------------ 第一章 灭门之祸 天宝五载冬,长安,平康坊。 雪花簌簌,积满了庭院。但严寒,却不能阻止贵人们寻花问柳的脚步。申时未到,南曲名妓南嘉居住的如烟楼中,就来了一中一少两位客人。 中年人披着一件昂贵的狐裘,现在叫杨钊,不过他日后,会有一个无人不知的名字:杨国忠。现在,他正十分亲切地对着少年人的耳朵,笑容猥琐地问:“贤弟,我听说南嘉可是名满三曲的歌姬,规矩特多。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她同意,今晚与哥哥行酒的?” “国舅,南嘉规矩多,可杨妈妈的规矩,只有一个。”少年人王衡意味深长地一笑道。 他是个穿越者,前世中弹倒地,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唐人王琚的第十个儿子,也是叫王衡,五尺之躯,十来岁的年纪。 他这便宜老爹王琚,因在先天政变时立有大功,所以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一直受到圣人的优待。除此此外,王琚还与东宫丈人赞善大夫杜有邻等人有着密切的书信往来。 但有了如此身份的王衡,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就在这个冬天,权倾朝野的右相李林甫就会再次掀起意在废掉东宫太子李亨的杜有邻案,并借着此案,将他认为亲近东宫的大臣全部罗织入狱,而王琚一家,就是因为被发现与杜有邻等人有过书信往来,而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王衡尽管明白,让自家逃避此难的唯一方式,就是远离东宫,并重新争取圣眷。但他是在大半个月前,才穿越到这具病躯上的!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王衡打听到,剑南道的推官杨钊,即日后的杨国忠,当时正在从蜀地进京的路上。而杨钊此行正是为了巴结新近受册封的杨贵妃! 王衡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只要抢在李林甫掀起杜有邻案前,与杨钊吃上几顿饭,并诱使杨钊收下自己的礼物,就能将自己与杨钊紧紧绑定。届时,凭借杨家的圣眷,自己也能搏来一个翻身的机会! 于是,王衡立刻动用王琚的关系,通过剑南道进奏院给杨钊送了封信,与杨钊建立了联系。并在今天,带他来南曲,享受一下长安的柔美。 可正当一切都按照王衡的计划进行时,半路却杀出两个程咬金来! “老鸨!那什么什么南,准备好了没有?”刚关上的门忽地被人一脚踹开。王衡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恶少年带着五六个随从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老鸨杨妈妈慌忙冲了出来:“哎呀,吉郎君,仇总管。真是对不住啊,今天杨公子和王十郎,可都点名要南嘉作……” “啪”怎料,杨妈妈话音未落,那吉祥便上前一步,一掌打在杨妈妈脸上。 “放肆,我要的人,谁敢跟我抢?”吉祥暴怒道。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冷笑:“小鸡舌,你好大的口气。” 吉祥忙转身一看,原来是一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正昂首而入,遂慌忙挺胸道:“你,你是何人?可知道我阿爷是谁?” “监察御史杨谏。”杨谏不屑道,“南嘉娘子与某,是高山流水,你算什么? “他是户部侍郎杨慎矜的儿子。”吉祥的管家,仇十七低声对他道。 “我阿爷是京兆府的法曹,右相门下!”吉祥却是丝毫不惧,“今天,那嘉什么是我的!” “哎呀呀,二位爷。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啊。今晚南嘉其实已经被王十郎给包了,说是要接待杨国舅。妾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杨妈妈见气氛越来越不对,忙捂着肿胀的一边脸,带着哭腔道。 “就凭那纨绔?”吉祥怒道。 “王衡?便是那个在诗会上写‘日出于东,如红苹果’的王十郎?他如何能入南嘉的眼?”杨谏更是惊讶,“还有那杨国舅,就一好赌之徒,也配?” 杨钊本正欲上前与这两人行见面礼,但听了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也不由得脸色一沉。 “杨公子,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可懂?”王衡尽管不悦,但仍保持着和气。 “喂!就凭你,也配捅那什么南?!”吉祥怒喝道。 “十郎,南嘉的规矩是,通晓诗书琴理才能听她的琴,而你,似乎不合适吧?”杨谏倒底是文化人,骂起来人,也委婉,得体得多。 “哈哈哈哈。”王衡却是不怒反笑,一把搂住杨钊道,“我不合适。可我这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杨国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合适得很!” “啊,哈哈哈哈。”杨钊尽管被逢迎得舒服,但还是怕一不小心会漏了馅,便悄悄道,“贤弟,话说得太过了啊!” “无妨,我能帮国舅应付他们,让他们知道,国舅的才华。”王衡颇为怨恨地瞪了吉祥和杨谏一眼,因为这两人的突然出现,给他的保命计划,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不管!今晚,那南什么,是我的!”吉祥爆喝一声,就要往闺房里走。 “就你这泼皮!”杨谏撸起袖子喝道。 “慢着!”王衡收起笑脸,严肃道,“先不说,我早就约了南嘉。既然你二位都如此想要南嘉作陪。不如,我们就比一把。” “比什么比?!” “小鸡舌,你若连规矩都不懂,那就滚!”杨谏终于被激怒,呵斥道。 吉祥虽然蛮横,但心中到底还是对杨谏和王衡存有三分忌惮的,一见他俩统一了意见,也就不敢耍横了:“比什么?” “当然是写诗啊,谁能让南嘉心动,今晚谁就能与南嘉共度春宵。”王衡道。 “好,写诗就写诗。”杨谏赶忙答应,生怕王衡改变了主意。 “王衡,你读过书吗?还敢跟杨谏比诗才?!” 杨谏素来自傲,故而觉得在这场比试中,自己有点太欺负人了,便主动道:“某是博学宏词科的进士。比诗才,未免胜之不武。这样吧,我们不限韵,不限律,不限字,能把诗写出来即可。最后让南嘉决定,谁胜谁负。如何?” “好!”王衡叉手一礼,“大郎高义。” 吉祥见这两人这就好上了,也只能悻悻地应了。 杨妈妈见王衡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冲突,也立刻有所表示:“十郎,是在对不住了。来,这是双倍的订金。你先收好。” 王衡一看,原来是两张盛通柜坊的兑票,共计二十贯:“好,麻烦假母,安排笔墨。” “快,快!”杨妈妈赶忙招呼道。 立刻有男仆捧来纸笔墨砚,在三人面前摊开,又有丫鬟在炉中续上熏香,杨妈妈则亲自在烛台上点起蜡烛,再罩上纱笼。 王衡刚欲动笔,忽然听得帘后传来一阵幽幽古琴声,如怨如诉。 “诗成!”杨谏不愧是博学宏词科的进士,王衡不过在幽怨的琴声中一恍惚,他便激动得站了起来,“我诗成矣!” “哇,杨公子真是才华如江,不亚建安七子矣!”杨妈妈只看了一眼,就赞叹不已,“娘子,你可听好了:‘江南折芳草,江北赠佳期。江阔水复急,过江常苦迟。蘋白兰叶青,恐度先香时。美人碧云外,宁见长相思。’” “此诗名为《赠知己》,赠予南嘉娘子。”杨谏对着纱幔,拱手一礼。 杨钊大骇,忙在王衡耳边嘀咕:“贤弟啊,这杨谏的诗,可是上上之作,你真能比得过他?” “不是我,是国舅与杨谏、吉祥比。”王衡道,“国舅,人在长安,最重要的就是名望。而今晚胜了他俩,国舅的名望,不就打响了吗?” “什么?”杨钊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王衡把自己摆上桌了,心中登时一恶,“我如何会写诗?!你怎可如此?” “国舅,我会写。”王衡浅笑着拿起笔,“谨以此诗,赠予国舅。” “哈哈哈,好兄弟!”杨钊恍然大悟,旋即由怒转喜,甚至还拍了拍王衡的脊背,“还是贤弟周到。哈哈哈!” “你写的什么破诗!看我的!”另一桌,吉祥拍案而起,“南曲美女实名嘉,绝世容华无比高。淡长得中非细纤,红颜天生谁画眉。花楼椒台木兰厅,绣窗饰轩文玫梁……” “鸡舌!焉敢盗用王府君之诗?”杨谏是个才子,读得书多,因此没等王衡这个正主之子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拍案大怒。 “酸腐之人!我这叫抄吗?你一一比对,可是每个字都一样?”吉祥却是不甘示弱,“再有,王府君都没意见,你叫什么?” 原来,这吉祥是将王琚写的《美女篇》,随便改了几个字,就当是自己写的诗,来讨南嘉欢心了! “你!你!”杨谏气急攻心,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去!让那南什么,出来陪她阿爷。”吉祥懒得跟杨谏争辩,转身呼呵道。 “郎君勿急,十郎还没有写好呢。”杨妈妈挡在门前道。杨谏见状,也站在杨妈妈身边,用行动来警告这个恶少年。 另一边,王衡放下笔,不急不躁地说了句:“诗成。” “哥哥看看啊。”杨钊好奇地凑过去看,他虽没有诗才,但也是能勉强分别好坏的,“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哎呀贤弟啊,这诗中,连一句夸赞之语都没有,如何能讨花魁欢心啊?” 王衡却是摇了摇头:“如果南嘉是想要夸赞之语,那她听完杨谏的诗,琴声就该停了。可现在,琴声还在响。” “这能说明什么?”杨钊看了眼纱幔后的人影,挠着脑袋问。 “琴声低沉,如怨如诉。这说明,南嘉今日,心情不好。”王衡道,“我猜,她是在伤感什么。” “原来如此!”杨钊越想越觉得王衡说得对,“那哥哥就去了。” “嗯。”王衡微笑着点头。 “诗成!诗成矣!”杨钊跳了出去,舞着手中的麻纸,“你们都会错意啦。只有我杨钊,才是南嘉娘子的钟子期!” “娘子,你可听好了!”杨钊也不将麻纸交给杨妈妈,而是自己大声念了出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叮~”琴弦一动,继而良久无声。 “南嘉?”杨妈妈一惊,回头道,“可是看上了杨公子或是吉公子?” “杨郎这诗,是有些意境,但可惜,与南嘉是半点不沾边啊。”杨谏面露轻蔑之色,野人就是野人,总喜欢特立独行,还以为这样很帅,殊不知就是个小丑,“南嘉,吾来矣!” “一边去!你那诗,能与我的《南……南嘉赋》比?”吉祥怒道。 两人正争执着,纱幔后,人影晃动,似是南嘉站了起来,屈膝道了个万福:“敢问杨国舅,此诗名为何?” “叫,叫……”杨钊语塞,双眼在麻纸上扫来扫去,“‘金缕衣’出现得多……《金缕衣》!对,就叫《金缕衣》。” “奴家今晚,愿侍奉杨国舅。” “什么?!”杨谏和吉祥皆是大惊,“为何!” “哈哈哈哈!”杨钊捧腹大笑,“因为你们压根就不懂,美人的心!” 杨钊消失在纱幔后之前,还不忘朝王衡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 第二章 中箭 申时,王琚宅。 王琚生性奢侈,但在长安的宅院,却极为破败,仅有一前一后两个院子,一主一副两间屋子,至于仆人,更是只有六人,且都是上了年岁的大叔大婶,并没有王衡想象中的,体态婀娜的丫鬟。 “老婆子,赶紧的,把我那身白色的襕袍拿出来。”老管家王端刚进门,蓑衣都尚未解下,就急匆匆道。 王衡正在院中做木工,闻言抬头道:“端叔,这才刚进门,怎么就又急着出去了?” “阿郎来信啦,让我立刻去送呢。”王端道,“哎,十郎今天不用陪杨推官啊?” 王琚有十个儿子,但除了年龄小几轮的王衡外,其它儿子都已分了家,居住在外地,并都被王琚熬死了。所以,王琚平日与长安友人的书信往来,都要经过这位老管家的手来传达。 “他昨日去拜见了虢国夫人,今天说歇一天。”王衡应道,而后将目光落在王端右手的竹筒上,“这信是给谁的?” “哦,是阿郎给左骁卫兵曹柳勣的。” 王衡一愣:“我今天,正好有事要去拜访他,给我吧。”说着,他的右手已经伸了出来。 “十郎,此信重要,可一定要安全送到啊。” “好。” 刚离开王端的视线,王衡就拆开了竹筒,然而筒中装着的,却不是寻常的信纸,而是一条两尺余长,约两指宽的绢布条。绢布条上,是错乱的笔画。 “不好!”王衡一看这封信竟是用暗语写的,心中便知若真的将它交到柳勣手中,日后一旦被吉温等人在柳勣家中发现,自家的灭门之祸是必定免不了的。 而更要命的是,王衡完全不知道,他爹是在多久前,就开始通过这种方式,来与柳勣联系的,柳勣家中,又有多少这种写满暗语的布条!所以,他必须去一趟柳勣家,先弄清楚这布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而后再伺机,将所有用密语写的信,全处理掉! …… 柳勣家是一间两进院落的普通宅院,大门已掉漆脱皮,看着十分寒酸,完全没有了王衡记忆中的气派模样。 “咚咚咚”王衡拉起门环,用力叩响大门。 “谁啊?”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子。 “王府君的儿子,王衡。有信给你们家阿郎。” “吱呀”一个丫鬟从门后探出来。 “阿郎半个时辰前,出门去……” “娘子可在?”王衡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信中涉及到一件紧要事,我现在就要见她。” 柳勣之妻乃是杜有邻的长女,名叫杜若荀,此时听闻前院的客人在叫她,便亲自举着烛台而来。王衡定睛一看,杜若荀素面朝天,双颊红肿,微红的眼角下,还能看见浅浅的泪痕。 “敢问,柳兵曹可在家中?”他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忙问道。 “郎君他……他刚出去了。”杜若荀曾多次听柳勣用崇拜的语气说起王琚在夺门之变中的表现,因而此刻也下意识地收起了女主人的架子,王衡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去哪了?”王衡将竹筒中的绢布条抽出,“这里有一封信,是家父给柳兵曹的。” “好。”杜若荀心思完全不在这,木讷地应了声,伸手握住,就要从王衡手中,抽走布条。 王衡却攥紧了布条:“此信关系重大,娘子,可以告我,柳兵曹去哪了吗?” “啊?”杜若荀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脸色一白,嘴张着,像是忘了怎么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忽地“呜”一声,掩面而泣。 “柳勣去找吉温了是不是!”王衡脸一绷,不怒自威道。 “不……不是。”杜若荀脸色忽然一白,显然是被这严厉的语气给吓住了。 因为吉温这个京兆府法曹,就是李林甫看在他惯善罗织术,年初又拼了命地拷打与太子妻兄韦坚有关的一众人犯的份上,才让他坐稳的。柳勣如果真的去跟这种人来往,那他以后,就别想再进杜家的门,别想再做太子的亲戚了。 “娘子!你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在替阿郎隐瞒?”婢女芄兰反而看不下去了,嘀咕道。 “怎么回事?”王衡急道。 “郎君好结交名士,多……多有轻狂之语。”杜若荀抹着眼泪道,“家父因此多次斥责郎君,郎君反而说,家父胆小迂腐。昨天傍晚,郎君说,家父约他去安泰楼用晚膳,不用妾身作陪。直到今早,才气呼呼地回来,说定要让家父知道,他的厉害。” “咚咚咚”敲门声如同惊雷,在杜若荀和王衡心中突然炸响。 “开门!京兆府问话!” “娘子!”芄兰一听“京兆府”三个字,登时变了脸色,“阿郎莫不是真的去找吉温告状了?” “失陪……”杜若荀起身道了个万福,就想去开门。 “书房在哪?柳勣的书房!”王衡一把揪着她,用不容质疑的语气道,“告诉我,他的书房在哪!” “芄兰,带小郎君去!妾身去应付他们。”杜若荀心乱如麻,抛下这句,就像逃跑似的,挣脱王衡的手,前去开门。 “快走!”王衡反手执着婢女芄兰的手。 柳宅的前厅,干净整洁。但书房中,却是脏乱不已,到处都是被丢弃的废纸,墙上虽挂满了字画,但都被泼上了许多墨点,将其意境与价值,毁得一干二净。 “阿郎的书房,从不让旁人进去的。今早,阿郎醉醺醺地回来,打了娘子一顿,中午又在书房里发疯。刚才,又囔囔着要去找吉法曹状告杜家。”芄兰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事。 “烛台给我。”王衡没耐心等待,话音未落,就伸手将烛台从芄兰手上夺来。 “小心!别熏坏了字画!”芄兰惊叫道。 “不拘贫与富,但愿一相知。”王衡不管她,借着烛光将画卷上的题诗的末句念了出来,“李北海?” “是,便是‘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李北海。”芄兰跺脚道,“阿郎用娘子陪嫁的金器,跟李北海换了此……啊,你干嘛?” 原来,王衡已经用蜡烛点燃了这幅出自李邕之手的,价值百金的名作。 “不想陪着柳勣死,就把这书房给烧了!”王衡一把抓起书桌上的书稿,用蜡烛点燃,然后扔到地上,接着左右开弓,将墙上那些,无一不是出自名家的书画,全扯了下来,或是用蜡烛点燃,或是扔到燃烧着的纸堆中。 王衡看得清楚,这群公人之所以在天色将晚的时候,还赶来“问话”,其目的一定是柳勣书房中的字画,因为这些字画上,全都盖着作者的签名章。只要将它们拿回京兆府,就能成为这些人,通过柳勣,交构东宫的罪证! 因此,在他没有时间仔细分辨哪些书画信件是属于他爹的情况下,将自家暂时摘出去的最好办法,就是一把火将书房给烧了! “啊!不,不!”芄兰到底是个小丫头,见到火焰熊熊燃起,就吓得六神无主。 “走水了!水!”书房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该是杜若荀拦不住京兆府的公人,让他们冲进来了。 王衡将烛台凑到窗帘下,霎时间,窗帘汹汹而然,浓烟滚滚。王衡捂着口鼻,弓身就逃,可下一瞬,就看见芄兰仍呆呆地站在火海中。忙一把揪着她的衣领,就往外拖,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不忍她被活活烧死,二是怕她万一落到公人们手中,自己放火烧书房的事会立刻暴露。 王衡敲门之前,曾围着柳勣家转了一圈,知道他家有南、北两个门,而西墙最矮,仅有半丈高,且墙外是厚厚的积雪。 “啪”王衡一巴掌打在芄兰脸上:“听着,不想死,就跟我一起爬出去!” “呜呜,嗯……”所幸,芄兰也不是真的傻了,含着泪点了点头,而后踩在王衡肩上,爬上墙头。 王衡后退几步,助跑,蹬墙,飞身跃上墙头。 “跳!”他在空中道,因为他的余光已经看见,一个公人已经追到后院来了。 “站住!”公人发出一声爆喝。 “扑通”芄兰先双脚一软,从墙顶摔了下去。 “咻”箭矢的呼啸,刺耳生疼。 王衡在半空中看见,对街的平房上,匍匐着两个蒙面人,这两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弩! “咻” “扑通” “啊!”王衡惨叫一声,一背脊撞在墙上,而后才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 他低头,左眼便看见,自己的左臂上,插着一支黑色的短箭!右眼中,则是更为恐怖的一幕——芄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嘴中插着一支兀自颤动的短箭,温热的血顺着她的双颊往下流,已在雪地中积聚成了一方小小的湖泊。 “拓跋本事大了,见官不走!” “在那!抓!”公人的爆喝,让王衡瞬间清醒,他抬头一看,对面街屋顶上,那俩放暗箭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断!”他怒喝一声,牙关一咬,右手握着箭杆用力一折,竟将箭杆生生折断,而后撒腿就往城东的平康坊跑。 “别跑!”身后的公人在奋力追赶。 “哈哈哈!”王衡却是忽地放声大笑。 ------------ 第三章 坑杨钊 公人们穷追不舍。王衡却是越跑越轻松——因为这两名弩手实在是出现得太及时了,不仅替他解决了如何安置目睹他放火的芄兰的烦恼,还给了他一个,主动参与到杜有邻案中,并借此发展自己势力的机会! 因为,他清楚地看见,这两名放冷箭的弩手,在发现自己中箭未死后,就立刻开始装填箭矢,但当公人的呵斥声一起,他们就落荒而逃了。这表明,他们并不是京兆府的公人,而是别家豢养的死士! 再结合当下的局势,王衡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东宫真的在密谋什么,柳勣则是此事的参与者之一。而证据,极有可能就藏在柳勣的书房之中。所以,当东宫得知柳勣意图背叛后,就立刻派遣死士前来柳勣家清除痕迹,但却比自己慢了一步,而这两人发现自己做了他们的事,且正被京兆府追捕后,竟决定将自己灭口! 所以,王衡手臂上的箭伤,就成了东宫窝藏死士,图谋不轨的铁证! 因此,王衡撒腿就往平康坊的剑南道进奏院跑,以抢在京兆府的公人反应过来之前,找到杨钊,然后凭借杨钊的名头,将自己送到李林甫面前。这样,他才有为自己开口争辩,并让李林甫觉得,留着自己远比杀了自己有用的机会! 他一路狂奔,没花多少时间,就冲进了平康坊。这里,不仅坐落着右相府和众多大妙之处,还聚集着各个道的进奏院。而杨钊现在,就住在剑南道的进奏院中。 “哈哈,贤弟,看哥哥给你……”杨钊捧着一只鸟笼出来,可一见到王衡的模样,就傻了眼,“怎么伤成这模样?快,去唤郎中。” “国舅可知道,如今长安城里,谁最有权势?”王衡单手撑着柜子问。 “这……自然是右相。” “那国舅想不想,被右相高看一眼?” 杨钊是聪明人,忙凑近道:“说说,如何才能被右相高看一眼?” “京兆府奉右相之命,在拿我,哥哥只需要带我去见右相,便是一件功劳。” “什么?你耍我呢!”杨钊一怒,连鸟笼都扔了,双手揪着王衡衣襟,差点儿就将他提了起来,“你莫不是像年初的韦坚、皇甫惟明一样,私下里交构东宫,被发现了?” “不是。”王衡盯着他的眼睛道。 “竖子,还敢骗我!”杨钊一听王衡被右相通缉,登时就明白了,什么请吃请喝,什么赠诗让他捅花魁,博名望,都是骗人的。王衡真正想要的,就是让他这个昨天才被贵妃称为“兄”的人,来替他向正杀红了眼的李林甫求情! “国舅,不好了!”忽地,有个进奏院的属官匆匆而来,“外面来了一群公人,说要捉拿要犯王衡!” “捆了,交出去!”杨钊毫不含糊道。 “国舅,欲陷害我的人,是吉温。而他的儿子吉祥可是亲眼看见,你和我,称兄道弟。”王衡右手忽地用力,抓着杨钊的手腕,而后用力一推。 “啊?”杨钊一恍惚,一踉跄,片刻后,才挥手阻止属吏:“慢!退下!” 王衡抓着机会道:“国舅,想要上进,就得投右相所好。而现在,右相最想得到的,就是东宫谋反的罪证。” “你有吗?!”杨钊心中,对王衡已经恨得牙痒痒,但偏偏,又被吉祥看见,他曾和王衡称兄道弟,所以一时间,竟是拿这个少年人毫无办法。 “我有!”王衡肯定道,“只要国舅抓着我去见右相,就能立刻得到,这个功劳!” “走吧!”杨钊见王衡说得如此肯定,又见京兆府的公人仍在喧哗,便知道今晚是不可能无事发生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押”着王衡去右相府。 他刚被杨贵妃叫了声“兄长”,身价暴涨,故而京兆府的公人也没有敢对他说个“不”字,只好围成一个圈,护送他押着“要犯”前往右相府。 来到右相府时,宵禁的鼓声已经敲完了,各坊的门也关紧了。但右相府前的大街上,仍站满了披甲的金吾卫,将行人隔绝在离右相府的围墙五步开外之处。这是因为李林甫自知仇怨极多,为了防备刺客的缘故。 “烦请通报,剑南道推官杨钊,捉拿了要犯王衡,特来呈报右相。”杨钊挺起胸脯道,就像真的立了大功一样。 有个军士匆匆而去,不多时,就有一年老男子匆匆而来。 “此乃相府大总管,青圭。”军士简单介绍了一句,就归队了。 “糊涂!缉拿了贼子,不押往牢里审问,押来相府,岂不是要落人口舌?!”青圭可没有好脸色,板着脸呵斥道。 “这……”杨钊毫无准备地被人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登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有太子的罪证!若将我押在京兆狱,万一被人灭了口。这罪名,你们谁能担得起?”王衡冷不丁地喝了回去。 青圭心中一突,遂仔细打量起王衡来,这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却有一双如鹰隼般的眸眼,令人不敢与之对视。开口时,那语气中的官威之盛,竟是不亚于自家阿郎。 “你……你是何人?”饶是青圭见多识广,此时心中也不禁微微发颤。 “我叫王衡,他叫杨钊。我们手头上,有东宫的罪证!”王衡一字一顿道。 杨钊听了,心中没来由地一松,对王衡的观感,又好了不少。 “等着!”青圭匆匆而去。 “贤弟,你可真的握着,东宫的罪证?”杨钊搂着王衡的肩膀问道。 “国舅你就说,敢不敢要这场富贵?”王衡反问道。 “人活一世,不就图‘富贵’二字?干它!” 说话间,青圭便回来了:“阿郎说了,给你俩一刻。若是有假,定按律严办!” 说着,青圭手一挥,便有士卒上来,蒙着两人的眼,而后才将他们往相府中带。相府中的道路,蜿蜒曲折,王衡在心中默默数着,发现起码走了两百步,方才到头。 蒙眼布被摘去。王衡定睛一看,原来已身处烟气袅袅的花厅之中,他面前,是一面映着绰绰人影的屏风。 “点的竟是龙涎香,好生富贵。”杨钊在心中暗暗赞道,同时目光一偏,注意到东侧墙上的一面绛纱小窗,心中登时紧张起来,忙伸手整理仪容,而后对着纱窗一笑:听说右相府中有个“选婿窗”,每当有英俊者谒见,右相的女儿们,便会在此窗后窥视,若是中意了,便选为夫君。我要是被谁看上了,可就发财了啊! 青圭行步如猫地来到屏风前,躬身道:“阿郎,人带到了。” “说。”屏风后,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不严厉,却自带如泰山崩于前一般的压迫感。 “右相!杨钊拿住了贼人王衡……”杨钊抱着放手一搏的心态,大声嚷道。 “闭嘴!”都不等李林甫开口,青圭便狠狠地瞪了杨钊一眼。 立刻有侍卫上前,一脚揣在杨钊的脚弯处,原来是要将他摁倒在地。 “啊!缘何拿我?”杨钊大惊,挣扎间,忽见那小窗处人影一闪,不禁大失所望:完了!丢人丢大了! “柳勣状告王琚,私下里与东宫有密信往来。你俩,在若拿不出东宫的罪证,便即刻入狱!”青圭道。 “呜呜……”杨钊被两个人押倒在地,心中本就不忿,现在见青圭一下人,竟都仗着李林甫的势,居高临下地教训自己,一下子就委屈得哭了。 “敢问右相,派去柳勣家的公人里,可有带着弩箭的?”王衡不慌不忙道。 杨钊心中一紧,心道王衡这小子莫不是活腻了,竟敢反问右相?! “没有。”青圭答道。 “也就是说,在柳勣别宅外,用弩箭攻击我和芄兰的,不是京兆府的公人!”王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芄兰是在半空中,被他们射杀的,我挨的这一箭,离心脏也不过数寸之遥。由此可见,这两人,还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卒!” “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卒!!”屏风上,一众各式云鬓的女子中,忽地多出一个高大的身形,同时还传来一声喝问,“你亲眼所见?” 堂中气氛登时一凝,就连青圭也屏住了呼吸,因为哪怕是年初在办韦坚案的时候,他也未曾见李林甫如此激动过。 “是,当时那两人见我中箭未死,其中一人还想补箭。但此时,京兆府的公人已经赶到。另一人就拉着他说‘拓跋本事大了,见官不走!’” 杨钊脸上紧张得很,心中却暗自欢喜:好一个见官不走!这下子,李林甫不联想到东宫身上都不行了。 王衡意犹未尽,又问道:“敢问右相,民间是否允许持有弩?” 杨钊心道:好小子,竟是反问上瘾了! 屏风后,有女子声音响起:“据《擅兴律》:私藏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二干里!莫说是民间,就算是十六卫及左右龙武、左右羽林四军,非有诏,亦不能持弩。” “明白了,有人豢养死士,并私藏弩箭。还于今日申时末,遣死士去柳勣宅杀人灭口。而我臂上的弩箭伤,就是铁证!”王衡肯定道。 此时,堂外有苍头匆匆而来,在青圭耳边低语几句。 “阿郎,查验了箭头,是军中的样式,但产地的标记,已经被人为磨掉了!”青圭满脸遗憾道。 “右相,我有一计,可查出用此箭的,是何人!”王衡立刻道,“请右相容我细禀!” ------------ 第四章 见奸相 “说!”屏风后,一高瘦身影再次拔地而起。 杨钊听了这翻对话,对王衡不禁刮目相看:高人啊,三言两语,就能调动起右相的情绪!这可比埋头苦干有前途多了! “厅中如此多人……”王衡有所迟疑,因为这厅中,他能看见的,就有青圭、杨钊加六名侍卫,而那屏风后还有不少女使呢! “厅中诸公,皆本相心腹,勿要多虑。”李林甫的语气,显然缓和了不少。 “死士有武威口音,而今载,只有皇甫惟明曾带陇右、河西的兵马自开远门进城献俘。如果他买通了城门令,那是否,可以夹带一些什么,进城呢?” 长安城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进城的货物都需要经过严格的盘查,所以要想将兵器偷偷带进城,唯一的方法,就是有城门令的暗中配合,否则绝无可能!故而,王衡才会立刻将目光投向开远门的城门令。 “青圭,让罗希奭监视起来。”李林甫道。 “诺!”青圭急匆匆而去。 “此外,我从柳勣宅逃出,又中箭不死,贼人必再次遣人来灭口。右相只需要将前来灭口的死士拿住,便能审问出幕后指使,为国除一害!” 杨钊再次惊了:好一个为国除一害!王衡这小子,虽没说东宫半句不是,可言辞姿态,却分明都在右相这一边了! 王衡悄悄地朝杨钊使了个眼色。 杨钊如梦初醒,忙叫唤道:“右相!杨钊愿效犬马之劳!” 李林甫嘴角刚弯,便见又有家仆前来禀告:“阿郎,吉法曹来了,说已找到,逆党王衡的下落。” “拙劣的吉温啊。”李林甫淡淡道,“让王衡和杨钊待在屏风后,再叫吉温进来。” 不多时,厅上支起了第二面屏风。而后,身穿绿色官袍的吉温冲冲而入,他一眼就看见了两面屏风,不过只当李林甫是疑心病晚期,在家中还要玩“是东还是西”这一套。 “右相!吉温不辱使命,已探明,王衡火烧柳勣宅后,又令剑南道的军士射伤自己,再逃入剑南道进奏院!” “哦?剑南道的军士?”李林甫憋着笑问,“如何回事?” “回右相,剑南防御使章仇兼琼素来与右相不和,便暗中投靠了东宫。今日,柳勣到京兆府状告了东宫后,韩朝宗为了自保,便将此事告知东宫,东宫便派王衡前往柳勣宅,火烧其书房。王衡为了脱罪,便与杨钊合计,让剑南道的军士,用箭射伤他,造成杀人灭口的假象。而后,又因为韩朝宗是东宫一党,王衡和死士,得以顺利遁入剑南道进奏院!” 李林甫近来,有两大政敌,一是左相李适之,二是太子的妻兄韦坚等。这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喜好结交有才学的名士。而韩朝宗就是这类名士,所以他注定会被李林甫所不容。吉温就是抓到了这一点,将罪名往韩朝宗头上扣。 屏风后,杨钊听得肺都要气炸了:“吉温,莫要二五子拉胡琴!你说我与王衡、东宫合谋,有何证据!” “前天晚上,你与王衡一起去了如烟楼对吧?”吉温一听,原来杨钊已经来了,心中一惊,但转念一想,当着右相的面,拆穿杨钊的谎言,方显自己本事,于是冷笑着回怼道。 王衡一听吉温此言,不由得大喜,立刻反驳道:“吉法曹,前天在如烟楼,你的儿子吉祥,便借用家父的诗,来讨花魁欢心。按你这逻辑,吉祥也是在交构东宫了?” “你!”吉温气得说不上话来。 屏风后,李林甫看不下去了,遂示意女婢开口:“吉法曹,你状告杨钊之事,可有证据?” “回右相,只要右相允许吉温,严刑拷打杨钊与王衡,便可得到其勾结东宫的证据! “吉法曹,你能意识到韩京尹交构东宫,本相很欣慰。但你接下来的猜测,本相觉得很幼稚!”李林甫目光阴沉道,“王衡、杨钊,给你们一个,替本相办事的机会。” 杨钊一听,转怒为喜:“诺!” “多谢右相,但我还有一个请求,望右相应允。”王衡道。 “贤弟……”杨钊大惊,忙拉着王衡的手,想将他拖走。 “右相,王衡一把火烧了柳勣书房中的所有证据,万不可信他啊!”吉温大声嚷嚷道,“还有那杨钊,成天与王衡饮酒作乐,定不是好人!” 屏风后,忽地有卫士冲出,将吉温拖了出去。 “说。”李林甫淡淡对王衡道。 “右相,有人既然派遣死士来杀人灭口。定是说明,这柳勣家里,不仅有证据,还有证人。所以,我恳请右相,放了杜若荀,让她与我一起,成为勾引歹人再次出手的诱饵。” 杨钊吓得脸色苍白,因为在他看来,王衡的要求,已不能用得寸进尺来要求了,简直可以说,是不知好歹! “准。”李林甫的回答,更是令杨钊惊掉了下巴。 刚离开花厅,杨钊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贤弟,哥哥愚钝,想不明白,右相为何会同意,你放了杜若荀的请求?” “右相的心思,岂是我等能揣摩明白的?”王衡笑着道。 “装!”杨钊笑着一戳王衡,“哥哥要有你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岂会困顿至今啊。” 有人挡住了他们俩的去路:“呦,还挺乐?” 两人抬头一看,原来是相府大总管青圭。 “能替右相效犬马之劳,是我们兄弟俩的荣幸啊!”杨钊笑嘻嘻地搂着王衡道。 “咳!相府重地,岂容胡闹?” 杨钊登时胆寒,颤巍巍地立在一旁,心道:自己堂堂七尺丈夫,竟还不如相府的一条狗,真是奇耻大辱! “你受了箭伤,自然需要人照顾。可你家中的奴婢,都是不堪用的。阿郎心善,去东市署找奴牙郎邓四,领甲字二十七号婢回去,让她照顾你。”青圭说着,将一份文书交到王衡手中。 “谢右相、大总管厚爱。”王衡自知不能拒绝,便恭敬地接过来,然后摸出一个荷包,递给青圭。 杨钊如梦初醒,也递过一个荷包。青圭微微点头,将两个荷包都收到袖中。 …… 唐律允许贩卖奴婢,而此时,在西州买一个十二三岁的胡婢只需要练四十匹,而在长安或者更遥远的江淮地区,一个同样年龄的胡婢,则要价二百五十匹。如此暴利,自然催生出了奴隶买卖这一行业,其从业者被称为奴牙郎。 而青圭让王衡去找的这个奴牙郎邓四,他的店面就开在东市署旁,为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帮客人办好买卖奴婢所需要的一切手续。 “前年,王大将军大胜乌苏米施可汗,虏获了不少胡婢,我废了好大劲,才将她们调教好了。”邓四郎满脸堆笑地领着两人往店内走,“要价练二百六十匹,一次买三个,就七百五十匹。” “哎,不错,不错。”杨钊忽地置身于一堆异域风情的少女中,身上能硬的地方都硬了,这个摸一摸,那个捏一捏。 “可有官奴婢?”王衡拉过邓四郎问。 邓四郎面色一变:“敢问,郎君是何人?” “替右相府做事的。”王衡神秘一笑,却并不急于展露青圭给的文书。 “明白,这边请。”邓四郎招呼小二来招待杨钊,自己则带着王衡往后院里走。 “官奴、官婢多是罪官之后,才艺非战俘可比。所以朝廷有定制,只赐予有功的将士与达官贵人。”邓四郎边走边道。 王衡止住脚步:“就是说,我来错地方了?” “非也,非也。”邓四郎拱手笑道,“郎君且随我来。” 两人来到后院,这里被几面围墙分成大小不同的院落。 “这几个院里的,都是官府不要的赔钱货。”邓四郎指着前几个院落道,“只有这最后一院里的,才是我精心挑选调教,以供郎君享用的。” “带我去看看。”王衡见邓四郎没有开门的意思,便道。 “哈哈,郎君,恕邓某冒昧问一句,郎君可有带着公文来?”邓四郎却是不动,仅是笑眯眯地问道。 “怎么,怕我欺你?” “哈哈,邓某才说了,这甲等官奴,才貌俱全,除非有将其转籍为私奴的文书。否则,私下买卖,可是重罪啊。” 王衡取出青圭给的文书,往邓四郎怀中一塞。 “得罪,得罪!这便带郎君去。” “慢着。”王衡手一抬,“我王某人雅兴正高,让我先看看,能不能在人堆里,一眼认出她来。” “好嘞,好嘞!” 邓四郎打开大门,里面是一个雅致的小院,院中有左、右二阁楼。 “左为男奴、右为女婢。大都是年初韦坚案罪人的家眷。”邓四郎笑道。 ------------ 第五章 带回家 小楼的二层,有一个巨大的花厅,里面坐着十多个盛装丽人,大都是眼眶通红,一脸愁容的。 “笑!”邓四郎的话,简短而有力。 众女皆是一激灵,怯生生地看着左半身全是血的王衡,堪堪露出苦涩的笑容。 “毕竟曾是千金,这转变,需要些时日。”邓四郎赔笑道。 “可我看,有的人就不用。”王衡的目光,落在窗台前。那里,盘腿坐着一个青衣女婢,她脸朝向漆黑一片的窗外,只有半张,带着浅浅笑意的脸,能被王衡看见。 “郎君果然不凡。”邓四郎拱手道,“这便是右相给郎君准备的女婢,怀沙。” “怀沙可不是一个好名字啊。”王衡感慨道,“当年,屈原目睹国步方蹇,却无能为力,故而作《怀沙》,辞成,便投江而死。” “郎君,这是右相给起的名字。” —— 王衡带着怀沙回家,但刚进门就吓了一跳,因为他家明显被查抄过,满院满厅都是破碎的物件,就连他做的木工,也被砸得稀烂。 至于王端和几个下人,更是不见踪影。直到这时,王衡才明白了青圭那句“仆人们都不堪用”是什么意思。 他刚打算将一张倾倒的案几摆正,左臂就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咚”案几再次倒地,王衡也疼得龇牙咧嘴。 怀沙见状,便捡起一只上面有几个鞋印的蒲团,翻转过来,用袖子擦去上面的尘土,放在王衡身边:“坐吧。” 她的声音,甜美而温柔,只是有些沙哑。 王衡右手搭在案几上,喘了一会儿气,才坐了下去:“在进奏院敷了药,但还不够,你先去把水烧开。” “刚看过,柴房是空的。” “官差可真能搬。”王衡无奈地一耸肩,“把能烧的,都拿去烧吧。” 说着,他起身去寻找针线,找到后,就扔到锅里煮。 “等会,帮我把伤口,缝起来。” “什么?”怀沙忙用手捂着下意识张得老大的嘴。 “缝起来,才好得快。”王衡道。 怀沙开始给他解衣,但王衡刚露出衣领,她的心,便是一惊,因为她在他的左脖颈后的皮肤上,看到了一块异色的皮肤。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脖颈,那里,也有着一块面积大小相当的异色皮肤,这是用药去掉官奴印记时,留下的疤痕。 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将心中的思绪压下,以免它影响自己运针。 怀沙的镇定,引起了王衡的兴趣。她刚缝好,王衡就猛地出手,握住了她的右腕。 “真是双,芊芊素手,可为何,指根处,满是刀茧?”王衡凝视着怀沙的眼眸。 他看到的,是羞涩与痛惜,而不是想象中的戒备与杀机。 怀沙摇了摇头,将手抽回:“家中的米面、衣物、被褥都被抄没了。郎君可知道?” 王衡一天,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寒颤,因为他流了不少血,现在特别怕冷。 怀沙看在眼里,便把自己的行囊打开,将里面的三件厚衣捧到桌面上。 “没想到,竟要靠你的衣物,来熬过今晚。”王衡自嘲一笑。 “衣物我是有,可铜钱,却是没有。” “明日,我想办法。” —— 眼前的黑暗忽地褪去,火光立刻晃得杜若荀睁不开眼睛。 “冤……”忽地,她听见有人气若游丝地喊着,这声音极为熟悉,正是她的夫君柳勣。 “柳兵曹,别喊了,杜有邻的供词,吉某也拿到了。你翻供,才是死路一条。” 杜若荀寻声望去,原来是吉温正在对面的牢房里,审讯柳勣。 “冤枉!杜家是冤枉的!”她急忙大喊道。 “事到如今,卿卿难道还不明白吗?”怎料,回应她的,却是杨谏的声音。 杜若荀闻言一怔,随后用力眨了三次眼,才确认面前之人,真的是杨谏:“杨公子为何也在京兆狱里?” “此案事涉东宫,身为谏议大夫,也需要了解一些事情。”杨谏说着,已经走到刑架前,左手一伸,竟托着杜若荀的下巴,“卿卿,太子已经与二娘和离了。” 杜若荀本想用力一甩脑袋,甩开杨谏的手的,但闻言,不由得再次怔住:“什么?怎……怎么会……” 她已经被吊在刑架上一天两夜了,之所以还能守口如瓶,就是因为,心中坚信,妹夫李亨,能保杜家人平安,怎料,等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 “卿卿,我会尽力,让你免受没入之苦。” 杜若荀浑身一激灵,双眸一闭,眼泪一串串地流。她知道杨谏的意思,那就是让自己当他的奴婢。 “住手!”忽地,两人身后,传来一声爆喝。 杜若荀那已沉入谷底的心,忽地一颤,忙睁眼一看:“小……小郎君?” “王衡?!”杨谏愣在原地,惊诧不已,“你!你为何未被收监?” 王衡没理杨谏,仅是回头对跟来的狱卒道:“放人。” “诺。”这一脸凶相的狱卒竟对着王衡点头哈腰,挤开杨谏,将杜若荀从行刑架上解下。 “你们在干什么?这是柳勣之妻,是要犯!”杨谏虽被挤到了墙角,但尤在大叫。 “这是右相的意思。”王衡对着杨谏,戏谑一笑。而后和狱卒一并,架着杜若荀出去了。 “喂!岂有此理!”杨谏急得直跺脚,明明他才是杜若荀的救星啊!怎么又被王衡截胡了! “杨公子,别喊了,这是右相之意。” 杨谏忽地被人一拍肩膀,尚未反应过来,就嗅到一股臭气,他差点吐出来,忙躲开:“吉法曹!” “杨公子,夺爱之仇不可不报啊。不如,我们合作如何?”吉温笑眯眯道。 “合作?”杨谏忽地觉得,吉温的嘴,没那么臭了。 “对,合作。” —— 杜若荀自被捕后,是滴水未饮,粒米未吃,早脱了力。因此,王衡只好背着她走,但才刚出京兆狱,王衡就感觉,脖颈一湿,先是传来温热感,然后就是一阵冰凉。 “谢谢……”有热气吹进王衡的耳朵。 两天前,杜若荀觉得,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一些的少年,很可怕。但现在,她却又认为,这个少年,还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 “我自作主张,替你答应了右相,要替右相做事。”王衡道,“所以,请你告诉我,杨谏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啊……”杜若荀吓得脸色惨白如雪,她虽女流,但也知道右相是个什么货色,但转念一想,杜家已被东宫抛弃,那想自保,也确实只能给右相当狗了。 “我待嫁之时,他便说,喜欢我。还曾三次上门提亲。”杜若荀流着泪道,“可他那时……已经有一妻两妾了。” 杜家好歹也是京兆杜氏的一支,怎能允许自家女儿作妾?因此,杜有邻便匆匆将杜若荀嫁给了出身功勋之家的柳勣,以免再遭杨谏纠缠。怎料,这一匆忙之举,竟会在今天给杜家带来灭门之祸。 “对了,听杨谏说,太子已经与二娘和离了。” “是。”王衡点点头,东宫和离的速度之快,也出乎他的意料,因为从右相答应放杜若荀,到京兆狱走完流程,都尚且用了一天一夜。可太子与杜良娣和离,却只用了半天!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杜若荀心下茫然,她一直以为,自己只要恪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训言,就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所以当她发现,柳勣本性轻佻,行事张狂后,所做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偷偷跟芄兰抱怨两句。没想到,她的隐忍,换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安稳…… “把眼泪抹干净!”王衡突然喝道,“天冷,眼泪会结冰!” “哦……”杜若荀慌忙用双手在脸上乱抹,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差点令她从王衡背上摔下来的消息。 ------------ 第六章 魏武遗风 “今晚,就去我家睡吧。”王衡对杜若荀道。 “啊?” “你也不想,睡在大街上吧?” 杜若荀这才记起,两天前,王衡一把火将她和柳勣的家给烧了……因此,今晚她要么在王宅过夜,要么就回同样空无一人,且也被抄了个干净的娘家去住。 “我怕黑……”杜若荀将下巴搭在王衡肩上道,“就……依你吧……” “好。”王衡点点头,开始抬脚踹门,“有件事,得先跟你说。” “何事?” “我家也被抄了,现在就剩一个女婢,还是右相赠的。”王衡歇了一会,又抬脚踹门,“别跟她说一句话。” 杜若荀尚未来得及应答,门就开了。 “郎君回来啦?”怀沙探头出来,脸上的笑容,是清纯无邪的,“一刻钟前,有客人来,给郎君留下了一封信。” “可知道客人的名姓?” 怀沙边摇头,边伸手来扶杜若荀:“不肯透露,只说是郎君之父的挚友。” 杜若荀抿紧了嘴唇,满眼惶恐地看着怀沙,她现在才知道,怀沙那看上去天真无邪的笑容背后,竟藏着如此吓人的一面。 “信在哪?”王衡倒是不慌不忙。 怀沙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王衡接过信,发现信封处的火漆完好无损:“你没看过?” “这是郎君的信。”怀沙笑着扭头对杜若荀道,“娘子,我扶你回房歇息。” 王衡白了她一眼,将信拆开一看,立刻被吓了一跳,因为这信上说,希望在今晚,与他在安泰楼一聚。 “郎君,斗胆问一句,米面的事,可解决了?”怀沙的声音,忽地从王衡头顶传来。 王衡抬头一看,见她靠在门边,青衣飘飘,倒是清丽脱俗。 “没有,饿着吧。”王衡早上去了趟杨钊那蹭了顿饭,等会又有人请客,说话自是嚣张。 “好~”怀沙脸一耷拉,声调拖得老长,转身就走。 “慢着!”王衡叫着她,“你去哪?” “去躺着,这样抗饿。” 王衡心想,她等会是一定会偷偷跟着来的,便讥讽道:“可我要出门,你不跟着来?” “你需要我跟着?”怀沙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好,我这就去更衣。” “等会!”王衡忽地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了,“你原本,就没打算跟我去赴宴?” “没有。”怀沙双手一摊。 王衡皱紧眉头,走到怀沙跟前:“那我就有事,要与你商量了。” “嗯?” “你觉得,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此时,约我去赴宴?”王衡直接将信摊开,举到怀沙眼前。 怀沙直到被他逼到了墙角,才双手往前一顶:“我如何知道?” “如果是东宫约我去赴宴,我该去否?”王衡不管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顾问道。 怀沙伸手将信纸拨开,以便与王衡对视:“你担心的,是吉温,还是右相?” “右相。” “尽管放心,右相现在,最希望东宫有所动作。” 王衡已与怀沙对视了三个弹指,但却始终无法看透她的心思,只好边将信纸折好,边道:“我担心,今晚的宴会,是调虎离山之计。”说着,他瞄了眼杜若荀所在的房间。 怀沙一脸戏谑地看着王衡:“所以,我今晚,哪都不用去了?” “别问我,问右相。”王衡一把抓起怀沙的右手,将信纸强塞到她手里,而后扬长而去。 “哼!” —— 房中,杜若荀又冷又饿又怕,只好不断地跺着双脚,以分散注意力,让大脑沉寂在一片空白之中。 “娘子,吃几个胡饼吧。”怀沙捧着一盘胡饼进来,放在案几上。 “谢谢……”她本能地应了声,然后才想起王衡的告诫,遂偷偷地,对怀沙投去警惕的目光。 “郎君心狠,自己去赴宴,让我们饿着。我当了发钗,才换来十个胡饼。” 杜若荀抬头一看,见怀沙确实没戴任何发饰,仅是打了个发结,以避免披头散发。同时,一封信也被递到她面前。 “我有些钱,藏起来的,可添置些衣食……”杜若荀细若蚊吟道,并伸手接过信。 “听起来,娘子是早已预感到什么了吧?” 杜若荀嘴唇一抿,将信纸叠好,就欲收进衣衫里。 “这是何意?”怀沙手一伸,捏住信纸的一角,笑吟吟地看着杜若荀。 杜若荀被她看得心惊胆颤,但却没有松手:“有人要害十郎,这便是证据。” “是证据不假,但却是指证郎君私通东宫的实证。”怀沙撒了手,而后端来一个烛台,“娘子可知我意?” “这……”杜若荀脑子一片混乱,她根本判断不出,怀沙如此帮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 王衡刚来到安泰楼,便有伙计热情地迎上来。 “可是王公之子王十郎当面?”伙计问。 “你认得我?” “有客人订了房,还给小的看了十郎的画像,说十郎一到,就引他入席。”伙计道,“客人还说了,他今晚突然有事,不能来迎,请十郎见谅。” 王衡心中一突:“你是说,现在这雅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是,客人说,请十郎稍坐,他随后就到。” “带我去看看。” 安泰楼的雅间,都在一个专门的院子里,且是二层小楼式的结构,一层是用膳之处,二层乃是洽谈之地。而设宴者预订的那一栋小楼,位于这个大院子正中,无论从哪个门进来,都要经过四栋同类型的小楼。 “倒是不像鸿门宴。”王衡观察过地形后,心也定了不少。此时,他已有超过四个时辰未进食,正是饥肠辘辘,因此,桌上的酒食,是格外诱人。 “这羊盘肠,似乎也太咸了。”王衡饿极了,一口气吞了半盘,然后就渴得不行,抓起茶盏就灌,一盏茶自然是不解渴的,只得加,可他一拎起茶壶,就觉得不对了,“空的?” 他围着餐桌转了一圈,才发现,这桌上虽摆满了菜肴,却只有那一盏茶可以解渴。 “原来如此。”王衡忽地一笑,唤人来添茶。 来的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伙计,看面相该有四十余,但看气质,却与一般伙计相去甚远,手指修长,肤白光滑。 “你倒是大胆,现在还敢与我相见。”王衡敲着案几道。 “十郎果然不是,以前的那个吴下阿蒙了。”伙计笑道。 “你关注我,许久了?” “非也,不过与王公有些交情,他就曾叹息,十郎不成器。” “柳勣就是通过你,与东宫沟通的吧?”王衡猜测道。 “也怪我有眼无珠,竟找了这么个货色。”伙计摇头叹息,“要是早些发现十郎的才华,也不至于,有今日的变故。” “倒个水,待不了多久。”王衡敲了敲茶盏,示意伙计有话快说。 “我有一计,可以替你报这一箭之仇。” 王衡冷冷一笑:“可我心里,没有仇怨。” “好,那我便说得明白些。现在到了当断则断的时候,所以,需要十郎帮忙,送死士们,上路。” “你这是赖上我了?”王衡脸色不善道。 “哎,十郎献计,让奸相盯着贺兰士则,东宫对十郎,便起了杀心。我这么做,也不过是在,替十郎争取个自辩的机会。毕竟,东宫才是日后的人君啊。” “你能知道,右相在盯着开远门的城门令,想必,也是右相门下吧?”王衡凝视着伙计的双目,试图,从气势上压过他。 “哈哈,十郎,你最好,此刻便给我一个答复。”伙计面无惧色地与王衡对视,甚至还敢催促他赶紧作决定。 “怎么帮你?” “年初韦坚案,杨慎矜出力甚多。我们想个办法,让他付出点代价。”伙计笑道,“过几日,我会再请十郎吃酒。” “怀沙是右相门下。”王衡提醒道,免得伙计将来犯错误。 “知道了。” ------------ 第七章 玩套路 王衡赶在宵禁前的最后一刻,回到家中,但却发现,有人堵在他家门前。 “王衡,你的管家,招了。”吉温狞笑着道,“所以,有些事,需要你给右相一个解释,带走。” 右相府中,灯火通明,看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王衡和吉温在偏厅中等了半个时辰,才得到李林甫的接见。 吉温十分兴奋,得了通传后,就一路狂奔至花厅,然后一个猛扑,跪倒在地:“右相,吉温不辱使命!” “吉法曹,右相给你一刻钟,把话说清楚。”屏风后,有女声传来。 “诺!”吉温朗声应了,叉手道,“右相,王琚的管家王端招供,数日前,他曾替王衡更衣,发现他的左脖颈后,有一去掉的奴印。而据他回忆,这王衡,乃是王琚在十年前,带回家的,当时已有四、五岁。当时王琚称,王衡是他的私生子。” 王衡初听此言,不由得一惊,因为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左脖颈后,竟有这么一块疤痕在。此时,他又回忆起怀沙前晚给他缝针时的怪异表情,心中便确定,他的左脖颈下,确实有异样。因此,要想反驳吉温,就得另寻角度。 “右相,十年前,可是三庶人案之时啊。”吉温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一提起“三庶人案”,厅中气氛登时一凝。十年前,即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与武惠妃等人合谋,以武惠妃的名义,令当时的太子李瑛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披甲进宫擒贼,谁知,当三位皇子真的披甲进宫后,武惠妃却对圣人称,三位皇子意欲夺位,惹得圣人大怒,下旨将三王赐死! 可以说,正是这三庶人案,给了李林甫今日与东宫相争的本钱——老夫能废了一个太子,难道就不能废第二个吗? “王衡,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女声问道。 “回右相,我不知道,吉法曹想说些什么。”王衡摆出一脸无辜样,这是他的第一招,装糊涂,迫使吉温将话说明白,再从中挑选漏洞进行反击。 “呵,王衡,我问你,你可知道,自己的生年,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何人否?”吉温冷笑道。 “惭愧,衡从未见过生母,但据京兆府的家状记载,衡是开元十七年生人。” “这一年,你爹七十有三了!先不说,他是否还有这个能力。有件事,我希望你知道,便是这一年,是废太子之子,李倩的生年!”吉温甚是得意,猛叩了一个响头,“右相,吉温有理由怀疑,王琚早已私通东宫,当年便是他,私下收养了这李倩!” 吉温说的,可都是十分劲爆的消息,但屏风后的李林甫,却是反应平平,甚至乎,懒得亲自开口回应。 “王衡,你可要辩解?”女声道。 “吉法曹真是语出惊人。”王衡笃定他爹没这么蠢,便一脸戏谑地向吉温要证据,“只是,右相断案,素以公允著称,吉法曹想必也不会行构陷之事,那就请出示证据吧。” “证据?呵!”吉温冷哼一声,朝着屏风一拜,“右相,请将王衡这贼子交给吉温,三天之内,吉温定能拿到实证!” “我还以为,吉法曹深夜打扰右相,必有高论。怎知,还是严刑逼供的那一套。”王衡差点被吉温气笑了,“右相,衡家中,倒是有一张家状,是去年刚盖上京兆府户曹红印的,上面能证明,衡出生于开元十七年,生父便是王太守。” “家状,家状!别拿家状说事,真当吉某不知,韩朝宗是你们的同谋,伪造一份家状,有何难?” “放肆!”女声忽地变得狠厉起来。 王衡强忍着笑意道:“吉法曹,慎言啊。这京兆府的户曹,乃是右相之婿,人皆知其,刚正!” “你!”吉温这才明白,自己又被王衡摆了一道,登时气得脸青一块,紫一块,“右相,给吉温两天,不,一天!定能叫这竖子,开口认罪!” “吉法曹,好好查案,若无要紧的事,就不要再来打扰阿郎了。”青圭从屏风后转出来,手往门口一指。 “大总管!吉温所言,字字皆实啊!” “滚吧。”青圭瞪了吉温一眼,而后转向王衡,堆起笑脸道,“十郎,勿要往心里去,阿郎对十郎,是绝对的信任。” “谢右相,谢大总管。” 青圭安排了金吾卫送王衡回家。到家的时候,夜色已深,王宅里,却还点着灯,照亮了一张崭新的桌案。 “你哪来的钱,购置的这桌案?”王衡拍醒伏在灯下的怀沙,诧异地问道。 “傍晚,国舅带人送来了衣食被褥,见家中连张桌案都没有,就去买了张。” 王衡听了,心中不由得一暖,这是他这十多天来,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暖意。 杜若荀听得厅中有动静,便捧着烛台出来,见是王衡,心也安了:“小郎君回来啦?” “在安泰楼给你们带了些羊肉,只惜被吉温扰了一个时辰,都凉了。”王衡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 “我拿去热一热。”怀沙捧起食盒,出去了。 王衡目送着她离去,才回头问杜若荀:“我走之后,家中发生了什么?” 杜若荀捂了捂脸,深吸一口气道:“她烧了小郎君的信,说这封信,若落入奸人手中,会害了小郎君。” “还有别的吗?” “我在盛通柜坊中,存了些钱,刚拿回来,国舅就上门送衣食了。”杜若荀从怀中摸出一枚兑票来,递给王衡。 “为何要给我?” “我觉得,小郎君现在,比我更需要它。” 王衡伸出手,让食指与拇指夹着兑票,然后问:“你恨杨谏吗?” “我……我不知道……”杜若荀逃避着王衡的目光。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团面粉,是人都可以来揉一顿,这令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恨谁,该相信谁。 “那如果我告诉你,杨谏和吉温联手,准备伪造证据,坐实杜家和我的逆罪呢?” “啊?”杜若荀浑身一凉,看着王衡,片刻才道,“你……你如何知道的?” “柳勣状告杜家,本就是吉温一手策划的。而我的出现,恰好挡住了吉温邀功的路。杨谏馋你的身子,却久不可得,因此生恨。”王衡笑着摇摇头,“因此他俩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并不是很难猜的事。” “啊……”杜若荀尖叫一声,捂着红扑扑的脸,心也跟着乱了。 “跟我说说,杨慎矜吧。” ------------ 第八章 笔来 “杨慎矜是前朝帝胄之后,父子两代掌管太府,皆被评为能。天宝二年,杨慎矜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可他说,自己升官,并非出自右相,故而不敢赴任。因为这件事,右相反而称赞他,上书举荐他为御史中丞。” 王衡边听,边抿了口茶:“那这杨慎矜,可有什么轶事?” “轶事……”杜若荀蹙眉良久,忽地双眸一亮,“夫君倒是与我说过一件……” “他有个婢女,叫明珠,貌美。他还有个好友,叫史敬忠,是个僧人,垂涎明珠,竟恳求杨慎矜将明珠赠予他。杨慎矜同意了,但这两人在回家的时候,路过虢国夫人的府邸。虢国夫人在楼上看见他们后,竟向史敬忠索要明珠。史敬忠不敢拒绝。人们因此笑话虢国夫人,是个雄狐。” 王衡听后,双眸一亮,因为他记得,书上记载过,这史敬忠和杨慎矜讨论的,是星谶!而杨慎矜的结局,就是因为家中藏有谶书而被杀。 “你俩在聊什么呢?”王衡正在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怀沙便捧着一盘热腾腾的羊肉进来了。 杜若荀抿紧了嘴唇,一脸担忧地看着王衡。刚才,她已领教过怀沙套话的功夫,现在十分担心,王衡会像自己一样,被怀沙轻易拿捏。 “在聊男女之事。”王衡道。 “啊?”怀沙惊得合不拢嘴,一脸狐疑地看着杜若荀。 杜若荀死死地捂着脸,咬紧了嘴唇,以咽回下意识涌到嘴边的反驳之语。因为她认为,王衡这么说,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你啊什么?”王衡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怀沙。 “娘子与柳兵曹尚是夫妻,郎君还是爱惜一下,名声为好。” 杜若荀急得眼眶已挤出泪珠来,她多想开口呵斥王衡的无礼,以自证清白。但理智却偏偏告诉她,现在不是争清白的时候。 “谁说我看上杜娘子了?”王衡左手抓起一块羊肉,来看怀沙跟前,右手一伸,竟捏住了她的下巴,“真是般般入画。” “你……唔……”怀沙刚开口,嘴里就被塞了块羊肉,差点呛死,“咳咳……咳咳……” “昨晚我一个人睡,冷得很,今晚,你给我暖床吧。”王衡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来。 他弄这么一出,其实是想试探怀沙在李林甫那,究竟是什么地位。如果是类似青圭那般的地位,现在就该勃然大怒,动手打人并出言威胁了,如果只是一般的奴婢,现在该是委屈得要哭了。 怀沙好容易才吞掉羊肉,再掏出香帕来擦净手和嘴角,而后眉毛一弯,浅浅一笑:“我道为何,原来是与女同屋,梦里怀春。” “哎~你还挺能说会道啊。”王衡被呛得耳根发热,心中恨恨,牙关痒痒,“快到床上去,看我如何教训你。” “诺。”怀沙竟是柔声应了,甚至还道了个万福才走,可快要离开正厅时,她却忽地停下,对杜若荀一笑,“娘子,榻已经铺好了,若夜里冷,柜子里还有一床被褥。” “哦……”杜若荀木讷地应道,可满脑子,却都是男女之事。 “你!给我回来!”王衡叫道。 “郎君可是有别的吩咐?”怀沙笑吟吟道。 王衡气得上蹿下跳,因为他猛地意识到,自己不仅没能摸清怀沙的底,反而被她通过一番巧妙的应答,给自己坐实了一个“登徒子”之名。这不,杜若荀看自己的眼神,都明显变了。 “罢了!炭贵,省点用。”王衡像螃蟹一样往耳房走去,“今晚,你俩睡主屋,我睡耳房,烧一个火炉即可。” 他跳上床,靠在大枕头上,耳畔,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似乎还有女子如银铃般的笑声。 “哼!”王衡抱着双臂生闷气。他这两天来,东奔西走,早已疲惫不堪,因此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朦胧中,王衡忽觉有人推门入门,还带来一阵颇为醉人的香气,他刻意不动,想看看是谁馋自己身子,但最后压在身上的,却是厚重的被褥。 “唉”发出一声叹息后,王衡终于彻底进入梦乡。 “咚咚咚”次日,一阵如雷的敲门声,惊醒了王衡。 “贤弟,贤弟!快快快,快出来,哥哥要赠你,一场大富贵!”杨钊在门外大声囔囔道。 王衡虽百般不愿,但还是只能下床穿衣,来到前厅,此时,杨钊已大咧咧地落了坐,怀沙正在摆放茶点。 “啧啧,好眼力,这婢子一看,就是妙品啊。”杨钊首先拿怀沙打趣道,“贤弟,在哪买的?可否给哥哥也弄一个?” “哈哈哈,哥哥若是喜欢,带走便是!”王衡终于找到报复怀沙的机会,立刻装作豪爽道。 怀沙果然白了王衡一眼,但却没有反驳。王衡小人得志,奸笑起来。 “哈哈哈,哥哥怎能夺人所好?”杨钊却是挥挥手,“上回,你赠了哥哥一首诗,让哥哥睡了南嘉。可这事,却让三妹知道了。她以为哥哥会作诗了,便让哥哥在今天的宴会上,跟崔惠童斗诗。哎呀,你说哥哥该如何是好啊!” “三妹?”王衡挠挠头,心中纳闷杨钊怎么还多了个妹妹。 “嘻嘻,便是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圣人每年赐她的脂粉钱,就多达千贯!哥哥舔了许久,才终于能唤她一声三妹。” “那可得罪不得。”王衡道。 “可不是嘛,贤弟,也莫怪哥哥不仗义,不敢得罪三妹啊。哥哥不学无术,便说《金缕衣》是贤弟赠予的。可三妹却让哥哥,就算买一首,也得比过这崔惠童。” 杨钊生怕王衡耍性子不去赴宴,便继续道:“贤弟,三妹也不是吝啬之人,若是你能胜了崔惠童,想要什么赏赐,三妹都会答应的。” 王衡双眸一亮,确实心动了,一来如果他能得到虢国夫人的信任,那日后在李林甫面前,底气也会更足。二来,昨日杜若荀提到的明珠,就在虢国夫人府上,如果他要通过明珠来对付杨慎矜,那今日的酒宴,就非去不可。 “好,烦请国舅带路。” “哎,善,善,善!”杨钊喜笑颜开。 去虢国夫人府的路上,杨钊还不忘给王衡介绍虢国夫人与崔惠童的恩怨。 “三妹时常与晋国公主宴饮,每至兴起,晋国公主都会让她的驸马崔惠童,写首诗来助兴。这崔惠童,也是厉害,每次都能引起一阵欢呼。久而久之,三妹便觉得脸上无光,所以,才让哥哥今天,跟崔惠童斗诗呢。” “国舅,不如这样,我赠你一首诗,你与崔惠童斗如何?” “哈哈,贤弟是不愿出面?也好,也好。”杨钊倒也不强求。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宣阳坊。虢国夫人的府邸甚是奢华,而且大门就开在坊墙上,这本是朱紫大员才有的待遇,由此可见,她有多受圣人宠信。 大门后,是一条用汉白玉铺成的走廊,廊道上,还铺着彩色的绸缎用作地毯,这地毯一直延伸至巍峨的正殿下。 “真的是富贵逼人啊。”杨钊虽已来了多次,但仍忍不住赞叹道,“贤弟,知道为何,那么多人,要讨圣人欢心了吗?” “知道了。” 正殿中,彩幔高悬,香气醉人,两侧,高朋满座,大堂中间,带着面具的伶人们正扭动着身体的各个部位,原来是正在表演假面舞。 杨钊自称是虢国夫人的兄长,但其座位,却并不靠前,反而在大堂中部,从这里看去,也只能隐约看见,主位上,两个貌美的女郎正慵懒地靠在一起,仅此而已。 “这假面舞,便是给宾客写诗用的。跳完,就该有好诗了。”杨钊用手肘捅了捅王衡,同时看向柱子下站着的那个仆人。 仆人手中,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盛着纸笔。 “看到了吗,崔惠童已经在写了。”杨钊很急,直接用手将王衡从另一个座位上拉了过来。 王衡顺着他的手指一看,见在大堂的右侧上座,有一个英俊文士,正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捏着笔,目光在堂中游离着,忽地,他眉头一舒,嘴角一弯,在纸上奋笔直书。 “可有限定诗题,韵律之类?” “七言,与宴会有关即可。”杨钊笑嘻嘻道,“毕竟多数宾客的才学,就跟哥哥一般,故限制不可太多。只是,这崔惠童是真的能写啊。” “为何主座上,有两个人?”王衡又问。 “便是三妹与公主。” “怪不得,虢国夫人会想赢。”王衡笑道。 虢国夫人是宴会的东家,但奈何晋国公主是圣人的亲生女儿,故而也得让她坐在主位,可坐一块也罢了,偏偏晋国公主的驸马,还特别会写诗,总能收获全场宾客的恭维与吹捧。这次数多了,虢国夫人自然就觉得脸上无光了。 “贤弟,可是诗如泉喷了?”杨钊急切道,因为他看得清楚,这崔惠童已经放下笔,正对着自己的新作沾沾自喜呢。 “那个给夫人和公主斟酒的美人,又是谁?”王衡问。 “听说是三妹最近从一个妖僧那抢来的婢女,叫明珠。” 王衡一喜,右手一捋头发:“就写她了,笔来!” ------------ 第九章 立足 崔惠童十分谦虚,虽然早写好了诗,却一直推说还要修改,以让别的宾客先将诗交上去。 有的宾客还以为,自己终于压过了这最能诗的崔惠童一头,便高声朗读起自己的大作来:“今夜主客皆欢喜,相见相识共举杯。千杯落肚还嫌少,佳人乐舞不嫌多。诸公,我诗如何?!能媲美李太白否?” “哈哈哈哈哈哈哈!”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哄堂大笑。 “哎呀,怪不得总有人嚼舌根,说我们这是俗宴。”晋国公主往虢国夫人怀里一躺,而后朝崔惠童挑了挑眉。 “可不是,还好有崔驸马在,”虢国夫人尴尬地恭维着,而后瞪了远处的杨钊一眼又一眼。 “贤弟啊,好了没有啊!”杨钊被她看得如坐针毡,忙催促王衡。 “写好了。”王衡放下笔,“只是,现在崔驸马尚未说诗成,万一我们念了自己的诗,他对着修改一番,拿出了一首更好的,那虢国夫人还是脸上无光。所以,不如等他先念了诗,我们再念。” “哦,好,听贤弟的。” 崔惠童等了一刻钟,见宾客们都念得差不多了,才捏着鼻子走到堂中,而后双手一举,而后轻轻往下压。堂中宾客见状,便安静下来,静候崔驸马的好诗。 “一月主人笑几回,相逢相识且衔杯。”虽是寒冬,但崔惠童却仍在摇折扇,以让自己看起来,更具文气,“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残花昨日开。” “妙!”有宾客率先大叫道。 “崔驸马好诗!” “好诗!” 崔惠童享受着这逢迎之语,足足半刻,才微笑着行礼道:“承让,承让!” “妹妹,有了这诗,看谁还敢笑话你的宴会俗气。”晋国公主伸手摸了摸虢国夫人不施脂粉的脸,颇为得意道。 “哈哈……哈哈……”虢国夫人红着脸,陪笑着,心中想的,已是如何将杨钊这竖子赶出去,永远不让他再进门。 “国舅,可以了。”王衡将诗稿交给杨钊。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杨钊对王衡的诗是信心十足,一拿到诗稿,就跳起来道:“诗成!我诗成矣!” “哎,那是谁?”有人不认得杨钊,故而问道。 有宾客好听八卦,故而给人解释:“听说是凭借一首《金缕衣》,胜过杨谏,与如烟楼的花魁共度春宵的杨钊。” “切,他哪有这才学。我告诉你吧,真正能写诗的,不是杨钊,是他身边的那个俊雅少年王衡。”没想到,宾客之中,竟也有消息特别灵通且准确的。 “呵,果然是个不学无术的,竟做出买诗邀名之事。” “诸君,诸君。都静听啊。”杨钊举着纸,在堂中转得晕乎乎的,才道,“西施谩道浣春纱,碧玉今时斗丽华。” 才念了首联,虢国夫人杨玉瑶便略一蹙眉,接着放下了酒樽。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嘻嘻,还是国舅会夸人啊。”晋国公主今天穿的,恰好是红裙,一下子就沾沾自喜了。 “新歌一曲令人艳,醉舞双眸敛鬓斜。” “哼,不还是个登徒子。”杨玉瑶心中虽欢喜,但嘴上还得谦虚,便嫌弃这,嫌弃那。 “谁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 “啧啧,还真是不加掩饰啊。”晋国公主脸色微红,“难道这便是雅的,俗的,都能一起观赏的?” “国舅大才!”立刻不明真相,但又想拍马屁的宾客起哄道。 “哈哈哈,承让,承让。不过这诗,却并非出自钊的手笔。”杨钊虽十分留恋众人的赞誉,但还是选择说出真相。 这令一些本对他不满,准备当场揭穿他买诗的人一愣。 “不瞒诸君,此诗乃王公之子王衡所写!”杨钊手往王衡处一指。 “原来是王公之子,怪不得有如此文采!”有与王琚相熟的宾客立刻赞叹道。 “不愧是名士之后,出手便是佳作!” 王衡忽地处于聚光灯下,竟有些脸红,心中对杨钊此举的目的,也是十分疑惑。 杨钊笑嘻嘻地回到坐席上,第一件事,就是给王衡敬酒:“哈哈哈。贤弟,方才哥哥唐突了,这一樽,给你赔罪。” “国舅,衡愚钝,不知国舅此举是何意?” “再过几年,贤弟便到了入仕的年纪了。那时,贤弟就知道,有才名,是一件多大的幸事。”杨钊道,“贤弟得早作准备啊,别跟哥哥一样,蹉跎半生,才得一推官。” “谢国舅良言。” “请问,可是王公子当面?”忽地,有婢女来到王衡面前,屈膝行礼道。 王衡抬头一看,见这婢女双眸含情,娇娇欲滴的模样,年少的心,也不由得动了。 “是,敢问娘子是何人?” “奴婢是虢国夫人的侍女,明珠。夫人说,请王公子上前一聚。” “哎呀贤弟,大富贵来了,你可要好好把握啊。”杨钊一副很懂的模样,“明珠,我呢,我去哪恭候夫人?” “国舅,夫人暂未提起你,不过请国舅勿忧,明珠这便去提醒夫人。” “好好好。”杨钊笑着递过去一个荷包。 明珠也不跟他客气,将荷包收入袖中,便在前引路了。 两人贴着墙向前走,最终从软榻右侧来到杨玉瑶跟前。 王衡定睛一看,杨玉瑶头梳堕马髻,青丝茂密乌黑,衬得颈胸处一片雪白。一双桃花眼如盈盈秋水,口点朱砂,贝齿银牙,端的是雍容华贵。 此刻,杨玉瑶正慵懒地靠在软榻上,伸直了修长且皮肤细嫩的双腿,正所谓: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风情万种,莫过于是。 “小郎子,你在看什么呢?”杨玉瑶倒是不恼火王衡痴痴地看着她,相反,她更喜欢看见,这些英俊小郎子对自己美貌的痴迷样。 “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王衡装作如痴如醉道,这就是背得诗多的好处,随口就能吟出几句夸人的。 “噗嗤”杨玉瑶从软榻上坐起,“小郎子酒量如何?” “平日里三两,今日,只怕不足一盏。” “哦?你这是嫌弃我的酒,难饮了?”杨玉瑶佯装不悦道。 “非也,皆因酒易乱性。” “哦?”杨玉瑶见的美少年多了,有拼了命地巴结她的,有见了她就说不出话来的,当然,也有自持才气家世,而对她不屑一顾的。但也正因如此,不属于以上任意一类的王衡,才能勾起她的兴致。 “小郎子,你此话何意?”杨玉瑶摇晃着酒樽问。 “衡做不到,如柳下惠那般,坐怀不乱,但也不想像登徒子那般,堂中失仪。” “哈哈哈哈,夸我美,就直说吧,莫学那些博士,几个字能说明白的事,非得说上半天。”杨玉瑶将酒樽塞到王衡手中,“来,共饮。” “敬虢国夫人!”王衡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哈哈哈,小郎子真是爽快。”杨玉瑶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软榻,而后伸手一勾。 王衡也不推辞,直接坐在她身边。 “小郎子,你与杨钊是兄弟,我与杨钊是兄妹。不如你以后,就唤我姐姐如何?” “姐姐。”王衡早对这句话望眼欲穿了,当即叫了声。 “哇哈哈哈!”杨玉瑶倒是没想到,他竟会这么顺心,当即决定,好好奖赏一下这个少年郎,“小郎子,姐姐想送你些礼物,不知你喜欢什么?” “那就请姐姐,赏小子一刻钟。”王衡笑道。 “啊?”杨玉瑶听了,不免心神一荡,显然是想歪了。 ------------ 第十章 探消息 王衡花了半刻钟的时间,将这几天发生在他和杨钊身上的事,跟杨玉瑶复述了一遍。这令杨玉瑶很是失落及意外,因为这令她意识到,这米还生,得慢慢煮。 “说起来,兄长还得多谢你,若不是你,他这授官之路,也不会如此平坦。”杨玉瑶道。 “国舅要授官了?”王衡很是诧异。 “右金吾卫的兵曹参军与柳勣勾结,前几日被抓了。这个缺,由兄长补,不日即可上任。”杨玉瑶解释道。 王衡听到这,才算明白,为何刚才杨钊那么好心,将邀名的机会当作顺水人情还给自己了,原来是杨钊已准备授官了。 “你俩都在右相门下做事,往后也要互相帮忙才是。”杨玉瑶道,“若遇到了麻烦,尽管跟姐姐开口,姐姐能帮的,一定帮。” “眼下,我们就有一个麻烦。”王衡道,“杨慎矜之子杨谏,恼怒国舅那天抢了他的花魁,正与吉温谋划着什么。他们的谋划,姐姐府上,有一人兴许知道些什么。” “哦?你说我府上的人,竟与杨谏、吉温有所往来?” “便是明珠,她曾在杨慎矜家为婢。又甚是貌美,杨谏这种人,兴许还碰过她,因此,她可能知道些什么。” “可明珠,很合我意啊。”杨玉瑶略显懊恼,估计是在衡量,是用明珠当礼物,以让王衡同意上床合适,还是留着明珠自己享用,再想别的办法,攻陷王衡合适。 “姐姐只需给我和国舅几刻钟,让我们问明珠几个问题即可。”王衡道,“杨慎矜的事,我们也得知道一些,往后才能助力国舅上进啊。” “哦?”杨玉瑶豁然开朗,“小郎子说得对啊。” —— “什么,你说杨慎矜竟在家中与史敬忠推演星谶?”杨钊大惊,一把揪住明珠的衣襟,将她整个提了起来,“当真?” “国舅,冷静,冷静。”王衡在旁劝说道。 “冷静?”杨钊恨铁不成钢地对王衡道,“贤弟,右相可是嫉恨杨慎矜许久了,就凭这事,我们再略加运作,便可扳倒杨慎矜,你想一想,这是多大的功劳!哈哈哈哈哈!” “明珠,为何杨慎矜会如此信任史敬忠?” “呜呜,前年,杨慎矜之父的墓地不断地往外冒血,是史敬忠做了法事,才让这怪象消失。从此,杨慎矜就对史敬忠言听计从。”明珠流着泪道,“这妖僧后来,又看上了奴婢……” 然而,杨钊和王衡都不想听她诉苦:“推演星谶的书,藏在哪里?” “奴婢不知。” “怎能不知?!”杨钊急躁不已,“你已是三妹家的奴婢,指控杨慎矜,可不违法!” “杨慎矜平日里,是在家中与史敬忠推演星谶的吗?”王衡问道。 “不是的。”明珠颤巍巍道,“杨慎矜曾有一宠妾,叫韩珠团,被安置在常乐坊的别宅里,他以前在那与史敬忠相见。但年初,杨慎矜之妻知道了杨慎矜竟在外有宠妾的事,还为此与他吵过一架。往后,直到奴婢被送人,都不见杨慎矜去过常乐坊的别宅了。” “别说废话,你就告诉我,史敬忠和杨慎矜,现在在哪推演星谶!”杨钊大吼道。 王衡却是偷偷一笑,因为明珠所提供的信息,已经足够他和那伙计制定一个大妙的计划,来对付杨慎矜父子了。 —— 王衡离开虢国夫人府的第二天,那伙计便找上门来了。不过这一次,他换了从身份——送炭的。 “你去把偏厅收拾一下吧,这里我来应付。”王衡拦住怀沙,免得她跟个电灯泡似的,立在旁边。 “给。”怀沙从怀中摸出一张兑票,递给王衡。 “你哪来的钱?” “国舅给的。” “……” 怀沙走后,王衡便跟着那伙计进了炭房。 “有她在,挺碍手的吧?”伙计笑道。 “是,不如送你?” “可别,她走了,再来的,就是更难对付的了。” “杨慎矜在常乐坊有别宅,里面安置着一个曾经的宠妾,叫韩珠团。”王衡抓紧时间说正事,“在那动手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伙计问道。 “你什么意思?” “昨夜,吉温在安泰楼设宴,赴宴的有杨谏和东市属的奴牙郎,邓四郎。”伙计阴嘴笑道。 王衡眉头一拧,已经感受到了危机。 “你这般帮我,为的是什么?”王衡变着花样来套话。 “都是太子门下,应该的。” “给我准备一盒,掺了泻药的透花糍。”王衡看着后院的方向,低声道。 “好。” 伙计走后,王衡来到偏厅,这里当然没能逃过抄家的公差的毒手,被砸得七零八落,光是看着满地的破烂,就已经令人火大。 怀沙是个善于调节情绪的,一边扫着地,一边轻声唱着《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你似乎很喜欢这《金缕衣》啊。”王衡说着,蹲下身子和怀沙一起收拾偏厅。 “唉。”怀沙轻声叹息,虽没有说话,但在王衡看来,已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是不是感觉,自己在蹉跎岁月?”王衡问。 “此诗意蕴深长,十郎可是经历过什么?”怀沙靠在窗边,左手托着下巴,目光幽怨地看着,满是铅云的天空。 “哪……”王衡已说了一个字,才猛地意识到,怀沙的身份,于是摇了摇头,“此诗,是国舅所作。” “以国舅的年龄,倒也,似乎,说得过去?” 王衡扯开话题:“死士一直不来,城门令那边,可有动静否?” “十郎这是心急了?” “我怕右相失去耐心。”王衡白了怀沙一眼道。因为怀沙可以混日子,他可不行,如果死士之事一直没有进展,李林甫相信吉温对自己的指控,也是迟早的事。 “就算抓了城门令,又与十郎何关?”怀沙问。 “国舅马上要去右金吾卫上任了,我在想,能不能让他来审城门令。” “与我说这些,无用。” “有用!”王衡斩钉截铁道,“你也不想,在此案中,一点功劳都没有吧?” 王衡一直在绞尽脑汁地试探怀沙的底,以摸清楚,她到底能给自己提供多大的帮助,或者说,能造成多大的麻烦。 “没功劳,不过就是换个人伺候。有功劳,也不过是一直伺候你,你觉得,对我来说,是希望有功呢,还是希望无过呢?” “真的是,油盐不进!”王衡又被气得上蹿下跳,“你自己扫吧!” ------------ 第十一章 记录在案 夜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开远门的城门令贺兰士则欲逃,他在白天的时候,把妻儿送到了终南山。夜里则想倚靠自己的权力,打开开远门出城。但由于罗希奭早已对他布下天罗地网。因此,贺兰士则尚在与守门的兵士争论,就被京兆府的公人摁倒在地。 罗希奭是李林甫的女婿,鸿胪少卿张博济的堂外甥,生得一表人才,而且口气清新,与吉温是天壤之别。 “十郎,深夜打扰实在抱歉。只是让十郎与杨参军审讯贺兰士则,是右相的意思。”罗希奭满脸堆笑道。 王衡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我哪里懂得,什么审讯之道?” “这就不是,希奭能知道的了。”罗希奭再次拱手行礼,然后一指马车,“十郎,请。” 半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京兆狱,见到了已经换上右金吾卫官服的杨钊。 杨钊腰缠玉带,脚踏高底皂靴,手执皮鞭,端的是威风凛凛。 “直娘贼的,你也有今天!看我如何收拾你!”杨钊手起鞭落,便从贺兰士则的胸脯上抽去一块皮肉。 “国舅,这是为何?”王衡心一紧,忙上前拉住杨钊。 “这贼子,贪!当初,哥哥为了进城,带来的百万财货,竟被他贪了五千!” 杨钊十分生气,说着又打了贺兰士则几鞭子。 “招,我招!”没想到,贺兰士则竟是这般不经打,竟大声求饶了。 “哈?”杨钊大喜,显然也是没料到,新官刚上任,功劳就自己找上门来了,于是不失威严地喝道,“说!” “我是萧尚书的兵,萧尚书待我恩重,举荐我为开远门城门令,以在他将兵甲运进长安的时候,提供方便。” “记录在案!”杨钊左手叉着腰,右手潇洒一指案几后的文吏。 “记你个头!”罗希奭两步冲上前,抓起案几上的藤纸,撕得粉碎。 “罗御史,你这是何意?”杨钊如被当头棒喝,登时拉了脸。 “知道萧尚书是谁吗?”罗希奭恨铁不成钢地将废纸团往地上一扔,“萧公讳炅,是右相举荐的!” “啊?”杨钊差点扑倒在地。 “我等愚钝,若非罗御史善意提醒,后果不堪设想!”王衡忙对着罗希奭一揖到底,以示他领悟到了后者的善意。 “对,多谢罗御史。若非罗御史,险些酿成大错!”杨钊慌忙补救。 王衡则将目光落在贺兰士则身上:“听说,你将妻子送到了终南山?” “萧大夫说,形势危急,让我先带着妻儿出去避一避。”贺兰士则一脸老实巴交的表情。 “他如何跟你说的?是见面了,还是通过书信?”王衡猜测这是贺兰士则言辞中的漏洞,便追问道。 贺兰士则登时一窘,像是回答不上来了。 “此子狂妄。”王衡立刻指着他道,“竟敢构陷萧大夫!” “对!那就打!”杨钊又“呼呼”地舞起皮鞭来。 罗希奭虽与吉温齐名,称为“罗钳吉网”,但作风却与吉温相差甚远,在出言提醒杨钊后,就静静地在旁边看着杨钊对贺兰士则用刑,而不是出言嘲笑杨钊这无能狂怒的表现。 这令王衡认为,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帮助。 “请问罗御史,可查过贺兰士则的履历?” “履历?”罗希奭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衡,似是在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我想,贺兰士则是块硬骨头。不如一边拷打,一边查他的过去,兴许能事半功倍。” “好,我派人去兵部调阅他的履历。”罗希奭道。 不知是不是为了争功,罗希奭等人的效率奇高,天尚未亮,一本厚厚簿册就被送到了王衡案前。 “贺兰士则,开元元年生人,其父官至怀远县丞。开元二十年,士则入河西军。二十七年,积功至校尉。天宝二年,受前河西节度使,现刑部尚书萧炅的举荐,担任开远门城门令。” “怀远县,可是在灵武郡,乃是朔方军的腹地啊。”罗希奭凑过来,边看边道。 王衡眼眸一转,问道:“朔方节度使,可是王大将军?” “对,东宫的义兄,王忠嗣王大将军。”罗希奭奸笑道。 “呼!我说怎么这般难对付!原来父子两代,都在替东宫做事!”杨钊扔掉皮鞭,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 罗希奭一把揪着贺兰士则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拉起:“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事啊。” “恩重……萧尚书待我,恩重!”贺兰士则边吐着血沫,边喃喃道。 “贤弟,你读书多,可有良策?”杨钊是十分赞同罗希奭的话的,因此立刻求助王衡。 王衡则在想,此事与那伙计有无关系,毕竟他说过,马上就要动手除掉那些死士了,而贺兰士则会不会就是他放出来的一个烟雾弹呢?如果是,那自己就不能尽全力对付贺兰士则,免得后者顶不住压力,真的招了,反而会给自己惹来一身腥。 “我们两条腿走路,一,继续审这贺兰士则。二,暗中调查他的亲朋好友。”王衡道。 “罗御史,你觉得如何?”杨钊问。 “十郎所言,极是。” “哎,所见略同,当浮一大白,安泰楼,走着!”杨钊请客的本事,倒是一流。 从京兆狱出来后,王衡狂奔回家,然后一个冲刺,将正在和杜若荀一并,收拾偏厅的怀沙抵到了墙上。 “又怀春了?”怀沙有点无奈地看着王衡。 “贺兰士则被抓了,此事与你,可有关系?” “十郎这是兔死狐悲了?”怀沙笑吟吟地看着王衡。 “我是觉得痛快!”王衡一跺脚,“叫他安排死士射我!” “知道了。” 王衡瞪了她一眼:“贺兰士则供认,他是受刑部尚书萧炅指使,私放死士进城。对此,你怎么看?” “萧尚书可是右相提携的,十郎万不可被他骗了。”怀沙道。 “咚咚咚,有人吗?安泰楼的透花糍到了。”忽地,门外有人喊道。 王衡心一突:这么快。 “哈哈,你俩收拾屋子也够辛苦的,我买了些透花糍,等会儿,只管吃。”他和伙计定这计策的目的,就是在一定的时辰内,剥夺怀沙的行动力,至于会不会误伤杜若荀,王衡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毕竟,这点量的泻药也死不了,就当是清肠胃了。 “不安好心。”怀沙白了王衡的背影一眼,继而扶着精神恍惚的杜若荀往正厅走去。 ------------ 第十二章 拙劣的谋划 王衡刚打开大门,就看见那伙计站在门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客官,最新鲜的透花糍,最足的料。”伙计奸笑道。 “贺兰士则要逃,可是你指使的?”王衡瞪着他问。 伙计走到台阶上,探头往屋内看了眼,确认怀沙没跟着来,才道:“昨天,杨谏借着与王公的交情,查阅了长安、万年县的户口簿册。” 王衡注意到,这伙计在称呼户口色役使王鉷的时候,没有直呼其名,而是用了尊称,这可能是叫习惯了,自己一下子也没注意。 “你可是在王鉷幕下任职?” “吸”伙计气息一滞,“哈哈,王公最厌恶旁人直呼其名讳,我虽不是其麾下,但为了万无一失……” 王衡忽地竖起右掌,止住伙计的诡辩:“你有什么计划?” “在这。”伙计从袖中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纸,塞进王衡衣襟里,“申时中,常乐坊西门见,记得让怀沙吞了这透花糍。” 伙计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就这么信我?”王衡白了伙计的背影一眼,刚转过身,忽地心一惊,身形也为之一滞。 王衡突然意识到,对这个伙计而言,要想在将那两个死士灭口之后,还保存自身,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让死士与自己同归于尽。这样,就没有不可控的人知道这个伙计的存在了。 “我听说,这安泰楼的厨子,本是虢国夫人府上的名厨邓连的徒弟。所以,它的透花糍,也最是好吃。”正厅中,杜若荀又被怀沙勾引得打开了话匣子,“它用的,是吴兴的小米,白马的赤豆,所以滑嫩可口,绵而不沙。” “那我们可就有口福了。”怀沙的笑容清纯而阳光。 “来,趁热吃吧。”王衡打开大食盒,发现里面有三只小盒,呈“品”字型排列,于是,他按照伙计的吩咐,将呈同一直线放置的两只小盒一起取出,分别递给怀沙和杜若荀,单独放置的那只,没掺药的,则留给自己。 “慢!”忽地,怀沙两手一伸,盖住王衡和杜若荀面前的食盒,“万一,这透花糍有毒呢?” “你们可知道,安泰楼是谁的产业?”王衡笑着问。 “听说是燕国夫人家的产业?”杜若荀道。 燕国夫人是当今圣人的姨母,就是她,将自幼丧母的圣人一手拉扯大的。因此,放眼整个长安,还真没有人,敢将祸水泼向燕国夫人家。 “嗯,不错,好吃!”王衡左手拿开怀沙的手,右手抓起一块透花糍就往嘴里塞。 杜若荀是相信王衡的,见他这样,便朝怀沙笑了笑,也捧起一块透花糍,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 “你怎么不吃啊?”王衡两口就吞了两块,但见怀沙还没动手,便催促道。 “我不饿。” “哼,不吃算了!我拿去喂狗!”王衡立刻使出激将法。 不知是不是怀沙一直对两人客客气气的缘故,杜若荀现在,竟也不惧她了,在旁帮着王衡劝她:“怀沙,多少吃一点吧,毕竟是十郎的一番心意。” 怀沙双眸一转,计上心头,遂用不情不愿的语气道:“唉,好吧,我就吃一个。” 说着,她右手抓起一块透花糍,学着王衡的样子,整个塞进嘴里,但尚未咀嚼,就一拍大腿,口齿不清道:“竟忘了,厨房里还烧着水!” 她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对她,总是难有戒心。”杜若荀忧心匆匆地对王衡道。 “雕虫小技而已,不足为虑。”王衡肯定道,尽管他至今都看不透怀沙的虚实,但在杜若荀面前,他必须摆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模样来,以防她真的倒向怀沙。 杜若荀闻言,果然舒了一口气。 “帮我个忙。”王衡忽地起身,对着杜若荀拱手一礼,“等会,务必拖住她。” “什么?” “我现在要去救杜大夫,千万别让她出门。” “我如何拦得住她?”杜若荀虽然也极想助家人脱困,但自知性子绵,压根就不是能吓住人的料。 “装病,喊疼。”王衡道,说完,他消失在大门的方向。 杜若荀呆呆地看着王衡消失的方向,大脑完全就是一片空白。她又惊又慌,便想通过吃点东西来缓解,于是又抓起一块透花糍,咬了一口。 “糟了!”她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娘子,你要去哪?”怀沙提着一壶热水,刚走到正厅门口,就看见杜若荀如同一支箭一般窜出。 “更衣!” “更衣?”怀沙耸了耸肩,走进正厅,发现王衡已不见踪影,再仔细一看案几上的食盒,有一个已经空了,有一个还剩下一个透花糍,而放在杜若荀座位上的那个食盒旁,扔着一个咬了一小口的透花糍。 “还不如,直接把我打晕呢。”怀沙冷哼一声,将剩下的透花糍放好,而后打开房间中,唯一上了锁的那只衣柜。 她来王宅的时候,只带了两件行李,其中一件是替换的衣物,另一件,就是这只被锁在衣柜中的木箱。 杜若荀有气无力地扶着墙回到厢房,尚未完全迈进房门,就吓得惊叫一声。 “啊!你……你要……要……” 原来,她看见,怀沙正将一把障刀,藏在袍服里,而案几上,还放着一把短弓。 “他心中若真有你,又为何要给你下药?”怀沙说着,将一把匕首固定在右小腿上。 “下药?我不过是更衣……”杜若荀被怀沙这么一点,心中也信了是王衡搞的鬼,但相比起面前这个右相走狗的话,她显然更愿意信王衡,毕竟后者才是唯一能救杜家的人,这一点,她是拎得清的。 “宅外都是右金吾卫的暗桩,你就呆在屋里,哪也别去。”怀沙说着,走到正厅把装满热水的水壶提了进来,“透花糍里下的,不是毒,只不过,娘子今晚,可能没那么好受了。” “等等……”杜若荀强忍着腹痛,撑着门框,探头叫住眼看着也要消失的怀沙,“你要去哪?” “替你揍他。” ------------ 第十三章 杀死士 王衡怀揣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来到长乐坊西门,之所以带这把匕首,是因为他临出门前,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挟持这个伙计,并逼问他的身份。如果可以,王衡甚至希望,能将这个伙计扭送到李林甫那,一来表示忠心,二来,破开东宫给自己设下的这个死局。 当然这个计划十分冒险,因为王衡现在还带着伤,且他的身体,也并非是壮实过人。但他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因为这个伙计同样是个高手,每一步都打得王衡措手不及,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离长乐坊的西门尚有二十来步,王衡就看见,那伙计已经在等着自己了。伙计换上了一身圆领袍,带着一尘不染的白幞头,俨然成了文化人。 “十郎,你来了?”伙计迈着四方步上前,他腰间还挂着禁步,走路的时候,这禁步竟真的一动不动,显然,读书人才是他平日里的身份。 “你给了韩珠团什么好处,两天,就让她同意背叛杨慎矜了?”王衡狐疑地看着伙计。 因为,在伙计的计划中提到,韩珠团同意出面招待那俩死士,并给他们安排下了毒的酒食。 “杨慎矜迟迟不给她名分,还冷落了她一年,年中,他们的儿子还得病死了。”伙计低声道,“我给她在家乡广陵买了宅院,事成之后,就送她返乡。” “当真?”王衡绝不会信伙计的后半句,但对前半句,却是半信半疑。 “今晚,某会寸步不离十郎。” “你可曾当过兵?”王衡问。 “未曾。” 王衡摇摇头:“那你可想过,万一那俩死士中毒未死,又当如何?” “他们没有甲,毒药至少会让他们行动迟缓。所以,我杀一个,你杀另一个。”伙计道。 “……”王衡不知道,伙计是疯了,还是太自信。但看他那阴沉,毒辣的双眸,又是那样令人安心,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十郎,你有勇气吗?”伙计忽地问道。 “何意?”王衡挠挠头。 “我在府外,安排了两名死士,但若是唤醒了他们,你我就还得再杀一次人。”伙计道,“如果你我鼓起勇气,把这两人宰了,死士的事,便算了结了。” “你是说,东宫手里,不止两个死士?” “我没说。”伙计白了王衡一眼,“十郎如果想深陷泥潭,就揪着此事不放。若不想,今晚就与我一起,做个了结。” “可你没说,如何处置韩珠团,我们又该如何,才能洗清嫌疑。” “别业有两个院子,他们可能认得你,所以你先躲在另一个院子里,我去骗他们喝酒,并解决韩珠团。如果毒不死他俩,我们就动手,然后一把火烧了这别业。让右金吾卫,来指控杨慎矜。”伙计终于说出了他的全部计划,“韩京尹要过了年才离任,因此他现在还能帮我们善后。但如果今晚搞砸了,下一次,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贺兰士则呢?罗钳吉网可都不是善人。” “他的妻子都在我们手上,他知道该怎么做。” 王衡忽地觉得,这个伙计的脾性很对自己胃口:“如果今晚无事,我希望,我们日后能共饮一樽。” “哈哈哈,一言为定。” 伙计敲响了杨慎矜别宅的门,开门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裴郎,你怎么才来啊。”她一下子,就往这个叫裴郎的伙计得怀中靠。 裴郎竟是张开手,直接搂住她,甚至还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一下:“珠团,我已准备好了,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广陵。” 韩珠团还欲说什么,裴郎已将一张盖着红印的地契交到她手中:“务必收好。” “好~”韩珠团娇滴滴地应了声。 裴郎朝王衡打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韩珠团进去。王衡心道,这裴郎该不会是早就和韩珠团眉来眼去了吧? 不多时,便有一辆有蓬马车停在别业前,马车上,下来两个肌肉虬扎的壮汉,两人都抱着两个鼓鼓的包裹,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六郎、拓跋,东西都带来了吗?”韩珠团迎上前,落落大方地问道。 “都在这。”两人各自拍了拍自己的布袋。 “好,都放在耳房里,正屋里有酒食,自饮。” “裴先生到了吗?”那个叫六郎的死士问道。 “马上到。” “好,多谢。”两人朝着韩珠团行了军礼,并按照她的吩咐,将带来的包裹全放在耳房中,而后才到正房处落座。 “哈!竟是全羊!还有三坛酒!”拓跋一见有酒有肉,就喜笑颜开,“大哥,可能吃?” “吃吧。”六郎点点头。 “来,大哥,羊腿给你。”拓跋递过羊腿,而后一掌拍碎一坛酒的泥封,一口气就灌了半坛,“大哥,想啥呢?” “将军该到播川了吧?不知那地,可有酒肉。”六郎说着,咬了口羊腿。 “将军就是倔!按我说,直接宰了那奸相,不就得了!非要说什么按律行事,我呸!真有律法,余粮、满仓哥俩,还至于死了都被追缴三十年的租庸调吗?!” “慎言!”忽地,两人耳边,传来一声低喝。 “裴先生?”六郎抬头一看,甚是欢喜,忙站起来。 “六郎,嫂子可收到肉食了?”裴郎问。 “收到了,谢裴先生!” “我家婆娘也收到了。”拓跋是个粗人,二话不说就叩了个头。 “起来,起来!”裴郎将他扶起,“东西都带来了吧?” “都在耳房里了。”六郎说着,已倒了三碗酒,一碗给裴郎,一碗给拓跋,最后一碗自己拿着。 “好,你们在这歇一夜,明日一早,我送你们出城,去武功。” “明白。来,裴先生,喝碗酒,暖暖身子。” “好,二位的功劳,殿下都看在眼里,这一碗,裴某代殿下,谢二位!”裴郎说着,举起酒碗就往嘴里倒,但酒液却大多,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拓跋是粗人,见了这,也不知起疑,反而将酒一饮而尽。 六郎开始也没多想,但一口酒落肚后,心中却是没来由的一惊,于是手一抖,便将碗里剩下的酒,全都洒在衣襟上。 “好好歇息,我明早再来。”裴郎对着两人拱手行礼,而后就出去了。 韩珠团就靠在廊柱下,她不知何时画了浓妆,还在手臂上裹了彩练,韵味更足了。 “裴郎~”她含情脉脉地叫了声。 “到后屋去,我马上来。”裴郎道。 “讨厌!”韩珠团扭着腰去了。 裴郎则直接来到王衡所在的厅中,用铜钥匙打开其中一个大柜子,这柜中,竟放着两口障刀。 “先杀韩珠团,再对付那两个。”裴郎将一口刀扔给王衡,自己怀揣着另一口刀,就往外走,“你捂嘴,我动刀。‘关门’为号。” 王衡看了看手中的障刀,再看了眼裴郎的背影,心中倒是开始谋算,等裴郎杀了韩珠团后,自己就动手挟持这个裴郎。 两人来到后屋,此时韩珠团正在门口望眼欲穿。 “裴郎~哼,怎么还把人带来了?”韩珠团见了王衡,登时不喜。 “进屋里说。”裴郎道。 于是,他第一个进屋,韩珠团跟在后面,王衡走在最后。 “关门!”就在王衡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裴郎忽地道。 “呦,人家可不喜欢,两个一起……”韩珠团话未说完,瞳孔便放大了几倍,因为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裴郎竟会和人合谋杀她! “手法不错。”王衡看得清楚,这裴郎只用了一刀就令韩珠团彻底闭上了眼,当然,他的动作称不上完美,因为还是被血溅湿了衣袖。 “走。”裴郎拔出刀,就要往那俩死士所在的偏厅去。 “不必了。”王衡身形一动,障刀从背后袭向裴郎,一下子就贴在他的左脖颈旁。 “为何?!”裴郎大惊,但言语尚算镇定。 “活的死士,比死的有用。”王衡道。 “直娘贼的!果然有诈!”怎料,两人耳边,却传来一阵口音很浓的爆喝。 王衡定睛一看,竟是那俩死士,就站在后屋外的空地上,且两人手中,都已拿着兵刃。他们的兵刃是制式横刀,刃长而锋利。 ------------ 第十四章 谈条件 “你果然骗我!”王衡暴怒,一脚踹在裴郎的背上,将他踹向那俩死士,自己则朝另一边的窗户扑去。 “他是右相的走狗!”裴郎反应也快,人尚未恢复平衡,便已指着王衡的方向爆喝道。 “你也是!”怎料,六郎和拓跋却是自有想法,提着刀就要来砍他。 裴郎也非庸人,见刘郎和拓跋来砍他,当即将手中的障刀朝拓跋掷去,而后转身就去追王衡了。 拓跋见障刀朝自己袭来,正欲一转身子避开,怎知,素来灵巧的躯体,在这一霎,却变得异常沉重,他大惊,忙挥刀阻挡,可右臂却如灌了铅一般,尽管他已用尽全力,但却仍慢了一步! “拓跋!” “大哥……大哥……” “咚”拓跋无比沉重的身子,重重地砸在地上。 “直娘贼的!”六郎双目喷火,提着刀扑入后屋。他只喝了一口酒,而且裴郎走后,就立刻抠了喉,故而身子几乎没受毒药影响!他的体能本就远优于裴郎和王衡,加之报仇心切,因此才几个弹指的功夫,就追上了裴郎和王衡。 这里,是别业的后花园,有一条廊道通向别业的前院,即三人来的方向。还有一扇上了锁的小门,不知通向哪里,除此之外,全是高墙。而且,这花园有将近一半的面积是结了薄冰的水池,剩下的那一半面积,是长宽大致相等的花田。 “没路了!”王衡一跺脚,转身立刀,瞪着身后追来的两人。 “一起,杀了他!”裴郎自然能看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当即表示愿意继续与王衡合作。 王衡佩服于他的果断,但却不敢再相信裴郎:“跳水!” “什么?” “杀!”六郎已追至裴郎身后,爆喝一声,举刀就砍。而此时,他俩离王衡还有两步多远。 “咻”箭矢贴着裴郎的耳朵飞过,声音刺耳生疼。 “啊!”惨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特别远。 “噗”第二支箭从王衡头顶掠过,又钉在六郎的胸口。 “咚”裴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飞身跳进水塘,气都来不及吸,整个人就完全没入冰冷刺骨的水中了。 王衡借着这两箭之隙,已经找到了放箭的人——一个黑衣人,就站在墙头,握着短弓。 他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见黑衣人的第二箭,并非射向他,虽心有疑惑,但手腕已是一动,反手握着刀,就要掷向那黑衣人。 “怀沙!”黑衣人忽地喝了一声。 “什么?!”王衡如遭电击,手腕一松,刀就掉到了地上。 怀沙沿着墙头走了数步,最后抱着一棵树滑落在地,站在离王衡五步远的地方,她手上依旧握着弓,弓弦上搭着两支箭。 王衡连续三次张开了嘴,但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 “捞他上来吧,结冰的水,也敢跳。” “……” 王衡正在想,有没有不用湿身就能将裴郎喊上来的办法。裴郎就已受不了寒凉和缺氧,自己浮了上来,然后就被怀沙用弓箭指着,爬上岸,跪在地上。 “我们,还可以是盟友!还有更大的利益,在等着我们。”他虽冷得口齿发颤,但思路却一点也不僵硬。 王衡瞄了眼怀沙,后者却向他点了点头。 “你姓裴,名什么?”王衡不明白怀沙是什么意思,索性问自己想知道的事。 “裴冕。”裴冕答得很干脆。 “河东裴氏,因王鉷举荐而入仕?”王衡问。 “是。”裴冕开始抢夺主动权,“有许多人在替东宫做事,而最受东宫信任的人,叫李泌。” “那个曾与张公文献为友的神童?” “是。”裴冕肯定地点点头,“他现在隐居在终南山,但东宫每遇到要事,都会与他商议。” “可有证据?”王衡动心了,因为他知道,今夜的事是瞒不住的,如果能查到李泌与东宫交构已久,倒也算得上“戴罪立功”。 “有,但要查。” “来不及。”怀沙道,“就交你上去吧。” “哎,慢着。我跟十郎,可是挚友!”裴冕囔囔道。 王衡不说话,仅是偷偷瞄了怀沙一眼。 “原来如此!”怀沙左臂一动,箭尖便指向王衡,“将裴冕捆了。” “喂,你俩不是一伙的吗?”裴冕大骇。 “她是右相门下。”王衡白了裴冕一眼,“刚都自报家门了。” “什么?”裴冕的脸,“刷”地白了,“我刚没听见……” 王衡这才想起,水在一定条件下,会阻隔声音的传播,而怀沙自报名号的时候,裴冕刚好在水底。 “你之前说,屋外还有俩死士。在哪?”王衡边公报私仇地将裴冕捆得扎扎实实,边问,“这是戴罪立功的机会。” “我骗你的……”裴冕苦着脸道。 “跟我来。”裴冕刚被捆好,怀沙便押着王衡走进屋子。这屋子中,还躺着韩珠团。 王衡其实是很想替自己辩解一下的,但奈何他真的骗过怀沙去吃那掺了药的透花糍,所以说自己无辜,他是自己都不信。 “我要带你去见右相。”怀沙道。 王衡听了此话,眉头一皱,忙道:“裴冕是个鱼饵,善用他,可以钓大鱼。” “你与右相说。” “不,这话得跟你说,才有用。”在王衡看来,怀沙本可以直接押他去见右相,但她却选择先将自己带到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再告诉自己,要带自己去见右相。这兴许表明,对怀沙而言,最好的选择,并不是立刻押自己去见右相。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如实禀告右相。” “你本可以直接带我去见右相,可你却选择先带我来这。”王衡盯着她的双眸,肯定道,“相信我,与我结盟,你能得到更多。” 怀沙故意避开王衡的注视,以暗示他可以继续往下说。 王衡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弱,立刻道:“我想给裴冕一个机会,让他替右相做事,这样我们便可以顺着裴冕,挖出更多,东宫豢养死士的证据。” “我会将我看见的,如实禀告右相。”怀沙道,“走吧。” 王衡心中还是有点忐忑,因为他不知道,怀沙会不会将她听见的,也告诉李林甫。但这一点,他是无法求证的,毕竟,没有人会愿意和一个听不懂暗示的人做杀头的买卖。 三人刚走出别业,就看见街上灯火通明,甲胄明亮,原来是右金吾卫得到消息,已将杨慎矜的别业围了个水泄不通。 ------------ 第十五章 问答 右相府。 或许是因为动静闹得太大,王衡三人刚到右相府,就立刻得到了召见。 依旧是明亮的厅堂,依旧是映着众多女使身影的屏风,依旧是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右相。 李林甫是分批召见三人的,因此谁也不可能知道,另外两人会说些什么,只能自说自话。 “王衡,阿郎给你半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天说话的,是一把王衡此前,从未听过的女声。 “右相,那天派遣死士去柳勣宅的元凶之一,已经抓到了,便是裴冕。”王衡决定,先将最有可能调动起李林甫情绪的话抛出来,“他是王县公的幕僚。” 王县公便是王鉷,他因在担任户口色役使等职时,每年都能上贡不属于国家赋税的一百亿缗额外钱,供圣人肆意挥霍,而被封为县公,且其圣眷之盛,并不比李林甫差多少。 “荒唐!”果然,李林甫亲自开口了,“王郎中有大功于朝廷。” 王衡遂立刻按照李林甫的意思,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是,裴冕受人指使,将两名死士灭口,便在前天找到了我,要求我与他合作。他与韩珠团亲善,便约我在今晚,去韩珠团家,将死士灭口。我想等他杀了韩珠团后,将其制服,再扭送武候铺,人赃俱获,他定无法抵赖。” “你可知道,韩珠团是谁?”李林甫又问。 “知道,虢国夫人府上有一婢女,曾服侍杨慎矜,她告诉我,韩珠团是杨慎矜的宠妾,但被冷落了一年有余。” 王衡是刻意强调虢国夫人的,目的就是让李林甫知道,他跟杨家走得很近,而且那日在宴会上,他是否与杨玉瑶等人详谈过,对李林甫而言,也是一查便知的。既然迟早都会被李林甫知道,还不如现在自己说出来,以给李林甫留下一个,自己很诚实的印象。 “去偏厅,喝杯盐水,压压惊。”李林甫道。 王衡刚走,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裴冕就被人架了上来,扔在地上。 “裴冕,见过右相!”裴冕倒是镇定得很,尽管湿透的衣裳已经令他冷得瑟瑟发抖。 “都跳水了,为何还爬上来?留个忠烈之名,不好吗?”女声又道。 “因为右相身边,有东宫的人,此人首鼠两端,在东宫和右相之间,左右逢源,两头得利。”裴冕道,“所以,裴冕不服,希望能与他,一块死。” “右相给你半刻,把话说清楚。”女声道。 “右相可知道,为何交构边将这般严重的罪名,都不能废了太子?”裴冕瞪着屏风,字字有力道,“因为御史台中,有人在替东宫美言。” 御史台,一直是李林甫的一块心病。因为御史台的主官,先是韦坚,后是杨慎矜。韦坚不用说,是李林甫的政敌,而杨慎矜虽然表面上依附于李林甫,但每当李林甫要他干脏活的时候,他却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来推脱,以保存自己的名声。 “右相要证据。” “本来有,但现在没了,但给裴冕几天,定能将证据奉上!” “何意?”女声又问。 “四天前,有人给裴冕下令,让裴冕带死士去杨慎矜安置韩珠团的别业,并在那,毒死两名死士和韩珠团。如果韩珠团不死,她便是杨慎矜勾结东宫的人证!而如果右相能给裴冕一个机会,裴冕便可助右相抓到,给裴冕下令之人!” “谁给你下的令?”女声略微激动。 “不知,他穿着回鹘人的服饰,每次都是给裴冕来信,在信中约定一个见面的地方。” “带他去厢房,换身干净的衣服。”女声道。 “谢右相!” 怀沙终于被人引到厅中,而在此之前,她已在庑房中,被监视着换了身衣服,以确保身上没有任何武器。这是王衡进厅前,所享受的待遇。 怀沙对着屏风,叉手行礼。 “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先听什么?”屏风后,有冰冷的女声道。 “好事。” “萧明府沉冤昭雪。”明府,是对县令的尊称。 “谢右相!”怀沙跪地,眸中,泪光闪烁。 “他刚穿上绯红袍,便给自己的女儿,操办了丧礼。”屏风后,有美人转出,手一抬,一封书信,便被扔到怀沙面前。 怀沙拜倒,却不做声。 “说吧。”女声冰冷如寒风。 “下午,裴冕给王衡送来一盒掺了药的透花糍。我没吃,所以能跟着他,去了常乐坊的杨慎矜别院。刚爬上墙头,就看见东宫死士欲杀裴冕和王衡。于是,出手救下他们,并押往右相府。” 她真的将自己看见的事,一字没改地说了出来。 “裴冕与王衡,在杨慎矜的别宅里,可说了什么?”竟是李林甫亲口问道。 “裴冕说,东宫每遇要事,都会去终南山,问计于李泌。王衡听后表示,他希望能说服裴冕,替右相做事。” “庑房里有姜汤,还有烤羊肉。累了一晚上,好好歇息下。”李林甫道。 “谢右相。” 怀沙刚走,又有人急匆匆地扑了进来。 “右相,吉温不辱使命!”吉温一个滑铲,拜倒在屏风前寸许处,大声道。 “说。”女声毫无感情道。 “虢国夫人有一女婢,叫明珠,曾是杨中丞的奴婢。杨中丞宠信一僧人,叫史敬忠。可这史敬忠,贪财好色,多次向杨中丞索要这明珠,这杨中丞啊……” “阿郎没空听你废话!”女声呵斥道。 “是!”吉温猛叩一响头,“明珠说,两天前,王衡在宴会上,特意要求见她一面,并与杨钊一起,对她盘问良多。右相,这肯定有阴谋啊!” “吉法曹,话要说清楚!” 刚才又嫌我废话多?!吉温心中,莫名火起。 他本出身高贵,乃是武周宰相吉顼的从子,因而年纪轻轻就得到了面见圣人的机会。怎料,圣人一见他,就大怒道:“是一不良,我不用。”无奈之下,他只好依附于李林甫。初时,还是如鱼得水的,但自从王衡出现后,他在右相府,就开始处处碰壁了。 “右相,王衡与杨钊,详细地盘问了明珠,杨中丞的家事,从推演星谶到纳妾。而且,明珠前天才告诉王衡,韩珠团受冷落,这韩珠团,今天便死在王衡手上,这一定是王衡得知这一消息后,制定的阴谋。目的,就是嫁祸于杨中丞!好掩盖,王衡受东宫之命,潜伏于右相身边的事实!” “难道右相不知道,王衡是东宫门下吗?”女声冷笑道。 “这……”吉温一时语塞,这才想起,王衡确实从未否认过,自己曾效力东宫。 “右相!只要让吉温去审王衡,六个时辰之内,定能审清楚,东宫的阴谋!”吉温再次叩头。他办案,就两招,一是找嫌疑人,二是严刑拷打得到口供,再根据这口供,大肆株连。 而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他这两招,可是百试百灵,替右相擒获上千家东宫党羽!所以吉温就不明白了,为何他舌头都说出花来了,李林甫就是不肯让他审王衡,难不成,右相也交构了东宫?!! “吉法曹,慢走不送!”女声冷哼道。 “右相!吉温所言,句句为真啊!右相!”吉温挣扎着,嘴中臭气乱喷,可拖他走的卫士,却就是不肯将他甩下来,让他在正厅中,多待一会,以说服右相。 “今晚,裴冕从未在常乐坊出现过。”李林甫道,“若是谁走漏了消息,就去陪周子谅。” “诺!”众奴婢颤巍巍地应道。 周子谅,曾为监察御史,是李林甫的宿敌,名相张九龄的门生,因弹劾李林甫引荐的宰相牛仙客不称职,而被杖击于朝堂,未死,便流放岭南,最后死在蓝田驿。 ------------ 第十六章 引蛇出洞(上) 一辆有蓬马车,将裴冕和王衡送回王宅。此时,杜若荀已经睡下,故而宅院中,安静得很,没有人可以打扰到他们。 “刚才,谢了。”裴冕道。 “帮我个忙,分她一点功劳。”王衡道。 “她是谁?” “杜有邻的长女,柳勣的妻子。” “看上了?”裴冕笑道,“女大三,抱金砖,识货。” “帮不帮?” “怎么帮?” 王衡看了裴冕一会儿,才道:“太子每遇难事,便会问计于李泌,他是派何人去的,这个人,会不会知道得更多一些?” “你是真的打算与东宫决裂了?”裴冕问。 “过不了多久,东宫就会与你切割,到那时,谁还能保你?”王衡道。 裴冕抿了抿嘴唇,他明白王衡的意思,那就是抢在东宫反应过来之前,利用他知道的信息,从东宫身上割几块肉下来,献给李林甫,以换取李林甫的宽恕,避免成为东宫的忠烈。 “引蛇出洞。”裴冕道。 —— 王衡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爬了起来,开始准备早膳,毕竟他心中对杜若荀,还是过意不去。 “熬了锅小米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王衡道。 “我不太敢吃。”杜若荀略带幽怨地看了王衡一眼。 “粥者,细软温热,易于消化,可比胡饼什么的,护胃多了。”王衡说着,勺了一勺粥,轻轻地吹了几口,再递到杜若荀面前。 杜若荀脸一红,犹豫片刻,却还是轻启朱唇含住了勺子。 “我留意了几天,似乎没打听到,杜良娣的消息。”王衡道。 “兴许是太子念旧,给二娘做了一番安排吧。”杜若荀喃喃道,不知是真的了解东宫,还是在祈祷。 “你信吗?”王衡问, 年初,太子与韦妃和离时,是让她落发,送到寺庙里当尼姑了。虽然不太体面,但起码有去处可寻。但现在,几天了,街坊中,却依旧没有关于杜良娣下落的传闻。 杜若荀眸眼出水,捂着嘴道:“能奈之何?” “光靠等,什么都等不到。” “论运筹帷幄,我不如二娘,更远不及郎君。所以,郎君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便是了。”杜若荀捂紧了脸,抽泣道。 王衡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无法苛责杜若荀,毕竟杜有邻的性格就是迂腐古板,这种人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就是按部就班,最不乐意见到的,就是他人有别的想法,所以他对子女的教育,只会有指责,甚少有鼓励。 如果光是父亲如此,杜若荀可能也不至于如此自轻自贱,但偏偏,杜良娣也不是省油的灯——善人是不可能从众多孺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三品太子良娣的。 因此,在父妹常年的无形压力下,杜若荀早就放弃了独立的思考能力,只求能不被指责地,过好每一天。她的选择,若放在往常,绝对不能说错,但偏偏,杜家遇上了,上百年未曾遇到的浩劫! “等会,去十王宅,给杜良娣送一套冬衣,以尽姐妹之情。”王衡说着,将兑票放在案几上,“我不知道她的尺寸,所以,只能请你,现在去买了。” 时值寒冬,但东市却依旧人头涌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笑意,这是因为马上就是年节了。虽说,长安中的风暴仍在肆虐,但大多数人是感觉不到的,因此对他们而言,岁月依旧静好。 “二娘比我高三寸,喜欢红颜色。”在挑衣的时候,杜若荀终于有了点自信,在各间衣店中来回穿梭,左挑挑,右逛逛。 王衡没有催促她,而是静心观赏着这繁华的东市,说实话,东市给他的第一印象,并非眼前一亮,而是熟悉——琳琅满目的商品,打扮各异的游人,跟后世大城市的商业街一样的繁华热闹。 “选好了。”不知过了多久,杜若荀终于背着一个大包裹出来了。 “给杜良娣的?”王衡问。 “嗯。买了一件袄,一件中衣,花了两千三百九十六钱。”杜若荀还以为,王衡嫌她花太多了,忙解释道,“都是挑最便宜的买的。” “那你自己的呢?” 杜若荀从京兆狱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只剩下了一件中衣,而且柳宅也被抄了,所以,要不是怀沙有三套常服,她这几天就只能冷着了。 “我……” “别苦着自己。” —— 圣人对自己的儿子们,极为提防,开元十三年,他下旨于长安城东北隅的永兴坊、兴宁坊修筑十王宅,令诸子在大宅中分院居住,一举一动,皆受到被称为“家令”的宦官的密切监视。 太子虽身为储君,但也不得在东宫居住,而是在十王宅中,辟出一处有独立的,通向大街的门的别院,作为居所。如此布置,一是告诉众大臣,太子的地位并不稳固,二是最大程度地防备太子,私下与朝臣往来。 “除了送衣,别的都不用说吗?”杜若荀吃力地抱着大包裹问。 “是。”王衡点点头,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敲山震虎,让东宫去找李泌商议,或是派人处理掉杜良娣。只有东宫有所动静,裴冕才能向李林甫报告。只有李林甫抓到了人,王衡昨天的举动,才会被承认是在替右相府做事。 杜若荀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神,而后才尽可能步履从容地来到东宫的别院前。 “什么人?”别院门口,站着两个甲胄明亮的龙武军士卒,他们是圣人派来保护太子的,平日的职责,就是阻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 “杜若荀,杜良娣之姊,来给良娣送件冬衣。” 两名军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匆匆而去,不多时便引了一个宦官来。这个样貌英俊的小宦官,穿着没有任何纹饰的深色袍服,一看就知,是品级极低的东宫属宦,而不是受圣人之命,监视东宫的太子家令,也不是素得太子信任的李静忠。 “大娘子,太子已经与杜良娣和离了。”小宦道,“但请放心,太子已经令李总管,将其安顿妥当了。” “终究是姊妹一场,还是怕她冷着。”杜若荀又红了眼,同时递去一个小锦囊,“请中官行个方便吧。” 这小锦囊挺沉的,因此对这小宦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需要打开来,看一下。”小宦道。 开包检查,自然不可能发现异常,因为真的就是几件衣物。 “似乎不见,李总管?”杜若荀试探着问了句。 “今日圣人召见,李总管陪太子进宫去了。”小宦躬身道,“大娘子请放心,一定将冬衣,转交良娣。” “多谢。敢问中官名姓?来日也好报答。” “段恒俊。” ------------ 第十六章 引蛇出洞(下) 太子别院。 “啪”耳光声无比清脆响亮。 段恒俊倒在地上,左颊红肿,胸口处有一个泥脚印。而他面前,站着一个鸢肩豺目的高大宦官。 “废物!”李静忠一声爆喝,“你中计了知道吗?” “总管饶命,奴仆知罪。”段恒俊忙扑倒在李静忠脚前。 “发生何事了?”忽地,两人耳边,传来一把苍老且无力的声音。 李静忠回头一看,忙跪倒在地:“参见殿下!” 来人是一个身形佝偻,白发多黑发少,满头皱纹的男子,但其实,他今年只有三十五岁,不错,此人就是在短短一年之中,被李林甫逼得两度休妻的东宫太子李亨! “殿下,杜若荀狼子野心,竟敢在此危急时刻,给杜良娣送冬衣。这小奴无知,收了她的冬衣,也中了奸相的计!” “冤枉啊殿下!”段恒俊吓哭了。 “静忠,一件冬衣,何至如此啊?”李亨听了这话,心中竟是泛起一丝羡慕来——杜良娣虽被休了,但尚有亲姐挂念着她,给她送冬衣,而他自己呢?虽有数十兄妹,但两度和离之时,却愣是没有一人,来安慰过他半句! “殿下!东汉末年,汉献帝欲诛魏武,便血书诛杀诏令,缝于衣带之中,再将衣服赐予董承。此事被魏武得知,董承等人俱族矣!”李静忠说着,将袄子扬开,“虽然这袄子里,没有发现书信。但万一,奸相引衣带诏之事,构陷殿下,殿下又该如何自辩?!” 李静忠的话,声声入耳,刺得李亨心如刀绞。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才见了圣人一面,可圣人看自己的眼神,却哪里像是父亲看儿子?分明就是一头发情的大象,看着另一头同样处于发情期的大象一样! “殿下,奴仆知错,殿下饶命啊殿下!”段恒俊这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忙一个劲地求饶。 “唉,你年纪小,无罪。但勿要再犯。”李亨道。事实上,他也不可能下令打杀自己院中的任何一人,因为此事一旦被家令转告圣人,圣人就会立刻给他安一个“残忍好杀”的罪名,指不准,这太子之位,就到头了。 “是!是!是!” “滚!”李静忠喝道。 段恒俊灰溜溜地走后,李静忠便上前,附耳于李亨耳边道:“殿下,杜若荀必定是受了奸相胁迫,才这么做的。因而,此刻奸相必定在罗织罪名,构陷殿下了。” 李林甫罗织的罪名的本事,李亨是见识过的,年初的时候,韦坚不过是见了皇甫惟明一面,可到了李林甫手中,却硬生生变成了,李亨指使韦坚与皇甫惟明沟通,并联络长安中的上千官吏权贵,准备趁圣人起驾骊山,浸温泉之时,一举效太宗故事! “静忠,吾当如何啊?”李亨欲哭无泪,为了活命,他已经极其隐忍了,两度休妻不止,就连一声“孤”都不敢叫,生怕圣人以为,今天敢称“孤”,明天就敢称“朕”!可即便如此,圣人视他,却仍如视贼! “事态紧急,可问计于长源先生!”李静忠道。 “善,吾这便修书一封……” “殿下,万万不可!”李静忠打断道,“殿下若亲笔,万一落在奸相手里,便是交构朝臣的罪证!奴仆愿替殿下代劳。” “静忠,还是你想得周到。”李亨抓着李静忠双臂,差点就要落泪。 —— 杨钊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才刚上任,业务就一桩接一桩地来——先是让他审浑身上下全是硬骨头的贺兰士则,而后又让他带兵去抓东宫的信使。 “放开咱家,知道咱家是何人否?!”这是一名小宦,但却穿着粗布麻衣,现在摔得满身泥,白幞头也变了颜色。 “管你是谁,交构东宫,就是死罪。”杨钊马鞭高举,呵斥道。 “冤枉,咱家就是高翁指派去服侍东宫的啊。”小宦不经吓,不仅眼角湿了,裆部的袍服也湿了。 高翁便是最受圣人宠信的大宦官,高力士。每当圣人有事叫他的时候,都是呼他为“高将军”,可想而知,高力士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有多高。 “中官何人不出自高将军门下?”杨钊抬手就是一鞭子,“懂事点,可免受皮肉之苦。” “啊!”小宦腿间挨了一鞭,登时面无人色。 “嘴还挺硬?来人,好生拷打!” 立刻有金吾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小宦捆在刑架上,沾满盐水的皮鞭就一个劲地往小宦身上招呼。 “招!招啊!”小宦才挨了三鞭,就口齿发颤,涕泪满脸道,“是,李总管让小的去终南山找长源先生的。” “李总管是谁?” “总管的名号,小的不敢提……啊!” “那便打断你的腿!” “李……李静忠。”小宦求饶道,“他让小的去告诉长源先生。杜若荀给杜良娣送来一套冬衣,请长源先生想办法,化解此事。” “长源如何回应?” “小的还没见到长源先生呢……” 小宦哭苦道,因为他才刚出城,就被杨钊抓了! “李静忠,可有书信交给你?” “没……只有口信……” “直娘贼的!”杨钊悻悻地给了小宦一鞭子。因为,口说无凭,李静忠随时可以抵赖,而这小宦,连品级都没有,显然是刚净身入宫的,位卑言轻,供词无效,死了也就死了。 杨钊咬牙切齿地走出刑房,准备到院中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才刚出门,就见王衡冲冲赶来。 “恭喜国舅,又立一功啊!”王衡惊讶于东宫的速度和杨钊的效率。因为此时离杜若荀送冬衣,也不过才两个时辰。 “立个屁功!”杨钊没好气道,“没有书信,就一刚阉的蠢货!能指证谁?” “那不妨问问他,杜良娣的下落。”王衡眼眸一转,心计已生。 “他能知道?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杨钊不屑道。 “在国舅看来,东宫的别院里,有多少可用之人?”王衡问。 杨钊眉头一皱:“太子时刻受家令监视,院中的随从,更是有严格的限制。所以,贤弟的意思,太子的心腹,只有寥寥数人?” “是。所以这小宦,才会被委以重任。”王衡笑道,“再有,杜良娣与太子成亲数载,定知道不少秘密。太子是不会放心,让她一人,居住在外的,肯定有随从护卫。” “哦~哈哈哈,太子竟派了死士护卫杜良娣!”杨钊用力地拍着王衡的肩膀,“贤弟,若不是你,哥哥险些错过,这天大的功劳啊!” 杨钊说完,化身虎狼,飞扑进刑房。 ------------ 第十七章 渭水别院 右相府。 “右相,吉温不辱使命!已获得,王衡仍在替东宫做事的物证……右相!吉温真的找到证据了啊!” 王衡与杨钊赶到右相府的时候,正好看见,吉温被人扔出正厅。 “吉法曹……”杨钊笑着打了个招呼。 “呵!”怎料,吉温却摆着臭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右相,杨钊依照右相的部署,已擒获东宫的信使,现从他嘴里,审出了杜良娣及其扈从死士的下落!”杨钊整个人趴在地上,姿态比吉温更为谦卑。 “人在何处?”有女使问。 “城郊,渭水畔,闲厩使五鉷的别业。” 五鉷便是当初推荐李静忠到太子李亨身边的贵人。 屏风后,李林甫长久不语,估计是在分析利弊。 王衡和杨钊则耐心地等待着,因为,他们要做的事,就是查出死士的位置,现在,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关系太大,只有李林甫有权决定,并为此负责。 “抓!”终于,李林甫下令道。 “诺!” —— 马蹄在积雪中踏过,溅起纷纷雪尘。 “咻” 长箭破空而来,队伍最前方的那名骑士,一声没吭就坠落在地,真的是说睡就睡。 “啊~啊!”杨钊大惊,因为他是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长安城郊,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中,射杀右金吾卫! 杨钊刚当上京官,可不肯就这样死了,于是猛勒缰绳,想要让马停下,怎料,这一举动,却令坐骑前蹄悬空,将他抛下马来! “掩杀过去!务必拿住死士!”王衡就跟在杨钊身边,此刻见杨钊坠马,便立刻大吼道,“谁擒住死士,谁便是首功!” 所幸,李林甫为了能顺利擒获死士,调了些右骁卫来配合杨钊,这些右骁卫,皆是从范阳边军轮换来的,见过血,不像金吾卫中的那些勋贵子弟,只是花花架子。 “诺!”几名右骁卫老兵应了声,骑弓一举,箭雨便呼啸而去。与此同时,另外几骑则在弓箭的掩护下,直杀向那暗箭射来的院落。 “国舅,没事吧?”王衡见这几个右骁卫可靠,便不再管抓人的事,自行下马来扶杨钊。 “咳咳,直娘贼……”杨钊摔得挺狠,嘴角已有血丝。 “国舅,气势不能输。”王衡瞄了眼四周,“大家都看着呢。” “对,气势……扶……哥哥起来!” 杨钊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喜欢王衡了,要不是有他在旁,自己不仅会错过许多耍帅的机会,更会错过许多功劳。 “哐”杨钊抽出腰间佩刀:“杀!” 本已停下的右金吾卫们看见,杨钊如此“勇武”,又见右骁卫已经杀了上去,便觉得今天这仗,虽然“凶险”,但也是能获得大功劳的,于是又鼓起勇气,挥舞着兵刃稀稀疏疏地冲了上去。 “轰”一声巨响,忽地从宅院后门处传来。众金吾卫闻声,脸色皆变,又纷纷止步不前。 “如何回事?”杨钊大惊,忙想赶去,但一眼就看见,那名被射杀在地的右金吾卫,登时脚下生根,不敢动弹了。 “国舅需运筹帷幄,不可身临险境。你们几个,保护国舅!”王衡见杨钊如此,只好自己发挥,“国舅,衡去前面看看。” “贤弟!”杨钊忽地伸出左手,拉着王衡的右臂。 “国舅?”王衡一脸狐疑地看着杨钊。 “不许死!” “诺!”王衡应了声,飞身上马,绕了个大圈,才奔向院子的后门。 后门处,有一条土路,直通河堤,只要上了河堤,就能一路狂奔。而此时,土路已被一辆倾倒的大车堵塞。 几名右骁卫将大车团团围住,而大车的废墟中,站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拿着刀,架在女的脖颈上。这女子,虽满脸血污,但仍能看出,面容娇美,身姿婀娜,当不是常人。 “她是杜良娣,放我们走!”汉子呵斥道。 “郎君,如何是好?”一名已拉满弓弦的右骁卫问。 “可有把握,射杀他?” “有,但刀架在脖颈上,只怕会误伤良娣。”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从院落中传来。王衡大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名右金吾卫的上半身,被人从院中扔了出来。 “哈哈哈哈!”有癫狂的笑声,在院中响起,“还有谁!” “我!” 又是一阵兵刃交织之声。 “狗官,叫你的人,停手!”那持刀挟持杜良娣的汉子见状吼道。 “回去告诉国舅,待在原地,别动。”王衡对刚与自己说话的右骁卫道。他知道现在事态随时都可能失控,杜良娣的安危,自己是无法保证了,所以,必须让杨钊不在场,此举能卖他一个人情,让他届时自觉地,在右相面前替自己开脱。 “诺!”右骁卫收了弓,才抬脚跑了两步,变故又生。 “哈哈哈!”院落中,传来一声狂笑,“不过如此!” 接着,一盔甲上满是血的甲士,左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右手提着尚在滴血的横刀,从后门大步迈出:“郎君!南宫田神玉!” “老二!”汉子呲目欲裂,“狗官,死!” 他手腕一动,竟是划开了杜良娣的脖颈,而后双脚一蹬,飞扑向王衡。 “咻” “咻” “咻” “咻” 四支长箭,不由分说地贯穿了他的躯体,令他如断翅的鸟儿一般,重重地从空中坠落在地。 “杜良娣!杜良娣!”王衡顾不得那死士,三两步跳进大车的废墟,抱起杜良娣,只惜,杜良娣的脖颈动静脉,皆已被齐刷刷切断,颈椎似也被切断了,仅剩后颈的皮肉,还扯着她的脑袋,不让其脱离身体。 “啊~怎会如此!”杨钊好容易在众右金吾卫的护卫下,来到大车的废墟处,没想到,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幅惨状! “完了,完了。弄死了杜良娣,如何交差啊!”杨钊欲哭无泪,且心中,头一次认为,自己一直嘲笑的吉温,才是最高明的那个——吉温看似总在浪费李林甫的时间,但却真能避免遇到,如杨钊今日所遇到的困境。毕竟,杜良娣虽然与太子和离了,但到底,还曾是天家的亲戚呢,杨钊让她如此之不体面,后果会如何? “国舅,太子图谋不轨,杜良娣屡次规劝无果,反遭太子囚禁于别院。如今东窗事发,太子竟指使死士,对杜良娣痛下杀手,我等闻讯,前来解救,但奈何,晚了一步!”王衡一本正经,且无比悲痛地对杨钊道,“这死士的首领,像是个宦官,且面相尊贵,不似是常人!” 杨钊闻言,苦着的脸忽地一松,忙上前一看,只见有一人,倒毙在离马车约三步远处,面相清晰可辨认。 ------------ 第十八章 大理寺 杨钊快步走到那倒毙之人跟前,弯腰一看,登时一惊:“五鉷?” “这人是谁?”王衡一下子没听清,忙追问道。 “闲厩使五鉷,他怎么会在这?” “国舅,这闲厩使掌管的,是什么?”王衡问。 “自然是宫里的舆辇牛马……”杨钊说到这,神色一变,“掌管圣人的车驾!” “可他,却跟死士待在一起。”王衡说着,捡起杀了杜良娣的那汉子的刀,略一端详,“真是把好刀。” 他将刀递给刚刚与自己说话的那名右骁卫:“你看看,此刀,可是军中兵刃?” 右晓卫接过刀,仔细一看:“若是军中的横刀,刀身上会有字迹,可这刀没有,不过看材质工艺,确实只能出自军器监。” 杨钊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一柄陌刀,一把横刀,两名死士,一个五鉷,还有几名奴仆,该是足够了吧?” 原来,那别院中,还有四名奴仆,两男两女,他们都没死,不过看模样,也不似是知道多少事情的。所以,杨钊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三具尸体上。 “收拾妥当,回城!”杨钊道。 “参军,某乃南宫田神玉,斩杀死士一人!”田神玉刚刚已经报了一次功,但却没人鸟他,现在见杨钊和王衡在自己面前经过,便又报了一次。 “闭嘴!滚远点!”刚与王衡说话的那右骁卫给了田神玉一脚,低声呵斥道。 “哼。”杨钊冷冷一哼,闷头向前走。 “你叫田神玉,你呢,如何称呼?”王衡却停下脚步,问道。 “郎君,这位是我的兄长,田神功。” “惭愧,我俩本是范阳镇兵,五月,才来长安换防。”田神功局促一笑,显然是被田神玉的言行弄得很是心烦。 “田神功,田神玉?好名字。”王衡一笑,从腰间摘下一个荷包,轻轻一抛,“今晚的庆功酒,我请。” “哎,谢郎君!”田神玉站得靠前一些,故而一下子就接住了荷包,并作出了回答。 “谢郎君。”田神功略微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也拱手一礼。 —— 夜渐深,天渐寒。 右相府的花厅中,烧了六只火炉,但依旧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 这一次,杨钊和王衡面前,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杨钊悄悄地瞄了眼纱窗,见纱窗后,亦是一片黑暗,心情登时失落。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才跟王衡说了“选婿窗”的事,想让王衡勾引一下李林甫的女儿,但怎料,这次,右相竟将所有人都赶走了。 “杜良娣,真烈女子也。”李林甫道,“倒是太子,心肠之歹毒,前所未闻!” 此话,算是表明,李林甫同意了王衡的观点,承认杜良娣是因为不愿支持太子的野心而死。 其实,李林甫没有理由不同意,因为抓人的命令是他下的,如果他不承认杜良娣是因为与东宫不和而被杀,那就只能承认,是他的人,在工作中出现了致命失误,乃至于伤了杜良娣性命。 虽说,杜良娣已与太子和离,但谁知道,在圣人心中,还将不将杜良娣当成天家人?因此,李林甫必然选择,将罪名扣在主动和离的李亨头上。 “右相,杜有邻还在狱中,是否,放了?”杨钊知道王衡与杜若荀同居许久了,便想着此时还他一个人情。 “杜有邻虽然没有指斥乘舆,但确实知道柳勣多有狂悖之语,有知情不报之过。具体如何处置,你们明早去大理寺,听圣人的裁决吧。”李林甫道。 杜良娣之死,对李林甫的影响,也是可大可小的,因此他干脆赶走这两人,好静心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 —— 次日晨,大理寺。 衙署大堂前,跪满了囚徒,多是柳、杜二家的主仆。他们将在今天,迎来最终的宣判。 杜若荀也在其中,她昨晚就知道了妹妹的死讯,当场哭晕了过去,今早是醒过来了,但整个人都呆了,但纵使如此,她仍是诸多囚徒中,状态、脸色皆是最好的那个,毕竟,其他人这几天过的,真不是人的生活。 杜有邻是东宫的丈人,按理来说,他涉及的案子,至少也得是大理寺丞,甚至是大理寺卿李道邃亲自来审的,可今天,主持审讯的,却只是一名小小的大理评事。 “大理评事元载,负责审理柳勣状告杜有邻案。”元载脸上虽保持着法官的威严,但心中,早已骂娘。因为,李道邃对他说,他是东宫义兄王忠嗣的女婿,所以,此案务必他来审,也只有审出一个令圣人满意的结果来,他才能继续在大理寺待下去。 “元某,先补充一个事实。”元载拿着从右相府那得到的纪要,面无表情地念着,“昨日,右骁卫、右金吾卫接到密报,称有凶徒绑架杜良娣至渭水畔,闲厩使五鉷的别宅。右骁卫、右金吾卫赶到的时候,发现竟是五鉷与凶徒二人,挟持了杜良娣。五鉷见势不妙,便指使凶徒,杀死了杜良娣。最后五鉷与凶徒二人,皆死于乱军之中。” “二娘!”诸囚中,有一老妇忽地嚎啕大哭起来。另一浑身是血,但面容尚算俊朗的老年男子,也闻言一萎。 “肃静!”元载一拍惊堂木,“可有要翻供的?” 元载这一拍,刚有骚动迹象的众囚便又不做声了,因为杜良娣已死的事实,已经彻底击碎了他们的内心,本来他们可都是盼着,杜良娣能借东宫之势,救自己脱离苦海的呢,现在,盼头没了,人又如何扛得住? 丈人与这群怂人共事,如何能无事?元载悻悻不已,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帮王忠嗣一把。 “冤枉!”人群中,忽地有人喊道。 “你是何人?”元载心中一喜,忙问。 “民女杜若荀,乃是杜赞善之女。” “你有什么要说的?” 画壁后,杨钊、王衡、吉温三人各坐在一个蒲团上,聆听着前面的审讯。 本来,今天的审讯,身为御史中丞的杨慎矜是需要在场的,但前几天,他的别宅中死了两个死士,所以,他现在也成了嫌疑人,只得避嫌。于是,杨谏就只能求助于吉温,拜托吉温到现场看着,别让杨钊,王衡趁机将脏水泼到杨慎矜头上。 而吉温由于正嫉恨王衡与杨钊竟在短短半月间,荣宠就超过了自己,因此是欣然应允。 “你俩好本事啊,短短两天,就逼死了杜良娣。”吉温今天的嘴倒是不臭,因为他自知大理寺是重要场合,所以临出门前,往嘴里含了片母丁香。 “鸡舌温,你这是诬告!杜良娣是为太子所杀!”杨钊一脸痞子气道,“倒是你,屡次三番,与我们兄弟作对,该不会是在暗中替太子做事,阻挠办案吧?” “你!杨钊,休要血口喷人!” ------------ 第十九章 判决 画壁后已经吵了起来,画壁前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回元评事。几天前,太子上书圣人,言与杜良娣感情不睦已久,要和离。此事便可证明,杜家不得太子信任,更不可能,替太子交构何人。”杜若荀边抹着眼泪,边道,“昨天,舍妹死于闲厩使五鉷之手。此事,在场的右骁卫、右金吾卫皆可为证。舍妹已是庶人,民女不知,是何人如此心狠,竟指使五鉷取舍妹的性命!” 杜若荀说完,捂着胸口,看向画壁。今早,王衡送她进堂的时候,便说过,他会在画壁后陪着她。当时,尚沉寂在悲痛中的她,对这句话全无感觉,但现在,当她忽地意识到,杜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都压在自己肩上的时候,便一下子觉得,这话,有多么暖心。 公堂中,鸦雀无声,因为大家都被杜若荀的最后一句话给吓傻了——五鉷是宦官,是天子的家奴,只听天家的令。但谁敢说,是圣人下诏杀了杜良娣?因此,众人只能猜测,是太子令五鉷杀了杜良娣。毕竟,太子最宠信的宦官李静忠,就是五鉷推荐给太子的,这点足以证明,五鉷与太子,早有联系! “娘子!你是最了解我的,我不过是与丈人起了口角,又喝醉了酒,才信了那吉温的话,是不是?”柳勣是最快反应过来的那个,因为他惊觉,杜若荀翻供的内容,没准真可以保住杜家,但却不一定能保住他这个女婿,于是忙求杜若荀替他说两句好话。 “妾从不过问,郎君的事。”尽管这句也是实话,但杜若荀还下意识地,躲避着柳勣的目光。 “胡说!我哪件事没有与你商议!你说,你说啊!”柳勣呲目欲裂,虽戴着沉甸甸的枷锁,但仍要扑到杜若荀身上,所幸,公人们眼疾手快,将他死死摁住。 “若荀,怎可如此啊……”杜有邻略带哭腔道,他虽迂腐,却是不蠢的,知道杜若荀这么说,等于变相承认了东宫窝藏死士等一系列事宜为真,这构陷东宫,可是重罪啊! “记录在案,呈送圣人。”元载道。 画壁后,吉温吵累了“呸”地吐出嚼烂了的母丁香,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先杖了人,再与你们计较。” 原来,圣人的裁决,在昨夜便已下来了,今早的审判,不过是例行公事,彰显《开元律》的威严罢了。 “柳勣、杜有邻,罪不容赦,杖一百,家小流……流?”吉温读着读着,忽见下文没了,大骇,忙翻来倒去地确认自己是不是看漏了,可现实却告诉他,这公文确实念完了,而且还念多了,因为公文上,只写到“杖一百”,没说处置家小。是他整天建议判决将罪人流放三千里,建议顺口了。 “冤枉啊!”柳勣早已没了往日的豪爽,虽戴着枷锁,但仍“砰”“砰”“砰”地试图叩头鸣冤。 “你冤?诬告的时候,怎么不想别人冤?”元载冷眼看着柳勣,伸手一指堂下的若干人。 柳勣心一凉,顺着元载的手指看去,立刻收获到一片无比愤怒的眼神,因为这堂下跪着的,就是他的丈人杜有邻,好友王曾等一干人。这帮人皆是莫名其妙,就被他给诬告进狱了。 “嘶啦”公人撕掉了柳勣的裤子,露出白花花的臀部。 “啊~!”柳勣冷不丁地挨了一杖,剧痛难忍,脑袋一被刺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落入死地。 “吉法曹!吉兄,你答应过我的,状告杜有邻,你便会给我大前程!”柳勣下意识地向这个做了自己半年工作的法曹求救,希望他能改了这判决。 “自作孽,不可活啊。”吉温冷笑着摇摇头,“诬告、攀咬,皆是无用的。” “啊?” “啊!”柳勣又挨了两丈,感觉腰部以下皆已失去了知觉。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偏偏又被锁在了行刑椅上,动弹不得,只好全身上下,唯一还有攻击力的器官——嘴巴,来继续攀咬,以在死之前,出一口恶气。 “杜若荀!你为什么不帮我说话!你我夫妻多年,我什么事你不知道,你倒是帮我说几句啊!”廷杖无情落下,柳勣猝不及防,咬伤了舌头,但剧痛,却令他更加疯狂,“我明白了!你就是想我死,想灭我的口。你早在外面有人了!我死了,一可以顶你杜家的交构之罪。二来,你就可以拿着我的钱,去养面首了对不对!” “真是疯了。”元载捂着鼻道,“杖快点。” “诺!” “啪” “啪”廷杖飞舞,每一下,都带起数不清的血肉。 杜若荀跪在地上,初时,她还能听见柳勣的话,还能清楚地看见,柳勣那张英俊的面容。但越到后来,她的眼前,就越朦胧,耳畔,也只剩下了阵阵蜂鸣。 “报,犯人柳勣,受杖三十六,体弱,死了!” 公人的声音,如同一声惊雷,炸穿了杜若荀的大脑。 “啊?!”她惨叫一声,缩成一团,好一会儿,才敢回头去看。而此时,她那个豪爽轻佻的丈夫,已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出去,扔在满是脏鞋印的雪地中了。 两名公人飞扑上来,一左一右,死死地摁住杜若荀,以免她在接下来的刺激中,发疯伤人。 “杜有邻,杖一百,开始行刑!”吉温冷声道。 “成何体统?”杜有邻一辈子没骂过脏话,故而即便被人当众扒了裤子,也只能文绉绉地喊几句,“成何体统啊!” “啪” “哦~!”杜有邻不比柳勣,他已五十多了,年老骨脆,才挨了一下,便已吐血。 “大人!”杜若荀惨叫一声,就要扑在杜有邻身上,但奈何身子早已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成何体……啊~”杜有邻才挨了两杖,身子便碎了,匍在行刑椅上,一动不动。 “夫君!” “阿郎!” 之前,柳勣被杖击的时候,众人皆恨他,因而冷眼旁观。但现在,眼看着杜有邻也要被杖死,又有哪个不觉得他冤?又有哪个不怕,下一个冤死的,就是自己?因而一时间,哀嚎之声,响彻云霄。 “大人!”杜若荀被摁倒在地,但却依旧挣扎着望向堂外,柳勣躺着的方向。她记得,当年柳勣娶她的时候,曾拉着她的手起誓,说自己要一辈子守护她,守护杜家。此刻,她是多么地渴望,柳勣真能实现这个诺言啊。 “噗”杜有邻挨了第三杖,吐出一大口鲜血。 “大人……”杜若荀觉得,自己已经喘不上气了,唇齿间,尽是一股咸腥。 “慢!”忽地,有人喝了声。 众人皆是一惊,就连掌刑的公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廷杖。 杜若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而待看见,所有人都看向画壁的方向时,她才敢跟着扭头。 “十……十郎?” 此时,王衡正站在台阶之巅,身姿挺拔如松,面相威严。王衡身边,是正暗中扯着他右臂,神色着急的杨钊。 ------------ 第二十章 中伤 “噗”杜有邻吐出一口夹杂着浓痰的血,没想到,胸口却是更闷了。 “啪”他又重重地挨了一杖,身子一空,登时以为,自己到了天国。 “慢!” “嘻嘻,天国就是好啊,知道我疼,让走慢点……”杜有邻嘴角带着些笑意,晕死过去。 大堂中,吉温暴跳如雷:“王衡!你来作甚?可知咆哮公堂是何罪名?” 方才,他在画壁后骂不过王衡,是因为知道,王衡是奉右相之命来的。但在画壁前,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因为画壁前,是大理寺的公堂,所谓法庭庄严! 元载是官,所以可以大声问案,吉温是官,所以可以大声宣读判案。偏偏他王衡是个什么档次,一个白身而已,也配和他们用一个音量说话? “奉右相令,监刑!”杨钊拉长了音调,而后对着吉温“嘻嘻”一笑,“昨日抓贼,奋不顾身,摔了。所以,需要人扶着,并帮着,吼一嗓子。” “杨钊!王衡!”吉温快要气炸,却端的是无可奈何。因为杨钊也是官,可以大声喧哗。 “谢国舅。”王衡嘴角一弯,低声道谢。 “你我兄弟,谢什么啊?”杨钊嘴上这么说,却是狠狠地白了王衡一眼。 杨钊的本意,是待在画壁后面,不必露面。因为柳勣、杜有邻死了就死了,而杜若荀和她娘又没罪,不用挨打,所以王衡还是能合乎礼法地干挺杜若荀的。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必要在大理寺的地头上,展示自己的权势,平白无故地,惹人讨厌呢? 但怎料,王衡不听劝,而且力气大,杨钊一个不留意,王衡就已冲到了台前。杨钊一开始,本是想看王衡撞板的,但又想到,王衡帮了自己许多大忙,自己是拿人手短,加之,往后指不定还要靠王衡来渡劫呢,若是现在让王衡栽了,自己岂不是损失惨重?所以,只好出来,嘴上笑嘻嘻,心中骂咧咧地替王衡顶雷。 吉温是无话可说了,但公人们却半举着延杖,不敢打了。因为,这打人也是个技术活,上头说要人生,就不能死,说要人死,就绝不能生,所以这能做掌棍的,都是揣摩人心的高手。 但问题是,杨钊的这句话,令他们揣摩不透右相的心思了——按理来说,杜有邻是东宫丈人,现在又涉及大案,右相当然是希望,杖死他以立威的。可他们已经杖死了柳勣了,如果杨钊对此结果满意,那就完全没必要在此时表明来意。可要说右相是想杜有邻活,那他们却又找不到理由,来说服自己相信这个观点! “愣着干嘛?用力了打!”元载呵斥道。他的猜测跟公人们一样,不过却要果断得多,一心认定,如果杨钊不想杜有邻活,就不会露面,既然露面了,就必定是想救人。 “诺!”公人们得了指令,立刻板起脸,故作用力地杖打杜有邻,可实际上,每一杖都打得轻飘飘的,只要及时医治,来年春天就能下河游泳。 “夫君!” “阿郎!” “大人……” 外行人不懂这些弯绕,仍以为是要杖死杜有邻,因而一时间,哭嚎之声,不绝于耳。王衡、杨钊却是知道的,于是也不再作声,找了个空位置坐下,等待圣人对柳勣和杜有邻的家属的最终裁决。 在杜有邻挨到八十多杖的时候,最终的判决终于下来了,由大理评事元载当众宣读:“柳勣,罪不可赦,追夺告身,抄没其家财。杜有邻,知情不报,杖一百,追夺告身。柳勣、杜若荀早已不和,故听其意愿,自行决定,和离与否。杜家已没家财,悉数返还!除杜家外,其余涉案人等,另案处理!” “什么?”诸囚听了,皆以为是自己跪久了,出幻觉了。一个弹指后,众人的情绪开始两极分化,杜家的人,自然是喜极而泣。其余的人,则形如行尸走肉。 吉温看着众人,又侧头瞄了杨钊和王衡一眼,忽地猥琐一笑,朝着人最多的地方吼道:“杜若荀为救其父,不惜献身于王衡。王衡感其赤诚,遂在右相面前,将抓拿死士之功相让。此事,定能成为美谈啊。” “吉温!” “贤弟,算了,算了。”杨钊忙抱着王衡,他本人放荡形骸惯了,听了吉温这话,非但不觉得王衡和杜若荀的行为有何不妥,反而还在暗自叹息,自己为何就没这个胆子呢?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噗!”杜有邻不知何时醒了,且一醒来就听见吉温在说杜若荀和王衡的事,登时气急攻心,本想说一句“岂有此理”,怎料声音尚未发出,便已喷出一口老血来,紧接着,便又晕死过去了。 也得亏他晕得早,不然就得听到数不尽的谩骂了。 “我呸,靠卖女儿脱罪的废物!” “无耻!骗子!说什么‘仁义礼智信’,做出来的,却是这种事!” “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生女卖贵人,生男等杖死!” 杜若荀倒是平静得多,静静地跪在原地,既没哭,也没闹,不知道是已经麻木了,还是已经傻了。其实也不怪她,任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经历亲妹被杀,丈夫被杖死,父亲被杖晕,而后自己再被扣上淫荡的帽子,估计都挺不过去。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杨钊看着这乱哄哄的众人,不由得感慨道。 终于,杜有邻的一百杖挨完了,但不知道是打得轻,还是打得重了,总之,他一直没醒来,要不是元载亲自确认,杜有邻还活着,这杜家人就又要由喜转悲了。 杜有邻之妻,姓崔,字莲娘,她本以为,今天是在劫难逃,但没想到,竟是绝处逢生,又惊又喜,一方面,吩咐下人们赶紧将杜有邻架起来,以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一方面,又生怕自己听错了判决,遂问看起来最和气,也最似高官的杨钊。 “敢……敢问,是无事了吗?” “有~事!但多亏了我兄弟二人,昼夜奔波,这才保你们无事。”杨钊一把拉过王衡。 “敢问,贵人名姓?”一个看上去像是管家模样的仆人忙上前,边递来两个锦囊,边道。 “他叫王衡。”杨钊代王衡答,“我叫杨钊。” 王衡道:“杜家能无事,国舅是功不可没。” “知道的,知道的,小的回去便被薄礼,明日一早,定送到国舅,王公子府上。”管家道。 “仅是薄礼吗?”吉温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十分猥琐地笑着道。 管家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了眼崔莲娘。 王衡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任何言语,皆不如转身就走来得痛快,于是转身就走。 “还请贵人,宽限一日。”崔莲娘在王衡身后,带着哭腔道。 “鸡舌温!”杨钊见状,右拳一握,怒目瞪着吉温。吉温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斗不过我们兄弟,就玩这下三滥?废物!”杨钊对着吉温的背影,怒骂道。 ------------ 第二十一章 斗嘴 杜家人中,只有杜若荀不能立刻离开,因为她还得做两件事,一是办理与柳勣和离的手续,二是配合大理寺和刑部,走完杜良娣一案的报案流程。 杜若荀一直很冷静,只有在看见,那张仅盖着柳勣的血手印的和离书的时候,她的眼眶,才又红了。 “写上名字,一切就都结束了。”王衡就站在她身边,见状,便出言安慰道。 “十郎……”杜若荀轻轻唤了声。 “我在。” 王衡靠近一步,没曾想杜若荀竟是搂住了他的右臂,雪额往他的手肘处一靠,已是泣不成声。 “你做得很好,杜家,转危为安了。”王衡轻声道。 杜若荀点了点头,终于举起右手,在那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终究,她还是成了,自己以前所极力避免的人。 “十郎,你可否跟我回一趟杜家,你我之间的事,我想跟爷娘解释清楚。”杜若荀怯生生地看着王衡道,“我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还十郎清白,但起码,不能让爷娘,也误解了十郎。” “我想,要不算了吧。”王衡心生怯意,倒不是因为和杜若荀同居数日这事,而是因为杜良娣。 “啊……好……”杜若荀捂着胸口,应道。 王衡见她可怜,便解释了句:“二娘的事,让我不知道,如何见伯父和伯母。” “十郎,你已经救了杜家。万不可因为,救不了二娘,而自责。” 王衡上下打量着杜若荀,他是头一次觉得,这女子虽不敢有主见,但却是明事理的。 “也好,就去蹭顿饭吧。”王衡道,毕竟,杜家的家财已经退还了,可他的家财,却是没个着落呢!由此可见,李林甫那“肉腰刀”,即擅使诡计害人之意的诨名,真不是瞎起的。 “嘻”杜若荀窃笑一声,下意识地拉着王衡的手,走出大理寺。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杜家众人还没走,但已雇好了马车,杜有邻和崔莲娘已经坐进去了。管家和几个奴仆则在外面候着。 “全……全叔,你们怎么还不走?”杜若荀差点石化,她是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正依偎着王衡。 “娘子说,一家人,就该一起走,谁也别落下。”管家全叔低着头道,其余几个家奴,也是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就是不看向杜若荀的方向。 “十郎,我们坐车,还是走路?”杜若荀被“诽谤”了一整天,现在干脆破罐破摔了,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问。 “我想,没那么容易走了。”王衡的注意力,却不在杜家诸人身上。 “啊?”杜若荀的脸,登时由红变白,以为是圣人又改了对杜家的裁决,她紧紧地靠在王衡身上,想抢在被迫分别前,尽可能多地享受这难得的温存。 长安城分为外郭城、宫城、皇城三部分。其中,大理寺位于皇城西面,就在顺义门旁,既然地处皇城,自然气派,就连其门口的路,都铺着青石板,以免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弄得往来的官员满脚泥。 但铺石板,也并非百利而无一害,就比如,钉上马蹄铁的马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时候,会发出特别刺耳的响声。而这声音,对刚刚脱离虎口的杜家众人而言,就如天雷轰鸣。 “你怎么又来了?”王衡退上台阶顶,以便自己能俯视怀沙这厮。 “我也不想。” 王衡正欲答,忽觉右臂一松,侧头一看,原来是杜若荀不仅松开了双手,还退开了几步。 “我现在要去杜家。”王衡道。 “无妨,我只跟着你。” 王衡双眸一转,奸计顿生:“正好,我缺匹马代步,你下来。” 杜若荀抹了把额头,她是越发觉得,王衡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怀沙倒是没什么意见,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王衡。 “你会骑马吗?”王衡问杜若荀。 “会。” “你我同乘,我骑术不精。”王衡道,吉温刚才的污蔑,令他很是破防,遂决定,既然洗刷不清了,那就干脆让这指控成真。 杜若荀的嘴角,不自觉地一弯:“我扶你上去。” 怀沙见状,便抓住缰绳,免得马匹乱动。王衡正想夸她懂事,却忽地听她说:“今早,我以你的名义,请田家兄弟吃了顿饭。” “不错,他俩都是人才。”王衡道。 “他们说,你的骑术很好啊。”怀沙抬眸,对着杜若荀一笑。 “再多嘴,卖了你!”王衡气呼呼道。他最讨厌别人拆穿他的谎言了。 “十郎,我要上来了?”杜若荀似是很懂事,装作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知道你嫌弃我。所以,我已经向右相建议,换一个人来伺候你了。”怀沙笑吟吟道。 “哎,孺子可教。”王衡摆出老学究说教一般的表情,“这人,贵在自知,你虽然一无是处,但只要有自知之明,还是未来可期的。” “先别急,坐稳了,听我慢慢说。”怀沙拍了拍马脖,眉毛一弯道,“我学艺不精,所以只好让老师来了。她啊,身高七尺三寸,能开五石弓,手臂比田家老大还要粗半圈呢,听说曾与一金吾卫搏击,只用了一拳,便将其击倒。” “十郎!”杜若荀急呼一声,身子也被带着往前一倾。所幸,她骑术确实不错,及时夹住了马腹,这才没被王衡给带下马去。 王衡趴在马脖颈上,背脊被两团软绵抵了一会儿,心中震惊才慢慢消散。 “你看,我连马都牵不好,快将我退回去吧。”怀沙幸灾乐祸道。 “这么说,你是想回邓四郎那了?”王衡坐直后,身子往后一靠,继续依在杜若荀怀中。 “再也不想见到你!” “那我还就偏不让你走!”王衡只想着在言语上压过这厮,因此也顾不得,自己已被这厮,戏耍了一遍又一遍。 “哼!”怀沙双臂一抱,露出委屈不已的表情,王衡见了,笑得前仰后合。倒是杜若荀,一脸无奈地看着王衡的动作,然后轻轻地,抹了下左额。 ------------ 第二十二章 杜家 众人回到杜宅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阿郎,娘子,到了。”全叔掀开门帘,对着车厢内道。 “阿郎还没醒,你们赶紧把他背进去。”崔莲娘道。 怀沙走过来道:“可需请郎中?” “呃,哈哈不必了,不必了。歇两天就好,歇两天就好。”崔莲娘刚才虽在马车上,但一直从窗帘的缝隙中,偷看他们仨的动作,因而也知道怀沙是何许人。 “两天?”怀沙右眼一瞪,竖起两根手指头,忽地微微一笑,“好,就两天。” “哎哎,女郎,这两天也不行啊。”崔莲娘吓得脸色惨白。 “哎~唤我怀沙即可。” 全叔跟随杜有邻四十余年,最主要的职责之一,就是代他迎来送往,故而此刻,忙挡在崔莲娘身前,递来一个锦囊道:“怀沙娘子,阿郎挨了一百杖,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能否允他养好了伤,再替右相做事?” “哦~原来杜大夫愿替右相做事,右相知道,必定会十分欢喜的。”怀沙背着手,似笑非笑道。 全叔被她搞不会了:“哎,怀沙娘子,这……这……” “全叔,你放心,你和娘子的话,我都会一字不差地转告右相,一字不多,也一字不少。” “这……” 然而,全叔和崔莲娘受到的惊吓还不止于此——怀沙身形一闪,已在帮杜家众仆收拾被官差砸得七零八落的厅屋:“十郎说,今晚不走了。也不好白吃你们的,就帮着做点事吧。”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啊!” —— “十郎,家里乱七八糟的,也没有好茶招待,还请勿怪。” 杜有邻“昏迷不醒”,崔莲娘亦步亦趋地跟着怀沙干活。故而杜若荀只得代行长辈的职责,来招呼王衡。 “伯父没事吧?” “唉。”杜若荀苦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该是睡着了。” 作为子女,她当然不能揭穿杜有邻早就醒了,只不过一直在装晕的事实。因为这会让人觉得,杜有邻很没有担当,身为男子,却将烂摊子全甩给妻女。 “能睡着就好,伯父的伤,需要静养。” 杜若荀用襻膊扎起衣袖,而后动作优雅地炙茶:“阿娘从未经历过如此变故,故而乱了方寸,未能及时向十郎致谢,还请十郎勿怪。” “就这样,挺好的。”王衡道,“若是伯母来给我煮茶,我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噗嗤”杜若荀掩嘴一笑,“十郎,若是有需要杜家帮忙的时候,说一声便是,杜家绝不会推辞。” “杜家确实有事要做,不过还是等伯父醒来后,再说吧。” “可是紧要事?”杜若荀一边碾着茶,一边皱眉问。 “右相之所以赦免杜家,可不是心善。”王衡看着杜若荀的眸眼,认真道。 “我全听你的。” 王衡别过脸去,再道:“伯父善于文辞,请他,尽快写一篇文章。表明对右相的忠心吧。若是晚了,右相的耐心,可能就没了。” 杜若荀悄悄抬眸,却见王衡无比严肃,心,不由得一震。 陪她长大的芄兰死了,尸体仍在京兆府;柳勣死了,虽说已和离,但到底数年夫妻;总把自己怼得哑口无言的二娘竟也死了,而且死不见尸。本应是最后的依靠的父亲,此刻却在装死。一时间,她只感觉,自己的天,塌了。 “可……可否给……给我一两天?”杜若荀道,一滴温热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至下巴,再滴入茶中。 “尽快。另外,我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杜若荀忽地如受惊的小鹿般,扔掉手中的所有茶具,身子往前一扑,双手抓起王衡的右掌,紧紧裹着。 “你……”虽说,刚才同乘一马的时候,王衡故意一直紧紧贴着杜若荀,但他却是没想到,看上去柔弱得人尽可欺的杜若荀,竟会比自己还野,故而直接吓懵了。 “谢谢……”杜若荀双眸中,泪光闪烁。她的手攥得很紧,似是生怕一松手,眼前这位,杜家唯一的救星,就也会随风而逝。 蜡烛,将他们俩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哎~!”崔莲娘本是来唤两人吃饭的,但看了这一幕,登时傻眼,“好歹,也忍两天嘛……” “忍什么?”怀沙如同鬼魅一般,忽地出现在崔莲娘身边。 “忍几天再上床啊!”崔莲娘心神不宁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因此当她看清楚,面前的人是怀沙时,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不……不上床!不是上床……” 全叔同样拿怀沙没办法,因为怀沙死活不肯收他的孝敬,这在他的认知中,就是右相仍深深地敌视着杜家的意思。 “怀沙娘子,这饭食已经准备妥当了,是否请十郎,用膳啊?”全叔思来想去,觉得唯有实话实说不会让这厮起疑。 “你们是主,我们是客。哪有客人决定何时用膳的道理?” “那小的就去了。” “咚咚咚”全叔敲响了门:“十郎,大娘子,用膳了。” 全叔话音未落,这厅屋中,就传来一阵似是打翻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杜家的屋舍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因此主仆都在一个屋子里吃饭。全叔安排了三桌,主桌有四个位置,是给崔莲娘、杜若荀、王衡和怀沙坐的。他自己则和其他下人坐在屋子的另一边。 “我没有坐在这的道理。”怀沙说着,拿起碗筷就要离开。 王衡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坐下!” “干嘛?” “别吓他们了,说吧,右相想让杜家做什么?” 昨天,王衡和杨钊禀告杜良娣之事时,只是说杜良娣早与东宫不和,所以惨遭杀手,并没有明着请求李林甫赦免杜家。所以,今天杜家获赦,还被返还了家私,完全就是李林甫的“功劳”。 “状告东宫。”怀沙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本想着明日再说的。” 杜若荀偷偷瞄了王衡一眼,惊讶于他竟能猜出右相的心思。 “这不是让杜家,做柳勣之事?”崔莲娘大惊。 “是替二娘讨回公道。”杜若荀说着,将书信摊开,指了指信纸中部。 “二娘……”提起杜良娣,崔莲娘立刻泪眼滂沱,到底是亲生骨肉,说没就没了,且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如何能不悲痛欲绝? “都怪你。”怀沙瞪了王衡一眼,而后起身一礼,“夫人、娘子,节哀。” 她还是到仆人们那桌去了,闹得那边鸡飞狗跳。 经历此插曲后,崔莲娘是连饭都吃不下了。杜若荀只好扶着她回去,王衡想了想,也走上前,与杜若荀一并搀扶崔莲娘。 三人一路行至主卧,王衡识相地止步,给她们留出空间。崔莲娘什么话也说不出,但还是朝王衡道了个万福,以示感谢。 主卧的门刚关上,王衡就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兴许是太过激动,崔莲娘的声音还挺大。 “若荀,你们的事,娘不反对。只是你该主动些……” “娘!” 王衡大骇。 “老翁不成器,娘也没本事。以前想着,二娘出息了,能反过来,帮帮家里。谁知道……” “娘……” “若荀,右相交待的事,娘去和老翁说。你啊,做好自己的事。我们家,真的,只能靠你了。” 王衡在室外听了这番对话,莫名感到一阵心酸。 ------------ 第二十三章 投资人 朝阳初升,金光遍地。 李静忠弓着腰,急匆匆地跑过长廊,直到阶前,方才止步,然后双臂一张,以便小宦用拂尘扫净他身上的尘土。 “咚咚咚” “殿下。”李静忠低声道。 “静忠。”话音未落,门便开了,竟是眼圈漆黑的李亨,亲自来开门,“可有确切消息了?” “殿下,是奴婢无能,没能保护好杜良娣。”李静忠双膝跪地,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现在,奸相更是威胁杜有邻,去京兆府,状告殿下指使五鉷,刺杀杜良娣啊!” “咚”李亨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殿下!”李静忠大骇,忙上前搀扶,“殿下,务必保重啊!” “欺人太甚!”李亨一声长啸,而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这是一口憋屈之血,因为大唐的储君,有因不受圣人欢喜而被废的,有谋反而死的,却从未有哪怕一人,会两度被臣子欺负到脸上来,却依旧无能为力的! “殿下!”李静忠吓得脸色苍白,“传御医,快传御医!” “不必了!”李亨手一挥,推开李静忠,“死了好,死了好!” “殿下,自重啊!再如何,也没有丢了命的三庶人凄惨。也没有被夺了发妻的寿王丢人啊!”李静忠哭着宽慰道。 “唉。”李亨长叹一声,整个人躺在李静忠怀中。 “殿下,静忠打听过了,这次奸相之所以能步步紧逼。皆因其网罗到了杨钊和王衡。谋害杜良娣的元凶,便是他们!” “王衡?”李亨眉头一皱,“他可是王公之子,为何在替奸相做事?” “啪”李静忠又给了自己一巴掌:“章甫办事不力,那天他带人去烧柳勣的别宅,竟误把王衡当成了敌人,差点错杀了他。从此,王衡便一心一意,替奸相做事了。” 李亨闻言,嘴唇一抿:“是吾对不住王衡啊。” “殿下!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现在,王衡已投向奸相,若不早除,只怕殿下会重蹈海昏侯的覆辙啊。”李静忠带着哭腔道。 海昏侯,便是汉废帝刘贺,他因谋诛权臣霍光时,举棋不定,致使走漏风声,反被霍光借故废掉帝位。据史书记载,刘贺被废后,他的心腹皆被处死,临刑前,心腹们皆大声呼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王公那边,吾来解释。”李亨抹了把眼角道,“至于章甫,静忠你酌情处置吧。” “诺!” —— “咚咚咚”“砰砰砰” 王衡在杜家的后院中搞起了大工程,又是锯木,又是锤击。 “十郎,喝盏茶吧。”杜若荀捧着托盘,盈盈而来,“我刚煮的。” 昨天,杜若荀就想给王衡煮茶了,怎知,茶尚在煮,她就已泣不成声,而后全叔就来喊吃饭了,所以,这茶王衡是没喝成。 “多谢。”王衡捧起茶盏,抿了口,“似乎,有点苦?” 他抬头一看,却见杜若荀头裹白色的首絰,身披素色的孝服,双颊处,还残留着浅浅的泪痕。 寒风,从杜若荀身后袭来,将一丝幽香,带到王衡鼻边。 “啊……我打小就是个爱哭的,给你换一盏吧。” 王衡却猛地举手,将茶一饮而尽:“手艺很好,谢了。” 杜若荀嘴角微弯,心湖一荡。她将托盘放好,又来到王衡身边,蹲下来,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王衡锯木。 “天太冷了,手指头都不利索。”王衡放下锯子,使劲地搓着手。 “噗嗤” “你笑什么?” “啊……”杜若荀捂着嘴,别过脸去,她没崩溃的时候,还是很害羞的。 王衡又鼓捣了许久:“成了!” “这……是胡床吗?” “这叫躺椅,伯父伤口恢复的时候。坐躺椅兴许比坐蒲团更合适。”王衡道。 高腿桌椅是宋代才流行的,而在此之前,人们主要是在席子或蒲团上跪坐,这个坐法,显然远没有椅子舒服,且也更不利于臀部和腿部的伤口愈合。 “来,试一试。”王衡先自己坐了一次,确保躺椅安全,不会散架。 杜若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我要是坐成这样,娘看见了,就要追着我打了。” “这么迂腐,可不行。” “唉,二娘在的时候,就总这么骂我们。”杜若荀撑着双颊,一声轻叹后,容颜也憔悴了许多,“真累啊。” “出什么事了?”王衡问。 “大人没了官职,也就没了月米、月俸、防閣庶仆及职田。”杜若荀在心中,早已不拿王衡当外人了,所以杜家的秘密,也一股脑地说给他听了,“前几日,抄家的时候,京兆府还重新核对了杜家的手实,发现有三百亩隐田。便都抄没了。现在,家中就剩下一百亩地,却要养这十二、三口人,还有一户佃户。” 世家大族,最讲究的就是排场,具体体现在雄伟的住宅,众多的仆人等。而这些仆人,虽然名义上说,是可以被主家随意处置的,但事实上,脑子清醒的主人家都不会这么做。 因为仆人们在家里多年,或多或少,都知道主人家的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要是真的将他们随意卖了,那说不定哪天,就大祸临门了——杨慎矜之所以被王衡和裴冕泼了一身脏水,就是因为他的婢女明珠,在被送人后,泄露了他的秘密。 “你信我吗?”王衡问。 “若不是你,杜家也不能安然无恙。”杜若荀道,“所以,十郎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杜家现在,还有多少钱?”王衡也是大胆。 杜若荀对此,却并不觉得意外,毕竟,王衡可是一见面,就敢拉尚是人妻的她的手,再见面,就直接把她背回王宅的狼人。 “三百八十一贯,零四百六十一钱。只是,年节将至,今年又遇到这事,所以,送礼的花销,必定大增。” 杜家能无事,第一功臣是王衡,第二个就是授意放人的李林甫,所以杜家怎么说,也得给李林甫送礼,而送给右相的礼,能是薄礼吗?得大出血的那种,否则,就有轻视右相之嫌了。 “临近年节,宴饮多,我想开个酒楼赚钱,只恨财力不足。”王衡上一世,就做过创业致富的梦,但却因财力不足,而饮恨。所以,现在他真的很想试一试。 杜若荀抿了抿嘴唇,但还是站起身,走进屋里,约一刻钟后,她紧紧地抱着一个檀香木盒,回来了。 “我们在亲仁坊,有一所别业,将它卖了后,能凑足四百贯,其中能给十郎三百贯。”杜若荀说这话的时候,手都在发抖,因为她手中握着的,便是杜家的全部财富。 “你就这么信我?不与伯父,伯母商量?”王衡却觉得自己是想发财想疯了,乃至于出现了幻视幻听。 “这一次,无论十郎想做什么,杜家都绝无二话。” “那下一次呢?”王衡十分欠揍地问了句。 ------------ 第二十四章 创业 杜若荀看着面前的这个英俊小郎君,无奈一笑:“无论如何,我都听十郎的。” 王衡算是摸清了杜家的底,那就是这一次,杜家砸锅卖铁,算是偿还他的救命之恩,若是他创业失败,负债累累,那就只剩下杜若荀,会继续支持他了。 “酒楼我不便出面,你来当东家吧。”王衡道,他想要的,可不止是钱,而依据唐律,官员不得从商。所以,他得在一开始就避免这个问题,另外,把杜若荀带上,也是为了提高杜家的积极性。 “我?” “是。赚的钱,平分。”王衡道,“但丑话在前,得去东市署立契。” “好。” —— 王衡老实不跟杜家人客气,从市署回来后,就征用了杜家的厨房,一直“乒乒乒”“滋滋滋”到深夜。 “这杜十四在搞什么?”书房中,杜有邻正强忍着恶心,趴在案几上写那状告太子杀害女儿的状纸,却被这厨房中的噪音扰了一夜,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 “老翁,不是杜十四,是王十郎。”崔莲娘道。 “唔……”杜有邻一听见王衡的名字,就想起吉温对王衡及杜若荀的说辞,登时气急攻心,但偏偏,王衡是救命恩人,骂不得,于是气只能在心里越堵越多,终于脸色一变。 “老翁!老翁!”崔莲娘大惊失色,“来人啊,阿郎又晕过去了!” “香!”怎料,杜有邻却忽地坐起,“如此香,定是珍馐!” 崔莲娘初时还以为杜有邻中邪了,正想去请法师,但话未出口,就也嗅到了香气:“哪来的香……老翁!慢点!” “珍馐~”杜有邻“嘻嘻”笑着,健步如飞地往房门外走,可惜,他终究年老,昨天那一百杖虽很轻,但却是真的打伤了他,因此,他尚未走到门边,就“咚”一声,重重地砸倒在地上。 “老翁!来人啊,快来人啊!”崔莲娘力气小,扶不起杜有邻,只好大声呼救,可她叫唤良久,却仍不见有人来。 “这帮没良心的!”崔莲娘气得一跺脚,打开门就往外冲去,可却一头撞在门外的人身上,“哪个不长……啊……怀沙娘子……” “他们都在后厨,吃着十郎做的菜……杜大夫,你如何了?可要请郎中?”怀沙见了杜有邻这模样,立刻不理会崔莲娘,跑到杜有邻身边,蹲了下来。 “珍馐……疼……珍馐~”杜有邻口齿不清道。 “娘子,可否请你帮忙,先把老翁扶起来?”崔莲娘道。 “不可,杜大夫年迈,摔倒后只怕有内伤,贸然搀扶,兴许会加重伤势。” “啊?那当如何?” “娘子勿虑,在此守着杜大夫,我去请郎中来。” “好。” —— 王衡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众星拱月,他和杜若荀捧着餐盘,站在中间,身边全是嗅着味来的杜家下人,包括年长的全叔,及五、六岁的孩提。 “我的手艺如何?”他得意洋洋地问。 “太好吃了!”孩子们爱新鲜一个劲地道。 杜若荀则看着全叔:“全叔,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哈哈哈,就是感觉,焦了些,油腥味也有点重。”全叔道,“还有这豚肉,还是味大。” “嗯,看来,胡麻油还是不行。”王衡对杜若荀道。 “不不不,小的口刁,这菜已经极好了。”全叔忙道。 “做生意,只有最好,或没有。”王衡道。 “十郎,我能再吃一块吗?”一个半大的孩童眼巴巴地看着盘中仅剩的两块肉。 “四郎,你吃得够多了。”全叔拍了他一下。 “给。”王衡却真的给了他一块,“至于这块,扔出去喂怀沙!” 王衡此前,多次欲驯服怀沙而不得,现在见她不在,自然要好好过一把嘴瘾。 “哼!” “砰”餐盘竟从王衡手中掉落在地,所幸是铜的,才没碎。 众人见王衡吓成这样,皆是大惊,纷纷回头,于是也受到了同样的震撼——怀沙扶着崔莲娘,两人脸若冰霜地站在门口。 “你们这群没良心的,阿郎摔倒了,妾身唤了一刻钟,竟连人都见不着一个!若不是怀沙娘子,妾身真要被你们气死了!” 杜家的下人们听了,“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 “娘,阿爷如何了?” “伯母,是十郎的错。” “啊!呃……都怪妾身心急,怎有当着客人的面骂人的,十郎,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 杜若荀扶着崔莲娘去看望杜有邻了,全叔等人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厨房中,就剩下了王衡和怀沙两人。 “呃,累了一天,睡了。”王衡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忙抛下一句,就想跑。 怀沙没堵着他,仅是在他背后轻飘飘地说了句:“狼子野心。” 王衡一听,莫名火起:“这是什么话?我在你眼里,竟是这种人吗?” 怀沙转过身来,见王衡眼中,真的有火,头一偏,避开王衡的眼光,先是将地面打扫干净,而后绕过王衡,离开了。 “怀沙!”王衡跑到门边,喊了句,而后被风一吹,登时清醒了不少,“是不是,太伤她了?” 他这才记起,几天前,怀沙在那个叫六郎的死士的刀下,救了自己,可他,似乎连一声谢谢,都没对她说过。 —— 次日晨,杜宅。 “咚咚咚”“咚咚咚” “贤弟,原来你在这啊,可找死哥哥了!”杨钊形单影只地,在杜家门口大声嚷嚷。 “国舅,是哪阵风,把你吹到这来了?”王衡睡眼惺忪地出来迎接。 “西北风。哈哈哈哈。” “国舅风趣。” “不说这个了,来哥哥跟你商量件事。”杨钊把王衡拉到边上。 “何事这般神秘?”王衡猜测,有可能是贺兰士则的事,因为自打在五鉷别宅碰壁后,贺兰士则,就成了死士案唯一的突破口。 怎料,杨钊接下来的话,却令王衡哭笑不得:“哥哥本想着,在长安安顿好了后,再把家小接过来。谁知道,那逆子跟他娘吵架了,一怒之下,竟从成都跑来长安。哎呦,哥哥现在,都还住在进奏院,哪有地方安置他啊。” “衡家里倒是有两间空房,就是破败了些。如果国舅不嫌弃,不如先将他安置在我这?” “哎呀呀,还是兄弟懂我!”杨钊握着王衡的手,十分感激道,“那就有劳贤弟了。” “哈哈,国舅言重了。” “晚上,哥哥便带那逆子过来。” ------------ 第二十五章 拆线 杜宅的正厅,被布置成了灵堂,供奉着二娘、芄兰还有数名被公差拷打死的仆人的灵位。 “十郎,你这就要走了吗?”杜若荀左手抱着柳勣的牌位,右手摸着眼泪问——杜有邻伤重,崔莲娘要照顾他,所以守灵的重担,又压到了她一个人身上。 “国舅说,他的儿子来长安投奔他,需要在我家借住一段日子。我今晚回去收拾一下。”王衡道。 “一整晚吗?” 王衡笑道:“我明早来。” “好吧。”杜若荀很是失落。 “定要藏好了,可别让伯父伯母看见。”王衡看着她怀中的牌位道。 杜家会有今天,全拜柳勣所赐,所以杜有邻和崔莲娘一提起此人,就气得破口大骂,自然绝不允许柳勣的牌位出现在灵堂上。但杜若荀却认为,好歹是夫妻一场,总得有个结局。王衡见状,便动手给她刻了个,了却她的一桩心愿。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他这般对我们,我却还抱着他的牌位。”杜若荀目光凄迷,笑容苦涩道。 “听说,当年你并不想嫁给他,只是父命难违?”王衡问。 “唉。”杜若荀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杨公子非要纳我为妾,大人为了让他死心,便仓促给我寻了这门亲事。” “那你做得,比所有人都要好。”王衡伸出手,搂了搂杜若荀的肩膀,“我去去就回。” 杜若荀心乱如麻,因此待到她反应过来时,王衡早已离开,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又空了:“十……郎~” —— 王宅。 “大人,这便是长安吗?真大啊!真富啊!”一个饼脸胖小子搂着杨钊,一个劲地问问题。 王衡上下打量着这父子二人,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人不太像。 “哎呀,贤弟,来来来,哥哥给你介绍一下。”杨钊一看王衡来了,大喜,甩开胖小子的手,拉着王衡的手道,“这就是犬子杨暄。逆子,过来!” “杨公子。”王衡叉手一礼。 “对他何须这般客气?”杨钊却是没好气地来了句,然后手一伸,把杨暄拽到两人中间,“喧儿,这位便是王十郎,也是你义父。” “国舅?” “义父!”杨暄却是喊得十分顺口,不仅喊,还十分亲切地抱着大不了他几岁的王衡,“义父,我要吃石蜜。” 石蜜是时兴的一种甜食,来自西域,只有两个特点,一曰甜,一曰贵! “这……”王衡大骇,摸了摸口袋,毫无疑问,钱是没有的。 “十郎,你就这般穷?”杨暄道。 “没大没小,滚!”杨钊一脚将他踹飞,“哈哈,贤弟,这逆子打小就被他娘宠坏了,所以,别给我面子,只要惹你不高兴了,直接打!” “哈哈。”王衡局促地笑着。 “等哥哥买了宅子,就把他接回去。”杨钊说着,朝门外挥了挥手,立刻有人驾着一辆马车进来,“这一车红绡,权当是餐费了。” “别别别,国舅,花不了这般多钱的。” “你我虽是亲兄弟。但账,还是得算清楚了,这样,才能长久啊。” “国舅,衡正好有一事相求,可家财都被抄没了。不如,这车红绡,算是衡给国舅的谢礼,如何?” “哈哈哈,你小子。说,何事?” “吉温抓了我的管家和数名仆人,已经半个月了。我想把他们救出来,不知国舅可不可以,帮个忙?” “贤弟,哥哥正好要与你说这事。”杨钊四下环顾,见没有人注意他们,才凑近王衡的耳朵,低声道,“听说,你的管家王端,向吉温说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可是说,我其实是官奴之事?” “这鸡舌温,也太不是个人。只是,你的管家,为何也这般吃里扒外啊?”杨钊皱着眉头道。 “吉温的手段,没几个人能扛得住。端叔定是被屈打成招了。”王衡道,“所以,衡想尽快将他们救出来。” “哥哥先给你交个底。”杨钊道,“右相既放了杜家,按理说,也该放了王端等人。可却没有这么做,这其中缘由,贤弟心中,得有个数。” “谢国舅良言。”王衡拱手道。他明白杨钊的意思,那就是李林甫还是不信任自己,故而扣着王端。 —— 王衡回到杜宅的时候,正是辰时中。杜若荀显然是在灵堂中待了一夜,已经累坏了,正靠着怀沙打盹。王衡想了想,转身走去厨房,炒了一碟小菜,配上两个胡饼,端到堂中。 “吃点东西吧。” “嗯~十……十郎?”杜若荀一喜,拿起筷子就准备去尝那碟炒肉。 “这胡饼看着,跟透花糍是一样好吃啊。”怀沙幽幽道。 “啊……”杜若荀脸色一僵,因为上一次王衡的那盒透花糍,可是把她给害惨了。 “好吧,你们让我吃哪一块,我就吃哪一块。”王衡手一摊,嘴角一弯。 杜若荀“噗嗤”一笑,夹起一块炒肉就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上次的事,我很抱歉。”王衡郑重一礼。 “哼”怀沙白了王衡一眼,掏出把匕首,小心翼翼地割开胡饼,再夹了两块肉进去,而后才吃。 “这是什么吃法?”杜若荀觉得奇怪。 “上次经过潼关的时候,那有一种馍,外面是面饼,里面是肉。”怀沙说着,将胡饼放平,一刀下去,胡饼便一分为二,“不过那是煮的肉,味道该是没有炒肉好吃的。” “那是。”王衡颇为自得。 “怪不得,大人伤成这样,闻到味后,却也要下床了。”杜若荀没心没肺地笑话起杜有邻来。 王衡故意没给二女端水,以此诱使怀沙起身去厨房打水,好不动声色地营造出一个仅有他们俩的环境来谈事。 “我手臂上的线,也该拆了。”王衡靠在门边,看着怀沙的背影道。 “你下药害我,还敢让我帮你拆线?”怀沙没好气道。 “哈哈。” “笑什么笑?” “笑你还知道骂我。”王衡道。 “什么?” “昨天,我还以为你生气了,担心了一晚上。还好,是我多虑了。”王衡确实不怕怀沙怼他,只怕怀沙不理他。因为打骂,不会导致一拍两散,不理不睬,才会。 “我如何想,对你,就这般重要吗?”怀沙转过身,靠在灶台上,眼眉一挑问。 “当然。”王衡又皮了,“不重要!” “哼,你特意随我出来,不会就为了和我吵架吧?” “为了拆线啊!”王衡说着,将一个崭新的镊子扔进锅中煮。 “我可不会。” “我教你。”王衡道。 “你在哪学的?” “以前在街上晃悠,听商贾说的。” 一刻钟后,两人找了个光照良好之处,开始拆线。王衡脱去左袖,为此露出了左脖颈下,那块异色的疤痕。 怀沙见了,果然动作又是一滞。 “你在想什么?”王衡问。 ------------ 第二十六章 狼狈为奸 朝阳,能暂时地驱散,天地间的寒气,却不能驱散,那发自人内心深处的寒意。 “你杀过人吗?”怀沙凝视着王衡的双眸问。 “没有。” “贺兰士曾是皇甫惟明帐下的校尉,军账上有贼头四十六颗。面前的人杀没杀过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右相在想,要不要,让你去审他。”怀沙轻轻地用镊子,夹住了线头,尚未用力,王衡的左臂便是一颤。 “弄疼你了?”她佯装狐疑道。 “右相编辑《开元新格》,强调依法办事,我没有官职,不合适。”王衡脑子特快,一眨眼,就想出了,得体的推辞之语。 “好,这话我记下了。”怀沙边说,边给王衡拆线,她的手自然是极稳的,但王衡的右拳却握紧了一次又一次。 “放松。”怀沙道。 “你在旁边,我就会紧张。”王衡道。 “应该的。” “你!”王衡气得涨红了脸。 “好了。”怀沙用镊子举起一根长线。 “等此案了结后,你会如何?是继续伺候下一个人吗?”王衡问。 “收买人心?” “你!”王衡喘了好一会气,才平复了心情,“读过《三国》吗?” “没有。” 王衡不管她,自说自话:“里面有一句话,说曹冲的,慧极必伤。” “所以,我从来只上报,自己亲眼所见的事。” “迂腐!”王衡拂袖而去。 怀沙对着他的背影一哼:“轻傲。” —— 长安食肆众多,有如安泰楼一般,海纳百川的,也有如冯记鱼侩一般,专精一道菜的。 吉温最爱吃的,就是这鲜美的鱼侩,至多一旬,至少三天,就要去品尝一次。因此,裴冕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私下与吉温见面的机会。 “裴判官,稀客啊。共饮?”吉温知道裴冕是王鉷举荐入仕的,也知道王鉷十分被圣人信任,所以忙拿了颗母丁香塞进嘴里,再举杯邀裴冕。 “吉法曹脸色不佳,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裴冕笑道。 “唉,裴判官不知道?还是这王衡,杨钊二贼!你说,他俩贼眉鼠眼的,一看就知道是勾结东宫的料,可右相却始终不肯相信!”吉温用筷子怼着案几,“裴判官,你说,这让吉某如何查案?” “吉法曹,这次不比年初,右相更注重证据,切实的证据。” “谁说我没有?”吉温一拍案几,“我有王衡的身……”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闭口不说了。 “吉法曹,杨钊是贵妃兄长,对他动手,右相肯定会掂量。而王衡就不是了,他爹王琚,现在就受到圣人的猜忌,所以,你得先对付他,再由他来牵连杨钊。” “等等!”吉温的脸色先惊后喜,“裴判官,你是说圣人也厌恶了王琚?” “右相最擅长的,就是揣摩圣人的心意,若非圣人厌恶了王琚。右相岂会对圣眷历经四十年而不衰的王琚动手?” “多谢裴判官的千金之言!”吉温忙行叉手礼,“先抓王衡,再抓杨钊!” “那吉法曹可否将刚才的话,说完?”裴冕意味深长地一笑,问道。 通过刚才的这番对话,吉温已经确信,裴冕也是想对付王衡,所以裴冕今天来,就是与自己结盟。因此,尽管吉温尚不知道裴冕为何要对付王衡,但他还是同意了这盟约,毕竟,扳倒王衡、杨钊,出一口恶气最是要紧。 “十天前,吉某通过谏议大夫杨谏,查到了一份身契。上面能证明,王衡于开元二十五年六月,被卖到唐昌公主府。七个月后,王衡又被卖到了王琚宅,得名王衡。当时王琚对外宣称,这是他的第十个儿子。” “开元二十五年?唐昌公主?”裴冕复述了一遍,脸色突变。 “不错,就是三庶人案。”吉温点着案几道,“当年,涉案的数十家里,被没为官奴的孩童,就多达百人。唐昌公主便收养了他们,开元二十六年二月初,唐昌公主入道,这些孩童便被陆续卖到了东市署。” 三庶人案的主犯,是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及驸马薛锈。而薛锈之妻,就是这个唐昌公主。 “可即便王衡是官奴,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裴冕道。毕竟,官奴是可以被赎为良人的,且以王琚的身份,将一个官奴收养为儿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王衡,是李瑛之子啊。”吉温道,“圣人可没追究废太子的儿女们。可偏偏,废太子第三子李倩,消失了十年,直到今天,才以王琚第十子的身份,出现了。裴判官,这背后隐藏的,可是天大的阴谋啊!” 吉温双目放光,似乎已经看到了一场,正在酝酿的玄武门之变,他在想,自己要是能将这一功劳收入囊中,那封侯拜相,可再也不是梦啊! “吸~”裴冕倒吸一口凉气,但他却没有吉温那么狂热:“吉法曹既然握着如此重要的证据,为何不立刻呈递右相?这天大的功劳,右相定不会无视的啊。” “哎,别说了。这身契,是杨谏和东市的奴牙郎邓四郎提供的,本来,吉某还拿到了王端的口供。但谁曾想,身契和口供刚到吉某手上,那杨慎矜的别宅里,就发现了死去的东宫死士。这下子,杨谏给的证据,右相还如何能信?” “吉法曹,先前说,得先对付王衡,才能对付杨钊,现在看来,不用这么麻烦了。”裴冕笑道。 “哦?裴判官有何妙计?” “杨慎矜姓杨,杨钊,可也姓杨啊。” 吉温狐疑不已:“裴判官,此话怎讲?” 裴冕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吉温一眼:“吉法曹,这杨钊的祖上杨汪,据说还是前隋宗室。而这杨慎矜,更是前隋帝胄之后啊。你说,他们俩之间,会不会在暗中联系,共谋祸乱之事?” “什么?他们俩的祖上,竟都是前隋贵胄?”吉温大骇。 “是啊。” “裴兄此计,高!”吉温放声大笑,“前隋余孽,意欲谋反!被吉某察觉啦。哈哈哈哈!” ------------ 第二十八章 中计 崇仁坊,迎祥观。 迎祥观原名景龙观,因安置着圣人依据老子托梦的留言:“吾乃汝远祖也,有像在京城西南百余里”,而在闻仙峪寻得的一座高三尺余的老子玉像,而改名为迎祥观。 “咚” 晨曦初现,观中,就响起清亮悦耳的钟声,犹如凤凰试音。 这是迎祥观的镇观宝物之一“景云钟”的声音,此钟于睿宗景云二年铸造,上刻铭文,高悬于三重高楼之上。 伴着这钟声,裴冕迈进了高楼。 “长源先生。”他朝着一站在窗边,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深深一礼。 这道士不过二十余岁,气质温润如玉,遗世而独立。不错,此人便是李泌,字长源,出身赵郡李氏辽东房,乃北周太师李弼之六世孙。 其人七岁有神童之誉,因而被圣人召见,当时圣人正与燕国公张说观棋,便以赋“方圆动静”试之,李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圣人大悦,赐其束帛,还命李家对李泌善加抚养。当时的宰相张九龄,则称其为“小友”。几年后,李林甫得势,张九龄等人先后被贬,李泌见状,便归隐山林,成为道士。 “杨钊已经带着财帛,去冯记鱼侩了。”裴冕道,同时从棋罐抓起黑白子各一,放在棋盘上,“吉温带着京兆府的公人,就在店外候着他。” “章甫,夫对弈,走一步,想三步。可你现在,却只盯着杨钊。” “长源先生误会了,因为王衡没与杨钊一起去。” 李泌眉头一皱:“此子非庸人,难道,真的没看清,这棋局?” 他虽身为道士,但却时刻关注着杜有邻案的进展,自然知道王衡是如何一步步地,将死局盘活的,因此才不敢相信,王衡竟然没阻止杨钊去赎人。 “先生,裴冕听说,财迷人眼,王衡最近,操控杜家,开了一间酒楼,而他自己,更是三天三夜,没离开过酒楼。” “唉。”李泌轻声叹息,但他仍十分谨慎,“王衡此刻,在何处?” “今早,回家换了身衣裳,与杨钊匆匆一见后,就回云来楼了。” 李泌双眼一闭,警惕之心散去,整个人,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敢问先生,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做?”裴冕问。 “当庭对质。”李泌淡然道。 “先生的意思,是让殿下去圣人面前,鸣冤?”裴冕大骇,“可在圣人眼里,殿下生下来,就带着七分过错啊。” “章甫,如果吉温真的看见,杨钊与杨谏存在财帛往来。那如坐针毡的人,就该是索斗鸡了。” 裴冕皱眉思索片刻,终于恍然大悟:“先生之意,奸相生性多疑,若是得知,杨谏收了杨钊的钱,那就会认定,杨钊也投奔了殿下?” “是,六郎和拓拔,可不能白死。”李泌在棋盘上抓起三粒白棋,“杨慎矜勾结东宫的嫌疑,得好好利用。” “裴冕明白,这就去办!”裴冕深深一礼,而后就欲离开。 —— 右相府。 “右相~!”吉温健步如飞,一口气从相府的大门跑到花厅,而后一个滑铲,精准地跪倒在离屏风寸许远处,“吉温不辱使命!” “何事?”屏风后,有女声冷淡道。 “刚才,吉温与几名同僚,去冯记鱼侩用膳,竟撞见了杨钊,他和杨谏一桌,席间,还给杨谏塞了几张兑票!” 这冯记鱼侩与安泰楼等不同,它的主题是烟火气,故而只有一个熙熙攘攘的大厅,没有专门的雅间,故而杨钊和杨谏做了什么,吉温等人随随便便就看见了。 “当真?!”屏风后,一个身影异常挺拔,且那梳着各式发鬓的女婢的影子,都消失了。 “千真万确!有同僚四人,可以作证!” “报!”就在这气氛极度紧张之时,青圭匆匆而来,直接绕过吉温闪到屏风后,“阿郎,宫里急报。” “讲!” “太子进宫了,要求当着圣人的面,与阿郎辩论杜良娣遇害一事。” 李林甫目光一寒:“杨钊!” 如果没有杨钊与杨谏私下见面的事,李林甫听了李亨的要求,估计能一蹦三尺高,因为那天,起码有三十人亲眼看见,一个陇右军出身的死士,割断了杜良娣的脖颈,光此一项,前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现陇右节度使王忠嗣,都得一身腥。 但杨钊与杨谏的私下会见,却令李林甫失去了和东宫对质的勇气。因为他当天不在现场,故而只能通过各人的口,来了解事情的经过。 但是,谁能保证,这些人说的,就是全部的事实呢?万一他们都被东宫收买了,隐瞒了什么,等到了御前的时候,才集体翻供呢?这可不是杞人忧天,因为伴君如伴虎,必须步步为营,不得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不然,死了都不知道是为何! “右相!让吉温严刑拷打杨钊吧,吉温只需一个时辰,就能让杨钊乖乖招供!”吉温再次提出拷打杨钊,且这次,他自认为有十足的把握能如愿。 “让罗希奭找个罪名弹劾杨谏,审他。”李林甫道。 吉温有点失落,但却不至于干劲全无,因为李林甫终于肯让他抓人了,只要能抓一个,他就能以此株连上千! “吉温,定不辱使命!”吉温“咚”地叩了一个响头,随即飞奔而去。 “阿郎,宫里边,当如何应付?”吉温走后,青圭立刻问道。 “给袁思艺送株紫藤香,让他替老夫推辞几句。”李林甫道,“杜良娣的事,就以五鉷见色起意结案吧。” “阿郎,这会不会太可惜了?”青圭道,“此案死了四个金吾卫,一个右骁卫,如果能做实到太子头上,何愁不能废了他?”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李林甫心中,对杨钊的怒意更甚,甚至恨乌及乌,对王衡也十分不满,“王端等人,可还在狱中?” “在的。” “在府里派个人去审!” “诺!” ------------ 第二十九章 补救 王宅。 王衡刚推开家门,就听见后院处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大惊,忙冲过去一看,原来是杨钊在暴打杨暄。他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遂准备去烧水沐浴。 “贤弟,贤弟!大事不好了!”怎料,杨钊一见到王衡,就立刻放了杨暄一条生路,来追王衡。 “国舅,何事惊慌?”王衡挠了挠脑袋,“暄儿完好无损,该高兴才是啊。” “哎!贤弟可知道,这逆子是欠了何人八十贯?” “不是琼楼玉宇吗?” “非也,这琼楼玉宇,只开赌场,不放贷。所以这逆子,竟是跟杨谏借了八十贯!” “何人?”王衡冷不丁地听见杨谏,还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头,幻听了。 “就是杨慎矜之子,杨谏啊!”杨钊急道,“哥哥刚去冯记鱼侩还钱,才知道债主竟是他,然后我俩交换兑票和欠条时,竟被那鸡舌温撞见了!” “什么?”王衡这才知道,大事不妙,“那吉温可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可就是这样,哥哥才越想越心慌啊!” 王衡低头沉思,他知道杨谏现在是李林甫的重点监控及怀疑对象,杨钊被吉温“发现”与杨谏交易,绝对不会有好下场。但问题是,现在木已成舟,他也无能为力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杨钊急得直跺脚,“鸡舌温一定在诽谤哥哥了,万一右相信了他,将哥哥捉拿入狱,那可就百口莫辩了!” “国舅不如先去虢国夫人那避一避?”王衡道。 “哈哈,贤弟高。只要哥哥待在三妹家里,给吉温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进来抓人啊。”杨钊转身就欲跑,但刚跑了十多步,又折返回来,将身上的锦囊荷包一股脑地全掏了出来,塞到王衡手里,“贤弟,拿着,拿着,这几天,就拜托贤弟替哥哥应付了。” “……” 杨钊走得十分匆忙,乃至于并没有带上被他揍得半死的杨暄,这令王衡很是头疼。他知道杨暄欠钱这事,一定是一个圈套,而现在,杨钊已经中了计,但他不知道,这个圈套的布局者,究竟有多少人,他们的目标,又包不包括自己? “呜呜~义父……暄儿疼,想吃石蜜……”杨暄在王衡背后,口齿不清地呻吟道。 王衡闻言回头,差点笑出来,于是走上前,摸了摸杨暄肿胀的脸颊:“竖子,你究竟干嘛了,竟能将国舅气成这样?” “呜呜……都怪那达奚盈盈……她图我英俊,将我……吊在房中……吸了我四天……把我弄晕了,等醒来,我才发现,自己欠了债。” “什么?”王衡大骇,心道就这杨暄竖子竟都还能遇上这种好事? “达奚盈盈是谁?”王衡对此人很感兴趣。 “义父不知?”杨暄一愣,“她便是琼楼玉宇的女东家啊。可丰腴了,啧啧,那味道。” 王衡略微用力地一拍杨暄又红又肿的脸颊。 “啊!义父,你干嘛打暄儿,呜呜呜……” “就你这模样,国舅不打死你才怪呢!” “呜呜呜~”杨暄哭嚎不已。 王衡看着他,头都大了:“得找个人回来,照顾这竖子才行。” 于是,他把宅子的前后门都锁好,防止杨暄偷偷溜出去,而后一路小跑去杜家。 “全叔,大娘子可在?”王衡拦住捧着一碟炒菜,正急冲冲地往主卧赶的老管家。 “在,大娘子和阿郎,阿母都在正房。” “我在门外等她,你去通报一声。”王衡随全叔来到主卧,却并不进去。 全叔双手捧着餐盘,所以没有立刻关上房门,这令王衡听到了一部分对话。 “孔子云:‘席不正,不坐!’这胡床,怎么看都不像样,扔出去,扔出去!”杜有邻在大声囔囔,听这意思,估计是在说王衡制造的那把躺椅。 “好好好,全叔,搬出去。”崔莲娘道。 “可女儿每次进来都看见,大人躺在这胡床上呢。”杜若荀道。 “女生向外!女生向外!咳咳咳咳……” “若荀,别跟你阿爷置气了,先出去,先出去吧。”崔莲娘说着,推搡着杜若荀出门。 王衡急忙闪到一边,而后偷偷叫了声:“大娘子。” “啊?”杜若荀冷不丁地听见有人在叫她,先是一愣,回头一看,脸色旋即由阴转晴,“十郎?” “我抓了几味补药,来探望伯父。”杜有邻回家半个月,就看了四次郎中,而每一次,王衡都会找个由头看一看药方,以免有需要登门的时候,会不知带什么礼物。 “十郎,你真好。大人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哎,可是那把躺椅,惹得伯父不高兴了?” “大人是在含沙射影。”杜若荀扭头朝着正房翻了个白眼。 “含沙射影?” 杜若荀脸一红:“他总是以为,我们同住一屋,就是……” “都怪吉温。”王衡道,“对了,怀沙可还在家里?” “不,她一早,就被右相的人叫走了。”杜若荀说到这,忽地贴近一步,“十郎,可是案子已经了结,所以,右相的人回撤了?” “不,危机远没有结束。”王衡摇摇头,而后目光坚定地看着杜若荀,“吉温正在酝酿新的阴谋,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啊?”杜若荀心一塞,“可我……又蠢又笨,什么都不会哎。” 她本是答应了王衡,要去云来楼记账的,但至今已经五天了,却始终因为放心不下杜有邻的身体,而未离开过家门,所以当王衡表示有更重要的事托付时,她才会心生恐惧。担心会因为自己的不给力,而害死了这个龙章凤姿的小郎君。 “听着,我说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王衡握起杜若荀的双腕,紧紧地攥着,“告诉我,你可以!” 杜若荀只觉得,一股此前,她从未感受过的暖流,从这个小郎君体内涌来,仅一下,就令她体内的寒意无影无踪。在这一瞬,她是多么希望,能回到出嫁前,而后一口咬死,今生今世,非王衡不嫁。虽说,那个时候,王衡才八九岁。 “我……可以……我可以!” “好,我告诉你一件事,杜家现在,已经被东宫抛弃了。因此,想要无事,就得抱紧杨国舅。所以,我现在需要你,立刻去我家,照顾杨国舅的长子杨暄。”王衡攥紧杜若荀的双手,同时凝视着她的双眸,十分严肃道,“现在我和国舅都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可能要忙好几天。所以,你得帮我,照顾好他。” “我现在就去。” ------------ 第三十章 是敌是友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拿着一把花剪,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一棵,去岁圣人赐下的盆栽小松树。 “怀沙拜见右相。” “本相身边,左右逢源的人多啊。”李林甫右手一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一小枝应声而断,像是剪下了,何人的头。 “扑通” “扑通” “扑通” 厅中的侍卫、婢女跪了一地,像是在通过这一种方式,来向右相表示,自己的赤诚之心。 “棠奴。”李林甫不温不火地说了个名字,注意力,则仍在盆栽那。 “是!”他脚边,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婢闻声站起,绕过屏风,来到怀沙面前,手一抬,就是一巴掌。 “吸~”李林甫故意发出很大的吸气声,以表示惊慌,却吓得那些仍跪着的人,皆是一颤。 “知道为何赏你一巴掌吗?”棠奴白着眼,冷声道。 “不知。”怀沙面无表情道。 “杜良娣死的那天,你在哪?”棠奴喝问。 “在王宅,守着杜若荀。” “为何不跟着杨钊和王衡?” 怀沙不回答了。因为,李林甫给她的命令是,看着王衡和杜若荀,可她只有一个人,而王衡和杜若荀,是可以分开行动的——王衡要替右相抓死士,凭这一点,他就可以甩开杜若荀。 “啪” “吸”李林甫再次故意吸气,吓得堂中诸人,又是一颤。 “呜~”有胆子小的婢女因惊慌过度而叫了出来。 “知道为何,要赏第二巴掌吗?”棠奴的美目中,全是寒光,姣好的面容上,全是嘲笑之意。 因为她心中,恨透了怀沙,凭什么一个连右相的尊荣都不配瞧见的人,都能有一个正经名字,而她,作为右相的贴身四女使之一,却竟还要顶着个“奴”字来见人! “不知。”怀沙虽然双颊红肿,但双眸,却依旧平静如水,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恨意。 “王衡的左脖颈下,有用药遮掩的奴印,如此要事为何不上报?”棠奴双目喷火,她不仅恨怀沙,还恨王衡,凭什么同样是奴,王衡竟能混成公卿之子!反观她自己呢!!! “本月十三日奏表,第二页,第四行。” 怀沙话音刚落,屏风后,就传来“咔嚓”一声,原来是李林甫剪断了一根颇粗的枝丫。 “呵,如此重要的事,你为何不面奏?!” “怀沙知错。” 怀沙那平静的双眸,就像两把尖刀,深深地刺痛着棠奴的心,而她那不带一丝怨恨的话语,在棠奴眼中,则分明是在嘲笑自己!暴怒之下,棠奴情不自禁地举起手,狠狠地朝着怀沙的脸扇去。 “啪” “住手!”李林甫厉声道。 李林甫任相以来,主要精力都在两件事上:一、提防圣人知道,有人的才学竟超过他。二,扳倒太子李亨。而为了完成这两大目标,他亲自部署了一张巨大的暗桩网,以确保自己能随时得知,要对付的人的一举一动。 而这些遍布各地的暗桩,有两种途径向右相禀告情况,一是上书言事,二是面奏。 但由于李林甫日理万机,所以,暗桩们即便有机会面奏,也往往只能挑最重要的事来禀报。其它的事,则写在奏表中,再交由右相的秘书们分类保管。至于右相能不能看见,就不是暗桩们该操心的事了。 当然,由于一件事的重要与否,全依赖暗桩和秘书的判断,所以李林甫总是会错过一些重要的事,且他也无法以此,重罚谁,这就给了很多,左右逢源的人可乘之机。 “棠奴,你去看着王衡,要寸步不离!”李林甫道。 棠奴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棠奴!”李林甫喝道。 “诺!” “一群废物!”李林甫低声骂道,心中再次庆幸,自己在杜良娣之事上,选择了退让,要不然,他只怕会被手下这帮左右逢源的人,给活活玩死! —— 云来楼。 “东家,有个客人自称裴冕,说要见你一面。”卫五郎小跑进后厨,对正在炒菜的王衡道。 他是王衡亲自招回来的伙计,因为为人机警,而且口才甚好,现在已经被王衡宣布为云来楼的掌柜。 “十四叔,来帮我炒一下。”王衡叫道。 十四叔也姓杜,自祖辈起,就在杜家当厨师,因此对炒菜,是一教就会,所以王衡十分放心让他来接手。 “好嘞。” “东家,这边请。”卫五郎带着王衡,在店内,左绕右转,最后来到一间有门有窗的雅间前。 “东家,裴冕就在里面,就他一人。” “去吧。” 王衡推门而入,第一眼就看见裴冕正坐在窗前品茶。 “十郎真是镇定,发生了如此要紧的事,竟还有心情,在这炒菜?”裴冕笑道。 王衡眉头一皱:“听章甫的语气,似乎知道什么?” “不仅知道,还可以告诉十郎,破局之法。”裴冕道。 裴冕这么一说,王衡反而变得举棋不定起来,因为他无法判断,裴冕是来帮他的,还是来害他的。 “开个价。”王衡佯装镇定,坐在裴冕对席。 “哈哈哈,真是近朱者赤。才几天啊,十郎的言行,就与商贾无异了。” “在商言商。” “此言差矣,十多年前,长安有个巨贾,叫任令方。其人有家私六十余万贯,结果呢?一夜之间,皆被京兆府抄没。”裴冕说着,将盏中茶液一饮而尽,“所以,在商言商不假,但也不能,仅仅言商。” “听章甫的语气,已经与东宫,解释清楚了?” “哈哈哈。”裴冕脸色一变,旋即以笑声掩盖,“十郎果然聪慧。” “东宫,要杀我。”笑完了,裴冕话锋一转,神色冰冷道。 “所以,章甫是想与衡,做个交易?”王衡不动声色问。 “你帮我脱困,我帮你脱困,如何?” “听你的意思,该不会杨暄的局,是你做的吧?”王衡脸色一寒。 “是。”裴冕竟答得十分干脆,“李静忠骗了我,说只要帮他除了十郎和杨钊,东宫就会对裴冕,既往不咎。可是,今天,他忽然要裴冕收拾行囊,后天便动身去朔方。” 王衡想了想,如果不帮裴冕,自己能否破局,但他想了一刻钟,却始终认为,自己对这个局,知之甚少,完全不具备,独立破局的条件,于是,便点了点头:“嗯。” 他故意用了含糊其辞的回答,以试探裴冕是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这个局,是吉温和裴冕设下的,其关键之处,便在于让右相不再信任十郎和杨国舅。”裴冕真的急了,王鉷不过“嗯”了句,他便假定王衡同意了。 “说下去。” ------------ 第三十一章 煞婢 “杨暄好赌。而达奚盈盈,是我们的人。所以,我们就设计,让杨暄亏欠了八十贯。再有杨谏出面,替他偿还,以营造,杨钊和杨慎矜勾结的假象。进而令右相怀疑,杜良娣之死,存有阴谋,最终不敢,与东宫在御前对质。” “如何破局?” “李静忠安排了一支回鹘商队,送我去朔方,这支商队的领队,叫鹿突骨,他见过李静忠,能说出李静忠的样貌来。” 王衡决定,让裴冕将话说明白,于是追问道:“就算你能证明,东宫私通朔方边军,又如何?” “如果鹿突骨,是杨国舅和十郎,带人逮回来的呢?” “这就是章甫说的,你帮我,我帮你?”王衡问。 “是。” 王衡沉吟片刻:“即便如此,国舅与杨中丞存有财帛往来之事,还是难以解释。” “这便是裴冕的诚意所在。”裴冕道,“裴冕愿出面作证,杨暄欠钱之事,是李静忠授意做的局。此事,要是被圣人知道了,会如何想?” “明天,我会将章甫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杨国舅。”王衡道。 “谢十郎。”裴冕起身,长揖到底,“裴冕告辞。” —— 王宅。 王衡刚打开门,就听见院落里传来一声惨叫,这声音很像是杨暄发出的。 “国舅又来了?”王衡一摊手,心道杨暄还真是惨。 怎料,当他优哉游哉地来到后院时,却傻了眼——杜若荀被杨暄抵在了院墙上,而他们面前,站着一个身穿胡服,梳着高鬓的女子。 “你是何人?为何私闯我家?”王衡刚欲上前驱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具躯体尚未长成,该是打不过她的,故而决定跟对方讲道理。 “呵,你这破院子,我还不稀罕来!”那女子转过头道,她面容倒是姣好,皮肤也白,但就是冷若寒霜,爱用鼻孔看人。 “那你倒是走啊!” “十郎,她是右相门下的棠奴女郎。”杜若荀生怕王衡闯祸,忙小声提醒。 “啪”棠奴抬手就给了杨暄一巴掌。 “啊~义!无……酒……我啊!”杨暄的大饼脸,已经胀成了气球状,故而口齿也不甚清晰了。 “原来是女郎亲至,不知有何贵干?” “呵,奉阿郎令,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王衡身子一颤,心知这是李林甫对自己起疑心了。 他决定,讹一讹棠奴:“你也是来当婢女的?” “啪” “啊~呜呜呜……”杨暄疼痛难忍,泣不成声。 “呵呵”棠奴从腰间摸了把匕首出来,往杨暄那气球脸上一贴,“再耍嘴皮子,我就割了他的皮!” “呜呜呜呜~” “啊……杨公子……”杜若荀脸色一红,身子往上一弹,原来是被杨暄尿了一裙子。 “呵呵~蠢狗,你放才不是说,等义父回来,让我好看吗?” “女郎,他毕竟是杨国舅之子,下手不可太重。”王衡好心提醒道。 “呵呵,实话告诉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几个,最好都乖乖的,不然,我可不像,怀狗那样,怜香惜玉!” 王衡心道,这右相府中,还真是刀光剑影。同时,他心中,终于知道怀沙的好了。 “知道了。”王衡道,“另外,你若有事,大可以直接问我,那小子,什么都不知道。” “呵呵” 王衡见她不问,便招呼杜若荀道:“大娘子,外面冷,回屋吧。” “你俩什么关系?”棠奴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心想这两人还真是不知廉耻,一个刚死了丈夫的未亡人,竟转头就和一个小一轮的男子同屋而居了。 “如你所见。”王衡答。 “呵,还说什么经书传家,呸!”棠奴心中,对这些衣冠禽兽的鄙视感更盛。 杜若荀涨红了脸,却不敢辩驳,只好拉着杨暄回屋。 屋中,放着一套高脚桌椅,是王衡新制的。 “坐吧。伯父管不了这里。”王衡笑道。 “噗嗤”杜若荀捂嘴而笑,双手提起裙摆,再小心翼翼地坐下:“真的不用,压着腿哎。” “嗯。” 二人世界转瞬即逝,因为棠奴和杨暄都发出了声音。 “痛啊!”杨暄哭嚎道,他两天挨了三顿打,因此身上是新伤盖着旧伤,根本忍不了。 “呵呵,为何给杨谏送礼?”棠奴终于问起了她想知道的事。 “这逆子在赌坊欠了债,杨谏借了他八十贯,有借当然有还了。”王衡道。 “我去换身衣服。”杜若荀的襦裙被杨暄弄湿了一片,加之天寒,因此才半刻,她就冷得受不了了。 “站住!”棠奴喝道。 “女……女郎?”杜若荀浑身一颤。 “你竟有换洗的衣服在王衡家?”棠奴快速扫视了两人一眼,“呵,相识多久了?” “不足一月。”王衡道。 “是吗?”棠奴冷眼看着他们,“柳勣曾说,你们夫妇不和已久,该不会就是因为他吧!” “不是的!”杜若荀抹着眼泪,脑袋摇得,快将发钗给甩出来,“真不是这样的。” “去换衣服吧。”王衡道。 “我也要换。”杨暄捂着裆部道。 “呵,肚大娘,你还真是来者不拒啊!”棠奴极为嫌弃地瞪着杜若荀,心中甚至同情起柳勣来。 杜若荀捂着脸冲了出去。 “怀沙去哪了?”王衡越发想念怀沙了,尽管她总是将自己气得上蹿下跳。 “呵,奸夫淫妇!” “不是,我名声有这么差吗?”王衡气极反笑。 “实话告诉你,怀狗就是因为包庇你,才被阿郎卖了!” “卖了?” “呵,小小怀狗,也敢欺瞒阿郎。” “那可不能卖啊,得杀啊。”王衡道,“杨慎矜若不是将明珠送人了,谁能知道他私藏谶书?” “呵,你一官奴,也配替右相操心?” “喂!谁说我是官奴?” “呵,衣服脱了。” “什么?!”王衡大骇。 “你的左脖颈下,有奴印是不是?”棠奴怒喝道。 “胡说,没有!”王衡狡辩道。 “敢让我看看吗?”棠奴冷声喝问。 “看就看。”王衡真的伸手扯下左脖颈处的衣服,露出那块异色的肌肤。 “呵呵,这是什么?说啊!” ------------ 第三十二章 兄友弟恭 傍晚,风忽然大了,从窗棂、门框的缝隙处,不断灌进屋里。 “这是胎记!”王衡毫不示弱地盯着棠奴,“谁规定胎记不能长在脖颈上。” “还敢狡辩?!”棠奴一脚踹到了一把椅子,就要扑上来。 “十郎!”杜若荀听见前面的动静越来越大,登时失了魂,也不顾衣带尚未系好,就往花厅跑。 “呵,还说你俩没上过床!”棠奴玩弄着匕首,冷眼看着站在门口的杜若荀。 “你干嘛啊!”杜若荀脸色铁青,她素来温柔,但现在,也快忍不住要动怒了。 “肚大娘可要当心了,他是个官奴,呵呵,虽用了药掩盖,殊不知,烙印,是会伴随一生的。” “我才不管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对杜家,有救命之恩。” 棠奴冷声道:“呵,好好想想,如何跟阿郎解释。” “别怕,就算是真,我散尽家财,亦要替你赎身。”杜若荀紧紧地搂着王衡,心中总算觉得自己对王衡,有了一点用处。 “怀沙!”王衡忽地一握拳,怒吼一声。 “啊?”杜若荀不知是计,吓了一大跳,直接摔倒在地。 “呵呵,你倒是错怪怀狗了,她还想替你隐瞒。可惜啊,遇到了我,一刻钟,王端就什么都招了。”棠奴洋洋得意道,殊不知,王衡反应如此剧烈,其目的,就是想讹她的话。 “十郎……”杜若荀缓过气来后,就想安慰王衡,却见他正低头沉思,脸上,并没一点惊慌失措,本砰砰直跳的心,也跟着定了下来,“我去添件衣服。” “呵,你在想什么?”棠奴真是一刻钟也闲不下来,杜若荀刚走,她就用下巴看着王衡道。 “还记得裴冕吗?东宫要他明天死,他想拿住真凶,以帮助右相,指证东宫。” “呵,诡计对我无用。”棠奴冷冷道,“你就待在这,哪也不许去。” “好,听你的。”王衡点点头,“不过,裴冕若是死了,万一右相问起来,我可只会如实回答。” “你!”棠奴一咬牙,又摸了把匕首出来,“说!怎么一回事?” “杨暄好赌,因此被人做了局,欠了赌坊八十贯。赌坊的人说,要剁了他的手,这时,杨谏出来,借了杨暄八十贯,并让他写了欠条。那天,国舅去冯记鱼侩,就是为了还钱,不曾想,被吉温看见了。”王衡道。 “呵,真是巧舌如簧。” 王衡心想,自己被棠奴折磨了一顿,没有放过裴冕的道理,于是道:“信不信由你,不过裴冕明天会过来,你大可以亲自问问他。” “好,你最好说的是真的,要不然,阿郎绝不会饶恕你!” —— 次日一早,王衡便去雇了辆马车,打算在马车上,与裴冕和杨钊交谈逮捕鹿突骨的事。怎料,棠奴一见马车,就大摇大摆地跳了上去,屁股一摆,就占住了软靠。 “我不喜欢她。”杜若荀趁着帮王衡穿衣的时候,悄声道。 “她很自负,光这一点,就远胜怀沙。”王衡开了个玩笑。 “噗嗤”杜若荀被逗得愁眉一展,“十郎,你一定要小心啊。” “放心,我今晚,会回家用膳。” “好,我等你。” 王衡先让车夫去接裴冕。 “十郎,国舅可是同意了?”一夜没见,裴冕就憔悴了不少,甚至本乌黑的发鬓,都染上了些许银霜。 “国舅待在虢国夫人府,我想可能要章甫亲自去一趟,他才会信。”王衡道,而后十分优雅地一指马车,“请。” “好。”裴冕不知是计,一头钻了进去,而后不出意外地,被人当头棒喝,“啊~啊~啊!” “去宣阳坊,虢国夫人府。”王衡坐在车夫旁边,云淡风轻道。 “啊?” “没听见?”王衡瞪了车夫一眼,“里面那位,可是右相门下,你若是惹她不高兴了,可知道什么后果?”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车夫的汗衫登时湿透,忙驱车往宣阳坊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来到了宣阳坊,此时车厢中刚好没了动静,看来是裴冕被折腾得晕过去了。 “在这候着。”王衡对车夫道,而后下车敲响虢国夫人府的后门。 “呦,竟是十郎来了,快请进去,虢国夫人正在等你呢。”门房竟认得王衡,一见是他,就满脸堆笑道。 王衡一听,登时一皱眉,但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已决定不见杨玉瑶,因为当务之急,是去抓鹿突骨。 于是,他取出一个荷包,塞到门房手里:“劳驾,帮我请杨国舅出来,就说有要紧的事。还有,别告诉除了杨国舅外的任何人,我今天来过。” “这……”门房有所迟疑。 “赶紧的。”王衡又塞过去一个荷包。 “呃,十郎放心,小的这就去。” 半刻钟后,油头粉脸的杨钊就来到了王衡面前。 “哎呀贤弟,你怎么不进去啊?哥哥跟你说,三妹念叨你几天了,你可一定要进去。” “国舅,右相已经对你我起疑了。马车上,就有相府的人,说是奉命,寸步不离地监视我。”王衡扎起马步,以防被杨钊扯了进去。 “什么?”杨钊大骇,一时间,竟是没了主意。 “国舅勿慌,昨日,裴冕找到衡,说杨暄之事,是他和吉温设下的计谋。可现在,东宫非但不让他功过相抵,还要在今晚杀他。所以,他想赠国舅一件功劳。” “裴冕也在这车里?”杨钊狐疑地看了马车一眼。 “在的。就车中,恭候国舅。”王衡道,“他说,今晚要杀他的人,是直接受李静忠指使,认得李静忠。” “哦?”杨钊先惊后喜,“反正已将东宫得罪死了,那就再干个大的!走。” 杨钊雄赳赳地钻进了车厢之中,而后车厢中,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声。 “煞婢!哦~啊……”此声过后,车厢中,又重归宁静。 “我说,你能不能收敛点,车夫都被你吓跑了。”王衡隔着门帘,朝里面喊道。 “呵呵。” “贤弟,你害我呢你……哎呦。” 王衡等了一会儿,才掀开门帘一看,好家伙,棠奴仍霸着软靠,裴冕倒在左侧,右嘴角被撕裂了,左眼眶淤黑,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不知是真晕了,还是觉得丢人丢大了,不愿醒。杨钊则摔坐在右侧,龇牙咧嘴地握着右手手腕。 “这是发生了何事?” “呵,这白脸想扇我。”棠奴道。 王衡正想解释,却见杨钊爬了起来,而后“扑通”一声跪在棠奴面前。 “杨钊有眼无珠,冒犯了女郎,还请女郎恕罪。”好一个杨钊,竟是如此能屈能伸。 棠奴见堂堂国舅竟跪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嘴角一弯,将头昂高,再道:“罢了,说事!” “诺!”杨钊应了声,然后一巴掌甩在裴冕脸上,“起来!说,你有何计,能抓住那什么鹿鞭?” ------------ 第三十三章 抓人 长乐驿。 在长安城东约十五里处,有一座大驿站,叫长乐驿。许多从东边来长安的人,或是从长安起程,欲往东边去的人,都会选择,在此歇脚。因此,这驿站是十分的热闹。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其中一处堆满货物,拴着六匹骆驼的院子里,一个回鹘汉子正在引吭高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曲刚毕,他就听见,有人在喊他:“鹿突骨,别来无恙?” “裴先生?”鹿突骨抬头一见,忙站起身,郑重一礼。 “此番来长安,赚了多少红绡?”裴冕笑道。 “裴先生说笑了,都是替王大夫赚的。”鹿突骨道。 “王大夫身兼四镇节度使,控疆万里,麾下兵将近二十万。每年的食马、食羊、食狗。可都要仰仗你们啊。” “先生言重了,都是替东宫做事。”鹿突骨忙笑道,“先生可是准备好了?我们明天,便可起程回朔方。” “这路,可不好走啊。”裴冕道。 “仆固勇,去外面守着。”鹿突骨朝屋中喊了声。 “好嘞。”立刻有个回鹘汉子,左手拿着个酒囊,右手拿了把弯刀,守在院门口了。 “先生何处此言?”鹿突骨问。 “奸相借着杜有邻案,大兴冤狱,对心向殿下的人,或是下狱,或是远贬,或是行刺,唉。” “先生放心,李总管已经交代过了,我们兄弟六个,无论如何,都会将裴先生,安全送到朔方。” “是吗?”忽地,院门处,传来一声冰冷的质问。 “走……走……”仆固勇气若游丝的声音,这时才姗姗传至鹿突骨耳中。 “保护裴先生!”鹿突骨大惊,慌忙抽刀挡在裴冕面前。他这一喊,惊动了屋中的四个汉子,这四人也急忙举着刀出来助战。怎料,刚到门口,就听得“咻”“咻”两声,冲在最前面的那人,胸口已经中了两箭,登时往后一摔,致使其他人的脚步,也为之一滞。 此时,鹿突骨终于看清楚了敌人的样貌——一队甲士,左手持盾,右手握刀,正如泰山一般,向他们压过来。 “裴先生快走!”鹿突骨心知今天已不可能全身而退,于是,用身体挡着裴冕,想给他争取一些逃生的时间。 “不必了!”怎料,回应他的,却是裴冕的冷言冷语,还有,右腋下,那撕心裂肺的刺痛。 “啊?!” “哐”弯刀落地,鹿突骨左手捂着血如泉涌的右腋,回头一看,却见裴冕右手握着把障刀,目若寒星。 “裴冕!你……” “拿下!”甲士涌至,十分粗暴地将鹿突骨摁倒在地,一人踏着他的背脊,一人捆手,另一人捆脚,不过弹指间,鹿突骨就已动弹不得。 …… 杨钊直到院中的打斗声彻底消失,才昂首挺胸而入,他第一眼,就看见脸上溅了血,眼神略显茫然的裴冕:“哈哈哈,裴冕,你立一大功啊。” “全赖国舅运筹帷幄,指挥得当。”裴冕听见杨钊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忙行礼道。 “呵呵。” “哦,今日能如此顺利地捉拿逆贼,也要功归于,女郎对裴冕的信任。” “无耻。”棠奴白了他一眼,她是看得清楚,鹿突骨直至被裴冕背刺后,都仍不敢相信竟是裴冕害了他,可以说,鹿突骨是真把裴冕当成值得尊敬的“先生”了。 裴冕一愣,回想起在马车上的遭遇,登时变了脸色,退到王衡身边。 “恭喜裴兄,立一大功。”王衡道,他比杨钊大胆一些,因此亲眼看见,右金吾卫冲进来的时候,仆固勇竟是提刀来战,光此一点,这些回鹘人的罪名就轻不了。 “惭愧,不过是为了保妻女无事。” “你还有个女儿?” “呃……”裴冕脸色突变,下意识地,走远了两步。 “既有妻女,安分守己不好吗?”王衡道。 “唉。” —— 右相府。 “右相,杨钊不辱使命!与棠奴女郎并肩而战,勇斗回鹘贼子六人,斩杀五人,生擒其首领鹿突骨,现已押在堂外。”杨钊不知何时学了吉温的精髓,一个滑铲,伏倒在屏风前,大声囔囔。 “辛苦了,去庑房喝杯茶吧。”有女使淡淡道。 “诺!”杨钊大喜,叩了个响头,而后转身离去。 他离开正厅的时候,正好与被青圭带上堂的王衡擦肩而过。 “贤弟,选婿窗后,可是有人呢,你可要好好表现。”杨钊低声点了王衡一句,心道又回了王衡一个人情。 “相府岂容喧哗?”青圭止步,白了两眼一人道。 王衡遂将回话咽回肚子里,跟着青圭来到屏风前,拱手一礼:“右相,王衡不辱使命……” “闭嘴~”李林甫拉长了音调,“为何一个个,都在学吉温?” “回右相,吉法曹恪尽职守,公忠体国,实在是我辈楷模。”王衡说着,悄悄瞄了眼选婿窗,发现窗后,果然灯火通明,但就是看不见有人影。 “哦?吉温就这般好?”李林甫问。 “回右相,吉法曹之才,右相门下,无人能出其右。”王衡又是一礼。 李林甫听了这话,拿在手中的笏板便放下了,这笏板上,记录着吉温、王端、怀沙三人对王衡真实身份的指控或怀疑。李林甫本是想要王衡当面回答这些指控及怀疑的,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王衡,你今天有功,想要什么赏赐?”李林甫问。 王衡听了却是眉头一皱,因为这是他替李林甫办事的这大半个月里,第一次被李林甫问及奖赏,而且就今天的情况来看,他谈不上有令李林甫亲自给予赏赐的功劳——提供线报的是裴冕,抓人的是杨钊。而他,仅仅是在两人中,搭了座桥梁而已。 他又偷偷瞄了选婿窗一眼,发现后面还是没有动静,于是道:“王衡的功劳,有一半,是怀沙的。” 屏风后,一时无声,显然是李林甫在思量。 王衡见状,便刻意压制大脑中的任何念头,免得它们,让自己心烦意乱。 “可她,认罪了。” ------------ 第三十四章 回家 厅中炭火已灭,却无人来续,故而寒气渐盛。 王衡拇指一摩食指,而后对着屏风一礼:“那王衡亦有罪。” “你有何罪?”李林甫立刻问。 “知情不报。”王衡道,“我和她,一直待在一起。她做了什么,我都知道,如果她因做错了事而获罪。那王衡,便是知情不报。” “给你一个机会。”李林甫道,“为何要帮杜家赚钱?” 王衡听了,不禁一愣,因为他只在劝杜若荀一起经营酒楼时,说过酒楼可以给杜家带来巨大的利润。而这事,竟这么快就被李林甫知道了。 “杜家能有今日,全仰仗右相的活命之恩。谚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故而,需要钱。只惜,杜家经此劫难,家财散尽,唯有出此下策。” “笑话。本相岂是唯利是图之人?”李林甫冷哼道,“杜家之所以无事,是杜若荀为救父而奔走的纯孝之心,感动了圣人。” “右相教训的是,是衡肤浅了。” “子贡赎人的道理,本相也懂。让杜家送一把躺椅来。他们的心意,本相便领了。” “是。”王衡拱手一礼。 “怀沙连这点小事都弄不明白,真是废物。不过你既然和她聊得来,本相就依你。” “谢右相。”王衡应了后,仍不死心地瞄了纱窗一眼,却见窗后,灯火依旧,就是看不出,到底有没有人在。 他遂退出正厅,仍旧被侍卫蒙上眼,再带出相府。没想到,刚出门,就看见正“搔首踟蹰”的杨钊。 “哎哎,贤弟贤弟,右相可给了你什么赏赐没有?”杨钊问。 “把怀沙还给我了。” “这叫什么赏赐?”杨钊悻悻地一跺脚,心道这右相就是抠门!他两度出生入死,擒获死士,竟就被赏了两盏茶,王衡更甚,只获赏一灾星。 “走走走,明天,随哥哥去三妹那,带上你的炒菜。哥哥允诺你一个大好前程。”杨钊搂着王衡的肩膀道。 “炒菜?”王衡一愣,“虢国夫人的消息,竟是这般灵通?” “装!你当哥哥不知道,这云来楼门前,每天的队有多长?”杨钊一戳王衡的脑袋,“哥哥再赠你一万金之言。这是笔横财,你和杜家,都守不住。得靠三妹,方可保万无一失。” 王衡记得,刚才李林甫也认为云来楼很赚钱,心中危机感顿生,毕竟李林甫身边,可从不缺饥饿的虎狼。 “好,明天,我便随国舅去虢国夫人府。” “哈哈哈,这就对了。” —— 王衡回到家中,却发现棠奴不在,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十郎,那棠奴日落时分背着行囊离开了。可是事情了结了?”杜若荀一见王衡,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 “算是吧。”王衡道,“我把怀沙要回来了,接下来的日子,兴许能恢复原样了。” 杜若荀听了,却无声叹息,因为在她看来,这日子哪里还能回到它本来的模样? “十郎,晚膳已经做好了,快吃吧,不然就凉了。”她很快就平复心神,拉着王衡落座。 “卖相不错,你做的?”王衡当然不信,但还是借机夸了她一句。 “大人虽开口即‘子曰’,但却喜欢亲自下厨,所以那天,嗅到香味,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杜若荀捂着嘴窃笑道,跟在家中时,那拘谨的模样,判若两人,“我因此,也学会了几道菜。虽说不如炒菜,但应该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怎么会呢,这碗大乱炖,看着就知道香。”王衡道。 “噗嗤”杜若荀被逗得一笑,而后才托着左腮道:“十郎,这叫葫芦头。主食是猪大肠,再用柴鸡、鸭架、猪棒骨、鲜肉做得汤底,佐以生蒜、油泼辣子。” “怪不得,这大肠晶莹洁白,肥而不腻。”王衡笑道,“明天,我知道该如何做一桌菜了。” “啊?”杜若荀一时间没明白王衡的意思。 “国舅说,虢国夫人也想吃炒菜。可炒菜毕竟单调了些,得加些煮食。正好,有这葫芦头。”王衡道。 “十四叔也会做。你可以带上他去,就是这佐料,得一大早去西市买。”杜若荀道。 “好。”王衡点点头,“今天右相说,杜家不用给他送礼了,就送他一把躺椅即可。” “躺椅?”杜若荀小嘴一张,显然是难以相信。 “是,我明天要去虢国夫人府,所以只好劳烦伯父,亲自将躺椅送去。后天,衡再给他做一把新的。”王衡道,“伯父也该,多在右相面前走动才是。” “唉,让大人去右相府,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何出此言?”王衡问。 “大人说,朝堂污浊,君子即便不能谏诤至诚,亦当洁身自爱。” “身在官场,便如浮萍在湍流。稍有不慎,便是妻子远流。眼下,形势危急,还是得委屈伯父一下。” “真惨啊。”杜若荀满脸委屈,乃至于眼角又红了。 “不惨了,相比起那几个稀里糊涂就丢了命的家仆。”王衡道,“将我的话,转告伯父吧。他明天,必须去右相府,不然后果难以估量。” “义父。陪暄儿一起堆雪人吧?”满身雪尘的杨暄忽地从厅外冲了进来,扰乱了两人的世界。 “你不吃饭?”王衡问。 “暄儿早吃过了。肚大娘见义父未归,一直不肯吃,还一直添火热着。” “哼。”杜若荀瞪了杨暄一眼,怨恨这竖子好的不学,坏的全学。 “你先吃吧,我有些事,要问问他。”王衡对杜若荀道。 “你快点,很快就凉了。” “嗯。” 王衡跟着杨暄来到后院,那里确实堆着一个雪人,而且胸脯处还有两个十分晃眼的雪球。 “谁教你这般堆的?”王衡捂着眼睛道。 “义父你是不知道,那达奚盈盈的韵味,啧啧,她就是这般模样的。” 王衡本就想问他关于达奚盈盈的事,现在见杨暄主动提起,当即追问道:“你真的跟她,待了三四天?” “整整四天四夜呢!” “那你定知道不少关于她的事吧?” “那是。”这竖子十分得意地昂起了胸脯。 ------------ 第三十五章 献菜 杨暄左手拿着胭脂盒,右手一点点地将胭脂抹在两个雪球上。 “这达奚盈盈是胡人,她房间里,竟挂着一幅诡异的画像,像是一只牛,但只有一条腿,还没有角。她说这是她的神,每天清晨,都要在画像前,添一柱香。” 王衡对这事,却是兴趣不大:“能开暗赌坊,也不是一般人,可知道她背后,是谁?” “神。”杨暄毫不犹豫道。 “什么?”王衡又以为自己幻听了,“你再说一遍?” “就是神!”杨暄道,“有一天,她正在床上吸我,忽地有人敲门说,神来了。她脸色就变了,堵了我的嘴,然后跑了出去,老半天才回来。” 王衡开始怀疑裴冕的说辞是否可信了,因为裴冕说,达奚盈盈是太子的人,可太子,绝不会犯自称是“神”这种足以令他步三庶人后尘的错误。 “义父,你在想什么?一起来捏啊。”杨暄道。 王衡应付式地往雪人上堆了点雪,而后重回正厅,不料,厅中已多了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跟右相说,一天见不到我,就睡不着吗?” 还是那熟悉的回怼,是货真价实的怀沙没错了。 “听说你犯了事?”王衡道,“还被抓了。” “哼,我一直在杜家,给杜大夫当仆人。”怀沙道,“你俩倒好,在这快活。” “啊?!”王衡大骇,心想自己竟被李林甫戏耍了,同时也切身体会到,消息灵通,到底有多重要。 “是我不孝。”杜若荀低着头道。妹妹新丧,父母正是精神最为虚弱之时,而她作为女儿,却竟跑了出去和一俊俏小郎君同居。 “娘子也别太自责,这事,怪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怪你。”怀沙说着,白了王衡一眼,“我说得对吗,王公子?” “咳,我原以为,你与棠奴不同。没曾想,你和她,竟是一路货色。”王衡臂膀一张,形如斗鸡,又和她拌起嘴来。 “是吗?”怀沙似笑非笑道,“那我便如棠奴对你一般待你,可好?” “你!”王衡语塞,“好啊你,亏我听棠奴说,右相把你卖了后,还特意向右相陈述了你这大半月的功劳,现在,你竟要恩将仇报?” “可棠奴对右相说,依你之见,卖了我不如杀了我,免得像杨慎矜一般,落人口实。”怀沙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诽谤!你诽谤我啊!” “好了好了,先喝碗汤吧,免得凉了。”杜若荀见他俩这模样,心中既嫉妒又怕他俩真的吵翻了,忙一人递去一碗猪大肠,让他们降降火。 王衡一看见这碗猪大肠,心中立刻来了主意,对怀沙道:“明天,我要去虢国夫人府,你随我一并去吧。” “不了,明天,我得跟杜大夫去送躺椅,并且上报你去了虢国夫人府的事。”怀沙道。 “你就存心害我。”王衡道。 “那也是你自找的。” “你!”王衡又被气得上蹿下跳,“气煞我也!” 杜若荀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俩,身子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寸又一寸。她不明白的是,怀沙其实已经在最大限度地帮助王衡了,如果换作棠奴,明天,王衡就别想出门了, ——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王衡特意沐浴过,还用了杜若荀的苏合香,最后套上一件崭新的圆领袍,整个人更显宁静致远。 “哇,贤弟真是高!跟昨日比,真是判若两人啊!”杨钊还是那件特意不扣好的圆领袍,在平日里,能显得潇洒不羁,但若遇到正式场合,就总有些不合适了,可偏偏,他腹中又没几本诗书,气质华丽不起来,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往日的衣着打扮。 “哥哥跟你说,今日是三妹特意抽空,与咱兄弟俩吃饭。所以这菜,无论如何,得做好了。”杨钊道。 “国舅请放心。” “走走走,先去厨房,而后再谒见三妹。”杨钊拉着王衡,吩咐来接客的仆人,带他们去厨房。 这虢国夫人府的厨房,看着竟比王衡家还要大,内里的厨工,更是不下百人。为首的老厨师,叫邓连,那名满长安的透花糍,便是由他所创。 “上次宴会,有幸吃过邓膳夫的透花糍。一尝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放眼九州,只怕也只有邓膳夫能结合这炊之甑香的吴兴小米与食之齿醉的白马赤豆的特性,制出这等玉盘珍馐了。” 王衡知道,带着厨师和炊具来别家的厨房中鼓捣,任何一个有实力的名厨,心中都会不乐意,因此一见面,就开始恭维。 “十郎谬赞了,鄙人万万承受不起,这九州之最的虚名。”邓连笑容爽朗道。他虽是厨子,但却穿着华丽的蜀锦,由此可见,在府中的地位,非常人可比。 “十郎,请。”邓连把厨工们都叫了出去,还关上了门,以表示对王衡等人的尊重。 杜十四虽也是五十多的人,却是第一次见这等规模的厨房,以及这名满长安的邓连,因此,一时间,竟有些慌乱。 “就当在云来楼时一样。”王衡道。 “好,切菜吧。”杜十四指挥两个副手道。 邓连虽将旁人都请了出去,自己却是没有离开,因为他总管后厨,有义务对出品的菜肴的安全性负责,所以离开不得。当然,他也很会做人,只有在杜十四等人打开一个新的调料罐时,才会上前嗅一嗅,觉得无异常了,就点点头退开几步,是既不问这是什么,也不看用量。 当然,在杜十四看来,像邓连这种级别的厨师,只要嗅一嗅,就足以知道罐中装的是什么,该用多少量了。 不过,当王衡带来的铁锅被烧开时,邓连还是开口了:“十郎,如此烧锅,只怕菜会干而焦,难以入口啊。” “邓膳夫果然是行家。”王衡夸赞道,“所以,我们等会,会用到油。” “哦。哦。”邓连左手捂了捂耳朵,连续点了两下头,示意王衡点到即止,不必说出秘法。这言行,倒是挺有长者的风范。 邓连虽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心中却仍是质疑王衡的做法:胡麻油虽能避免干焦,但味腥,极难下咽。 “嗯?这油的味道,却是别致!”他忽地瞪大双眼,同时猛地吸了吸鼻子,想要分辨出,这究竟是何物炼的油。 “邓膳夫似是对这油颇感兴趣?”王衡递来一个瓷罐,里面装着的,却是白膏状的油。 “这是你们的万金之方,收好,不可示人。” “邓膳夫借一步说话。”王衡将瓷罐放回灶台,然后看着紧闭的厨房门道。 出了厨房,邓连才开始变得健谈起来。 “在给铁锅抹油的时候,鄙人便知道,十郎并非外行,再看这白膏,遇热即化,香气飘飘。鄙人便敢断定,十郎的炒菜,妙就妙在这油,至于那尚未下锅的房县黄酒,大概是为了,去除这豚肉的骚臭。不知十郎是否愿意,让鄙人也尝一尝这菜?” “哈哈哈,邓膳夫的厨艺,果然是登峰造极。在下,远远不足。”王衡笑道,“莫说是品尝了,就算邓膳夫想知道配方,在下,也不会敝帚自珍。” “不可。”邓连忙摇头,“鄙人之所以能在这混一口饭吃,靠的,就是自己的独门手艺,因此不容旁人偷师,也断不会,偷师于旁人。” “非也,我是想与邓膳夫,做个交易。” ------------ 第三十六章 影帝 邓连四下环顾,确认没有人能偷听到他们的说话,才凑近了一些问:“不知十郎欲作何交易?” “衡财力单薄,更不善研究菜品。若是这云来楼,能与虢国夫人合作,想必于虢国夫人,于邓膳夫,于王衡,都是一件好事。” 邓连眼珠子一转,心中自开始思量,片刻,他道:“鄙人确实做不了主,不过若是虢国夫人问起来,鄙人亦无异议。” “那就多谢邓膳夫了。”王衡拱手一礼。 “十郎,鄙人有一言相劝,可能不好听,还望十郎勿怪。” “怎敢责怪尊长?” “哈哈,言重了。”邓连摆摆手,转身,看着正将菜品往来端的杜十四三人道,“豚肉味骚臭,登不了大雅之堂。十郎虽有良策去除骚味,但作为膳夫,还是尽量不要,试图改变贵人的认知。” “多谢邓膳夫千金之言。”王衡深深一揖,“不过这盘豚肉,其实是衡做给邓膳夫的,想向邓膳夫请教,此豚肉的做法,是否得当。” 邓连听了,竟是两眼放光:“当真?” “自然。” “那鄙人就先去尝尝,而后再与十郎研究厨艺。”邓连说完,就捧着炒猪肉如小孩一般,冲进了厨房。真想不到,一代名厨,竟也有被一碟菜,馋得流口水的时候。 别过邓连后,王衡跟着杜十四等人,来到明堂。 堂中,燃着六只炭炉,其发出的热浪,甚至能令人冒汗。 杨钊没有夸大其词,今天的宴席,真的只有他们三人。伺候的人,也仅有明珠和一名男仆。 “你真是个大忙人,昨日到了府外,竟也不进来见我?”杨玉瑶一见王衡,便嗔道。 “虢国夫人恕罪,是小子的错。”王衡随手一礼,虽不周全,却另有一番,说不出的潇洒。 “哼,一则,莫与我见外,唤我‘阿姐’。二则,莫非是上次没赏你珠宝,你便不肯来见我了?” 杨玉瑶见多了美少年,知道这些人之所以依从她,要么图她美色,要么图她的赏赐。而上次王衡对她兴趣不大,而且她也没赠他珠宝。所以,杨玉瑶便认定,王衡是因此而跟她置气了。 “是不来,但并非因为身外之财。”王衡道。 “哼,那是为何?”杨玉瑶心中一气,不仅一改慵懒的模样,还坐直了身子,桃眸中的流光也被怒色取而代之。 “定是因为贤弟在用功读书,怕见多了美色,乱了心智。”杨钊在旁道。 “啊哈?”杨玉瑶一愣,旋即转怒为喜,右眼眉一挑,伸手一抚青丝,“当真如此?” “是。”王衡深深一揖,双眼看着铺地的绸缎道,“衡正是用功的年纪,见了佳人,怕毁了心志。” “哦?我真的,就这般美吗?”杨玉瑶掩口一笑,凑近了些,桃眼汪汪地看着王衡,“听说,能否登第,诗才最是重要。不如小郎子即兴做一首诗,说说我有多美如何?” “哈哈哈,作诗?哥哥最是擅长了!”杨钊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道,“美美美,雪颈向天看,青丝如瀑布,美腿惹人看。” “你这登徒子~”杨玉瑶慵懒地一抬手,往杨钊额头上,轻轻一拍,“滚~” “得嘞,杨钊滚了~”杨钊真的翻了个跟斗,而后坐在地上傻笑。 “噗嗤” “嘻嘻。”这无比滑稽的一幕,惹得明珠和那男仆皆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有王衡,仍一脸严肃地看着地上的绸缎。 “小郎子,你可勿要学那杨钊,这般吟诗,只会被人打。”杨玉瑶教训完杨钊,便回过头来,纤腰一弯,探头过来看着躬着身子的王衡。 “有酒吗?”王衡忽问。 “哦?听说长安有一能诗的,叫李太白,斗酒百篇。贤弟莫非,亦有太白之才?”杨钊忙凑过来道。 男仆去端了一盏酒来:“郎君请慢用。” 王衡不理他们,抓起酒盏,一饮而尽,而后脚步一浮,故作醉态道:“碧玉阶上初见,荷花堂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杨钊和那男仆听了,皆是神色一变。其中,那男仆甚至忍不住,脱口而出:“珪娘……” 是啊,哪个男孩没有自己可望却永远不可得的初恋呢?而王衡的目的,正是将杨玉瑶比作“初恋”,通过将这个最完美的形象安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的方式,来夸赞杨玉瑶。 “酒来!”王衡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端起第二盏酒,一饮而尽,而后手一松,扔掉酒盏,继续道,“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杨钊听了上阙,尚还能保持镇静,可当他听完下阙后,却不禁掩面而哭。 “姐姐。昨天,吉温向右相进谗言,说国舅与小子和那杨慎矜存在财帛往来,是一并勾结东宫。若非昨晚,拼死擒获东宫死士一人,小子只怕,再也见不到姐姐了。”王衡对着杨玉瑶,又是一揖,而后捡起地上的空盏,“此诗,便是小子昨夜的心声!” 王衡刚吟诵完毕的时候,杨玉瑶还是一脸戏谑的表情,因为她见过的美男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其中还不乏,诗才如江之辈。因此,王衡抄的这一首,在一开始,并不能完全打动她。但当她听完,王衡给这诗作的“序”时,却是笑容一凝,接着贝齿微张,合不上了。 因为这一刻,她才终于知道了昨日之事的原委,因此为王衡的真诚而感动,爱屋及乌,乃至于她真的信了,王衡在诗中,将她比作初恋的行为,是真心,而非为了讨好她,才有的虚情假意!真诚,对活在阿谀奉承中的她来说,才是最为珍贵的礼物! “呜呜~三妹,昨天,哥哥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三妹了!”杨钊见王衡主动提起这事,也立刻哭丧着道,“鸡舌温害惨了我们兄弟啊!” 杨玉瑶愣了许久,才微微起身,双手往前微伸,她仍在王衡给她营造的震撼之中,因而说话时,声音都有点颤抖:“贤弟,你上前来,让姐姐,好好看看你。” ------------ 第三十七章 合伙 王衡上前两步,在离杨玉瑶约半步远处站定。怎料,杨玉瑶竟是直接贴了上来,差点就有他鼻尖双对。这对一个爱美的人来说,是大忌。因为当距离如此近的时候,脸上的任何缺陷,都会被无限地放大。但杨玉瑶自持貌美,却每每总是如此,且以近距离欣赏那些,未经人事的英俊少年郎那,被美色勾了魂的眼神为乐。 但这一次,杨玉瑶看见的,却不是一双惊慌失措的眼,而是一双,目光坚定,淡然中似还带着点点的……杀气?对就是杀气。 杨玉瑶对人眼中的杀气,可是终生难忘——三个月前,一位金吾卫将军的儿子在宣阳坊失踪。鉴于杨玉瑶的头上,一直顶着个“好掳掠美男子”的骂名,所以这位将军就径直带着家仆杀上门来,从此,这将军那比虎狼还要凶狠的眼神,就深深地烙印在杨玉瑶心底。 “姐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怎么脸都白了?”王衡离杨玉瑶太近,因此后者脸上的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先坐下吧。” 杨玉瑶很自然地搭上了王衡伸过来搀扶的手,而后拉着他一起坐在软榻上。 在握着王衡的双手后,杨玉瑶忽觉一阵莫名的暖意,心神也为之一定,于是道,:“想到了一件,很后怕的事。” “是何人敢吓唬三妹?哥哥替你,去抓了他。”杨钊立刻跳了起来,他现在是金吾卫的一员,说话自然硬气。 “切,好啊,他叫薛征,你去抓了他吧。”自从拉住了王衡的双手后,杨玉瑶忽地觉得,这杨钊油头粉脸的,言语也是十分粗俗,低鄙。 “啊……哈哈,三妹莫要开玩笑,薛征可是右金吾卫将军啊。”杨钊一听,竟是个自己惹不起的,登时心中大声叫苦,后悔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 “哼,那你刚才,信誓旦旦什么?” “嘻嘻……嘻嘻。” “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王衡好奇心起,便插话道。 “三个月前,达奚盈盈掳了个美少年。怎料,这美少年不仅是薛征之子,还是个千牛卫。薛征以为是姐姐干的,就带人杀上门来。姐姐无奈,只好和他去面圣。圣人下诏,全城搜寻,结果倒好,这少年自己出来了。还死活不肯说,自己是去哪了,惹得圣人以为,这事是姐姐干的。直到前天,薛征才上门赔罪,说那几天,他儿子是被达奚盈盈掠走了。” “对啊,这个达奚盈盈也是猖狂,竟将我儿也抓了去,整整四天啊。”杨钊一听达奚盈盈就当即哭苦,“三妹,改天,我们一起进宫,向贵妃诉苦如何?” “哼,诉苦?你知道达奚盈盈是谁的人吗?”杨玉瑶瞪了杨钊一人,“我听人说,这达奚盈盈之所以如此猖獗,是因为她是嗣岐王的宠妾!” “啊?”杨钊大骇,缩在地上,不敢吱声了。毕竟贵妃再受宠,圣人也不至于为了她,就去与自己的亲戚翻脸。 “姐姐,国舅,菜要凉了,来尝尝吧。”王衡立刻开口,避免杨钊持续尴尬。 “啊对对对,三妹,这可是贤弟的拿手绝活,炒菜。”杨钊拿起筷子就往杨玉瑶的餐盘中,夹了一块炒牛肉。 杨玉瑶却颇为嫌弃地瞪了杨钊一眼,皆因这牛肉厚,且表面上,还泛着一层油光,虽说时兴以肥为美,但那说的是丰腴之美——该丰满的,要丰满,不该丰满的,则要保持苗条。若哪哪都丰腴,那就叫胖了! “咦,这鱼看着不错。”杨玉瑶最终将目光落在一条鱼上,只是这鱼的做法,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不是蒸煮的,而是皮肉金黄,不见有多少水分。 “这是鱼,可好吃了。”杨钊说了一句话。 “这是剑南草鱼,今早,国舅特意去西市挑选的。”王衡道,“我用铁锅将其煎熟,做成了这红烧草鱼。” “啊,对对对!”杨钊恍然大悟,忙道,“这道菜,可是兄弟俩,想了一晚上的。三妹,你且尝尝,好吃与否。若是喜欢,我们就天天来,红烧,对红烧给你吃。” 杨玉瑶将信将疑,遂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红唇立刻沾上了油醒,她闭着眼咀嚼了一会儿,突然眼都亮了。 “贤弟,这真的是你,特意为姐姐准备的?”杨玉瑶问,同时,桃眸中,有流光闪过。 “是。”王衡微微点头。 “嘻嘻,三妹,味道可还合口?”杨钊在旁恭维地笑着。 杨玉瑶像个贪吃的小女孩一般,将半条鱼的肉塞进了嘴里,乃至于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用“嗯嗯”来作答。 “姐姐,衡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相求。”王衡见气氛差不多了,便开口提要求。 杨玉瑶仍在猛吃,故而只是“嗯”了声。 “云来楼自开业至今,不过十天,每天盈利便在一贯以上。怎料,却被有心之人惦记上了。衡势单力薄,所以想邀姐姐与国舅入股。免得这赚钱的门路,被人夺了去。” “是啊,三妹,总有些人,占着桌子,就点个一碗饭,而后坐上四个时辰。你说,这还如何做生意了。”杨钊一听一天能赚一贯钱,立刻双眼发光,遂主动用自己过去的经验,来说服杨玉瑶。 “姐姐府中,有个名厨,叫邓连。以他的厨艺,若是只在府中做酒席,确实明珠暗投了。”王衡说了句十分冒犯的话,听得杨钊心头一紧,忙投来责备的脸色。 王衡却不管他,因为这叫欲扬先抑:“若是邓膳夫能去云来楼掌厨,不仅可以让云来楼的收入,翻上百倍。还能吸引到,许多长安的贵人。如果贵人们对云来楼的炒菜念念不忘,那他们,可就成了我们的朋友。” “高!”杨钊听了,一拍大腿,“贤弟妙算!三妹,杨家骤得富贵,定有许多如吉温之流会仇视我们,进而加以算计。而贤弟此计,正可以让杨家结交许多朋友,对杨家长久保持富贵,有大益处啊。” “好啦,好啦!莫要一唱一和的。”杨玉瑶只想好好地吃一条红烧草鱼,却被王衡和杨钊在耳边叫个不停,心情大坏,“都去与邓膳夫商议,他若同意,你们再去库房拿钱便是。” ------------ 第三十八章 密谋 傍晚时分,王衡赶着一辆有蓬马车回到王宅。 “快,都来帮忙!”王衡将屋里三人都叫了出来。 “义父好生厉害,竟得了一车红绡!”杨暄见了这么多的红绡,登时两眼发光。 与杨暄的兴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杜若荀和怀沙那忧心忡忡的眼神。 “十郎,你从哪得了这般多的红绡?”杜若荀刚遭剧变,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生怕王衡为了钱,就去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暄儿,去后院玩竹蜻蜓去。”王衡道。 “好!”杨暄其实并不想出力搬红绡,一听这话,立刻溜了。 “虢国夫人同意入股云来楼了。这两车红绡,就是她资助的钱,国舅拿了一车去疏通关系。这一车,是扩张酒楼用的。” “啊?”杜若荀听了,却是不喜反忧,还看了眼怀沙,“看来,你说对了。” “怎么了?”王衡觉得奇怪,便问道。 “杜大夫能亲自去见右相,右相很高兴。可听说十郎去了虢国夫人府,右相很不喜欢。” “那你是如何解释的?”王衡问。 “我只会说自己看到的。” 王衡学着杨玉瑶的模样,整张脸贴到怀沙脸上,他自信于自己的颜值和才气,足以让这小小怀沙怀春:“步步为营没错,但一动不动,就是迂腐了。” 怀沙没有对王衡的动作,作出任何闪避,且还与他对视。一边是目光如炬,英气逼人,一边是眸若秋水,锦里藏针。 王衡自知失算,不由得怒羞成怒,恶狠狠地瞪着怀沙,誓要让她先行闪避。怎料,对视的时间越久,怀沙的眼神就越是平静,甚至脸上的笑意,还越浓了。 “你们别这样好吗?我害怕,”最先崩溃的人,反而是杜若荀,她硬生生地用身子挤开两人,“好好说话多好啊,怎么动不动,就要吵架啊?” “见机而动没错,但一意孤行,就是轻傲了。”怀沙这才说了句话。 “我……你!气煞我也!”王衡气得抱起一捆红绡,就往后院狂奔而去。 “唉……”杜若荀看见王衡这样子,登时觉得心闷,右手不受控地,锤了一捆红绡一拳。 怀沙走过来,与杜若荀共同抬起一捆红绡,再往院里搬。 “我真的,好担心你们。”杜若荀看着怀沙的背影,忽地道。 “担心什么?”怀沙像个没事人一样,语调轻快道。 “十郎对杜家有大恩。我觉得,你也是心善之人。所以,我特别不愿看到,你俩会……”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说“为敌”吧,明显不合适,说“打起来”吧,又觉得有点词不达意。 “唉,娘子,怀沙的命,只有一条。所以,能帮十郎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十郎嫌怀沙迂腐,怀沙还真怕十郎轻傲。” 杜若荀听了这明明是很严肃的一番话,却忍不住“噗嗤”一声,因为她的心结,总算是解开了。 “我今晚,劝一劝他吧。” “不可!娘子什么都不要说,否则,大祸临头。” “啊……”杜若荀一愣,忽地觉得,眼前的怀沙,与那天,在柳宅中的王衡,是十分的相似。 —— 如烟楼。 琴声悠悠,歌喉婉转,香气弥漫。 纱幔前,两位锦袍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人正姿势优雅地冲着茶。 “杨公子,这般着急地约吉某来此地,可是有何急事?”自打上次决定一起对付王衡后,自诩为清雅之士的杨谏,就和立志靠佞幸上位的吉温成了好朋友。 “有劳吉法曹了,还是因为家父的事。”杨谏边用着茶筅,边道。 “杨中丞管理太府十数载,深得圣人宠信,不知有何忧愁?”吉温趁机打听道。 “不瞒吉法曹,家父前年蒙右相信任,兼任御史中丞,可至今,寸功未有。故而遭小人嫉妒,屡次出言中伤。最近,韩珠团的事,家父更是怎么也说不清楚。” “哈哈,杨大夫,吉某若猜得没错。是王鉷给你们带来了威胁吧?”吉温笑道。 “吉法曹果然慧眼。”杨谏道,“唉,这事说起来,家父确实有错,当着众同僚的面,说王鉷生母卑贱,还夺了王鉷的职田。” “这揭人短处,还夺人钱财,可是大恨啊。”吉温道。 “是啊。而我担心的是,杨钊和王衡早与你我结怨,因此,他们会不会与王鉷联手,对付我们。”杨谏道。 事实上,两人之所以能在一起合作,就是为了对付王衡和杨钊。 “不瞒杨大夫,上次以杨暄做局,本已是万无一失,怎料,却杀出了个裴冕,白白送杨钊、王衡一功。”吉温道。 “啊?我听说,王衡性聪慧,若不能一击致命,他早晚会知道,是谁害他的。” 吉温早已领教过王衡的厉害——就是因为这个王衡,令他在李林甫心目中的地位,变得越来越低,当酷吏的标准,也变得越来越高,以前一顿鞭子的事,现在却非要耗时耗力去找铁证! “杨大夫勿要多虑。吉某有一计,可以让王衡和杨钊,如飞蛾扑火一般。” “何计?”杨谏迫不及待地问道。 “记得杨暄嘛?”吉温笑道。 “杨钊的儿子,一个好赌之徒,能做什么?” “哎,赌就对了!”吉温阴嘴一笑,“杨大夫只需约杨暄去达奚盈盈那赌,待赢了钱后,再去冯记鱼侩一坐,剩下的,交给吉某即可。” “当真?” “吉某办事,何时出过差错?”吉温拍着胸脯道,毕竟他可是任职大半年,就将上千家弄得家破人亡的人,业务能力摆在这。 杨谏却是对吉温没什么信心,因为吉温已经搞砸过一次了:“吉法曹,我与杨暄一起用膳,能定杨钊、王衡何罪?再有,我就能逃过关系?” “哈哈哈。”吉温给杨谏倒了一杯茶:“杨大夫看来是不懂,自己眼下的处境啊。” “哦?”杨谏眉头一皱,心中凉意渐生。 “杨大夫,韩珠团和两名,携带横刀和弩的死士,死在杨中丞的别业里。光此一点,就能定杨中丞的大罪。因此,吉某此计,不过是让世人知道,杨中丞以通过杨钊,投靠了杨贵妃。是借贵妃的圣眷,来保护杨中丞一家啊。” 杨谏费力思索了一刻,才终于捋明白吉温的话:“可是,吉法曹自己,在右相那,又能获得什么功劳?” 他太了解吉温了,无利不起早,要权不要命的主,如何肯白白救人? “杨慎矜家中有死士,是事实。杨大夫和杨暄有财帛往来,也是事实。凭此两点,右相便会相信,吉某对王衡和杨钊的指控。而这,就是吉某的功劳。至于杨中丞,虽说右相不会再信任他了,可有杨贵妃做保。右相又能将他如何?所以,这便是你我都好的上上之策。” “杨谏佩服!” ------------ 第三十九章 经商妙法 王衡本以为,李林甫会立刻叫自己去右相府,解释为何要将炒菜献给虢国夫人的,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早早起床,洗漱更衣,做好了去相府的准备。 怎料,怀沙却懒得很,日上三竿了,才慢悠悠地起来。 “你怎么才起来?” “难得无事。”怀沙说着,就想坐下吃早膳。 王衡一把夺过餐盘:“是吗?” “右相没说要见你。”怀沙倒是和王衡心有灵犀,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真的?” 怀沙翻了个白眼,有点无奈道:“我骗过你吗?” “那好,我去虢国夫人府了。”王衡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随你。”怀沙也不阻拦他。 王衡把那盘炒面还了回去,转身就走。 怀沙夹了一束,嚼了嚼:这厮的厨艺,竟这般精湛,哪学的? —— 虢国夫人府。 “十郎,这般快就处理好云来楼的事了?”邓连没料到,王衡竟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处理好了云来楼的“要务”,可以来教他炒菜了。 “是遇到了一个新问题。”王衡信口开河道,“安仁坊的客流还是少了些,所以想看看,离宫城更近之处,有没有更好的选址。” “哎,这你就问对人了。”邓连笑道,“鄙人以前,曾在临近东市的道政坊的一家食肆里做工,唉,这食肆的菜品确实不错,就是道政坊的开销,太贵了。一天,就要两贯钱!” “它为何这般贵?” “因为地好,临近春明门,那些从关东来的人,大多是从此门进城。一路奔波,进城后,自然要用膳,所以这道政坊中的食肆,就是他们的第一选择。第二,坊间有句话:西市富,东市贵。这售卖山珍海味的店,大都在东市。而东市离道政坊,可就隔着两堵墙,购买食材,非常方便!” 邓连说到这,饮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才继续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今圣人,喜欢在兴庆宫理事,右相则在平康坊批阅奏章,故而群臣处理完公务后,大多会在道政、常乐坊用膳。” 国朝虽在太宗年间,就有了会食制度,即在公廨外的走廊中用工作餐。只不过,当今圣人极少临朝,政务大都由李林甫操办,而右相府,自然提供不了这种福利,所以官员们只能私下解决。而且嘛,用膳的时候,大多是谈要事之时,所以很多官员,即便在公廨办公,到了用膳时,也会选择去私家食肆。 “最后,这平康坊里,多莺柳之地。这些地方的膳食,多是要寻食肆供应的,我们只要在道政坊打出名头来,这平康坊的生意,就会源源不断了。” “那在道政坊开店,就对了!”王衡笑道。因为,杨玉瑶最不缺的,就是钱,一天两贯,小儿科啦。 “十郎,你真的想清楚了?”邓连却没多大信心。 “嗯,膳夫,我看这样,道政坊的店开业后,安仁坊的店,就以做小吃,甜点为主。这炒菜,还有别的大菜,都搬到道政坊去做。”王衡道。 “为何?” “这叫高低端分离,避免自己抢了自己的生意,同时,不同的价格,可以吸引到不同消费能力的客户。” “哦,原来如此。”邓连其实听不懂这句话,不过他自打尝了王衡送的那碟黄酒炒猪肉后,就对王衡充满信心了。 “还有,去订制一块特大的招牌,悬在道政坊的店门处,就说凡赋诗一首,夸赞云来楼的菜肴的,当餐费用,减免三成。每人仅限两次。” “十郎,这让利三成,可就没多少利润了啊。” “不急,新店开业,得先把名头打响。”王衡安慰邓连道,“这文人墨客的诗,便是在替我们传播名声啊。” “原来如此,鄙人这就去办。” 王衡在虢国夫人府待了一天一夜,一是敲定道政坊这间店的股权比例——杨玉瑶占四成,王衡占三成,杜家占两成,邓连占一成。二是教会邓连红烧草鱼的做法。而作为交换,邓连则将透花糍的做法传授给杜十四,以便安仁坊的那间店能吸引更多的人。 随后,王衡就回家去了。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家中,竟空无一人,只有正厅中,留着一封信,是杜若荀给他的,信上说,杜有邻又病了,她得回去照顾,怀沙与她同行。而临走前,杜若荀还给杨暄准备了够吃两天的饭菜,并暂时带走了宅中存着的红绡,防止杨暄拿去赌。 只是,王衡掘地三尺,也没找到杨暄这竖子,而那些饭菜,则是一口没吃。 “这竖子,真该将他捆起来。”王衡逐渐理解杨钊暴打儿子的举动。 他生了火,将杜若荀留下的饭菜加热,而后独自吃:“若荀的厨艺,很好啊。” “义父,我回来啦!”王衡正吃着,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大叫。 “哦?你还知道回来!”王衡放下筷子,就去找棍子。 “义父,义父!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生鱼侩!”杨暄似乎预感到不妙,赶紧将礼物交出。 “你这竖子,哪来这么多钱?”王衡大骇,因为杨暄带回来的这盒生鱼侩,少说六斤重! “义父你是不知道,这就是朋友多的好处!” “你在长安,还有朋友?”王衡审视着杨暄。 “那是,大人说了,想要路宽,就得朋友多。所以暄儿在长安,已经有十来个朋友啦!” 王衡想了想,觉得刨根问底不合适,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儿子,于是道:“你出去多久了?” “才两个时辰。” “没去赌?” “哼,肚大娘临走前,把家中的钱都偷走了,如何赌!” “她做得对。”王衡道。 “义父!” “国舅找到宅子没有?”王衡拿了个餐盘,夹满了一盘鱼侩,递给杨暄,而后问。 “哎,大人忙着送礼呢,哪有空办这杂务?” “你今年多大了?”王衡决定,给杨暄找点事做,免得他闲出病来。 “今年十四啦!” “这么大了?”王衡一愣,没想到这饼脸小子竟比自己少不了多少,“未来想干什么?” “我要当进士!”没想到,这饼脸小子竟也有青云之志。 王衡大喜:“那明天,义父就带你去拜师,读书!” ------------ 第四十章 劝学 杜家。 晨曦出现,杜宅中,就传来杨暄的哭嚎声。 “义父!不要,不要!我不要读书啊!”杨暄抱着王衡的身子,涕泪横流。 “夫师者,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循循善诱。”杜有邻不知上哪找了把羽扇,在胸前一扇一扇的,“汝虽蠢笨,但亦是可塑之才,三天之内,若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劝学》,老夫便收汝为徒。” “暄儿,《劝学》不过几千言,有什么难的。”王衡奸笑着安慰道,“你不是说,想考进士吗?这儒学大家的名篇,可是必修啊!” “呜呜,进士不就是随便写首诗吗?”杨暄道。 “荒唐!”杜有邻举起扇子,作势一敲饼脸小子的脑袋,“天宝二年,奸……右相的走……门下,御史中丞张倚。为了让儿子张奭当进士,便贿赂礼部侍郎苗晋卿,让其点张奭为状元,可这张奭竟是只字不会,乃至于圣人亲自殿试之时,竟交白卷,从此被讥笑为曳白。而张倚、苗晋卿等人,也因此,被远贬外郡!竖子可是想让汝父,步这张、苗的后尘?” 王衡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暄儿,别怪世伯严厉,皆因这殷鉴未远,万不可重蹈覆辙啊。” “呜呜,暄儿这就去背!”杨暄真的抱起书,坐在一旁背去了。 杜有邻坐回躺椅上,重重一“咳”,而后才道:“十郎,听若荀说,你也志在青云?” 王衡不假思索道:“当然,大丈夫生于世,当有青云之志。岂能碌碌无为?” 杜有邻终于在王衡面前,找回了长辈的感觉,心中好不快意,于是也不顾风寒未除,一本正经道:“那十郎可知道,在国朝为官,路该如何走?” 王衡见竟是教他入仕之路,大喜,忙深深一揖:“还请伯父赐教。” “就以名相张公文献为例吧。” 杜有邻口中的张公,便是开元朝的最后一位名相张九龄。 “在国朝,想要青云直上,首先得考进士,其难度,仅次于当年的秀才科。因此,只要你高中进士,便没有人敢说,你是沽名钓誉之辈。”杜有邻一摇羽扇,“登第后,还要经过吏部的铨选,铨选上了,方可授官,若是不幸落榜,便要再等三年。唉,老夫就是在这铨选中,蹉跎半生啊。” 王衡仔细观察着杜有邻的表情,似是明白了,杜二娘对杜家有多重要——若非杜二娘被太子看中,只怕杜有邻这赞善大夫,也当不成。 “若是成功授官,上上之策,就是当校书郎。别看,这官公务繁琐,又无实权,但却是在宫城里视事,时常能看见圣人!”杜有邻也并非完全不懂为官之道,“校书郎期满,将再行铨选,若是评为上佳,可晋升左、右拾遗,替国策查漏补缺。这可是通往宰执的捷径!” “原来如此!”一旁的杨暄忽然大叫道,显然,这竖子完全没心情背书。 “当然,此路虽为青云之道,但能走此路者,百中无一。更多的人,会走制科。比如,那天的大理评事元载,便是通过圣人下诏临时设立的道科入仕。而张公文献,也在任校书郎时,登‘道侔伊吕’制科,因此升任左拾遗。这制科之妙,就在于可不经铨选。只是,这制科何时考,考什么,则不可知矣。” 王衡听到这,心中对大唐的官途,也有了个大概,那就是想走得稳重,得先高中进士,而后再考制科。如此,就能避免最催人的铨选了。 “咳,十郎可听明白了?” “多谢伯父赐教。”王衡拱手一礼。 “此时说‘谢’,为时尚早。”杜有邻羽扇一摇,“老夫亦是进士出身,自问知道,攻读哪些书,于登第有益。十郎若是想听,便先去背了《劝学》吧。” “啊?”王衡猝不及防,竟不知如何应答。 “对对对!义父也要努力,万不可成了曳白,再害了旁人啊!”杨暄窃笑着,“义父天资聪慧,想必一天就能背下《劝学》吧?速来,与暄儿一起背,背不出,不许用晚膳!” “可这《劝学》有数千言啊!” “十郎,勿要妄自菲薄,当自勉!”杜有邻嘴角也弯了,“俗曰:恩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所以,适当地悬梁刺股,也是必须的。晚膳时,背给老夫听。” “没错,以义父的能耐,三个时辰,绝对能一字不差!” “你们在聊什么,怎么这般开心?”杜若荀捧着一碗药进来。 “大娘子,救我!”王衡如见救星,忙道,“他们欺负我,要我背书,还说什么。背不完,今晚不许吃饭啊!” “大娘子,义父自夸有青云之志,所以世伯在教他如何入仕呢。这背不完不许用膳,也是为了防止义父偷懒呢。” “咳,当年苏秦潦倒时,头悬梁,锥刺股,终日苦读,终佩六国相印。十郎,你正是苦读奋发之时,万不可因杂念,而蹉跎了韶华!” “十郎,他们说得对啊,我也相信十郎,一定能做到的。”杜若荀温柔一笑,眼神中,全是鼓舞。 “啊?”王衡大骇,心道:本想着给杨暄这闲人找点事干,没成想,小丑竟是我自己?! ——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水……”王衡抓耳挠腮,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接下来的文字是什么了。 “手。”怀沙握着刀鞘,笑盈盈道。 “别……别啊!”王衡大骇,双手抱头道。 “好吧,我去忙了。”怀沙肩一耸,起身就走。 “别别!”王衡拽着她,“就陪陪我吧。” “若是再背不出来,就打你的手。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怀沙问。 “……是。”王衡为了让怀沙陪自己蹲着背书,确实这么说过。 “那你现在食言了。我为何不能走?” “……”王衡眼眸一转,窃笑道,“嘻嘻,别用刀鞘,用手打行吗?” “夫求学,贵在一心一意,就你现在这心思,别说今晚,再给你一年,你也背不出来!”怀沙冷哼道。 “早知道,今天就不出门了……”王衡欲哭无泪。 “随你便!”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给你打就是。” “什么叫给我打?书不是给你自己读的?”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吗!” ------------ 第四十一章 审问 黄昏,杜宅里,香气飘飘,原来是杜若荀特意去西市买了八斤羊肉,还支起铜锅,准备了一顿涮羊肉,一来是给杜有邻补补身子,二来是为了招待作为客人的王衡。 “……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还行。一字不差,十郎请。”杜有邻板了一整天的脸,稍稍松了些,对着坐席做了个“请”的手势。 “呼”王衡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旋即,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杨暄去哪了?” “啊?”怀沙最先一愣,旋即满宅子找了一遍,“没找到他。” “我和全叔中午就去西市了……”杜若荀道。 “妾身跟老翁在正房,也没看见他。” 自从云来楼开业后,杜家就剩下全叔一个仆人,怀沙跟王衡背了一下午书,其余人也各有事做,所以这杨暄,竟就在大家各忙各的时候,又不见了。 这一插曲,令这顿晚膳变得不欢而散。 “十郎,莫要责怪大人,他也不知道,杨暄竟会偷偷跑了。”饭后,杜若荀特意前来致歉,“红绡就在后院里,都造了册,一寸不少的。” “唉,岂敢责怪伯父。只是这杨暄,上次就差点害了我和国舅,现在又不知去向,实在是心中不安啊。”王衡道,他十分后悔,自己只顾着撩怀沙,而没把杨暄拴起来了。 “十郎,大娘子,喝杯山楂水,消消食吧。”怀沙捧着一个托盘来,上面放着三杯山楂水。 “你觉得,杨暄会去哪了?”王衡拿起一杯,抬头看着漫天繁星问。 杜若荀知道这不是她插得上话的时候,便捧起自己的山楂水,退至一旁。 “听说,好赌之人,一日不赌,就会浑身如蚁蚀。他该是去能赌的地方了吧?” “你为何不早说?非要拖到这宵禁时分!”王衡大怒。 “一来,你没问我,再说,万一我猜错了,你可是还会责打我?” “你!真够八面玲珑的。”王衡一拳砸在空气上。 杜若荀在旁边,先是看得提心吊胆的,而后灵光一闪,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喜怒不形于色的王衡,在怀沙面前时,会变得这么敏感易怒。 “你难道就不知道想想,如何才能让盼着杨暄去赌之人,死心吗!”怀沙也被气得够呛,指着王衡道。 “你是说,该让右相知道,吉温在交构东宫了?”王衡心中,却是欢喜得很,因为怀沙终于肯表明自己的立场了,这对他而言,很重要。 “我是真的会将你的话,记录在案的!”怀沙双拳一握,瞪了他一眼。 王衡不管她,笑容满脸地走进房间。 “娘子,我有些事,想问问你。”杜若荀拉着怀沙,走到树下道。 “问隐晦些。”怀沙道。 杜若荀一愣:“这……” “唉,好吧,说快些。” “杜家愿替娘子赎身。” “谢大娘子美意。只是,怀沙已脱贱籍,是良人之身。”怀沙脸色一殇道。 “可你现在为何……” “等时机成熟,我自会如实告知大娘子。” —— 李林甫终于还是沉不住气,派棠奴来传王衡。 “呵,你好大的胆子,瞒着右相做了这般多的事!” 王衡一脸无辜:“我这两天,不是在炒菜,就是在读书,这也犯法?” “啪”棠奴抬手就给了跟着出来的怀沙一巴掌。 “你干嘛!”王衡来不及阻挡,但还是后知后觉地用身子挡着怀沙,握着拳头呵斥棠奴道。 “呵!这是阿郎的意思,这贱婢不拦着你去见杨玉瑶,就是该打!” “……”王衡知道不能反驳棠奴,不然容易被她中伤,于是转而问怀沙,“可需要用药,记得前面巷口右转,有间药铺。” 他真的将一个荷包递给怀沙。 “我没事的。”怀沙捂着左颊,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一动作,却令她与王衡对上了视线,虽只一瞬,那本平静如镜的眸眼,却忽地泛起泪花来。 “你……流泪了。” “呵,走!”棠奴一把揪着王衡衣领,就往右相府拖,“看阿郎如何收拾你们这对狗男女!” “喂!哎哎哎……” 王衡被拽到右相府,还没站稳,就被蒙上了眼,然后又是一轮转来转去,终于在他快要晕死过去前,被人带进了一堂屋。 “可知道,这是何处?”棠奴冷声道。 “右相府啊。” “是偃月堂!”棠奴冷笑道,“阿郎每至此,必有奸人被灭满门。” “棠奴,休要吓唬十郎。此处不过是阿郎定计,为国锄奸之所。”有一把女声淡淡道。 王衡不答,通过棠奴和女使一唱一和,他已推断出,李林甫的目的,不仅在于警告自己,还在于想再让自己办一些脏事,要不然,没必要将自己带到偃月堂,直接扔京兆狱里,让吉温打一顿,再假惺惺地派人来赦免自己,效果更佳。 “十郎,为何将云来楼献予杨玉瑶,却不献给相府?”女声问。 “上次,杜家想赠右相大礼,右相呵斥称,一国之相,岂能贪图钱财?所以这次,不敢再用财帛,来污右相的眼。”王衡作死道,当然李林甫单凭这句话,发作不了,因为他确实这么教训过王衡。 “听杨暄说,你有青云之志?”女声又问。 王衡稍稍一愣,他没想到,右相的消息,竟是这般灵通,才半天啊,就能令杨暄实话实说了? “是,所以昨天在杜家攻读《劝学》。”王衡道,“背了一天,才终于被获准吃饭……杜大夫真是严师。” 他说这话的目的,在于自辩——他昨天真的什么都没干,可别诬陷他什么。 “呵,想当官,不来求右相,竟想考进士?真是舍本逐末!还是说,你还想背叛右相?” “啊?世人皆称赞,右相公允,从未有徇私之事。”王衡故作惊诧,“女郎,慎言!” “你!” “十郎,五天前,杨钊贿赂薛征,让其同意,调右骁卫军士,田神功、田神玉二人入右金吾卫,其中,田神功补正九品,武侯长上之职。此事,你可知道?”女声又问。 ------------ 第四十二章 山雨欲来 当双眼听不见东西后,人体其它感官的灵敏度,都会大幅提升,因而,这女声在王衡耳中,就如惊雷一般,令他很不自在,甚至,手心都冒出细微的汗珠。 “知道。”王衡不知道李林甫究竟知道多少事,所以决定,先实话实说,只在关键问题上,含糊其辞。 “这是如何一回事?”女声又问,这是李林甫惯用的手段了,让别人说,自己再根据此人的说法,挑漏洞,这一招,百试百灵。 “杨国舅初到右金吾卫,那的人都认为,他是靠杨贵妃才得以上任的幸进之人,无人愿听他调遣。而上次五鉷案,田神功兄弟皆智勇双全,我便向国舅举荐了这田家兄弟,让他们成为国舅的左膀右臂,以更好地替右相做事。” 王衡这么做的目的,其实就是给可用的人才,打上杨国忠一派的标签,以免他们被他人抢了去,好留到自己能培养势力时,再收入麾下。 “让他回去吧。”李林甫终于开口了,证明自己一直在旁。 王衡则被弄得云里雾里的,因为他压根就搞不懂,李林甫把自己叫来的目的是为何? —— 王衡离开右相府的时候,没见到怀沙,于是想递钱给带他出来的那个女使,问一问怀沙的去向。怎料,这女使竟是不收!这令王衡心下一凉,他意识到,这是又有人在李林甫面前中伤自己,而且这人已接近成功了。 他决定先回自己家,因为那儿清净点,适合静心思考对策。 “十郎,你可算回来了!”没曾想,杜若荀竟来了王衡家,还是一脸忧色的。 “你为何在这?” “今早,杜十四把云来楼的营收送到你家,不曾想却遇上了杨暄,他说你是他义父,这些钱给他就是给你,所以抱着两匹红绡就跑。杜十四不敢阻拦,只好告诉我,我便来这等你。”杜若荀道。 “这竖子竟如此狂妄?”王衡说着,撸起衣袖,“他此刻在哪?我要去收拾他。” “杜十四问过,杨暄说,有一位女神仙,要请他吃饭。” “还女神仙!”王衡气极,打断道,“就他那大饼脸,骗谁呢!” “杜十四让卫五郎跟着杨暄,最后发现,他到琼楼玉宇去了。”杜若荀终于能将话说完了。 “琼楼玉宇,又是这个达奚盈盈!”王衡一听,就知道没好事,“唔,我得去救他。对了,杜十四机警聪明,你或许该赏他点财帛。” “听你的。”杜若荀从不反对王衡的话,“那你今晚,还去我家吃饭吗……刚让全叔去买了四斤牛肉。” “唉,尽量吧。” 王衡刚欲出门,就见一杜家家仆来报,说是发现杨暄乘着一辆钿车,往冯记鱼侩去了。本来,他们是看不见车中的杨暄的,但这饼脸竖子好热闹,掀开窗帘看街景,这才被他们发现了踪迹。 “杨暄不是去赌吗?为何要去冯记鱼侩?”王衡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我让家仆们先关了店,跟你一块去吧。这样,万一他们不讲理,兴许也不敢真动手。”杜有邻不喜舞刀弄枪,加之天下承平已久,所以杜家也没聘请护院。因此,一旦遇到这点事,就只能寄希望于人足够多了。 “不用,我有人手。”王衡道,“你赶紧回家里,关好门窗,别出门,我怕他们会对你们动手。” “不会吧?”杜若荀瞠目结舌。 王衡不知如何解释,索性不解释了:“听话。” “嗯嗯。”杜若荀乖巧地点点头,“那你一定要小心啊,明天的早膳,我也给你备着。” “好。” —— 右金吾卫驻地,校场。 田神功,田神玉兄弟正围着校场小跑,他们初来乍到,整天无所事事,只好自行加练,以免体能退化。 “神功,神玉!”王衡站在校场入口,朝他们招收。 “郎君?” “真是十郎!”田神玉兴奋道,快步冲上前,“多谢十郎,替我兄弟美言,我们这才得以调入右金吾卫,哥哥还因此,升了官。今晚的酒宴,十郎可不要推辞啊!” “哈哈,披上官服,果然英俊、潇洒多了!”王衡看着田神功笑道,“是该贺一贺,但不急于这一时,等神玉也穿上这身了,我们再一醉方休。” “谢十郎美意!”田神玉已经见识过王衡的厉害,从说记住他们,到给他哥升官,赏自己六匹红绡,前后只用了十天,因此王衡这么一说,他已当王衡给他也铺好官途了,“日后,十郎有需要我们兄弟之时,我们绝无二话!” “郎君今晚可是有要事?”田神功察言观色的本事确实不一般,尽管还是迟了一步,阻止不了心直口快的弟弟。 “是有件事。”王衡道,“国舅的儿子,涉嫌赌博。” “什么?”田神功大骇,他知道赌博为法律所不容,但同时知道,杨钊是他们兄弟的第二个贵人,得罪不得。 “他被开赌坊的人扣了。我需要你们,穿着金吾卫的衣服进去,把杨暄带出来,关在官署里,等国舅回来,再行处理。”王衡道,“国舅对我们有大恩,不可见死不救不是?” “十郎放心,我们兄弟一定将此事……” “神玉!” “办得明明白白。”田神玉虽被兄长打断了一次,但还是坚持将话说完,毕竟,在他看来,王衡是让他们按正规流程抓人,没危险。 “神功可是有所顾虑?”王衡问,“全凭自愿,绝不勉强。” “不知杨暄此刻,被关在何处?”田神功略显无奈道,他弟弟已经将话说得太美太死,乃至于他这个当哥哥的,虽然心有顾虑,但也无法提出了。 “冯记鱼侩。”王衡道,“我带你们去。” 两兄弟都没有披甲,而是换上黑色短后衣,再配上横刀,最后各牵上一匹象征身份的高头大马,跟着王衡直往冯记鱼侩而去。 冯记鱼侩只是个小店,虽然生意兴隆,且似乎没什么背景,因此,掌柜见了金吾卫,就只有两反应,一是双腿发颤,二是赶紧塞钱,希望这两位爷能见钱眼开,然后立刻离开。 “我们接到暗桩上报,有涉赌之人,擅自扣押良人,在你这店里用膳。让我们进去搜一搜,搜完就走。若是抗拒搜捕,下次来的,就不只是两个人了。”田神功压根不收钱,板着脸,冷声道。 “是,是,两位爷,里面请。” ------------ 第四十三章 救人 掌柜的让开店门后,王衡便低着头走在前面,过了一会,田家兄弟也跟着进了店,三人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以保证,王衡能抢在那些人发现田家兄弟前,找到杨暄。 冯记鱼侩好就好在它没有雅间,因此所有客人都没法避免自己被人看见。 “第三行,最后一张桌,一小孩,一……杨谏!”王衡大惊,心道怎么会是他! “明白!”田神玉为了升官,十分拼命,头一点,就要上前拿人。 “慢,慢!”田神功一把拽着他,而后才问王衡,“抓不抓?” 王衡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因为杨谏是五品谏议大夫!因而即使王衡仅是想带走杨暄,只要杨谏要喝一声,事后再写个奏疏,将王衡私下动用金吾卫的事送到朝堂上去,这事就会无限闹大,影响不可估量! “官爷,官爷,小店确实是正常营业啊!”忽地,那掌柜的声音又在王衡耳边响起。 王衡猛一回头,却正好看见,一京兆府的公差,一巴掌将掌柜的扇倒在地。而此人身后,还有五名同样穿着的公差! “右金吾卫办命案,借席子一坐。”王衡忙拉着两兄弟,挤到一围可以监视杨谏、杨暄那围的桌子上。这一桌,是一家人,看着就没个是官,也非大贵,故而对此,也不敢多言。 京兆府的公差打翻掌柜后,就径直走到杨暄,杨谏那一桌前:“二位,跟我们回京兆府一趟。” “为何?你知道我阿爷是谁吗?”杨暄当即开始拼爹。 “你们在玩什么?”官差冷冷一笑,“可知道,唐律禁赌?” “什么!”王衡大骇,他是没料到,这杨暄、杨谏竟敢在这大庭广众下赌! “赌什么,这就是几个普通的筷架!你说对吧,杨大哥!” “呵呵,四片全是点的筷架,一盒马蹄金啊!” “杨大哥,你说话啊!”杨暄明显急了。 “两位兄弟,拜托了!千万别让吉温的人得逞!”王衡听到这,便知道,杨暄果然中计了,马上对着兄弟俩抱拳行礼。 “放心,抱在我们身上。”田神玉还是那么率性,右手握着刀柄就冲了出去。 “右金吾卫捉拿涉嫌赌博者,都让开!”他大声囔囔道。 “喂!此处是京兆府的地界,禁赌也是京兆府的职责!”京兆府的官差果然不肯想让。 田神玉闻言一愣,他初到右金吾卫,对职责职权十分不熟悉,又怕说错了话,因此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 “我们怀疑,此二人是柳勣余党。”田神功见状,上前喝道。此言一出,立刻吓得大厅中鸡飞狗跳,食客们无不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生怕被官差当成柳勣余党给抓了去,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开什么玩笑,知道我爹是谁吗?杨国舅,也是你们右金吾卫的官!对右相是忠心耿耿。”杨暄开始坑害队友。 “哈哈,二位,如何解释?”京兆府的官差一脸戏谑地看着两兄弟。 “我们只听军令,你若有异议,便让你的上官,来找我们的上官。”田神功说着,像拎小鸡一样,一把拎起杨暄,就往外拖。 田神玉则抽出刀来,虎视眈眈地看着京兆府的六名官差。官差们果然不敢和右金吾卫的人发生正面冲突,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至于王衡,早在田神功拎起杨暄时,他就混入食客堆中,离开了。 因为,王衡在这六个官差身后,看到了一个曾在如烟楼有一面之缘的人——吉温的管家仇十七! 而这个仇十七,同样在看见京兆府的官差斗不过右金吾卫后,就转身溜了,所以王衡当即决定,快步跟上,看一看,他究竟有何打算。 王衡的这具身体,虽然没长成,但所幸腿脚灵便,且得益于他前世的经验,所以仇十七一路上都没发现有人跟踪,因此一路将王衡带到了右相府! “阿郎,大事不好了。”仇十七快步走进右相府大门后的待客室,对哈欠连连的吉温道。 “你!”吉温一听,立刻怒从心上起,走出待客室,问道,“何事?” “是右金吾卫的田神功和田神玉,他们突然闯入,带走了杨暄,破坏了我们的计策!” “废物!”吉温虽知道,京兆府法曹是斗不过金吾卫的,但不骂人,就始终觉得气不顺。 吉温又回头,看了一眼会客室,那里面坐着被他威逼利诱来的东市奴牙郎邓四郎,还有五名壮仆。 “你和邓四郎在这等着。”吉温道,说完招来五名壮仆,匆匆而去。 王衡知道,他必须要找人配合了,于是骑上马,飞奔离去。他骑的,是怀沙的那匹军马,身强力壮,健步如飞,且马鞍上,真有一个该是右金吾卫的徽记,因此一路畅通无阻,仅用了一刻钟,王衡就赶回右金吾卫的驻地。 “国舅,国舅!” 杨钊刚刚从宫城返回,就听见王衡喊他,忙上前问道:“贤弟,何事这般紧张?” “不好了,吉温做局,让杨谏与杨暄在冯记鱼侩赌。被京兆府的公差撞见。我正好与田家兄弟吃酒,便让他们出手救下了杨暄。现在,吉温带着几个家奴,气势汹汹地赶来了!” “好胆!竟敢这般欺我!”杨钊一听吉温竟又欺负自己的好大儿,登时火起,“哥哥去叫人,跟他们拼了!” “国舅,国舅,我有一计策,可一劳永逸地解决吉温。”王衡拉着杨钊。 “哦?”杨钊知道吉温这两次都是将自己往死里整的,因此,一听王衡这么说,也不迟疑什么。“如何做?” “右金吾卫,可有审讯犯人的,秘密院落?”王衡问。 “自然有。” “鹿突骨可在国舅手上?” “在的。” “立刻让田家兄弟带着杨暄和鹿突骨去这秘密院落。且务必要让吉温知道,国舅和田家兄弟,一起去了这院落。我想,吉温一定会带着人闯进院里,看见国舅、田家兄弟、杨暄在一起的场面,以给国舅扣一个私下交构杨谏,事发,又指使手下掩饰此事的罪名。” “不错,鸡舌温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对付哥哥的大好机会的。”杨钊道。 “所以,我们必须让鹿突骨也在场,然后安排杨暄偷偷离开。国舅则带着右金吾卫埋伏在院外,当场将吉温等人扣在院里。反扣吉温一个交构东宫,欲私放东宫要犯的罪名!” “善!”杨钊大喜,“鸡舌温,你我恩怨,就在今晚了结吧!” 杨钊立刻去部署,王衡则不辞而别,因为他刚刚看见,仇十七和邓四郎,并没有离开右相府,这表明,吉温今天,一定有要带邓四郎去见李林甫的原因,所以,若不能解决仇十七和邓四郎,那对王衡自己的威胁就不会减轻! ------------ 第四十四章 自救 自从上次差点被六郎砍死后,王衡就一直在研究自保之法,他认为,这具躯体尚未长成,无法与人斗力,所以只能玩阴招。为此,他特意去西市买了个弹弓,又捡了一袋石块,每天练习。而今天,这小小的弹弓终于派上了用场。 王衡飞马回家,取了弹弓和弹丸和一身阑袍及鞋子包在一个布袋里,又将一把剃须刀揣进怀里,别小看这把短短的剃须刀,却是用打造横刀的材料打的,西市的店家号称十分耐用。王衡见了后,自然大喜,买来开了刃,就等着今天派上用场。 再说王衡取了这两“宝物”,正欲上马离开,忽地心念一动,头便无意识地往左侧一旋,整个人登时愣住。原来,他在街巷上的人堆里,看见了怀沙! 怀沙离他约十步远,没骑马,应该是刚从右相府步行回来,但此时,她却正在转身,以确保背对着王衡。 “怀……”王衡嘴唇刚动,忽地意识到,怀沙这是在给自己创造机会,因为怀沙说过,她看到的事,都会如实上报,至于她没看见的事,自然就不会了。 “还是你好。”王衡喃喃道,旋即策马去找裴冕。 王衡赶到裴宅时,正好看见,裴宅的烟囱上,炊烟袅袅。 “章甫,有急事,速来!”王衡刚进门,就囔囔道。 “哎哎哎,十郎,阿郎正在吃饭呢。”开门的仆人忙道。 “十郎?你怎么来了?”裴冕闻声出来,手中还拿着筷子。 “帮我个忙。”王衡道。 “该不会是遇到要命的事了吧?”裴冕刚虎口脱险,因此直觉非常灵。 “是。”王衡道,“吉温带着家仆,想劫杀鹿突骨。” “什么?”裴冕大惊,“吉网”的大名,他自然是心有余悸的。 “吉温不死,你将不得安生是不是?”王衡反问道,“包括你屋中的妻女,都会被没入掖庭为婢,我说得没错吧?” “呃……” “如果你不是担心这个,你当初为何要冒险来找我,为何要背叛东宫?!”王衡瞪着他的双目,喝问道,“现在木已成舟,你觉得,还有后路可走吗?” 王衡自知话语中,一堆漏洞,所以绝不会给时间裴冕思考:“章甫如果不想死,且想避免妻女受辱,就随我来。” “好!” 两人同乘一马,往右相府飞驰而去。抵达右相府时,已是日落西山。若按开元年的规矩,这已是官员们下值归家之时。可在天宝年,李林甫鞠躬尽瘁,常常在深夜,才敲定重要政令,所以官员们也只好跟着作出改变,即使已日落西山,仍在右相府门前,排起长龙,等候召见。 而门房中,仇十七和邓四郎仍在等候。两人皆已等得十分烦躁,偏偏仇十七不过一家奴,亦无胆量在此发作,只好黑着脸,不时地踹旁边的邓四郎一脚。邓四郎有苦难言,有气难出,只好右手狠狠地捏着胡床来出气。 王衡见此情形,便将弹弓和弹丸袋递给裴冕。 “不会是砍人吧?”裴冕一看这俩玩意,眼都愣了。 “吉温办案,最好株连,人越多,他的功劳就越大。”王衡道,“我若被捕,章甫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好吧,要我怎么做?”裴冕知道,自己已经上了王衡的贼船,因而只好就范。 “我先进去门房那,等我再出来,扭头看你,你就进来,跟我耳语几句,然后我们一起往那条暗巷走。”王衡道。 “好。”裴冕将弹弓、弹丸收好,而后就站在墙角等着。 王衡则快步进入门房,见了知客。 “烦请通报,王衡欲见右相一面。” “不瞒十郎,今夜阿郎与王县公商议赋税之事,需等候许久,若是不急,还请先回。” “好。”王衡说着,有意无意地瞪了仇十七一眼,而后转身离开。 仇十七当然能看见他,立刻拉过邓四郎:“可记得此人?” “哪一个?”邓四郎刚刚一直在恼怒仇十七踢他,压根没注意到王衡和知客的对话。 “就那肤白英俊的!” “是有些许像。” 仇十七钳住邓四郎的脖颈:“是就是!你若是敢在右相面前支吾,阿郎就敢扒了你的皮!” “诺!诺!” 教训完邓四郎,仇十七又抬头一看,却正好看见,王衡在门房外和裴冕密语,最后这两人竟同时看向自己,甚至裴冕脸上,还浮起一丝带着杀意的笑容。 “老子先扒了你们的皮!”仇十七因惊生怒,自持有些拳脚,一把揪起邓四郎,“出来!” “呃呃,啊!” 仇十七在庑房中取了自己卸下的障刀,而后拉着邓四郎,盯着王衡二人的背影一路沿着右相府的围墙狂奔,初时,他们身边,还有拱卫右相府的金吾卫巡逻,渐渐的金吾卫就不见了,再而后,就连街面上的行人,也不见了,两边建筑之间的间隙,也变得越发狭窄。 “兔崽子,这就能跑掉了?”仇十七呸了一口,加快了脚步。他见过裴冕几面,都是在右相府中,裴冕总是弓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王鉷身后,卑微得不能再卑微。至于王衡,虽说确实是个狠人,中了箭都还能面不改色地欺骗右相,但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子罢了,无需多虑! “砰”一个硬物毫无征兆地袭来,正中仇十七的左眼,这一下,就打得他天旋地转,剧痛甚至令他暂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 “撕”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王衡从拐角的阴影中杀出,锋利的剃须刀刺穿了仇十七的几层衣服,精确无误地穿透了他的心房,而后在一瞬间抽出,速度之快,连一滴血都没有带出来。 “轰”仇十七沉重的躯体,摔倒在地,他是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砰”第二粒石弹命中吓傻了的邓四郎,直接砸进了他的左眼窝,代替了他的左眼。 “砰”第三粒石弹又至,深陷邓四郎的右眼窝之中。这下,邓四郎的身躯终于有所反应,后退几步,重重地撞在墙上。 第四粒石弹正中邓四郎的双腿之间,将他打得直不起腰来。 见此良机,已抓起仇十七的障刀并闪到邓四郎身侧的王衡,当即手起刀落,只听得“咔嚓”一声,如喷泉般的鲜血,便将邓四郎的脑袋冲开数寸! “咚”无头躯体扑倒在地。 裴冕终于在黑暗中出现,并弯腰在两具尸体上摸索。 “只有这个。”片刻后,裴冕将一封从邓四郎怀中摸出的文书递给王衡。接着,他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封文书,用火折子点燃,直烧到只剩下左侧一角时,才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火焰,而后将这半角纸,压在仇十七鞋底。接着他又分别用障刀和剃须刀,在两尸体的眼窝里,补了几刀。 裴冕烧东西的时候,王衡借着火光扫了一眼文书,不由得大惊,他紧皱眉头,明显是遇到了麻烦事。 ------------ 第四十五章 计成 “该走了。”裴冕催促道。 “放在仇十七左手。”王衡将文书交给裴冕,“障刀放仇十七右手,剃须刀放在邓四郎右手。” “好!”裴冕一一照做。 王衡自己,则在这段时间里,试图寻找裴冕发射的石弹丸,然而天色太暗,这路也是泥路,故而四粒弹丸只找到被打进仇十七二人眼窝里的那三粒。 “走了。”王衡和裴冕跑到大路旁,这里离一挂着灯笼的大户人家很近,因而有微弱的灯光。 “我身上有血吗?”王衡问,同时,开始换鞋。 裴冕仔细看了两遍:“没有。” “好,将这些都毁掉。”王衡指的是裴冕的衣服,自己的鞋子,还有弹弓和弹丸。 “明白。” “你现在回家,余下的事,随机应变了。”王衡没有办法独自除掉仇十七二人,所以只能寻求帮助,而帮助的背面,就是泄密。这既是历史上,诸多大事会功败垂成的原因,也是谋划这些事的人,所永远没办法避免的难题。 “知道!”裴冕道,他的家小都在城中,本人也并非第一次和王衡杀人了,因此不可能不拼尽全力来替王衡掩饰罪证,而这,就是王衡选他为帮手的唯一原因! “章甫。”王衡叫住正欲离去的裴冕。 “还有何事?”裴冕语气十分着急,因为他身上沾了血,且现在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从此刻起,你、我还有杨国舅,就是密不可分的铁三角了。”王衡开了个玩笑。 裴冕苦涩一笑,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随着宣告宵禁的鼓声渐渐结束,这更夫也开始报时。 而此时,王衡就坐在右相府的门房中,等候李林甫的召见,他想给李林甫营造一个错觉,那就是他在仇十七等人死的时候,就在这右相府中。因此,他今天傍晚准备的那套替换衣物和鞋子,都是与身上穿的,是一模一样的。 “郎君,喝杯热茶吧。阿郎还在与王县公谈事。”知客捧来一盏热茶,此举,引得王衡身边的人无不侧目。 因为这些人中,等了一两个时辰的比比皆是,等了五个时辰的也不是没有,但就是没有哪一个,能在不给知客钱的情况下,被知客敬茶! “多谢。”王衡伸手去摸荷包。 “哎,十郎太客气了,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无需多礼。”知客道。 “一家人?”王衡一愣。 知客却是笑而不语,躬身退去。 王衡也不追问,端起茶盏想喝,但却发现,盏中的茶液面上,涟漪不断,仔细一看,竟是自己的手在颤,原来是后怕袭来! “梆” “子时!长安万年,平安无事!”更夫高声吆喝着,宣告旧的一天结束了,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但杨钊却还没回来!这令王衡坐立难安,难不成是陷害吉温的计划出了差错?这可不得了,毕竟他和裴冕在仇十七和邓四郎的尸体上所做的手脚,都必须要先建立在吉温率领家奴欲劫走鹿突骨的基础上!要不然,这些手脚就是弄巧成拙,最终惹火烧身! “哐哐哐”忽地,一全副盔甲的金吾卫从相府中冲了出去。 王衡心一紧,便跟着人群起身张望,只见相府外,竟集合了三十多金吾卫,其中三人还骑着马,这从府中冲出的金吾卫刚到,这队人就浩浩荡荡地往仇十七躺着的那方向去了。 “这位就是王十郎。”王衡思考得入了迷,乃至于没看见,知客带着一小婢女来到王衡面前。 “敢问,可是十郎当面?”小婢女对着王衡屈膝一礼。堂中,灯火阑珊,故而王衡一时间,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却能感受到,她气质娴静,不卑不亢,既不像棠奴那般凌人,也不似怀沙那般阴沉。 “正是。”王衡低头拱手一礼,“似是第一次见,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现在,郎君就认得小曦啦。”小婢女笑道,而后身子轻轻一侧,“右相有请。” “有劳娘子带路。”王衡习惯性地递上一个荷包。 “这是何意?”小婢女小曦脸上的笑容,却忽地一愣,旋即如凋谢的花儿一般。 “是王衡冒犯了,多有得罪。”王衡收回荷包,深深一礼,心中却是无比奇怪,他见过不收钱的下人,怀沙就是,不过她是全程板着脸,这知客也是,不过他是嬉皮笑脸。前者不收钱,是因为要自保,而后者不收钱,则是为了讨好。 唯有这小婢女,虽也是不收,但这神情,却像是责怪,更像是失望。可她,为何会失望呢? “十郎,请。”小曦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不蒙眼吗?”知客在旁问道。 “不蒙,吧。”小曦对知客道。 知客一躬身,退下了。 “吧?”王衡回味着这个语气词,心中的疑惑更甚:似乎她对流程也不熟悉,新来的? 出了门房,两人首先经过一座矮小且年岁感十足的门楼,这是右相府以前的中门。始建于一百多年前,当时,此宅是李靖的住所。开元初,李林甫任正五品下的奉御官时,迁居此处。一日,相师浮屠泓从门前路过,断言李林甫必能任相,前后十有九年。只是,万不能改动此中门,否则大祸临头。 过了中门,便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头顶,悬着一盏盏红灯笼,烛影摇曳,香气袅袅。 王衡是第一次看见相府的园林,虽是夜晚,但也能看见一片金碧辉煌,因而大受震撼,遂将小婢女给忘了,直到耳边,突然传来她悦耳的声音。 “十郎,右相就在厅中,请。” “你不进去吗?”王衡问,因为之前带他来的人,要么是青圭,要么是棠奴等女使,这些人都是回站到李林甫身边的,所以王衡下意识地认为,这小曦也是要跟着就去的。 “不了。”小曦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多谢引路。”王衡对着她的背影一礼,而后迈步进入正厅,他是没注意到,小曦微微侧了侧头,用余光看着自己。 ------------ 第四十六章 铁证 正厅中,炉火熊熊,甚至有些许炎热,厅堂正中,立着一面大屏风,上映着各式发鬓的侍女的身影。 王衡正欲开口,耳边忽然传来一把喘着粗气的声音。 “右相~!吉温不辱使命~!”吉温一路小跑,而后一个滑铲跪倒在屏风前,直到这个动作完成,他才惊诧于,房间里,竟还有一个,他不愿看见的人,“王衡?!” “吉法曹,你又如何不辱使命了?”屏风后,棠奴冷声问。 “回右相,杨谏在冯记鱼侩,通过赌博的方式,行贿杨暄!被京兆府的公人,当场查获马蹄金十枚!”吉温道,“可就在此时,被王衡举荐的右金吾卫田神功、田神玉二人闯入,强行将杨暄带走!试图掩饰,杨暄收受贿赂之事实!” “呵,十郎,吉法曹的指控,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棠奴问。 “小子想反问吉法曹一句,从杜有邻案至今,你有何功劳?再有,我和杨参军,两度擒获东宫死士,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吉法曹构陷,小子现在是真不知道,吉法曹在替谁做事。” “你!王衡,休要诽谤!你只说,是不是你指使的右金吾卫,带走了杨暄!” “吉法曹,休要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问题!你在替谁做事?!”王衡压根不管吉温问自己什么,只说自己想说的话,这是吵架中,唯一不被人带偏的方式。 “够了,带杨参军上来。”李林甫这就坐不住了。 不多时,堂外传来一声高呼:“右相!杨钊不辱使命!吉温带着家仆数人,还有京兆府的官差两人,试图冲击我金吾卫关押要犯的重地,劫走鹿突骨,被杨钊当场擒获!” “杨钊!分明是你,试图私放涉赌,涉嫌受贿的儿子杨暄,所以才做了这个局!”吉温大怒。 “吉法曹,你究竟在替谁做事!”王衡高声喝问,以提醒杨钊,不要被吉温牵着鼻子走。 杨钊会意,冷冷一笑,反问吉温:“吉法曹,你在替谁做事,为何要屡次三番,设计陷害我兄弟二人,莫非?是认为,我们在杜有邻案中,对你及幕后之人,造成了巨大损失?” “你!污蔑!诽谤!” “吉法曹好一张血口,喷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只是,如果吉法曹能将这本事,用在贺兰士则等人身上,只怕,他们骨头再硬,也早就招了吧?”王衡继续讽刺道。 “王衡!你的家仆王端,可是亲口承认,你就是一家奴!一个被唐昌观卖到王家的奴仆。而这唐昌观中的奴仆,都是当年,三庶人案,涉案者的遗孤!”吉温大喝道。 “吉法曹,是谁指使你,如此造谣生事的?”王衡喝问道。 “右相,请将吉温交给杨钊审讯,杨钊保证,一日之内,让他供出是谁指使的他,屡次破坏右相的大计!”杨钊猛地叩了个响头道,他似乎,已经得到了吉温的真传。 “呵呵!”吉温迅速改变策略,放弃对付杨钊,先办王衡,“回右相,吉温已有证据,证明王衡本是唐昌观的奴仆!” “呈上来。”李林甫道。 “回右相,证据在吉温的管家,仇十七处,另有东市奴牙郎邓四郎,作为人证。”吉温说着,稍微侧头,看着王衡,奸邪一笑,好像在说:你死定了。 “鸡舌温,你竟敢伪造证据!”杨钊比王衡还要急,跳起来骂道! “杨参军,办案,要讲证据。”吉温冷笑道。 “证据?”王衡手一摊,“好吧,右相,我也有证据,就是京兆府户曹盖了印的家状,可以证明,我是何人的儿子,容我回家取来、” “不必了。”李林甫却这般道。 王衡稍稍一惊,但旋即庆幸,自己抢先一步,解决了仇十七和邓四郎,要不然,今晚这关,可能就过不了了。 “右相!为何不让王衡拿证据啊!”杨钊大惊,语气中,竟带了些许怒意。 “闭嘴。”棠奴呵斥道。 杨钊被泼了一盆冷水,嘴角一咧,头一偏,却正好看见,那墙上的选婿窗后,竟还点着灯烛:这个时辰,竟还不睡?莫非真是看上我杨某人了? 他忙伸手整理仪容,连连深呼吸,以调整状态,誓要在接下来的交锋中,将吉温打得大败而逃,以一举虏获相府千金的芳心。 “回右相,一个时辰前,平康坊发生了一场命案,死者初步认定,为仇十七和邓四郎。”青圭急匆匆地带着一金吾卫闯入来道。 “什么?”吉温大骇,跳起来就要扑向王衡,“竖子,竟敢杀人灭口!” 王衡灵巧地避开:“吉法曹,办案要讲证据。” “证据?若不是你心中有鬼,为何要杀我管家和邓四郎!”吉温说着,对着屏风一拜,哭泣道,“右相!王衡此贼,歹毒心肠,竟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啊!” “鸡舌温!那你率家仆擅闯金吾卫驻地,要劫走鹿突骨,还差点杀伤我金吾卫军士,又该如何解释!”杨钊暴怒道。 “闭嘴!”李林甫呵斥道,然后看向刚进来的金吾卫,“如何回事?” “回右相,末将接到报案,称平康坊发生命案,故率人赶到,发现仇十七手中持有障刀,邓四郎手中,持有一把锋利的剃须刀。两人的眼睛,各有损伤,身上皆有对方所持器械造成的伤,且均已毙命,并在仇十七的左手,发现身契一份。鞋底,发现未烧为灰烬的信纸一角!” “右相,这身契就是王衡乃唐昌观官奴的证据,谢天谢地!没弄丢!”吉温的心情,可谓是大落大起。 “吉法曹,那你解释一下,仇十七和邓四郎是谁杀的?”杨钊不笨,立刻逼问道。 “自然是你和王衡。知道吉某掌握了铁证,便想杀人灭口,所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哦?吉法曹是说,我们兄弟二人,杀了你的管家,可却连握在他左手的证据,都没看见?”杨钊轻蔑一笑,“右相,这分明就是鸡舌温杀了自己的管家和邓四郎,再将伪造的身契放在仇十七左手。意图栽赃陷害我们兄弟!” “诽谤,你们诽谤吉某啊!” “来人!”李林甫拍案道。 ------------ 第四十七章 成败 吉温不笨,他其实一直都能抓到王衡的七寸——王衡脖颈下的奴印。并且十分努力地找证据,证明王衡其实就是唐昌观出来的官奴。他也确实找到了铁证。 但可惜的是,他太急了,从半个月前,自己手中,还没有掌握到铁证前,就一直在喊。而同一句话喊多了,且又总是拿不出令人无法抵赖的铁证,就成“狼来了”了。加之,大家都明白,吉温所谓的证据都是怎么来的,因此,当他今天,真的拿出证据的时候,尽管还有仇十七和邓四郎的尸体这个加分项,但却已无法令李林甫相信他了。 “吉法曹,你的管家,在死之前,烧毁了一封信。”李林甫道,“什么信?” “右相,无有此事啊!”吉温懵了,但他旋即明白过来,“定是这王衡,杨钊在陷害吉某!请右相放心,只要吉某审他们,一天之内,保证案情明朗!” “吉法曹,你可认得此印?”李林甫话音刚落,棠奴就小心翼翼地用托盘捧着藤纸的一角出来,这藤纸上,是忠王府的印信! 忠王,是李亨成为太子前的封爵! “右相!王衡杨钊,陷害吉某啊!”吉温一看,登时摔倒在地,但仍不忘指着王衡二人怒喝道,“是他们,都是他们干的!” “吉法曹,你总说什么都是我们干的,那你倒是说清楚,我们干什么了?”王衡终于开口了,“是带人去劫鹿突骨了,还是伪造了一份身契,而后又派人杀了自家的管家和奴牙郎以欺瞒右相了?说啊!” “王衡,你左脖颈下的奴印,要如何解释?!” “吉法曹,仇十七身上搜出来的忠王府密信,你要如何解释!”王衡反问。 “是你杀的他,目的就是嫁祸吉某!”吉温被王衡套上了,因为他明白,李亨的印信,在李林甫眼中,是最铁的证据,必须先解释清楚,要不然再多的旁证,都没用! “你确定,我能杀得了仇十七和邓四郎吗?”王衡弓着腰,瞪着跪在地上的吉温问。 “对!鸡舌温,你倒是解释解释,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要如何才能杀得了,两个拿着刀的成年男子。” “仇十七还是个会武艺的。”王衡补充道。 “对!解释!” “你……定是杨钊你派了田家兄弟去协助他!” “笑话!看见你欲劫走鹿突骨的,就有田家兄弟。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他们了!” “那就是!就是!”吉温气炸,因为他忽地发觉,自从王衡出现后,办案竟都要说铁证了!而这在一月前,可是闻所未闻的事! “无话可说了吧?”王衡狞笑着问道。 “哦,吉某明白了!王衡,定是东宫派了死士,协助你杀了仇十七和邓四郎,对不对!”吉温恍然大悟。 “吉法曹,死在我手中的东宫死士,有多少了,而你呢,可拿住了一个东宫死士?” “那就是你和东宫的苦肉计!”吉温立刻懂了,“右相!请把王衡和杨钊,交给吉某人拷打,定能让他们,在一个时辰里,如实供来!” “可笑!”杨钊气极反笑。 “罗希奭!”李林甫不急不缓地叫了个人进来。 “在!”一身青袍的罗希奭快步从堂外跑入,对着屏风深深一礼。 “一年了,该清理门户了。”李林甫不咸不淡道。 “诺!”罗希奭会意,右手一伸,竟单手钳起吉温,就往外拖。 “右相!吉温不辱使命啊!右……”忽地,吉温说不出话来了,原来是罗钳加大了力度,差点令他背过气去。 “王衡,揪出了东宫的暗桩,你有大功,去京兆狱,领回你的家产和仆人吧。”李林甫道。 “谢右相。” 杨钊见状,才松了口气,眼金金地看着屏风,等李林甫开口赏赐。 “王衡,杨钊,请吧。”怎料,青圭竟出来逐客了。 杨钊大为懊恼,等出了正厅才问道:“大总管,右相对我兄弟,可有赏赐?” “哼,没问左脖颈下的奴印,是如何回事,就是莫大的赏赐了!”青圭冷冷一笑。 杨钊愣住。 好容易出了右相府,天色却已经亮了,周围的压抑的气氛,也终于消失。 “贤弟,你那印子,是如何回事?”杨钊搂住王衡问。 “我看不见,也无人跟我提起,得去信问家父。”王衡道。 “哦。”杨钊点点头,脸色却忽地变得沉重起来。 王衡没注意到杨钊的表情,因为他在思考,吉温是不是真的败了。毕竟,吉温刚才只要以自己脖颈后的奴印为突破口,一直要求自己解释,就能让自己陷入极不利的境地。事实上,吉温要的效果,也大差不差了——青圭的话就已表明,李林甫对王衡,还是不信任。 所以王衡在想,吉温被囚,会不会只是李林甫的缓兵之计?如果是,那李林甫的目的又是什么?是继续查王琚,还是查仇十七之死? 如果是前者,王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如果是后者,那他就该考虑处理裴冕了。 —— 右相府,正厅。 下人们都退下了,只剩下青圭和四贴身女使伺候着李林甫。 “右相,此刻,是否该好好查一查这个王衡?”青圭问。 “不必白费力气。”李林甫道,“不管他是官奴,还是王十郎,只要能替老夫撕咬东宫,便是可用之才。” “是。”青圭点头道,“那吉温,可是真的投靠了东宫?” “上次,杜良娣之死,本可坐实东宫豢养死士,但却因吉温陷害杨钊,令老夫不敢与东宫对质。就这一条,吉温若不死,便难以安抚鹰犬们。” “青圭这就去安排。”青圭道。 “不急,一个个来。”李林甫却道,“遗奴。” “在!”李林甫右手边的那面容狠厉的女使闻言上前,放下短矛,道了个万福道。 “东宫屹立不倒,老夫不能控制御史台,便是一大因由。你去让监察御史卢铉弹劾杨慎矜,再告诉王鉷,他也该有所动作了。” “诺!”遗奴领命而去。 “棠奴。” “在!” “盯紧杨钊,鹿突骨的证词,很重要!” “诺!” 前天,杨钊便上呈过鹿突骨的供词,后者已经供认,他是受李静忠指使,名为送裴冕去朔方,实则半道杀之。这个,也是李林甫今天会选择相信王衡,杨钊,而非吉温的原因之一。 但是李林甫知道,想要一举废掉太子,鹿突骨还得招更多。 “青圭。”李林甫等二婢都走远了,才道。 “在。” “问一问崔翘,来年的春闱,准备得如何了?”李林甫毕竟是宰相,保证国朝的平稳向前才是他的首要职责。至于争权夺利,在他眼中,就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前者。所以,权争一结束,他就又得操劳国事了。正所谓,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诺!” ------------ 第四十八章 窗纸 清晨,又下了一场雪,故而满城白皑皑的,不见有,一丝污垢。正所谓: 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 全似玉尘消更积,半成冰片结还流。 光含晓色清天苑,轻逐微风绕御楼。 平地已沾盈尺润,年丰须荷富人侯。 “又快过年了啊。”杜有邻坐在躺椅上,枕着双臂,看着窗外的雪景。 “大人,该喝药了。” “哦?女生向外来了。” “大人!”杜若荀胸口一堵,“女儿又做什么了?” “若荀,这后院的红绡是什么意思,为父其实知道。”杜有邻站起身,取过托盘,放在案几上,而后伸出右手,想摸一摸女儿,但最后还是止住了,“你若觉得顺心,就去吧。” “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杜若荀急道,“这些红绡,是那云来楼的分……分红。因为开店的钱,是我们家出的。” “若荀,大人是迂腐,但也不傻。十郎真的需要杜家的钱,才能开这店吗?”杜有邻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纷纷雪花,“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唉。” 杜若荀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得院中,传来王衡和全叔的声音。 “十郎!”她忙舍了老父,提起裙摆,跑到院中,“你可算回来了。” “大娘子。”王衡见了她,嘴角也下意识一弯。“对,我回来了。” “你还好吧?”杜若荀搂住了他,就像姐姐在抱弟弟一般,尽管,两人相处的时候,她总是会将王衡当成是,哥哥。 王衡冷不丁地被峰峦一挤,有点不自然道:“好,一切都好。” “早膳我给你做了粥,文火慢煮的,尝尝吧。”杜若荀拉着王衡,直入饭厅。 两人都没注意到,杜有邻和崔莲娘就站在廊道的拐角处,看着他们。 “老翁,你跟若荀聊过了?”崔莲娘问。 “哼,她早就心甘情愿了。就算老夫不同意,又能如何?”杜有邻冷哼道。 “我只担心你,怕你脸上挂不住。”崔莲娘笑道。 “都趴在奸相脚下了,脸早没了。”杜有邻说到这的时候,心口一堵,眼眶一红,“妾算什么,遭得住!” —— “快尝尝,我放了淮山百合的。味道,定会不错。”杜若荀双手撑着蒲团,笑不露齿道。 “嗯,香绵顺滑,好手艺。”王衡称赞道,“对了,有件事,想问你。” “不会又是坏事吧?”这个月来,杜若荀一直处于大起大落之中,精神其实遭到了崩溃的边缘。 “右相放了我的家仆和家产。我想把他们都遣散了,你觉得如何?” “这……为何要问我?”杜若荀笑容一僵,双手不知所措地捂在胸口。 王衡用勺子搅了搅粥,才道:“每个人作出的决定,都会有对,亦有错。所以,得多听听旁人的意见。” 杜若荀脸一耷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很是失落,因为她明白,以自己的能力,并不足以替王衡谋事,如果,二娘还在的话,该多好。 王衡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便继续道:“他们被吉温拷打了将近一月,知道的,都说了。虽然,不能怪他们,但毕竟,是有心结在了。我想,将家产均分给他们,亦算是,好聚好散了吧?” 杜若荀抿紧了嘴唇,不敢做声,甚至乎,心中还有点害怕。因为,王衡现在说的,是自家的仆人,万一一下次,杜家又被抓了呢,王衡会怎么做? “你在想什么?” “啊?”杜若荀脸一红,心一慌,忙摇了摇头,“唉,我只会胡思乱想,真是无用。” “放心吧,吉温全家都被下了狱,没有人会再欺负我们了。”王衡道。 “真的?”杜若荀心下茫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毕竟,吉温陷害杜家,致使她丧夫失妹,差点家破人亡,距今也不过一月!怎么会在一月之间,形势就完全反转了? “是。”王衡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结束了。” 杜若荀掩面而泣,良久才道:“谢谢。” “我回去一趟,处理家事,今晚或者明天,再过来。”王衡道,放下空碗道。 “好。”杜若荀看着那空碗,心中一阵失落。 “吱呀”她尚未回过神来,刚关上的门,就又开了。 “若荀,你怎么哭了?可是那竖子欺负你了?”崔莲娘见了杜若荀这模样,十分紧张,忙掏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了又擦。 怎料,崔莲娘越擦,杜若荀的眼泪就越多,最后她直接张开双臂,一臂搂着崔莲娘,一臂搂着杜有邻:“大人,阿母。吉温伏法了,杜家的噩梦,结束了。” 杜有邻惊得合不拢嘴,伸手一扯自己的脸,疼得厉害,这才道:“啊,当,当真?” “十郎亲口说的。” “杜家能有今日,全靠十郎,全靠十郎啊!”崔莲娘昂头道。 “若荀,跟你说的事,如何了?”杜有邻很快就冷静下来,又问道。 “我……我……” “他不同意?”崔莲娘瞪大了眼,拉着杜若荀道。 “不是,是女儿说不出口……” “哎呀!你真是迂腐啊!”杜有邻气得跺脚。 “若荀,你真的该主动些。十郎也老大不小了,可别让哪家的小娘子给拐跑了,娘告诉你,可不是所有人,都容得下……的。”崔莲娘说着,眼眶也跟着红了,“若荀,这次真不是为了老翁和娘,是为了你的后半辈子啊。” “若荀,大人告诉你,诗曰:汉之广矣,不可泳思。说的是男子爱慕女子。可若是女子爱慕男子,那就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啊,没什么难的。” 崔莲娘虽听得满眼鄙夷,但也拉起杜若荀的手道:“若荀,你俩其实隔着一层窗纸。你主动些,捅破了它,即可。” 杜若荀被他俩吵得心神不宁,眉头紧锁,脸也扭曲了,因为她明白,她和王衡之间,隔着的,可不只是一层窗纸,还有见识和胆量! “若荀,你从小就是最听话的,怎么这最要紧的一次,就是不听了呢?” 崔莲娘无意中的一句话,直接戳中了杜若荀的泪点,这下,她的眼泪,是再也止不住了。 “好,女儿就……无耻些……”她捂着脸,跑了出去。 “啊?老翁,我们是不是,伤着她的心了?”崔莲娘听了这话,心中一颤,她是听不得,杜若荀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 “若荀说得对啊。杜家现在能安然无恙,就是靠无耻!”杜有邻仰天长啸。他这一生,仕途不顺,又别无所长,故而只能抱着几本经书,以“守礼义,知廉耻”来标榜自己,虽总被人笑话迂腐,但心中到底还是在为自己的作风而骄傲的——老夫懂礼,知耻!凭这两点,便远超你们这群逢迎奸相之徒! 但老学究的骄傲,终究,是敌不过国家权力的!京兆府的那一扒衣,一顿打。可以说,是彻底将老学究的心,给彻底打死了。从那以后,老学究活着的唯一支撑,就是纠正自己以前对女儿的错误教育,让她能在这个剧变的年代,活下去。 ------------ 第四十九章 一起走吧 王衡回到家中,看到的,是满眼惨状,两个血肉模糊,衣衫不整的人,守在一堆被还回来的家私旁。 “清点过了,财物还剩一百来贯,另外还有一些,退回来的衣物被褥。”怀沙抱着横刀,对王衡道。 “我想将这些钱分给他俩,让他们走。”王衡道。 “为何?”怀沙问。 “吉温说过,是王端告诉他,我的左脖颈下,有个印。” “那我呢?”怀沙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若是在以前,她不会将情绪表现得这般明显。 “各为其主。”王衡轻叹一声,便绕过怀沙。 “他跟随伯父,多少年了?”怀沙在王衡背后问。 “他看着我长大,且知道不少我的事,还都告诉吉温了。”王衡道。 怀沙不说话了,她明白王衡的意思——他有野心,所以需要自己的人。而不是他爹留下的老臣子们。 “端叔!”王衡迈进院落。 “十……十郎!”王端见了王衡,混沌无神的眼珠,忽地有光闪过,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声音该是哭嚎,但眼角却无泪流。 王衡看清楚了,剩下的那个仆人,也不是王端的儿子或妻子。换言之,他的妻儿,都死在了吉温的酷刑中。 “全叔,我就有话直说了。”王衡道。 “十郎,对……对不起!”王端摔倒在地,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此颇觉无颜见人。但又想到,自己也失去了妻儿,所以这并不能称之为背叛。 “不必道歉。”王衡将他扶起,“家中的财帛,还有一百零三贯,你俩分了吧。还有这衣物被褥,觉得堪用便拿去。” “十郎!”王端大惊,怎么也想不到,王衡竟会这么做。 “全叔,我们好聚好散,可以吗?”王衡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逐渐变得阴寒。在这件事上,他自问和王端都不占理,因此,他也不会有任何的愧疚之情。 “好!好!”王端双目依旧无神,但回话,却是吼出来的。 王衡雇了辆马车,将两人送去医馆,然后去东市署,给两人赎了身,再将财帛存进盛通柜坊,最后将兑票和两贯零钱均分给两人。至此,主仆关系结束,王端二人和王家,表面上看,是再无瓜葛了。 办完这件事,一天也就过去了,王宅还是那冷冷清清的模样。 “你不走了?”王衡靠在门边,看着正在收拾屋舍的怀沙。 怀沙便停下来,想了想:“你想我走,还是留?” “我可管不了你。”王衡笑道,“倒是你啊。” 他知道,以怀沙的能力,一定知道自己的许多秘密,唯一的疑问在于,怀沙是将这些秘密都上报了,还是藏在心里了。 “今晚吃什么?”怀沙问。 “你会做饭吗?” “煮饭会,焯菜会,别的不会。”怀沙道。 “巧了,我就是不会煮饭,焯菜。”王衡一拍手掌,“看来,只有一起做这顿饭了?” “噗嗤”怀沙捂嘴一笑,接着拍掉袖子上的尘土,“好。” 王衡前不久又去打了口铁锅,就放在厨房里。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将菽油倒进锅里,待它起泡。”王衡说着,开始倒油,“去拿两个鸡蛋来。” 怀沙照做。 “会用锅铲吗?”王衡问。 怀沙摇了摇头。 “手给我。”王衡站在她背后,很自然地,握着了她的右腕。这一动作,令他嗅到了一阵清香,极是醉心。 “等它成形,再翻炒,小心,别糊了……” 怀沙忽觉王衡的手在自己的腰肢上乱摸,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你干嘛呀?” “做菜时,不可分心。”王衡道。 “哼,那你现在?” “你分了一半心,我也分了一半。剩下那两半,不正好凑一个专心?所以,我是在配合你。” “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好了!”王衡笑道,“这煎蛋就成了。” 小半个时辰后,饭菜做好,很简单,就是一盘波斯草,两只荷包蛋,外加两碗饭面上,洒了香麻油的麦饭。 怀沙点了根蜡烛,放在饭桌中间,两人各坐一侧,烛光摇曳,浪漫而朦胧。 王衡捧着饭碗,却不吃,而是盯着怀沙来看,他虽早就记得她的模样,但却是直到今天,才有闲暇细看,但见,眉如远山,纤细灵动,眸光盈盈,清澈纯净。 “你为何总盯着我看?”怀沙其实很馋,一口就吞掉了整只荷包蛋,但尚未咬,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抬头一看,却见面前坐了个痴人,于是,又将荷包蛋夹了出来问。 “上一次,杨国舅说,贺兰士则在迷糊的时候,总在低唱一首诗。”王衡道,“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怀沙接了下去,不过不是念,而是轻声唱:“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贺兰士则,就是那个候骑。”王衡道。 “你似乎,同情他?” 王衡嘴角微弯,没有回答,他说这件事的目的,只是想看一看,怀沙的态度。 “家父本是陕县县令。开元二十九年,李齐物任陕郡太守,决定开凿黄河两岸的山体,拓宽河道,再于山体上,开凿供纤夫、车马行走的道路,让漕船,能直抵达长安。”怀沙侧过头去,看着灯烛道,“家父便和县尉裴冕一起,上疏反对此事,因为开凿出来的石块,很容易掉落到河道之中,让河道变得更加凶险,难以航行。后来,果然如此。” “李齐物知道此事后,便给裴冕戴上了枷锁。支持李齐物以此法通漕的韦坚又派御史罗希奭至陕县,罗织家父的罪名。” 王衡脸上的笑意,先是凝固,紧接着,就消失了:“记得那时,韦坚和右相,还很要好。令尊与裴冕的上奏,只怕会得罪所有人吧?” 韦坚和李林甫,其实是亲戚。韦坚的妻子,就是楚国公姜皎的女儿,而姜皎,还是李林甫的舅父。所以,这两人早年,既是亲戚,又是盟友。只是到了后来,韦坚通过漕运建功,获得圣人赏识,大有拜相之势,两人这才走向决裂。 “唉,后来,家人都被流放至苍梧。而我,却被罗希奭带回长安。跟许些同龄男女关在一起,白天学礼乐,晚上习刀枪。”怀沙将视线从灯烛上移开,看着王衡道,“两年半前,韦坚府购置奴婢,右相便将我们几个安排了进去。也是我们,将韦坚要与皇甫惟明私下见面的消息,送到右相案前。” 王衡在心中道:你与我,真的很像。 “韦坚获罪后,右相替家父平反,还升了官。可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给我办了葬礼……” 怀沙正掩面而泣,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搭在了她的肩头,她抬头,却看见,王衡那坚毅无比,且满是关切的眼神。 “往后的路,一起走吧。” “……好。” ------------ 第五十章 生根 安仁坊,云来楼。 “东家,大娘子正在账房会账,可需小的引路?”卫五郎一见王衡来,就立刻冲上来迎接。 “不了,我找个人,元载。”王衡道。 “明白,且随小的来。” 小半刻钟后,王衡来到一个僻静的雅间,见到了,正在煮茶的元载。 “十郎,许久不见。”元载主动打招呼,“略备薄礼,还望十郎笑纳。” “不敢收。”怎料,王衡是相当地不给面子。 “……”元载一愣,接着又堆起笑容,一拍自己的脑袋,“明白,速来!” 雅间的门,又被人打开,但进来的,却是两名身姿绝妙的碧眼胡姬。 “我想,公辅兄是误会了。”王衡道,“若是小事,不值这满桌的佳肴,若是大事,十郎则是有心无力。” “哈哈。”元载又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两名胡姬退下。 “十郎当真是慧眼如炬。”他道,“此番托裴冕邀约,其实是想和十郎谈谈,希望元某能有机会,替十郎和杨国舅做事。” 王衡神色微变:“公辅兄,王大将军功塞天地,又是圣人养子。能有岳父如此,何愁没有大好前程?” “哈哈哈哈,十郎莫要这般说。”元载微笑着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元某曾在太原、河南、关中游历,自问有些见识。如果十郎和国舅想有大作为,不妨先看一看,元某的诚意。” 王衡想了想,伸手接过信,打开一看:“公辅兄,你将王县公的政策,说得有百害而无一利,也太狂妄了。” “十郎,若只知因循守旧,又如何能令世人知道,十郎与国舅之才,远非王鉷所能比?”元载确实大胆,开口就直呼王鉷名讳。 “况且,王鉷之政,就在于制定各种律,让百姓重复交钱。如虽以不收租庸调,来博取名声,但却要收转运费,且这运费是正常运费的五倍。还说,不收特产,只收钱,如此,百姓便又得被商贾盘剥一遍。还有,竟要求那些长征健儿的家里,补交他们当兵时的租庸调,这只怕是会激起民怨的。” “公辅兄所言不假,但王鉷今年,确实给了圣人一百亿,不属于税赋的,可随意使用的财帛。”王衡道,“这才是,他得以骤蹑高位的原因。” “所以,元某建议,十郎和国舅,不妨看一看,这盐和铁。”元载道,“虽说,元某尚未想好该怎么做,但这盐铁之利,与其富了盐商、铁商,还不如用来助我等,青云直上。” 王衡听了,心中一喜: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公辅兄,真大才也。”他起身一礼,“衡这便将公辅兄的信,转呈国舅。” “多谢十郎!”元载忙起身,叉手一礼。 —— 别过元载后,王衡去了趟账房,刚敲开门,就看见杜若荀在案前会账。她把头发梳成了双鬓,以发绳固定,白色的襻膊,将浅橙色的袖子束高,以方便动作,腰间还有一条束带,将彩间裙拢高。 “怎么穿得跟……怀沙一个样子?”王衡回忆起,他和怀沙初次相见的时候。那时,怀沙也像杜若荀这样,一身标准的侍女打扮。唯一的区别在于,杜若荀穿的浅橙襦裙,并非侍女所能穿的颜色。 “十郎……”杜若荀抬起头,见王衡就站在门口,面容平静地看着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就又说不出口了。 “大娘子,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王衡察觉到不对劲。 杜若荀低了一会儿头,忽地站起身,冲到门那,将门关好。 “十郎……”她脸红耳热道。 王衡一愣,心中似是明白了什么。 “十郎就真的不知……我的心意?”杜若荀气息粗重地问道,同时脸红得,十分吓人。 “蹬蹬蹬” “咚” 几声异响后,账房中,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王衡仰躺在案几上,鼻息间,全是那夹杂了苏合香的幽香,“这样吧,我写封信,将此事告诉家父。” “呜……呜……”杜若荀却是哭了出来,眼泪十分苦涩。 “咚咚咚”忽地,有人敲响了账房的门。 “谁!”杜若荀脸色突变,边抹净眼泪,边厉声问道。 “大,大娘子,杨国舅来用膳。”卫五郎从未见过杜若荀用这般严厉的语气说话,登时声音都是一抖。 “知道了。”杜若荀的语气,这才变得柔和。 “小的告退。” “他为何会来这?”杜若荀左手托着下巴,蹙眉道。 王衡也觉得奇怪,因为道政坊的云来楼已经开业,且主营高档菜,因此杨钊没必要来这安仁坊的店“吃糠咽菜”。 “我去会会他。”王衡道。 杨钊是一个人来的,没有随从。因而,又是一个私下交谈的好时机。 “哥哥去你家打听过,怀沙一直住在那,不方便谈事。”杨钊道,“本想着给大娘子传句话,约贤弟一见。没想到,贤弟正好在此,倒省去许多功夫。” “国舅是有事,需要我帮忙?”王衡问。 “是。”杨钊猥琐一笑,“一公一私,两件事。” “上元夜,长安没有宵禁,还有花车大赛。听说,这天仙之姿的许合子,也要登台献艺。哥哥想听她唱歌曲儿,嘻嘻嘻。不知贤弟能否,赠哥哥一首好诗?” “诗是可以。只是,许合子名满长安,许多诗文大家也欲见她一面。衡的诗,只怕难以脱颖而出。”王衡道。 “无妨,有诗即可。这些人,表面上风雅,但实际上,只要你有权,她们就不敢拒绝。”杨钊大笑道,“当然,人家是给圣人唱曲的,所以,贤弟如果日后有幸与她相见,亦不可胡来啊。” “好。” “第二件,可是关乎到贤弟自身的大事。”杨钊凑近了一点,“上元佳节,圣人要在花萼楼宴请百官,大家都会以诗相贺。贤弟上一次,替三妹找回了面子,这一次,可不要让三妹出丑啊。再有,圣人其实知道,三妹写不出诗。所以,若是三妹献上一首好诗,圣人是一定会好奇的。这样,贤弟的才名,不就传到圣人耳中了吗?这可比天天找这个那个投干谒诗,省力多了。” 唐代虽有科举,但士子们却还是更热衷于向权贵投诗,以获青睐,诗坛大家李白、杜甫、王维等,都有向不同权贵投干谒诗,以谋求更好的官位的经历。所以,杨钊这一建议,对王衡来说,也是大有助益。 “多谢国舅。”王衡郑重地起身一礼。 “别别别,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国舅,今早,元载请衡吃饭,他托我,将一封书信,转交国舅。”王衡道,“他的意思,国舅若想披红穿紫,捷径就是,弹劾王鉷的敛财之政,祸国殃民,而后再提出榷盐铁的新政,以博取圣人的信任。” 杨钊接过书信,草草地扫了一眼:“有诚意,可他毕竟是王忠嗣的女婿。” “确实如此。”王衡道,“但这榷盐铁,确实能给国舅带来泼天的富贵。衡的意思,国舅可以寻求两个人的帮助,以完善此法。” “哦?是何处的人才?”杨钊随口问道,他心中其实对这榷盐铁,还是存有偏见。因为,这是元载提出来的。 “第一个叫,第五琦,字禹珪,京兆长安人。此人精通财货,有与西汉桑弘羊一样的才能。” 杨钊一愣,他是真没想到,王衡给他来真的:“贤弟,这元载说的,盐铁官卖?不会真的可行吧?” “国朝立国以来,盐铁都在豪族手中,这盐铁官卖,就是将被他们吞了的利润,献给圣人。而且,盐铁乃是必需品,每年的利润,又何止一百亿?届时,圣人见了这般多的钱,国舅难道还会没有富贵吗?” “善!善!”杨钊一听见这“富贵”二字,就两眼发光:“那第二个人是?” “刘晏,曹州南华人,不过是个神童,七岁举神童科,官运亨通。国舅想拉拢他,只怕要用些计谋。” “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贤弟如此,哥哥,何愁不得富贵!”杨钊大喜,从袖中掏出一沓礼单,全塞给王衡,“这是哥哥送的年礼,贤弟万万不可推辞啊!” ------------ 第五十一章 一波又起 王宅中,点了檀香,香雾缭绕,颇令人神安。 “义父!有人托瑄儿给义父带了一张请帖,说是请义父一定要按时出席。”这饼脸竖子总能将气氛完全破坏掉——双颊红肿如气球,咧着嘴,唾液一滴滴地往下流着,淤黑且红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谁下的手,这般歹毒?”怀沙“咻”地站起来,握紧了拳头,因为在她看来,这人分明就是在抽王衡的脸。 “呜呜,都是大人干的。义母,你可要帮瑄儿做主啊。” “国舅打的?”王衡一愣。 “是啊,从冯记鱼侩回来后,大人抽了瑄儿整整三天。”杨暄哭嚎不已。 “噗嗤。”怀沙憋不住了,忙捂着嘴,幸灾乐祸道,“打得轻了。” 王衡也忍俊不禁:“暄儿,这请帖是如何一回事?” “哦,就是那女神仙给的,约义父今晚去安泰楼赴宴。” 王衡听后,心道:该打断腿的。 请帖被递到王衡手中,他打开一看:“有位故人,想见我一面,怕我不肯,遂请达奚盈盈代为邀约?” 怀沙凑过来,匆匆看了一眼:“不安好心。” “是啊,可非去不可了。”王衡道。 “公子红光满脸,可是这两天,时来运转了?”怀沙给杨暄倒了杯蜜糖水,又将一把椅子拉到他身后。 “嘻嘻,义母好眼光,瑄儿这两天,可厉害了,就一个字‘赢’!”杨暄抱着蜜糖水,“杀遍琼楼玉宇,无有敌手。” “哇,公子真厉害。能否说一说,是如何做到的?” “可以,不过这里一无美酒,二无佳肴。这样,义母随瑄儿去云来楼,瑄儿请客,边吃边聊!”这竖子是真不把脸色越来越黑的王衡放在眼里,拉起怀沙的衣袖,就往门外跑。 怀沙没有阻拦他,仅是在临出门前,回过头来,朝王衡眨了眨右眼。 “好吧,那就看看我俩,谁套话的能耐更大。”王衡耸了耸肩,换了身熏过苏合香的阑袍,又换了个银发冠,才拿着请帖出门去了。 —— 安泰楼占地面积广阔,围墙内,有十多间建筑,还有假山、湖泊、小林。 “东家,王十郎到了。”一栋二层阁楼上,一个模样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弓着腰对一美妇道。 “哪里?” “石板路上,白色阑袍,银色发冠那人便是。” 美妇探头一看,只一眼就从石板路上来往的众人中,看到了一个容止端庄的少年郎。 “梅郎,去请他上来。”美妇道。 “是。”中年男子领命下楼。 .而此时,王衡正好从楼下经过。 “敢问,可是王府君之子,王十郎当面?”梅郎拱手施礼道。 “是我。郎君贵姓?” “不敢,在下梅温,乃是达奚女郎的管家。奉女郎之命,来邀十郎上楼一见。” 王衡跟着梅温上楼,尚未看见人,就先嗅到一阵芬芳,这香气,是刚刚的好,若是浓一点,就会吐了,若是淡一点,就泯然于众了。 “女郎,十郎到了。”梅温施礼道。 达奚盈盈这才微微回头,与王衡相见。 她穿着轻薄透光的绸衣,白如雪的肌肤清晰可见,雪颈上,是标志的五官,雪颈下,是汹涌的波涛。 “你,便是声名鹊起的王十郎?”她眼皮一眨,问道,声音温婉娇滴。 同为,好色之人,杨玉瑶就喜欢慵懒地躺在那里,等着男子迫不及待地冲上来,讨好。而达奚盈盈,则更喜欢,主动出击,故而无论是言语,还是姿态,都多了几分妖媚。或许,这就是风情和风尘的区别。 “不敢当。”王衡道,“听说,你想邀我用膳?” “哈哈,对,我要吃了你。”达奚盈盈大咧咧地笑道。 “……”王衡也曾饥渴过,比如将怀沙抵在墙上,但是,他从不会在口中,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他认为,这就是“礼”。但达奚盈盈,显然没有这个概念,她更像是一头不知伪装有何用的野兽。 “哈哈哈哈,小郎子还是嫩了点啊。”达奚盈盈笑道,“不吓唬你了。梅郎,给他看看。” “诺。”梅温应了,转身从匣子里,取出一张欠条来。 王衡接过来一看,双眼不由得瞪圆:“王端为何会欠了你们六十贯?” “他失去了妻儿,又无依无靠。所以,流连于这神仙般的去处。一晚上,就花了一百多贯。”达奚盈盈道,“奴家也是没了办法,只好请十郎来。” “我已替王端赎身,现在他是自由之身,与我没关系了。”王衡道。 “十郎,话不可说绝,真的没有关系了吗?” 王衡知道达奚盈盈想说什么,于是逼近两步,双手撑着案几,瞪着她道:“你的手段,比吉温如何?还有,私设赌坊,可能无事。但屡次设计暗算杨暄,便是跟杨国舅过不去了。” “哈哈哈哈哈,小郎子还真是年轻气盛。”达奚盈盈本还想说什么,但怎料,王衡竟是转身就走,完全不顾,梅温的挽留。 “女郎,王衡态度如此强硬,该如何是好?” “他是不知道,我们的厉害,先将他和肚大娘云雨的事,编成童谣,让小孩们唱一唱,等过了年,我们再收拾他。”达奚盈盈黑着脸道,因为她觉得,王衡方才的举动,正是说明,她引以为傲的姿色,并不足以吸引到他! “诺。” —— 杨暄还是恬不知耻地睡在王衡宅中,他该是许多天没休息过了,倒头就睡,王衡推了三次,都唤不醒他。 “看来,我们只好在耳房里,将就一晚了。”王衡举着烛台来到耳房。 “你的心愿,总算能满足了?”怀沙打趣道。 “说反了,是你的心愿。”王衡潇洒地一抹发丝,“许多人都想与我共枕,而你,是第一个如愿的。” “如此殊荣,我可担不起,你还是睡地上吧。”怀沙抱臂一哼。 “哎!这可是我家啊,你竟让我睡地板?还有没有王法了?!” “好,那我睡地上。”怀沙还真的下了床,弯腰就去抱被褥。 “哎哎哎,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了,我还有何脸面立足啊。”王衡忙拦着她,“再有,地上这么凉,你不怕染上了风寒,我还怕呢!” “噗嗤”怀沙捂嘴一笑,接着往床上一躺:“好啦,好啦,依你就是。” “这还差不多。”王衡在另一边躺下,与怀沙一样,也是枕着自己的手臂,“杨暄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 第五十二章 怀春 夜色深沉,唯有一盏昏暗的烛光,给耳房带来一丝亮光。 “他在琼楼玉宇,跟别人斗鸡。他说自己聪明,押宝神鸡童,结果,赢了许多。”怀沙看着屋顶道。 王衡听了,心中一酸,念了首诗:“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听着,像是不甘心?” “是有点迷茫,斗鸡走马,都能得到富贵。那寒窗苦读,还有什么意思?” “我也是。”怀沙道,“但达奚盈盈,竟真让他赢了上百贯,我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阴谋。” “有。”王衡道,“王端被设了局,欠了琼楼玉宇六十贯,达奚盈盈叫我去,就是想让我出钱赎人。” “你没答应她?” “王端跟我,没关系了。”王衡道。 “我担心的是,有人要对付你。”怀沙道,“不然,达奚盈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过不去。” 王衡侧头一看,见怀沙正枕着被褥,双手绕着自己的头发玩,嘴角不由得一弯:“是啊,跟我们过不去。” “我们?”怀沙蹙眉,意识到了问题,遂白了王衡一眼。 “哎,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王衡叉着腰道。 “是吗?” “想抵赖?” “哼!”怀沙不玩头发了,抱着双臂,枕着被褥生闷气。 “我得做些准备,万不能像上次一样被动了。”王衡看着屋顶道。 “知道为什么,右相会信你,而不是吉温吗?”怀沙问。 王衡想了想,决定说一半的事实:“我在找实证。而吉温,总是在实证中,掺杂自己的推断,所以,他的话,右相不会信。” “还有呢?”怀沙问 “还有?”王衡故作惊讶。 “相府的花厅旁,有一扇选婿窗,你知道吧?” 王衡一愣:“我真有这般,玉树临风?” 怀沙什么也不说,只是举起右手。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王衡忙抱着脑袋,身子缩成一团,用最硬的背脊对着怀沙。 “可我是小人啊!”怀沙坏笑道。 “啊!” 王衡气呼呼地转过来:“那我就打小人!” “哎!我可没打你啊,你刚叫什么?”怀沙的右手,仍举在远处,左手则是压在身下,确实不像有所动作的模样。 王衡大骇,意识到自己叫早了,遂气呼呼问:“你为何不打?” “什么?”怀沙从未想过,王衡竟会提如此奇怪的要求,“怕弄疼了手,等着,我去拿把刀来。” “哎!哎哎!”王衡想拉着她,怎料用力过猛,一头栽在床上,“你给我回来!” “不跟你闹了。”怀沙略显无奈地看了王衡一眼,在他身边坐下,“右相之女十九娘,正是及笄之年。可快一年了,仍未找到喜欢的,直到遇见了你。” 王衡惊讶于自己的桃花运:“唉。” “为何叹气?” “我已经有你了。”王衡哄人的功夫,自是一绝。 怀沙本欲骂一句:登徒子。但话未出口,眼眶,便已红了。 “你怎么了?”王衡见她神情突变,眼眶中,似还有晶莹,忙拿了块香帕来。 “上元夜,陪十九娘看看花灯吧。”怀沙道。 “可我想陪你……” “呼”怀沙吹灭了蜡烛,背对着王衡,侧身躺下,这个动作,令她眼眶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出身兰陵萧氏,与王衡本是门当户对。但父亲的一封朝谏,却害得她即使豁出命去,也只能暂时避免成为权贵玩物的命运。至于婚嫁,更是痴心妄想。 然而,耳房昏暗,令王衡看不见怀沙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故还在责备她不懂事:“榆木,被子也不盖。”他把厚被扬开,没心没肺地罩在怀沙身上,连她的脑袋,都给裹住了。 耳房本是王衡一个人睡的,故而床上只有一床大被,怀沙本是要再拿一床小被来的,但被王衡闹得泫然流涕,遂忘了此事。王衡虽知只有一床被,但他又岂是顾及周礼之人?于是,掀起被子的另一头,就钻了进去。 刚躺下,他就嗅到一阵幽香,极是助眠。 半睡半醒中,他竟来到了一处桃园,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浪漫而甜蜜。桃花丛中,怀沙红衣飘飘,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之中,又美又飒。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凛冬,王衡却觉得,燥热非常,衣衫仿佛,都黏在了肌肤上,就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而困难。 “砰”“砰”他年轻的心,是十分的躁动,每一次的起落,都砸得腰背生疼,还扯得身子,似是快要从盆骨处断裂。 “唔”“唔”…… 王衡惊醒,掀开被子,立刻嗅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此时,他的身心,一阵带着劳累的舒爽。他习惯性地摸了摸,黏糊糊的。登时完全醒了,忙转身一看,所幸,怀沙还是那个姿势,虽听不见匀称的呼吸声,但也是一动不动的,该是没被闹醒。 “年轻就是好啊。说睡就睡。”王衡喃喃道,自去处理后续事宜。 王衡不知道的是,在他关上房门的那一霎,怀沙紧闭的双眸,就睁开了。她现在,是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侧躺着的——双腿夹着双手,身子微蜷。 因为,怀沙一直在流泪,根本没睡着,所以王衡干了些什么,她都能感觉到,初时,她很是不安,所以用了这个姿势,但当一切,都尘埃落定,而她,却仍寸雨未沾时,她心中的不安,就化作了自责与沮丧,并同时,刺激着她的泪腺。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她抓着床单,本想吟首诗来安心定神,怎料,越念,就越是不宁,“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怀沙心知,今夜是难以安睡了,干脆起身下床,抽出横刀,来到雪花纷飞的院落中,手腕一拧,激起飒飒刀风。 “绸缪束薪,三星在户!” 右腿微抬,手腕一拧,带动横刀,旋了个刀花。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欲由心生,随兴而增,身子前倾,右腿下压,转至弓步。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一刀刺出,将层层雪花割为两半,这一刺,力道之大,竟令远在一丈开外的王衡,都被逼退半步。 ------------ 第五十三章 纸坊 一夜无话,也无眠。次日晨,王衡来到杜家,邀杜若荀去逛西市。时光荏苒,人们心中的创伤,也在慢慢愈合。 杜若荀终于开始装扮自己了,先在玉额上,点了梅妆,再来一身浅橙色的襦裙,配以绿帛束胸,尽显骨肉均匀的丰腴之美。双手放在腰间,既遮掩了襦裙高系的臃肿,又勾勒出窈窕的身段。 “梳妆,用了许久吧?”王衡笑问。 杜若荀既兴奋,又略微有点不安:“自己画的,好看吗?” “淡妆浓抹总相宜。”王衡道。 “噗嗤”杜若荀掩嘴而笑,心道有学问的人夸起人来,就是不一样。完全不像那老爹,只会用学问来压人。 “十郎想买些什么?” “云来楼的生意,越来越大了。我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纸坊,可以供应更廉价的纸张。”王衡道。云来楼的巨大利润,极大地刺激了王衡的野心,令他决定,做一件更大的事,不过这的计划有点疯狂,并不适合,在一开始的时候,对杜若荀和盘托出。 “当今最好的纸,莫过于产自剡县的藤纸。上至圣人的诏书,下至文人墨客的诗文,都会写在藤纸上。”杜若荀刚出了门,左手就十分自觉地绕住了王衡的右臂,她甚至还微微曲了膝,以适应王衡的身高,“只是价格昂贵,用来会账,未免有暴殄天物之嫌。” 王衡点点头:“你说得对。” “嘻”杜若荀见王衡竟夸赞自己,脸微红,右手食指节轻轻一点鼻尖,以遮掩笑意:“所以,用于商途的纸,大都是麻纸。质量虽不比藤纸,但三张麻纸,价格才与一张藤纸相等。” “还有没有,更便宜的纸?”王衡还是觉得麻纸贵。 “呃……”杜若荀微微蹙眉,“记得有一种竹纸,价钱不过麻纸的十分之一,只是,它易破损,难以书写。通常用来制作,殡丧时用的之钱。” “可是上一次,我们送柳兵曹时,用的那种纸钱?” 柳勣被杖死后,京兆府曾不止一次催促杜家带走柳勣的遗体,因为柳勣的亲戚都因他而被流贬远方了。但杜有邻和崔莲娘早已对这个前女婿恨之入骨,坚决不肯去将尸体领回。 最后,杜若荀过意不去,就求王衡帮忙,送柳勣最后一程。由于柳勣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且那时,云来楼又刚开业,两人手头都很拮据。因此,诸事只能从最简。要不然,王衡兴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知道此时已有竹纸了。 “是。” “我们去看看,这种纸。”王衡道。 中午时分,两人终于打听到,这竹纸的供应——西市中的一间,名为澄品轩的老店。 这间店的特色,就是一个“老”字,老旧的招牌,充斥着腐旧气息的店铺,须发斑白的老掌柜。 “客,小店快要结业了。店中的竹纸,论斤卖,一斤十文。”老掌柜见有人来,如病中惊起一般,跳起来道。 “怎会这般便宜?”杜若荀常去云来楼,耳语目染下,对价格也变得敏感了,嘴也变得毒了,“可是有问题的?” “唉,竹纸嘛,还指望能有什么好?”没曾想,老掌柜还真不藏拙,“搬回去又费钱。一把火烧了,又心疼,只能盼着这最后几天,能卖一点,是一点了。” “掌柜是想回乡了?”王衡问。 “是啊,也一把年岁了,想来想去,还是回家吧。” “老翁是哪里人?”王衡连对掌柜的称呼都变了。 “绵竹的。” “能在长安,拼下这么个店面,也是不容易。怎么,说弃就弃了呢?” “岂止是不容易,两代人的心血,全在这儿了。”老掌柜不免一声长叹。 杜若荀见状,蹙眉想了会儿,不辞而别。 王衡不管她,自来熟地找了张胡床坐下:“不会是被这竹纸连累了吧?” 老掌柜兴许是闷久了,难得有个人来聊天,因此也愿意多说:“正是,我们家世代造纸。也算是久染书香。鄙人六七岁的时候,就能写诗。可把阿爷高兴坏了,说要供我读书,考个进士,光耀门楣。为此,还卖了家业,来长安经营。” “没想到,在长安安顿下来后,才知道,像鄙人这种商贾之子,就算不从事商业了,也是不得参加科举的。可那时,祖宅已经卖了,书又读不下去了。没办法,只好继续造纸,混口饭吃。” “长安的纸贵啊。”老掌柜拍着胸口道,“阿爷本想自造自卖,却被铁勒帮砸了店。只好交钱给罩子,用他们的原料,卖他们定的价。虽不自在,但确实可保衣食无忧。” “有一年春闱前,两个衣衫褴褛的书生,来店里买纸。一人,就买了两张。付了钱,还没出门,就先后晕倒在地。阿爷将他们救起来后,一问才知道……” 就在此时,杜若荀回来了,笑容含蓄道:“天气冷,边喝口烧酒,吃口羊肉,边聊如何?”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旁边食肆的伙计,一人抱着食盒,一人抱着酒坛。 “哎……这可不……”老掌柜兴许是很久没见过这场面,一时间,竟忘了如何回答。 “老翁,我们对这竹纸有兴趣,不知能否详细谈谈。”王衡见杜若荀如此,便道,他断定,老翁心中,对这竹纸已无多少信心,因此算不得打听商业机密,不用担心被轰出去。 “哈哈,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翁忙收拾干净案几,再邀请两人入席。 “阿爷将他们救起来,一问方知,他们为了从岭南来长安应试,已耗尽家财。为了省钱,已有四天三夜未进食。” “为了几张纸,竟差点饿死?”王衡一愣。 “郎君是有所不知啊,这春闱,想上榜,就得先让贵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想扬名,最好的办法,就是投干谒诗。而这诗,只能写在剡藤纸上,才能体现,对贵人的尊敬。这两个书生,就是为了省钱买纸,才差点丧了命。” 老掌柜吃了块羊肉,又喝了口酒,才继续苦着脸道:“从那天起,阿爷便立志,造一种便宜的纸。以减轻读书人的负担。所以,就有了这竹纸。为了它,我们散尽家财。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错了。” “为什么?”王衡好奇道。 “万事开头难啊。更何况,这竹纸,沾墨就破,想要改进它,就得加大量的药剂。这些,都是钱啊。” “那如果有足够的钱,你可以把竹纸造出来吗?”王衡问。 “郎君是真的,想要做这竹纸?”老掌柜眸眼一亮。 “是。” “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试一试。”老掌柜说了实话,“郎君,鄙人有一言相劝。” “老翁请讲。” ------------ 第五十四章 互相伤害 澄品轩中,弥漫着涮羊肉和烧酒的香气。 老掌柜往嘴里塞了两块羊肉,又灌了口酒,直到脸上已有几分醉意了,才道:“这竹纸之难,可不仅在竹纸本身。还在于租庸调啊。” “租庸调?”杜若荀略一蹙眉,因为这是云来楼也避不开的问题,确实值得她多加了解,“这其中,可是有乾坤在?” “有,而且大了。”老掌柜苦笑道,“圣人虽常赦免租庸调。但租庸调外的名目,确是越来越多,还总是以折色,运费为由,让我们补交。小店就是因为这个,才撑不下去的。” 折色,即用钱财补偿,在生产、运输的过程中,被污染的布匹。这是杨慎矜想出来的敛财之法。运费,则是从租庸调的征收地,运输到存储地的花销,这部分费用,本是官府承担的,但在能臣王鉷的建议下,被加到了百姓头上,其中,又以百姓中最富的商贾,承担得最多。 “郎君是真的愿意,接手这纸坊?”老掌柜十分惊讶。 “抱歉,纸坊已停工多日,乱得很,容小的收拾一番,后天,小的在此恭候郎君,如何?” “鄙人姓林,唤我维章即可。”林维章道。 —— 一刻钟后,两人并肩离开澄品轩。 “十郎,我想,即使你有意接管这澄品轩。也最好,将这林维章,买为部曲。”杜若荀道,“如此,这竹纸的工艺,才能真正是你的。” 杜若荀被夸得不好意思了,略一低头道:“之前在云来楼,跟邓连聊过。他说,在厨师的行当里,都用此法,来避免调料的秘方外泄。” 热闹的街市,可是娘子的大敌。杜若荀很快,就本性毕露,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左挑挑,右选选。 “这个好看吗?” “好看。” “真的吗?” “嗯。” “怎么个好看法?” “人美,所以好看。” “啧,别那么敷衍嘛!” “我觉得这银白色,与你的气质挺般配啊,为何不好看啊?”杜若荀挠了挠右脸颊,满脸疑问。 “哦,那这种蓝色的料子呢?” “好看是好看,可我已有四套衣服了。不用买了吧?” “真是的,过年就是要添新衣的嘛!” “嘻嘻,原来小郎子都是一个德行。都是贪吃鬼!”杜若荀虽被抛下了,但却是乐得很。 片刻后,两人在食肆外,离门口最远的一张桌子处坐下。 “这店的名菜,是槐叶冷淘,就是以槐叶捣汁和面,制成的细面条煮熟后,再放入冰水中浸泡,待凉透后捞起,再用熟油搅拌,最后放入冰窖中冷藏。所以,只在寒冬,才能吃得上。”杜若荀用长姐教训小子的语气道,“来这店,就该吃这种平日吃不着的,而不是那胡麻饼之流。” “那是,长安好吃的多了,跟着我,定让你食指大动。”杜若荀很是得意。 “二位,你们要的酥山。”有伙计来上菜。 “我们没要这个啊?”杜若荀挠挠头。 酥山是一种酷似冰淇淋的甜食,具体做法是先将酥加热至近乎融化,柔软非常的状态,再在盘子上滴淋成山峦的形状,最后放到冰窖中冷冻至成型,是夏季解暑的佳品。 只不过,建造能在夏季储存冰块的冰窖,成本高昂得吓人,因而普通人根本消费不起在夏季上市的酥山,故而只能在冬季一饱口福。 “可这个太多了,吃完真的会变胖哎……”杜若荀虽已垂涎三尺,但还是不肯动勺。 “没事,无论胖瘦,在我眼里,你都一样好看。” “啊……”杜若荀十分纳闷,“我真的很胖吗?” “这个……真的有用吗?” ------------ 第五十五章 一箭双雕 年节是越来越近了,许多人家都开始制作花灯,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的花灯,争奇斗艳,一来宣示自家的财力,二来,也是为了能替自家的适婚儿女,吸引到合适的伴侣——璀璨夺目的花灯下,风度翩翩的郎子,沉鱼落雁的佳人,一旦相聚,那必定会是一段佳话。三来,便是祈福消灾了。 他知道杜若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而也没有拒绝。 “怕什么,年后,我就是郎君的人了。”杜若荀笑靥如花道。虽说,只能当妾,但她已是心满意足了。 “唉,能别说这些吗?”杜若荀登时拉下脸,她知道好事是轮不上自己的。 “为什么?”眼泪,无声地从她的双颊处滑落,打湿了襦裙,“为什么!” 这是他,在短短一天中,第二次经历这种事,这切身体会,令他不自觉地,吟出了一首,背过的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杜若荀的文化底蕴不差,一听,心便碎了,甚至还生出一种,效法祝英台的冲动来:“十郎……” —— “出去,出去。”杜有邻手臂一张,堵住厨房的门。 “伯父,怎敢劳烦你亲自做菜?还是小侄来吧。” “你懂什么?君子远庖厨,就算非要做,也不得让外人看见。”老学究的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哦?”杜有邻抬头,“何事?” “巧舌如簧的。”杜有邻虽这么说,但还是让开了门。 “听说了,圣人下诏,明年有特科,精通一艺即可赶考。想必,定有十倍于往年的学子涌来长安应试。唉,又是一段拥挤的日子。” 杜有邻在厨房中踱了两圈,剧变之后,他失去了一个女儿,官职,还有前半生积攒的清名。虽然,他表面上说,自己“迷途知返”,甘愿给右相当爪牙了。但事实上,人的志向,又岂是说变就能变的? “十郎,伯父听说,右相女儿,对你动心了?” “今早,棠奴来了。”杜有邻道,“她说,相府不喜欢,十郎纳妾。” ------------ 第五十六章 布局 西市署。 “想好了,这毕竟,是鄙人父子的心血。”林维章道,“只是,这书坊的买卖,要补交上月的租庸调,还有税款,鄙人是实在交不起了。” 林维章闻言,低头一看,递到自己手中的,有两份契书,一是书坊的买卖,另一份则是自卖契。因为在寻常的雇佣契中,被雇人想要断绝雇佣关系,只需付出一点财帛谷物为罚款即可。 但如果竹纸真的成了,其能创造的利润,将远远超过提前解雇的罚金。因此,杜若荀才会坚持让林维章签身契,先自卖为奴,再由杜家出钱,将林维章赎为部曲。 “唉。”一只皮肤松弛的手,颤巍巍地摁在契书上。 林维章其实没得选择,因为这澄品轩是跟房东长租的,唯有工坊中的生产器具属于自己,可这些,都是买时贵,卖时贱的玩意,卖了所得的钱,最多只够作为回乡的路费,但家乡的祖屋,早就卖了,哪里还有地方住? “林翁,澄品轩终于卖出去了?”接待他们的老吏笑着问林维章。 “嗯。”林维章似乎不愿和他说话,“嗯”了一声后,就低下头了。 “可以了。”老吏在两份契书上盖了公章,表示程序走完。 “诺。” —— “他是谁?”怀沙十分惊奇地看着这个老头。 “一个造纸的工匠。” 怀沙眼眸一转:“嫌云来楼利润低,想插手造纸?” “我?”怀沙右手一指自己,樱唇微张,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我花你什么钱了?” “哼,我这替既你看家护院,又替你打扫屋房的,吃好点不行吗?” “所以,为了养活你,我得再开一家店!” “可我听说,这长安的纸业,都是权贵盘中的肉,你这样做,就是与他们为敌啊。” “不想理你。”怀沙十分讨厌他这种欠揍的语气。 “呃……不知。” “是京兆府的户曹元捴,此人可是右相的女婿。” “那你更得帮我了。” “当我呆?”怀沙翻了个白眼,“你若真让右相府的利益受损,第一个死的人是我,下一个就是你。” “那只能说明,你盘下书坊后,能赚到数目惊人,且见不得人的财帛。所以,才敢将它的正经营收,都拿来贿赂旁人。 “哼!”怀沙坐在椅子上,双臂一抱,头一侧,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 “啊!哦!来人啊!谋杀亲夫……呃呃……啊!” “咚” “该不会是,这竖子又欠了上百贯赌债。所以,你才要买个书坊,来替他还钱吧?” “唉。” “你想让我做什么?”怀沙问。 “达奚盈盈听说是太子门下,所以,你想借助右相的力量,来办此事?”怀沙果然聪慧,一点就明。 “是。” ------------ 第五十七章 经历 艳阳高照,天地间,终于有了点暖意。似乎在告诉人们,寒冬已经过去,生机勃勃的春天,就要来了。 “东家!东家你在家吗?大事不好了,东家!”巳时中,满头大汗的卫五郎便拍响了王宅的门,而且语气十分之着急。 “东家晨时末,有京兆府的公人来到云来茶肆的店面,二话不说,就抓了大娘子和杜十四。说是云来茶肆缴纳的布匹,多有破损,铜钱则数目欠缺。故依律扣押大娘子和杜十四。若是不及时补缴,则要法办他们。” “东家,这明摆着,就是临近过年,官府用度不足,故想方设法,多征赋税呢。”卫五郎道,“还是快准备财帛吧,勿要逼急了他们。” 这里的动静,自然会惊动怀沙,她披着大氅走了出来:“京兆府扣了大娘子?” “是,卫五郎说,往年官府在岁末时,若是觉得用度不足,便会通过这种方式,来逼迫商贾多缴赋税。” “可你已经将云来楼的利润,分润给虢国夫人了,京兆府按理,不会再来找你麻烦的。” “京兆府中,负责租庸调的,是户曹元捴。”怀沙说到这,忽地一惊,“他是知道,右相准备嫁女于你之事的。可为何,还要如此?” “备足了财帛再去吧,勿要在京兆府中生事。我将此事,告诉十九娘,看看她,会如何处理。”怀沙道。 “你说得对。这一次,就当是长见识了。云来楼才刚起步,纸坊还在筹备。往后,这类的事,不会少。” —— “是云来楼来补缴租庸调的?”接待他的老吏边审视着他,边问。 “竖子休要耍赖,你们不是数额不足,是以次充好。一百匹绢布,竟有七成是泡了水,变了色的!” “呵,像你这样的刁民,每年少说数千。”老吏冷哼一声,“用白漆涂在布匹上,欺我们人手少,检验不过来。可你们却忘了,入仓的时候,还要再验一次呢。” “呵,《开元新格》就是对你们这些刁民太好了。放五十年前,你们敢这样,早就打断腿了!现在,却还被惯得,敢质疑官府了。”老吏一脸委屈,如受气了的小媳妇一样,“看见那桌没有,张吏,你去找他,填个委曲。填好了,他自会带你去看。” “是,坊正的牒呢,先让我看看。” “竖子连这都不清楚,就敢质疑官府了?”张吏见他这模样,又是一声叹息,“去找安仁坊的坊正,开个牒,证明你确实是云来茶肆的东家。我才能带你去库房,这是规矩,看,就写在那面墙上。” “多谢。” “呵呵,竖子,这可是你自己的问题啊,烦我作甚?”坊正的态度,明显比那俩老吏差不少。 “坊正误会了,是京兆府的公人说,竖子可以申请查验的,不过需要坊正写一张牒。” “呵,写牒是吧?可以,将你租购茶肆所在的屋舍的契书拿过来。”坊正坐下,开始磨墨。 “入货凭证。”坊正又道。 “还要这个?” “还有缴纳租庸调的证明。”坊正道。 “有。” “竖子,你看清楚了,你这张文契,只在初验上签了字,入库那里,无人签字。”坊正指着文书的最左侧一行道。 “这又如何了?” “初验,是因为,常有刁民以次充好,逼得官府只能将布匹、特产之类,放置旬日,若无异常,才能收入库房。也只有这些布匹、特产进了库房。才能算是缴纳了租庸调。所以,你这个并不能证明,你缴纳了租庸调。” “可我就是要用这牒,去查验,我缴纳的绢布,是不是以次充好了啊。” “呵呵,竖子若是证明不了,你为云来楼缴纳过租庸调,我又如何相信,你是云来楼的东家。我这牒,一旦签了字。若是出了差错,第一个入狱的人,是我。然后,才是竖子你!” “我……” “竖子休要浪费时辰,速去将你这月缴纳了租庸调的文书取来,我便替你写这牒。” “竖子还是年轻了啊。若是在五十年前,呵,别说你以次充好,就算真的是上等的珍品。那来俊臣,周兴之流,亦敢说你试图逃税,逮进推事院,折磨致死。”坊正摇头叹息道,“圣人英明,志在涤瑕荡秽。可你们这些刁民,非但不感念圣恩,不思诚实守信,反倒见利忘义,连应缴的租庸调,都百般推诿,真是伤风败俗!” ------------ 第五十八章 我王某人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安仁坊,云来茶肆。 “京兆府是没有为难我们了,只是这两天的客人,却都在妄议东家。”卫五郎道。 “他们在谈论,令尊与东宫之间的往来。”卫五郎道,“说是交……交……” “是,这可是大罪名啊。”卫五郎常年混迹街坊,早就知道李林甫每次大兴冤狱前,都必以某某人“交构东宫”为借口。故而,一直对这个词,忌讳莫深。 “明白。” “十郎?”杜若荀脸上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眸中,则闪过一丝坏色来。 “今日,可还有空余的雅间?” “呃……”杜若荀闻言,局促一笑。 “哈,是没人预订。” “听卫五郎说,这便是食肆害怕官府的缘由。不久前,京兆府上门逮人,将客人都吓跑了。” “好。” “啊……” —— “啊?可是有人刁难贤弟?” “最近,坊间在传闻,家父和东宫勾结之事,我想请国舅帮忙,查一查,这谣言出自何处。” “东宫?”杨钊闻言蹙眉,“难道是与鹿突骨之事有关?” “他招了?” “招了,一口咬死是李静忠指使。哥哥将此事上呈右相,不过尚未有回应。估计,是相府中的东宫暗桩,将此事告诉了东宫。所以,李静忠狗急跳墙了。” “右相还在对付杨慎矜吗?” “杨慎矜替圣人打理太府多年,直到天宝三载,都能令圣人称赞。所以,不是太好对付。”杨钊道,“哥哥看,右相是想先掌控了御史台,再借由鹿突骨,向东宫开刀。” 杨钊倒吸一口凉气:“唉,竖子竟如此狂妄,该如何是好?” 他其实苦恼得很,因为他来长安的目的,是升官发财,而不是什么豁出命去,替李林甫撕咬东宫。但怎料,杜良娣竟死在他带兵围捕东宫死士的时候,可以说,此事直接令杨钊将李亨得罪死了。 “善!哥哥这边去找贵妃。”杨钊大喜过望,反正已经将李亨得罪死了,那又何必介意,再得罪一次呢? —— 次日,裴冕宅。 “十郎有心了,多谢。”裴冕皮笑肉不笑道。 “王公昨天和我谈了一个时辰,让我过了年,就辞官。”裴冕道,“如此下场,一半在我,一半在你。” “国舅?”裴冕一愣,“竖子不想花钱花心思买,便将礼物转送了?” “我还没让你进来呢!” “是。坐着腿脚挺舒服的。” “该!”裴冕幸灾乐祸道。 “非要笑话我?”裴冕如受气的小媳妇,“回河东老家,种地织布。” “哈!”裴冕气极而笑,“你半大小子,还……” “你说呢?”反问,是裴冕最后的倔强。 ------------ 第五十九章 备礼 “那是,小店的用料,裁缝的手艺,可都是与织染署无异。这织染署,可是给贵妃裁衣的。” “这么说,想寻觅一件合适的衣裳,赠予贵人。找你,就对了?” “这是阳羡茶,客官润润嗓子。” “哦?” 掌柜已端起烛台,来到那挂着蜀锦的高木架前:“从前,有位贵人,在一场宴会上,换了四套衣服,可旁人却是浑然不察觉。客官可是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哈哈,客官真是慧眼。且看,这匹丝绸上的蜜蜂和桂花,都不是随便绣的。”掌柜将烛台举高,“最上面这段,是卯时穿的,花,尚未开,因而蝴蝶、蜜蜂,皆是绕着飞。” “这第二段,是巳时穿的,花正艳,可蜜蜂与蝴蝶,已经落在枝头,开始吃蜜。” “没想到,这一件衣服上,竟有如此乾坤。” “是啊,这暴富之人,多喜欢早上穿素,中午穿鲜,晚上穿丽。好彰显自己的财富,殊不知,在贵人眼里,却是俗气。” “而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也不让人随便看出来。他们享受的则是,有心之人,在发现贵人在一天之中,竟然换了四套衣服时,所发出的惊叹。” “那就要看,客官想缝纫的,是什么图画了。若是太多,太杂,则需些时日,还得加钱。” “客官,请。” —— 末时已至,正是冬日中,最为温暖的时分。 “滚滚滚,没看见小爷正晒着太阳吗!”杨暄眼也不睁,就骂道。 “呵!” 杨暄一听,登时毛骨悚然,刚睁眼想跳起,就看见一只靴子在视线中越来越大。 “噗” “咚” 他重重地扑倒在地上,还带翻了躺椅,故被压着,且左脸臃肿,右口腔内壁还被牙齿咬破了。 这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林维章,他忙跑出去。 “哎呦,怎么弄成这样?”老翁心善,忙去搀扶,怎料,又被一脚踹翻,“哎!啊啊啊啊,饶命!饶命啊!” “出……出去了……” “去哪了?” “鄙人……不……不知。” “废物!”棠奴飞起一脚,正中林维章双腿之间。 “哦~”老头儿一头栽在地上,人事不知。 “义父……救我……救我……”杨暄顾不上疼,挣扎着就要从躺椅下爬出来,边爬还边哭。 “呜呜~别!别动我的俊脸!” “呵!” “啊!义母,快救孩儿啊!”杨暄忽地从余光中,看到怀沙的身影,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叫道。 “呵,你终于出来了!”棠奴扔掉杨暄,叉着腰,面冷如霜地瞪着怀沙。 “唉。”怀沙无奈一叹,走过来,先探了探林维章的鼻息,而后再抱着杨暄以示安慰,最后对棠奴道,“如此对待杨国舅之子,是不是过了?” “呵!我可不像你,背主的狗!” “我又做什么了?” “这……”怀沙忙低头一看,双手拉着裙摆,往后一拉,“我真的胖了吗?” “呵!”棠奴冷哼一声,抬脚就踹。 怀沙下意识地一闪,棠奴这脚就结结实实地踹到了本被怀沙扶着的杨暄身上。 “啊!” “住手!” “来得正好,阿郎令我,从今日起,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棠奴叉腰冷哼道。 “又来?” “最近,坊间流传一首小诗,将你和肚大娘的云雨之情,写得酣畅淋漓。你可想听一听?” ------------ 第六十章 下聘 “快想办法弄她走吧,我都要饿死了。”怀沙竟学会了撒娇。 “你疯了,她就是因为,右相怕你被拐了,才来这的。”怀沙道。 “什么?”怀沙大骇,“可伯父还没回信,右相又尚未明确表态。” 怀沙对了对手指,她想要的,其实不是每顿一个适合自己口味的菜,而是那种被人宠着的感觉,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因此,才会不惜以命相换。 “好,我去送礼。”怀沙道。 “呵,你俩竟敢唧唧我我!”棠奴的声音,忽地从两人背后传来。 “哼,我俩又不是奴婢,说句话都不行吗?”怀沙双拳一握,嘴一嘟,眉一皱,又委屈又气道。 “呵!怀狗莫非是想与十九娘抢夫君?” “你误会了,我们是在商量,该带什么礼物去相府下聘。” “呵,相府岂是你配高攀的?” “是你自己说的,十九娘欲嫁给我。这种事,我总不能让右相先开口吧?” —— 右相府。 临近年节,右相府前,站满了各色官袍的人,这些人有的拿着文书,有的捧着大盒小盒。 “呵,一群笨人。”棠奴极是瞧不起这些人。 “呵呵,阿郎岂会要他们的礼?”棠奴用鼻子看着这些人,“要我说,就该抓起来。保准都是东宫指派来,想陷阿郎于不义的。” 之所以用看似,是因为这些人脸上,虽都带着凝固的笑容,像是情意融融。可只需细看,就能发现,他们的眼中,是没有光的,可一个真的在笑的人,眼中又如何会没有光呢? 棠奴把他带到花厅中,这是一间偏厅,虽然面积两倍于杜家的正厅。暖烟从纹饰精美的小火炉中冒出,令偏厅变得暖意融融。 厅中,没有屏风,故而没有李林甫。只有一个白袍书生,在主位上端坐。 书生没回话,而是手轻轻一挥。 “公子,奴婢告退。”棠奴又道了个万福,而后弓着腰,退至门外,还不忘关上门。 “我叫李岫,家中排行第九,故而他们都称我九郎。” 李岫邀他落座,高脚桌上,已经摆好了茶点,还是热的,该是刚刚备好的。 “云来楼,还真是不错。不仅吃的东西好,坐的也舒服。” “哈哈。”李岫笑了两声,“标新立异,才是上策。” “愿听九郎教诲。” 李岫拿起茶盏,抿了口:“为何替杜家求情?” “你好大的胆子!”李岫猛一拍桌,“竟敢指责右相!” “十郎,你是右相府中,唯一真心替大人着想的。”李岫道,“这一盏,岫敬十郎。” “你错了。从年初的韦坚案起,冤狱不绝,右相门下,要么如吉温、罗希奭之流,滥用刑罚,株连甚广,以博取富贵。要么如杨慎矜一般,只求自保。从未有,向大人求情之人,更别提,劝阻大人,勿要滥杀无辜的了。” “十郎这是把自己当外人了?”李岫问。 ------------ 第六十一章 杠精相遇 偏厅中,暖意虽不减,但气氛却骤然变冷。 “哈哈,右相府岂会图你这些?收回去吧。”李岫道。 他今天来,其实是想要一个准话,一则棠奴很是烦人,二则杨玉瑶和杜若荀,可都等着他明确的答复。 “大人今日事务繁忙,该是抽不出空来的。”李岫道。 “我是真的羡慕九郎啊,如此年轻,就能得到令尊的信任。再看看王某,唉。” “十郎莫要取笑某了。”李岫苦笑道,“过几日,右相有空了,还是得劳烦十郎,再来相府下一次聘的。不过,分利倒是不必了。” “十郎,某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九郎请讲,王某洗耳恭听。” “十九娘,想见你一面。”李岫道。 李岫苦笑道:“我这胞妹,就是这般古怪。不过十郎也不必忧虑,支一面屏风便是。” “好吧。” “十郎稍候。” “噗嗤”小曦捂嘴而笑,身子一侧:“郎君请。” “呵,奴婢追随的是十九娘!” “……”棠奴脸色剧变,猛地一抿嘴唇,“闭嘴!等到了十九娘面前,你若是敢有一丝不敬,我阉了你!” 一刻钟后,小曦把两人带到了一间独立的庭院中,这院子里,也有园林,还开辟了一块小小的花田。楼阁似是用竹建造的,古雅而朴素,与金碧辉煌的相府,格格不入。 “娘子就是这般奇怪。”小曦道,“我去看看,她写了什么。” “十郎这是何意?”小曦语带惊讶。 “噗嗤” 麻纸被放在案几上,上面只写着一句诗: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因为这句诗,历史上记载,是李季兰于六岁时所作。其父见她这么小就懂情事,害怕她日后成为失行之人,故送她去学道。 不多久,小曦取来回话:同在玉真观修行。 “噗嗤” 于是提笔写下:可是大家虞世南的墨宝? “是。”小曦看了,径直道。 “你答什么?” “榆木!字帖上有名字还问,想累死我吗?” “哼。”小曦双臂一抱。 片刻后,回答来了:你也不是我,如何知道我不知道你想考进士? 王: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也不是我,所以也不会知道我的想法。 李:你说:你如何知道我想考进士?便是承认,你很清楚我知道,所以才来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我是从你的回答里知道的。 ------------ 第六十二章 情报 李:无话可说? 李:非议诋欺。 王:欺罔视听。 李:听之藐藐。 王:藐……藐…… “藐兹一身。”小曦重复了一遍,而后右手挡在嘴边道,“十九娘认得我的字,所以还请郎君自己写。” “哎~不对,不对。”小曦忙递来一张白纸,而后用食指在纸上写了一遍,“阿郎许久前,因为错将‘璋’字写成‘獐’字,而被笑话至今。十郎定要引以为戒啊。” 片刻后,麻纸又被递了回来,上面多了一行字:十郎才藻艳逸,十九娘心服口服。 一旁的小曦见了,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小曦仍未止住笑,仅是挥了挥右手,作为回应。 “杨钊最近,屡屡与元载共用晚膳。此事,你如何看?” “右相问你,如何看待此事。”女使重复了一遍问题。 “回右相,元载乃是王忠嗣之女婿,若是杨参军能劝动他替右相效力。于右相,将是一大助力。” “反之呢?”女使又问。 “说得是啊。”李林甫喃喃道。从天宝元年开始,贺知章、韦坚、皇甫惟明这些东宫羽翼,死的死,贬的贬,现在李亨身边,就还剩一个王忠嗣了。 可偏偏就是这个王忠嗣,手握四镇二十万大军!万一圣人有个好歹,李亨一声令下,李林甫顷刻之间,就将从占据优势,变成完败!因此,李林甫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王忠嗣。 “听说,你今天带了聘礼来?”李林甫问。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老夫需先与令尊商议。不过,上元夜,你先来相府,陪十九娘赏灯吧。” “是。” “下去吧。” “哦?”李林甫眉头一皱,“此獠身兼四镇节度,不待在帅府,回长安作甚?” “听说是为了劝谏圣人,不要兴兵攻打石堡城。” 李林甫嘴一咧,皮笑肉不笑道:“正愁皇甫惟明案时,不能将此獠除去。现在可好,主动送上门来了。青圭。” “在。” “以老夫的名义,给陇右军的董延光写封信,告诉他,攻打石堡城的计策,可以呈给兵部了。老夫倒要看看,圣人这一次,会如何看待这个太子的义兄!” “诺!”青圭叉手一礼,而后又道,“另外,据云来茶肆的暗桩汇报,怀沙将一个包裹交给了杜若荀,而杜若荀又将则包裹,交给云来楼的邓连。这邓连,又立刻将包裹,送到了虢国夫人府。” 李林甫听到这,鹰目忽地一凝。 “来人。”青圭会意,扭头道。 “在!”屏风外,多了四个男仆的身影。 “将怀沙这贱婢,活埋!”青圭道。 “诺!” 四仆走后,李林甫忽地,朝青圭招了招手。 “阿郎?” “诺!”青圭郑重一礼,而后疾步离开。 —— “呵!你来做甚?”棠奴一见杜若荀,脸就拉了下来,还摸了把匕首出来。 “呵呵,我可告诉你,要是你胆敢跟肚大娘上床,我绝对不会替你隐瞒。” “今天上柱国,太仆卿张公的次子张潜,在云来楼设宴,卫五郎打听道,张家欲嫁女于太子。” “呵呵!还有人敢依附东宫。”棠奴一听,立刻道。 “张公的名讳,却是不好提的……” “呵,便是那张去逸,其母是圣人的表亲。因此骤得富贵,但实则是个文不成,武不就之人。现在,见太子两度休妻,竟打起了依附太子,以求暴富的主意!” 杜若荀一脸惊色地看着棠奴,要知道,棠奴的这番话,她和杜有邻都是绝不敢说的,因为怕被人指责对圣人的亲戚不敬。 “呵,休想支开我。” “你们回来啦?”怀沙迈过大门的门槛,手中挽着一个菜篮,一个食盒,“我去茶肆打包了些吃食,等会把菜焯了,午膳就做好了。” “呵,跟我走!”棠奴话音未落,便已一把揪着怀沙的左臂,就将她往门外拖。 “哎哎哎,你干嘛啊!” “哎哎,炒菜给我留点~!” 两人走后,院里终于安静下来。 杜若荀轻叹一声:“就怕是圣人之意。” “啊?”杜若荀脸色剧变,“可若是不能废了太子,我们怎么办?” “上一次,大人就二娘之事状告东宫,便是将东宫得罪狠了。如果右相不能成功,等到东宫即位,我们只怕也逃不过灭顶之灾。”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伯父的意思?” “我们的。” ------------ 第六十三章 元月十三 晨时,琼楼玉宇。 达奚盈盈起了个大早,对着铜镜仔细装扮,花钿、步摇、金钗、胭脂一样不少,末了,还特意披上一件却尘之褥。 此衣的工艺,来自高句丽,乃是将兽毛精致而成,色彩红黑,鲜艳瑰丽,且质地无比光柔,重仅一二两,但其御寒的能力,却不输大氅。 “女郎,神仙来了。”梅温轻敲房门道。 “嗨,卿卿何故不来迎我?”一个容貌俊伟的男人,一把拉开梅温,直接将门踹开,还大咧咧道。 达奚盈盈回眸,朝梅温打了个颜色,梅温会意,关门退下。待到雅间中,仅剩下他们俩时,达奚盈盈忽地双膝一曲,匍匐于地,而后起身再跪下,如是者三。 “臣妾叩见圣人!”她柔声道。 “哈哈。卿卿,孤想你许久了。”男人冲上前,将达奚盈盈搂入怀中。 这男子,却并非当今圣人,而是模样酷似圣人的员外宗正卿、嗣岐王李珍! “圣人为何冷落了臣妾这般久?”达奚盈盈半卧在李珍怀中,娇滴滴地问道。 “还不是为了那昏君?上元夜,他要大宴群臣,孤就得忙前忙后的!”李珍左手摸着达奚盈盈头上的青丝,右手很自觉地,钻进了那白雪皑皑的峰峦之中,“不过卿卿,你别着急,孤总有一天,会成大业。” 达奚盈盈轻轻一哼,因为类似的话,她已经听了十多年了。 “卿卿,今年教众捐了多少善款?”李珍又问。 “年初贬了皇甫惟明,哥奴趁机将插手陇右与河西,指使董延光等,摧毁了我们的三十余处祀庙。所以,这两地的善款,收不上了。”达奚盈盈道,“不过圣人放心,王大将军已经赴任,明年,这两地的善款,就该如前年一样了。” “呵!大丈夫生于世,怎能终日,寄人篱下!”李珍听了,却是暴怒,用力一锤膝盖。 他出身不凡,乃是圣人第五弟李业之子,幼年时过继给圣人四弟岐王李范,现授银青光禄大夫、员外宗正卿,相比起那群被圈禁在十王宅里的表兄,有官有财的他,可是好太多了。 然而,李珍却并没因此而满足,因为他不仅容貌酷似当今圣人,就连野心,也是酷似连续两度发起玄武门之变,最终登上宝座的圣人! “圣人勿要急躁,路都是要一步步走的,哥奴能在陇右、河西军中,发掘董延光。圣人又何尝不能呢?” “孤为何就没想到呢?”李珍哈哈大笑,“此事,就有劳卿卿费心了。” “遵~旨。”达奚盈盈说着,便欲跪拜。 李珍却一手将其扶起:“卿卿与孤,客气什么?” “因为臣妾办事不力,故特意向圣人请罪。” “哦?”李珍面露宽慰之色,“是何人,竟能令卿卿失手?” “那王端,问过了?”李珍问。 “问过了,说辞与吉温当时录的口供无异,该是确实没隐瞒了。” “臣妾遵旨!”达奚盈盈叩首道。 —— 十王宅,李亨别院。 雪,还在下,压弯了枝头,也压得李亨的心,快跳不动了。 “殿下。”李静忠匆匆而来,跪在李亨身后。 “静忠啊,吾好累。” “殿下!务必要振作啊殿下!”李静忠忙起身,抱着神容憔悴的李亨。 李亨靠在李静忠的怀中,片刻后,慌乱的心神,才稍稍定了下来。因为,他能从这个比自己大十余岁的奴仆身上,感受到,已许多年不曾感受过的,爱与温暖。 “昏君欺吾太甚了,竟让张去逸嫁女于吾!这是连吾何时睡觉,都要管啊!” “还请殿下务必隐忍,只需熬过了昏君,天下,就全是殿下的了。”李静忠道。 “忍?二哥忍了十余年,结果呢?妖妃一句话,竟……竟……”李亨说着说着,就掩面而泣,“吾难道还不够忍吗?相爱多年的韦妃,在吾面前,被剃了发,还有杜良娣,吾说过,永远不会抛弃她的,结果,结果……” 李静忠一听李亨主动提起杜良娣,当即大喜:“那殿下可想,替杜良娣报仇?” “如何报仇?吾现在,就连自家的门,都出不去!”李亨气得指着院门直跺脚,但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压得很低。因为他的院中,也有家令在,此人的职责,就是将李亨的一言一行,全告诉圣人! “殿下,上元宴便是机会。”李静忠道。 “上元宴?”李亨一愣,“可兴庆宫里,全是那昏君的爪牙。” “榷盐铁?”李亨一愣,“这是什么法?” “好,吾全听静忠的。”李亨连连点头道。 ------------ 第六十四章 上元节 卯时,雪花纷纷,轻柔如羽,就像给延平门外的小山头,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白纱衣。 可这白纱衣下,却是一座又一座的坟茔。 “直娘贼的,这个天气还要埋人!”一个家奴边咒骂着,边挥动铁铲,欲挖开那冻得硬邦邦的泥土,“干脆杀了扔这算了。” “闭嘴!大总管的令你也敢违背吗?”同伴呵斥道。 “嘻嘻。”家奴局促一笑,乖乖铲土,可过了一会,他便再次停下,“哥,你说这人是谁?为何一点也不慌?” 家奴话音未落,眼前就飞来许些夹杂着土块的雪尘,其中一块,正中他的门牙,差点将他的牙都打掉了。 “呵!再废话,把你也埋了!”棠奴站在坑顶,怒目圆瞪。 “诺诺。” 两个家奴不敢再多嘴,埋头苦挖。 棠奴训斥完这几个家奴,便回身,一把将怀沙从地上揪了起来:“呵,养不熟的野狗!” “女郎,坑挖好了。”两个家奴先后爬上来。 棠奴猛地一推,将被捆着双手的怀沙推到坑底。 “呵,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她抱着双臂,得意洋洋地问。 “我等着你。” “什么?”棠奴没听清,但当她与怀沙对视时,却莫名感到一阵心惊,心中登时勃然大怒,“埋了!” “诺!”两名本在旁警戒的家奴闻言,也加入填埋的行列。 僵硬的泥土,晶莹的雪花,同时落在怀沙身上,模糊了她的眼眸,也麻痹了她的知觉。 “你为何还不哭!”棠奴在坑顶喝道,她之所以冒着风雪,一大早地赶到这荒郊,为的,就是一睹怀沙吓得屁滚尿流,疯狂求饶的模样! 又一铲雪泥当头盖下,只是这雪泥中,夹杂了一块,很硬的石块,打疼了怀沙。她受痛后,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料此举却让她,看见了晨曦。 “晨曦,真美啊。”她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 棠奴在坑顶看见,怀沙竟在笑,登时更怒:“呵!阿郎开天恩替你赎身,是对你先前替他尽心办事的赏赐,可你倒好!竟真以为自己可以爱人,嫁人了!” 这一句,就如锋利的长针,狠狠地插在怀沙心头,终于两滴晶莹,沿着她的脸颊滑落至下巴,再坠落在,肮脏的雪泥中。 “呵呵,知道怕了?晚了!”棠奴终于如愿,心中无比欢乐,竟一手抢过了家奴手中的铁铲,亲自铲土,因为对她而言,亲自动手,远比仅站在旁边看着,怀沙的身体,被雪泥一点点地吞噬,要快意得多。 渐渐地,土埋到了怀沙的胸口,她的呼吸突然变得不畅,大脑也因此,变成一片混沌。该结束了,她想着,主动闭上了双眸。 “都住手!”忽地有一尚带着些许稚嫩的女声,传入众人的耳畔。 “十九娘?”棠奴回头一看,登时一惊,忙上前阻拦。 “放了她!”李腾空道。 “这是阿郎的令。”棠奴不敢对李腾空有丝毫戾色,忙屈膝低头道。 李腾空不再搭理棠奴,伸手就来夺棠奴手中的铁铲。 “十九娘,活埋怀沙,是阿郎下的令。”棠奴紧紧攥着铁铲道。 “松手!” 呵斥声,犹如天雷,震得棠奴脑袋嗡的一声,登时,她的气势泄了,身子也无力了,手不自觉地松了,双腿自觉地软了,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李腾空跳下泥坑,用力铲开怀沙胸口前的泥土,以让她能顺利呼吸。三个家奴见状,慌忙动手将怀沙挖出来。 “咳咳”怀沙吐掉胸口的浑浊之气,重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背对着晨曦,轮廓金灿灿的娘子。 “十九……娘……” “来,起来。”李腾空双手抓住怀沙双腋,用力一拉,将她从坑底扶起,“今晚,陪我去赏灯吧。” —— 王宅, 他首先想到的是,趁此良机,躲到杨玉瑶家中,以不变应万变,迫使李林甫和东宫各自亮出底牌了,再做决定。但他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方案,因为他觉得,这么做,自己可能是安全了,但怀沙的处境,就会变得十分危险,因为她已失踪两天了。 “咚咚咚” “谁啊?”他不耐烦地应了句,起身去开门。 “是我,若荀啊。”杜若荀道。 “十郎,这是虢国夫人一早托人送到云来茶肆的,说要亲手交给你。” 杜若荀揉了揉发黑的眼圈:“是。依十郎之意,菜品降价后,茶肆又客似云来了。我只好,天天在店里看着。” 说完,她还不忘舒颜一笑:“我打算,过了节,就去盛通柜坊开个新户,将我们的钱,存起来。” “噗嗤”杜若荀掩唇一笑,“吃过了。今晚……哦,十郎约了人了。明天吧,我们再一起吃。” 说着说着,她的笑容里,就又染上了一丝苦涩。 他还很是弱小,虽然能靠智谋暂时避免灭门之祸,还顺手救了杜家和裴冕,并收为己用。但这些,对挣脱右相府的裹挟而言,还远远不够,他还需要变得更强大,而想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得继续见缝插针,左右逢源。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咚咚咚” “呵!还不更衣?!” “更衣,然后跟我回相府!”棠奴的身体中,似是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戾气。 ------------ 第六十五章 灯火阑珊 元月十四的时候,右相府的氛围终于没那么压抑了,也多了些欢笑之声。原来是李林甫那五十儿女,还有十几个孙辈,都齐聚相府,在花灯群下,嬉笑玩闹着。 “我不好指给你看,花边襕袍,最沉稳那个便是。”棠奴并不看向院子,而是侧着身,低着头,模样谦卑极了。 “是。”李岫点点头,伸手一指旁边的花厅:“请。” 花厅中,摆满了糕点,许些奴婢在往来添置物件,而那少数几个坐在坐席上,大快朵颐的,想必不是李林甫的儿孙,也是他的表侄女们。 “你写了首《元夕》,献给了虢国夫人,是吗?”李岫沉声问。 “九郎既然知道了,就有话直说吧。” “为何不献给右相府?”李岫问。 “何事?” “你好大的胆。”李岫神色一恶道。 李岫独自思虑良久,而后忽地一笑道:“哈哈,十郎误会了。右相从未怀疑过十郎。在婚事上,更是绝无虚假。” 夜幕缓缓落下,今夜的长安,没有暮鼓声声,只有花灯盏盏。 “今晚的宴会,太子也在。你我,都得早做准备。”李岫看着这夜色,轻声叹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李岫苦笑道,“早晚都是一家人,当互相帮忙才是。” “不,十九娘想,先从远处,看看你。”李岫道,“去平康坊的北门那,等着她吧。” 他确实没有太多时间陪十九娘耗,因为他还得赶去花萼楼,与杨玉瑶相见。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喧嚣声,原来是右相的子女们,被获准出门逛灯会了。 当然,今夜的最美之处,并不在平康坊,而在一街之隔的兴庆宫。据说,王鉷在那花萼楼前,搭建了一组前所未有的大花灯,以让圣人亲眼看见,他所缔造的太平盛世,究竟有多“繁盛”。 “郎君。” “郎君,看那边。”田神玉暖味地笑着,同时手一指北面。 “看见了吗?”田神玉又问。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哎哎,不是花灯,是坊楼门前,挂着花灯的树下,那个小娘子。”田神玉道。 “哦?” ------------ 第六十六章 灯谜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那坊门前,火树梨花下,果站着个与众不同的小娘子,别的小娘子都是一身彩衣,浓妆艳抹,她却是一身素色,脸上还戴着个,仙鹤面具。 同时,人群变得更为激动,原来,是花车来了, “许合子,许合子!”在人群的呐喊声中,奢华的花车缓缓驶过街道。 这花车四周,皆是墨梅锦簇,顶处搭了个高台,有婀娜多姿的胡姬正演奏胡笳,乐音空灵悠远,她的手臂上,轻纱飘飘,衬得她,似是刚从仙境中来一般。 车辕上,还站着一个风雅文士,羽扇纶巾,边抛洒着糖果,引得孩童们追逐着跟上,边伴着胡姬的乐音,轻唱着诗歌:“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行人们听了,无不击掌称赞。 “那便是许合子吗?真仙子啊。”田神玉呆呆地看着车顶的胡姬,嘴角似还挂上了什么。 “许合子在车厢里,没遇到别的花车,是不会出来的。”田神功见多识广,便给这笨弟弟科普。 “哦,哦~” 怀沙就站在一个猜灯谜的小摊前,看着一盏桃花灯。 “那你……” “我在旁边,守着你们。”怀沙说着,朝刚赶到的田家兄弟一笑。两兄弟不明所以,也回之以微笑。 那个戴面具的小娘子,就站在崇仁坊门口,她四周,有四个穿着短后衣的男子拱卫,由此可见,李林甫的仇家,数量之多,仇恨之深。 少女点了点头,似乎没开口。 两人走回小摊前,给了老板一串铜钱,便得了支小毛笔和几张小纸条。 少女似乎早就想好了灯谜,提起笔,一挥而就。 他连续深呼吸几口气,才略微安定心神,看向面前的少女,却正好和她那双眸眼对上。这是一双,比怀沙的那双还要古井不波,还要深不见底的眼眸。 少女笑而不语。 少女接过小毛笔,左手抵着下巴,想了想,便在每一句下,各写了一个字:无可奈何。 “亮灯了!花萼楼亮灯了!”两人身侧,人群忽地开始躁动。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不知是谁,首先喊了句。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更多的人开始附和。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最后,全城鼎沸,人人脸上,皆洋溢着,自信自豪的笑容。 少女见他看向自己,便伸手一指兴庆宫的方向,而后身形一动,跟着一辆花车往那走。 兴庆宫,是今夜所有花车的终点,因为所有的伶人都想着,能第一个赶到兴庆宫,给圣人献艺。长安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一见到花车,都会自觉地让出道路来。因此,如若不想劳烦金吾卫静街,又想尽快赶到兴庆宫,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花车走。 ------------ 第六十七章 青玉案 兴庆宫前的空地上,聚集着不少人。不过大部分人,都被右龙武军阻挡在离宫城二十步外。这个距离,足够让大家都看见那璀璨夺目的花萼楼,却又不至于,会让百姓的嘈杂,扰了圣人的兴致。 龙武军的警戒线后,则是达官贵人们才能去的地方。此时,也停满了华丽的钿车。 “奴婢是明珠啊,夫人在车上等着你。” 然而,车厢中,却是全无动静。 “夫人说,哼,不想理你。”明珠走上前,捂嘴笑道。 果然,不过片刻,明珠又来了:“嘻嘻,夫人说了,那恃才傲物的,到车窗边去。” “这就不是奴婢所能知道的了。”明珠莞尔一笑,道了个万福,而后带着一阵香风退去。 “听说你答应了右相,要当他的女婿?”车厢中,传来杨玉瑶慵懒而没什么温度的声音。 “不敢欺瞒姐姐,前几天去相府下聘礼,被婉拒了。” “哈,你还很高兴?”杨玉瑶掀开帘子,探头出来。 “哼,巧舌如簧。”杨玉瑶嫌弃一哼,“等会,贵妃和许合子,要汇演你送我的那首诗。若是圣人喜欢了,指不定要见你。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表现。” “谢姐姐。” 终于,轮到女眷入场了,杨玉瑶由明珠搀扶着,下了钿车,她一身红锦衣,衬得肌肤如白雪,头上,竖着高耸的义鬓,以便插满各类珠光宝气的饰物,双手放在腰间,以压下臃肿的厚衣,凸显窈窕的身段,正所谓: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哈哈哈,上元安康,上元安康。”这神鸡童笑着,从口袋中摸出一把铜钱来,朝孩子们抛洒而去。 孩子们大喜,追逐着铜钱跑开了。 “该是梨园子弟。”明珠道,“圣人在长安城北设立梨园,与贵妃演奏乐舞,并亲自向伶人授课。这些,兴许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看都穿着舞衣,该是要去献艺的。” “原来如此。” 两人正说着,便又有两盛妆丽人来到神鸡童面前:“神鸡童,今晚可有赌局?” 明珠蹙眉看了一会儿:“那说话之人,像是张太仆长女张蓉,那高挑的,高挑的,像是张太仆次女,闺名不知。” “圣人至!”有公鸭般的声音率先响起,不知是哪位宠宦。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 高堂最内侧,有恭贺声响起,该是坐席最靠前的达官贵人。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恭贺声,如同东海的浪潮,一浪接着一浪。又如涟漪一般,从花萼楼激荡开去,先是整个兴庆宫,而后是万年县,最后是整个长安一并在喊: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 “圣人制,普天同庆!” 圣人的一句话,就如蝴蝶轻轻煽动了翅膀,扰动了周遭的气流,可这气流,却是越传越远,越搅越大,先是长安,再是关中,最后传至整个帝国的疆土。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所有人都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以最响亮的声音,来告诉圣人,他们听到了圣人的旨意,并因能生于这古今最为繁盛的盛世,而自豪。 “圣人制,开宴!”公鸭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旨意已下,立刻有鼓吹齐奏,原来是贺知章早年所作的诗句《太和》:“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申锡无疆,宗我同德。 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看!是火树银花!”《太和》刚毕,众人便开始惊呼。 “许合子!是许合子!”有人认出是她,高声惊呼。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歌声响起,唱的,竟是《青玉案·元夕》!且随着这一歌声,这花萼楼上,兴庆宫中,竟真的升起万千繁星。原来是色彩各异的孔明灯,正飞向被照得如同白昼的夜空。 “贵妃!竟是贵妃献舞!”花萼楼中,又激起一阵骚动,“臣等何其荣幸!” “伏惟吾皇!” “伏惟吾皇!” “可惜啊,你们是没有眼福了。”神鸡童摇着左手食指,一脸嘚瑟地对众人道。 “呵,神鸡童,难道你看过?”当即有人不服。 “当然,我告诉你们,这次贵妃和许合子的歌舞,妙就妙在这霓裳之上。” ------------ 第六十八章 突变 许合子在半空中舞动着腰肢,那高亢清脆的歌声,落入耳中时,却也不失婉转动听:“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哇!许合子竟脱衣了!” “我的!” “休与我抢!” 一群人竟是顾不得斯文,为了一件霓裳,而争抢殴打起来。 “看见了没,许合子唱一联,就会换一件霓裳。”神鸡童倒是“坐怀不乱”,继续给旁人讲解,“据说是有高人献策,给这诗的每一联,都设计了一件霓裳。” “少胡说,明明都是一样的。”立刻有人反驳道,因为许合子确实还穿着霓裳,且在地上看上去,她穿着的这件与刚被脱下的那件的颜色,花纹皆无不同。 “竖子,知道什么是贵人吗?”神鸡童不屑一顾道,“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都不会叫人轻易看出来。就拿许合子的霓裳来说,这第一件霓裳上面的图案,绘的是,傍晚时分,花灯未点,但月色,东风,玉树皆已就位。” “而她现在穿的这件,是花灯刚放时穿的,这时,大家正乘着车马,前去赏灯。所以叫‘宝马雕车香满路’。” “竟是梨园的舞马!”人群中,忽地爆出一阵惊叫。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许合子的歌声,就如给了那些高台上的伶人信号,他们竟是动作优雅且划一地,褪去了最外层的霓裳。而这一次,由于距离近,更多人都发现了,这霓裳的秘密。 “图案与歌词,竟是一致的!”有人惊叫道。 神鸡童听了,便得意洋洋道:“看见没,这第三件舞衣,是赏过灯,游宴前穿的。因为游宴还没开始,所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 “原来如此。”众人听到这,无不心悦诚服,“神鸡童,可知此高人,是何人?” “哈哈,高人嘛,自然是‘深藏身与名’的。”没想到,神鸡童这目不识丁的人,竟也会背李白的诗,“不过,这可难不倒我,贾某人!” “谁?我定要拜会他。” “对对,定要与他,喝一杯。”众人大喜,将神鸡童围得水泄不通。 “哎,天机不可泄露。等会,谁输给了贾某的大将军,我便告诉谁。” 明珠听到这,不屑一笑:“这神鸡童,还真是贪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许合子换上了最后一件舞衣,也终于唱完了这首诗。 “许合子!许合子!” “伏惟吾皇!”众听众的反应,虽是不尽相同,但却都将气氛,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敢问,哪里有更衣之处?”他急忙问明珠。 “噗嗤”明珠听了捂嘴一笑:“小郎君真的好酒量,奴婢带郎君去吧。” 明珠于是指了个大致的方向。 这更衣之处,离花萼楼许远,中间,要经过一条较为僻静的长廊,所幸,长廊两旁,皆悬着花灯。此时,夜风已起,灯火阑珊,美景如画。 “十郎。”他唤了声,很是亲切,“上元安康。” “吾便是太子。”李亨却是自报家门,“十郎若是愿意,唤吾三郎亦可。” 三郎,其实也是李隆基的别称,因为当今圣人,在兄弟中,也是排行第三。 李亨其实也十分紧张,因此语速极快,部分的字,还说得极其含糊。 “十……”李亨见状,脸色剧变,浑身皆是一抖,本还欲说什么,但“十”字刚出口,便改变了主意,仓皇逃离。 “保护太子殿下!”果然,龙武军士卒听见了他的话,立刻高声传递信息。 随着这一声声呼喝,本僻静的廊道,登时乱成了一锅粥。李亨在前落荒而逃,龙武军的士卒在后面穷追不舍。本来,李亨是有机会逃掉的,因为龙武军的甲士,皆披着重甲,而李亨,不过只穿着几件御寒的衣物而已。但由于李亨被打压得太久,身心俱疲,因此才跑出十多步,便被龙武军的甲士团团“拱卫”于中。 ------------ 第六十九章 失魂 御前。 李隆基端坐在御榻上,目光如炬,盯得李亨五脏俱裂。 “陈将军辛苦了。”李隆基不咸不淡地说了声,“带着健儿们,下去吧。” “诺!”陈玄礼行了军礼,而后带着十余龙武军士卒,退出圣人休息的殿堂。 “报!右相、左相陈希烈、御史中丞王鉷,在殿外候见。”有小宦在殿外吼道。 李隆基微微点了点头,身边的高力士便高声道:“圣人制:宣右相、左相陈希烈、御史中丞王鉷觐见!” 随着高力士的这一声,殿舍的正门被再次打开,李林甫、陈希烈、王鉷三人依次进入。其中,陈希烈是前不久才被李林甫扶上左相之位,以接替引咎辞职的原左相李适之的。而王鉷,更是李林甫的鹰犬。所以,这三人,均可以看作是一条心对付李亨的。 李亨见了,心中无比屈辱,乃至于眼角,竟差点泛起泪光来。 一刻钟后,三人皆看过了供词。 “王中丞,此事你如何看?”高力士替圣人问道。 “左相,此事你如何看?”高力士又问。 “臣以为,王中丞所言极是。”陈希烈虽是左相,但却被李林甫架空并监视着,故而尽管同是宰相,但平日里,他的公厅中,却是连一个奏事的官吏都没有。因为官员们都去找右相汇报事宜。只有等李林甫点了头后,才会将文书交给陈希烈签名。所以这一次,陈希烈同样选择,附和王鉷的意,也就是顺李林甫的心。 “右相,此事你如何看?”高力士再问。 “回圣人,老臣以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李林甫道。 但是,也别以为李林甫与此二人有不同意见,就是发善心了。因为他是太了解圣人的心思了,知道如果众口一词,那雄猜的圣人是肯定不会相信的,所以他干脆佯装中立,暗示圣人给李亨一个开口的机会。 “三郎,你说吧。”李隆基收回冰冷的目光,靠在软榻上,毫无感情地问。 “太子,你有何冤啊?”李隆基身子向前一倾,那威压如泰山一般,压得李亨根本喘不过气来。 “父……父皇,儿……儿子……儿臣用人不察,还请父皇降罪……”李亨吓得魂飞魄散,只得扑倒在地上,颤巍巍道。 他心中,再次被恐惧和无力笼罩着,年初,昏君逼迫他休妻,他是无可奈何,年底,昏君又逼迫他二度休妻,他还是无可奈何。现在,昏君竟还要,夺了,唯一一个一直在安慰他的静忠。而他,却依旧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李隆基左手枕着御榻的扶手,他年纪不少了,这个时辰,本该睡下了,之所以还强撑着,要与万民同乐。一来,是真想直观地感受一下,自己给百姓带来的,国力空前强盛的盛世。二来,也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自己并不老!还能像四十年前一样,雄姿英发,通宵达旦,不在话下!可他的好大儿,却将他的好心情,全给毁了!因此,人马上,就倦了。 “高将军,替朕处理一下吧。”李隆基疲倦不已道。 他虽是圣人,但要做的,却绝不是给所有人一个公平,恰恰相反,他只需要根据已有的消息,赏赐恪尽职守的,惩罚恃宠生娇的,让所有人,都敬畏着他,不敢欺瞒他,这就够了。 “遵旨!”高力士躬身应了,目光不善地瞪了李亨一眼,出了门,招来五名身强力壮的小宦,匆匆往十王宅的李亨别院而去。 李亨张口无言,木讷地跪坐在地上,神色悲戚,因为他知道,这唯一能给自己带来些许慰藉,且像兄长一般鼓舞着自己的李静忠,是活不过这个上元节了。 ------------ 第七十章 灯火阑珊 但最终,他却是选择了,绕着兴庆宫转圈,让这冬夜的寒风,令自己保持清醒,以思索对策。 “十郎。”只是,他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下面热,上来透透气。”怀沙道。 “真笨重啊。”怀沙一脸嫌弃道。 “你的字,似是好看了些。”怀沙道。 “我不忍猜。” “好啊。”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走,我们去医馆。”他没来由地一急,也忘了这是在车顶,抓起怀沙的手,就欲往东市去。 “噗嗤”怎料,怀沙的笑声,却在他背后响起。 “榆木,你可曾,去马车的左侧看过?” “嘻嘻,你想带我去哪?”怀沙用右手盖着口鼻问。 “十九娘给我用过药了。”怀沙虽这么说,但还是跟着他跑。 怀沙却在笑:“死过了,上一生的恨,便消了。” “宴会还没结束,你怎么出来了?” “我刚才看见,有一队龙武军,往十王宅的方向去了。”怀沙道,“原来,竟是这般凶险。” 怀沙捂着下半张脸想了一会儿:“可你这么做,该是将右相得罪了。” 怀沙想了想,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觉得,十九娘如何?” “是十九娘救了我。”怀沙补充道。 他是到现在,才明白十九娘为何要写《东宫诗》,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因为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阴谋,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国储君,会亲自去实施的。 “往后的日子,要与十九娘一起过了。”怀沙道。 “什么事?” —— 夜色渐渐散去,金色的晨曦,高悬于东南方的天空。 玩闹了一整夜的长安人,也渐渐觉得困了,于是各自归家。城中的大小商贾,也纷纷闭店休息,以准备迎接,第二个不眠之夜。 “十郎。”杜若荀兴奋地叫着,如小女孩般跳了上来,“快进屋坐,我给你准备些好吃的。” “嘻嘻。” 这早膳,一看就知杜若荀是花了心思的,尤其是那两只透花糍,不再是传统的几乎透明的表皮,而是用了白面粉来做,在其中一只透花糍的表皮上,描了个微笑的表情,且在嘴角的那一弯的两旁,都点上了两个小圆圈。至于另一只,则被画了个右哼哼的表情。 “那是。” “当然,我是对着你跟怀沙吵架时,那眉毛和嘴的形状,画的。”不料,杜若荀竟是有理有据。 “……” ------------ 第七十一章 请帖 “这……这合乎周礼吗?” 杜若荀已抓起那只“右哼哼”,一口就吞了:“我才不管!” “我也感觉,自己变了。”杜若荀收起戏谑的表情,托着右额叹道,“该是这东家当的吧。” “你总是在半价酬宾,若是算上租庸调,还是要亏本的。”杜若荀道。 云来茶肆所处的那条街,都是做买卖的铺面,而茶肆旁边,则是另一间食肆,它的面积,比云来茶肆还要大。本来,还是有些生意的,可茶肆一开张,它的客人就被抢光了。此店的东家,在硬着头皮撑了一旬后,只得宣告转让。 “盘下来了。”杜若荀抿了抿嘴唇,咽下抱怨的话语。 “可是遇到了困难?” “过了节,京兆府就要收租庸调了,而盘下铺子,已经将国舅送的年礼,用了一半。”杜若荀道,“若要弄客栈,国舅送的年礼,就用光了。” “分账?”杜若荀一愣。 “都是一家人,他们不会介意的。”杜若荀道,她确实已经挪用了当初商议留给杜有邻夫妻的那一百贯,来缴纳京兆府加收的折色。 “我和你的账?”杜若荀最在意的,却是这个。 “嗯,不分开。” “咚咚咚” “十郎,娘子,有人送来了一封请帖,说是十郎亲启。”忽地,全叔在厅外敲门道。 “那人留下请帖,就匆匆离去了。并未透露,是何人。” 杜若荀一听,脸上便泛起愁容:“该不会,又是祸事吧?” 杜若荀悄悄地凑过来:“裴冕约你去安泰楼用膳?” 他虽两次和裴冕合作杀人,但对裴冕,却依旧知之甚小,因此现在也难以判断,裴冕送来的这封请帖,是受何人指使。 “十郎,能不去吗?”杜若荀忧心匆匆道,“我怕,又有人欲害你。” “云来茶肆?”杜若荀整天泡在云来茶肆,因而一下子忘了,云来楼与云来茶肆的区别。 “我去安排一雅间。”杜若荀道。 “要不要,先告诉虢国夫人?” “那,要我做什么吗?”杜若荀问。 —— 初更,云来楼。 裴冕拿起碗,就里面的酒一饮而尽:“我想,将她们送回闻喜。” “有用吗?” “不知道。”裴冕一声叹息,“知道,今晚是谁请你用膳吗?” “是令尊的管家,王端。” ------------ 第七十二章 犹未可知 “十郎难道没听说过,恶仆欺主的道理?”裴冕问。 裴冕又饮了一碗酒,脸上也随之铺满愁容。 “他说,他会来的。”裴冕道,“可十郎却换了地方,我又不知道,上哪去找他。” 一刻钟后,王端来了,他穿着一套崭新的锦袍,脸上也恢复了血色,该是已经找到了好去处,且被礼待着。 “裴郎,十郎。”他主动朝两人施礼。 “十郎,这是何意?”王端的表情,有点局促。 “新东家说,云来楼的利润,很足吧?” “你什么意思?”裴冕问。 王端的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慌,而后才记得,自己早已不是王家的下人,遂中气也足了:“小人没有自己的话,只是替新东家说的。” “呃……是。” “她想做什么?” “女郎今晚,本是要与十郎见面的,但十郎换了地方,女郎就说,不来了。”王端道。 “说完了。” “呃……” “请。”裴冕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端略带着一丝怨气,走了。 “听说了,他确实死了。”裴冕道。 “想讹我的话?”裴冕翻了个白眼。 “李静忠的账,东宫也会记在我头上。”裴冕是知道的,李林甫早就令人将裴冕出卖鹿突骨的事,给传开了。 “那你就帮我做一件事吧。”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裴冕拿起筷子,捅了捅餐桌。 “什么?” “三天。”裴冕道。 “不是,这么短,够干什么?” 裴冕一脸傲娇:“就三天,不然,你我就此别过。” “当然。”裴冕一叉腰,“但此路于你,不通!” “你给我等着!” —— 正月十六,晨时。 “十九娘说,钱虽不能令创伤痊愈,但她希望,能通过这五百贯,传递右相府的诚意。” “她戴着面具,我看不见她的脸。”怀沙道,“既是可靠的盟友,又是可怕的敌人,是吗?” 他本以为,上元夜,自己已经将李林甫得罪死了,但从十九娘的举动来看,他又觉得,李林甫还在拉拢他。这令他一时间,有点分不清,主要敌人究竟是谁了。 “十郎,不好了,云来茶肆出事了!”忽地,门外传来裴冕着急不已的声音。 “章甫,发生何事了?” “有一群闲汉,站满了桌子,只喝水,什么都不点,明显,就是来碍着十郎做生意的。” “这是铁勒帮收孝敬的惯用手段。”怀沙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已经找过了,罩子说,这些都不是他们的帮众。还说,其中一两个,像是那琼楼玉宇的小厮。” 裴冕点点头:“这达奚盈盈够狠的啊,这么做,京兆府和万年县,都拿她没办法了。铁勒帮,又不敢和她翻脸。所以,十郎只能亲自出面,去见她了。” 怀沙和裴冕皆是愕然,异口同声问:“你有何良策?” “来,我给你们,看个秘密。” 另两人面面厮觑:“秘密?” 三人刚从后门进入书坊,就听得工坊中,传来林维章激动不已的声音:“大人,你看见了吗?孩儿做到了!” 工坊中,林维章独自站在纸浆池前,老眼中,全是浑浊的泪水,他的双手,双腿都颤巍巍的,但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 “东家,竹纸,可以书写了!” ------------ 第七十三章 改进工艺 林维章还当场示范了一次,他将竹帘浸入纸浆池,然后倒转沙漏,待到其中的沙子漏尽,才将竹帘轻轻一晃,再迅速抄起,滤下许多水滴,只剩一层薄薄的纸浆膜。 “东家你看。”林维章将敷上一层纸浆膜的竹帘举至阳光下。 “韧度尚缺,如果书写时太过用力,纸张还是会破损。”林维章道,“该是在蒸煮的时候,还拿捏不住火候。” “是,我们用漕渠的水,来清洗白坯上的石灰。但清洗完成,却发现,这白坯上,会多了些污点。”林维章领着三人来到工坊的另一隔间,指着正在被水冲洗的白坯道。 “如果能搬到终南山,用那的清水,便是再妙不过了。”林维章道。 “什么?”裴冕大骇,“你这是何意?” “哦?尊驾亦是懂行的?”林维章脸色一喜。 “略有耳闻。”裴冕道,“据说这尿浇灌在白坯上,能抑制污秽损坏白坯?” “是,不过要用童子尿。可鄙人几个都一把年纪了。加之书坊先前停产了半年,所以一时间,无处寻购。” “十郎可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啊。”裴冕趁机嘲讽道。 “谁?”另两人喝问道。 “我问你,达奚盈盈是做什么营生的?” “开暗赌坊啊。” “你是真的想,把太子得罪死啊。” “你能给我什么?”裴冕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不够。”裴冕摇摇头,“你直说,能给我什么。” “这得多久?” “不知道,但你就给我个准话吧。” “那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裴冕又问。 “说。” “你真的认为,右相能扳倒太子?” “我先出去。”怀沙道。 “听说,张太仆欲嫁女于太子,而这个女儿,尚未满二十?” “是。”裴冕点点头。 “以她的身份,如果生下皇孙,当如何?” 裴冕稍加思索,恍然大悟:“太子的长子,已近二十,可生母卑微。如果张娘子诞下皇孙,太子身边,风雨当起。” “好,我留下来。”裴冕道。 “是,比方说,王忠嗣。”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替右相,剪除东宫的所有羽翼,至少,也得将能助他翱翔的硬羽剪断。而后,才有机会,成为东宫的硬羽。” “不愧是王公之子,心肠之歹毒,裴某自愧不如。”裴冕不怀好意地一笑,似是狼狈哥俩,在历经千难万苦后,终于相见了。 “合意。”裴冕道。 “十郎放心,只要对裴某有利。裴某就永远不会,背叛十郎。” “该的!” ------------ 第七十四章 曝光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有气无力地在床上翻了三个身,却依旧没能起来。 “明珠。”无奈之下,她只得叫道。 “夫人。”纱幔立刻被掀开,一阵香风吹入杨玉瑶的鼻息,令她的困意,登时消退不少。 “我怎么累得这般厉害?”杨玉瑶揉着脑袋道。 “兴许是上元节三天,累坏了吧。”明珠笑道,“不过已依夫人的意,宣告闭门谢客了。” “没有。” “怎么还没来!”杨玉瑶心中不由得一恶,“亏我还在贵妃面前,称赞他。” “十郎昨日,送来了一封信。”明珠说着,从怀中取出信来,“夫人请看。” “念与我听。” “是,十郎说,达奚盈盈派了许多闲汉,在云来茶肆闹事。他在想办法应对,等处理好了,就来向夫人请罪。” “备车马,我要去云来茶肆看看。” “夫人,你先歇几日吧。”明珠心疼道,“连续三天没睡觉了。” “哎呀,那也得睡得着啊。”杨玉瑶道,熬夜过后,她虽感觉浑身疲惫,头脑也昏沉,可当真躺在床上时,脑袋却又格外的清醒。这种感觉,令她很是烦躁,不自觉地,就想找个俊俏小郎君来聊天了。 “那奴婢去安排辆大车,上面铺上软榻,再放几个安神的香囊如何?”明珠数着手指头道。 “噗嗤”杨玉瑶捂嘴而笑,而后轻轻将明珠搂入怀中,贴在她耳边道:“能遇到这般好的明珠,真是我的福气啊。” “夫人~”明珠柔柔地回了声。 半个时辰后,三辆奢华的钿车从正门直接开到了坊墙外的大街上。今天,虽已过了上元佳节,但大街上,却依旧游人如织。 杨玉瑶圣眷虽浓,但到底不是达官,故不能用金吾卫来开道,只能让家丁来引路。但家丁开路的效率,自然远比不上金吾卫。所以,马车行进得十分缓慢。杨玉瑶也因此,能听见行人们的交谈。 “哎,听说了吗?这虢国夫人,又掳了五个美少年呢!” “什么五个,是十三个!”有人纠正道。 “这么嚣张?” “哎,谁让人家是贵妃的姐姐呢。我们今后,可得看好自家的小儿。莫被她拐跑了。” “啊?不是吧?我赶紧回去,将大郎拴起来。” “就你这五大三粗的模样,人家看得上?” 明珠心慌意乱,害怕杨玉瑶发怒,忙道:“夫人,可需要奴婢差人去告诉他们,少嚼舌头?” 怎料,杨玉瑶却是翻了个身,用被子捂着脑袋:“何必与小人置气?” 马车继续前行,但路上的喧嚣,却是半点没减弱。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是一把很尖的,似还带着哭腔之意的女声,在路边呼喊。 “明珠,去问问,如何回事?”杨玉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为何在路边唱,王摩诘的诗?” “诺。” 片刻后,明珠追上车驾,附耳道:“夫人,那娘子说,她的夫君是前年的进士,因未授官,便留在长安,上元节前,派书童回家,接她来长安,赏花灯。怎料,她到了长安后,却听闻,夫君被夫人掳了去?” “什么!”杨玉瑶大骇,“怎可无故污人清白?” “是啊,夫人已有两月,未与美郎君寻欢了,定是有人,嫁祸夫人。” “嫁祸我?”杨玉瑶眉头一皱,首先就想到达奚盈盈,因为上次英俊千牛卫的事,就是达奚盈盈嫁祸于她的。 “将那小娘子带上来,我好好问问。”杨玉瑶道。 —— 西市,澄品轩。 “裴冕,拜见虢国夫人!” “一边去。” “诺。”裴冕长舒一口气,忙躬身退下。 “小子拜见虢国夫人。” “哼,又与我这般生疏?”杨玉瑶心情大坏,脸都拉了下来。 怀沙倒是好说话,对杨玉瑶等人施了一礼,而后就退走了。 “莫非是有了个小娘子,就嫌弃姐姐老了?”杨玉瑶板着脸问。 “哼,我问你,右相若真把你当女婿,为何那天,会拒绝你?既然他都拒绝你了,你又为何,还要如此给他脸面?” 杨玉瑶骂够了,才在从自家带来的胡床上落座:“听说,达奚盈盈找了许些闲汉,在茶肆里闹事?” “是。” 于是,他对着杨玉瑶,再次施礼,而后看着她的随从们,并不开口了。 “当然,圣人曾下诏禁赌。”杨玉瑶道,“因此,就算是神鸡童的斗鸡场,也明文,每局押注,不得超过三十钱。” 在开元末年,三十文钱,是一只活鸡的价格。 ------------ 第七十五章 邸报 “那就帮姐姐,也出口气。” “请讲。” “这达奚盈盈,掳了一位进士,还将罪名,扣到了姐姐头上。哼,你就让大家,也知道这件事吧。” “不知,苦主可在?” “在。” “等会!”怀沙追出来问,“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对付达奚盈盈!” “你先出去。”怀沙对裴冕道。 “好。”裴冕退至门边,却又扭头道,“要关门吗?” 裴冕这才消失在门后。 “这是你和十九娘的产业。”怀沙道。 “那你跟虢国夫人,又商量了些什么?” “我?”怀沙愕然。 “你是想将暗赌坊的事,也在邸报上曝光?”怀沙问。 “野心不小。”怀沙笑道,“他们若登第,你便是举主了?” “此事,万不可跟旁人提起,包括十九娘。” “其实,十九娘早猜到了你想笼络士子。”怀沙柳眉一勾道,“她没猜到的,是你竟想办个邸报。” “你就不怕,我因此又被活埋?” “我相信你。” 四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 琼楼玉宇。 戏台上,三、五俊俏的小郎君,正颤巍巍地跳着舞,炉火上,茶已煮沸。 “不急,胜券在我手。”达奚盈盈托着右额,打了个哈欠,“那个进士,处理妥当了?” “是,迷晕后,扔到城外的别宅去了。”梅温笑道,“有新罗婢暖床,有玉盘珍馐供他享用,无论他说什么,都没人会信了。” “下次也当谨慎些。” “是。” “听说,元月十七,卢铉便上疏弹劾韩朝宗了?” “是,据说韩朝宗已自请外放。右相现在,欲以刑部尚书萧炅兼任京兆尹。” “新官上任,免不了要做事。赌坊那边,谨慎些,不是达官贵人,就不接了。” “是。” 两人正说着,门外便有人来报,说是李珍来了。梅温忙领着那群美少年离开,又唤来奴仆,给花厅添上紫藤香。 “臣妾叩见圣人。”达奚盈盈跪地道。 然而,她却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只有一双有力的手,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摁在软榻上,而后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忽地传来一阵寒意,耳边也偶尔响起,衣服撕裂的声音。 “呃~圣人~”她娇喘一声,白玉般的修长美腿一伸一搭,便压在李珍身上。 一番折腾后,李珍才心满意足地翻了身,躺在达奚盈盈身边:“孤听闻,李静忠死了?” “云来茶肆那边如何了?” “已按圣人的诏,雇了些闲汉去茶肆闲坐。还特意叮嘱了他们,万不可去云来楼生事。” “很好。”李珍笑道,手往达奚盈盈身上,那最为丰腴之处一搭,再轻轻一捏。 “哦~臣妾~哦~”达奚盈盈只觉得,浑身如被火烧一般,骚痒难耐。 “这……”达奚盈盈心一慌,“圣人,东宫与张氏的婚礼,将在下月举行,所以臣妾这几天,都在操办这些琐事。” “舍本逐末!”李珍“咻”地站起来,刚才的宠溺之色,一扫而空。 李珍还欲发作,但一看见地上那白得刺眼的躯体,气就又消了些:“起来吧。” “谢圣人。” 宋浑是开元名相宋静的第四子,因与李林甫亲善,而被其荐为谏议大夫。 但李珍却没听见她的这一句,而是问起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各坊善众的贺礼,可都收齐了?” “回圣人,今年韦坚案后,各郡教坊,大都遭官府追捕,损失不小。此刻,并非催收贺礼之时。”达奚盈盈一愣,只好将年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为何不去催?”不料,这次李珍竟是须发俱张,怒道,“善款不捐,贺礼不送。他们是想反了吗?” 达奚盈盈害怕极了,再次跪地,颤巍巍道:“圣人息怒!” “李道邃已上表,乞求致仕。这大理寺卿之位,便空缺了。清明之前,今年的善款,务必要收上来!”原来,李珍如此着急地想要钱,竟是为了买官。 ------------ 第七十六章 跃龙门客栈 杜宅。 蜡烛燃尽,屋内登时一片漆黑。杜若荀虽仍握着笔,但却没有,要将灯火续上的意思。 “哎呀,灯都灭了,怎么也不知道续上。”崔莲娘关心女儿,见她房中的灯,熄得这般早,还以为出了事,便匆忙进来看。 “不必了。阿母,我今晚,要出去一趟。”杜若荀却是放下笔,将账簿合上,就欲披衣出门。 “哎哎,都快宵禁了,你还要去哪?” “去找十郎。”说完,杜若荀就快步出门去了。 “真是心急啊。”崔莲娘目送着女儿远去,才喃喃道。 杜若荀来到王宅的时候,正值二更锣响,她遂急躁地拍着门,以确认宅中究竟有没有人,万一没有,此刻赶回家,还来得及。 “大娘子?”没想到,开门的人,竟是裴冕。 “章甫?”杜若荀一愣,她是见过裴冕的,不过却是在柳勣请客的时候。 “是我,里面请。”裴冕让开大门。 “你为何会在这里?”杜若荀狐疑不已。 “遇到了些难处,正与十郎商议对策。” “哈?是何难题,竟把章甫给难倒了?” “唉,人生多难。”裴冕道,“十郎在书房,怀沙亦在。” “哦。”杜若荀细眉一弯,脸色略微一沉。 “章甫。”杜若荀拉了脸,显然很不满意裴冕的这句话。 “他俩就爱这般说话,若是交恶了,才会礼数俱全。”怀沙倒是淡定得很。 杜若荀见状,便不再追究,而是说起正事来:“我找你有两件事,一是云来茶肆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二是客栈马上要开业了,缺个店名。” 杜若荀眸眼一转:“云来茶肆是取‘客似云来’之意,拿这客栈,最好也是如此取名。” “士子们的最大的心愿,定是登第。只是‘登第客栈’却是不好听。”怀沙说到这,右手一捏下巴,眸光一闪,心中便有了答案,但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哎呀,这春闱考场的正门,叫什么来着?” “龙门。”裴冕道,“龙门客栈如何?” “可龙门是个地名啊,在前面加些字吧,让士子一听就知道,过了客栈的门槛,就能讨得彩头了。”怀沙装模作样地翻着书,“加些什么字好呢?” 杜若荀一听,旋即喜上眉梢:“我听大人说过,大禹凿断了龙门山,形成一里宽的山门,黄河便从此门流过。而每一年,都会有黄鲤鱼从东海逆流而来。它们会尝试跃过此门,若能成,便会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最后化为真龙。这客栈,就取名为‘跃龙门客栈’如何?” “哈哈,裴冕若是应试的士子,见了‘跃龙门客栈’,定会进来,讨个彩头。”裴冕大笑道。 “嗯嗯,我也一样。”怀沙不知在笑什么。 “嘻嘻”杜若荀却是不好意思了。 “那便集思广益?”杜若荀靠在书桌旁,笑眯眯道。 裴冕点点头:“是,可公文我会写,而传奇,重在辞藻,可裴某……” “你!” 杜若荀收起笑容,甚至还退后一步,她虽然能书会算,但显然,应付不了这种高端局。 “如果能有一位进士肯帮忙,那就好了。”裴冕道。 “进士?”杜若荀立刻想到了杜有邻,“不行,大人不会动笔的。” “进士怕是难,但有进士之才的人,该会容易许些。”怀沙道。 “哎,跃龙门客栈不就是为了接待来应试的士子吗?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愿意写这个传奇。”杜若荀被怀沙一提点,灵机一动道。 “不管怎样,我都会支持你。” 窗外,裴冕转过身去,看着坐在走廊栏杆上的怀沙:“听十郎的言语,这一次,能帮他的,就只有虢国夫人了?” “不,虢国夫人的长处在于,圣人宠信她。可这件事,若真闹到御前,其后果,就不是十郎所能掌控的了。”怀沙摇摇头。 “杨家帮不上忙,右相又不肯接受他的道歉。这竖子莫非是想凭一己之力,对抗东宫和右相吗?”裴冕焦躁不已。 “不是他一个,是我们几个。” ------------ 第七十七章 初见杜甫 “义父,暄儿今日,要带许多人去云来楼用膳,义父可要安排好雅间啊!” “哼,义父也太瞧不起人了。暄儿交的,都是善于吟诗作对的!”杨暄得意洋洋道。 “就你?怕是连诗会都进不去。” “可暄儿能进国子监啊!”杨暄更为嘚瑟,“那的人,写诗可比义父厉害多了。” “义父,这便是你蠢笨了。”杨暄哈哈大笑,“这四门学,可是收庶人子弟之俊异者凡八百人呢!” “义父俊异啊,不然暄儿前几日,为何缠着义父写诗文?”杨暄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义父,你可一定要安排好雅间,听说,他们还把苏源明跟杜甫请来了。”杨暄溜得贼快。 杜若荀却心不在焉:“你这跃龙门客栈,开业这般久了,客人,却是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好,我去激一激大人。”杜若荀这才欢喜了。 待到酒宴准备完毕,刚好到了正午时分,乃是国子监放学之时。 杜有邻本听说,今天来的都是小辈,故而早就摆好了老进士的谱,打算过一把瘾。怎料,当第一个人走进雅间时,他的脸色,就刷一下,变了。 “郑……郑博士!”他忙站起来,让开主位,上前施礼,“不曾想,今日竟能在此,与郑博士相见啊。” “你是……杜?杜一樽,哈哈哈哈!”郑虔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是谁,便立刻唤起杜有邻当年的绰号。 “哈哈,惭愧,惭愧。”杜有邻脸一红,“但杜某今日,却能千樽不醉。” “杜一樽,你又在说什么大话?”又有一人进来,看穿着,亦是个儒雅博学之士。 “哎呀,这不是遇到郑博士和苏弱夫了吗?正所谓,宾主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哈哈哈哈哈!”三人放声大笑。 而后,郑虔才扭头对着门外道:“今日酒宴,无须拘泥于师徒、年齿,皆可畅所欲言!哈哈哈哈。” 几经谦让后,众人分长幼落座,以年长者为尊,坐在雅间最里面。 “来,老夫给你引荐,这位是老夫的小友,元结,字次山,河南府的乡贡。” 随着郑虔的介绍,有一人站起,拱手朝诸人行礼,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与那畏头畏脑的杨暄,形成鲜明对比。 “诸君有礼。今日有幸,与诸君宴饮,还望诸君能‘坐无拘忌人,勿限醉与醒。’”元结不慌不忙地与诸君见礼,甚至还即兴吟了一句诗。 “以次山之才华,今科必能登第。”郑虔在国子监里,已许久没见过,有如此才华之人了,遂赞道。 “郑博士谬赞了。” “有邻,可勿要欺次山年轻,他虽只是贡生,但来日,终成大器。”苏源明显然非常欣赏元结,还不忘揪着杜有邻道。 “不敢不敢,不过是一起讨论过诗文。”杜有邻忙道。 “当饮一樽!”杨暄忽地叫道,只不过,却是没人理他。他一愣,但还是举起酒樽,自己饮了。 “子美呢?怎么不见他?”苏源明问元结。 “他说,在深巷里寻到一酒肆,那的酒,最是甜美。” “子美,来迟,可是要写诗的啊。”苏源明笑道。 “哈哈哈。”杜甫爽朗一笑,举起酒坛,往嘴里一灌,而后浮着脚步道,右臂,大开大合,仿佛手中有一支无形的狼毫,在即兴挥毫,“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好!” 没想到,两人方碰樽,郑虔、苏源明、杜有邻三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十郎,你中了子美的计了,被他劝了一樽。” 杜甫虽身穿一件打满补丁的布衣,却能神态自若地坐在一群锦衣者中,谈笑风生:“诸君日后,还是莫要将杜某与太白相比。杜某怕,被人讥讽才疏学浅啊。” “哦?子美平素傲放,今日何故如此自谦啊?”众人齐声笑道。 ------------ 第七十八章 河北贡生 除了杨暄始终插不上话外,其余人皆是推杯换盏,互相吟对,待到酒兴正浓时,杜甫甚至还要来狼毫,欲在粉白的墙上即兴挥毫。 杜甫的衣着,虽是几人中,最朴素的,但其气格,却最是雄浑,他的双袖上,虽各打着一块,巨大的,异色的补丁。但在运笔时,却仍大幅度地挥舞手臂,丝毫不介意,会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两晃眼的补丁。 这就是杜甫的傲气,他惊才绝世,并以此为傲,丝毫不认为,这破旧的衣裳,会令自己的才学,黯然失色。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杜甫已有七分醉意,但正是如此,他的字才如龙蛇飞舞,气吞万里。 “当年,子美去齐鲁游历。李北海虽名重天下,但仍亲自赶来设宴。老夫那时,还笑话李北海,但今日亲眼所见子美之诗,老夫才知道,自己当年,有多肤浅啊。”杜有邻毫不介意在众人面前,贬损自己。 “哈哈哈。依老夫所见,今科的状头,必定在子美与次山之间。”苏源明笑道。 杨暄听了,心中自是不喜,便在心中喃喃道:凭我阿爷和义父的本事,今科状头,该是我才对! —— 席宴散后,众人各自归家。 “竖子,将老夫带到了哪里?”杜有邻醉眼惺忪,但还是一眼认出,这里并非杜宅所在。 “竖子竟敢戏弄老夫?”杜有邻满脸不悦。 “大人,你可总算回来了。”怎料,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自家好女儿的声音。 “若荀?好你个女生向外!竟与这竖子合谋,算计老夫?”杜有邻立刻明白了,今天的宴会,竟全是这俩竖子的阴谋! “大人,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人,有足够的钱财,去结识名士啊!”杜若荀一脸幽怨地看着杜有邻。 “哼,老夫交朋友,无论贫富,只论德才。”杜有邻双手一叉腰,“十郎刚才也看见了,杜子美虽一身满是补丁的衣服,却仍能与我等相谈甚欢,这便是君子之交。” “那大人可知道,今晚的宴会,花了我们多少钱?”杜若荀也学着她爹的模样,叉起腰来。 “呃……” “要不,女儿跟大人算一笔账,这酒、肉、笔、墨,各花了多少?” “女生向外……女生向外!” “那某就勉为其难吧。”杜有邻哼道。 —— 她的计策,也是成功的。因为贡生们也相当乐意,在舒适的客房中,诵读诗书,在明亮的大堂中,交朋会友。 而贡生们在交朋友时,讨论得最多的,则是上元节后的长安,有两件最值得关注的大事。第一件,自然是万众瞩目的春闱。而这第二件,焦点则在离长安很远的陇右石堡城。 “大郎,二郎。” “王郎君。” 三人各自见礼,而后就在柜台那攀谈。 “我听说,有些闲汉在郎君的茶肆里,闹腾了许多天。郎君可需要,我们兄弟去教训他们一顿?”田神玉一站稳就迫不及待道。 “嗯,虽说他们背靠达奚盈盈,但我想,即便抓了他们,达奚盈盈也不会出面相保。”田神功也道。 “哈哈,还是那句话。有用得上我兄弟的地方,郎君说句话便是。”田神玉爽朗一笑。 “当然,不过通儒似乎还在房里读书啊。”田神玉挠着头,目光在大堂中,来回扫。 田神功见状,便介绍道:“张通儒是我们兄弟的发小,不过他从小就能诗会文,是南宫有名的神童,就连县令都说:‘此子日后,必是状头’。哪像我们,连字都记不住。他说,今年要来长安考进士,我们便将他介绍到郎君的店里住。” “大郎!二郎!”忽地,有个声音,从三人头顶传来。 三人抬头一看,只见一肉球,从楼梯上“滚落”,可这肉球虽占满了整条楼梯,但却极是灵巧,转瞬间,便穿过人头涌涌的大堂,扑到三人面前,双臂一张,就搂住了田家兄弟。 “许久未见了,你们都瘦了啊!”张通儒笑的时候,眼睛会完全隐没不见,整张脸就似一只大葫芦。 “是你又肥了!”两兄弟快被挤得踹不过气来,遂一起用力,欲将他推开,怎料这大胖子却是纹丝不动。 “哈哈哈哈。”大胖子搂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通儒,这位便是王十郎。也是,我们兄弟的贵人。”田神功给两人引见。 “幸会,幸会。” “久仰,久仰。” 四人找了张预留的圆桌,仍是以年高为尊,依次落座。 田家兄弟都不识字,所以也就免了吟诗作对这等繁文缛节,上来就敬酒,而后就是开吃。 酒过三巡,张通儒忽地长叹一声:“石堡城,是打不下来的。” “啊?为何?”田神玉似乎很是在意,忙身子一倾,问道。 “因为军心不齐。” ------------ 第七十九章 解人之难 回答田神玉的,却不是四人中的任何人,而是一个四十来岁,身穿麻衣,手执折扇的书生。 “哦,介绍一下。这位是严庄,亦是河北人士,是通儒这几天刚认识的朋友。” 田神功则问道:“敢问严兄,为何说我大唐,军心不齐?” “陇右军,归王忠嗣节制。即便是有攻打石堡城的良策,也因由王忠嗣上呈兵部,或是圣人。可现在,董延光,一个小小的军使。竟敢跃过王忠嗣,直接向兵部呈交攻打石堡城的策略。单凭这一点,严某便敢断定,陇右军,心不齐。就算董延光献的,确实是妙计,别的将领,也一定会百般阻扰,以防他立功,取代自己。” “哦。”田神玉一耷拉,显得极是失落。 “还想着去边军建功呢。” 严庄也是一声叹息:“唉,不瞒诸位,严某亦在这科举上,蹉跎十又六年。今朝若再不能登第,便亦效法班定远,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了。” “小郎君有所不知啊,严某一无门第,二无余财,只有这满腹韬略,在科考上,是要吃大亏的。” “是啊。”张通儒似是被戳中了泪腺,抹了把眼泪,“记得,天宝二年,我第一次参加春闱,把家里的上百头牛都卖了,四百亩地,也卖了三百亩,才凑齐五十贯,来长安应试。怎料,那年的状头,竟是个曳白啊!” 严庄也深有感触:“若不是安大夫向圣人揭发此事,令这群小丑被贬。国朝的科举,岂还有半点公平可言?” “那年春闱,我耗尽家财,却一无所获。有家,却没钱回去。只好流落关中,靠给人写字,做工。才又积攒了些钱财,得以参加今年的春闱。但又有什么用呢?”张通儒灌了五六碗,泪眼滂沱,索性趴在桌子上哭。 他和严庄,其实都知道春闱背后的黑暗,也知道自己没钱让权贵知道自己的名字,故而今年春闱,是必然要落第的。但心中就是憋着一口气,就是不相信,国朝真的会如此埋没人才,总觉得,只要自己再考一次,就该遇到伯乐,该登第了。 与张、严二人抱有类似想法的贡生,不胜枚举。但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只能在丰满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所共同交织而成的谎言中,耗尽自己的家财和余生。只有少部分人,能幡然醒悟,而后抱着对朝堂的怨恨,毅然投入边将的幕府,成为这天宝盛世中,看不见的,危险因素。 经此插曲,酒桌上,再没了欢声笑语,几人默默地用完酒菜,便各自散去。 “多谢郎君招待了。”张通儒躬身道,“通儒明日,便要退房了。” “哎,不瞒郎君。今年,长安的藤纸价格,膳食价格,还有这房价,都在涨。通儒攒下的钱,已不足以支撑住客栈了。”张通儒在这四年间,经历了从神童到居无定所的闲汉的巨大转折,因此也不怕人笑话自己了。 张通儒的财力,确实捉襟见肘了,因此也没有迟疑,当即喜上眉梢:“是什么活计?只要不是冶铁之类的,通儒其实都略懂。” 两人来到客栈的仓库,这里堆满了刚从澄品轩运来的新竹纸。 “张兄可知道,这纸张是用何材料制作的?” 张通儒拿起来,对着烛光细看,又凑近一嗅:“不似藤纸和麻纸。” 张通儒提笔写了首诗:“若不是用来投干谒诗,当是足够了。这竹纸,真就这般便宜?” “哈哈。不瞒郎君。通儒以前无聊,确实写过几本。” “那你可有意,替我写几个传奇?” “当然!” “可以的,可以的!”张通儒立刻应了,接过契书,细细看后,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条件严苛,但张通儒脸上,却没有丝毫难色,还说,只需要三天,他就能写好这第一篇传奇。 ------------ 第八十章 口袋罪 “何意?” “邸报已经发行五天了,听杨暄说,神鸡童的斗鸡场里,也已有人在讨论,这琼楼玉宇中的轶事。可为何,达奚盈盈还是无动于衷?” “因为我喜欢。” “噗嗤”怀沙莞尔一笑:“来吧。” 她刚用香草沐浴过,浑身上下清香阵阵,当是极其撩人的。 两人一步步地走向对方,而后在相距约一步时,同时蹬腿,身躯右扭,右手呈弧形划出,鞘尖从离对方的脖颈寸许远处划过,其速度之快,乃至于两人负责干扰、格挡的左手,都尚未来得及就位。 两人又恢复了对峙时的状态,只不过,却是交换了位置。 “我似乎慢了一点。”怀沙道。 “我没学过这些!”怀沙急道,“在韦坚府上时,我不过是个伺候姜氏大婢的丫鬟。” “我看《诗》上说:‘缟衣茹藘,聊可与娱。’……是,是这种感觉吗?” “回去吃饭吧,不然又要凉了。” 两人挽着手,往屋里走,不出意外的话,用过晚膳后,他们能有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 但意外,怎会不来? “何事惊慌?”怀沙蹿了出去,不多时,就领了裴冕进来。 裴冕连幞头都跑掉了,左眼还是肿着的:“十郎,那……那元捴,带人闯入澄品轩,把林维章和几个工匠,都抓走了!还将澄品轩的门锁,给换了!” “呼,呼。”裴冕喘息良久,才终于说出更多细节:“元捴说,林维章等,要抵力役,之前给的丝绢不足,且有杂色,另有杂徭、色役尚未补。” “我是这般说的。元捴又说,还有关市税没补。” “补什么关市税!去年确认过,已经结清了,今年的税,尚未到缴纳的时候!” “我也是这般说的,然后他们说,这澄品轩,有重大的走水隐患,按律,要抓人封店。”裴冕欲哭无泪道。 “这不胡闹吗!” “我还是这么说的,然后就挨了一拳!”裴冕指着自己眯成一条缝的左眼。 “得找人帮忙了。”怀沙道。 “没错。章甫辛苦了,先去歇息吧。我再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冕捂着眼走了,厅中,又安静下来。 怀沙听了,略一蹙眉:“难道,元捴也曾在琼楼玉宇赌钱?” “听杨暄说,那里面多有达官显贵。元捴好像,也是出身显赫之家吧?” “听说,是北魏帝胄之后。” “可连我也不知道,十九娘在哪。”怀沙忧心不已,“那天,她只说,让我好好待在你身边,没说如何找她。” ------------ 第八十一章 黄雀在后 辅兴坊、玉真观。 玉真观本是圣人同母妹,玉真公主的入道前的宅邸。公主入道后,即改为道观。虽说是改变了用途,却依旧气派恢宏,鎏金饰银,只有那钟楼上,悬挂的古钟,稍稍有些道门之气。 “你刚才说,十九娘和李季兰,都在此修行,此观又是为无上真而建。我想,观中应该都是女冠。”怀沙道,“你贸然去拍门,怕是会遭人诟病。” 不多时,怀沙便领着一穿道袍的女冠款款而来。这女冠,头戴莲花冠,身披麻布蓝道袍,手中拿着拂尘,仪容清雅,纤尘不染。 怀沙退至一边,以免阻碍他俩谈话。 “十九娘不方便在这里,与郎君相见。不知十郎的话,能否让小曦代为转告?” “他是想要钱,还是想跟你谈谈?”小曦问。 “那便先去找他吧。” “你确定,要告诉十九娘,你与达奚盈盈之间的事吗?”小曦问。 “十九娘在听无上真讲经,我只好多问些,不然明日,可能还得让郎君,再来一次。” “元捴确实好赌。”小曦道,“还有别的吗?没的话,我便将郎君的话,转述给十九娘听了。” “没有了。” “回王宅,等消息吧。” “我就是觉得,声音像。” “如果她是十九娘,又为何非要以‘小曦’之名,与你相见?如果她不是十九娘,世上又岂有,身材、声音、才智,都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怀沙道。 “唉。” —— 琼楼玉宇,账房。 达奚盈盈最近很是心烦,因为离清明是越来越近了,可她却始终凑不够,李珍所要求的钱款。 “咚咚咚” “东家,元捴来见。”梅温在门外道。 “带他进……寻个安静的雅间,带他进去,我去找他。”达奚盈盈道。 “诺。” 梅温走后,达奚盈盈合上本月的账册,若是放在往年,上元节后的一个月,琼楼玉宇至起码有一百贯的利润。但现今,为了避免琼楼玉宇被右相举荐的京兆尹萧炅盯上,她削减了营业时间,还严格筛选赌客,故而一个月了,盈利仅有十来贯。 “东家,元捴已经安顿好了,小的带你过去吧。”梅温推门而入。 “哦?新制的绸衣吗?这面料看着挺轻盈顺滑的。”达奚盈盈刚抬头,就觉得今天的梅温,焕然一新,整个人更显玉树临风了。 “是啊,年前订制的,怎料云衣阁说年前有大生意,故而耽搁了些日子,没赶上。”梅温道,其实,他不仅换上了新衣,还换上了一双鹿皮靴,一条新的,且镶嵌有一粒宝石的羊皮腰带,整个人,用珠光宝气来形容,也是不为过的。 “简朴了这么些年,是该犒劳一下自己。”达奚盈盈莞尔一笑,将账簿递给梅温。“你先去别宅收拾一下,我晚上要去那会账。” “诺。”梅温低头行礼,可头刚低下,眼角就闪过一丝戾色。 达奚盈盈对着铜镜,梳了两下头,让发鬓看着整齐了些,而后就去见元捴了。 “你怎么才来!”元捴似乎十分急躁,一直在雅间中踱步,那糕点茶饮,是一样不碰,至于梅温给他挑选的新罗婢,更是被他轰了出去。 “哎呦,元户曹你干嘛呢!奴家免了你六百贯的赌债,你一个‘谢’字都没有,却还吼奴家!” “唉!出大事了你知道吗?”元捴一跺脚,走到达奚盈盈面前,双臂一伸,就欲将这美貌丰腴得令他失控的女子搂入怀中。 “噗嗤”达奚盈盈捂嘴一笑,左手轻轻一拍元载的胸膛:“若真是大事,郎君为何还有心思,挑逗奴家啊?” “对,对,先说事!先说事!”元捴如梦初醒,推开达奚盈盈,拉了拉衣襟道,“我今天,才打听到,这澄品轩,竟也是右相府的产业!” “什么?”达奚盈盈怀疑元捴在逗她,“元户曹,你莫非是想独吞了这竹纸,才哄骗奴家?” 元捴之所以能控制长安的造纸行业,所依靠的,是“右相女婿”这一身份,但女婿终究是外人,哪里争得过“右相儿女”? “元郎勿急。”达奚盈盈往元捴怀里一撞,柔声安慰道,“你抓人封店,可是符合律法的?” “那是自然。”元捴拍着胸脯道,“元某出仕以来,前后当了十年的户曹,自然不会做,落人把柄之事。” “那便是了。”达奚盈盈笑着一拍元捴的胸脯,“合乎律法,他们又能耐元户曹何啊。” “你诓我不成?若是惹恼了右相,你觉得,谁能护得住你?” “哎呀,元郎别急嘛。”达奚盈盈把元捴摁在高脚椅上,“吃个透花糍,消消气。” “元户曹,莫要告诉奴家,明、后两天,加上今天,便是三天!三天,你还不能从林维章的嘴里,问出竹纸的配方来?” 达奚盈盈的目的,就是竹纸的配方,她认为,只要拿到了竹纸的配方,她就能吃上春闱的红利,狠狠地赚一笔,如此便能按时给李珍凑齐,买官的钱了。 “你告诉我怎么问?澄品轩是李岫兄妹的产业,林维章便是他们的家奴了。我要是打伤了他,日后,如何向右相交代?” “这……”达奚盈盈语塞,开始意识到,靠元捴来夺取竹纸的配方这条路,不好走了。 ------------ 第八十二章 斗智斗勇 “慢着!”元捴忽地眼光金光,“我想到良策了。” “哦?”达奚盈盈眉毛一弯,“何计?” 达奚盈盈皱了皱眉,觉得此计不是十分精妙,但一来,她也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二来,离清明节是越来越近了,可要筹的钱,却一直没个着落,于是也只好同意:“速去,勿要耽误了时辰。” 元捴确实着急,转身就走。 “慢着。”达奚盈盈忽地叫住了他,“这邸报的发行,是否合律?” “这……从未见过民间刊印邸报的,所以律法亦无规定啊。” “哈哈哈!善!善!” “就进去的时候,问过一次,竹纸的配方。鄙人说,这是商贾的秘密,而后直至出狱,都没有人再问过话了。”林维章如实道。 “十郎,又出事了!”裴冕匆匆而来,手上还拿着一纸公文,“户曹说,邸报建议停刊。” “公文上说,律法既没说允许,亦没说不允许刊印邸报。所以,京兆府正在商讨此行为合法与否,不过,如果我们收到公文后,立刻停刊,即使最后认定,刊发邸报是违律,亦不会治罪。可如果我们还接着发行,那么,一旦被认定违律,就要治罪了。” “说书?” “是。” “在王公幕下任职时,有过数面之缘。如果此刻去投拜帖,兴许还能见到他。”裴冕道。 “毒,如此功劳,萧炅不可能不动心。”裴冕阴嘴一笑,而后直奔前门而去。 怎料,他刚迈过门槛,就看见一只靴子,在自己的眼里,越来越大。 “咚” “你……棠……棠奴女郎?” “噗”厉风中,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裴冕的左颊上,差点把他的牙齿都给打掉了。 “在……在后院。”裴冕捂着左脸颊,堪堪缩到一边。 “带路!” “诺,诺!”裴冕弓着腰,在前急步带路。 “你来干什么?” “奉右相令,带你去相府!” —— 右相府。 屏风前,忽地有了动静,原来是一个官员进来。 “右相。”听声音,这人似乎是敛财能手王鉷,“董延光攻略石堡城的计策,受圣人称赞,故圣人诏,今年无论河西、陇右需要多少军费,都务必凑足。” “按照董延光的策略,今年两镇需要多少军需?”这是李林甫的声音,没让女使代为传话。 “回右相,按照陈相给出的数字,需要七百万贯。”王鉷道。 “年前,圣人批下的军费是一千一百万贯。”李林甫语气略微不快道,“可天宝初年,吐蕃嫁公主于小勃律,助其攻陷西域二十余国,几乎断绝国朝与西域的商贸往来,圣人大怒,令此二镇尽快出兵小勃律,故而需多分些军费。还有,安禄山亦奏报,奚人、契丹势大,屡次侵扰边地。而范阳、卢龙,堡寨老旧,急需整修。光此四镇,今年便需军费六百万贯。” “是。”王鉷没有表示反对,“所以以鉷愚见,当采取开源节流之法。” “王中丞有何良策?” 此时,王鉷尚未正式授官御史中丞,因此听了李林甫这一称呼,脸色当即一喜:“今年,江南多雨,绢布多有杂色,当令其补缴,这一项,可收集军费一百万贯。还有河北、河东交上来的麦子,多壳大,粒小,亦需令其补缴,此举,亦能筹集军费五十万贯。” 王鉷这计策,算是给李林甫填补了军费空额的大头。至于剩下的那五十万贯,则需要李林甫自己想办法来填补了。 “辛苦王中丞了。”李林甫示意送客。 “如何回事!”李林甫显然正被军费的事闹得心烦意乱,一听春闱竟也出了问题,当即一掌拍在案几上。 ------------ 第八十三章 待价而沽 “咚”李岫竟是跪在地上,声音也微微发颤:“我去西市走访过,纸坊的坊主们,手上都确实都存有大量官府的欠条。就连用作春闱试卷的藤纸,礼部亦有两年,未曾结账了。而西市本有二十间纸坊,今年,只剩下十一间,在苦苦支撑。” 李林甫的声音,忽地大了不少:“达奚尚书说,三年来,给礼部的纸张钱,虽一分不少。但纸价,却涨了三倍,为何如此?” 李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问题的重点是在这,忙道:“我亦曾问过右校署中的典事,说是国朝的公文、春闱所需的纸张,皆用剡溪藤所制。但最近两年,剡溪已被砍伐过度,故而纸价上涨。” “孺子不可教也!”怎料,李林甫听了,却是怒意更盛。 “大人!何故辱骂九郎啊!”李岫也是蒙的,且还因被骂,而生气了。 “啊~”这是李岫的惨叫声。 “咚”这是一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了。 “废物!商贾岂有亏本的道理?藤料贵,卖得自然贵。书生多认为,只有藤纸,才能配得上他们的好文章。莫说价钱翻了三倍,就算翻了五倍,一样一纸难求!老夫需要你知道的是,为何短短三年,二十间书坊,就只剩下十一间!” 李岫听了,又羞又惊。羞的是,自己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搞错了李林甫问题中的重点。惊的是,他若是以事情相告,定会引起亲戚不睦的。 “说话!”李林甫一把揪起李岫的衣襟,双目喷火道。 李岫双股发颤,除了服从外,不敢再有别的念头:“回大人的话,听说是有人控制了麻纸原料的供应。致使纸坊都难以维持。” “谁!”李林甫喝问道。他从不介意衣、食、住、行中的所有必需品都被人控制,并哄抬价格,因为这影响不了他的生活。但是,如果有人竭泽而渔,他就必须去管了!因为竭泽而渔的敛财方式,是会毁了国朝的!而一旦国朝毁了,他这个宰相,又哪里能幸免呢? “我……我不敢……” “啪”耳光声,无比清脆且响亮。 “废物!是谁!” 李岫挨了打,口腔中,也充斥着咸腥,只得硬着头皮道:“元……元捴……” 大厅中,一时间鸦雀无声。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又似是大石入海一般,先发出巨响,而后再无声息。 约半刻钟后,李林甫再次开口,但已不提元捴的事:“达奚珣说,如今一张藤纸,要价一百二十钱,而一个胡饼不过三钱。再回想老夫年幼的时候,一个胡饼要五钱,一张藤纸不过,九十钱。” “大人,若是能在这用纸上节省,今年的军费,该是能凑齐了。”李岫道。 “嗯,老夫观察过,每年抄发各部的公文,其实多有重复,往后再有行文重复的,直接沿用上一年的即可。” “是!”李岫郑重一点头。 “到老夫身边来。” “唉,做家翁难啊。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来过问你们这些小儿女的私事。”李林甫竟是自嘲一笑。 “你为何要研究这竹纸?”李林甫问。 李林甫果然对林维章的故事没有兴趣:“什么妙用?”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素来不苟言笑的李林甫,此刻竟是哈哈大笑,“十九娘怎能嫁给一布衣?回去好好用功,待到明年,中了进士,再来相府,纳‘采择之礼’。” “知道为何,你那个整天穿着麻布道袍的胞妹,会突然,向你要了三百贯吗?”李林甫冷冷一瞥这愚子。 “不……不知。”李岫果然还蒙在鼓里。 “啊?” “哼!”李林甫不再看这愚子,以免爆血管,“你回到将作监后,务必亲手经办这与竹纸有关的一切事宜,务必要在春闱前,制造出,足够的竹纸。” “诺!” “十郎这次,是替老夫化解了,迫在眉睫的忧虑啊。”李林甫难得夸了一回人。 ------------ 第八十四章 吃鱼 “你的襕袍上,有紫藤香的味道,该是去右相府或虢国夫人府了吧?” “十郎,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以说出来,让我们也一起想想办法吗?”杜若荀一听这番对话,便以为,是又有人欲灭他们门了,登时脸色都变了。 “哈哈,十郎,之前是元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今日,特地来赔礼了。”元捴赔笑着,递上来一份礼单,而王宅正门外,还停着两辆盖着篷布的牛车。 “我不要你的钱。” “如果元户曹此前的所作所为,皆是职责所在,此刻又何须道歉?如果是因为财迷心窍,那只怕加上这二十贯的兑票,也难以弥补,云来茶肆停业一月,所遭受的损失。” “十郎!这云来茶肆,可真与元某无关啊!”元捴大骇,再拜致歉,那俊俏的脸上,满是细汗。 “达奚盈盈!”元捴脱口而出,“包括澄品轩的走水隐患,都是达奚盈盈向京兆府揭发的。十郎,你是知道的,防走水,也是元某的职责所在啊。” 元捴初听此问,竟吓得心慌腿软,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还在李林甫面前呢! “这是大娘子熬的鸡汤,元户曹尝一尝。” “呃呃……元某岂敢……元某岂敢?!”元捴直接摔坐在地上,连连摇头,双腿颤颤,眼看着,就要尿出来。 “好喝,好喝,好喝!” “嘻嘻,嘻嘻,十郎,你想要元某做什么?做什么,都可以!”元捴害怕极了,夹紧双腿,浑身都在抖。 元捴不敢推辞,细细咀嚼着:“好吃,好吃。” “那就告诉我,达奚盈盈为何要贪,这竹纸的利润。” “她缺钱!”元捴脱口而出。 “达奚盈盈是何人的侍妾,王郎可知道?” “是嗣岐王。”元捴道,“嗣岐王与杨洄亲善,而杨洄,是贞顺皇后之女,咸宜公主的驸马,颇受圣人宠爱。元某推断,达奚盈盈,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得以多年无事。” “这跟缺钱有何关系?” “元某因为一些琐事,向她借了两百贯,但一直还不上。半个月前,她忽然说,不用还了。这两百贯,就当是元某的酬劳,让元某替她,谋取十郎的纸坊。” “元户曹就这点格局?这竹纸,可是成千上万贯的生意,你两百贯,就将它卖掉了?” “嘻嘻,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十郎。达奚盈盈说了,往后,竹纸的利润,分元某三成。” “可知道,达奚盈盈为何急着,需要这么多的钱?” “这个,元某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因为,萧京尹新上任,她的赌坊,不敢接脸生的客人,因此收入锐减吧?” 首先,是给贵人的孝敬,只许逐年递增,而不能因营收不好而减少的,否则,就是对贵人不敬,当斩。其次,如果贵人到了急着用钱的时候,无论他开多大的口,都得想办法满足,否则,还是对贵人不敬,当斩。最后,是一旦贵人失势,新来的贵人,就会毫不留情地将这些黑色行业铲除,一来平白得一笔业绩,二来,给自己的鸡犬腾出位置来。 “啊……嘻嘻,嘻嘻……” ------------ 第八十五章 发妻 元捴尬笑不已,因为,李林甫刚刚还骂了他一顿,并勒令他,在一年之内,让西市纸坊的数量,从十一间,增加至十六间!这已经不光是在断他财路了,而是在让他剖肉了! “我们合作,赚钱如何?” “就将琼楼玉宇夺过来,如何?” “这……” “扑通”元捴吓得肝胆俱裂,瘫倒在地上:“干!就干达奚盈盈!只是,要怎么办她?” “可……现在能在琼楼玉宇赌的,都是绯红,甚至是紫袍的达官勋贵。动不得啊。” “这很难吧?” “不难!一点都不难!元某,现在就去办!”元捴说着,就要逃离。 “十……郎,十郎,还……还有何事?” “达奚盈盈欺我已久,我恨她。所以,如果能将其法办,便是替我出了口恶气。你我之间的旧账,一笔勾销。至于那琼楼玉宇,我没兴趣。元户曹,自行处置。” “当真?” “要不,去市署立个契?” “啊?哈哈,不必不必!十郎,元某保证不辱使命!” “我名下的产业,往后还请元户曹,多多关照。” “一定的,一定的!往后,十郎名下产业的租庸调、关市税、杂色都由元某亲自核算、防走水亦由元某来处理。保证其结果,令十郎满意。” “多谢。” “应该的,应该的。”元捴一溜烟地冲了出去,连叫都叫不住。 小半刻钟后,杜若荀进来了,手中还握着一枚兑票。 “十郎,这是元户曹出门前,扔在大门里面的,然后就跑了。我想追,可已来不及了。”杜若荀脸色微红,仍在喘气。 “哎,元户曹很喜欢吃鱼吗?”杜若荀一看饭桌,就惊呆了,因为这条四斤多重的草鱼,竟只剩下了小半鱼背。 “怀沙去哪了?” “她说自己刚才莽撞了,故而晚膳就在厨房用,不来饭厅了。”杜若荀道。 “真把自己当丫鬟了?” “呃……”杜若荀不知如何作答。 “十郎这是?” “还有些剩饭。”杜若荀道,“可要我拿去给她?” 但刚站起,他就感觉,身后一暗,转身一看,厨房门口,矗着一个黑色的人形。 但等了,一刻钟,两刻钟,直到他站得腰酸腿麻了,都仍不见有人说话。心中登时不满,回头一看,却又是一惊,原来,怀沙并没有如他所猜的那般,偷偷溜走了,而是背对着他,站在厨房的墙上。 “小时候,做错了事。大人就会罚我,面壁思过。”怀沙的声音,终于不那么嘶哑了,听着,就如春风般,和煦。 “以前,我总是怨恨他,可现在想想,每次我思过的时候,其实,他也,一直站在我身后。” “是七八岁的时候吗?” 怀沙摇摇头。 “你能转过身来,看着我吗?” “可你又担心,纵容我,哪一天,我会恃宠生娇,犯下大错吗?” “那就是说,我们各自,又犯了一个错误。” “我不知道,能不能改。”怀沙亦低头道。 宦海中,没有任何人能一辈子不犯错误。 强如李林甫,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也一样因为犯错,而被杨钊取代,身一死,家即破。而杨钊得势才两年,就因为在处置安禄山的问题上犯错,而家破人亡。就连大权独揽的圣人,在生命的最后,也照样因为错误频出,而被他防范了一辈子的儿子,夺去了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全部权力! ------------ 第八十六章 欲盖弥彰 凛冬压抑,暖春奔放。 梦中,是一烟波缥缈之地。虽有夜光遍地,但却始终寻不到,这夜光在何处。忽地,这朦胧的烟波之中,盈盈走来一个骨肉均匀,身姿绝妙,臂裹彩练,脸带黑纱的佳人。 风在吹,心在跳。正所谓: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 “唔~” 波涛汹涌,巨浪翻腾。正所谓:潮吞淮泽小,云抱楚天低。 “啊~” 而全身唯一还能立刻工作的器官——双眼,虽也充斥着颗颗白星,但还是补捉到了一个,仓皇逃离的背影。 正所谓:衣裳已宽人憔悴,强乐还无味。 “咚” —— 日将升,月未落。 所幸,屋里只有他和怀沙、杜若荀三人。且后两人睡一间房,他独自睡一间。所以,他可以在不惊动二女的情况下,处理完所有痕迹。 但,自律的人,总是令人嫉恨——从卧室到浴室,要从后院的边上经过,且这地方,没有墙。 “……” “……” “是你吗?”他用不大不小,但正好能被怀沙听见的声音问。 怀沙果然止步,不逃了,良久,才点点头:“是……” “为什么是她?”怀沙语带惊诧。 “我就不能,是没反应过来吗?” “大娘子有这个胆量吗?”怀沙又问。 “可大娘子,摁得住你吗?” “你……” “啊?”杜若荀的脸“噗”地红了,忙用双手捂着嘴,不知是羞,还是在笑。 “来追我呀!”怀沙可不惧他,身子一缩,撒腿就跑。 “哪里跑!” “哈哈哈,你们俩真是的!”杜若荀自觉地张开双臂,给怀沙作掩护,脸上的红晕也因此渐渐退去。 “咚咚咚”正玩闹,又有人来敲门了。 “十郎!”杜若荀忙叫住他,“你的衣服,还没穿好呢!” 两女无奈,只好去开门。 “慢着。”可刚来到前院,杜若荀就脸色微红道,“我似乎,不该此时出现在十郎家里……” “大娘子且回后院歇息吧,我去应付。”怀沙笑道。 杜若荀本想交代两句,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在接待人这方面,似乎怀沙比自己更懂,于是就只“嗯”了声,便走了。 怀沙独自去开门,而后她和客人都愣了愣。 “郎君万福,敢问郎君来访陋室,有何贵干?” “哦,哈哈。在下元载,前来拜见十郎。”元载叉手一礼,同时,眼角一扫怀沙,心道:此女容止端庄,谈吐大方,定非寻常奴婢。 “郎君请。”怀沙将元载引至正厅落座,而后又捧来热茶。 “敢问娘子,十郎右臂的箭伤可是康复了?”元载说着,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支药膏来,“元某新购得一支刀伤药,据说,对铁器所伤,皆有奇效。” “多谢郎君美意。”怀沙屈膝一礼,“只是是否收礼,还得由阿郎做主。” “十郎万福。”元载起身行礼道。 “唉,冷暖自知。” “哈哈哈哈。”元载先是大笑,而后才压低声音问,“她是敌,还是友?” ------------ 第八十七章 找上门 “这些事,公辅似乎不应该告诉我。” “唉。本不敢叨扰十郎,只是正与国舅商榷《榷盐铁》,现在是要紧时刻。所以,国舅才要元某,问计于十郎。”元载说着,竟取出了杨钊的书信。 元载答道:“是名相魏知古的第三个儿子,他曾任朔州刺史,并在任上,与丈人有仇怨。” “不好写在纸上。”元载道,“元某正与国舅研究这《榷盐铁》,若是丈人因石堡城之事获罪,兴许便要步韦坚的后尘。那时,元某安能幸免?所以,还请十郎想办法,保全丈人。” “可大家都知道,丈人是东宫的义兄。攻打石堡城,又是投靠了右相的董延光献的计。如果丈人同意,采用董延光的计策攻城,就算成了,亦会惹来杀身之祸。” “为何?” “右相最不愿看见的,就是有人的才学高于自己,这样会危及他的相位。可开元年,就有,边将因功,入朝为相的先例。丈人若率军夺了石堡城,其战功,便足以入相了。” “十郎,勿要急于推辞,此事若成,便是卖给了丈人,一个天大的人情!”元载道,“十郎,丈人久在边军,不习朝中弯绕。只认一质朴之道理:恩仇必报。” 二来,李林甫之所以能稳坐相位,是因为他曾遥领河陇节度,在军中亦有亲信,加之收服了河北的军事统帅安禄山。韦坚之所以能与李林甫相争,是因为他的盟友皇甫惟明,就是边将。 “只要,不伤害太子,不用死伤数万将士,丈人都会配合。”元载道。 “谢,十郎!” —— 元载离开快一刻钟了,杜若荀才拉着怀沙在门外探头探脑。 “怕叨扰了你。”杜若荀道。 “哪能让十郎下厨呢,我去做就行了。”杜若荀窃笑道。 “嘻嘻。”杜若荀用右手手背捂了捂合不拢的嘴,正欲开口。 “啊?”怀沙大骇,指着自己,“我?” “好~你们愿意吃就行。”怀沙翻了个白眼,竟真往厨房走去。 “哎哎。”杜若荀忙拽住她,“十郎,最近西市开了家新的食肆,那的胡麻饼、玉露团、羊肉面皆是可口的。且为了拉拢客人,还特别便宜。不如,今早,我们去那吃?” 怀沙想吐吐舌头,却被杜若荀一手捂着嘴:“好歹是大户人家,该举止得体才是。” “唔!唔……” 他们去得早,故而这新开的食肆还有空座。三人选了张最偏僻的,以便谈话。 “啊?”杜若荀轻掩朱唇,“王大夫可是东宫义兄,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 “为何要帮他?”怀沙问。 伙计来上菜,三人故而一顿。 “杨国舅能庇护王大夫吗?”怀沙问,“或者说,王大夫,愿屈从杨国舅吗?” “这是第二步。第一步是,先想一个,看似可行的办法出来。” 杜若荀狠狠地咬了一口玉露团,因为她已察觉,自己又插不上话了,心中又是失落,又是痛惜自己不争气。 “如果右相铁了心,要对付王大夫。那王大夫要想自保,唯一的策略,就是赞同出兵,且又不能在石堡城之战中,有哪怕一点军功。不然,东宫必然会因为他的声望,将他推举为宰相。”怀沙道,“当年张公文贞,便是凭借大胜突厥人的军功,而拜相。” “那有没有办法,让他既同意出兵,又不能亲自征战呢?”怀沙道。 “你想干什么?”杜若荀脸色一变。 他很快就用过早膳,叮嘱过怀沙两人几句后,就自行去找裴冕了。 ------------ 第八十八章 风浪越大 澄品轩。 “你是说,这纸坊不过是一鱼饵?” “谁?” “东宫义兄,四镇节度,王忠嗣。” “你疯了!”裴冕大骇,“我若私下里去见王大夫,右相会如何看待我?还有,年前,我才替你们,抓了鹿突骨!” “你想钓王大夫?给右相?” “所以,你就是想利用,将纸坊交给右相,令右相对你有好感之时。交构王忠嗣,将他收为己用?” “是。若在平时,我们早上见了王忠嗣,中午就会死。只有现在,右相才会给我们狡辩的机会。” 裴冕还在认真思索:“风浪太大了,有没有更安全的办法?” “你,不相信元载?” 裴冕沉思良久,才点点头:“我现在去?” “等会,我先准备一下,好了再让你去。” “好。” —— “好好好,明天你何时开始锯木,我就何时开始练刀。你呢,也正好看看,我离剑客,还差多少。”怀沙反唇相讥。 “你!”怀沙恨得牙痒痒,抓起一条短木,放在院子正中,“一人一半,谁也别干扰谁!” “哼。”怀沙气呼呼地走了。 抛石机按照结构,可分为扭力弹簧抛石机、床弩型弹力抛石机及杠杆抛石机三种。而当今唐军所使用的,便是这第三种杠杆抛石机,它自战国问世以来,就一直是军中的攻城利器。 根据宋代编修的《武经总要》记载,宋军中的杠杆抛石机,从单梢到七梢都有,梢数越多,则杠杆臂越粗,投掷的石弹也更重,射程也更远,威力也更大。 “啊!”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第三天下午,他因为疲劳过度,一锤砸在自己的指头上。 “十郎!”正在书房的怀沙听了,连书卷都来不及放下,就冲了出来。 “怎么全是淤血?”怀沙一脸忧色,“我去买些田七来,给你敷上。” “什么?”怀沙“咻”地站起来,一手抓起放在矮凳上的锤子,就要扔得远远的,“我虽不好说你,但你也别太过分了,哪有一天干七个时辰的木匠活的!” “喂,你去哪!” “去买些胭脂,再买些迎蝶粉、花钿、发钗。”怀沙边走边道。 “闲来无事,就梳个妆玩吧。” “你!气煞我也!” ------------ 第八十九章 说客 “除了做饭,我会做的事,不比你少。”怀沙边说,边将一块工件用木夹固定在工作台上,而后以木锤辅之以木工凿,在工件上凿一下,剜一下,如此重复数次。 怀沙将木工凿的刃口斜面翻转,使之与刚才呈相反方向,而后才继续加工榫眼,待到完成一凿,一剜后,才道:“听说过,假公济私吗?” “右金吾卫负责城中治安,而治安之重,在于防范。要防范,就得用间。” “后来呢?”他又问。 “圣人赐右相金吾卫静街及扈从左右。右相便借用右金吾卫来培养自己的心腹。罗希奭选中我之后,把我和好几十人,交给了金吾将军杨崇庆。他教了我们许许多多,还让我们务必记住,国朝的利益,也就是圣人的旨意,是高于一切的,而右相执行的,就是圣人的圣旨。” “嗯?你也听说过?” “可你后来,所作的事,似乎违背了杨崇庆的教诲?” 怀沙看够了图纸才道:“像韦坚这种达官,家中亦是等级森严。离韦家人最近的管家和大婢,都是能书会算,甚至不少人还,精通一艺。而伺候他们的奴仆,想要被他们选为心腹,自然也得粗知书计,懂一点琴画。” “所以,只能以犯官之后作为间。”怀沙叉腰叹道,而后才开始加工另一块工件,“要不然,就算被送进了韦府,也只能当一个,打扫庭院、劈柴扛水的。” “明知故问。” 半个时辰后,怀沙又加工好了两个工件,这一次,她拿起了总装图:“你做这个抛石机,要干什么?” “你是觉得,这抛石机能大量减少伤亡,足以说服王大夫改变主意?”怀沙问。 “是。” “可王大夫如何会相信你?” “我想想。”怀沙用左手手指托着左颊道,“制造兵械,归将作监的左校署管。而涉及到官府,就得有公文。而能令左校署全力配合的公文,大概只能出自兵部、右相府,或是王大夫。” “那你还不赶紧去找王大夫?”怀沙嗔道,“等我造好这模型,王大夫怕不是已经返回陇右了。” “榆木!你都绘出了一沓图纸,王大夫难道不会根据这图纸,推算这抛石机是否堪用吗?再有,王大夫难道就一直在家,等着你吗?” “回来!” “衣服不换?” “换,换。换。” —— 裴宅。 “不不不!章甫,所谓说客,不就是巧舌如簧,将左思的容颜,说得比潘安还英俊吗?你可以的。” “我……看我不打死你!” “不行!” “当真?” “哎呀,裴某用情最是单一。”裴冕抚着长须,片刻,才奸笑道,“得加一首。” “哎呀,章甫真是王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 第九十章 献策 王忠嗣已过不惑之年,国字脸,眉须浓且黑,且因常年在边塞领兵的缘故,脸上全是皱纹和深深浅浅的坑洼。 裴冕见王忠嗣竟这般快就心动了,当即一惊:“王大夫,这七梢炮,还有这旋风炮,真的能成?” “章甫有所不知,石堡城是一个孤城,上面只有千数守军,但山下的大道,四通八达,蕃贼的援军,可以快速赶来。”王忠嗣道,“所以,想要攻取石堡城,就得先击溃蕃贼的援军。十郎这旋风炮,作战灵活。若是造得小一点,投掷拳头般大小的石弹。定能对蕃贼的援军,造成大量杀伤。” “不,让十郎等老夫消息,来日去将作监,试制这旋风炮。”王忠嗣却比裴冕更为着急,连模型都不看了,就直接去找圣人要钱要资源。 —— 兴庆宫是圣人尚是藩王时的旧邸,而圣人登基后,便下诏在兴庆宫中,建造了两栋高耸入云的楼阁,一名花萼相辉楼,是举办重大庆典时用的,一名勤政务本楼,乃是圣人处理公务时用。 “圣人,王忠嗣求见。”与高力士一般受宠的大宦官袁思艺,行步如猫地走到李隆基面前,低声道。 李隆基的心情本是不错的,一听这话,便皱紧了眉头:“他又来劝朕了?让他进来。” 片刻后,王忠嗣走进大殿:“臣王忠嗣,叩见圣人!” “训儿冒雨前来,有何事?”李隆基仍躺在软榻上,不肯坐直,因为他今天本是想去观赏舞马表演的,怎料,天降大雨,让他只得作罢,改为处理公务。 “回圣人,臣有一计,不仅能攻克石堡城,还能极大避免,军士死伤。” 李隆基一听,双眼一亮,立刻坐直了:“竟有此等良策?” “是。有一能人,献一物,名为旋风炮,可多角度攻击蕃贼的要塞。不似现在的抛石机,笨重,难以及时攻击敌人的薄弱之处。”王忠嗣道。 “此话当真?” “从图纸上看,确实如此。不过具体如何,还需先造一实物,再下定论。”王忠嗣开始将话往地面上拉,免得谎扯太大,到时候圆不上了。 “那该要许久,且耗费颇多吧?”李隆基开始犹豫,因为在他看来,唐军现在就具备拔掉石堡城这颗吐蕃嵌入大唐境内的钉子的能力,问题仅是,要牺牲多少军士而已。 “回圣人,臣仔细研究过董延光的策略,就算可行,军士死伤,亦在五万之数。若按开元年间的旧例,五万亡卒的抚恤,便在上百万贯。还有甲胄、军械、驴马的损失,亦是上百万贯。这些花销,已远超制造旋风炮所需。” “奏疏。”李隆基对袁思艺道。 小半刻后,袁思艺捧来董延光的上疏。李隆基接过来,再次阅读上面的内容。 “董延光说,按照他的计策,攻陷石堡城,只需付出三千人伤亡的代价。”李隆基道。 “圣人可知道,开元十七年,信安郡王突袭石堡城之战,死伤几何?”王忠嗣十分大胆道。 李隆基闻言,脸色微变。他当然知道那一战的伤亡,因为那时正值开元中,最为吏治清明,边将瞒报损失之风,尚未滋生之时。因此,信安郡王上报的数字:一万又三千。该是可信的。 “训儿,你说这能人,是何人啊?”李隆基已经心动,不过在下旨前,他先问道。 “英雄出少年啊。”李隆基面色阴晴不定道,而后沉吟片刻,才道,“去试造这旋风炮吧。” “遵旨。” —— 右相府。 青圭急匆匆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长廊,并在一众样式各异的花厅中,精确找到李林甫所在的花厅的后门,再悄悄地钻了进去。 “何事着急?”李林甫正在和官员商谈政事,见青圭竟从自己身后钻了出来,便压低声音问道。 李林甫一听,眸眼一凝,好斗之气迸发,但没多久,这斗气就消失了:“莫要中了东宫的离间计,先去打听打听。” “诺!”青圭领命,却并不退后,而是又上前一步,附耳道,“阿郎,还有一更紧要之事。” 李林甫听了,便看了身侧的四名女使一眼,四婢得令,皆退开数步。 “阿郎,圣人忽然赏赐了五名小宦给太子。”青圭这才道,“还亲自过问了,太子与张去逸的联姻之事。” 李林甫倒吸一口凉气:“圣人,竟向东宫示好?” 因为他觉得,这李亨的太子之位,也未免太稳固了!无论是指使妻兄勾结边将,还是指使丈人交结地方大员,甚至于太子的家奴,被查出豢养死士!都不能将废了李亨的太子之位!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圣人极度包庇太子李亨。二,李亨身边,有高人指点,致使他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 —— 十王宅,太子别院。 这往日冷冷清清的别院,今天却是站满了人,原来是高力士领着几名宦官,来宣旨。 李亨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听着高力士宣读旨意,他在过去的一年里,两度休妻,又亲眼看着,自己最为信任的李静忠被杀,现在已是精神恍惚。乃至于,连圣旨读完了,都不知道。 “殿下,殿下!”高力士上前,低声道。 “阿翁……”李亨闻言才如梦初醒,忙道,“谢圣人。” “殿下,往后安生些吧。”高力士说着,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李亨扶了起来,“这几个,都是圣人赐来,服侍殿下的小宦。” 李亨闻言,心中又是一恶:昏君!日后我定赐你五十小宦! 高力士走了,别院中,就只剩下李亨和那五名被派来服侍他的小宦。他的目光,在这五人身上游离,最终落在一矮小壮实的小宦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的程元振。” “哈哈哈,好名字!”李亨看着程元振那结实的肌肉,心中,本已熄灭的火焰,竟再次升起,“往后,你就跟着孤。” “谢殿下!” ------------ 第九十一章 想吃鱼了 琼楼玉宇。 李珍背着手,矗立在窗前,几乎挡住了全部的光线,这显得他,十分高大威严。 “圣人~”好一会儿,达奚盈盈才匆匆赶来,她姣美的脸庞上,还残留着墨迹,眼圈黑黑的,一看就知,是在案前操劳已久。 “卿卿,到孤身边来。”李珍温柔道,却没回头。 “遵旨~”达奚盈盈屈膝一礼,而后才款款上前,正欲贴近李珍的后背撒娇。 “啪”掌风凌厉,扇得达奚盈盈头晕眼花,身子转了两圈,而后“咚”地跪倒在地。 “呜呜……”她立刻忍不住,哭了起来,片刻才幽怨且惶恐道,“圣人……” “为何将诸多赌客,拒在门外!”李珍不容她撒娇,便喝问道,“该不会是,你不想让孤,当上这大理寺卿吧?” “啊?圣人息怒,圣人息怒。”达奚盈盈连忙叩头道,“只因最近有邸报,在传这琼楼玉宇是个暗赌坊。新上任的京兆尹萧炅又是右相门下,所以臣妾才斗胆,对赌客进行筛选。” 没曾想,一向和气的李珍,竟是暴怒,两步窜上前,两手掐着达奚盈盈的脖颈,双目喷火道:“陈希烈欲举荐苗晋卿为大理寺卿。若是月底前,再不能替孤把钱凑齐,你好自为之!” 李珍之所以如此失态,是因为苗晋卿便是天宝二年,那个为了逢迎李林甫的心腹御史中丞张倚,而强点张倚之子张奭为曳白状元的主考官。他在事发后,被贬为安康太守。现在,陈希烈忽然举荐苗晋卿担任大理寺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奉了李林甫的意,对苗晋卿作出补偿来了。 而且,苗晋卿与李珍,还是年齿相当,一旦苗晋卿成功上任,李珍极可能,此生都没有办法,将“员外”二字摘去,上任货真价实的实权九卿了。 “臣妾……遵……唔!”达奚盈盈的声音,忽地被李珍粗暴的行为给打断了,原来这李珍,不仅怒火正盛,欲火亦是,一见到丰腴的达奚盈盈,气归气,欲归欲。两者分得清楚,且都要满足。 —— 元捴在琼楼玉宇的雅间中,等了一个半时辰,才终于等来达奚盈盈。 “你就这般,冷落我?”他本就因被怠慢而生气,现在见这达奚盈盈,竟还只穿着件中衣就敢来见自己,脸上的妆容,也全花了,登时大怒。 达奚盈盈也憋着一肚子火,若是一个闲人敢这般对她说话,她保准会立刻炸毛。但现在,元捴是客,她再气也只能忍着,并换上服务行业的标志性笑容。 “哎呦,元户曹勿要这般心急嘛,须知好饭不怕晚~” “呵,就你也配得上好饭?” “是是是,奴家不配,那如烟楼的南嘉娘子,该配得上了吧?”达奚盈盈抚丝一笑,“听说,那杨妈妈最近,刚买了两个,还是处子呢。” “少废话,跟我说说,你的脸,为何肿成这个模样?”元捴道。 “哎呀,元户曹,奴家这不是听见你来,一心急,就撞门框上了嘛~”达奚盈盈边说,边往元捴那靠,还双手拉起中衣的衣襟,轻轻往外一拉。 “啊?哈哈。”达奚盈盈僵硬一笑,“元郎可真会开玩笑。你也看见了,奴家这琼楼玉宇,都门可罗雀了。要不干脆,奴家给元郎做事,元郎来经营这琼楼玉宇如何?” “少来!”元捴一把推开他,“说起来,元某倒有个赚钱的门路,只是不知,你敢不敢走!” 达奚盈盈正被钱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现在一听元捴竟能帮她赚钱,登时来了兴致:“什么门路?” “萧京尹现在,也缺钱。你这赌坊,可是个聚宝盆啊。”元捴主动凑近达奚盈盈道。 “当真?”达奚盈盈如即将溺毙的人,忽地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脸色都变了,“没骗奴家?” “后天,是萧府管家的生辰,他在云来楼设宴,这是请帖。”元捴说着,将一份请帖放在案几上。 “元郎高义!”达奚盈盈大喜。 元捴心中,则是轻蔑一笑:上钩了。 —— 虢国夫人府。 春意盎然,正是乍暖还寒时分,人也容易变得莫名躁动。 “哼,都滚!都滚!”杨玉瑶十分烦恼地将杨钊送来给她解渴的三名美少年赶出花厅,而后就坐在那生闷气。 “夫人可是嫌弃他们年龄小?那奴婢便去告诉国舅,下次送一些人夫过来。”明珠扭着纤腰,边掩着唇,边贴在杨玉瑶身边道。 “唉,这三个,倒是模样俱佳。”杨玉瑶托着脑袋,一脸失落道,“但奈何,总是逊色几分。” “哼!谁惦记他了?不许再提!”杨玉瑶一听,便怒了,“亏我好心,在贵妃面前举荐他,他倒好,扭头就给哥奴当女婿去了!” “是是是,不提这竖子。”明珠轻轻坐在杨玉瑶身边,“那便让明珠,来伺候夫人如何?” 杨玉瑶手一伸,捏了捏她的下巴:“明珠就是好~” 两人刚在软塌上躺下,杨玉瑶好容易堆在脸上的笑容,便又散了,毕竟明珠虽好,但到底不是郎君,更不是王十郎。 “夫人,不如明天,奴婢便去请十郎,来府上一聚如何?”明珠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见杨玉瑶心不在焉,便道。 杨玉瑶一听,心中一乐,但旋即,又泛起些忧色来:“听说,那竖子在替杨钊谋事,万一,他以此推辞。我又该如何是好?若是强求,又未免显得,太过任性。” “奴婢已经打听过了,十郎最近几天,都在家里,未曾外出,更不见有人来访。该是没那么忙的。”明珠笑道,而后玉手一伸,大胆地捏了捏杨玉瑶,“而且,再忙,也不至于,连见夫人一面,都没空啊。” “嘻嘻。”杨玉瑶被这一捏,心便痒了,身子一转,白腿一伸,便夹住了明珠的娇躯:“真是我的好明珠。” 但旋即,杨玉瑶就又心生些许担忧:“唉,只是这竖子正在养望,若是没理由地唤他来府,只怕他是不肯的。” “夫人勿忧,十郎菜炒得好,便让他来府上,给夫人准备一顿午膳,如何?”明珠也是聪明,立刻就有了办法。 “嘻嘻!真妙。”杨玉瑶大喜,抱着明珠翻了个身,“明天,你就去王宅,告诉那竖子,我想吃鱼了。” “诺~” ------------ 第九十二章 以头抢地 “夫人说,她想吃鱼了,还要是你做的。” “是。” “虢国夫人让我去她府中,给她准备午膳。” “好。”怀沙正色点了点头。 —— “义母,快让我们进去!”敲门的,是杨暄这饼脸竖子,且他还拽着一个小娘子。此女看上去约十五、六岁的模样,但容色艳绝,头戴珍珠冠,身穿蜀锦衣,一看就知,是富家之女。 “怎么回事?”怀沙大骇,“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先进去再说!”杨暄亦是着急,见怀沙挤在大门处,竟是直接用身子来撞。 怀沙没料到他这般无礼,毫无准备之下,竟被他撞开了,接着杨暄就拉着这小娘子冲进王宅。且这杨暄,一进了屋,就弃了这小娘子的手,转身就欲关上王宅的门。 “喂!慢!慢着!”怀沙一手扳着门,硬生生地将门抵着,“你俩给我出去。” “不行,万一被抓到了,可就出大事了!”杨暄却是一个劲地摇头,“玉娘,快挠她双腋,快!” 随着杨暄这一声呼喊,那本懵懵懂懂的玉娘,才如梦初醒,小手一伸,往怀沙双腋下用力一挠。 “啊……哈哈~”怀沙肉一麻,手便松了,大门也因此,被杨暄用力地关上了。 门刚关上,外面就传来一阵粗暴的呵斥声:“快,他们往这边去了!” “管家,不见了!” “仔细搜!找不到,今晚就别吃饭了!” “诺!” 怀沙听了这番对话,脸都白了,身子一转,揪起杨暄的衣领,压低声音问道:“逆子,你干了什么!” “这可与我无关,我这是替朋友,两肋插刀!”不料,这饼脸还挺自豪。 “你!闭嘴!”怀沙气极,但又不能真的对杨暄动手,只好扔开他,侧头问那玉娘,“玉娘,这是如何一回事?” “妾……妾与严郎相好,在他……月余……” 玉娘虽然愿意说,但不知是因为刚刚受了惊吓,还是因为羞涩,故而隐晦了不少词语,导致怀沙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唉……”怀沙以手掌托着额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对杨暄道,“说说吧英雄,你帮助了何人?” 怎料,这竖子竟双手捂嘴,那小眼珠转了一圈又一圈,肥臀还摇来晃去,像是在挑衅。 “我!”怀沙差点要去后院拿刀,但在即将付诸行动之时,却眼眸一转,“行,我这就告诉杨国舅,你个逆子竟有龙阳之好!且还将你夫君的妾室,拐到了自己家里面来!” “哎!别别别!义母,这话可不能乱讲啊!”这一招,竟有奇效,杨暄登时慌了,冲上来拉着怀沙的腰带,“义母,义母,有话好好说,可不能乱找大人啊!” “好好说话对吧?”怀沙戳着他问。 “对对对,好好说,好好说。”杨暄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怀沙抱起双臂:“好,我问你,玉娘是什么人?” “是刘军使新买的侍妾。”杨暄道。 “你!”怀沙气得脸色铁青,连连跺脚,“怎么敢的!” “哎哎,义母,可不是我勾出来的。再说,义父和肚大娘的轶事,不比这,更妙?” “呼~”怀沙用左掌在自己胸口前连连扇风,这才没炸毛,喘了一会儿,才问道,“哪个朋友?” “哎,他可厉害了。是中书侍郎严挺之之子,严武!”杨暄围着两人转圈,还背着手,像夫子授课一般,讲起了故事,“我们同在四门学读书,且志同道合,他还常带我去他家,看这玉娘跳舞呢。” “呼~呼~”怀沙气得直接坐在石台阶上,以让身体快速降温。 杨暄压根没将怀沙的反应放在眼里,继续道:“这玉娘真是润啊~” “啊!”玉娘一听,立刻红了脸,羞涩地跑开了。 “今早,他忽然跟我说,这玉娘是他从隔壁刘军使家中偷来的。现在,刘军使报官了,让我带着玉娘去躲一阵,等他消息。” “哎,我就想不明白了。长安有这么大,为何你偏要跑来这!”怀沙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夸张的大圆圈,“我们家,就这么好找吗?” 杨暄背对着怀沙,因此没看见,她已经被气得胖了一圈,所以还叉着腰道:“义母,这话可不对。大人说了,我家就是义父家,义父家就是我家!而我家在成都,所以,暄儿才带玉娘来义父家的。” “你还有理了!”怀沙猛地举起拳头,但却见,身边的人是杨暄,四周全是坚硬的石板,打哪里都疼,但又实在忍不住,只好连扇自己来解气,“呼!” “义母,别这样,别这样,义母!”杨暄一惊,而后十分贴心地,抓起怀沙双手,免得她继续自残。 怀沙抱着柱子“哈哈哈”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刘军使,是何许人?” “这却不知道了。”杨暄道。 “不知道你们也敢偷!” “唉,谁让这玉娘长得,比义母还美呢。” “我……”怀沙以头抢地。 杨暄又拉着她:“义母,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还用你教我!”怀沙抱着自己,转到另一边去,再喃喃道,“严挺之……严挺之?因受了右相的谗言而在洛阳郁郁而终的严挺之?!” ------------ 第九十三章 无妄之灾 当年,严挺之被贬出朝廷,在绛州担任刺史时。圣人曾问李林甫:“严挺之今安在?是人亦可用。” 李林甫退朝后,便叫来其弟严损之,对他说:“上待尊兄意甚厚,盍为见上之策,奏称风疾,求还京师就医。” 严家兄弟不知是计,便按李林甫的建议上书圣人。怎料,李林甫却拿着这奏疏,对圣人说:“挺之衰老得风疾,宜且授以散秩,使便医药。” 圣人闻言,嗟叹良久,最后将严挺之打发到洛阳担任太子詹事。当年,严挺之就在洛阳郁郁而终了。自此之后,李林甫“口蜜腹剑”的骂名,便传开了。 “暄儿,你告诉我,这严武又是什么性子?”怀沙一把拉着正欲去寻玉娘玩的杨暄问道。 “严武可豪爽强悍了!”杨暄一听,颇为羡慕道,“当年,他爹宠幸小妾英氏胜过其母裴氏。他便用铁锥子,凿碎了英氏的脑袋,还告诉他爹。大丈夫,怎可宠爱小妾,胜过发妻?哎,我日后,也要像渠帅一样!” “你竟还叫他渠帅?”怀沙的右拳,握得“咔嚓”作响。渠帅,就是与“孩子王”相类的称呼。 “那是,都结为义兄弟了。他是兄,我是弟。” “你确实是个弟弟!”怀沙气极而笑。 “哎,义母,你可不能这般说啊。我拿义母当义母,义母可不能拿暄儿当弟弟。” “不理你!”怀沙起身就走,她得甩开这竖子,才能静下心来思考。 根据杨暄对严武的描述,严武是个有仇必报的主,而且还十分大胆。故而严挺之曾遭李林甫的谗言,致使郁郁而终这事,十有八九会点燃严武心中,对李林甫的怒火。既然有怒,就必然有仇,有仇就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想到这,怀沙扑向后院,将趴在廊道栏杆上发呆的玉娘拉到花厅里坐下。 “别怕,这是杨国舅的私宅,坏人是进不来的。”怀沙捧来茶点,放在玉娘面前,“茶里有莲子心,再吃点果脯,压压惊吧。” “好~”玉娘年幼,嗜甜。因此也不拒绝,一口气吃了三四块,再喝了点茶,本紧绷的脸,这才松了些。 “刚才你也看见了,那刘军使的人,誓要把你抓回去。这一旦进了刘家院子,生死可就不可知了。” “呜呜~娘子,你一定要帮帮妾身啊。”玉娘脸色一变,又是哭了。 怀沙紧紧裹着她的双手,以让她感受到温暖:“会没事的。不过,有些事,你得先告诉我。只有这样,我才能替你们想办法。” “好……好。” 怀沙想了想,脑袋往玉娘那边一探:“这刘军使,是何人?” “是……左监门卫将军刘公的侄儿。”玉娘吞吞吐吐道。 “刘公?”怀沙快速在脑子中过了一遍,“刘奉延?” “妾身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刘公很是富贵,连带着他的侄儿家中,也多是珍珠、珊瑚、过冬时,墙上都能抹上椒泥。” “那你是如何,认识严公子的?” “妾身自被刘军使所纳后,就没出过门。妾身的院子,与严公子家,就隔着一堵矮墙。兴许是严公子窥见了妾身,便贿赂了刘军使的左右,骗妾身说,刘军使允许妾身外出游玩。怎料,却将妾身带到了严公子家里。” 玉娘不是能藏事的人,越说就越想说:“妾身本姓贺兰氏,亦是殷实人家,可被刘军使所纳后,就整天被关在院里,还时常被刘军使之妻殴打,这刘军使,亦不是个人,每次醉酒,就拿妾身出气。” 怀沙听到这,心中亦是想打人了:“杨暄!” “哎哎哎,义母,暄儿还是个孩童,打孩童是不对的啊!” “你摊上大事了知道吗?这玉娘,是刘奉延侄儿的妾室,你们将他拐了出来,他能饶了你?” “刘奉延是谁?” “啪”怀沙一掌盖着自己的玉额:“呼,听着!你俩就待在这,哪里都别去!不然,谁都救不了你们!” “明白,暄儿只听义母的话!”这竖子道。 怀沙回房换上丫鬟的青衣,抓了只小香囊挂在左腰间,又抓了只鼓鼓的大香囊挂在小香囊后,最后将一把小匕首绑在右腿处,便出门去了。 —— 玉真观。 “你来得正是时候,听说十郎最近弄伤了手,我正担心,他的伤势呢。”李腾空左臂抱着拂尘,右手在那马鬃毛上,摸了又摸。 “有劳十九娘挂念,敷过药后,已是无碍。” “哎~不对~”李腾空笑吟吟地摇了摇头。 她的笑容,虽如太阳一般温暖,语气也如孩提一般无邪,只是听的人,却未必会感到心安。 怀沙低下头,沉默无言。 “我看你面带忧色,该是遇到了化解不了的难处吧?”李腾空转过身去才道,“那便说出来吧,我们一起来,集思广益。” “有人欲陷害十郎。”怀沙道,“严武唆使杨暄,将刘奉延的侄儿,刘军使的妾室,带到了王宅。听说刘军使已经报官,现在全城都在寻找这妾室玉娘的下落。” “严武如何认识的杨暄?” “他们是四门学的同窗。” 李腾空摸着马鬃毛的手,忽地用力一握:“东宫。” “我果然没看错你,知道移祸江东。”李腾空的声音,从怀沙头顶飘来。 怀沙心下愕然,抬头一看,却只看见,一个深不可测的背影。 “杨国舅在宫里,专主薄簿,计算钩画,分铢不误。圣人赞曰:‘度支郎才也。’十郎担忧攻打石堡城,会死伤惨重,故献抛石机。圣人赞曰:‘英雄出少年也。’”李腾空语气平缓地讲述着,这两句足以掀起狂风暴雨的话。 ------------ 第九十四章 对你很好 夕阳,将长安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对你,很好啊。”李腾空道。 “以前,年纪少,以为汉水虽广,但只要有心,终究,是能渡过的。”怀沙仍维持着匍匐的姿势,但背脊,却在不停地,颤抖着。 “迷而知返,为时未晚。” “十九娘,你读过,《公无渡河》吗?” 李腾空终于回过身来,蹲在怀沙面前,将拂尘放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再将她扶起,接着,用自己的手帕,擦去怀沙脸上的尘与泪。 “我身上,烙着跟你一样的印。所以,许些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李腾空道,“除非,你告诉我,十郎为何要帮,王大夫。” 怀沙抿了抿嘴唇,她在思考,究竟如何回答李腾空的问题。 李腾空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们的脖颈处,都烙着印,有形的,无形的,将他们区分为一个个,时分时合的利益集团。他们只能,遵从所属集团的意志来行事,背叛者,都将承受,十分巨大的代价,最近也最鲜活的例子,就是柳勣。 “董将军在攻打石堡城之事上,与王大夫不和。圣人虽令董将军率军攻打石堡城。却不将河西、陇右二镇的兵马交由董将军节制,只令王大夫支援董将军。十郎因此认为,此战,我军在开战前,便犯了军心不齐,令行不一的大忌。若不能说服王大夫支持此战,不仅会徒劳无功,还会令许多军士,平白丧命。” “我们需要些人手,才能将玉娘交到万年县衙,你陪我去找九郎吧。”李腾空道。 —— 虢国夫人府。 纱幔重重,香烟袅袅。 “哼,你是用左手拿筷子的?” “多大个人了,还要人喂。”杨玉瑶一脸鄙夷。 玩闹一翻后,杨玉瑶说起了正事。 “还记得你的那首《元夕》吗?”杨玉瑶问。 “我见你如此有心,便想着,在贵妃那替你谋个前程。便将你的诗和衣裳,都赠给了贵妃,说是你特意为贵妃所作。那时,贵妃正在与许合子、李延年合奏乐舞。这许、李二人见了,便说你的诗和衣裳,若是编成乐舞,定能令圣人大悦。” “那你该如何报答贵妃啊?”杨玉瑶托着右脸颊问道,“可是想像冷落姐姐一般,冷落她?” “呃……小子愚昧,还请姐姐赐教。” “哼!”杨玉瑶头一侧,托着左颊看也不看他。 “哈哈,姐姐,小子愚笨无知,先前冷落了姐姐。可如今,已经知错了。这不,就算伤了手,一听到姐姐说想吃鱼,也立刻跑来了吗?” “看在你还有几分真心的份上,姐姐就再帮你一次。”杨玉瑶身子没动,只是头一转,“不过,你可有表示?” “呃?什么表示?” “圣人看腻了《元夕》,你再写首词来,让贵妃他们,好研究新的乐舞。若是圣人满意了,看谁还敢谋害你。” “哈哈哈,写……哈哈,这就写……” “慢着,来都来了。岂能这般轻易地让你回去?”杨玉瑶柳眉一挑,桃眸含情道。 “啊……姐姐,能否缓几日?” “不能!躺好!”杨玉瑶十分霸道。 “啊……哦~不要~姐姐不要!” ------------ 第九十五章 朝朝暮暮 王宅。 好一会儿,屋中才传来动静。 “十郎!”怀沙惊叫着跑了出来。 但他却无力欣赏,只是道:“扶我去书房,给我磨墨。” “为何背《怀沙》?” 怀沙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然后脸上,就写满了无奈:“……” “我!”怀沙气极,身子都长了两寸,形如母虎,眼看着就要扑上来,“我收拾不了杨暄,还收拾不了你?” 然而,他以为是命中注定的暴击,却迟迟没有来,遂怯生生地睁开眼,又叉开捂着眼睛的手指,往外看去。 怀沙已经泄了气,本紧绷的肌肉皆已松弛,脸上的怒色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倒是双眉间,还泛起了一丝忧色。 怀沙却不理他,只是坐在桌前磨墨:“我只给你半个时辰,再想不出诗来,我就不管你了。” “你当我是驴啊,这么短的时辰,如何想……” “两刻钟。” “喂!” “一刻钟。” “你先坐会,我去给你泡杯茶。”怀沙说着,就带上门出去了。 他紧闭着眼,左手锤着桌案,《鹊桥仙》他本是记不得全词的,但不知为何,每当他脑海中,想起自己他与怀沙的点滴时,这词中的某一句,就会冷不丁地,冒出来。 “银汉迢迢暗度!” 他又去染墨,而后双眼一睁,在竹纸的左上角写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接下来的词,他又忘了,且还是,抓耳挠腮,都记不起来的那种。 “砰”是茶盏落地,碎裂的声音。 “啊?”怀沙一颤,头微回,眼神中,多是迷茫,但又有少许,甜意。 两人一起握着笔,在纸上写下,这《鹊桥仙》的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怀沙一看这四个字,身形忽地一萎,没被握着的左手猛地捂着自己的脸,可眼泪,却还是从指缝中,倾泄而下,落在竹纸上,将许些尚未干透的墨字,化作一团朦胧。 “娘子……” “郎君……” ------------ 第九十六章 来客(上) 琼楼玉宇。 达奚盈盈坐在视线开阔的办公室中,品着蜜糖水,在账簿上勾画着。自从孝敬了萧炅后,琼楼玉宇便恢复了韩朝宗在时的模样,每天,都是赌客满堂,收入,自然是蹭蹭上涨。照此趋势,她只需从自己的荷包中,取出千来贯钱来贴上,就能满足李珍的胃口。 虽然这千来贯钱令她很是肉疼,但只要李珍开心了,她迟早能得到别的补偿。因此,达奚盈盈这两天的心情,是不错的。 又算了一会,达奚盈盈觉得双眼有些乏了,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打算看一看,这满街的美郎子来散心。 怎料,她第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脸带焦虑之色,正冲向琼楼玉宇的梅温! 她不禁蹙眉,忙收好账簿,以便接见管家。 “女郎,出大事了!”不多时,梅温冲进来,扶着高腿桌案,喘着粗气道。 “何事惊慌?”达奚盈盈倒是镇静,因为赌坊现在是赚钱的,在她看来,只要有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萧炅……萧炅从长安县调了县尉颜真卿,领着数十公人,说要查抄琼楼玉宇!” “什么?”达奚盈盈脸色一白,满脸难以置信,“我们昨天,不是才给他分利了吗?” “昨天女郎事多,没来得及禀告,萧府换了管家,说不收我们的钱!” “怎会如此!”达奚盈盈“咻”地站起身,而后才反应过来,“萧炅竟换了管家?” 管家,一定是家主的心腹,往往是侍奉了家主数十年,知晓家中一切秘密的。因此,更换管家的代价,必然是十分巨大的。 “女郎,我怀疑,那天,我们见的,根本就不是萧炅的管家!我们中计了!”梅温急忙道。 “别急。让我想想!”达奚盈盈心乱如麻,嘴不自觉地张大,以方便喘气。 梅温可不敢让达奚盈盈慢慢想对策,急道:“女郎,萧炅从长安县调人,就是明摆着不让万年县给我们传递消息。说明,他这次,是真的要动手了!” “啊……对!挨骂就挨骂吧,立刻去,将赌客们都请出去。将筹码都藏起来。”达奚盈盈如梦初醒,好在她也是果决之人,当即决定割肉。 “诺!”梅温应道,“女郎,萧炅这次,动作很快。女郎还请立刻回避,这里的事,就交由梅温来处理吧。” 达奚盈盈已点了头,但就在口中说出“好”字之前,她却改了主意——连忙掏出钥匙打开抽屉的锁,抱出里面的账簿,凑到蜡烛前,任由火焰将其吞噬。 “明白。”梅温猛地点头,也将书架上的其它簿册取来,还搬来一只铜盘以便账簿燃烧。 “女郎,我在后门备下车马,你烧完了,就先走。我去赶人。” “一起走。”达奚盈盈喝道,“吩咐下去,赶走赌客后,就放火烧了琼楼院!” “这……” “按我说的做!”达奚盈盈脸色一寒,呵斥道。 “诺!” 琼楼玉宇,其实是两间院落,琼楼院的建筑,墙壁薄,窗户大,是在春夏时节,开放给赌客们使用的。玉宇院的建筑,则墙壁厚,窗户小,是供赌客们在秋冬时节使用的。 现在,已是春天,所有赌具都在琼楼院,因而只需放一把火,就可以掩盖诸多罪证。 一时间,琼楼院中鸡飞狗跳,到处都是叱骂声,惊叫声。因为梅温为了效率,便吩咐众打手先点火,而后才去清理赌客。这一招,果然有奇效,因为赌客们见是火起,尽管再痴迷于赌博,亦只得抱头鼠窜,顶多在嘴上问候达奚盈盈全家。 可如果是先告诉赌客们,有官差来,让他们走了,再放火的话。这些红了眼的豪客中,定有不少人会不屑地搬出家中的权贵来,以迫使梅温允许他们继续过赌瘾。 当然,如此雷厉风行,后果也是严重的。 “咳咳……咳咳……”达奚盈盈虽然是始作俑者,但也被呛了一肚子烟,雪白的肌肤,也污了不少。所幸,她对琼楼院的地形熟,才终于有惊无险地爬到了后院。 没多时,梅温也来了:“女郎不好了!屋舍太干燥,火势过于大了,说不定,会有死伤!” “自己都快管不了了!还管别人?”达奚盈盈亦在气头上,哪还有兴致听他说这么多,“速去岐王府。” “女郎,这走水可是大事,该出城避一避为妙。”梅温道。 达奚盈盈定神一想:“嗯,你先回家收拾一些财帛,我去岐王府禀告一声,谁先办完事,就去春明门外等。” “诺!” 梅温下了车,匆匆往别宅跑去。 达奚盈盈则是令车夫驾车冲向岐王府。她虽是嗣岐王的宠妾,但却并非到宗正寺纳了书的,所以,平日里压根去不了岐王府,甚至乎,去岐王府,还是大忌中的大忌。 但今天,形势是万分危急,达奚盈盈为了保命,也管不了什么忌不忌了,只一个劲地催促车夫将车赶得再快一点。 “女郎,前面就到岐王府了。”车夫道,“外面有金吾持戟,我们怕是难以进去。” “你将车驾到搬运污秽的小门,再拿着我的信物,去敲门,说有要事相见。”达奚盈盈道。 岐王府很大,里面少说有百十人,每天产生的污秽物,都是海量,因此为了方便清洁,王府的西墙外,开有小门,专门用作清污。 而这门,平日里,是没有金吾卫愿意去站岗的。当然,岐王也不愿意,自家门外全是圣人赏赐的金吾卫,所以这小门,就只有王府的家丁负责守卫,算是比较隐秘的,岐王与外界接触的通道了。 然而,达奚盈盈的望眼欲穿,换来的,却不是被她认为,爱着自己的李珍。而是嗣岐王。 “殿下说了,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出来回话的,是一个声音如公鸭般,难听极了的阉人。 达奚盈盈没见过这人,遂立刻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来:“劳烦转告殿下,是琼楼玉宇遇到了些问题。” 怎料,这阉人却是手一伸,直接将荷包推了回去:“殿下不会见你的,不过他有一句话赠你。” “啊?”达奚盈盈一愣,显然是没从这“不会见你”四字所带来的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 “现在出城,还来得及。”阉人说完,立刻返回岐王府,且那小门,也“砰”地关上了。 达奚盈盈眼睁睁地看着这小门关上,直到那关门的巨响传入耳中,惊得她一颤,才不自觉地喊了声:“圣~人……” “女郎,我们现在去哪?”车夫问道。 达奚盈盈抹掉眼泪,最后看了岐王府一眼:“去别宅。” ------------ 第九十六章 来客(下) 达奚盈盈的别宅位于宜平坊,面积虽不大,但却装修得极为奢华,其中她居住的卧室,更是特意找当初给杨玉瑶修建宅子时的匠人来修筑的,她还特意叮嘱匠人们,务必要用比杨玉瑶那宅子,更好的材料,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咳咳……咳咳”怎料,达奚盈盈刚走到正厅,就被扑面而来的浓烟给呛住了,她急忙蹲下身子,以躲开浓烟,同时大声问:“梅温,可是走水了?” 然而,厅中,却没有人回应。 这令她大惊失色,忙逆着浓烟,冲向厅后的卧室,因为这间小却精致的卧室中,有一只紫檀木柜,里面装着上百本账簿,全是记载着,这十年来,嗣岐王与各达官贵人的财帛往来,以及夔神教每年的善款来源及数目。 可以说,这柜子里装着的,既是嗣岐王的七寸,也是达奚盈盈给自己留的后路! “梅郎!你在干什么!”只是,等达奚盈盈好容易爬到卧室,却看见了令她目眦尽裂的一幕——梅温正在火盆前,烧着簿册,而另一边,是大门敞开的紫檀木柜。 “住手!住手啊!”达奚盈盈扑上前,死死地拽着梅温,“不能烧!” “啪”怎料,梅温却是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而后“嘶”一声,将一本簿册撕得粉碎,扔进火盘里,那熊熊火焰之中。 达奚盈盈摔坐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一片纸灰,落在脸上,这纸灰已经不烫了,落在脸上时,几乎没感觉,但她心中,却如被刀割了一般。 “梅郎,你为何背叛……背叛我?”达奚盈盈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痛,还有心中巨大的震撼道。 梅温没有说话,而是起身走向那紫檀木书柜,达奚盈盈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而去。却发现,那书柜中,还有两本账簿在。 “不!给我!”她想疯了般扑过去,想要护着这最后的两本簿册,以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回应她的,是重重的一脚,这一脚,踹在她的软腹下,疼得她龇牙咧嘴,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倒退数步,然后才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你不过是圣人养的,一条狗而已!何谈背叛?”梅温看也不看达奚盈盈一眼,声音冷得,就似凛冬的寒风。 “啊~?”达奚盈盈如被五雷轰顶,挣扎着,往后门口爬去,她仅剩的理智在告诉她,想活命,就得跑,不停地跑,跑出别宅,跑出宜平坊,跑出长安城…… —— 萧炅查封琼楼玉宇的消息,只用了一个夜里,就传遍了长安城。尤其是那汇聚了各色人等的西市,更是衍生出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 “在萧炅等人赶到琼楼玉宇前,达奚盈盈下令放火烧了琼楼院,所以萧炅等人没有发现完整的赌具,但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被指认是工部的一位主事。” 怀沙看着棋盘良久,而后将黑子落在棋盘中的空地上:“招人可否?” 怀沙又沉思良久:“我想了想,云来茶肆可以先缓缓,等春闱过后,人手不足的问题解决了,再开业也不迟。” “今年的春闱,有特科。所以应考之人,十数倍于往年。而特科并非每年都设,在不设特科的年份,应考之人,不过千数。”怀沙抓了一把黑子,在手中玩着,“长安本就有许多客栈,跃龙门客栈与别的客栈相比,也没什么大优之处。故依我看,还不如趁着今年,跃龙门客栈客似云来之时,高价将它卖了实在。” “咚咚咚” “十郎,你在家吗?是我,若荀。” 杜若荀一身胡服,发鬓束在头顶,用幞头盖着,一副出远门的模样。 “大娘子这是刚回来?”怀沙边捧来茶点边问。 “是,刚刚去了趟城外的油坊。”杜若荀显然是渴极了,端起茶盏,就饮了个干净,“达奚盈盈在那里。” “什么?!”另外两人皆愕然,“当真?” “十四叔昨天去油坊押油回来。由于出城时耽搁了,便只能在油坊那过夜,不曾想,夜里竟有人来敲门。这人嘴里,一直念着十郎的名字,说有要事与你说。十四叔不敢擅自决定,便一早赶回来告诉我。” “达奚盈盈现在可还在油坊里?” “在的,可刚说了自己的名字,她就晕过去了,我让十四叔把她锁在柴房里。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不得离开油坊。”杜若荀道,“十郎,报官吗?” ------------ 第九十七章 慈父 “啊?”杜若荀挠挠头,显然没转过弯来。 “哦~原来是这样。”杜若荀不由得想起了她们家,似乎也是一直在替太子做事,结果事到临头,却被无情抛弃了。 “可不报官,这后果,我们担得起吗?”杜若荀又蹙眉道。 “大娘子说的是,达奚盈盈现在的罪名,可不小。”怀沙边点头边道。 杜若荀见自己的话竟被赞同了,心中不由得一喜,忙用右手捂了捂,不自觉地弯了起来的唇角。 “这……”怀沙登时变得窘迫不已。 杜若荀见了她这模样,也是蹙眉,但却没有开口询问。 “是。我向十九娘求助,十九娘便带着二十余家丁,将玉娘押去报官了。暄儿因此气跑了。” “杨暄平日里最常去的,就是琼楼玉宇吧?”杜若荀托着下巴道,“现在琼楼玉宇被查抄了。他要么回剑南道推事院,要么就只能回四门学。” “为何要带上他?”杜若荀一愣。 怀沙会心一笑,杜若荀虽还是不明所以,但见怀沙也是听懂了的,便只好跟着笑,以免显得自己格格不入。 —— 杨暄确实在四门学里,不过却不在学馆中听课,而是在宿舍里斗蛐蛐。 “不在,自从那天,他将玉娘交给暄儿后,就不见人了。”杨暄老实道。 “渠帅逃了?”杨暄大惊。 “刘军使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将玉娘交给你,就是为了将勾引刘军使之妾的事,嫁祸与你。你倒好,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还敢记恨救你一命的义母!” 杨暄的表情是将信将疑,但嘴上说的,则是:“暄儿愚钝!多谢义母相救!” “嘻嘻,还是义父知晓暄儿的心意。” “当然!当然!” 而杨暄也不多言,收起蛐蛐后,就小跑着跟了上来。 半个时辰后,三人终于出了城,而后又花了一个时辰,才赶到杜家的职田。此时,天已经黑了。因此,今夜是需要在油坊中留宿的。 “义父,你在哪绑来的小娘子?怎么捆在这种地方?”杨暄刚迈进油坊,就被熏得连连后退。 “真的?”杨暄立刻垂涎三尺,“在哪?” 达奚盈盈已经醒了,虽然左手腕上有一条绳子,将她捆在柴房的柱上,但她却没有因此而挣扎或是大喊大叫,仅是安静地坐着。她头上的饰物已经掉光了,青丝披散,半遮着红肿的脸颊,那身昂贵的绸衣上,也有好几处撕裂的口子,软腹处,还有一个大鞋印,雪白的肌肤上,也满是尘土、灰烬,显得整个人花斑班的。 “嘻嘻……”达奚盈盈是想主动开口的,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局促一笑,“十……十郎。” 达奚盈盈终于可以坐在椅子上了,她已经一天多没喝过水了,因此一见水碗被塞到自己手中,就目露贪婪之光,先护进怀里,再一饮而尽。 “谢谢……谢谢。”她连声道。 “噗嗤”达奚盈盈竟是笑了出来,“还有水吗?” “我去吧。”杜若荀道。 “奴家本有一柜子的账簿,记载着嗣岐王和城中各达官显贵的财帛往来,还有他在河东道,私设夔神教野祀,收取大量财帛的数目,还有河东道中诸坊觋师的名字。可是,都被烧了。” “嗣岐王虽与东宫合作,但总是面和心不和。他私下里,总让奴家称呼他为圣人。” “奴家可以帮十郎赚钱,还可以替十郎,打通长安城中的关系。”达奚盈盈抛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这是她的看家本领,也是为了李珍会“宠爱”她十余年的原因。 ------------ 第九十八章 大聪明 达奚盈盈妩媚一笑:“春闱过后,便高价卖了跃龙门客栈,将里面的伙计和掌柜,调回云来茶肆、再买些胡姬来,演奏十郎的《元夕》,或是杜有邻、杜甫、元结等人的诗篇。” “自己的柜坊?” “长安最大的柜坊,盛通柜坊,光靠借贷,便能日进斗金。若是奴家没猜错,云来楼和跃龙门客栈的营收,十郎大都存在这盛通柜坊里。只是,十郎,有句话说得好,存钱容易,取钱难啊。” 达奚盈盈见状,右手一扬青丝,虽拨下不少尘土,却也令发香,飘散开来:“这是因为,各柜坊的背后,都有贵人。且都将柜坊中的钱,当成自己的私库。盛通柜坊家业大,所以尚能剜肉补疮。至于别的小柜坊,十郎只需去一打听,便能知道一箩筐,存了钱,却取不出来的事。” “她说得没错,我年节前便打听过,只有这盛通柜坊,声名好。”杜若荀点点头,“所以,才将赚的钱,都存在了那里。” “十郎,这炒菜、竹纸和你的才名,可都是聚宝盘。你可要好好抓住,至于赚的钱,何不自己开个柜坊存着,即可利生利,亦不怕被人掐了脖颈。”达奚盈盈边慵懒地抚着青丝,边轻轻扭动腰肢道。 “奴家会。”达奚盈盈笑道,“嗣岐王的私库,奴家可是替他打理了十年,不敢夸口,但增长两倍,还是能做到的。” “十郎,这达奚盈盈心机深,若是由她掌管簿册,只怕终有一天,会被其挟持。”杜若荀道。 “我……”杜若荀愁得低了头,越发觉得自己难当大用。 “不用怕,有我在。”他伸出手,拉起杜若荀那双,还沾着些墨迹的手,“柜坊不是想开就能开起来的,你趁着这段日子,与她一起去经营茶肆,看她是如何做的,学她是如何想的。” “那你呢?” “我之前担心的,就是这个。”杜若荀一听,笑容立刻被忧色取代,“我们好容易才逃过一劫,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 “义父!可是准备好了?” “嘻嘻~大盈盈。”杨暄一见达奚盈盈,眼都直了,也不顾嘴角全是口水,就扑了上去。 “大盈盈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还是没反应?”杨暄见摆弄了许久,达奚盈盈都没有反应,便不满道。 杨暄一听,倒是立刻开始逞能来:“嘻嘻,刚才可是暄儿替你向义父求情,你才能无事的。” “啊,原来是你啊!”达奚盈盈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手脚也随之一动。 “嘻嘻,这才对嘛!”杨暄大喜。 ------------ 第九十九章 春闱 为了迎接这一天,杜若荀吩咐下人们,两更天就烧水准备早膳,以便住在客栈的士子们,四更一到,就能准时用膳,然后去应试。 “我若登第,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一起床,就吟出了自己苦思一夜所得的佳句。 “哈哈哈,替某,多谢伯父。”杜甫笑道。他和杜有邻同出自京兆杜氏,且血缘未远,熟络后,自然亲近。 “唉。”张通儒没有说话,而是抬头看了眼前方。 走了一段,几人便顺着人流来到大街上,汇入更多的举子之中。此时,举子们的衣着也开始多样起来。不只有麻衣幞头,简单朴素,还有锦衣高冠,轻裘肥马。 “多谢。”张通儒愁眉不减道。 唐制科举,共有秀才、进士、明经、律、算等科。这几科是常科,其中,秀才科因为难度太高,于高宗年间停考。余下各科,每年皆组织一次考试, 而除了常科外,有的年份,圣人还会下诏,增设制科。比如今年,圣人便下诏征天下士人有一艺者,皆可到长安就选,是为“风雅古调科”。 而制科与常科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它是因圣人的诏书而加设的,所以考试体系与常科亦是不同。常科考试,士子必须先通过州县的贡试,才能赴京赶考。而制科的考试,士子只要报名成功,就能直接赴京赶考。 所以,有些人,就将这制科考试,当成了将自己蒙受的冤屈,直达天听的机会。 “今科,吾一题不答,只将这《奸邪祸害江南见闻录》,默写在考卷上,呈予圣人!” “壮哉!吾亦如是,务必让圣人知道,奸相借韦坚案,在江南,逼死了多少漕吏、船夫!” “还有那王鉷,强令阵亡将士的家属,补齐亡者租庸调的事,亦要让圣人知道!” “大家心中都有气。”杜甫道。 “可惜,春闱的考卷,圣人是不会看的。想让圣人知道,天下之事,唯有任官左、右拾遗,方可。”元结道。 “是,我亦准备好了,一旦登第,就将这江南之事,上奏圣人。”杜甫道。 “吾亦是。” “我看,士子们心中,都有怒气。”严庄道。 “唉,奸臣当道,朝堂污浊。能奈之何?”张通儒垂头丧气道。 “不,这对你我而言,是个机会。”严庄拍了拍张通儒的肩膀,“不少人准备在试卷上直谏,他们的考卷,一旦上交,便会立刻作废。而你我,只要用心答题,定能登第!” “唉,可是这样的登第,又有何用?”张通儒的目光,不断在那些义愤填膺的士子间徘徊,“我的志向,是效法管仲、诸葛亮。岂是与赵高、郭开同流?” “张兄,只有授了官,才能谈得上改变什么。”严庄道,“像他们这般,在考卷上斥言奸恶,就犹如布衣之怒,以头抢地。” “哈,今年春闱,圣人不再亲试。省试之后,便由尚书省及左右丞诸司,委御史中丞进行对试。我必是状头!”前面路旁,有一群锦衣公子,正聚在一起谈论。 “莫要骗人,国朝立国至今,哪一年没有殿试?” “知道我阿爷是谁吗?便是王中丞!” “嘻嘻,原来是王公子,久仰,久仰!” “哈哈,既然圣人不亲试,那今科进士,必定是我们几个啊。” “正是,正是!” 严庄听到这“咔嚓”一声,握紧了拳头。 “唉”张通儒听了,低头长叹。 “我必作诗一首,揭露此事。”元结听了,咬牙切齿道。 “次山兄,不可急躁,不可急躁!”杜甫到底年长,忙劝道。 —— “我可不能看。”怀沙侧过头去。 “他羡慕我,竟能纳京兆杜氏之女为妾。还痛恨,自己枉活九十,虽有十数妾室,可却无一人,是世家之女。” “真够不正经的。”怀沙嗔道。 怀沙被撩得好奇心大起,遂忘了之前说过的话,凑过来看,她是带着忧色来看的,但看到后面却是“噗嗤”一声,捂着嘴“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 第一百章 很公平 王琚有大功于圣人,所以赏赐四十余年不绝,且他的前三个儿子,都被圣人直接册封为官,这就是门荫。 怎料,王琚直接在信中告诉他,想被门荫?门都没有:吾儿资聪颖,若执笔从文,当直取状头。若投笔从戎,亦能建李靖之功业。正所谓:鲲鹏当翱翔于九天之上,吾儿自勉! 怀沙倒是看得开:“那就认真准备嘛,杜伯父不是愿意在诗文策论上指导你吗?” “实在不行,就投奔王大夫吧。”怀沙道,“你那抛石机,不是受到夸赞了吗?” 《闺怨》是王昌龄写的一首诗,全诗如下: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写的正是,在开元年间,对外战争节节胜利的大背景下,底层军士及其妻儿所不得不面临的难题。 “噗嗤”怀沙又笑了:“没想到,你竟这般在意我。” “唉,这事我又帮不上你什么。”怀沙在后叹道。 “怎么说?” “举子们在开考前便要投行卷,此时,主考官就会根据,他们的家世、才学、名望几何,来大致拟定排名。像杨谏这种,出身显贵,交游广阔、声名远播的,一投行卷,名字便在进士的名单上了。且二三十个进士名额中,一大半都是这么定的。” “我这几个月里,任劳任怨地帮国舅、虢国夫人、右相做事,为的,不就是让考官知道,我交游广阔、才名远播吗?” —— 平康坊,右相府。 春闱的主考官,礼部侍郎李岩捧着一沓试卷,急匆匆地穿过层层回廊,最后来到李林甫所在的花厅中,躬身道:“右相,今年的春闱常科,礼部打算以包佶为状头。” “包佶是何人?”李林甫问。 “回右相,其人是大理司直包融之子。其父与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并称为吴中四士。” 李岩是特意将“贺知章”这个名字,放在最前面的,目的就是告诉李林甫,如果右相同意点包佶为状元,就相当于告诉世人,右相虚怀若谷,举才不避怨。 “考卷呈上来。”李林甫道。尽管圣人取消了殿试。但没人知道,圣人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要查看试卷,所以李林甫才会亲自查看包佶的考卷,以确保他不是个曳白。 今年的试题,是罔两赋,规定以“道德希夷仁义”为韵。 “罔两谓形。岂伊天造。试一商搉。此焉探讨。谓之小入乎无间。谓之大达于苍昊……凌青冥而对举。投汗漫而双飞。鉴秋叶而逾静。临夕阳而暂微。彼何事而相托。此何心而所希……常未得其一端。固多惭于明试。”李林甫逐字读完,绷着的脸,才舒缓开来,“不错,可为状……” 怎料,“状头”二字尚未说完,青圭就匆匆跑进来,贴在李林甫耳边道:“阿郎,袁思艺派人传话,说今年的状头,该是杨护。” 青圭边说,还边恭敬地递上一个木牌。李林甫认得这木牌,乃是袁思艺的贴身物件,足以确认,此话为真。 “杨护,何许人也?” “不知,但袁思艺说了,这件事,他也只是,代为传话。” 李林甫点点头,轻轻挥了挥手。袁思艺的意思,李林甫是一听就懂:点杨护为状元,是圣人的意思。只不过,圣人向来是英明公允的,所以这句话,只能是袁思艺“揣摩”出来,万一出了事,亦是由袁思艺和李林甫来背黑锅。 “李岩,包佶确实有文采,只是弱冠之龄,就被点为状头,本相怕他会因此恃才傲物。所以,依本相看,状头给杨护吧。” “诺!”李岩也不是傻子,当即点头称是,“下官这就去送杨护的试卷来。” “不必了,本相信你。”李林甫道,“进士们的名次,也务必公允,切勿像苗晋卿那般,自作聪明。” “诺。”李岩深深一礼,“右相,还有一事。” “说。”李林甫有点不耐烦了,毕竟他日理万机,没太多时间陪一个最不重要的礼部的侍郎耗。 “右相,风雅古调科的士子中,斐然成章的,就有元结、皇甫冉、刘长卿、杜甫等百余人。是否,都录用?” 李林甫抬头,看着一脸诚恳的李岩,斗鸡眼一闭一睁,而后才道:“举人多卑贱愚聩,恐有俚言污浊圣听。尔等务必精加试练,取名实相符者闻奏。再试以诗、赋、论,选其灼然超绝者,呈至御前。” “下官明白!”李岩心中一叹,而后躬身退下。 ------------ 第一百零一章 编排歌舞 “贤弟,速速起来。有急事!”杨钊在门外大叫道。 两人从安上门进了城,映入眼帘的,是两排高大的建筑,这里是三省六部的官署所在地。只不过,由于圣人久不视事,李林甫又常在平康坊办公,所以尽管是白天,这些官署却多是冷冷清清的。 只有一排官署是例外,那里不仅有诸多身穿绯、绿袍的官吏进进出出,门口还有两排侍卫。 “哦,是礼部的公廨。眼下就快放榜了,所以这几天,都忙着呢。” “什么大雁塔,就贴在礼部的南墙下。”杨钊指着一块高耸但却十分干净的石壁道。 “哈哈,贤弟这是志在青云啊?”杨钊笑道,“那好好伺候圣人,就对了。” 两人穿过皇城,从嘉福门进入宫城。刚进门,就看见一座雄伟的大殿,正门紧闭,上面有一鎏金牌匾,上书“东宫”二字。 “来了!” “在下李龟年,幸会。” “哦?不知那杜子美,是如何称赞我的?”李龟年一听,脸上泛起些许得意之色。 “他说二郎的曲,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 “哈哈哈哈,子美当真是这么说的?”李龟年的眼神中,全是得意,并努力忍着笑问。 “哦~早听杨国舅说,十郎之才,与杜子美相比,亦是不遑多让,今日一见,方知道,什么是盛名之下,无有虚士。” “哈哈哈哈!” 两人放声大笑。 “十郎可知道为何,这杜子美每次听我的曲,总说这不好,那不好。而在旁人面前,却夸什么‘只应天上有’?” “哦?还有这种事?” “是啊,这杜子美总挑我的刺,就是为了避免与我吃酒,怕喝不过我。” “哈哈哈哈。”两人又是开怀大笑。 一翻谈笑后,两人便熟络了。 “贤弟,二郎,哥哥还有事,就不叨扰你们了,晚些时候,再来接你。”杨钊见他俩这么快就熟络了,便拱手告辞。 “国舅慢走。” “意境。”李龟年道,“上一次,为了营造出‘元夕’时辰变换的意境,十郎设计了四套霓裳,可这当众更衣,颇为不雅。所以在演奏这《鹊桥仙》时。我们只能用一套霓裳。可就算有《清平乐》作伴奏,配之以许永新的歌喉。于圣人而言,亦是无有新意。” 他已明白李龟年的意思——想要圣人开心,最好能设计一出舞台剧,而且不能有会被认为是低俗的内容。 “七夕不比上元节,不会宴请百官与诸王。所以,往常都是由贵妃献舞。圣人演奏乐器。因此,这乐舞的编排,更得慎重。”李龟年道。 李隆基的艺术造诣极高,后世享有盛名的《霓裳羽衣曲》便是他所作,除此之外,他还精通琵琶、二胡、笛子、羯鼓。因此,如果这《鹊桥仙》编排得好,保不准,圣人会忍不住,亲自上场演奏。反正,届时只有他和贵妃二人,想怎么玩,都可以,无需顾及更多。 ------------ 第一百零二章 千金求韵 “快,快喝了这个!”杨钊说着,手一挥,立刻有家奴递来一碗热汤。 “这是?” “枸杞。你可别丢了哥哥的脸啊。哈哈哈哈。”杨钊奸笑道,“怎么的,也得跟永新,聊两个时辰。” “国舅,不就是一歌姬,你似乎也太重视了。” “对对对,速写,速写!” 两人沿着昨天的路,进入宫城再到皇城,但没有在东宫里停留,而是从至德门离开皇城,进入西内苑,这里是太宗为秦王时的住所,大明宫建成后,这里便被改为游玩之地,多有瑶池、楼阁。 “这里便是梨园。不过圣人和贵妃,今天都不在。所以,贤弟才有机会,见许合子一面啊。”杨钊笑道,“可勿要错失了这良机。” 两人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一僻静的小室前,李龟年已经在那等着了。 “你们慢慢聊,我还有事,先走了。”杨钊说完,就走了。 “十郎,里面请。”李龟年笑道。 李龟年则在拿起琵琶,轻抚大弦,小弦。正所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禁庭春昼~ 莺羽~披新绣~” “ 百草巧求花~下斗, 只赌~珠玑满斗~ ” 或许,这就是仙乐与谪仙的魅力,写的,虽然是李隆基和杨贵妃之间的事,但听者,却仿佛置身于云雾缭绕的仙境之中了。 “ 日晚却理残~妆, 御前闲舞霓~裳, 谁道腰肢窈~窕, 折旋笑得君~王~ ” 他一把抓起笔,左手抓紧了宣纸:“细柳腰肢袅。哈哈哈哈。” 他再次盯着许合子来看。 “妙~妙。”李龟年在旁,听了,亦不由得连声称赞。 “子美尝讥讽某不读诗书。某还嗤之以鼻,今日才知道,子美说得对,要是某腹中亦有几本诗书,此时哪里至于,连一句赞诗,都吟不出来啊!”李龟年连连捶腿叹息。 许合子眼中闪着星芒,脸红扑扑的,樱唇微张着,露出几只小银牙。这模样,不是女中登徒子,又是什么? “十郎莫要戏弄我。”李龟年笑道,显然是不信的。 “莫非是这‘永新’二字?”许合子的诗词水平该是不错的,回过神来后,就指着诗的尾联问。 “能得十郎赠诗,已是永新之幸,哪里还敢,挑这嫌那?” 李龟年听到这,忽地有了主意:“哎,永新、十郎,我们不如放出话去,谁能改动此二字,令其既不失原意,又合乎韵律。我们,便送他一合奏如何?” “二郎!”许合子抿着嘴唇,白了李龟年一眼,“莫要打趣。” “哈哈哈哈。”三人皆大喜。 ------------ 第一百零三章 群情激奋 互相熟络后,三人便围坐在高脚桌前,边享用茶点,边闲聊。 “是啊。这要说起来,还有一段轶事。”李龟年道,“当年,宫中的牡丹开了,圣人与贵妃同游,在沈香亭畔观赏牡丹。圣人下诏,令梨园子弟献唱。得曲一十六部。” 趁着李龟年喝茶润喉的间隙,许合子接过话茬道:“这是永新入宜春院为内人的第二年。二郎握着檀板,准备与永新合奏。圣人却说:‘观赏名花,怎能唱旧曲?唤李翰林来。’” 李龟年继续道:“太白那时正大醉,来到御前,亦不行礼,自称乃酒中的仙人,还令高将军替他脱靴呢。” “二郎,慎言。”许合子见李龟年眼中,全是对李白的崇拜,便忙出言提醒道。 “哦,对对对。十郎,此事切勿外传,不然祸矣。” 许合子凑近两人一些,继续道:“太白在醉中,赋新词《清平侧调三章》。永新与二郎,则替新词谱写新谱,新调。” “只是,圣人认为,侧调低沉喑哑,与清调平调不协和,需删去。”李龟年道,“这可难倒了我们,因为变三调为二调,要改动之处,可太多了。所幸,有永新在。她竟能变古调为新声,将这喑哑的侧调,拉高。致使其声,如清、平二调相类。就连圣人听了,也称赞道‘歌值千金’啊。” “二郎,这是大家之功,如何能尽数归在永新头上?”许合子被夸得脸红耳热,忙制止李龟年。 就在此时,小室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嘈杂之声。 “这是发生何事了?”李龟年已经,忙回头望去,可窗外,却不见有半个人影。 “今天是春闱放榜的日子,热闹些,亦是应该的。”许合子道。 茶点用毕,李龟年便将话题引至那《鹊桥仙》上。 “永新,昨日十郎有一妙计,可营造出‘鹊桥’来。你这边也要尽快,将声调确认啊。” “哦?竟能造出‘鹊桥’来?” “哈哈,十郎,如今四海升平,府库殷实。财帛,反而是最不用担心的。”李龟年笑道。 许合子也笑着赞同道:“是啊,永新未入籍宜春院前,穿上数百文的新衣,都能高兴许久,可进了梨园后,一套霓裳就要三贯钱,却仍时常觉得,不好看。” “贤弟!不好了,快出来,贤弟!” 许合子一听,便蹙眉道:“可是杨国舅的声音?” “国舅,发生何事了?” “今日放榜,不知何故,乡贡们都怒了。就连国子监的学生,亦在跟着骂。今天,偏又是太府入库之时,哥哥走不开。贤弟,你务必要帮哥哥这个忙!” 怎料,才到嘉福门,就看见门外乌泱泱地挤着一片人,多是身穿粗布麻衣的贡生,操着夹杂着各种口音的雅言,皆高举右拳,围着礼部大院,破口大骂。 “常科进士二十三人。制科无一人及第!怎会如此?” “发现了吗,状头杨护,后面的包佶、孙蓥等人,皆是名门之后!” “布衣无一人及第!”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这最伤人的声音。 “布衣无一人及第!” “布衣无一人及第!” 渐渐的,杂七杂八的声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布衣无一人及第!”的滚滚洪流。 他正挤着,忽地看见,人群前端,架起了人梯,一学子被举得老高,其人虽身穿麻衣,但气宇轩昂,不是元结还能是谁? “诸君!今科春闱,圣人特设制科,意欲招揽天下贤才。怎料,哥奴把持科场,达奚珣为其爪牙!李岩唯唯诺诺!致使天下布衣,无一人及第!我等自幼攻读孔孟之书,聆听圣人之教诲,甘为立仗马乎?!” 众士子听了,皆是一寂,就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的宁静。 人群中,又架起一人梯,但这被举高之人,却是锦衣玉袍,一张大饼脸尤为惹眼。 “诸君,如今朽木为官,群丑食禄,我辈之贤与否,岂能由奸臣操控之科举而定论?”杨暄大义凛然道,“当覆试!” 杨暄说了许多话,但最铿锵有力的,就是最后这“覆试”二字! “覆试!”这一霎,群情激奋。 “覆试!”士子们的呼声,排山倒海,似能击碎一切,敢于阻挡之物。 另一架人梯上,元结再次开口吼道:“古有惑王,用奸臣以虐外,宠妖女以乱内,内外用乱至于崩亡,故为《至惑》之诗二章六韵二十句!” 元结的声音,雄浑有力,似能穿透,最为坚固的宫墙,以唤醒,那躲在里面的昏君。 “好!说得好!哥奴误国!”众乡贡一听,便知元结没让自己失望,遂立刻高声附和,“哥奴误国!” 回应他的,是元结轻轻的一挥手。 声浪渐息,元结立刻高声道:“贤圣为上兮,必俭约戒身,鉴察化人,所以保福也:如何不思,荒恣是为?上下隔塞,人神怨昊敖恶无厌,不畏颠坠!” 人梯上,元结眼中已满是血丝,这是被满腹的气激的,而这气又刺激着他的才华,致使他在这极短,极嘈杂之处,亦能一挥而就:“圣贤为上兮,必用贤正,黜奸佞之臣,所以长久也,如何反是,以为乱矣?宠邪信惑,近佞好谀;废嫡立庶,忍为祸……” 好一个元结,用词是毫不隐讳,直指圣人荒淫恣肆、听信奸佞。其中“宠邪信惑”四字,更是直接将李林甫给架到了火上烤。 果然,元结话音未落,便被封了口——“砰”长棍结结实实地捅在元结背上,他立刻变成了一只折翅的鸟儿,从人梯最顶端栽下,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代替他,出现在人梯顶端的位置的,是一群人马俱甲的骑士!他们如山如墙,就似疯狗浪一般,席卷而来。 刹那间,惨叫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 第一百零四章 野无遗贤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正襟危坐,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中官。 这中官名叫辅趚琳,乃是大宦袁思艺的心腹。 “右相,圣人今日,虽在兴庆宫,但此时,礼部外闹得这般大,右相亦该,做些解释才是。”辅趚琳道,“至少,得让袁将军心中有个底。” “本相早就说过,春闱乃国之大事,各州郡长官,当严加筛选,以免让粗鄙之人,污了圣听。可恨那李适之,不听啊。” 风雅古调科是天宝六载的特科,但它的筹备工作,却是在天宝五载就已开始,那时亲近东宫的李适之,还在左相任上。而且,他手中是真的有足够的权力,支持他和李林甫唱反调。 “此事袁将军亦知道,亦有把握说服圣人。”辅趚琳首先肯定了,李林甫将罪责推给李适之的决定,而后才说,“只是,举子们都在喊‘布衣无一人及第’,就连国子监中的许多公侯之子,亦参与其中。依袁将军之见,右相也该对此事,作出解释。” 李林甫闻言,冷吭一声,低头扫了桌案上的一份辞赋一眼,这辞赋是他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托人从礼部抄来的,辞赋是一位江左举子所写,内容则是控诉李林甫于韦坚案后,派人沿着大运河而下,大肆迫害曾替韦坚出过力的船夫、漕运官吏之事。 “可知道为何,圣人今年,不亲临殿试?”李林甫抬头,问辅趚琳。 “咱家愚昧,还请右相赐教。” “今年上元节,圣人敬了天下一杯酒,说‘昭昭有唐,天俾万国。万邦咸宁……’” 说到这,李林甫拿起笔,在奏疏上写下四个大字:野无遗贤! “右相当真是,算无遗策。”辅趚琳看了,当即大赞道,去了奏疏,自回去找袁思艺复命。 李林甫弯嘴冷笑,正欲继续批阅公文。耳边却传来杨齐宣那慌慌张张的声音。 “丈人,不好了!丈人。” “放肆!视事的时候,称官职!”李林甫手一甩,毛笔便朝杨齐宣飞去。 “右相息怒!右相息怒!”杨齐宣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 “何事惊慌?” “右监门卫将军刘奉延,驱使本卫的甲骑,冲散了围着礼部的举子。抓了数十人,听说还死了几个。” “确定?”李林甫一听,双目一瞪,那眼神,似乎真能杀了杨齐宣。 “孩……下官不敢有任何欺瞒。”杨齐宣忙道。 李林甫见不似有假,身形一萎,背亦软了,便靠在躺椅上,心中喃喃道:怎会如此? 他从不害怕这些粗鄙的举子在试卷上乱涂乱画,因为三省六部中全是他的眼线,袁思艺亦是他的盟友,没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痛斥他的奏疏,呈给圣人。 但刘奉延这么一搞,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因为见了血,而且还是在皇城之中!这是摆明了,要将此事上称的节奏啊! “当时,有人故意挑拨一众贡生,说科举被人操控,致使贡生们皆欲冲进宫城之中,找圣人讨个说法。所以,吴将军才会出此下策。”杨齐宣补充道。 “刘奉延是杨思勖的义子,你就别管了。”李林甫道,“去找卢铉和罗希奭,本相要知道,究竟是谁,煽动了这些乡贡。” “诺!” —— “什么人?”怀沙正在厨房中手忙脚乱地做饭,听得动静,忙冲出来看,结果迎面撞上这群公差。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公差就一哄而散,原来是去翻箱倒柜了。 “不良帅,后院找到北都军器监所制的横刀两口,障刀两口,还有弓箭若干!”不多时,几名公差冲冲而来,且自觉地围成一个圈,如临大敌地看着怀沙。 “好啊!竟藏有如此多的兵刃,定是蓄谋已久,给我拿下!”这不良帅一听,亦是如临大敌,但他深知气势不能输,因此尽管身子已悄悄后移了一步,但嗓音却是更大了。 “诺!”三名公差应了,取来绳索,就欲上前控制怀沙。 但就在此时,这后院中,又跑来一名公差。 “不良帅,在卧室中,发现了这个腰牌。”这公差匆匆跑到不良帅面前,恭敬地将腰牌递上。 “什么?!”不良帅一看,脸色“刷”的一声,白了。 “证据呢?” “这些军械,都是我的。”怀沙道,“你们在这,可还发现了什么罪证?” “呃……哈哈,无有,无有。王郎君,该是被冤枉的。”不良帅连连叉手行礼,而后一脚踹在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公差身上,“还不放回原处?” “是,是。” —— 京兆狱。 这是一间仅有一丈见方的牢房,却关了不下二十人,故而人人都被挤得龇牙咧嘴。牢房没有透气窗,地上是从来不换的茅草,边上,还有一个马桶。故而,只要一呼吸,就是芬芳扑鼻。 ------------ 第一百零五章 定计脱身 狱卒们都没有进来,反而关上门出去了。 “噗嗤”面具人忽地一笑,可这笑声,从面具上那个洞中传出时,却是无比瘆人。 “没想到啊,运筹帷幄的王十郎,竟也有身陷囫囵的一天。” “你知道你摊上什么事了吗?”怀沙却一动不动。 “现在,萧炅给你们定的罪名是‘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怀沙道,“你说你,安安分分会死吗?怎么总是扯上这等罪名!” “凭杨暄的习性,他一定会说出国舅的名字的。”怀沙蹙眉道,“可我来之前,去剑南道推事院打听过,不见杨暄踪迹。且他还是首犯,该还在京兆狱里。” “此事该立刻告诉国舅。”怀沙道。 “那该怎么办?” 怀沙回头看了眼刑讯室的门,而后才道:“这些甲骑隶属于左、右监门卫,这两个卫的将领,都是当年随杨思勖大将军平定南方的中官。右相,该是指挥不动他们的。” 杨思勖是圣人最为倚重的宦官将领,在开元十年至开元十六年这六年里,四次率军南下,先后平定分别以梅叔鸾、覃行章、梁大海、陈行范四人为首的叛乱,功勋卓著,其在世时,地位、荣宠甚至超过了高力士。 怀沙眼眸一亮:“东宫素来嫉恨你,如果我们能找到,这些乡贡,是受东宫指使,才围在礼部大院前的证据。那你和杨暄,是否就会无事了?” “你不同意这么做?”怀沙一愣。 “好。” “另外,你立刻去一趟茶肆,让卫五郎放出风去,就说我今天,有一首赠予许合子的诗,有两个字不押韵,谁能替我改了这两个字,便能听许合子一展歌喉。” “好吧。”怀沙将信将疑道。 “你绕了一大圈,不就是为了避免求助虢国夫人,且又不想让十九娘掺和太多。我便猜,你是想自行解决此事。” “那我似乎,连十九娘也不用找了?” “还是要的,万一右相身边有人,想借此机会,除掉我呢?” 怀沙点点头:“好,那我先走了。食本我已经给你交了,每到用膳时,狱卒就会带你来这,让你单独用膳,定是不会饿着的。” “谢谢。” “你我还说什么谢?” “嗯。” ------------ 第一百零六章 抓! “不过是互相帮忙罢了。”元载笑道,“上次你献给丈人的抛石机,将作监造出来了。丈人说,要叫上你,一起去看看它的威力。” 元载点头道:“丈人说了,新的军械,总会出些问题,所以需要设计它的人在旁,根据问题,进行适当的改进。” “十郎不会真的以为,元某有这能耐,判你无罪吧?”元载奸笑道,“都是丈人的功劳啊。” “是丈人上书圣人,说石堡城之战在即,设计新式抛石机的工匠,却被关押在狱。如此下去,恐耽误了军机。圣人这才派中官来大理寺,督查案情。不然,十郎至少得在这京兆狱里,住上一月。” “我亦是猜的。不过王大夫邀你去校场,观摩这抛石机,却是有军令。”元载说中,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来。 —— 右相府。 “元载?”李林甫握紧了右拳,“果然是东宫!” “抓!”李林甫双手一抡,再一扫,桌面上文书和笔架等物什,便全被扫到了地上。 “抓住杜家!别让他们跑了!”李林甫双手撑着高脚桌,俯身喷火。 “诺!”罗希奭和卢铉颤巍巍地叩了头,而后才飞扑出去。 —— 校场位于城北约数里处,据传曾是当年太宗皇帝训练骑兵的地方。因而场地十分开阔,用来检验这抛石机的威力,是绰绰有余。 身形魁梧的王忠嗣站在正中间,他的左手侧,站着一位身穿绿色官袍,气质淡然,只需往他身边一站,便能感到宁静的官员。右边,则是一群工匠和卫兵。 “十郎,来,这位便是兵部的库部员外郎,王摩诘。”王忠嗣指着绿袍官员道。 “幸会。”王维淡淡道,还以平揖之礼。其一举一动,既不卑不亢,亦不会令人感觉到疏远。 见过礼后,王忠嗣从身边的卫士中接过令旗。 至于其投掷的石弹,更有三尺余高,由两名膀大腰圆的汉子,负责装填。 王忠嗣一挥令旗,只听得风声一响,有个工匠的帽子没戴好,竟被掀飞了。片刻后,校场的另一端,有惊雷炸响,尘土飞扬。 有骑兵飞奔而去,半刻钟后,才折返:“报!石弹深陷泥中,地上只留一深坑。” “十郎,刚才这一炮,若是正中城墙,这墙,大概率会倒塌。”王忠嗣道,“若是掷入一千人军阵中,这军阵,便垮了。” “只是,石堡城地势险峻,如此庞大的抛石机,只能架设在山地的官道上,此时,能否将石弹,投掷到山顶。我亦说不准。”王忠嗣道,“所以,我真正看中的,则是这,旋风炮。” 王维捧来一个沙漏:“大夫,是否开始计时。” “是。”王忠嗣点点头。 这旋风炮,不仅体积小,而且操作也十分简单,一人装填一人发射即可,只有在需要转动方向时,为了抢时间,需要三人合力。而且其投掷的石弹,最大的,也只有拳头般大小。 “大夫,一刻能投掷石弹十八发。射程在一百二十一步到一百八十六步。”卫兵测出了数据。 “石堡城山路蜿蜒,这旋风炮灵活,且可随军行动,若十余台合力,则可将蕃贼压制得,抬不起头来。”王忠嗣解释道。 “怎可如此自轻?能得这七梢炮及旋风炮,已是我三军之福。哈哈哈。”王忠嗣叉着腰,爽朗笑道。 ------------ 第一百零七章 阴晴不定 眨眼间,便到了红霞漫天,抛石机的试射也已完成。 “哈哈,我这一辈子,最喜欢的就是王摩诘的《使至塞上》。”王忠嗣其实十分健谈,一碗热酒下肚,便唱了起来,“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王维边听边点头,最后也与王忠嗣合唱:“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白云苍狗啊,一晃眼,便十有一年了。”王维唱毕,长叹道。 “十郎,你们的《榷盐铁》,维亦拜读过,字里行间,皆是忧国之心。”王维道。 “是。”王维点点头,“风气一日不变,这《榷盐铁》便只能是暴敛之法。” 三人各自饮了一碗闷酒。 王维酒兴起,好诗便来了:“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 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军。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王忠嗣听了,脸上愁色更浓,遂饮了一碗闷酒:“是王某无能啊。既无力永靖边陲,亦无力说服圣人,息兵罢战。” “哦?”王忠嗣眉头一皱。 “杂胡”指的就是安禄山,当初,他在范阳修筑雄武城,以储备甲仗兵器。期间,因为工程甚大,便上奏要求王忠嗣派兵来修筑此城。 安禄山本计划,借此机会,吞并了王忠嗣派来的部曲。但怎料,王忠嗣在得到圣旨后,竟是亲自带兵前去协助修筑城池。安禄山的阴谋遂失败了,而且,还被王忠嗣发现了他早有反心。只可惜,圣人并不相信王忠嗣的密奏。白白错失了一次,将叛乱扼杀在萌芽之中的机会。 “唉,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王维听了两人的对话,又是一叹,“十郎,维有一言,不知你愿听与否?” “莫要行逢迎之事。维当年,便试过了,行不通的。”王维轻叹道,此时他的眸眼,忽地发散起来,该是想到了当年,意气风发时,在岐王宅中,与玉真公主相遇时的情景——坊间一直传闻,王维当年之所以能高中状元,便是走了,玉真公主的关系。 “王大夫,十郎,天色已晚,维告辞了。” “听章甫说,你有一计,能替我摆脱,被哥奴陷害的困境?”王忠嗣道。 “计策是有,只是不知王大夫,放不放得下,河陇的将士。” “何意?”王忠嗣眉头一拧,问道。 “河陇二镇,定有良将,大夫不如放手,令他们攻打这石堡城。” “十郎,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将健儿们交给那董延光吧?”王忠嗣一锤桌案,“他这个人,有勇无谋,从不知道,爱惜士卒。大军,如何能交到这种人手里?” “哼,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在你献出抛石机后,同意进攻石堡城。”王忠嗣道,“可就算有抛石机,如果贪功冒进,依然会损失惨重。” “当真?”王忠嗣托着下巴问道,他虽还不信,但嘴角已有笑意。 “多谢十郎!”王忠嗣起身,抱拳行礼道,“告辞!” “阿郎摔断了腿,务必小心。”一名看上去有官职的亲兵正叮嘱那背起王忠嗣的亲卫。 —— 兴庆宫。 李隆基半躺在软榻上,眯着眼,不说话,也基本不动。他已经维持了这个姿势两天了,因为高力士至今未传来,李林甫已经妥善处理好那些贡生的消息。贴身宦官们也知道圣人的心意,于是也不去打扰他。 直到,王忠嗣托人前来求见。 “什么!训儿竟摔断了腿?”李隆基登时跳了起来,“传王经,让他务必治好训儿。” “圣人,王御医已经诊断过了,王将军确实断了腿,需要静养。” 他怎么敢!怎敢如此!李隆基在心中咆哮,朕励精图治数十载,图什么?就是图,文治武功,远超太宗!王忠嗣怎么敢摔断了腿!莫不是东宫唆使的,想气死朕! “圣人,王将军还举荐了一人,说是帅才,可替圣人,攻取石堡城。”那传话的小宦继续道。 李隆基听到这,黑着的脸才渐渐有了些喜色:训儿还是好的,伤成这样,还惦记着石堡城,惦记着朕! “何人能当此重任?”李隆基上前两步,弯腰盯着那小宦道。 “河西兵马使李光弼。”小宦道。 李隆基也不多想,当即道:“准奏!” ------------ 第一百零八章 扳回一局 “我给了达奚盈盈一贯钱,让她去昭应县躲两天。只是,油坊中的年轻男子,皆被她祸害过了,想必也瞒不了太久。” “为何?”怀沙一愣,坐直了身子,“你找虢国夫人或十九娘不行吗?” “李泌?”怀沙挠挠头,“见了他,又有何用?” “那我要做些什么?” “悔过?”怀沙蹙眉。 “好。” —— 终南山、清幽雅舍。 晨曦初露,光芒万丈。雅舍中,一个年轻人正在和一个少年郎对弈。年轻人举止儒雅,少年人则不怒自威。 “没想到,还是小瞧了你。”李泌笑着,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罐之中。 “从你找到我的这一刻起,这盘棋,便无再下的必要了。” “我为何要慌张?”李泌笑道。 “是。”李泌点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所以到最后,只能两败俱伤。” “十郎,国舅进京至今,不过数月,便掌管了太库,圣人还有意,授其度支员外郎之职。这将得罪多少人?” “元结呢?” “其人确实有文采,只是年轻气盛。在东宫门下做事,会憋坏他的。”李泌道,“要说东宫做了什么,便只有,王大夫求圣人放了十郎的奏疏了。不过,此事事先,东宫并不知道。” “长源的意思,东宫在春闱之事上,不会再有动作了?” “不,广平王过几天,倒是会去一趟兴庆宫,给乡贡们伸冤。”李泌弯嘴一笑,“乡贡们的血,可不能白流。” 广平王,便是李亨的长子,且深受李隆基喜爱的皇长孙李俶。 ——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刘奉延此举,必有高力士的授意,而高力士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人精,必然不会做亏本的生意。因此,这看似疯狂的举动背后,一定是为了从对手那,夺来更多的利益。 那么。谁是高力士最有可能的对手呢? ------------ 第一百零九章 丁亥三子 右相府占据了整个平康坊的四分之一,内里更有上百小院,而右相的儿女们居住之处,被称为鸱鸮院。这鸱鸮院呈圆形,中间是一块供人玩乐的空地,五十小院则分布四周。 “棠奴,十九娘可一直待在屋里?” “是,奴婢一直守在门外,未见有动静。” 这位令棠奴脸上不敢有丝毫戾色,且还摆出谦卑姿态的女子,是李林甫的第十二个女儿,李十二娘,她虽不是长女,但在家中的地位,却要高于其她姊妹。 李腾空的小院中,花田已经开了花,姹紫嫣红,引得雀蝶纷飞,这在气氛沉闷的右相府中,称得上不可思议。 十二娘刚打开门,草药的香味就扑鼻而来。她抬头一看,只见窗户旁的高脚桌案上,放满了草药,而这个素来怪异的妹妹,此刻正左手翻着一本泛黄的书籍,右手拿着一棵三七研究着。 “十九娘,你也别整天闷在屋里了。要多出来陪姐妹们玩闹才是嘛。” “十二姐今天怎么回来了?”李腾空边朝着阳光,研究着药材,边问,“可是与姐夫闹……啊,哈哈……” “掐死你,竟盼着我跟齐宣闹别扭是吧?”李十二娘可谓是深谙与幼妹的相处之道。 李腾空忙与李十二娘十指相扣,以免她继续作妖,同时让出半张椅子,供十二娘坐下。 “要不我再让下人给你做一个书架吧?”李十二娘没好气地看着这个妹妹,因为她屋中的书籍实在太多了,乃至于堆得只有一张椅子可以坐了。 “不用了,这些书都是从玉真观搬回来的,到时候,还得搬回去。” “你还想着回去?”李十二娘登时蹙眉,“阿爷的话,你都忘了?” “哦~十九明白了,十二姐是阿爷的说客。”李腾空说着,忽地缩回左手,再狠狠一掐十二娘的腰肢。 “哎呀,你竟敢偷袭我。”十二娘冷不丁地被掐了下,先是一惊,而后邪魅一笑,一指戳在李腾空眉心上。 “阿爷是想,与十郎撇清关系了?”李腾空问。 “十九,姐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也要知道,就算是太平公主,亦是情路坎坷,得自己学着,去适应。” “真能撇清吗?” “当然了,只要你愿意,十二姐明天就能给你找五十个美少年,包有你满意的。到时候,你选几个,玩上几个月,就什么都忘干净了。” “那十二姐可知道,这府中的桌椅,还有阿爷最喜欢的那把躺椅,是何人制造的?” “我为何要知道?匠户贪婪,卑贱,听了他们的名字,还污了耳朵呢。” “这些桌椅,皆是十郎所造。”李腾空听了这话,脸色不由得一沉,“阿爷那把躺椅,更是十郎一榫一卯,造出来的。” “哎,就算是他造的又如何?相府本就该享有,仅次于圣人的好东西。”十二娘亦来了脾气,“一个十五娘已经让阿爷暴跳如雷了。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再跟阿爷怄气。” “我也没做什么啊?”李腾空委屈不已道,“阿爷让我回来,我便回来了。难道在自己的院里看书,也是怄气吗?” “哎,你可别装傻。”十二娘一个劲地戳着李腾空的脑袋,“姊妹之中,阿爷最宠的,就是你。可你倒好,这个时候不帮着阿爷劝阻十五娘,反而将自己关在屋里。害得我还得特意回家一趟,这不是怄气是什么?” “呃……十五娘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哼,真是一点都不关心家里。”十二娘嗔道,“你给我出来!” “哎哎……喂!” 十二娘拎着李腾空的衣襟,将她揪了出去。此时天气晴好,所以右相那些未成家的儿女们,多聚在院中玩闹,他们的书童丫鬟们,也跟着一起玩,所以一时间,鸱鸮院中,热闹非凡。 “先前,卢铉、罗希奭带人查抄云来茶肆。不料,却发现十五娘竟在那与出身京兆杜氏的杜位私会!”十五娘低声在李腾空耳边道,“这杜位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族叔,叫杜甫。参加了今年的春闱,因才学不佳,而落榜。可这杜甫,竟因此对阿爷心生不满。与那元结、杨暄一起,写诗文辱骂阿爷,讥讽圣人!” 李腾空听了这话,思绪一下,就飘得远了。 —— 跃龙门客栈。 “几个月,白干了。”裴冕道,“好容易才在乡贡之中,积攒了些名气,却被查封了。” “你是想,大举宣传元结、杜甫的事迹了?”裴冕问。 “怎么听起来,向来运筹帷幄的王十郎,这次是被人利用了呢?”裴冕负手笑道。 “你想怎么做?” “现在,元结、杜甫、杨暄都在狱中。我们干脆借此良机,让所有士子都知道,以他们三人为代表的一众士子,是因为看不惯被奸臣把持的科场,愤而发声,才最终被捕的。” “你的话太长了,不适合宣传。”裴冕踱了两圈,而后双眸一亮,“就称呼他们为,丁亥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