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引子 惊鸿一瞥 宁州的郦城,有一大户的府宅,处处显着前清的遗风:宅门两侧各一朱漆大圆柱,正中挂一方硬木枣红底的牌匾,刻金字楷书“沈府”二字,四方透雕云龙纹,镶以象牙搪瓷,两边挂着绢底彩龙呈祥六角垂穗的大灯笼。这沈家可说是世代簪缨的旧族,如今这宅子的主人叫沈乾鹤,他祖父年纪轻轻就做了知府,官至按察使;他父亲为人更是长袖善舞,一路官运亨通,等做到京官时,清廷却没了,人也死在革命军手中。 到了沈乾鹤这一辈,沈家便开始显出衰败的迹象,只靠着祖上几辈的积累,勉强维持门面。沈乾鹤在弱冠之年,娶了邻县大商贾之女。自两家联姻后,沈家才重新兴旺起来。这位新夫人生得貌美,又有旺夫之运,照理应深受沈乾鹤喜爱,然而两人婚后并不和睦,这其中缘由,外人并不得知。 这位夫人只孕有一女,取名沈涵初。沈涵初出生不久后,他父亲又相继娶了两位姨太太,各生了一子,很是受宠。而她的母亲自诞下她后,常年在宅子一角的佛堂诵经念佛,不理家事,对她这个女儿也是置之不理,沈乾鹤对她更是不重视了,两个姨太太便蹬鼻子上眼,背地里常常虐待她。 沈涵初十七岁那年,恰逢宁州新任督军上任。这新任督军姓谭,原在丰平的内阁做着教育次长。因前任督军被议会弹劾下了狱,这肥缺便落到了他头上。 宁州乃是南方最富庶之地,之前南北割据各自为政时,宁州便是南方的京都。后南北统一,定都丰平,北方军阀之首冯世年做了大总统,南方的民主党人唐国钦位列内阁总理。 如今南北已议和多年,总统总理早已貌合神离,矛盾重重。宁州督军自是南北各派系必争之位。总统府与内阁对各自的推选的人员争执不下,一时间陷入僵局。因两方互不相让,最终只得推了这个无党无派的教育次长去做这宁州督军。 谭督上任之后,在宁州大兴教育。当地教育司和商会投其所好,每年都会资助一批品学兼优的学生留学法兰西与日本。沈涵初原在宁州的女子学堂读书,等毕业之后,免不了回到她那个深恶痛绝的老宅子,做个待字闺中的小姐,被两个姨娘随意说一门亲事,一辈子框死在一方小天地里。一想到这个,便很是绝望,因而她在学堂里格外刻苦,取得了赴法留学的名额。 登船那一刻,沈涵初在甲板上,对着逐渐远去的宁州看了许久,终是转过身去。海岸线上,酡红的朝阳带着万丈霞光冉冉升起,像一块凤血美玉,驱走了最后一丝黑暗。晨风携了些海水的腥味,噗噗地吹在脸上。沈涵初靠在围栏上,拂了拂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只向海另一边看去,脸上的笑容宛若新生。 七月的午后,天空湛蓝得一丝云儿也没有。院子里的玫瑰花——滴血的红,娇嫩的粉,无瑕的白,郁郁葱葱,就像这法兰西的夏天,开得浪漫又肆意。沈涵初闷在屋子里,昏昏地打着瞌睡。没什么风,绿树枝条儿却能轻轻摇摆着,逗弄着四处的烂漫的鲜花。 午后的闷热就似一剂催眠的药,她一睡便沉沉地睡到黄昏。她的寓所朝南,正是向阳的一面,醒来后便是一身腻汗,似乎刚从盐海里捞出来的一般。 沈涵初起身,拉开鹅黄色的珍珠罗窗帘,从拱圆的玻璃窗眺望出去,正好可以望见绸带似的长河。 那河回环旖旎,水儿蓝湛湛的,两岸是树木葱荣,苍翠欲滴,她每每瞧着,都觉得那绿意要曲曲折折地蔓延过来,爬上她的窗子,一直凉进她的肌肤里……河流绕着附近的几所学校,总能看到一些学生欢呼雀跃结伴划船,游泳,好不惬意。 沈涵初长大的宁州,是晚清几大开埠通商的口岸之一,西人较多,常开风气之先。至民国年间,西方风行的体操、游泳、网球这些运动更是宁州时兴起来。她在国内就读的女子中学,便有敦请名师加授她们游泳术,她自小就喜欢戏水,在此项上倒有些天赋,只是那时校内皆是女学生,她自是不必顾忌,然而公共场合,确是不敢穿了泳衣肆意游的。 今日她睡醒后浑身蒙了一层汗结的盐霜,难受得要命,又被那沁凉的绿意挑逗着,便实在按捺不住了,从箱底翻出泳衣换上,外面裹了件长裙便出门了。 她的房东太太是个法国老妇人,银黄的头发,深凹的蓝眼睛,常穿着一套黑色洋纱裙装,每日黄昏,都会蠕动着她臃肿的身躯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她因长年接待中国留学生做房客,也会说几句生涩的中文,见了沈涵初匆匆出门,跟她打了声招呼:“密斯沈,出去了啊。” 沈涵初笑着向她点点头,应道:“嗯。”又觉得话语单薄了些,便加了句:“您种的玫瑰开得真漂亮。” 老妇人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干皱的玫瑰。 等她走至河边,正好是夕阳西下,金色云彩,粉色霞光在苍翠山边不知勾勒出多少层雅致的颜色。她踩在厚软湿润的绿草上,心如那夕阳般要化在碧幽的水中。她褪去了长裙,绾了头发纵身跃进了河里,清凉的河水润过肌肤,耳边也是哗哗的水声,所有的燥热烦闷都消散了,她似一尾轻盈的鱼肆意地在水中游戏着,快乐地哼起小调…… 不远处的石桥下,飘着几尾小舟,有人撑着长篙在那里高歌。小舟上躺着好些年轻的男学生,脚边全是横七竖八的酒瓶子。喧嚣吵闹声中,夹杂着几声法国女人轻浮的笑声。 原是河畔金柳、水歌荡漾的良辰美景,船上那些人,却不知为了何事起了争执。一时间,叫骂声、扭打声、酒瓶子碎裂声彻河畔。沈涵初皱着眉头往那边望了望,正想悄悄地游到岸边离开,却听“噗通”一声,顿时水花四溅,有人落了水。 船上的女人开始尖叫起来,那些闹事的人却还兀自打得不可开交,全然不顾有人落水。 沈涵初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钻到水下一看,只见一个人挣扎着往下沉,挂了彩,鲜血混着河水汩汩地往外流,四周顿时变得混沌一片。 那人穿了件法式的白衬衣,扣子解开了一半,白衬衣里灌满了水,像一张巨大的网膨胀开来。等沈涵初游到身边时,他已是半昏迷状态。他身量高大,沈涵初虽然水性好,到底是个纤弱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拉上岸。 夕阳已完全褪下山去,山间的晚霞也黯淡下来,朦朦暮色中,她看了看被救上岸的男子,面色惨白,嘴唇发紫,额头像是被酒瓶子砸伤了,还在不停地流血。她忙解下他湿透了的衬衫,拧干了水压在他额头止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双手交叠在他胸肋下反复按压着,许久之后那人终于吐出几口河水,猛烈咳嗽起来。 沈涵初这才松了口气。 桥边的一叶小船往这里划了过来,船上几个少年远远地喊着:“顾少——顾少——” 沈涵初见自己衣不蔽体,心下一慌,便要往树林子里钻,刚要站起却被拽了回去,她回头一看,那受伤的少年竟然拉住了她的手。 那少年的双眼半睁着,瞳孔还有些涣散,却定定地看着她。 眼见那小舟越靠越近,她有些急了,奋力挣开了他的手,向林子里跑去。 那少年张了张嘴,终是昏昏沉沉,使不出半分力气了,便只能由着那一抹倩影,在他眼眸中跃动着,消失在烟树迷离中。 绿草间,一根朱霞色的绸带滑落在上,沾着晶莹的水珠。 少年伸手抓过那绸带,紧紧握在了手心。 朦胧的云片悠闲地浮在翠蓝的天空中,当头一轮红日,晒得路边的红色小玫瑰垂下了头。那绿油油的常春藤倒是精神抖擞,沿着红砖墙一路往上爬,迎着暖风金光闪闪。 路上响着的的马蹄声,原是几个纵马飞奔的西装少年。这几个人,也便是那日河上打架闹事的人中的一伙儿。他们无一不是国内政要名流人家的公子哥儿,一伙儿纨绔的官家子弟聚在一起,少不了荒唐事儿。 为首那人额头缠着白纱布,手腕上缠着根朱霞色的绸发带,纵着缰绳驰骋,一面啐道:“唐家那混小子,敢在爷爷我头上抡酒瓶子,要是敢让我碰到,我非一枪崩了他不可!” 另一人道:“顾少,我们这是要去找那小子打架吗?” 那人便道:“教训他是早晚的事,只是不在今天。今日我有别的要事,你们随我去寻一个人。” “寻人?什么人?” 其中一个便笑了起来:“嗨,这你都不知道,当然是咱们顾少的救命恩人。” “呦,顾少你还不死心呢,你日日去那河边守着半个月都没再碰着。要我说呀,那日救你的说不定不是人,是个女水鬼呢……” 话音刚落,那少年的鞭子便迎面抽了过去,鞭声中夹杂着咒骂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非吃我几鞭才好。” 另一人忙不迭地躲开,一面却还不依不挠地继续调笑:“还说不是女鬼,你看我们顾少的心魂都被摄住了……” 众人一阵唧唧咕咕的说笑中,已经到了一所女校前。那少年勒住了马,在原地转悠,一面朝校门里探望,嘴中嘀咕道:“这一带就这几所学校,中国的女学生不多,我就不信我找不着她!” 校园里响起了*的古钟声,正是放学的征兆。没一会儿,学生们便从四面八方便涌出了。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俯身搜寻着他要找的人。可偌大的校园,一时间人流如水,倒让他看花了眼。他这样兴师动众,又在一所女校前,免不了引人侧目。一路经过的学生们都对他们一行人指指点点。 沈涵初穿着一件白纱裙,抱着一叠书从教室里走出。那一头青丝发分披在肩后,一阵风拂过,便被吹得乱纷纷的,她正欲抬手去理,却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她的同学。 “涵初,你是要去图书馆吗?” 沈涵初点点头。 她同学笑着挽住了她的手道:“我也正要去呢,咱们一起吧。” 二人没走几步,便听到远处一阵喧闹声,侧目一看,几个纵马的少年正要往里闯。 沈涵初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那女同学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还不是附近那所军校的学生。这几个人,都是国内南北政要的公子哥儿们,终日厮混在一起,尽干些给咱们国人丢脸的事情。” 沈涵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思索间,忽闻有人朝她们这边喊了一声:“喂……是你吗?” 她蓦然抬头望去,只见马上的少年正朝她挥舞马鞭。 那少年穿着银灰马甲,蹬着雪亮地皮靴,眉目俊朗刚毅,只是炯炯地望着自己,眼中有种异常的光亮。 他见她朝自己望了过来,十分兴奋,便要纵马奔来。正在这时,学校里已涌出一批保卫人员,拦上前去不停地吹哨,一时间哨声四起,人马嘶鸣,场面变得混乱不堪。 沈涵初还在那里驻足发愣,她同学拉了拉她的衣角道:“怎么,你认识他们?” 她一怔,笑着摇了摇头。 “那咱们还是快走吧,少惹他们为妙。” 她点了点头,随着她同学往图书馆的塔楼走去。 ------------ 第一章 只若初见 沈涵初留法四年后归国后,便收到了宁州师范学堂的聘书。 千年古城宁阳城乃是宁州的省城,而宁州师范坐落在宁阳城的妙岩峰下,佳木葱茏,新舍林立,又透股渊远流长的文化气韵。沈涵初一踏入这里,便喜欢上了这个钟灵毓秀的地方。 同在妙岩峰下的还有另一座学校——素有宁州千年学府之称的宁华大学。这两所学校对街相望,校长也都是交情匪浅的老同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一日,两位老校长在一起喝茶,一位一拍脑袋,说这国之教育,应当是要普及大众,宁阳城里这样多的工农,何不由我两校联合,办所工农夜校。另一位一听觉得是个好主意,便拍手应和。 两位校长雷厉风行,说办便办。这工农夜校由两校合力出资,共同招生。两所学校各派了老师去给工人们上课。沈涵初年纪轻,资格新,当然在入选范围内。一周内,有三天是轮到她的班,和她一起的,还有同一个教员室的夏中昱。 上课的地点是在长兴街的一座废弃工厂改造的教室里,房屋还在修葺中,黑砖瓦上长着野草,脱落的*墙,临时拼凑的破桌椅,什么样式的都有,一块块木黑板倒是新刷的,黑亮的油漆,散着一股浓重的味道。沈涵初觉得很刺鼻,夏中昱却精神十足地说:“这是知识的芳香!” 她第一次见到楚劭南时,她和夏中昱正站在工厂的教室门外。远远地,她便瞧见院子里一群工人围着一个青年提问题,那人穿着一套云雀灰的纺绸西装,清俊儒雅,有一双澄清而坚毅的眼睛,对着工人们面带微笑,侃侃而谈。 渐渐地,围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索性爬到一张朱漆斑驳的小方桌上,口若悬河,慷慨激昂,说到动情处还振臂高呼,简直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演讲会。围着他的人,一个个着了魔似地,拼命地鼓起掌来,喊破了喉咙,完全和他同喜同忧。 沈涵初在不远处看着,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这个空间只是他一个人的舞台,周围的一切都是晦暗不明的影子。这个看上去俊逸儒秀的西装少年,居然有这样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感。 夏中昱在一旁叹了口气道:“哎,这家伙,又来了……”听上去很无奈,可语气里明明透着钦佩和隐隐的兴奋。 不等沈涵初问,他便又道:“他就这样,兴致来了就什么也不顾了。四处煽动民众,滋扰生事,早晚会被谭督军抓起来投到监狱去,呵呵。” 他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当玩笑来说。 沈涵初便问道:“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简直是像个落地的柿子——熟烂了!”夏中昱说完,又顾自笑了起来。他是个喜欢幽默的人,说话时也总想幽默一把,可总是不尽人意。当然,他自己没发觉。 后来她知道,那个西装少年叫楚劭南,和夏中昱十多年的老朋友,也是宁华大学派来上课的老师,和他们一起授课的,还有一个叫葛慧因的女老师,是夏中昱的恋人,方圆脸儿,修眉润目,剪着一头倒卷荷叶式的短发,很是新潮。 由于夏中昱的关系,沈涵初渐渐地也与他们来往。时间一久,他们四人便像一个小团体似的常在一处活动。他们的学校又离得近,各自下课后,总在一起吃饭。 这条路上的有一家叫明味斋的餐馆,远近闻名。若是学校放课放得早,他们四人就聚在那里吃晚饭。明味斋最出名的就是烤烧鹅,四人经常会点这道菜,那烧鹅片成整整齐齐的一圈,洒上葱花儿,伴着甜酱,黄灿灿的很是诱人。若是时间紧,他们便只在街头买个烤番薯当一餐,直接赶去工人夜校。冬日里,那烤番薯捂在手里暖暖的,一掰开,黄灿灿的,热气袅袅中冒着扑鼻的香气。多年后,沈涵初想起来,依然能忆起那股香气。 夏中昱,楚劭南,葛慧因本来就是极熟的,在一起时或相互玩笑,或分析时事,或探讨学问,总有说不完的话,总之是热闹极了。而沈涵初因为是个安静惯了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她虽沉默着,可那沉默里带着种快乐。她喜欢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仿佛只要置身在他们周围的空气里,便能沾染上几分对生活的热情。 一个人说起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总会想到自己的童年。可因着父母的轻视,姨娘的虐待,她的童年过得很不快乐。到了学生时代,她为了逃离家庭发奋读书,苦于学问,也谈不上什么快乐;留学那几年虽然自由了,但又有一份飘零孤独之感。因而她现在回想这二十年来,竟只有这段时光是愉快的。 这日,楚劭南和夏中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辆脚踏车,按着铃一路骑了来上课。工人夜校放学后,夏中昱把葛慧因往车前的横杠上一放,准备载她回去。他想到沈涵初,觉得让她一独自坐黄包车回去,似乎是把她排除在他们这个小团体以外,因而对楚劭南说:“劭南,你载一下涵初吧。” 沈涵初想到慧因在横杠上坐着,几乎是在中昱怀里的情景,觉得很不好意思,赶紧摇摇头道:“不用不用,我叫黄包车就可以了。” “欸?那怎么行,我们四个,向来是一起的。”夏中昱把车铃按得叮咚响,仿佛是在对她发号施令。 她正想继续推辞,却见楚劭南转身往车后座一拍,笑道:“中昱说得对,你快坐上来吧!” 沈涵初一愣,心里倒是扑哧一笑,那笑有一种自嘲的意味在里面,当然,脸上是没显现出来。虽然只是坐在车后座上,她仍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我还是叫黄包车吧。” 中昱却嗤道:“涵初啊,亏你还是留过洋的,怎么这样忸怩起来。你再不上车,我可要不高兴了。” 沈涵初有些哭笑不得,再推辞倒真显得她不够落落大方。她便走到楚劭南的自行车边,侧坐到车后座上,楚劭南见她坐稳了,一踩脚踏板,车轮转动的一刹那,整辆车子几乎要向左倾倒,沈涵初的心啪地一下提得老高,以为自行车是要翻了,下意识地抱紧了他,喉咙里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那呼声刚落,却又见车子轻灵地向右一转,稳稳当当地前进了。 她这一叫,除了自己惊魂未定,其余的人都笑了起来。夏中昱朝着她道:“我原以为你是不好意思,原来是因为胆小啊!” 沈涵初因自己刚刚的失态,本就尴尬,被中昱这样一说,更是红了脸。慧因见状便拍打了一下中昱,一面对她道:“他这个人呀,就坏在一张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楚劭南“哗哒哗哒”踩着脚踏板,笑着问:“沈小姐以前没骑过脚踏车?” 她“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她怀疑只有自己听到。不过楚劭南还是听到了,他接着说:“你放心吧,我的车技可好了,我原来可是一前一后载过两个人,照样骑得稳稳当当!” 她又“嗯”了一声,这一回倒是应得很响亮,仿佛很相信他似的。心里却在想,他载过两个人,那坐他车前横杠上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道路两旁的屋舍树木缓缓地向后退去,夜风携着几分清凉的月色裹挟在她周围。今夜的月,像盛开的玫瑰般,有种温馨浪漫的光晕。她的手里,还捏着他的衣服,他今天穿了件藏蓝色的格子薄呢的西服,那衣料捏在手中有种沙软的感觉。沈涵初微微一抬头,看见月光下他背部的线条显得特别的柔和。他们虽然常在一处,但只是间接地说过几句话,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接触,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洋胰子的味道,清清爽爽地很好闻。不过她对他依旧没什么更深入的认识,只是笼统地觉得他很好。 到了三坡路口,夏中昱便要和他们分开骑了。沈涵初住的白马巷,和楚劭南住的东长街倒是同一个方向。夏中昱朝楚劭南喊道:“卲南,涵初就拜托你了。”他说这话时,为了显示他的骑车的技术,放开了两只手向他们说道别,吓得慧因赶紧捏住车龙头,一面叫唤着他不要命啦。那车歪歪扭扭地摇晃了一阵,又稳当了,笔直地前进着。沈涵初和楚劭南在一旁看得笑不可仰。 待他们骑远后,楚劭南扭头问道:“沈小姐住哪里?我先载你回去。”他因刚刚和中昱他们道别,将脚踏车停在路边的一排白杨树下。 沈涵初笑着摇摇头:“这地段已经很热闹了,我叫黄包车就行。” “都骑到这里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况且中昱再三交代过的,他明天要是知道我把你半路丢下了,还不得骂我。” 恰巧这时一辆黄包车经过,沈涵初赶紧唤住车夫。车夫停了车,悬在车顶的一盏煤油灯晃荡晃荡摆着,发出一连串的嘎吱声。她转身对楚劭南说:“时候也不早了,趁沿街的铺子还亮着,你赶紧骑回家吧,等会儿路一暗就不好骑了。”说着,蹬蹬地向黄包车跑去,那路面不怎么平整,她穿着高跟皮鞋,跑得有些磕磕绊绊。跑至车前时,忽然转身对他灿然一笑,随即喊道:“你看,这样就算是我丢下你啦!” 灯光下,她细条条儿的身子在地上投下青郁郁的阴影,她的影子也是纤弱的,隐在黑发里的一对珍珠耳环,隐隐流转着淡淡的珠光。 楚劭南倒是一怔,他们这段时间虽然常在一处,可印象中她总是沉默居多。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种俏皮的神态,这也是他第一次仔细瞧她,她脸蛋尖尖,眉目细细,秀挺的鼻子,处处有一种精雕细琢的美,一笑起来,双颊便现出两个梨涡。 他一出神,愣愣地也不知望了多久,忽然感到头顶一阵发凉,似乎有雨滴下来,抬头一看,并没下雨,原来是杨树叶子上的积水被风吹了下来。那黄包车已经拉远了,他便拨开了车摆骑回了家。 ------------ 第二章 只若初见 日子一晃又到了周一,宁州师范的教学楼,沈涵初和夏中昱都在廊子上休息,两个人碰到一处,就闲聊了起来。 夏中昱突然说道:“昨天劭南来我家时,跟我提到了你。” “哦?”沈涵初有些惊讶。 中昱道:“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客气。” 沈涵初笑了一笑,心下明白楚劭南这样说,是因为那晚她坚持不让他送。其实也并非是因为她客气,只是她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坐在上面,总觉得四空八落的,对面开过一辆汽车来她心里一惊,跑过一辆黄包车来心里又是一惊,连走过一个人来她都要一惊,好像这脚踏车会随时撞上去一般。虽然理智上她清楚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理智归理智,她心里可受不了这一路不断的心惊肉跳。 中昱又道:“他还问我,你的性子是不是一向来这么冷冷淡淡。我们几个在一处时,为什么你总不说话?有点沉闷……” 沈涵初听了后一怔,随即依旧笑笑,可笑得有几分勉强。因为这虽然不是什么不中听的话,但也不是好话。她一向来是不太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的。可不知为何,这话从楚劭南口里说出来,她心里竟有几分失落。 中昱直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又道:“他又说——不过你活泼起来倒是很有灵气的……”说完他把脖子伸得长长地探过去,一张大方脸凑到她眼前,笑着说:“嘿嘿……灵气吗,让我仔细瞧瞧,我怎么从没瞧见过?” 夏中昱向来这么口没遮拦的,沈涵初本不想理他。可是他就这么一直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好像那晚她和楚劭南之间,发生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沈涵初明明心里坦荡荡,却被他一双炯炯的眼睛看得心虚起来,好像真的发生过什么一般,脸热辣辣的开始发烫。 幸而这时铃声响了,她赶紧说:“我上课去了。”便往教室里跑,这才混了过去。 从这日后,沈涵初却对楚劭南却格外地注意起来。她和夏中昱在宁州师范上课,偶尔聊天时,总会说起一些关于楚劭南的事情。一提起他们的往事,夏中昱总是滔滔不绝:“劭南啊,在这宁州也算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可他为人呢,一点架子都没有,又善于助人,没有人不喜欢和他做朋友的。” 沈涵初便道:“楚先生倒的确挺友善的。” “虽然友善,可厉害起来也是相当凌厉。想当年我和他还在读书时,他就是学生中的领袖了。有一年宁州闹灾荒,周边的灾民都涌进了宁阳城里,发生好几次抢米风潮,谭都督便下令驱赶难民,就是劭南去督军府上据理力争,才让谭都督改了主意。后来,他又组织大家四处募捐,偏偏就是他有办法,让那些一毛不拔的商贾乡绅乖乖地拿钱出来募捐,接济灾民。” 沈涵初听了,心中暗暗敬佩,又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等他刚毕了业,谭都督就亲自带了聘书上楚宅拜访,要聘他到督军府的秘书处做官。只因楚伯父不愿他从政,他后来才改去了宁华大学任教。劭南他博学多才,年纪轻轻就做了教授,他可是宁华大学史上最年轻的教授哩……” “他还是《新民报》的主笔,他的报纸呀,什么文章都敢写,政见又常常有悖于当局,有时候可把谭都督呀,气得可够呛的。谭都督虽然时常恼他,可到底是个惜才之人,真有什么事情也还总会帮衬着他。” 夏中昱滔滔不绝地说,她便支着下巴静静地听,关于楚劭南的每一句话,倒像是一粒粒种子,埋进了她的心里。 宁阳城里几家知名的书局报社,都是楚家的产业。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那《新民报》。《新民报》言论犀利,不为当局所控,楚劭南亲任着报刊的总编辑,一杆笔所向披靡。因而这《新民报》在举国的林林总总的报社中,颇有威望。 自沈涵初与他们相熟后,也常被邀去那报社活动,或是一起读书聊天,畅谈古今;或者研读稿件、评击时弊。与这样一群磊落的人一起,生活倒是很有乐趣。 那报社的堂屋一角有架旧风琴,沈涵初以前在法国时,参加过唱诗班,学过几首曲子。有日午后,大家起哄要她上去弹奏一曲,她推脱不了,只好去了。 那风琴放置在窗边,窗外是一片碧绿的湘妃竹,紫斑点点,洒在青亮的竹节上,春日的午后,暖风吹拂,竹叶像醉了般沙沙摇曳,金色的阳光透过竹叶缝,也是斑斑点点洒了她一身,她穿着件藕白色的镂花绉纱洋裙,乌黑的头发,脑后束着根朱霞色的发带,那发带上的水钻在翠竹金光中闪着熠熠如幻,唱诗班的曲子,又有一种肃穆圣洁之感,报社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她朝他们望过去,却见楚劭南右手悄悄伸出大拇指,笑着对她比了比。她看着,脸含笑意,心中便涌上一阵微醺的喜悦。 到了下午,楚劭南写完一篇社评,觉得有些口干,去拿水壶倒水喝。经过堂屋时,看到沈涵初在书桌前写东西,也替她倒了一杯水,走了过去搁在她面前。 沈涵初一抬头,见是他,笑着道了句谢。他便问道:“沈小姐在忙什么呢?” 她拂了佛手边的几张信纸,道:“也没什么,给几个读者回信。”原来这段日子她常在这报社,也被邀写了些文章在这《新民报》上发表了,一来二往地,竟也积累了些读者。 “哦?这么快就有读者给你写信了?” 她拿过那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润了润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楚劭南便道:“你那几篇写法国大革命的文章我看过,写的是真的不错。” 她便越发不好意思起来,道:“我这小打小闹写的东西,在楚先生面前是班门弄斧了。” 她说这话时一偏头,耳垂上的一对长玉环子便沙沙地打着衣领,很是灵动,楚劭南看得倒要出神起来了,慌忙移过目光,见那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书,便拿过来一看,里面竟夹着一叠纸,上面娟秀的字体,倒是她的笔迹,便道:“沈小姐又要有新作了?那我可要先一睹为快。” 沈涵初忙摇摇头道:“不是,那不过是我译着玩的法国小说。” “哦?”楚劭南饶有兴趣地读了起来,不由得感叹:“译得真好!我看这《新民报》上,倒是可以给你开个法国文学的专栏。” 沈涵初只当他说的是客气话,道:“让楚先生见笑了,要真说译得好的,裴先生早就译过此书,那才是行云流水,担得起一个好字。” 裴先生便是那裴远笙,是闻名遐迩的大学者,尤擅译法国文学,沈涵初一向来崇敬他,也最爱看他的书。 楚劭南将稿纸整整齐齐地摆回原处,道:“裴先生的译文宏大壮丽,但沈小姐译文更为细腻真切,所以,你们是各有千秋。” 沈涵初倒是诧异了一下:“楚先生也读过裴先生的书?” 楚劭南道:“裴先生名师鸿儒,又风骨铮铮,他的书,自然得拜读一二。” 听他也崇敬裴远笙,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高兴,只谦逊道:“裴老先生文采斐然,中学西学融会贯通,我哪敢和他比。” 她说着似有些惭愧,伸手掠了掠发丝,耳上的长玉环子随之轻晃。 报馆里四处都是嗒嗒的打字机声,倒有显出一种忙碌,午后的阳光却有几分慵懒的,折射在她的长玉环子上,莹莹的光晕与她白如霜雪的皓腕,抬手掠鬓间有种说不出的韵致。 楚劭南又略一发怔,忙敛了心神道:“其实我与裴老先生素有来往,也算有些交情,只不过先生如今在欧洲游历,等他回国了,我定为你们引荐引荐。” 沈涵初一听,十分惊喜,道:“那真是太好了!” ------------ 第三章 只若初见 宁阳城碰上了倒春寒,连刮了几日飒飒的阴风,一到早晚就倍感料峭。 这日沈涵初醒得很早,窗外面还是一片黑朦朦。睡眼惺忪之际,她才想起今日是礼拜六,不用上课。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历,翻了个身,将头蒙在被子里,在做梦似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似乎到了另一个地方,一座几进几出的大院落,厚重的朱漆实心大门推开,走进一个人来,高高大大,石青色的褂子,身后跟着仆役,威风凛然,是她的父亲沈乾鹤。他刚踏入正厅前的院子,她的两个弟弟就欢呼雀跃地跑到院子里,抱住他父亲的腿。 他父亲抱起弟弟们,满脸慈祥的笑容,亲昵地去用胡子磨蹭他们的脸,她的弟弟们笑得咯咯直响。 正厅菱花隔扇门后躲着一个人,还没门的裙板高,穿着件半旧袍子,脸磕在隔扇板上,磕出一条条红印子。她细细一看,发现是她自己,小时候的自己。 她瞪大一双眼,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弟弟们,眼里是满满的羡慕。因为父亲,从没有这样抱过她。 乳娘何妈走了过来,牵着她往内厅走。她恋恋不舍地往院子里又看了最后一眼,何妈往一扇垂花门一拐,她也一拐,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何妈带着她回到一座跨院的厢房里,跨院子种着几棵槐树,郁郁葱葱的叶,六月里常是落得满地鹅黄色的小花。东南角有一间小佛堂,里面有个女人常年在里面念经,何妈告诉她,那是她母亲。 白天,她和两个弟弟一起在家庭蒙馆上学。当时清王朝已没了,共和民国伊始,各地都推行新学,京师大学堂审定的十六门学科里,有一门图画课。课本里虽是西洋的几何图,但先生教的还是国画。 她一直用不好毛笔,那几天却一直在极认真地作一副图,画的是她父亲,高高的个儿,宽厚的肩膀,温和地抱着她,慈祥美满。 先生不在,她的两个弟弟吵得厉害,相互扔书掷笔打闹着。一支沾满墨汁的毛笔滴溜溜地飞了过来,刚好掷到了她画上,她父亲那张慈祥的脸,被一滩墨污给毁了。 那是她辛苦作了几天的画,里面满满地都是期盼和希望。她只觉得气急攻心,“砰”地一拍桌子,执起那只笔朝他们丢了回去。 两个弟弟愣在了那里,他们虽是姨太太生的,但百般受宠。她虽是正室所出,但在这家里,爹不疼娘不爱,一直没什么地位。他们向来看不起她,如今她竟敢对着他们拍桌子瞪眼,简直是反了天了。 两个人刚刚还互相对打,如今却同仇敌忾,一起来对付她。三个人扭打了起来。她是虽是长姐,但比他们任何一个都瘦小。以一对二,自然吃亏不少。但她也是个倔性子,吃亏归吃亏,打还是要打的。 蒙馆先生回来后,见三个学生,居然撕扯着在打架。蒙馆里遍地狼藉,乱作一团,老先生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将他们一个个拎到蒙馆外罚站。 她父亲从外面回来后,老先生絮絮叨叨向他说着他们今天的恶劣行迹。他听了后板着脸,问是怎么回事。两个弟弟低头不语,她便跑进蒙馆,拿出那张被毁了的画,颤颤巍巍地递到他面前,小声道:“他们弄脏了我的画。” 她此时还是有期盼的,期盼他会问一句画的是谁。她低着头,脸上却是在笑,只要父亲一问,她就会指着画上的人回道:“这是父亲,父亲怀里的是初儿。” 她天真地想,只要父亲今天能抱她,那她便对两个恶劣的弟弟既往不咎。 她父亲瞥了一眼,什么都没问,只将那画夺了过去,撕得粉碎。她震惊了,那纷纷洒洒的碎纸片,像她幼小的心。她听到她父亲对一旁的仆役说:“将二太太找来。” 二姨太穿着明油绿的凤莲锦旗袍款款而来。她左手戴着的金手镯里,总掖着块熏过香料的绸帕,走路时手帕随着身子一摆一摆,那香味也一阵一阵的。 她父亲将她推到二姨太面前,说:“你好好教教她,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等懂规矩了再让她上蒙馆。” 二姨太浅浅笑着,十根涂了鲜红的蔻丹鲜红蔻丹的手指绞着绸帕,应了声是。 何妈给她梳的圆髻在刚刚扭打时被扯散了,衣服也撕破了几块。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看着二姨太的笑意,看着她血一样红的指甲,空洞的心里,又有了些许寒意。一直以来,她都有些怕这个女人。 后来的日子,便是噩梦的开始。二姨太每天将她反锁在一间屋子里,让她背《女诫》。那屋子空落落的,只有一套桌椅。粉墙剥落,露出里面的黄泥来;黯旧的门窗上,都是被粉蠹虫蛀出的小洞,一股木头的霉味。 她怕一个人呆在荒凉的小屋里,好想逃出去,可她更怕那小屋门打开——屋子的门每天都打开两次,中午和黄昏,是二姨太带着老妈子趾高气昂地来“巡学”。老妈子手里拿着根竹条子。 二姨太每次“巡学”只说一个字——背。她便开始战战兢兢地背,背错了,或是背不完整,她便从老妈子手里拿过竹条子抽打她。 那竹条子又细又长,抽起人来火辣辣地疼。她痛得惨叫连连,满屋子地逃,可那空落落的屋子,她又能躲到哪里去。竹条子的“嚯嚯”声下,她听了了自己皮肉裂开的声音,二姨太的十根手指,血一样的红,那是她的血,她看着二姨太恶毒的笑,心想自己一定会死在她手里…… 沈涵初蓦然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做了一个冗长而痛苦的梦。 她看了看那窗子,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玻璃上印着她的影子,她的脸,脸上有一滴滴的水珠子往下落。她一吃惊,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却是干的。 她掀了毯子,趿着拖鞋走到窗边,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水珠子打在窗子上,顺着玻璃往下滑。窗外是流动的乌云,怪不得,天一直亮不透。 ------------ 第四章只若初见 她走到梳妆台前梳头发。梳妆台边的墙上挂着日历,厚厚的一叠,是很粗糙的纸,上面还有未打成浆的甘草屑。她将昨天的日历撕了下来,露出新的一张。 她用手指抚着那西瓜红的粗体字,这是她的生日。可是,被忽略久了,她早就觉得这生日,和一般的日子也没什么区别。 她在郦城那座宅子里时,生辰向来是没人记得的。只有她九岁那年,已经是晚上了,何妈突然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搁到她面前,笑着道:“今天是小姐的生辰,要吃长寿面的。” 她怔了怔,看着何妈。何妈又从身上掏出一朵朱霞色的绸花,塞到她手中,说:“小姐生辰,何妈也买不起什么贵的东西送你,这花你扎辫子时戴着一定好看。” 她起先一直不明白生辰是什么意思,现在听何妈说了,突然懂了。 生辰,生辰,她两个弟弟生辰时,家里总是大摆筵席。父亲,姨娘都乐呵呵的,抱着他们又亲又笑,大厅里宾客满堂,前厅的香枝木大长案上堆满送来的礼物。她一直很羡慕,也一直以为只有他们是有生辰的,现在她懂了,原来她也有生辰,她也有!可是只有何妈记得,只有一碗面。 这强烈的反差令她无法接受,索性不知道倒好,可何妈偏要让她懂得。这一点点的温情,更让她冷得彻骨! 她突然气愤,气得咬牙切齿,拾起桌上那碗面向何妈砸了过去,那青瓷碗砸到何妈肩上。何妈吃痛地叫了一声,一根根的细面混着汤和油,在她的蓝布褂上拖出一大片污渍。瓷 碗落下,“当啷”一声碎了一地。 何妈目瞪口呆,半响才慢慢蹲下身,收拾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含初看着桌上的绸花,一把抓过朝她的背影扔了过去,尖锐地喊道:“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我才不要呢!” 何妈还是没有回头,那绸花轻飘飘的,扔也扔不远,又落回了她跟前。 屋子里静悄悄的,又只剩她一人了,她在这个家里向来没什么地位,只有何妈对她好,可现在何妈也一定讨厌她了,她咬着嘴唇,嘤嘤地哭了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屋子里的一 切都是冰冷,唯有眼前那朵朱霞色的绸花,暖暖的像团小火苗。她扔了它,又捡了起来,收在一个红木小锦匣里,从来没有戴过。 后来上了高小,女学生们早就不时兴戴花了,却喜欢扎发带。那是一种细长条的绸纱, 有素缎的,也有织花的,各类颜色的都有。女学生们用发带在脑后束成一个蝴蝶结,也有系在辫子末梢;梳双圆髻的就盘在发髻里。她也赶时兴买发带来扎头发,买的都是朱霞色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觉得朱霞色特别好看。尤其是去法国时,飘零异国,那朱霞色的发带戴在头上,她心里就有一点温暖。 …… 她一面回忆,一面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何时又流下眼泪来。她没去擦,只是扬起嘴角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怎么今天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她梳洗了一通,换上衣服,却不知道要去干嘛。她突然有点恨今天是礼拜六了,不用上课,便有一天的空闲来沉浸在回忆里。 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脑中各种思绪碰撞着,争吵着。她快要疯了,便抓起一把油纸伞冲出门。她到了街上,却是一样的茫然。走了好一会儿,想起武和路上有一家很有名气的西餐厅,宁阳城里生活较为西化的阔人们办宴会,都会去那里订西洋蛋糕。既然没人为她过生日,那就自己为买个大蛋糕。想到这里,她心情好了些许,往武和路走去。 那西餐厅叫枫露餐厅,褐色耐水砖砌筑,红瓦屋顶,罗马式拱券形的落地窗,穹顶装着彩色玻璃。城里的阔太太和小姐们,还有租界的洋人,总喜欢来这里消遣。沈涵初原本打算在里面坐上许久的,可一个人坐在这里吃生日蛋糕,总有些凄清。她实在坐不住了,便让西崽来将蛋糕打了包,提着离开了。 等她回到白马巷,便又是过了许久。远远地她看到自己住的那幢楼下站着个人,藏青色的毛哔叽西装,也是撑着明黄色的油纸伞,看那身影,像是楚劭南。沈涵初心中紧了紧,缓缓向前走去,眼前的那个人忽然一转身,油纸伞往后靠了靠,露出一张文质彬彬的脸来——果真是他。 楚劭南见到她,一路跑到她跟前,阴霾的雨天里,他却笑得一脸明媚:“我刚刚去你家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应,就想着在门口等一会儿碰碰运气,兴许能等到你。没想到还真被我等到了!” 她见了他有些诧异,问道:“楚先生找我有事吗?” 楚劭南从怀里抽出几本蓝皮的线装书,递到她面前:“我今日在附近的书局,恰巧书局新进了裴老先生的书,就顺路过来带给你。” 她略有诧异,之前与他闲聊时提过裴远笙,不想他竟然记住了。沈涵初心中一时动然,手里接过那书,道:“楚先生有心了,真是太感谢了。” 楚劭南刚要说什么,目光触到她手里提着的蛋糕,却是“咦”了一声,道:“怎么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沈涵初一愣,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他又叹道:“哎呀,我都不知道,也没准备什么礼物。” “不用不用……”她忙道,说着又扬了扬手中的书道:“你看这不就是份很好的礼物。” 楚劭南却道:“这哪算礼物……” 沈涵初看他仿佛很自责的样子,便笑道:“不过是生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楚先生不必费心的……” 他却很固执地道:“生日自然得好好过……”他说着看了看天,略一沉吟,“走,我先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看什么?”她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倒有些好奇起来了。 他只是一笑,却依旧卖关子道:“你跟我去了就知道。” 她本该拒绝的,可他笑得那样的和煦,仿佛就是他的笑容化开了天空的乌云。她心里有种陶然,不自觉地跟着他走了起来。 微雨如帘,天上的乌云整片儿地散去,露出耀眼的圆日,雨丝和金光交织着,是太阳雨。 他带着她到了宁江的一座石桥上,青石桥板上雕着百结纹,围栏上有小石狮的望柱。沈涵初环顾四周,依旧不解,问:“你带我来这里看什么?” “等等,再等一会儿……”楚劭南顿了几秒钟,忽然扶着她的双肩转向东南面,兴奋地喊道:“出来了,快看!” 沈涵初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是一道雨后的初虹,深赭、黛紫、靛蓝、米黄、银红,色彩没有书中写的那样绚丽,淡淡的,柔如蝶舞,微青的天底衬着,像一道迷离的天桥。 她看着那虹,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彩虹下的宁江水是灰绿色的,疏雨里像蒙着层薄纱,几叶扁舟浮在上面,江岸的一排翠柳,若即若离地垂在水面,入水的石阶上处处有浣衣的女子。 天空有湖光的映射,湖中有天空的倒影。楚劭南继续说:“我在宁阳这么多年,发现从这里看到的彩虹江景最美。今日且先将这道虹送给你——沈小姐,生日快乐!” 她听着,心里起起伏伏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跃动着。 他垂头看向她,继续笑道:“晚上请你吃饭吧,我知道有家馆子,最适合办生辰宴了,那里的长寿面也做得特别好——我待会儿去把中昱和慧因他们也叫上。” 她本想拒绝的,却着了魔似的点了点头,人还有些发怔。 到了晚上,她去了楚劭南说的那家馆子,楚劭南早就订了包厢。她走进包厢里,除了相熟的中昱慧因,还有报社里的一些朋友,竟也压压挤挤地坐了一桌。 楚劭南带来的朋友都是随和豁达的人,其中也不乏风趣幽默的。因而她虽是第一次与他们吃饭,那你言我语、笑声不断的场面竟是一直没停下来过。这样一种闹闹哄哄,沈涵初觉得很安心。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给她过生日,她心里涌上一阵暖意,又夹杂着些心酸。然而无论如何,她想她今后的许久时光里,都不会忘了这一天的。 ------------ 第五章 四月芳菲 今年的节气虽然稍微晚了些,但春意还是抵挡不住的。那妙岩峰前些时候还不觉得,可就最近几天,仿佛一群顽皮的绿精灵,追着赶着,闹哄哄地绿到了山顶。树林间,山坡上,石凹里,四处缀着马缨花,大红的,深紫的,洁白的,幽谷里藏着四月兰。众多古木郁郁葱葱,烟波云雾像仙人的霓裳羽衣缭绕其间。 天气晴好,太阳光早早地射进了窗棂,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楚劭南沉沉地睡着,丝毫没觉得刺眼。他昨晚看书入了神,一看就看了个通宵。到了凌晨五点多方才觉得有些倦了,和衣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夏中昱风风火火地跑进楚宅,一路嚷着:“劭南,劭南!” 夏中昱四处寻不到他,最后找到卧室,见他还躺在床上,十分诧异地叫道:“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睡着!” 楚劭南眉头微微一皱,翻了个身不去理睬。 夏中昱扭头往书桌上一看,果然堆着一大摞书,书下东一张西一张摊着厚厚一层笔记,叹道:“唉,又通宵看书了。” 夏中昱不甘心,上前去扯他被子,一边说:“劭南,趁这周末的好天气,我们去爬山吧。” 楚劭南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仍然一动不动。 夏中昱哪里肯罢休,推攘着道:“别睡了,外面春意真好,等时令一过可就错过了。” 楚劭南被他扰得不胜其烦,把睡枕往头上一捂,道:“不去!” 这下轮到夏中昱不高兴了:“嘿,连慧因和涵初可都同意去了,你怎么能不去!” 楚劭南似醒非醒,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坐起了身,睁着惺忪的睡眼问:“沈小姐……和慧因也去?”他本来只想问沈涵初的,可这样倒好像他对她又什么特别的兴趣似的,便又加上了慧因。 “对啊,所以你作为我们团体的灵魂人物,可不能不给面子。”中昱见他口气有些松动,便立刻煽动着说几句好话。 楚劭南发了一会子愣,中昱推了他一下:“想什么呢?”他笑了笑:“没什么,我去就是。” 等楚劭南他们到了妙岩峰脚下,已经快晌午了。沈涵初和葛慧因早在那里等着。 楚劭南一眼地就看见了沈涵初,她今天穿了一套西式裤装,灰白格子的窄脚裤,长筒靴,雪白的荷叶领衬衫外套着件灰色紧身呢绒背心,勾勒得身材越发窈窕,头上戴着顶灰色呢帽,歪歪地罩在那里很是俏皮。 楚劭南远远看过去,觉得她今天有种中西合璧的美,像一幅烟波飘渺的水墨画,不过画上的不是山水泉林,而是一朵英伦的铿锵玫瑰。 他们几个汇合后,一起穿过民房,往妙岩峰走去。这一带本就山峦叠翠,如奇屏妙峰,连绵起承,妙岩峰上一路的风景更是美不胜收,峰奇山峻,林深树密,四处笼着薄纱似的雾气。四月里,大片大片的槐花和杏花盛开,槐花玉洁,一簇簇瀑布似的悬垂下来,杏花娇粉,如胭脂万点,尽显春色。 山上早就修砌石板路,走起来并不费劲,他们各个精神抖擞,兴致浓厚,没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楚劭南他们,国文和历史都是很好的,见到一花一木,一亭一阁,一溪一涧都能吟出一堆诗,讲出一堆典故来。若是换了旁人,沈涵初一定会觉得迂腐,可是现在,她只觉得风雅,这些诗句典故听起来也很有趣。只可惜她的国文向来一般,所以只有听的份,几乎插不上话。 楚劭南似乎发现了她的沉默,虽然她一贯是沉默的。他笑呵呵地自嘲道:“我们几个自认为是新式人物,倒学着那些前清遗老那样酸溜溜的吟诗作对起来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慧因笑着说:“虽然现在提倡新式教育,可国学里许多修身养性的文化也是不能丢的。”慧因的父亲是位国学大师,自小耳濡目染,对国学自然是极看重的。 楚劭南倒扯开了话题,忽然提议:“老是走着平平整整的石板路多没意思,不如我们从古道上爬上去吧!” 夏中昱和沈涵初都说好,慧因却不同意:“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这古道崎岖陡峭,说不定还会踩到蛇呢!”其实她是怕古道上的杂草荆棘勾坏了她一身新做的真丝双绉的衣服。 楚劭南道:“既然来登山,要的就是这份野趣!崎岖难走怕什么,以前没这条石板路,古人还不是一样登上去。”说完就往林子里一蹿,回头朝他们挥挥手:“走吧,别磨蹭了。” 沈涵初踌躇了一会儿,跟了过去。夏中昱虽然也想去,但慧因不去,他自然不好丢下她,便仍然站在那里。 楚劭南见他们两个没动,黑褐色的眼珠子一转,笑道:“要不这样,咱们正好分成两队比一比,看看这爬古道的和走石阶的哪个先到山顶。” 这个建议倒得到一致的赞同。他们约定先到的把随身之物用石头压在山顶的那棵古银杏树下以示胜利,然后在山脚集合。 楚劭南很高兴,兴致勃勃地往山顶的方向爬去。慧因远远地看着他,扑哧一笑,对中昱道:“你不是说他昨晚一夜没睡吗,真不知他哪来这股子精气神儿。” 中昱笑道:“嗨!他就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楚劭南虽平日里看起来温润如玉,可向来注重锻炼。古道陡滑泥泞,他却像猿猴一样灵活。沈涵初不想拖他后腿,紧抿着嘴只顾往上爬。 好一会儿后,他忽然回头向她喊道:“沈小姐,你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沈涵初仰起头,拂去额上的汗水,回道:“不用,我马上就能跟上来……” 他从高处望下去,只能看到她的背面——她今天把一头漆黑的发都盘进帽子里了,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楚劭南觉得她的脖子纤细又坚韧,正如她的为人。他们相识这两个多月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纤弱的,安静的,可骨子里又透着韧劲。 沈涵初体力有些不济,但看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近,只是笑着。眼前是一块嶙峋的山石,她伸手想攀着它往上爬,刚触到又缩了回来,那山石常年经雨水冲刷,有几分锋利,稍稍用力,就能割破手。 楚劭南就在她上方不远,向伸出宽厚的手掌,笑得像这和煦的四月:“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她迟疑了一下,将手伸了过去,迈开步子往上踩着,手还未触到,前脚却踩到岩下的一块潮湿的青苔,“跐溜”一滑,惊呼着摔了下去。 楚劭南惊地立刻抓住她的手,两个人顿觉天旋地转,一起从山上滚了下去,耳边只有嗖嗖的声音,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晕眩中楚劭南看到了眼前一棵粗壮的古木,“砰”地一声撞了上去,腰上一阵锥心的疼痛,半天不能动弹。 等他缓过神来,却不见沈涵初。他和她原本拉紧的手,早就被被荆棘砾石给挣开了。他扶着腰四下环顾,心里慌乱了起来,大声喊道:“沈小姐!沈小姐!” 山风浩然,除了啾啾的鸟鸣,没人回应。 他强忍着痛往下走,许久后才看到了沈涵初。沈涵初在山腰上,手里抓着一根伏倒在地的翠竹,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滑,两只脚不停地蹬着,可是脚下是一片泥泞,怎么都蹬不上去。他急得“扑通”坐在地上,划船似地滑到她身边,将她拉了上来。 古木苍翠,高耸入云,林子里的风鼓着潮气噗噗地往脸上拍,山涧传来幽泉的叮咚声。两个人席地而坐,浑身是伤,衣服也被荆棘割得破破烂烂。 他们看看对方,忽然齐声道:“都是我不好。”说完又一起愣在了那里,扑哧一笑。 沈涵初顿了顿,轻声道:“是我没用,害得你也摔了下来。” 楚劭南道:“怎么能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明知古道危险,却硬是要走。” “不不,是我不好。”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揽责任,楚劭南最后拍了拍手,笑道:“我们还是别争了,找找下山的路。” 下山的路更加陡峭难行,楚劭南不放心,便搀着沈涵初。手指相触的那一刻,沈涵初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虽然她知道这不过是普通朋友间的帮助,可她的心就是这么没缘由的慌乱起来,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只觉得脸上发烫,似乎那一树树胭脂色的杏花要红到她双颊上来。 他们这么一摔,早就乱了方向,也不知拐进了那座山,兜兜转转竟迷了路。 黄昏降临,天空变成了美丽的琥珀色,几只黑鸟越飞越高,渐渐消失成几个黑点,像吸血虫似地钻进了云彩里,将那琥珀色一点一点地吸光殆尽,天也就完全暗了下来。两人更是找不着方向。 他们到了一处群山围绕的一个大平谷里,谷间有一池碧湖。湖边的一间茅草屋,想必是守湖的老人住的。两人稍稍松了口气,跑过去想打听路况,不料这屋子里竟然空无一人。 楚劭南叹了一声,环顾了下四周道:“天黑了,我们只能在这里住一宿了。”沈涵初看看外面黑黢黢的山峦,空谷里传来野兽的鸣叫,不禁打了个寒战。 茅屋像是废弃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稻草和枯柴。山里的夜是极冷的,两个人在屋子里生了火,围着火堆地坐着。四处都静悄悄的,都能听见木材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沈涵初抱膝坐着,略微有些局促,毕竟是孤男寡女的,虽然她知道楚劭南是个绝对的君子。 楚劭南也有些尴尬,他平常是那么能说会道的一个人,此刻居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想到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坐在一起,他心底便有种不可理喻的心慌。 沈涵初拨了拨火堆,没话找话地道:“中昱和慧因,现在是不是急得到处找我们?” 楚劭南往里添了几根柴火道:“难为他们要操心一晚了。” ------------ 第六章 四月芳菲 屋子里的那一扇纸糊的窗子,早就破落不堪,透进一片的月光。沈涵初望过去,外面的湖水在黑夜里如墨玉一般,影影绰绰倒映着一弯峨眉月,夜风很凉,带着细雨般的沙沙声,吹得那湖边的苇草像醉了般摇晃。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朝楚劭南问道:“如果现在让你许愿,你会许什么愿望呢?” 楚劭南被这没头没脑地一问,怔了半晌,方才摸了摸肚子,咧嘴一笑:“我呀……希望能吃一碗热腾腾的排骨面。” 自她认识他起,听他说的话,或文采飞扬,或心系天下的话,难得听他说这样一句,沈涵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楚劭南摸了摸后脑勺,道:“笑什么……呵呵,那你说你会许什么愿望。” 沈涵初歪着头看着窗外的月光,她的帽子在白天从山上滑落时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一头漆黑的长发便从双肩倾泻下来:“我呀……”她半垂着眼帘,嘴里发出一长串沉吟,“嗯——我希望能下一场花雨。” 她的脸颊尖尖,长长的睫毛沐着月光在两颊投下细细的阴影,他静静地看着她,像在看一道美丽的风景,怔忡了一会儿方道:“沈小姐果然是在法兰西留学过的,倒真是个罗曼蒂克的人。” 沈涵初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我不过是想起以前在学校游艺会的时候,我们班是演话剧。也是在这样的月光里,扮花神的女同学,穿着一身白缎衣,她一出场,就会下一场美丽的花雨。而我,就是在躲在幕布后撒花瓣的。我在高处看着,很是羡慕,真想有一天,也能站在一场花雨里。” 楚劭南听她说着,一面想象着相应的场景:白月光,白纱衣,花神戴着粉红的玫瑰花圈,在花雨里跳舞——只是他脑中浮现的花神却是沈涵初。果真很美,像一幅圣洁的油画。 他们就这样一直说着话,直到眼皮微微发倦,才卧在火堆边睡觉。 泥地上铺着层稻草,有股干腐的霉味。楚劭南在沈涵初不远处躺着,静静看着她的削瘦的后背,微微蜷缩的身子,灰色的马夹,散落的长发。橘黄色的火苗轻轻跃动着,跃动着,渐渐熄灭了下去,冒出一缕袅袅的青烟。他耳边是她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稻草并不是很厚,没一会儿地上沁骨的凉意就蔓延上来,他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温暖。 再说夏中昱和葛慧因,昨日到了山顶时,见那棵古银杏树下什么也没有,很是高兴。中昱将他头上的顶盖帽用石头压在树下,得意洋洋地说:“这下我可要等着看劭南那小子吃瘪的样子了。” 两人在山顶逗留了一会儿,欣赏了高处的美景后就下了山,等楚劭南和沈涵初汇合。可左等右等,一直到了黄昏都没见他们的人影,这古道再怎么难走不至于现在还不下山。他们这才意识到出了事。 中昱让慧因先在山下等着,自己先是跑到他们的住所找人,果然不见人影。这下他更着急了,立即叫上许多朋友一起入山去寻。一群人举着火把、马灯找了大半夜,遍寻不得。到了后半夜,夜深雾重,山上实在危险,他们只好先回去歇着,约定次日起早再去寻。 次日清晨,是沈涵初先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一件西服从身上滑落下来。她一愣,侧目一看,只见楚劭南嘴唇冻得发乌,抱着胳膊很不舒服地睡着。沈涵初心里骤然涌上一阵温暖。 她站起身,将那件带着余温的西服又披回到楚劭南身上。楚劭南本就睡得不深,这一点动静,他便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就看到沈涵初她朝他微微笑着,说:“谢谢你。” 楚劭南刚醒来,还有些睡眼惺忪,愣了一会儿,看了看身上的西装,只是朝她笑笑。 他们各自梳理了一番后,往小茅屋外走,门棂陈旧,推门时木头的“咯咯”声音在山谷里格外空灵。 旭日初升,金光漫天,楚劭南指了指东面的太阳道:“朝那个方向一直走,应该能到妙岩峰脚下。” 山路弯弯曲曲,高低不平,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们饿了一天,累了一天,浑身是大大小小的伤,看着这永远走不完似的山路,都有些沮丧。 又拐过两个山湾,山路两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随风摇曳着沙沙作响。楚劭南忽然拽了拽沈涵初的衣袖,兴奋地叫道:“快看,是炊烟,那边就是妙岩峰脚下了。”沈涵初一抬头,果然见到几柱袅袅的白烟,高兴极了,也顾不得累,加快了步子往直前走。 她走得那样急,楚劭南却站在了那里,有些怔怔。他看着她,不知为何,刚刚还期盼能快点走出去,现在竟有几分舍不得离开。 山脚下,慧因和夏中昱的妹妹夏中湄在一处茶棚里坐着。中湄原本吵着也要上山去找楚劭南的,中昱却不准,只让她们在茶棚里等着。 原来楚家与夏家是世交,两家的孩子自小相识。中昱对她这个妹妹常没耐心,倒是楚劭南比他有个哥哥的样子,因此中湄自小就和楚劭南亲,现在听到他出了事,心急火燎地一定要跟来。 “哥哥真是讨厌!”中湄气鼓鼓地喝着茶水,“为什么不让我上去帮忙。” 慧因道:“你哥是担心你,那古道这么危险,万一你劭南哥哥还没找着,你又出事了,那不是乱上添乱吗。” 中湄把桌子拍得噼啪响,豪气冲天地叫道:“哥哥也太小瞧我了,这宁阳城里的那一座山是我夏中湄没翻过的,哪一条河是我夏中湄没淌过的……” “好啦好啦,”慧因往她嘴里塞了块点心堵住她的嘴,“你就别吹牛了,乖乖地在这里等着,说不定还是你先把你劭南哥哥等来呢。”中湄活泼可爱,现在有她在这里陪着,慧因倒是舒心了不少。 中湄将那块糕点吞了下去,东张西望着,忽然激动拍着慧因的肩膀地大叫起来:“快看快看,那不是劭南哥哥吗!” 慧因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是劭南和涵初。不等她说话,中湄就一路喊着劭南哥哥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沈涵初闻声抬头一看,远远地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朝他们跑来。那女孩穿着一身苹果绿的对襟云锦旗衫,袖口压着几道桃红的滚边,这样艳丽的颜色却被她穿得极其秀美。等她跑近了,沈涵初才看清了她的模样,粉团脸,滴溜溜一双眼睛,水润珠滑的样子是极可爱的。 “劭南哥哥!”她欢呼着扑到楚劭南的怀里,全然没看到一脸惊讶的沈涵初。 楚劭南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小东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中湄仰起头一笑,道:“我不是担心你吗……哥哥他们找你都快找疯了。” 他们亲亲热热地说着话,沈涵初倒成了多余的人,她抬头看见慧因,便顾自迎着慧因走过去。 慧因赶了上来,握着她的手表情又想哭又想笑:“涵初,可算见到你们了,担心死我们了,你们这是去哪里了,怎么弄得满身是伤?” 沈涵初有些虚弱地笑笑,道:“我们不小心从古道上滑了下去,后来迷了路,天黑了只好在一个山里耽搁一晚,早上才找着方向走了出来。真是对不起,让你们操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慧因说着看看他们道,“你们还是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楚劭南走上来问:“中昱呢?” “他带着一大帮人还在山上找你们。我和中湄在山下等他们,也看看能不能等到你们。” 中湄凑过去笑嘻嘻地说:“慧因姐姐一说可能还是我先等到你,可巧,你就出现了。你说,是不是有我几分功劳!” 慧因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这也要抢功,又没钱赏你。” “谁说没得赏。”中湄挽着楚劭南的胳膊,一双乌黑眼睛闪着光,“劭南哥哥答应给我买明味斋的八珍梅。” 几个人都笑了,边走边说着话。慧因要陪他们去医院,让中湄在这里等中昱他们下山。中湄嚷着一也要去,慧因拗不过她,只好写了张字条让茶棚的老板交给待会下山的一群年轻人。 他们叫了两辆黄包车,慧因和涵初坐一辆,中湄和劭南一辆,两辆车并列地拉着。 沈涵初静静地坐了许久,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问:“那个女孩是谁?”声音很轻。 慧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瞧我这记性,忘了跟你介绍了,那是中昱的妹妹——中湄。” 沈涵初轻轻“哦”了一声,仿佛是随便问问的样子,眼角却又偷偷往旁边那辆车望了一眼。 折腾了这么久她也累了,便合着眼睛靠在车里休息,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可她哪里睡得着。两辆黄包车离得很近,那个叫中湄的女孩活泼极了,一直在叽叽喳喳的讲话,逗得劭南笑个不停,两个人欢乐的笑声缠缠绵绵钻到她耳朵里。“中湄,中湄。”她心里默默想道,“她是中昱的妹妹,中昱和劭南又是那样好的朋友,看劭南和中湄那么亲的样子,以后怕更是要亲上加亲了。”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竟无比地难过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讶,她这是怎么了。 ------------ 第七章 湘林楚宅 盛暑七月,是在绵绵不断的蝉鸣声中开始的。 这日上完夜校的课,沈涵初和楚劭南在一起走着。楚劭南问:“快放假了,你暑假里打算做些什么?” 沈涵初微侧着头想了一会,道:“这我倒没想过。”她说完心里有些黯然,学校的老师,学生,放暑假大多都是回老家的。可她家那座老宅,她没有半分想回去的欲望。 “以往到了暑假,我的一些朋友都会去我湘林的老家住上一段日子。”楚劭南顿了顿,道,“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今年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沈涵初毫不犹豫地说好。楚劭南有些愕然,笑道:“你倒是第一次对我这么爽快。” 沈涵初打趣道:“你不是总说我这个人太客气了吗,那我就不客气一回。” 两人说着,都笑了起来。 到了七月中旬,沈涵初跟着楚劭南他们一行人一起去湘林。出发的那日,慧因穿了件绉花缎的夏衣,提这个小箱子走地一颠一簸。沈涵初便问道:“怎么不让中昱帮你提?” 她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却没看到中昱,问道,“咦,他人呢?” 慧因刚要开口,楚劭南帮着解释道:“中昱去丰平看他舅父了。” “丰平?原来中昱祖父母是丰平人。” 楚劭南道:“倒也不是。他祖父母都是宁州人,只不过他舅父在丰平都任着公职。对了,你还不知道中昱的舅父是谁吧?” 沈涵初看着楚劭南,摇了摇头。 楚劭南笑道:“是薛山。” 沈涵初张了张嘴,惊讶地道:“薛山?那位大名鼎鼎的陆军总长?” 慧因道:“对啊,就是他。你别看中昱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呀,有很多难得的品性。待人真诚,又很谦和,就比如这一点吧,他从来没拿出来炫耀过。” 一直走在后面的其他几个报社的朋友中,忽然探出一个方脸脑袋,道:“可不是吗,要不然咱们的葛大小姐怎么会对他死心塌地呢。” 慧因被突然冒出的张平子吓了一跳,继而脸又一红,骂道:“冒冒失失地出来吓人,还敢取笑我。叫你取笑我,叫你取笑我!” 说着,踮起脚去拍打他的头。 张平子东躲西藏地求饶,一面道:“得了得了,我错了,我帮你提箱子成吗,你就饶了我吧。” 他们这一行人,赶了一天的路到了湘林,因为途中大家伙儿一直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得路途劳顿。 湘林是位于宁阳附近的一座富饶小镇,虽说是附近,雇了车马,也要赶上大半日。楚劭南的家是一座园林似的旧式大宅子,依山傍水,很是雅致。他们一到大门口,朱漆门边一个穿着蓝绸褂子的年轻人男子就眉开眼笑地跑进园子里,一路嚷着:“太太,大少爷回来了。”这人是楚家的管家,也姓陆,名叫家坤。 没一会儿,就拥着跑出两个孩子,嘴里叫着哥哥,一路嚷出来,一个不过六七岁的样子,一个十三四岁的样子,楚劭南乐呵呵迎上去,叫着他们的名字。 “怎么都跑出来了,不用上课吗?”他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抱起最小的一个孩子问道。 “父亲说,今天哥哥要回来,放我们一天假;母亲念叨你一天了。”说着往门里看,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向门口走来,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古香缎旗袍,戴着一对翡翠玉镯,两滴水珠似的翡翠耳环,更添了一份古典端庄,虽芳华已逝,依旧可辨年轻时的美貌。 “母亲!”楚劭南叫道。 楚太太看上去很激动,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能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道:“可算回来了。劭文,你大哥赶了这么久的路,怎么还要他抱呢,快下来。” 那孩子撅起粉嫩的小嘴,赶紧搂住楚劭南的脖子,撒娇道:“不要!” 楚劭南呵呵一笑,道:“不碍事的,母亲,我不累。”继而转身介绍道:“这都是我的信里跟你提过的朋友。” 其他几人纷纷叫伯母,楚太太满脸笑意地道:“好,好,你们都累了吧,快进去坐,点心茶果早备好了。”又转身对家坤说:“快帮着大少爷拿行李。”家坤“诶”了一声,赶紧从楚劭南手里接过箱子。沈涵初见他年纪和楚劭南相仿,长得很干净,看看上去也是很伶俐的样子。衣着打扮,一言一行,像是个下人又不像完全是个下人。 众人跟着楚太太往里走,楚家的宅子很大,竟有几十亩地,大大小小的房舍有四十余间。前院有几分古典园林的风韵,水池假山,绿柳周垂,小桥流水,游廊曲折,花园里浓荫蔽日,一池的芙蓉花碧叶连天,嫩蕊凝珠;沿着甬道一直往后走,到了后院,却是个蔬菜园,瓜果飘香,藤蔓满枝,倒是野趣十足。 众人经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宽敞厅屋里,厅外门楣上悬着一块杉木巨匾,四周镂空雕花,正中是“美意延年”四个鎏金大字。厅内摆设着古玩字画,名人法帖,四处有一种古香古色的韵味,两个老妈子正在上茶。 楚劭南问:“怎么不见父亲。” 楚太太说:“他呀,一大早就和朋友去山上寻石刻印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没一会儿,几个佣人和厨子开始往桌上端菜,摆了满满一桌子的冷热荤素。一个高高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穿一身白秋罗长袍,鼻梁上架着副玳瑁眼镜,倒蓄了长长的山羊胡须,颇有魏晋名士之风。楚劭南起身叫了声父亲,楚松卿抚了抚胡须笑道:“劭南回来了啊。” 那楚松卿原是宁州响当当的名士,之前南北割据各自为政时,楚松卿就在南方政府任着要职,与中昱的舅父薛山,并称南方政府的“文武双杰”。后来南方政府与北边军阀议和,在丰平成立中央政府,薛山便去了丰平任了陆军总长,楚松卿却辞官回乡,过起了归隐山林的生活。 楚劭南向楚松卿介绍着这一行人人,楚松卿和他们打过招呼后,问道:“怎么夏家兄妹今年没来吗。” 楚劭南道:“中昱去丰平看望薛舅父了,过些日就会来。” 楚松卿问道:“听说薛公在丰平遇了刺,可还安然?” “薛舅父身手了得,那贼人自是没得逞,只是当场咬毒自尽了,否则定要抓起来审问一番,揪出这幕后指使!” 楚松卿摇着头道:“幕后指使,明眼人都知道……咱们这位冯大总统哟……”正要说下去,被楚太太上前打断道:“好啦好啦,咱们回乡时就立下过规矩,在这宅子里,不许谈论政事!” 楚松卿赔笑道:“好好好,都听太太的。” 众人见这二老打趣和睦的样子,也都笑了起来。 ------------ 第八章 湘林楚宅 在楚太太的招呼下,一群人都上桌吃饭。这桌上大半的菜都是刚从后院子里刚采摘下来的,新鲜得很,吃起来清爽鲜嫩,最适合这炎炎夏日。有一碗乌鸡汤,是楚太太亲自煲的,那汤里加了红枣,参片,枸杞,香菇,用小火炖了一个多时辰,很是入味。楚太太叫老妈子取了小碗来,给每人都盛过去。众人尝了都赞不绝口。 晚饭后,楚太太又忙给着给客人们安排睡房。因为楚家房舍多,他们每人都能单独睡一间房。沈涵初的房间,在一座跨院里,叫作蕉雨轩,院子里有一道曲折围绕的朱漆长廊,牵藤引蔓,廊外植着大片的芭蕉,碧绿的大蒲扇似地随风摇曳,衬得那院子极其清幽。 盛夏的天,黑得慢。晚饭过后依旧是霞光满天。慧因和沈涵初在前院和孩子们踢毽子,那毽子是用铜钱和羽毛做的,不像一般人家只用几根白鸡毛,这上面的羽毛漂亮极了,不知是山里哪种奇鸟的羽毛。两个铜钱穿在一块儿,每踢一下,就在鞋帮子上嗒一声响,慧因的腰肢一扭一扭,踢得好极了。 沈涵初玩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便对慧因说要回房躺一一下。慧因正和孩子们玩在兴头上,应了一声“好”继续踢着毽子,也没怎么注意。 沈涵初头晕得厉害,一路扶着树木往后院厢房走去,因为这园子实在是大,她找不着路。走过一座石桥后在前方看到了楚劭南,她刚想叫他,他却一拐进一座院子里。 沈涵初迟疑了一下,跟了进去。那院子很大,朝南坐北,一边种着一排青钱柳,一边则是一排扇叶槭,正中一扇形花坛,密密匝匝的全是夏鹃花,像一团团紫红的火焰。她扶着一棵青钱柳,张望了一圈,看到院子的正厢房里,菱花隔扇门开着,是老式的松木门框,上面雕着卷草纹,和她郦城那个家很像。 她人飘乎乎的,只觉得眼前迷蒙了起来,门依旧是那扇松木门,只是四壁成了青灯古佛的厢房。一尊菩提佛像前跪着一个人,穿着古式的库缎旗服,不合体的宽大,有着和她一样细长的眼睛。 她看到了她自己,小时候的自己,瘦小的身子罩在一件暗蓝色的袍子里,也是不合体的大。乳娘何妈抓着她的手,指着佛前的那个女人道:“小姐,这是太太,快叫母亲。”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的人捻着佛珠的女人——她母亲,缓缓转过头,身上的旗服是僵硬的黑白色,和她的脸一样僵硬。 她看着她母亲,往何妈身后藏了藏,一句话也说不出。何妈轻轻推了推她,有些焦急地道:“怎么躲起来了,快叫呀。” 她只是盯着她母亲看,她衣服的镶滚上有小小的串枝莲暗花,目光再往上,触到了她母亲的眼,灰褐色的眸子,是冷漠的,冰凉的,又有一种悲戚,薄薄的嘴唇动了动,道:“把她带走,我不想看见她。”冰一样的冷。 “嘭”的一声,是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的碎裂声。一直坐在红木官帽椅上的沈乾鹤——她父亲——忽然起身,怒目瞪着她母亲。 何妈看这情形,忽然抱起她,直往门外走。出了佛堂的门,外面的天,依旧是阴森灰暗的,她从那幽幽的屋门望进去,她父亲,她母亲,成了两个晃动的小黑点,耳边是里面传来的争吵声,杯瓷摔裂声……那一种混杂的响动,仿佛整间屋子都要坍塌。 …… 沈涵初忽然痛苦地闭上眼,使劲晃了晃脑袋才睁开,眼前的一切又清晰起来。她在隔扇门里看到了楚太太和楚劭南。 楚太太因刚刚一直有外人在,一腔思子之情不好发作,如今终于只剩了他二人,眼泪一下子湿了眼眶,俯身抱着劭南的脸哭道:“让娘仔细看看,瘦了没?如今一个人在宁阳住着可习惯?身体可好?有没有生过病?” 楚劭南见母亲这般,触景动情,却极力笑着:“娘放心,我好得很,倒是娘一个人管着这么大一个家,一定少不了操劳。”说着拉过楚太太的手,细细看了看,“您看,比上次又糙了许多,那些辛苦活,以后要少做些。” 沈涵初在不远处看着,母慈子孝,她心里凄凄漫漫的全是感动。她觉得脸上一股潮热的,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她以为自己是哭了,伸手一摸,却是红红一片血渍! 那血越流越多,衣服上也染了一大片,她赶紧仰起了头,血却倒流到了咽喉里,便是一阵腥剧烈的恶心,她剧烈地呕吐起来。 楚劭南和楚太太听到动静,循着声音往院子外走,见到靠在墙上的沈涵初,脸上身上血红一片,吓了一跳,立刻扶着她进了屋子。 楚太太取了棉花,又叫佣人打了井水来。这山下的井水,冬暖夏凉,楚太太用凉水浸湿棉花,按在沈涵初的鼻梁上,没一会儿,血就止住了。楚劭南看着她,一脸焦虑,问道:“好端端地,怎么流鼻血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沈涵初虚弱地一笑,道:“可能晒了白天赶路晒了许久的太阳,肺气过热,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楚太太叹了一声道:“哎呀,我也没考虑周到,那碗煲鸡汤里还加了参片,原想给你们补补身子,怕是沈小姐喝了这汤,更加气血上升,才会流鼻血的。” 楚家自己有个药房,楚太太原本想用冬桑叶,白茅根,麦冬,甘草煮汤药,给沈涵初清热降火。楚劭南道:“我去煮吧。”楚太太笑道:“你哪里会弄这些。” 楚劭南笑道:“我在宁阳一个人住着,生活都是自己料理的,什么不会做。”还没说完就噌噌往外跑。 楚太太看着他的背影,兀自叹道:“这孩子,还是那样急性子。” 沈涵初靠在一把太师椅上,那椅背上是云纹大理石,贴着她的皮肤,阴凉阴凉的。楚太太洗了手绢子,细心地帮她擦去脸上的血渍。她虽是个相夫教子的妇人,但通晓经史诗文,思想维新,一直和沈涵初说着话,不让她觉得半分尴尬。 楚太太的声音,慈祥安宁,沈涵初晕晕乎乎地,半闭着眼睛看着楚太太,只觉得她两弯美目月牙似的温和。她身上也有股淡淡的体香,很是好闻。沈涵初脑中突然冒出几个字:母亲的味道。 楚太太帮她擦脸时,手上的翡翠玉镯偶尔碰到她的皮肤,有一种凉凉的舒适感;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半夜里烧得迷迷糊糊时,也有玉一样凉凉的东西触着她火烫的脸,隐约感到有人喂她汤药,用冷毛巾替她擦脸,她以为是她母亲,因为她母亲常年戴着对玉镯。后来她清醒后,只有她的乳娘何妈守着她,她知道夜里自己一定是做梦了,因为她母亲是从不管她死活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难过,为何同样是母亲,有的能如此慈爱,有的却能如此狠心。从小到大,她从没在她母亲那里得到过半分爱,她原本已经麻木了,也不在乎,可现在,因为楚太太的一举一动,触动了她的心,倒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 ------------ 第九章 闲引花径 楚家大宅里,有一座阁楼,飞檐青瓦,廊腰缦回,绿松翠掩,名曰松香楼。楚松卿早年辞官后,在这松香楼里成立了一家诗社,远近志趣相投的名士,常常在此聚会,楚太太也是通晓诗文,能吟诗填词,诗社聚会时常陪伴楚松卿左右。除了诗社友人,这一带其他文人墨客也常聚于此,吟诗,作画,刻写,高朋满座,尽享风雅之乐,松香楼也因此闻名四方。 只是近些年,楚松卿的这些朋友都天南地北,各自闯荡,松香楼早就冷清了下来。这几日楚劭南带来的朋友们,日日和楚松卿聚在此处看书作赋,促膝长谈,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的盛况。楚松卿很是高兴。 这日在楼里,楚太太正窗边的红木桌上练字,不远处有一架镂雕松木锦绣围屏,屏风后,楚家父子和一行人正在畅谈古今。 沈涵初在屏风那边坐了一会儿,走到楚太太身边。只见楚太太的一手簪花小楷,写得端庄清婉,沈涵初这几日和楚太太相处下来,早就觉得她处处慈祥谦和,知书达理,如今又见她写得一手好字,更加添了几分钦佩。 “伯母的字,写得实在好看,能否送我几幅留作纪念?” 楚太太将手中的羊毫毛笔往那青花细瓷笔架山上一搁,笑道:“让沈小姐见笑了,我随手练练的东西,上不得台面,哪里好意思送人。” “伯母太谦虚了,我看这小楷,功夫很深呢。我们学校几个国文教员,写得怕是也没伯母好。”沈涵初说这话,倒不觉得自己是在奉承,自从她那日得楚太太照顾后,她对楚太太产生了一种对母亲的依恋,此刻对她的字也是打心眼里喜欢。 楚太太听了很高兴,说:“沈小姐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回头挑几幅好的再拿来给你。” “那真是太好了,我怎么会嫌弃,怕是要瞻仰呢。” 楚太太伸手去拿笔,臂上的翡翠镯子不小心碰到了砚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手指一抖,还未落笔,倒先在纸上滴下了一滴墨,晕染了开来。 沈涵初这才注意到了那宣纸,不由叹道:“这花笺纸也好看,并不像寻常市面上常卖的那些,伯母是哪里得来的?” “这纸啊,是以前劭南父亲的一个的好友造的,那人的画做得很好,年轻时常来这松香楼,和劭南的父亲一起造花笺,磨石刻印,一做起来就废寝忘食。” “原来如此,怪不得张张都这样独特。” 楚太太从抽屉里又拿了一卷花笺出来递给沈涵初,道:“沈小姐喜欢的话,可以拿去练字。” 沈涵初忙摆摆手说:“我这手字写上去,怕糟蹋了这纸,再说这样难得的东西,怎么好让伯母割爱。” 楚太太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几口大箱子道:“怎么会割爱,我这儿还有好几箱呢,哪里用得完。” 她们在这边聊得兴致勃勃,围屏那边也就着民国教育的问题说得不亦乐乎。张平子道:“说起这新教育,我看宁阳那几个中小学学堂做得还不如楚伯伯楚伯母好。他们打着新学的旗号,教的还都是四书五经。” 原来楚松卿和楚太太,早年就拨出宅子里的一排厢房办学馆,设立了家庭学院。夫妇二人请了几个精通国学且又懂新学的老师,给子女们上课。除了教四书五经,也讲授算学,博物,格致,音乐,美术等新课程。除了自家子嗣,楚氏夫妇也免费让乡邻的子女就学。 楚松卿道:“这四书五经,我们学堂也是教的,不过劭南编译了白话文的课本给我试用,我用着觉得蛮好。” 楚劭南道:“我是想这新学新学,首先就是要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文言不统一,是教育推广的大碍。” 张平子道:“我上次去丰平,也到了京师大学堂。里面的一帮教育界的代表,为这事儿吵得厉害呢。这上头都定不下来,我们底下的这些地方学校,想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还远着呢。” 楚劭南听了默然,有些不甘。 慧因见岔开话题,笑问道:“对了,这次来怎么不见楚伯伯上去授课了呢。” 楚松卿抚了抚山羊须笑道:“我这个老古董呀,就不误人子弟咯。倒是你们这几位省城大学堂的老师,趁着这几日可以给他们上上课。” 楚松卿的这个建议,得到了一致的认同。大家说干就干,拿了纸笔编排出了一张新课表。楚劭南教伦理门和字课门,慧因教经学和词章,沈涵初教算学门和外文,张平子教中外舆地门和博物学…… 宅子里难得这样热闹,楚松卿和楚太太看着这一群兴致勃勃的年轻人,自有一番愉悦。 夏天的午后,楚家人都有午睡的习惯,院子里沉寂寂的,就连学堂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也规规矩矩地横睡在学馆的一排木架子床上,发出均匀的鼻息。 这个时候,骄阳似火,笼罩着寂静空院子,强烈的金光让人睁不开眼睛来。花猫花狗也全蜷缩成一团,在门槛阴凉处沉沉地睡着。却有几只灵巧的麻雀大胆地飞到地面上,来回走动,寻觅食物。 沈涵初睡不着,独自坐到小跨院里,吹穿堂风。自从她到了这里,常常想起她在郦城的家,也是这样一座旧式的大宅子,可宅子里的那群人却和这里有着天壤之别。她处处对比着,也就时时有一种落寞之感。 她在那里发着呆,一个梳着小圆髻,穿着樱草绿锦缎夏衣的小女孩真蹦蹦跳跳地向她跑来,两个乌黑光溜的辫子也随着她一蹦一蹦,正是劭南最小的妹妹劭文。 沈涵初笑着向她招招手,问:“你怎么不睡觉跑出来了?” 劭文嘟着小嘴说:“屋子里闷死了,劭宇睡着了还满床打滚,哼,我差点被他给挤下来。” 沈涵初脑中想着那几个孩子睡着时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扑哧笑了一声。 劭文偏着圆圆的小脸问道:“沈老师,你怎么也不睡?” 自那日松香楼中商定后,沈涵初开始在楚家的学堂里上课,劭南的弟弟妹妹,都以老师称呼她了。 沈涵初沉吟了一会儿,笑着说:“我呀,也像劭文一样,觉得屋里闷,出来吹吹风。”跨院里有几棵百年大槐树,绿荫如伞盖,树下有一大片凤仙花,开得火一样的红。劭文跑过去摘了一大把红花,兴致勃勃地道:“沈老师,我给你染指甲吧。”她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小瓷碟和一小块白矾,将那凤仙花放里面捣烂了,堆在沈涵初的指甲上。 沈涵初愣愣地看着那凤仙花,忽然想起了她小时候,家里偏院也四处开着这样花。那偏院是她母亲住的,不像前院的园子里,种的都是些名贵的花木,也只有乡下随处可见的凤仙花。她母亲常年累月地在那几间厢房里念佛经,从来不管她。 有一日,也是这样的毒日头,她在一棵大榕树下,看蚂蚁觅食。她的弟弟——二姨娘的儿子,摘了一大把种子往她脸上砸,凤仙花的种子尖尖圆圆,像青青的小桃子,一碰到东西就会爆裂,弹出无数颗黑色的小花籽,砸到脸上生疼生疼的,有几粒小花籽还砸进她眼睛里,她疼得哭了起来。看见的佣人们不敢管,一个是集宠爱于一身的少爷,一个虽也是个小姐,但在这家里爹不疼娘不爱,竟连个丫环也不如了。 她弟弟砸完一大把花籽还不罢休,走近用手指戳着她的脸笑道:“我娘说,你娘是个不要脸的贱货,你也是个小贱货!” 她一听,哭得更伤心了。她弟弟却越发得意,又道:“我娘说,你母亲不守妇道,你也肯定也是个下流胚子,小孽种!” 她年纪虽小,但也懂得什么事受辱,她和她母亲被骂作是贱货,下流,那就是受辱了。她一边哭着,小小的心中揣着一团火,那火苗随着她弟弟的嘲笑声越蹿越高,她突然飞快地 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只听“哎呦”一声,她弟弟捂着额头一时发怔。她以前一直被他欺负,从来不敢反抗,现在她居然敢砸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血沿着眉间流了下来,他才吓得大哭了起来。他这一哭,立刻惊动了全府上下。二姨太和一帮佣人蜂拥而至,用涂着鲜红的蔻丹的长指甲戳着她的额头骂道:“哎呦,天下怎么有你这样黑心肠的小贱种!良心被猪狗吃了呀,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边骂边对她又打又拧的。 她弟弟哭得更响了,二姨太便顾不得她了,抱着儿子就往厢房里跑,一群佣人这个去取药箱,那个去请大夫,乱作一团。唯剩下她一个人缩在院角瑟瑟发抖。 她父亲回家后,二姨太在他前后一刻不停地念叨着:“老爷,你可得管管,哪有这样坏心肠的小孩。昭儿说看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怪可怜的,就去陪她玩。她居然用石头砸我的昭 儿!唉,心肠怎么会怎样坏!” “老爷,这孩子怕是晦气的很,我平日里看她那双眼睛,老是直瞪瞪地盯着人看,好像怀着深仇大恨似的,我想起来就怕。今天只是用石头砸,明日里指不定动起刀子来。老爷,你可得防着呀,昭儿可是您的长子呀,真出了什么乱子心疼的是您呀老爷!” …… 二姨太添油加醋地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她父亲真的怒了,什么也没问,只是让她认错受罚。她被罚站在院子里,头上顶着厚厚一摞子书,夏天的毒日头,她被晒得嘴唇都起了皮,开裂了渗出血来,她却只是咬着牙,就是不认错,死也不认错。 到了黄昏,二姨太抽鸦片抽得飘飘忽忽时,到院子里后见了她又涌上一股气,便用火烫的烟筒烙她的后背,疼得她差点晕了过去。 糟心的回忆! 沈涵初兀自出神着,劭文伸着粉雕玉琢的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沈老师,你在想什么呢?” 沈涵初回过神来,凄凄一笑,将劭文搂在怀里柔声道:“我在想,劭文有这样的哥哥,这样的父亲,母亲,真是幸福!” 劭文似懂非懂,只顾低头去看看沈涵初的指甲,花汁还未干,她有些急了,又拔了几个细长的甘草,将那捣碎的凤仙花扎在沈涵初的指甲上,十个指甲,一个个很认真地扎过去,扎完后倒拍拍沈涵初的肩道:“沈老师不急,很快就染好了。” ------------ 第十章 闲引花径 到了傍晚,学馆放学后,沈涵初在她的厢房里看书,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小孩嘻嘻哈哈的声音,往窗外一看,劭文正拉着楚劭南往这里跑。 劭文一进屋,就扑到沈涵初怀里,甜甜地叫了声“沈老师!”沈涵初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劭文来了啊,有什么事吗?” 劭文拉起她的手对着楚劭南叫道:“哥哥,哥哥,你看好看不?是我帮沈老师染的。” 楚劭南一看,只见她十根纤纤手指,指甲上有淡淡的樱粉色,笑着说:“好看,好看极了。” 劭文高兴地跳了起来:“劭文也要这么好看,可阿妈不让我染。哥哥你帮我跟阿妈说说,阿妈最听哥哥的话了。” 楚劭南走进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小东西,原来打这个主意呢。” 劭文钻到楚劭南怀里,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地撒娇着,那极力讨好的模样可爱极了,沈涵初一旁看了也忍俊不禁。楚劭南无奈地笑道:“好好好,我晚上就跟阿妈去说。” 劭文一听,欢呼雀跃地跑出跨院,厢房里只留下了他们两人。 因为家里人多,他们这几天倒难得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楚劭南便问道:“你这几天还住得惯吗?” 沈涵初笑道:“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怎么会住不惯。” “沈小姐客气了,这地方偏僻,不比宁阳繁华,怕是这深山里诸事不方便。” 两人说着走到院子里,正值夕阳西下,金光璀璨,眼前苍翠的青山也披上了一层金衣。沈涵初问道:“听说庭院前那条溪流叫灵溪,不知这山,可也有名字?” 楚劭南笑道:“这山叫璀霞山。” 沈涵初望过去,山边彩光万道,如锦的云霞浮动在层峦叠翠的山顶,似万朵红莲盈盈飘荡于一池碧水间,不由叹道:“璀霞山,好美的名字!” 楚劭南稍稍思量了一会儿,问:“你想到这山上看看吗,家父曾经成立过一个诗社,常和诗社朋友们这山上游玩。他们还山上建了一座楼阁,里面还存着不少诗稿字画金石。” 她正欲说好,忽然想到了上次他们爬山时被困在山中的事情,有些迟疑。楚劭南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你放心,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绝对不会迷路了。” 他既这样说,沈涵初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便跟着他去了璀霞山。 暮色下,满山的树木有一种苍老的翠绿,幽鸟归巢,从半山腰俯瞰下去,楚家的大宅和四周的民房冒着袅袅的炊烟,星罗棋布,灵溪澄清飘渺,如一缕轻纱环绕。 他们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到了楚劭南说的那座的亭楼里。那是座朱漆飞檐的木楼,屋内笔墨纸砚,桌椅摆设,一应俱全。楚劭南拿出些字画印石给沈涵初赏玩。有一块冰种金龙纹的印石,很是精巧,落款是楚松卿,看来是他自己摹刻的。 沈涵初问:“楚伯父很喜欢刻印?” “原本只是略有兴趣,后来受了他诗社朋友的影响,对这摹石刻印,也痴迷了起来。” 沈涵初笑笑,又去看其他的印石。她见这亭楼虽在山上,但屋内的陈设纤尘不染,便道:“楚伯父的诗社已经散了许久了,这亭楼倒挺干净的。” 楚劭南道:“家父最怀念的就是曾经和诗社友人欢聚的这段时光,因此诗社虽然散了,但会派人定期来打扫,偶尔也会一个人来读书自娱。” 他说着用手抚过一张书桌,回忆起往事:“我小的时候,也常跟着他们来到这山上,那时我比这凳子高不了多少,父亲总是把我抱到这凳子上,抓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有时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念诗。到了晌午,母亲就会和几个佣人提着食盒,送酒菜上来。他们在一旁宴饮,母亲就在这里喂我吃饭,山里四处都是鸟鸣声,母亲哼着湘林小曲,比那鸟鸣还动听。” 沈涵初听他说着,脑中回想起这几日楚氏夫妇的种种,怔怔地叹道:“你父母待你真好。” 楚劭南淡淡一笑:“天下的父母,待子女都是好的” 她心中一颤,想道:那也未必。 本来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四处山清水秀,莺啼婉转,是个谈心的好地方。她可以把她的遭遇说出来,可她只字为提,尤其是对着楚劭南,尤其是他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她觉得在他面前,她的家,她的父母,简直是一种耻辱。 窗外传来几声鹧鸪空灵的啼鸣声,沈涵初沉默了一会儿,只是说:“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楚劭南看到天色渐暗,点了点头,便和她一起走出亭楼外。 亭楼外的平地上都是嫩色的青草,像一张四处延伸的绿褥子,踩上去那样柔软。他走在沈涵初身后,看到她乌黑的发丝在腰际一荡一荡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在妙岩峰的那晚,她沐浴在月光里,一头黑发从双肩倾泻下来,嫣然一笑道:“我希望能下一场花雨。” 暮色渐起,山上起了雾气,烟岚如幻。他有些恍惚,忽然止住了脚步喊道:“沈小姐!” 沈涵初一回头,尖尖的脸庞染上了些许绯红霞光,问道:“怎么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走过去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地跑了起来。 她跟着他跑着,耳边是风呼啸的声音,这不是他第一次抓她的手了,可她的心还是那样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一蓬一蓬的灌木蓬蒿向后退去,山路逶迤曲折,眼前出现了一片粉白色的花林,挤挤挨挨染了半天玉洁,晚风带着雾气拂面吹来,有一种烟波浩渺的湿润,丝丝缕缕的花香沁人心脾。 山间的青风将一树树娇丽的花瓣吹得纷纷飘落,薄如绫绡,天地间下起了一场花雨。沈涵初惊喜地捂着嘴,旋即跑进这场花雨中跳着笑着旋转着,裙裾迎风翩飞,快乐得像个孩子。玉蝶似花瓣的漫天飞舞,洁白无瑕,如碎雪万片,沾染了她一身的莹润。 楚劭南凝神望着她,只觉得满眼的流丽灿烂,他从未见她如此笑过,满林花色都不及她的笑容美丽,天地间仿佛透着股蓬勃的生机,他也快乐了起来,朝她喊道:“你看,你的愿望实现啦!” 沈涵初望了一眼楚劭南,心里咯噔一下,他和她隔着几米远,清俊的脸上是如暖玉般温和的笑。 山间的鸟鸣啾啾,她全然听不见,晚风的清凉,她也全然感觉不到,这一刻,世界仿佛只有她和劭南二人,这一瞬,她眼里心里,便也唯有他……落花簌簌掉到衣襟上,轻软无声,树上花,水中影,他乌黑的眸子里有她缩小的倒影,不远处就是临渊的峭壁,她感觉自己像立在美丽的悬崖旁,只差一步便要跌进去了,不,她已近跌进去了…… ------------ 第十一章 倚轩情生 这日夜里,慧因来找沈涵初聊天,沈涵初虽一直和慧因说着话,却总是心不在焉。慧因走后,她在灯下看书,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自从山下回来后,她就有些心神恍惚。 她合上书本,走到床边一躺,脑中浮现出黄昏时那场花雨。只这回忆起这一幕,心就甜得要渗出蜜汁来,她醉了,醉出一个指尖飘香的梦来,黑暗中痴痴地笑着。 隔着一个院落,便是楚松卿和楚太太的卧房。这日饭后,楚松卿特意把楚劭南叫来,有一番重要的话对他说。 楚太太睡前有焚香的习惯,正往一只青铜夔龙纹炉里加了些许白檀香和藿香叶,轻烟丝缕缕没入空气中,楚太太盖上香炉盖后,才缓缓走到劭南旁边坐下,楚松卿也一道坐下。 “父亲,有什么事吗?”楚劭南一头雾水。刚刚在松香楼里,他们的讨论会散了后,楚松卿却把他叫住了,一路引着他来到卧室,他坐了许久却不告诉他到底何事。 楚松卿抽了一口烟斗,缓缓吹出一个烟圈,推了推楚太太道:“还是你来说吧。” 楚太太满脸笑意,顿了许久方道:“劭南啊,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我们和你三舅,都有意让你和婉筠亲上加亲。” 婉筠是楚劭南三舅的女儿,比他大几个月,是他表姐。 楚劭南心中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太突然了,简直让他猝不及防。 楚太太见他发愣的表情,轻轻地唤了句:“劭南?” 他缓过神来,立即回驳道:“娘,我如今有这么多事要去忙,正是成就一番作为的好时机,还不想怎么早结婚。” 楚太太一怔,继而笑道:“傻孩子,这成亲和事业难道就冲突了吗?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自然是先成家再立业,再说你一个人在宁阳城里住着,我总不放心,婉筠嫁过来,同你去宁阳也有个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你也能更安心地忙你的事业。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青铜香炉里飘来阵阵馥郁的香气,原本楚劭南是很喜欢藿香叶的味道,此刻却觉得很不舒服,皱了皱眉道:“我在宁阳,一个人住得好好的,哪里需要什么人照顾,再说还有中昱他们一家,还有这么多朋友,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楚太太扑哧一笑,道:“这怎么能比呢,中昱他们究竟是外人,哪能有妻子贴心呢……” “我与他们志同道合,不仅交心,而且往来自由。况且我每日要在学校,报社,编译局几头跑,本就忙碌无暇,若娶了妻,反而多了牵绊。” 楚太太没料到他竟这样反对,有几分愕然,楚松卿看妻子有些下不了台面,便在一旁调节:“这事还得看劭南自己的意思,既然劭南觉得还早,那就过些时日再说吧。”然后又对楚劭南说:“劭南,我和你娘也是给你提个意见,并没有要逼你成亲的意思。不过你虽觉得为时尚早,可你表姐是个女子,可耽误不起了啊,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楚劭南离开父母的正院后,心中还有些抑郁,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都是开明人,如今却也做亲上加亲这种旧风俗事情。他和她表姐的确是青梅竹马,可也只是青梅竹马,现在突然要他娶她,他除了惊讶还是惊讶。父亲要他好好考虑,这有什么好考虑的,不爱当然不娶。可是父母和三舅兴致勃勃,自己若拂了他们的意思,只怕日后相见很是尴尬。不知表姐是什么想法,表姐向来温顺沉静,恐怕绝不敢忤逆父母的意思。看来只能是他这边得态度强硬,才能绝了父母的念头。 楚劭南走后,楚太太一脸失落,对楚松卿道:“我还以为他们两小无猜,让他娶婉筠,他会高兴呢。” 楚松卿叹道:“现在不比我们旧时,都提倡婚姻自由,他们年轻人喜欢新思想,也喜欢赶时髦,你越是逼他,他越是要忤你的意。你也别急,把婉筠接过来和他多处处,日子久了也就相处出感情来,到时候这门亲事就是情到自然,水到渠成了。” 这日夜里,楚太太彻夜未眠,天微微泛白便披了衣服起来,给她的哥哥写了封信,说明了事情的始末,让他过几日带着婉筠来楚家小住。 一旁的跨院里,沈涵初也是彻夜未眠,天刚泛白,她就趿了两片拖鞋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向外看去,天际光华如绮,虽是盛夏,破晓时的风还是清凉如水,窗外的几株芭蕉叶,像翡翠绿的团扇,轻轻拂动,回廊的雕花栏杆上,爬着紫粉色的朝颜花,凝着晨露,本是没有香气的花,她却觉得有一种微醺的味道。 她快乐极了,在屋里跳舞似地旋转着,回想着昨日黄昏的那场花雨,人又开始晕眩——他是喜欢她的吗?一定是的,不然怎么会记得她这样*的一句话,又怎么会为她费这样的心思。 她向远处望去,隔着前面那个院子,有两棵郁郁葱葱的云杉,灰墙掩映间露出伞尖似的树顶,那便是劭南住的院子,再往左,就是他父母的正院,她将这园子的角角落落都望了一遍,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异样的温暖——如果,如果他是爱她的话,带给她的又何止是一个爱人,那是一整个家啊,一个兄友弟恭,父慈母爱,她一直渴望的家啊! 她微微笑着地看那天空,从没有像此刻般期待过升起的朝阳。 楚劭南经过西厢房时,见楚家坤支使着几个老妈子在收拾一件长久没人住的屋子。恰巧他母亲的贴身佣人柳妈走出来倒水,他便顺道问了句:“柳妈,有客人要来吗?” 柳妈不知道事情的始末,自然不会隐瞒,笑呵呵地答道:“是啊,大少爷,三舅老爷和表小姐要来呢。” “什么?”楚劭南一阵诧异,“什么时候到?” 柳妈将一盆水泼到花坛里,道:“快了,就这两日吧。” 楚劭南听了拔腿就走,昨夜父亲说看他自己的意思,可才一个晚上,就让人去接表姐来,这其中的意思,他自然明白,想到这里,心中便涌上一阵怒火。 楚太太此时,正在她院里的一间耳房里,和楚家坤核对账目。 楚家坤穿着件府绸大褂,一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向楚太太将账目汇报了一遍后,说:“西山一带还是的那几个佃农,已经几年没交租子了。” 楚太太问道:“是徐寡妇和詹大爷家吗?” 楚家坤说:“今年除了他们,还有好些佃农,说是闹了虫灾,怕是秋收后也交不上租子。” 楚太太想了一会儿道:“罢了罢了,就免了他们的租子吧。” 楚家坤翻了一下账簿,有些为难地道:“太太,这几年战火连连,各处收成都不大好,去年府上就已经没有盈余了,今年若还是四处免租子,怕是要入不敷出了。” 楚太太拿过账簿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佃农们本就穷困,逼他们交租,老爷和我都于心不忍。几个孩子都长大了,这开支用度也是越来越大,还是你留心些,趁行情好的时候,卖几块地吧。” 楚家坤应了一声是,提着装账簿的小皮箱装了东西正要走,楚太太又道:“徐寡妇和詹大爷家,你叫人送些米去救济一下。”楚家坤停住了脚步,转身道:“老爷太太真是菩萨心肠!” ------------ 第十二章 倚轩情生 楚家坤走后不久,楚太太躺在一把藤椅上,用一柄黑花梨木小槌敲着腿。楚劭南心急火燎地走进来,开口便问:“母亲,你叫人去接表姐来了?” 楚太太坐起身,也没回他的话,顾自埋怨道:“这柳妈,就喜欢四处嚷嚷,一点事情都守不住口!” 楚劭南见她口吻,竟是真的,便道:“母亲,我昨晚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你这个时候让表姐来,是什么意思?” 楚太太将那柄黑梨花木槌往桌上一搁,笑着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道:“你激动什么,婉筠以前不是也常来小住的吗。” “若是以前,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昨晚我刚说还不想结婚,您就要把要把表姐接来,您当我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楚太太见他满口质问的语气,有些不快,道:“既然你明白其中的意思,何必还要来问我。” 他听他母亲这样说,眼里窜起了股小小的火苗,怒道:“我只是来告诉您,我不想结婚,就是不想,娘你再怎么做,我也不会娶表姐!” 楚太太全身一阵颤抖,她这个大儿子素来孝顺至极,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同她说话,瞥眼间她又看到桌上的账本,只觉得最近诸事不顺,一口气提不上来,人像根柳枝般要倒了下去,支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楚劭南方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赶紧去扶楚太太。楚太太抓着劭南的手,半晌才道:“劭南啊,娘是最了解你的,所以很清楚,你娶婉筠是不会错的,你就信娘这一次吧。” 楚劭南默不作声,楚太太继续说道:“就算你现在不同意,你也和婉筠再处处,若真不合适,娘也不强求了,行吗?” 楚劭南见她的语气近乎哀求,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没过几天,楚劭南的三舅就带着他的长女姜婉筠上了楚家来拜访。楚氏夫妇极其热情,备了丰盛的酒宴为他们接风。 宴席上,沈涵初第一次看到姜婉筠,一个温婉秀丽女子,曲眉润颊,穿着茶青色的香云纱旗袍,周身绣着细密的白茉莉,斜襟上三颗蝴蝶盘扣。却裹着一双金莲小脚,走起路来弱如扶柳,一说话还未开口就先红了脸,真是温柔到了极点。 楚太太早就打理好了厢房,姜家父女住了一晚后,姜父便要回去了。楚太太便要留婉筠小住一段时日,姜父替女儿推辞了一番,也就答应了。其实这是他们在信里说好的,现在的种种,不过是在楚劭南面前走个过场罢了。 自从婉筠住下后,楚太太的精神格外地好,时不时地造就机会让婉筠和劭南单独相处。一会儿让他二人去她的正院里陪她说话,一会儿让劭南陪着婉筠上街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一会儿让婉筠去劭南屋里送她炖的补品……楚劭南虽心里恼火,但又不好逆着她母亲。 沈涵初并不知道楚太太的意图,只当他们是普通的表兄妹。她因婉筠温柔婉约,又是楚太太的侄女,更觉得她处处和楚太太有几分相似,所以也很喜欢婉筠,常常和她一处说话。 婉筠住的小院里有一架秋千,这日,沈涵初上完课,正好看到婉筠坐在秋千上,手里拿着绣花绷子,脚边放着一只剔红葵瓣篮,里面堆着各色丝线和花针。沈涵初悄悄地走进去,在离她几步远时贸贸然地叫了声“嘿!” 婉筠吓了一跳,手里拈着的花针差点扎了手,见是沈涵初,方才舒了口气道:“沈小姐,你倒吓唬起我来了。” 沈涵初嗤嗤一笑,道:“绣什么呢这么入神,我走了这么长一截子路都没看到。” 婉筠将花绷子往身后一藏,轻声说:“没什么,随便绣几朵花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婉筠虽藏得快,沈涵初还是瞥到了,是两朵婀娜的并蒂莲,桃红的花色,嫩蕊凝珠。沈涵初在婉筠旁边随她一起坐下,一面笑道:“你可真贤惠,以后谁娶了你,必是天大的福气。” 婉筠红了脸,微嗔道:“沈小姐又取笑我了。” “我可没取笑你,你和楚太太是我见过的中最温柔和气的人。你姑父有楚太太这样的妻子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可不是有福气。你和你姑妈这么像,以后你的丈夫当然也是有福气的。” 婉筠嘻嘻笑着,忽然绕到秋千后,猛力一推,道:“我看呀,沈小姐上过洋学堂,见多识广,人又漂亮,以后谁娶了你才是天大的福气呢。” 婉筠身肢柔弱,使不出多大力气,秋千飞得不高,可沈涵初还是吓了一跳,只觉得人直直地往后倒,待那秋千回落到原处后,她从上面跳下来,道:“好啊你,在我背后使坏……”说着去咯吱她。 婉筠轻轻呼了一声,绕着秋千架子四处躲藏,一面笑着求饶道:“别闹了,别闹了,我错了就是。” 院子里飘扬着铜铃般的笑声,两人玩闹了好一会儿才在安静了下来,一起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秋千索发出“吱吱”的声音,院子一角的一棵百年大榕树绿叶繁茂,也随着秋千索荡漾了起来,四围拂过细细的青风。 婉筠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沈小姐,跟我说说劭南……和你们在宁阳的事吧。” 沈涵初想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和楚先生也是年初才认识的。他和慧因在宁华大学教书,我在宁州师范教书,还有一些朋友是在劭南的报社和编译局的同事。我们这一群人,因志趣上合得来,所以常压压挤挤在一处,有时写文审稿,有时聚会聊天。” 婉筠仔细听着,微微偏着头又问:“那……劭南他……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楚先生他对人很是友善真诚,要好的朋友太多了,这次来的张先生、李先生、唐先生、慧因都是他要好的朋友。在宁阳还有好多他的朋友我都不认识呢。对了,还有一位夏中昱先生,和他以前就是同学,关系最要好了。我也是通过中昱才认识楚先生的。” 婉筠因为觉得自己这次来,劭南对她的态度明显变了许多,想从沈涵初口里听出些端倪来。她想问的其实是楚劭南特别要好的女朋友,自然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沈涵初的回答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她微微有些失望,接着她的话茬道:“哦……我知道这位夏先生,以前也来过的。他还有个妹妹,好像叫……中湄。” 沈涵初听到中湄两个字,心里却一惊,故作平常的问道:“你也认识中湄?” “夏先生以前来这里时,都会带着他妹妹,碰巧我也在楚家小住,就见过几次,很是可爱呢。”婉筠当然不会疑心到中湄身上,因为她看到的中湄,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而沈涵初脑海中的中湄,年芳正好,像一支花苞刚绽的出水芙蓉,楚劭南会亲昵地揉她的头发。想到中湄,沈涵初心里涌上一股哀愁,原来中湄早就来过了。 树上的蝉断断续续地叫着“知——知——”,她们两个都沉默着,想着各自的心事,倒有一种“蝉鸣林愈静”的感觉。 沈涵初先打破了沉默,道:“你也跟我说说你和劭南小时候的事吧。” 婉筠想了会儿,道:“小时候,我和劭南,还有家坤,一起在宅子里的私塾馆上课。劭南他从小就聪颖过人,塾师教的诗经,他看几遍就能背下来,我和家坤呀,半天都记不住。他十岁时,就能参加姑父的诗社,和他们吟诗填词了,我和家坤呀,还只会玩过家家。” 沈涵初听得糊里糊涂,问道:“家坤?他不是楚家的管家吗,怎么从小你们一起读私塾?” “家坤其实是姑父姑妈养大的。你不知道,姑父姑妈是这湘林出了名的大善人,经常有穷人将养不活的小孩送来楚家门口,姑父姑妈都会收养,将他们抚养成人。家坤也是这样进的楚家。姑妈捡到他时,因为和劭南年龄相仿,让他也姓了楚,和我们一起读私塾。他虽然读书不行,但很会算账,人也伶俐,慢慢地,姑妈就将家里的事都交给他打理,他也成了楚家的管家。” 沈涵初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这段时间住下来,看他和一般的下人不大一样。” ------------ 第十三章 泪沾雨轩 家坤这几日进进出出,忙着卖地的事情。观湘门的一个乡绅想买楚家的地,这日便请了楚家坤喝酒,商议地价。 家坤回到楚宅后,喝得有些醉醺醺的。已是黄昏时分,他正想去账房再看看账簿,经过了婉筠的住所,看见她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脚边放着一只剔红葵瓣篮,低着头似乎在做绣活。 他因为小时候和婉筠一起上过私塾,与她感情比一般主仆要亲厚些。婉筠每次来楚家,他都会跟她唠嗑几句。 “表小姐。”楚家坤招呼了一声,便往院子里走了进去。 婉筠抬头一看,笑道:“是家坤啊,这几天看你忙里忙外地,在做些什么呢?” 他嘻嘻一笑,道:“应酬,应酬……帮着太太张罗一些生意上的事。” 婉筠便道:“看来姑妈是越来越倚重你了。” 家坤听了很是高兴,继续道:“哪里哪里,太太再怎么倚重我,也比不上表小姐,她呀,巴不得早点将你娶进门,好来帮着打理楚家。” 婉筠脸一红,嗔道:“家坤,你也拿我取乐!” 家坤拍拍胸脯道:“我可不敢拿表小姐开玩笑,我说的是实话。表小姐,我管着这账房,自然是知道的,老爷太太呀,已经开始预备款子准备下半年就要办喜事了。” 婉筠羞涩地低下头,手里揉着一只金丝螺香囊。家坤见了,笑道:“呦,好漂亮的香囊,是绣给大少爷的吧。” 婉筠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家坤因为刚刚喝多了,现在酒劲上来了,打了个闷嗝,眼下一片醉红,一些话也不多想就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不过呀,我要劝表小姐多留个神。大少爷在省城呆久了,城里的小姐遇得多了,难免心思会起变化。老爷太太虽想让你们早日成亲,可大少爷呀,好像不太热心。” 婉筠心里早就疑团重重,如今终于有人肯对她说句体己话,也顾不得矜持了,忙问道:“你可听说了些什么,劭南在省城,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这我倒没听说,不过呀,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为好……”家坤说着向四处看看,好像有人会偷听他们的谈话似的,接而轻声道,“我前几天看大少爷,拉着那个沈小姐往璀霞山上去,这孤男寡女的,就他们两个人呢,啧啧,我看他们关系呐,不一般。” 他的话像一声闷雷似地打进婉筠的心里,沈小姐,怎么可能?她对自己是这么好,竟是个表面一套背里一套的人? 婉筠僵着的脸,半天才扯出一点笑意,道:“不会的,是你多心了吧。我这几日天天和沈小姐处在一起,她这个人,很不错的呢。”她说这话,是说给家坤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家坤摇了摇头叹道:“我就知道表小姐心善,怕你被她骗了哩。这几天我看你们有说有笑地在一起,早就想提醒你一声,别你在那里掏心掏肺地对她,人家呀,在背后挖你墙角。” 天渐渐暗下来,霞光褪尽,只剩了灰白。四周的花草树木,成了一团团黑影。婉筠坐在那里,脸上蒙着层阴影,一动不动,手中的那只未绣完的金丝螺香囊,不知何时滑到了地上。 家坤见了,方觉得自己多言了,赔笑道:“天色不早了……那个……表小姐,我还有些账目要看,就先走了。”说着快步出了院子。 这日夜里,婉筠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都无法入眠。 她想起了小时候和楚劭南、楚家坤玩抬花轿的游戏。她扮新娘,坐在一把竹椅上,盖着红盖头;楚劭南扮演新郎官,将一块大红锦帕扎成绸花挂在胸前,和楚家坤一前一后抬着椅子,抬着嘴里念着童谣:“抬花轿,抬花轿,抱个新娘拜天地;东边锣,西边鼓,欢喜得笑哟嗨嗨。” 等摇摇晃晃抬了一截路,他们把椅子放下,楚劭南蹲下身,她便扑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楚劭南抓紧她后站起身,在天井里嘻嘻哈哈地乱跑,嘴里喊着:“背新娘子喽,背新娘子喽!” 婉筠想这里,痴痴地笑了起来。对,只有她才能是他的新娘子,从小就是。姑妈和父亲也早就有过约定,劭南迟早是要娶她的,她也自小就把自己当做他未来的妻子。他一天天地长大,光芒越来越耀眼;她也一天天地长大,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深。成为他的妻子,简直成了一种信仰,如今眼看着就要实现了,却要毁在令一个女人手里,不,她绝不容许! ------------ 第十四章 泪沾雨轩 小时钟当当作响,红木桌上摆着本暗蓝封面的古诗集,婉筠坐在桌边,时不时地看看院门,已近黄昏,照着以往,沈涵初这个时候该来找她说话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到皮鞋哒哒声,婉筠赶紧拿诗集,琅琅地读起来:“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凤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沈涵初款款走进来,笑道:“婉筠小姐真是好兴致,远远就听到你在读古诗。” 婉筠笑齿轻启:“是啊,不比你们上过新学堂的,我也只能读读这些旧诗文。” 沈涵初一看,是《凤头钗》,她虽国文一般,但陆游与唐琬的故事还是知道的,不由得叹道:“陆游真是糊涂,竟屈服于封建礼教,放弃了至爱的妻子,以至于日后,一生长恨。” 婉筠轻轻放下手中的诗集,道:“陆游是个至孝的人,就是对唐琬再难割舍,也不愿违逆母亲。如果我是唐琬,也不忍让他为了自己,背弃父母宗族。” 沈涵初偏头想了想,道:“违逆母亲又何妨,既然是一生的至爱,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放手呢?” 婉筠微微挑了挑双眉,道:“沈小姐,虽然现在是民国了,提倡婚姻自由。但我想,有些道理是亘古不变的,就比如这男女的婚姻,还是得到双方父母的祝福为好。否则,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想如果陆游当初若强行将唐琬留在身边,与陆母天天唇枪舌剑,家庭不和睦,家也就不像个家了,对陆游这种至孝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痛苦;他与唐琬的感情也迟早会在这种痛苦中耗尽。” 沈涵初觉得婉筠今天对她说话的语气,带了刺般,有些纳闷。她不想将气氛搞僵,便笑了笑道:“也对。” 婉筠心中微喜,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慢慢翻着那泛黄的纸张,翻着翻着,目光又停留在另一首诗上,又念了起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 婉筠念着念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沈涵初很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婉筠道:“你看这诗里的新娘子,和他丈夫从小玩在一块儿,亲密无间,新婚时还羞涩成这样,低头对着墙壁,任他丈夫千呼万唤也肯回头呢。” 沈涵初想着那诗中描写的景象,也觉得十分有趣,笑道:“做新娘子的,总是会害羞的。” 婉筠盯着那诗集,仿佛在遥想,柔声道:“不知我跟劭南成婚的那天,会不会也是这样……” 沈涵初心里一震,仿佛没听明白,“嗯?”了一声。 婉筠对着那诗集,依旧在遥想,自言自语道:“当初姑妈教我这首李白的《长干行》时,还打趣我和劭南,就像这诗里的男女,也是打小玩在一起,青梅竹马。以后呀,也要作一对像他们一样的恩爱夫妻。姑妈待我这样的好,我以后,一定会做个好儿媳,好好照顾劭南,孝顺姑妈。” 沈涵初看着婉筠的两片红唇一启一合,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木然地怔在那里。许久许久,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是婉筠,她倚在桌上凑到她面前,关心地问道:“沈小姐,沈小姐,你怎么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双手紧紧拽着衣裙,眼里尽是空洞。过了半晌,才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和劭南……楚太太……” 婉筠笑道:“对了,沈小姐还不知道吧,我和劭南,是打小就订了娃娃亲的。姑妈说今年就要把婚事办了……”她说着,望了望碧蓝的天,好似在回忆的样子,“现在想来,小时候和劭南玩抬花轿的游戏,好像昨天发生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真要嫁给他了,这日子啊,还真是飞一般。” 沈涵初看着婉筠,看着她脸上娴静幸福的笑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喉咙里一阵酸呛,却极力忍着,忍着,脸上扯出一朵诡异的笑容,道:“真是……恭喜你了。”声音也是诡异的。 婉筠已经坐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并没有看她,只是微垂下头,很害羞的模样,说:“我和沈小姐虽相识不久,但也算一见如故,到时候希望沈小姐赏脸,能来喝我们的喜酒。” “好……好……”沈涵初说着,那声音细微极了,还带着一点颤音。她惶惶地站了起来道,“我还有些事,先回屋去了。”也不等婉筠回应,就直往院门走,她极力想表现地平常,却还是越走越快,简直像是仓皇而逃。 婉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可终究觉得有几分凄然。 沈涵初跌跌撞撞地回到蕉雨轩,只觉得浑身瘫软,直僵僵地往床上一躺,也不哭,思绪像被抽去了一样,只是瞪大了干涩的眼睛看着白色的床幔,眼里尽是无边的空洞。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夜,浑身麻痛得一点知觉都没有,心也是麻木的,一直到了清晨,天泛白了,小轩窗里吹来清凉的风,她才略微有了知觉。 就在几天前,也是这么一个清晨,她在这屋子里欢乐地旋转着,为了什么?嗬,竟是为了一个自己为自己编织的谎言,巨大的谎言! 楚劭南居然有婚约,居然马上要结婚了,为何还要诱惑着她做了这样美好的一个梦!她以为自己将有一个她爱的也爱她的人,一个渴望已久温暖的家,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嗬,梦碎了,碎了的渣子刺得她鲜血淋淋,究竟是他可恨还是自己天真? ------------ 第十五章 不告而别 这日一大早,楚太太刚走出正院的门,却见沈涵初提着只行李箱等在那里。 楚太太满脸惊讶,迎上去道:“咦?沈小姐,你这是……” 沈涵初一脸憔悴,却还是笑着说:“我是来像伯母辞行的。” 楚太太听了更加惊讶:“辞行?怎么才住了这些日子就要走了,其他人都还没要走呀?” “伯母这儿世外桃源般,我也不舍得走,只是过几日就是我伯爷爷七十大寿,我得赶回去替他老人家贺寿。”沈涵初随意扯了个谎。她的亲爷爷去世地早,她从没见过,只记得族上还有一位伯爷爷。 她既这样说,楚太太也不好再挽留,只是左右看看,道:“劭南人呢?这孩子真是的,请来的客人要走了也不送送。沈小姐等等,我去喊他一声。” 沈涵初忙道:“不必了伯母,我这是临时做的决定,他还不知道。这样早楚先生还没起来,劳烦伯母替我转告他一声。” 楚太太听了,便叫柳妈替她雇车,又亲自送她到庄外。 这日上午,楚劭南在学堂上课时,没见到沈涵初。她教的算学门,也换成了原来那位老先生,便很奇怪,问慧因,慧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满心疑虑地上了半天课,直到中午吃饭时,依然没见到她,又去问她母亲:“沈小姐呢,怎么一个上午了都没见她人影?” 楚太太这才想起来,早上因忙着其他事,忘了知会他一声,便道:“哦,忘记告诉你了,沈小姐已经走了……”她还没说完,楚劭南便喊了起来:“什么,走了!” 楚太太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激动,有些诧异,接着道:“说是要赶回老家给她爷爷过寿。” 楚劭南突然站起身,放下碗筷仿佛要随时冲出去的样子,楚太太忙叫住了他:“你干什么去呀,她天刚亮就走了。” 楚劭南一愣,呆呆地坐了回去,两眼望着厅堂外,道:“怎么走得这么仓促?都没跟我说一声……” 婉筠在一旁静静地吃着饭,心里如卸下一块石头。沈涵初走了,一切事物就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上,她觉得很是安然,可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久后,夏中昱带着他妹妹也来了湘林。 中湄穿着件杏黄浣花锦的长裙,裙子上的漂亮的曲水纹,能让人想起“沾衣欲湿杏花雨”这样的诗句来,而她这个人,也是水灵灵的,娇嫩地像五月的杏子。 楚松卿见了便笑道:“哟,这是中湄吗?都长成了大姑娘,越来越漂亮了。” 中湄嬉笑着回应道:“楚伯伯也越来越年轻了。” 楚松卿一听,抚着一长溜山羊胡须,更乐了。 楚、夏两家本就是世交。当年楚松卿辞官离开宁阳后,楚家举家搬回湘林,只留楚劭南孤身一人在宁阳读大学。夏家人便将他被接了去照顾。因而楚松卿夫妇对夏家兄妹很是热情,张罗了一大桌菜,香红木大圆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红烧鲈鱼,清炒豌豆尖,鸡汁水苋菜,珍珠八宝鸭,青椒河虾,冷拌鲍鱼,八宝什锦……宾主们觥筹交错,极尽欢宜。 饭后,夏中昱跟着楚劭南一行人聚到了松香楼里,松香楼在绿松掩映中,夏日里有股别样的荫凉。众人围坐在一架镂雕松木锦绣围屏边,小酌聊天。 楚松卿知道夏中昱从丰平探望薛山回来,因而很是关心他的近况,问道:“中昱,你舅父那边可还好?” 中昱道:“情况不太妙,舅父虽仍任着陆军总长,但那位大总统总是想方设法地架空他的实权,舅父自然极力反抗,这才有了暗杀的事情。” 楚松卿摇着头道:“这南北议和才没几年,怎么又这样闹起来了……” 楚劭南忿忿道:“冯世年军阀出身,戾气如此之重,哪懂得什么治国治世……耍起阴谋诡计来倒是一流的人才。他要的是极权,唐总理要的是宪政,如今两派矛盾日益加深,我看,迟早要展开新的厮杀。” 楚松卿叹了一口道:“我当初,就是看透了这些军阀,才不愿北上,与他们搞这假共和。” 众人听了一阵默然,倒是心事重重起来了。 宅子的另一头,楚太太在厨房里和几个老妈子一起在做菱粉糕,中湄不甘于闲赋一旁,便七手八脚地去帮忙,结果是越帮越乱。几个老妈子被她弄得晕头转向,哭笑不得地道:“夏小姐,您还是在一旁歇着吧,这些活我们来做就行。” 中湄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坐到楚太太身边,看楚太太把揉米粉和菱粉揉成团。 原在宁阳时,楚家与夏家便往来甚密,楚太太也算看着中湄长大的。中湄一向来活泼可爱,很招楚太太喜欢。恰好近来楚太太也觉得有些闷心,便喜欢和中湄说说话。 中湄正和楚太太聊以前劭南住在夏家时的事情,说得眉飞色舞,像只小麻雀般,几次逗得楚太太笑弯了腰。说到最后,她叹了口气道:“唉,总之呀,劭南哥哥比我哥哥好多了。我如果也是楚伯母生的就好了,那样劭南哥哥,就是我的亲哥哥了!” 楚太太笑道:“这话被你中昱哥哥听了,可要伤心了。” “哼,他哪里会伤心!” 中湄忿忿道,“他成天啊,要么不理我,要么就欺负我。这次我要来,他一开始还不肯带我来呢,说我一天到晚唧唧喳喳,来了后这一宅子的人都要被我烦死……” 恰巧这时,楚劭南他们从松香楼里散了,正往这边走,听到中湄的话都抿嘴笑了起来。中昱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便蹑手蹑脚地走到中湄身后,“啪”地在她头上敲了个栗子,道:“你这小丫头,在背后这么诋毁你哥哥,你脸上有光吗?” 中湄哎呦了一声,随即理直气壮地叫道:“看到了吧,你们都看到了吧,他是不是就知道欺负我呀。” 中湄嘟着嘴,样子有趣极了。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连中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 第十六章 张冠李戴 众人在说笑之际,老妈子在一旁叫道:“太太,估摸着时间菱粉糕也快蒸好了,太太可要过来看看?” 楚太太走到灶台边,老妈子掀开蒸笼盖,楚太太从陶瓷筷笼里拿出一支竹筷,往一个菱粉糕上轻轻一按,点点头道:“是差不多了,赶巧儿大家都在这里,就不用捧去大厅了,赶紧盛起来给大伙儿尝尝。” 老妈子们捧出一只只白瓷盘,将整大块儿的芭蕉叶搁上去,芭蕉叶虽经蒸,依旧碧绿,上面列着一排排小巧玲珑、粉蒸玉嫩的菱粉糕,远远望去,倒像是翡翠白玉雕。中湄叹道:“这么漂亮的东西,怎么舍得吃呀!” 老妈子笑道:“等夏小姐闻到这香味,不舍得也忍不住要吃了。” 大家走近了细细一闻,果然清香宜人,先又了三分垂涎,迫不及待地夹起来一吃,细软甜糯,果然美味。 慧因道:“伯母真是好手艺,等有空了可要教教我是怎么做的。” 楚太太笑道:“其实也不难,只要将菱角晒干,再剥了壳,将菱肉磨成粉,再加上糯米粉、桂花、洋糖,揉匀了用印板印成一小个一小个,蒸熟了就行。” 老妈子也插嘴道:“关键是我们的菱角好,太太在璀霞山下的湖里种了不少菱角,今天用的菱角粉,是不久前刚采来的菱角磨的,新鲜着呢!” 中昱笑道:“有伯母在,我们这些人可真是有口福了。” 楚松卿捋了捋山羊须笑道:“既然大家都喜欢吃,晚上就再蒸几盘吧。” 楚太太见大家都称赞她的手艺,自然高兴,可又有些为难,道:“菱角粉已经用完了,要再做,还得再去璀霞山下再采过。” 中湄忽然拍手叫道:“不如我们就去采菱角吧,夏日里去湖上划小舟去最好玩了!” 暑日里到湖上泛舟采菱,的确是又几番趣味,众人听了也都说想去。 楚氏夫妇最喜欢热闹,见众人兴致勃勃,也起了兴致,笑道:“好,好,不过现在日头那样毒,去外面晒着是要中暑的,还是等太阳下山了我们再去。” 等到黄昏时分,暑气退了许多,一行人跟着楚松卿夫妇,兴高采烈到了璀霞山。 山下有一大一小两池碧湖,一池栽满荷花莲藕,一池植满红菱角,湖中还都养着鱼,一尾尾穿梭在水草中。 两湖的田坎间有一竹屋,住着楚家派来守湖的人。那人听了动静,便从竹屋里走了出来,是个枯瘦的老头儿,毛蓬蓬的胡须咬着杆旱烟,很不耐烦的样子,一见为首的是楚松卿夫妇,马上换了副笑脸:“哎呦,老爷太太怎么亲自来了?” 楚松卿道:“老程啊,我们来采菱角,你去把小船备好。” 那姓程的老头赶紧应和着,去湖边的桩上解下三条小舟,又从竹屋里拿了剪子竹篮分放在小舟上。众人上了船,划桨到了湖中,放眼望去,水面上碧叶连天,长满了翠绿欲滴的菱角叶;菱花朵朵如白玉,迎风吐香;桨声悠悠,山水一色,倒是有几分诗意。 楚劭南在小舟一头摇着木桨,中湄已剪了一大串菱蓬蓬,密密匝匝的菱叶下,是一个个小巧玲珑的菱角,却是青绿色的。 楚太太笑道:“这个不行,还不能吃,你得挑深紫色的剪。” 中湄“嗯”了一声,又开始寻觅,走至楚劭南旁边,看到那一处有一株硕大的菱蓬,藤叶茂盛,菱角也是各个色深饱满,很是兴奋,俯身就去剪,无奈那茎干太粗,剪子都剪不动,她微微一恼,便扔了剪子伸手去拔,恰巧这时小舟一摇晃,中湄一使劲儿,“啊呀”一声叫,人要跌了出去了。 “中湄!”楚劭南惊叫一声,忙去拉她,小舟晃得更厉害了,两个人“噗通”一下,一起摔倒在小舟上,中湄只觉得被溅了一身泥水沫子,脸上也是凉凉的,睁眼一看,那一耙子菱蓬竟被她连根拔起来。 她激动极了,也顾不得痛,举起菱蓬对楚劭南眉欢眼笑地道:“你看你看,好大一株!”说完就见楚劭南也是一脸淤泥点子,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楚劭南正欲说她几句,却见她眉目弯弯,那样肆意天真地笑着,几丝黑发散落在脸颊上。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沈涵初来。璀霞山的黄昏花雨里,她也是笑得这般灿烂无暇,像个孩子似的旋舞着,扬起一头乌丝。 沈涵初,沈涵初,一想起她,他徒然寂寞了起来。四周明明挤挤压压地全是人,他最亲近的人,可她不在了,这儿好似不像他的家了。 他出了神,心神恍惚,眼睛就一直这么呆呆地望着中湄。恰巧楚太太一转身,见了楚劭南这般神色,心中诧异,且不去作声,回转身顾自去剪菱角,之后却暗暗格外注意起他们的行动来。 夜里,楚松卿在书案边站着上,紫檀云龙纹镇尺下压着几方写满字的蝉衣宣纸,他则又挥笔在另一方宣纸上写字。他近来得了块上好的菊花石,爱不释手,准备写了字篆刻上去。 楚太太在坐在一旁的花榈木田字凳上,给一件蜀锦旗袍绣滚边。她虽然贤惠大方,知书达理,可一涉及到儿子的终身大事,倒也琐琐碎碎起来了。最近因为婉筠的事,她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直到今天看到劭南和中湄在小舟上的样子,心思才又活络起来。 楚太太将那蓝丝线收针后,对楚松卿道:“你说劭南不想和婉筠成亲,会不会是因为中湄?” 楚松卿拿起桌案上的菊花石看看,又朝他刚写的字看看,*地说:“谁知道呢……” 楚太太又拿起另一根穿了彩线的针,在那铜底座马蹄灯下照了照,继续说道:“中湄是招人喜欢,只是性子太闹了些。到底没婉筠温柔沉静,会照顾人。” 楚松卿却并搭楚太太的话,只是搁下手中的菊花石,把那一叠宣纸都拿了起来,走到楚太太身边道:“你帮我看看,这几张字,刻到那块石头上,哪一张为好。” 楚太太将手中的旗袍往桌上一搁,微嗔道:“你呀,整天就知道捣腾你那些石头,劭南的终身大事,你真是一点都不着急!” 楚松卿抚了抚她的肩膀笑道:“我的太太哟,他们年轻人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你在这里操碎了心,也没用。人生苦短,还是多享享清福为妙。” 楚太太含笑道:“好好好,我瞎操心。你这做父亲的都不急,我也没什么好急的。”说着拿过那些字看了起来。 ------------ 第十六章 张冠李戴 正院厢房中,楚太太唤了楚劭南和婉筠陪楚她说了好一会子话,才放他们离去。 暑热刚退,晚风蓬蓬在吹人脸颊,自有一股清凉,河畔边堆砌着玲珑屈曲的山石,一排绿树俯仰生姿,水中飘着几片清而不素的白莲,几条锦鲤戏莲叶间,又有几对鸳鸯浮游河面,用红红的喙互啄羽毛。 两人沿着河畔缓缓而行,婉筠忽然从兜里拿出一只金丝螺香囊,柔声道:“这个……给你。” 楚劭南驻足一看,接过香囊,只觉得一股清凉的药味扑鼻而来,便问:“这里面装得是什么?闻着倒不像是香料。” “是蚕沙,白菊花和草决明,都是能明目的药材,你整日看书读报,这香囊随身带着,能护眼。” “哦……”楚劭南听了,又仔细看了看那香囊,发现缎面上绣的,竟然是并蒂莲,绣工细腻精致,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并蒂莲是夫妻花,她送这样的香囊给他,是何寓意?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扭头看了看婉筠,婉筠正抿着唇,脸上笑容很是羞涩。 楚劭南心中一震,婉筠她…… 他怔怔地看着,忽然觉得再这么糊里糊涂地妥协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便道:“表姐,我父母和你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早日成亲,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婉筠不想他会这样直白地说,羞得低下头,一张脸快埋到怀里去了, 轻声道:“婚姻的事,自然是父母做主,我能有什么意见。” 楚劭南黑色的瞳仁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表姐,婚姻应当自由,自由就是自己做主,不能像傀儡一样听父母摆布。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所以,我不能娶你,你也不应当嫁给我。” 婉筠听得一愣一愣地,这和她所期望的相差得太远,她简直不敢相信。 “感情……怎么会没有感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明明那样好……”她嚅嗫着,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哭腔。 “那不一样,那不是爱情,从小到大,我们是一直相处得很好,可我只当你是我的表姐,是亲人。这种感情和夫妻之间的感情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婉筠哭着叫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仿佛这样就能就抓住他的心一样,她想说服他,她有明明有许多理由可以说服他,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捏紧了拳头,哀求似地看着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神是那样地决绝,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婉筠全身不住地颤抖,终于松了拳头,那被捏着的衣领慢慢松开,满是皱痕。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颤声问道:“你爱的人,是沈小姐,对吗?” 楚劭南一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口里说着爱情,可爱情究竟是怎样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对婉筠,绝不是爱情。那对沈涵初呢? 他心乱如麻地想着,一言不发。婉筠却以为他是默认了。她凄然一笑,将脸埋进他胸口,诀别似地停留了几秒,便只身离去。 婉筠受了这重刺激,第二天,就向楚太太辞行。 楚太太见她虽满脸笑意,可眼里哀伤是掩饰不住。楚太太知道是一定是劭南对她说了什么狠话。可她还抱着一丝希望,便劝道:“劭南这个人,你们都说他聪明,可我看他比谁都糊涂。你且先住着别去理他,让我再跟他好好说说。” 婉筠脸上的笑意却再也挂不住了,透亮的眼睛汪着泪水,道:“不要啊姑妈,你就给我留最后一点颜面吧。” 婉筠走后,楚太太心里很是难过,夜里睡觉时,她坐在梳妆台边一边解着发髻,一边唉声叹气地对楚松卿说:“劭南这个孩子,真是叫人心寒啊!” 楚松卿笑道:“你呀你,儿子不在的时候,你天天念叨他,儿子一回来,你就开始嫌他啦。” “我也不是嫌他,可他这脾气……唉,怎么这么不听劝啊,婉筠这么好的孩子,又是自家人,去哪里找第二个,好端端的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就瞒着我把她给气走了。” 楚松卿走过去拍拍楚太太的肩,安慰道:“算了算了,你也别生气,个人自有个人的缘分,他若真的不喜欢婉筠,硬是把他们凑成一对儿,婉筠也不会幸福的。” 楚太太将卸下的缠枝莲银簪往妆匣里一放,幽幽叹了口气:“罢了,反正呀,我是不要再管他了。” 楚松卿笑道:“我看你呀,口上这么说,心里哪里放得下呀。” 楚太太好像真的下了决心似地:“这次,我是真的不管了!让他自己胡闹去吧。” ------------ 第十八章 坦明心迹 自沈涵初回到宁阳,已半月有余。 这日是农历的八月初十,沈涵初醒得很早,窗外面还黑茫茫的,想必天还没亮。 她身子向上挪了挪,靠在小铁床的螺纹铁栅栏上,没有起床,也没有睡回笼觉,就直直看着那窗子出神。 窗子外面的世界,像是水杯里滴了几滴墨汁,墨汁化开后,黑蒙蒙的,再往里加水,黑色淡了些,又淡了些,成了灰色,依旧浑浊;就像这天,始终晦暗不清,她越是焦急,越是亮不起来。她不知等了多久,仿佛是许久,想去看看表,可是一动也没动。她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一天已经过去了...... 自从湘林回来,她总是这样有些恍惚。 这日子仿佛是熬着过的,这漫漫的假期,让她有着无限的时间来沉溺在痛苦中,可她又矛盾地害怕它结束,她实在不知道,到时候要怎么去面对楚劭南。 楚劭南,一想起这个名字,她鼻腔里又是一阵泛酸。 宁州师范快要开学前,教师们按例是要提早一周去学校开会,方便学校做一些教务上的安排。此次不知道是何原因,学校将这开会的日子又提早了两日。 早上下起了雨,沈涵初提了包前往学校,还没开学,四处还是沉寂寂的,断断续续有一辆辆黄包车拉到铁门口,都是来开会的老师。因隔了近两个月没见,碰到熟识的自然寒暄了几句,沈涵初却没有看到夏中昱,也许因为日子突然提前了,中昱没来得及赶回来,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教务室里,众人收了伞,身上满是水渍。校长满脸歉意地笑道:“这大雨天的还让大家赶来,真是辛苦各位了。” 众人忙笑着道应当的。 教师们就坐后,校长扫视了一圈,道:“除了请假的夏老师,其余人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沈涵初听了,也向四周看了一眼,中昱果然没来。 心头就这般无故地纷乱起来,难道……难道是留在湘林参加楚劭南的婚礼! 也许这只是她的臆测,婚期并没有那么快,可她仍心下猛地一凉,手指下意识地一使劲,指甲深深嵌进皮肤里。校长开始交待开学后的各项事宜,那长漫漫的一个多小时,她的心里似刀子碾着般,暗自伤神。 校长说到最后,理了理手中的文件,继续说道:“还有件事要和大家说一下,省教育司几年在荆乡、桐湾新设立了几所师范学校,可目前师资匮乏,司长指定要我们学校分派几位老师过去支援,你们可有人自愿去?” 要离开宁阳到小县城去,大家自然考虑慎重,都在底下议论纷纷,却没人回应。校长见了,不免有些焦急,补说道:“只是下一个学期就好,我们这边,还会给过去的老师留着职位。等下学期新一批的师范生一毕业,还有几批留日留法的学生回国,自然能聘请新教师,到时如果大家想回来,宁州师范这边,自然是随时欢迎的。” 下面又是一拨议论,坐在沈涵初旁边的蔡老师推了推她,小声议论道:“说是这么说,可到时候,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再说咱们刚在宁阳扎了根,又要离开去个陌生的地方,谁愿意啊。” 沈涵初这才回过神来。离开宁阳一段时间,对她倒是一种解脱。马上就开学了,她要如何与楚劭南自处?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一起到工人夜校上课,继续参加他们平日里的那些活动?这于她而言简直是残忍。 她当下便下了决心,便稍稍举了举手,道:“我愿意去。”声音不响,却很坚决。 校长顿时眉开眼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沈老师真是堪当表率啊!” 蔡老师却是一愣,俯身轻语道:“你怎么这么傻啊。” 沈涵初淡淡笑道:“去个新环境磨砺磨砺也好。” 几日后,楚劭南一行人从湘林回到宁阳。 湘林的八月末,禾苗渐熟,那车马一路,满眼的葱葱绿绿,清风阵阵送来稻苗的香气,又有那映日荷花别样红,纵是旅程颠簸,有赏心悦目的美景,一行人倒也乐得其中。楚劭南扎在几人中,心情却是格外忐忑,又有点美妙的心悸,仿佛有个重要的约会等着他似的。 等到宁阳时,已是夜幕降临,中昱饿得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我这都前胸贴后背了。咱们赶紧找个地儿吃饭吧!” 他们去了以往常去的那家明味斋。跑堂陆续上了茶水和饭菜,楚劭南默然地坐在那里,明味斋的花格木窗子,安着透明的玻璃格子,那街上的万家灯火,映在玻璃窗上,有些恍恍惚惚的,他夹了一筷子菜,只想起沈涵初来,才不过大半月没见,一想起她竟有些岁月飞逝的感觉——那些个日日月月里,无数个黄昏午后,她就和他们一起坐在这里。 他心中忽然无限慨然,迫切地想见到她。 中昱呷了口茶,见楚劭南举着筷子菜发呆,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的?” 楚劭南这才回过神来,将筷子一搁,匆匆道:“你们吃,我有事先走一步。”话未说完,人就已经往外跑了。 他一路跑着,这一天本就阴晴不定,等到了七点光景,天便下起了雨来。街上一片忙乱,赶着收摊的,关铺子门的,街头小巷都是披着蓑衣的黄包车夫,飞转的轮子溅起一圈圈水花,赶着回家的人四处吆喝着:“黄包车——黄包车——” 雨水在他身上扑打,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跑着,脑中闪过与她一起的每一幕,她第一次坐他脚踏车时的惊慌,她在他报社的竹影里弹琴时的宁静,在妙岩峰那晚月光里的圣洁,在璀霞山花雨里的孩子气……他跑过三坡口,跑过长兴街,跑过那些茫茫的人海与屋舍,他在雨中痴痴地笑着,内心却逐渐明朗起来,他想,他要告诉她,待会儿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她! ------------ 第十九章 坦明心迹 等一路跑到了白马巷的一栋红砖洋楼前,楚劭南垂下身,双手搭在膝盖上,累得气喘吁吁。那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他嘴里灌,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等缓过劲儿,他方才起身擦了擦脸,抬头往那红砖楼的窗子看。 她就住在二楼的公寓,公寓的阳台上攀满了凌霄花,橘红的花朵像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挂满枝蔓,在这夜里看起来也是黑黢黢的,倒像是一串串随着风雨摇摆的青铜铃。他的心跳得飞快,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只朝着她的窗子一遍遍地大叫:“涵初,沈涵初……” 楼里有个做零工的老妈子,原本在那里守门,见一个陌生人在门口大喊大叫的,便撑了伞,把院门一开吆喝道:“嘿,大晚上的叫什么呢,你找谁呀?” 楚劭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找人。” “找谁呀?” “我找沈小姐。” “沈小姐?住二楼那个沈小姐?” “是。” 老妈子气势汹汹地道:“她搬走了,屋子里没人!” 楚劭南整个人都懵了,喃喃道:“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老妈子依旧凶神恶煞,呵道:“不清楚!” 楚劭南还想问几句,那老妈子将那绿漆大门一关,不再理他。 他怔怔地站在院门外,脑中闪过一系列的变故:她家里出事了?她上次提到回郦城老宅,难道回去家里人给她定了亲? 雨已转小,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地上东一滩,西一滩的全是积水。楚劭南踌躇了一会儿,往那窗子望了最后一眼,凄凄地往回走。 他一路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是到家了,远远地看到院前的银杏树下徘徊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烟紫色的薄绸长裙,手里握着姜黄色地油纸伞,那玲珑的身影飘渺在水汽氤氲的雨夜里,似云似雾。 楚劭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试探着叫道:“沈小姐?” 那女子一回头,果真是她!这一种柳暗花明、失而复得,他简直太快乐了!他飞快地跑上前,他想去握她的手,却犹豫地收了回去,只有些激动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碰不到你了……” 她仰头看向他,眼神有些苍茫,有些疲惫,也有些愕然,仿佛是过了许久,他才听她道:“我也是来这儿碰碰运气的,不想还真遇到你了。楚先生,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我调到桐湾新设的师范学校了……明天就走。” 这变故太突然了,楚劭南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沈涵初继续道:“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了,替我向中昱慧因他们问好……” 她说着,向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要离开。 转身的一刹那,她的心也跟着牵痛起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她在心里默然道:楚劭南,再也不见! 楚劭南刚刚那一路奔跑时,有种天崩地裂都不惧的勇气,而这一些列的变故,又将它打得七零八落的。雨后的积水顺着新叶绿芽咕噜噜地往下滑,在那滴滴答答地水滴声中,他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突然很是不甘,捏紧了拳头,朝着她远去的方向喊道:“沈小姐……” 她停住了,却并没有回头。 “我刚刚去了白马巷找你,可是那里的人说你搬走了……你上次不辞而别……我……我……后来中昱他们来了…………可是你不在了,灵溪学院的算学门又交给中昱了,英文他是说的不好,这你也是知道的……”他越说越语无伦次了。 女人在这个时候总有一种惊人的直觉,沈涵初站在那里,握着伞柄的手忽然捏紧了几分。 楚劭南显然对自己刚刚的表现很沮丧,他忽然急了起来,叫了一声:“涵初!”那声音很响,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沈涵初心里忽然通透起来。楚劭南也是。他终于镇定下来,深吸了口气道:“涵初,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 这话出口,其实就已经不言而喻了。 楚劭南释然地松出一口气,缓缓走到她面前。在夜色的暗影里,他这才看清她的脸,竟发现她已经泪痕狼藉。 “涵初……?”他喃道,诧异之余,心中更是生出无限怜惜,犹豫了一下,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上的眼泪。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像在梦里一样,恍惚能听到屋檐下落雨的声音。她虽然哭了,但脸上的快乐是掩饰不住的,他看得出她非常快乐。 虽是雨夜,没有半分星月,可在这雨后温软的空气里,楚劭南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洋溢着一种金灿灿的光,他眼里有一种奇异的神采,他也快乐极了! 火炉子上烧着热水,一团团白色的热气袅袅冒出。沈涵初坐在炉子边,伸手去拂那乳白色的水汽。 楚劭南从盥洗室里出来,换掉了被雨打湿的衣服,穿了一身浅灰色的纺绸西装。他瞧见沈涵初不在沙发上坐着,倒跑到炉子边去了。他笑了笑,擦了擦还未干透的头发,坐到她旁边去。 白色的水汽越来越多,暖暖地铺展在他们周身,有一种迷蒙的氤氲。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好似在梦里一样。水汽朦胧中,楚劭南忽然不自信起来,因为刚刚他并没有将话说得很明白。 他这样想着,右手却不由地靠近她,指尖微微一动,触到了她的小拇指。他偷眼去看她,她仿佛没有觉察似的,脸上却浮起了浅浅的红晕。他心中豁然开朗了起来,仿佛一团烈日拨开了云雾,一切阴霾和不确定都消散了,有的只是雀跃着的快乐;他便放心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脸便更红了。 两个就这样牵着对方的手,久久不放开,直到手心出了层细细密密的汗。 “那你……能不去桐湾吗?”楚劭南忽然柔声问道。 这一句话将沈涵初拉回了现实,她竟忘了这重烦恼;而这件事的背后,便牵扯出更深的隐患,她要去桐湾的真正原因: 婉筠! ------------ 第二十章 坦明心迹 沈涵初的神色开始凄清,她现在顶害怕提到婉筠,可又不得不提起。 “那你……和婉筠又怎么办?”她终究还是问了。 楚劭南并不懂她的意思,问道:“婉筠?这和婉筠又有什么干系?” “你和婉筠,不是要结婚了吗?” 楚劭南错愕地张开嘴,半晌才问:“结婚?是谁告诉你的……婉筠来湘林前,我母亲是和我提过这事,可我早就拒绝了呀。” 沈涵初也愣住了:“婉筠小姐她亲口告诉我的。”那声音很是细微,像是在自言自语。 在这一刹那,他和她都明白了过来。 火酒炉子里,小火焰黄橙橙,蓝湛湛的,轻柔地窜动着,舔着铜壶底。那火苗也在楚劭南眸子里跃动着,他有些颤抖地问道:“那日你从湘林突然走掉,是因为婉筠跟你说了这个。” 沈涵初缓缓地低下了头。 楚劭南简直有点恨自己了,原来那时他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伤了她的心。他朝桌子打了一拳,怒道:“我简直不能够原谅自己!也不能够原谅婉筠!” “别这样说,婉筠小姐对你一片痴心,也是个可怜人。还好没有天意弄人,我现在,很高兴,也很满足了。” 真的,他是爱她的,没有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事情了。 他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柔情万千,仿佛要将融进自己的眼里。沈涵初在他的注视下酡红了双颊,微微垂下头,轻咬着两片薄薄的唇。地上的响起了哒哒声,她知道是楚劭南站到她跟前来了。 “涵初……”他轻唤了一声。 “嗯……”她轻轻地应着,脸上的红晕便更深了 “不要去桐湾,我们不要分开!”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心里自然也不想走,却很是为难:“都和校长说定了,两边学校的手续也都办好了,恐怕不能不去。” “那……那边的学校还缺人吗?我也去同我们校长说,把我也调过去得了。”他的黑眸又雀跃起来。 沈涵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这个大才子,宁华大学哪肯放了你……再说你一走,宁州的这些书局报社可怎么办?” “可现在,这些与你比起来,都微不足道……”他说着,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她听了,心中亦无限动容。 他们俩人一直难舍难分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到了半夜。沈涵初看了看表,道:“呀,我真得走了!” “你现在住哪儿?” “火车站附近的安顺旅馆。” 楚劭南听着窗外时紧时疏的雨声,道:“还下着雨,又是这个点了,恐怕是叫不到黄包车了。” 沈涵初看了看黑黢黢的窗外,不禁面露难色。 “要不……”楚劭南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道,“你就在这儿住下吧……。” 她自然是信得过他的为人的,可毕竟两人刚互诉了衷情,现在又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总是有些顾虑。 “住下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去安顺旅馆拿行李,再送你去火车站。” “可……”沈涵初正欲说些什么,楚劭南便一溜烟地跑开了,边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去给你收拾房间。” 楚劭南住的宅院虽然大,但自从他父母亲回湘林后,他独居于此,便也无人拾掇。他往那几间闲置已久的厢房转了一圈,又跑回来,摸着后脑勺为难地笑道:“那些客房太久没住人,收拾起来可要些时间……今日是太晚了,你明早还要赶路,你就睡我的卧室吧,我客厅沙发就行。” 回湘林这段时间,他的卧房也是许久没住人,房间里不免布了些灰尘。楚劭南用掸子弹灰,给床换了铺盖,窸窸窣窣弄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哪里还欠妥;沈涵初看着他有些紧张的样子,笑道:“好了好了,已经收拾得很好了。你去休息吧。” 楚劭南这才站定,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一番忙碌,他脸上出了层细密的汗珠。他伸手拂了一拂,抱了一床薄毯走向客厅。等走到门口时,他又转身对她笑道:“你睡吧,我给你关灯。” 门终于合上了,沈涵初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她细细地打量了一圈他的房间。这屋子里最多的就是书,烫金硬壳的,蓝面线装的……各色各样的书籍铺陈了整个房间,楚劭南兴许是将他卧室当做半个书房来用了。她躺在他的床上,目光一一抚过这些书,心里有种异样的温暖,让她觉得这些书也是她的,因为它们是他的。她把被子向上捂了捂,在黑暗里笑了。 房门外的楚劭南默然地躺在沙发上,毫无睡意。这一天的曲折变故,令他情思起伏,身子像踩在云端上般,那样地飘忽,晕眩,却又兴奋肆意。他想起自己以前看过一些爱情小说,原先并不得其中要领,如今却忽然明白了所有里面所有的情节。而他的爱人,此刻就睡在一门之隔的屋中。他觉得自己像在躺在一个深渊边,危险又美丽。 ------------ 第二十一章 难舍难分 阴霾的空中,乌云散了些许,露出了半截太阳,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倒显得有些灰暗。 宁州火车站,一列车开始咔咔向前滑动,楚劭南望着车窗里的沈涵初,眼里似有千言万语,不由得随着那车厢跑了起来,沈涵初的探出窗外,朝他喊道:“劭南……等我安顿下来,马上就给你写信。” 还没等她安顿下来,楚劭南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给她写信了。 涵初: 今日宁华开学,我却无心授课。夜里回到家,你只在这里住了一晚,这家里却好似处处是你的影子。我想我真是着了魔了……涵初,你可听过这句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我此刻算是真真切切明白这种感受了…… 两人书信往来了一个多月,那绿漆斑驳的大邮筒成了楚劭南最常驻足的地方。他想等自己一得空就去看她。可学校刚开学,事情本来就多,他还兼着书局、报社的好几份职,根本不得空。就这样拖了又拖,等到十一月的秋天,才终于得空去了趟桐湾。 那桐湾的学校刚建不久,自然是万事简陋。楚劭南见她住在一间小小的教师宿舍里,铺板床,只有几件不像样的家具,很是心疼,道:“这地方简直没法子住人,这样清苦,你怎么受得住!” 沈涵初笑道:“别人都住得了,我怎么就住不了。你看这里依山傍水的,明明是个钟灵毓秀之处。” 她穿了一身素色的细格子长裙,因入秋了,天气转凉,外面又罩了件春绿色的绒线坎肩,雪白莹润的面孔,似一瓣玉兰花。楚劭南看着她,只觉得这次见面,她和以前似乎不太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她以前似乎总是安安静静的,可现在似乎骨子里透着股精神气儿,总是露出乐观的笑容。 他想,一定是因为他的缘故,心头便涌上一阵甜蜜。 两人去了街上的一家茶楼吃点心。茶房上来给他们摆了茶具碗筷,沏上茶后便走了。桐湾自然比不上宁阳繁华,茶馆里也没什么名贵的茶,不过是最普通的普洱。沈涵初往桌上看了看,将一叠糕点推倒他面前,道:“这家店的海棠糕做得很好吃,你快尝尝。” 楚劭南本不大吃甜食,却还是拾了两块,笑嘻嘻地吃了起来。 沈涵初兀自呷了口茶,一抬头,却见楚劭南一直看着自己,便笑道:“你总盯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我脸上粘了茶叶棍子?”说着,便去摸了摸嘴角。 楚劭南摇着头笑道:“我是怕自己看不够,要把你的样子,好好刻在脑中。” 她一听,便低下头,双颊透出些红意来。 从茶馆出来,天色尚早。两人沿着长街一路慢慢地走着。沿街的路上倒是种了好些银杏树,秋风里,那姜汁黄的小扇叶似蝴蝶般纷纷洒洒地往下落。楚劭南牵着她的手,看着斜阳中两人的影子,道:“涵初,我们去看看房子吧。” 沈涵初一怔,道:“看房子做什么?” “我想给你租个齐整些的庭院,你那个住处,实在是简陋。” 她又笑了:“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儿——我在那儿住得挺好的,真的。” “涵初,你总得让我为你做些什么,不然我实在是愧疚——若不是我,你也不用来这里吃苦。” 路边铺着一层疏疏的落叶,沈涵初笑着挣开他的手,踩到那落叶上打了个转,歪着身子对他笑道:“我不觉得苦,你若真觉得愧疚,不如多给我寄些书来看。” “这个简单,你想看什么书?” “你那书局里,有裴先生出的新书吗?” 他一个劲儿地点头,道:“有,有,我回去便寄给你。” 她听了,便又打起了转,笑盈盈地往前走。 楚劭南少见她这般俏皮的模样,只想起了在湘林的那个黄昏,她璀霞山的花雨里的时光,一时有些发怔。 她见他不说话了,便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来,只笑道:“没什么……涵初,等你回去了,我带你去拜访裴先生可好?” 她一怔,雀跃地跳了起来,道:“真的?裴先生回国了?” 他笑着点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 “那你怎么谢我?”他说着,便欲去搂她。 她笑着躲开了,一路往前嗒嗒地跑去,楚劭南追了上去,那干黄的落叶被踏破了,一路的咔咔声。两人就这样一路嬉闹着回了学校。已是五点光景,暮色四起,那天际一片霞光璀璨,似一抹胭脂在苍穹晕染开来。 楚劭南一身的儒雅长衫,脖子围着条鹤灰的围巾,本就俊逸的他,更显得风度翩翩。过往的学生,总是忍不住瞥上几眼。沈涵初与他一路牵着手,此刻感受到这些目光的洗礼,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挣开他的手。他目光看着前方的路,手却紧紧地将她握住,怎么也不肯放开。沈涵初抬头去瞧他,只见他嘴角挂着丝狡黠的笑意。几阵凉风吹过,倒吹出几分寒意,他便趁机将她拉得更近,又将自己的围巾也往她脖子上一裹,两人便裹挟在同一条围巾里。她这次倒不挣扎了,只是那天际的彩霞似乎飞染到了她的双颊。 “涵初……”他轻柔地叫道。 “嗯?”她轻应了一声,有些羞涩。 “明日我便要回去了……” “嗯……”她的声音变得黯然。 “我真舍不得你!真想把你一起带回去。” 她嗤笑了一声,道:“就算我答应,这儿的校长可不答应。” “那就把这儿的事辞了,等回到宁阳,我再给你另找一份教职就是了。” “你又开始胡说了……” “我是认真的——”他有些急切地看着她,“你不去说,那我去和你们校长说!” 他这样一个稳重地人,竟跟她胡闹起来。沈涵初只觉得好笑,道:“别闹了,还有两个月,两个月后我就能调回去了。” “还有两个月!”他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两年,末了又幽怨地道:“你可真是狠心!” 沈涵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几日后,她又收到了楚劭南的寄来信和书。 信里他道:涵初,一想到你还要那样久才能回宁阳,我真恨不能去时光老人那里,将他的钟拨快几个月! 她笑如秋水般温柔,将那信笺叠好,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匣子,往那厚厚的一叠信纸上又加了一封。 她又翻看他寄过来的书,只见扉页上写着:至吾爱涵初。她抚着这几个字,心里只涌上一阵阵的甜蜜。 ------------ 第二十二章 难舍难分 这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一晃间,便是元旦了,这次是她告了假回宁阳看他。 这日宁阳城是极热闹的,整条街挂着数以万计的漂亮花灯,一眼望去色彩斑斓,眼花缭乱;火神庙里挤满了许愿祈福的人,沿街的空中,荡漾着各色小贩吆喝叫卖的声音。 这样难得的盛会,虽然挤得很,他们二人也愿意来凑个热闹。 已入冬了,她穿了件玫瑰紫的驼绒大衣,脸上也是红彤彤的。楚劭南想,这样艳丽的颜色,她以前是从不穿的,一个女子的穿着通常能反映她的心境,她如今这般娇艳万分,一定是因为她最近很快乐的缘故。 想到这里,楚劭南嘴角一扬,兀自笑了起来。沈涵初瞥了他一眼,问道:“你笑什么?”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对面传来了一阵锣鼓喧天,他们循声看了过去,原来今日,火神庙西侧搭了个大戏台,宁阳城里三大戏班子在这里轮台演出。这三个戏班子,各个都盛誉远播,名角儿云集,此刻居然能荟萃一堂,实在是难得至极。那些戏迷们,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大台子围得水泄不通。 楚劭南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这么多人,我们怕是挤不进去。” “既然是来凑热闹的,哪能怕人多呢。”他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跑了过去。台前万头攒动,他们一寸也挤不进去,只能远远地听着。台上正在唱《牡丹亭》,那咿咿呀呀的花腔,甚是有味。 两人依偎着听了一会儿,楚劭南笑道:“这《牡丹亭》最妙的一句其实在它的题记里,只可惜台上没有唱出来。” “哦?是哪一句?” 他望了她一眼,缓缓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她喃喃地重复着,恰逢那扮杜丽娘的花旦轻启檀口,浅吟低唱,悱恻迂回,台下一片叫好声。沈涵初也来不及细细品味楚劭南的那话,只是踮起脚探着脑袋往台上看,眼前确是一片涌动的人头,怎么也看不见。她正焦心之际,楚劭南忽然揽住她的腰,“哗”地将她抱起,她轻轻惊呼了一声后,顿觉自己高了几尺,跃过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戏台上华丽戏服的的生旦净丑,一览无遗。 “能看到了吗?”楚劭南问。 她泛红了脸,轻声嗔道:“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瞧着呢!” 她在上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嗤嗤一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完又向上托了托,将她抱得更高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正欲挣扎,忽然听到他低低地道:“涵初,以后我们年年都来听戏,我就这样抱着你,除非我老得抱不动了……” “年年……”她喃喃道,有种异样的动容。台上的杜丽依依呀呀地打着水磨腔儿,婉转自如;笙箫幽鸣,快板声哒哒,周围是人潮似水,火神庙外香烟缭绕;她在他怀里居高而望,有些陶陶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飘渺,惟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到了傍晚时分,一轮如血的圆日挂在天际,那红艳艳的色彩,倒应了今天喜庆的气氛。 两人玩了一天,尽兴而归,正准备走进一家馆子吃饭,街上正好经过舞龙灯的,锣鼓喧天的热闹中,身着彩衣的舞龙队举着一条红黄相间的大绸龙浩浩荡荡地走着,几个精壮大汗在张牙舞爪的大龙头前耍龙珠,矫健灵活,那竹编的大龙珠上蒙着彩绢,缀满铃铛,和着鼓点呤呤作响。 沿街的人都看得有趣,在一旁鼓掌喝彩。沈涵初和楚劭南也不免驻足观望了一会儿,等那舞龙灯的一过,现出对街站着的两个人,正是中昱和慧因。 四人八目相对,一脸诧异。 楚劭南先打破了僵局,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中昱和慧因一愣,随即走了过去,惊讶问道:“你们……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 沈涵初有些慌然无错,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楚劭南却朗声一笑,大大方方地牵起她的手反问道:“我们怎么不能在一块儿?” 两人惊讶地一提气,又呆了好久。慧因终于回过神来,喊道:“我说呢……从湘林回来后你们两个都古古怪怪的,一个跑去了桐湾,一个又整日失魂落魄的,原来……原来……” 中昱的嘴巴张得老大,半天都合不拢,忽然捏起拳头朝楚劭南胸口一捶,嚷道:“好家伙……瞒得这样好,我们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楚劭南紧紧握着沈涵初的手,只是笑。 他倒不是有意瞒着,一来是先前沈涵初不在宁阳,没找着机会给身边人宣布;二来,这份极致的快乐,他觉得与任何人都分享不了。 中昱将他们两人往馆子里推,说:“你们两个该罚,罚你们请吃饭。”慧因也笑帮腔道:“劭南,你待会儿必须得喝一坛子酒,不然我和中昱绝饶不了你!” 楚劭南道:“好好,怕了你们了,你们要怎样都行。” 四人说笑着走进餐馆,楚劭南和沈涵初点了满满一桌菜。堂倌正要走,中昱立马道:“诶,你可别想糊弄过去。”又对堂倌说:“上一大坛酒……再拿两个大碗来。” 没一会儿,跑堂的上了菜,又端上一坛白酒。中昱将他俩的碗倒得满满,一拍桌子佯怒道:“说!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瞒得这样好!” 沈涵初见他的架势,赧然极了,便道:“你别闹了,咱们还是好好吃饭吧。” 中昱又连连拍了两下桌子,道:“该罚,你说这话就该罚!你可别想糊弄过去。”说着将酒碗推到她面前来。 楚劭南忙端过她面前的酒,道:“你别为难她,罚我,我该罚。”说着一仰头,咕咚咚地喝了起来。 “诶……”沈涵初正欲去阻挠,他已经喝得干干净净。 中昱拍手称道:“爽快!好,涵初不说,那你说,要老实交代!” 楚劭南有些窘迫,刚刚的酒喝得太急,现在酒气直往脑上冲,他皱着眉,好像在思索又思索不出所以然来的样子,半晌才道:“反正……反正就这样开始了呗……”说着,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道样子。沈涵初在一旁听着,双手不停地绞着大衣的一颗扣子,脸颊烧得绯红。 慧因和中昱,看他二人,平日里一个才高气清,一个冷若冰霜的,如今都这般害羞起来,实在有趣,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扑哧扑哧笑个不停。 楚劭南见状,忽然挺直了腰板道:“笑什么……当初你们好上时,我可没这样逼问过你们。也好,咱们今天,把新帐旧账一起算算。你们两个的事,也给我们讲讲。” 中昱没料到他会使出这样一招,一时结巴。慧因脸一红,赶紧道:“好了好了,就不作弄你们了。咱们吃菜,菜都要凉了。”说着扶起筷子在一盘鱼香肉丝里翻着。 中昱也舔着脸一笑,道:“对对,吃饭。”说着老老实实地开始往嘴里扒饭。 后来这事儿,还是由中昱口中一传十,十传百。楚劭南本原是个颇有名气的年少才子,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也是颇有威望的,平日里总是老成持重的,现在众人逮住这个机会,自然少不了寻他开心的。楚劭南头些日子总是难为情的,时间一久,也便习以为常。 等这一波平静下来,就已经到了正月里。学校放假了,照往年,楚劭南便早已回湘林了。可沈涵初还没从桐湾回来,他便又在宁阳待了些时日。 算起来,他们恋爱也有半年了,可隔着两地,见面的次数却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对这一点,楚劭南一直很自责;若他当初早些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也不用受相隔之苦。 她回来那天,楚劭南去宁州火车站接她。 已是寒冬天气,宁阳下过好几场雪,整个街道银装素裹。沈涵初下车时,拎着一只小皮箱,远远地便看到铁栏杆外的楚劭南,朝着她直挥手。 她满是笑靥地跑向他,他亦跑向她。那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在他温暖的怀里停了许久。 “等很久了吗?”她终于仰起头问。 “可不是吗……”楚劭南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下巴,道,“你瞧,等得胡子都长长了一截了呢。” 沈涵初噗嗤一笑,道:“这会子没见,你倒也油嘴滑舌起来了。” “哦,是吗?可我倒是发现,这会子没见,你好像又变漂亮了。”楚劭南笑着身子往前一倾,拿过她手里的皮箱,一转身又要牵起她另一只手。沈涵初笑着躲开了,嗔道:“越来越没正经了。” 两人往车站外走,楚劭南又说:“我真是高兴,涵初,我们以后,想什么时候见面就能什么时候见面了!”说着又去牵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好像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沈涵初这会儿也便不躲了。 ------------ 第二十三章 倾心相许 从车站出来已是黄昏,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过六点光景,就已夜色渐浓。因为临近年关,许多外乡人都回老家过年了,街上的馆子都关了好些,他们找了几家才找到一处吃饭的地方。这厨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乡心切,心思好似全不在这做菜上,鱼是腥的,肉是半生的,汤做得太淡,菜又炒得太咸,可是两个人看着对方,依旧吃得很开心。 等出了馆子,天已黑透了,倒有一弯峨眉月,淡淡的光照着清冷的街,街上铺着银白的雪。楚劭南和沈涵初两个人各自走着,沉默不言。四周安静极了,他们只能听到自己踩在积雪上的咔呲咔呲声。 一阵风吹过,有几分冷冽。楚劭南看她的手露在外面,冻得红红的,便伸手握住,塞在了自己口袋里。沈涵初朝他看了看,他也正在看她,两人相视一笑,她便觉得,手里心里都是暖的。 不知不觉,已到了大方街,沿街的商铺和宅子,透出昏黄的灯光,窗子上印着人影子,像黑白的挂历。街上有一处旅馆,沈涵初驻足了一下,道:“劭南,我今天先在这儿住下,明日再去白马巷看看先前的房子还能不能租。” 楚劭南忙道:“住旅馆?怎么不去我那宅子里住?” 她笑着摇摇头,上次留宿他家,是迫不得已的情况;这一次,她是不肯再住了。 楚劭南这才想到,如今他二人已是公开地恋爱了,她毕竟是个女子,恐怕要顾虑自己名节,便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他往那旅馆里看了看,还算正规洁净,才放心道,“那你先在这儿将就一夜,我明天陪你去找房子。” “嗯,那我进去了。”她说着伸手去拿楚劭南帮她提着的皮箱。 楚劭南有些不舍,只在心里微微懊恼,这条路怎么这样的短!但其实他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 他只顾自己发怔,竟忘了松开手里的皮箱,沈涵初没走两步,便又被拉了回去,撞进了他怀里。 楚劭南低头看了一眼,正欲松开她,却见月光下,她肌肤如瓷,脸颊折射着柔和的光晕,其实此刻,她整个人都是熠熠生辉的,有种别样的婀娜,他痴痴地看着,忽然喉咙发紧,往她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沈涵初顿时羞得面红耳赤的,慌慌张张地将他一推,往后退了几步, 他似乎比她还紧张,满脸涨得通红,颤着声道:“涵初……我……我……” 沈涵初低头看着脚上的一双羊皮小靴,一颗心突突地跳着,不敢去看他。 他又靠近了她,那温热的呼吸丝丝拂在她脸上,她心里洋溢着甜蜜的心慌,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倏地转过身去,道:“我……我真要进去了……”她说着,便往旅馆里跑去。 身后,只听楚劭南朝她唤道:“我明天一早就来找你!” 沿街屋舍里的灯光,隔着木窗子透出来,是甜美的蜜色,泛着诱人而温馨的亮泽。楚劭南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本想慢慢地往回走,一路回味刚刚的那个甜蜜的吻。可他却越走越快,简直是在跑,一边跑一边不自觉地笑——太强烈的快乐下,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 东长街的街头,都是古朴静悠的中式住宅。往里数没几家,便是楚家的宅子,冬日里,一株株青松覆着皑皑白雪,越发显得苍翠碧绿。楚劭南打开那枣红色的门扉,一路穿过庭院厅堂,直往他房里走。也没开灯,大衣也没脱,便往床上一躺。几缕月色从窗子里漏进来,他在那月色里兀自笑着,只觉得唇上火辣辣的,鼻息里全是她若有若无的芬芳。 他常听人家说起谁和谁闹恋爱了,他身边的中昱和慧因,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可真正到了自己头上,原来竟是这一番滋味。他想,他和涵初,一定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只觉得胳膊有些发麻,他看了看表,竟已经凌晨五点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过,仿佛睡着了,又仿佛没睡。他辗转了一会了,简直一刻也躺不住了,恨不得立马去找沈涵初。偏偏大寒冬的天,亮得特别晚。他也顾不了这些,穿了衣服便往街上走。街上暗沉沉的没有半点灯火,天空略有几颗碎星。因为太早,黄包车都还没有出车,白日里喧嚣的市井街道,都如沉睡了般安静,遥遥地只有一两声犬吠。凌晨的薄雾,轻纱烟岚般地缭绕,像翻腾的海潮,路上的积雪蒙了早霜,被冻得坚硬无比,踩上去唯听到咔擦咔擦的声音,那凉意直侵到骨髓里,可他的心却似火一般灼热,一想到他是要去见她的,那漫漫的长路,竟是美妙了起来。 天已蒙蒙亮,沈涵初起了身,披了衣服走到窗子边。旧式的旅馆,木窗还是用纸糊的,刚泛白的天射入的光,晦暗不明。她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她略微清醒了些,朝对街望了一会儿,看到楼下有个人在那里徘徊,定睛一瞧,是楚劭南! 他说过一早来找她,可没料到会这样早。她心中动容,一路跑下楼去。 因为还太早,旅馆的门都没开。这样老式的馆子是上木排门的,她因为心急,卸了半天也没卸下一扇,咚咚的震响,惊醒了睡在后堂的老板娘。 老板娘因为昨夜盘算年账,刚合眼没多久,睡眼惺忪的,一路扣着棉袄扣子跑出来。她看到在排门内的沈涵初,惊讶地叫道:“哎呦,你怎么起得这样早!我还以为是遭贼了呢。” 沈涵初尴尬地笑笑,老板娘抓了抓头发,去卸排门,刚卸下一扇,便看到门外的楚劭南朝门里看过来。她笑着道:“嘿,可巧外面还等着一个。”说着将排门倚在墙上,朝他喊道:“先生,要住店吗?” 楚劭南一愣,摇摇头,只是看着她身边的沈涵初,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两个人神情都有些尴尬。老板娘瞅了一眼,突然明白了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排门卸了一半,兀自回到后堂。 沈涵初走出旅馆。他朝她粲然笑着,眉目俊朗,眼里好似有淡淡的星晖。眼下却是青郁郁的,一夜未眠的样子。 “怎么这么早?”她说着,看了看路上,“怕是黄包车都没有几辆吧。” “我想着要见你,就一路走过来了。” 沈涵初听了,心里一甜,有些娇羞地低下了头,清晨的地面,结着薄薄的霜花,她见他手被冻得通红的,便握起他的手,呵着暖气,一面笑着抬头问他:“冷吗?” 他傻傻一笑,道:“有点。”她便握着他的手往怀里揣,他赶紧往回一缩,道:“不冷,可别冻着你。” 她心中更甜了,抿嘴笑着,许久后才说:“我们去里面坐吧。” 楚劭南朝那黑洞洞的门里望了望,他因有许多话要和她说,这旅馆终是不便,因而道:“不如去我家吧。” 她点了点头,楚劭南牵着她的手便往街上走。 初升的旭日,在他们的指尖洒下淡淡的金光。街道上也有了生机,早起出车的车夫把脚铃踏得叮当响;赶早儿走亲访友去拜年的人提着箩编大竹篮,上面盖着莲红团花蜀锦;摆摊卖早点的老头,悠悠地喊着“豆花儿——油条儿——豆花儿……” 他们坐了黄包车到了东长街——两个人挤在一辆车里,手还是紧紧地握着。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家了,可今天再次踏进这里,沈涵初却有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楚劭南也是,他明明刚从这儿离开,现在回来,仿佛不认识这里一般,茫茫然地乱撞,想要去泡茶,却发现热水壶里是空的,便将一只火酒炉子搬进了堂屋里,一个转身又去找水壶了,茶叶也不知道搁哪儿去了。 沈涵初便笑道:“劭南,别忙了,你先坐下取取暖。” 他这才停住,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勺。沈涵初瞧着他只是笑——这近乎稚气的动作,他只会在她面前做。两个人围着一只火酒炉子取暖,一边看着炉子上炖水。铜水壶在烧时,壶里有一种“咝”的响动,像吐出蛇信子时的声音。 他忽然扭过头,朝她唤道:“涵初……” “嗯?怎么了?” 他顿了一些,似乎有些紧张,却只摇头道:“没什么……我……我只想叫叫你。” 她便笑了笑,把头一低,去挪那铜壶,那铜壶搁在炉子上,似乎有些搁歪了,她刚把它挪正,便又听他叫了一声:“涵初!” 她便扭过身,直视着他嗔道:“到底怎么啦?” 他忽然低头,扶起她的脸便吻了下去。 铜壶里的水沸了,咕咚咕咚地响着,他却恍若未闻,只是热烈地在她唇间辗转,无限渴望地汲取着她的芬芳。那袅袅的热气雾霭般缭绕了开来,在那茫茫的水汽中,她望着他的黑眸,那样的邃远而深情,一如他的吻。她双颊滚烫,抓着他的双肩,像抓着一个明媚的未来。 在他暖暖的鼻息间,她听他喃道:“我爱你——” ------------ 第二十四章 南北之论 话说自南北统一后,军阀之首冯世年做了大总统,南方的民主党党魁唐国钦把持着内阁,两者看似分庭抗礼,可冯世年手握重兵,依附列强,逐渐蚕食军政大权,唐国钦的处境却益发艰难。 楚劭南近来组织了一个社评研究会,请了报社、学校的同僚,以及一些好思善学的学生参加。那研究会的地点,就放在《新民报》的报社,一众人每次相聚,便讨论时局,针砭时弊,若有精彩的言论,便洋洋洒洒地写下来,隔日便刊登在《新民报》上。 这次的研究会,楚劭南也带了沈涵初参加。还请了学界的泰斗裴远笙来做指导员。那裴远笙一身雾灰色湖绉长袍,方正的国字脸,风神潇洒,行的是西式礼仪,一一和在场的人握手,及至沈涵初时,他微微一停顿,笑问道:“咦?这位便是劭南的沈小姐吗?”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楚劭南在一旁道:“各位就饶了我吧——都大半年了,还拿这事取笑我呢!”他说着牵了涵初的手,向裴远笙正式介绍道:“先生,涵初她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如今在宁州师范任教,很是有才学。” 沈涵初原见到崇敬已经的裴远笙,很是激动,但因刚刚众人的一番调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涨红了脸,只轻声道:“裴先生,久仰大名。” 裴先生笑道:“这女留学生可是凤毛麟角啊,沈小姐能出国留洋,必是聪睿过人。” “裴先生过奖了,那年宁阳商会和教育司资助一批女学生出国,我只是侥幸碰上了个好机会,并没有聪睿到哪里去,论学问,怕是你们这儿个个都长于我呢。” “沈小姐如此谦虚,裴某倒是觉得,若没有真才实学,再好的机会也是抓不住的。” 众人说着在书房里坐着围成一大圈,侃侃而谈起来。原本是在谈哲学与文学,只是说着说着,便谈到时政上去了。 楚劭南道:“咱们民国的约法里,明明写的是内阁制,既然是内阁制,总统就只是代表国家的虚位元首,内阁总理才握有行政大权。可你看看唐总理为首的内阁,居然处处受制于总统府!这位冯大总统,怙权弄势,手段圆滑狠辣,我看呀,早晚会做出篡党夺权的事情。” 报社的张平子道:“可不是吗!冯世年手里握着重兵,哪会乖乖受内阁牵制?你看,就连这内阁成员,也逐步被他蚕食。虽说这数量上是南方民主党的人居多,可除了中昱的舅父薛元帅任着的陆军总长,财政、海军、内务、外交这些重要的部门,都被换成了他冯世年的人。南方民主党担任的,都是农林、工商、交通这些无关紧要的部门。冯世年的用心,昭然可揭!” 中昱便愤然道:“冯世年此人狡诈专断,联合他在议会的爪牙,几次攻击撤换民主党的内阁要员。司法程序走不通,他便派人暗杀!上次我舅父被人暗杀的事情,十之八九是他指使的,这样的品德,如何担得起这*之位?” …… 一众人议论纷纷,都指责起了冯世年。裴先生见沈涵初一直没说话,便问道:“沈小姐,看你思虑了许久,你可有什么见解?” 他这一问,十几双眼睛都纷纷看向她,看得她一时有些怯怯。虽然平日里在讲台上,有一整个教室的人看着她,她也从不怯场,可现在免不了要他们争论一番,她一向是安静的人,最不喜欢和别人争论。 沉默中她看楚劭南笑着向她点点头,眼睛里都是鼓励她的意味。她仿佛抓住了什么厚实的东西一般,道:“唐总理的确实是大公无私、众望所归。可要在这乱世中稳住一个时局,不是只有德高望重就可以的。唐总理虽与南方各省的督军交好,可手中并无实际的兵权,无法压制各方割据势力——” 她顿了顿,继续道:“最主要的是这财政上,之前南北割据,以唐总理为首的南方政府,财政一直是个大问题。我是学经济的,对他们发行的军用债券尤其关注,债券发行后,市面流通不开,二来向列强各国银行的贷款也收效甚微。唐总理若真想与冯世年抗衡,如无钱无兵,确实有几分难度。” 这一番话,倒说得大家沉默起来。 四周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中昱挠了挠头打趣地道:“看来这唐总理与这冯世年,一个是缺钱,一个是‘缺德’。”一语双关,大家一阵哄笑。 裴先生笑着起身,慢慢踱着步子,一边道:“我民国的问题,是从上而下,根深蒂固,国人积弊已深,思想太旧,受了几千年的奴役。要想在这最古老最绝对的君主专制的国家,一变而成为最自由的民主共和之国,冯世年也好,唐总理也罢,我们不能将希望和责任只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往昔的辛亥之胜利,只是打到了专制的顶端,专制的基础却并未动摇。想要真正的民主共和,需循序渐进做各方面的社会改良,而这个过程,非百年不能成功,也需要再坐的每一个人,都为之贡献一份力量。” 裴先生娓娓道来,众人思量了许久,纷纷点头应和。 研究会散了后,众人都各自回家。到了三坡路口,大家相互告别后,只剩下了沈涵初和楚劭南。路上行人如水,马蹄的的,楚劭南对她笑道:“以前看你总是这么安静,今天却以一对众,如今我才知道了什么是静水深流。” 沈涵初一愣,笑道:“我哪有你说的那样厉害。” 楚劭南道“我的话你不信,那裴先生的话你总信吧,刚刚我在后堂,他还向我夸你见解独特,想法务实,不随波逐流呢……”他顿了顿,又说,“裴先生可是不会轻易夸人的。” 她便笑得越发深了:“裴先生这样夸我,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怎么会呢!分明是因为我的初儿才思敏捷——”他说着便牵起她的手,打趣道,“以后怕是要有一番大作为,把我给比下去了。” “哦?我可没这么大的志向,我呀,只希望和你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她眼珠一转,笑道,“就像你父母那般,过着田园居士般的生活,多好。” “等我们老了,自然可以过那般悠然自在的日子。可现在,我们还这样年轻,又读了这许多书,既受栽培,总要为我们的家国做些事情。” 沈涵初一顿,道:“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心系家国的人。” 楚劭南笑了笑,道:“我原是想从政的,只不过当初我父亲百般阻挠。他那时刚从政坛上退下来,不愿意我再去搅这趟浑水。” 沈涵初这才想起中昱仿佛与她说过这事,便道:“你父亲那样做,自是为你着想。你看唐总理当初带着南方党人北上,入主内阁,是何等地意气风发,想着有一番作为。可如今却处处受军阀欺压,想必过得也是命悬一线的日子。时局凶险,虽打着共和的名号,可其实还不是那些军阀的天下。” “我也是考虑道这些,又不愿忤逆父亲,才改去教书育人的。可有时又想,国家被冯世年弄成这幅样子,而若人人都这般只求自保,时局又怎能好起来?我们所追求的那真正的共和,又何时才能到来?” 沈涵初听了,便沉默了下来。 路边的茶食铺子前,有一棵粗壮的大树,黝黑的枝桠上开着一簇簇不知名的小白花。她今天依然是一身白洋裙,裙摆上用银线绣了白色的小花,像是树上落下来的,纷纷杂杂地融进了裙子上。 楚劭南见她低头走着,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裙摆发怔,便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她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我……”他说着也回想了起来,目光望向远方,仿佛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沈涵初道:“那还是在工人夜校的时候,你站在一张木桌演说,煽动着底下的民众……我当时在远处看着,便想,这人可真是生得一身反骨!” 楚劭南听了,便笑了起来,道:“哦?那你摸摸,我这反骨还在不?”说着,便歪过身子,把头往她怀里凑。她便也笑了起来,一面将他轻轻一推道:“别闹。” 他们一路说着,便也走到了白马巷。楚劭南送完她,刚转身要走,她却叫住了他。 楚劭南转过身,见她面色仿佛有些凝重,诧异道:“初儿,怎么了?” 她沉吟了一下,道:“如今冯世年跋扈,又无人真正有实力制衡他,你那报纸再一味地刊发那些抨击他的文章……我怕你……” 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怕什么,民国约法里明明白白写着呢,公民言论自由,况且政府早就不设报禁了。” 她笑着摇摇头:“你这个人呀,有时候真是太理想化。” “难道不是吗?难不成如今还要因为我写了几篇文章,他们就敢把握抓起来枪决?” 她忙捂住了他的嘴,急道:“诶!你可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 ------------ 第二十五章 风起云涌 丰平城内,总统府与内阁之争已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自入秋以来,两方在各项国策上的意见均相左,近来又为淮川、通州两省督军的委任人选争论不休。冯世年如今日渐专断独行,索性绕开内阁总理的附署权,直接颁布委任状;唐国钦也不甘示弱,随即向参议院弹劾大总统越权失职,并联合几家大报社,细数大总统十宗罪,搅得满城风雨,使冯世年备受舆论谴责。 冯世年一气之下,下令免去唐国钦内阁总理之职,并派重兵包围了国务院。唐国钦也不是个软柿子,愤然离开丰平,打着冯世年蔑视约法的旗号,回南方闹起了“护法起义”。南方十六省乃是民主党的生长之地,各省大半的都督都是民主党的人,经唐国钦一撺掇,三个省首先宣布了独立,这一闹便一发不可收拾,其余几个省纷纷响应,一时间相继宣布了独立。 这日正午,宁州督军谭琰纶正在府中吃饭。那谭琰纶向来爱美食,尤喜鲍鱼鱼翅,今日对着满桌的佳肴,却吃得味同嚼蜡。这总统总理闹翻了脸,他素来是个好好先生,一直想置身事外,可无奈宁州乃是南方民主党人的起源地,军界政界党人甚多,他手下几个握有重兵的统领,一直哗嚷着要他支持唐总理,宣布独立,讨伐冯世年。他自然是不胜其烦。 谭琰纶顾自喝着闷酒,一个小副官忽然一路跑了进来,急匆匆道:“督军,陈师长和蒋协统又来了,带了五六个将官在督府门口请命,要您起兵讨冯。” 谭琰纶放下酒杯狠狠一捶桌子:“讨冯讨冯!这帮莽夫,我迟早要被他们害死!” 那副官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在一旁劝道:“督军犹豫什么,大总统如此肆意妄为,督军何不顺应大流起兵诛之?” 谭琰纶深吐一口气,叹道:“大流?什么是大流?不是我灭民主党人的气焰,别说现在只有十个省宣布独立,就是南方十六省的都督合力出兵,也未必打得赢冯世年。” 那副官愣了一下,又讪讪地说:“可属下听说陈师长和蒋协统已经在暗中部署军队,如若您再不给个明示,属下怕他们会对您不利。” 谭琰纶一惊,脸上没有半分颜色,惊恐地道:“你是说他们要哗变?” 那副官低着头不说话。谭琰纶手一颤抖,筷子都掉了下来,心中不由得哀嚎,自己一个斯文人,原在内阁好好地做着教育次长,偏偏被挤到了这里做都督。都说这宁州都督是个肥差,可他一个读书人,又不想着建功立业,要这块肥肉做什么!现在可好,宁州军中的几个大头领,无一是他亲信。真要闹起哗变来,保不准自己就成了刀下亡魂。 他正焦虑地思前想后,那陈师长和蒋协统已经大摇大摆地冲进了督军府。蒋协统见了谭琰纶,恶声恶气地将一把枪往桌上一拍,震得满桌的鱼翅鲍鱼兵乓响:“谭督军,您再不给个明话,兄弟手中的枪,可就不客气了!” 谭琰纶戴着顶瓜皮小帽,穿着青黑色闪银寿的府绸大袄褂,两撇日式小胡子吓得一抖一抖,哆哆嗦嗦地道:“我一向来待你们不薄啊,你们何苦要这样逼我!” 陈师长立马言语温和地说:“谭督莫紧张,您只需发个电报通电全国,宣布独立,剩下的事情,自有我们担着。” 谭琰纶是个怕事之徒,最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要他跟冯世年唱反调,他是万万不敢的,千推万阻,绝不肯发这个电报。 陈师长和蒋协统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兼施说破了嘴,谭琰纶硬是不肯松口。陈师长便也恼了,拔出明晃晃的佩剑嚷道:“让你发这个电报,那是抬举你。革命成功了,你也可分得一份首义之功,这样讨便宜的事情都不做!你若再不识抬举,我们就一刀剁了你!占了这督军府,照样能以督军的名义通电全国!”这时,门口许多士兵,听到响动后,也都在外朝空中放枪,嚷着要进去杀了他祭血。 谭琰纶被吓破了三分胆,胡须向下耷拉着,唯唯诺诺地道:“凡事好商量,好商量……” 楚劭南回到东长街,还未走到家门口,便看见门前停着辆汽车。他认得那是谭都督的车。 车上下来一个蓝灰色军装的青年军官,笑着迎上来道:“楚先生,谭都督邀您到府上一叙。” 楚劭南心下微微诧异,如今时局动荡敏感,谭都督此时找他所为何事? 他坐上汽车到了督府,跟着那军官走进一小会客厅。窗边的一套鹿皮沙发上,坐着谭琰纶肥胖的身躯,虽是秋天,并不炎热,他却满头大汗,手里却不停地晃着把象牙骨架的折扇。 谭琰纶见楚劭南来了,才换了副笑脸,起身迎上去:“劭南来了啊,坐,快坐。” 仆佣上来奉了茶,楚劭南与谭琰纶对视而坐,道:“谭督客气了,不知找我有何事?” “我……我是想请劭南你帮个忙……” “哦?我有什么可以帮谭督的?” “本督……我……”谭琰纶吞吞吐吐,不再说下去。 那陈师长站在一旁,已是十分地不耐烦,上前抢白道:“先生想必也知道,唐总理如今发动了护法起义,而我宁州乃是南方各省之首,自然要响应唐总理,宣布独立,讨伐冯世年。” 楚劭南愣了愣,看向谭琰纶,问道:“请问这位是?” “这位是宁州驻军第五师的陈师长。”谭琰纶说完,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叹气。 楚劭南扫视了一圈,当前情形,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他曾在谭琰纶府中做过一阵子事儿,知道他向来是个中立派,想来此刻是被手下逼着反冯。 顿了片刻,他道:“谭督知此大义,出兵讨冯,劭南敬佩。只不过这打仗之事,我一窍不通,不知要怎么帮您?” 陈师长立即道:“哪里是要先生打仗,早听谭督军说过,先生你妙笔生花,如今只需先生帮我们写一篇《讨冯檄文》,再请先生的报社为我起义军造势宣扬。” 楚劭南怔了怔,他父亲向来不允许他踏足政坛,如今这般搅动风云之事,他哪敢轻易允诺。 陈师长见他不语,蔑笑道:“怎么,先生不敢了?” 楚劭南知道这陈师长在激他,只是他从来不缺政治抱负,以前满腔的热血只能纸上谈兵,如今报国的机会就在眼前,自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他回过神来,从从容容地说:“我楚劭南的字典里,从来只有该不该,而没有敢不敢之说!唐总理兢兢业业,一心为国,却被冯世年挤兑到这般地步,我虽不是革命党人,但素来敬仰唐总理,这样的事,当然是义不容辞!” 陈师长顿时眉开眼笑,道:“先生大义凛然,有先生相助,宁州各界必会群起响应!” 次日,楚劭南的《新民报》便登出了《讨冯檄文》,又相继出了社论时评支援起义军,文章一出,举城哗然,一些激进的革命人士纷纷响应。陈师长也进行了军事部署,派出了两路军队:一路前往南面支援唐总理;一路永定县防御北军。 ------------ 第二十六章 风起云涌 谭琰纶被这一威逼,宁州便也独立了。宁州乃南方重地,冯世年当初推了谭琰纶去做这宁州都督,就是想在这种关键时刻,宁州省至少能保持中立,不让南方党人占了便宜。不想竟被这谭琰纶给摆了一道,冯世年自然大为光火。 冯世年的总统府这派中,最受倚重的乃仓陵顾家。顾家老父从年轻时就跟着冯世年一起打天下,乃冯世年的左膀右臂,手中的顾家军,素来治军严明严明,无往而不利。 如今顾家老父早已驾鹤西归,其有二子,一文一武也皆被冯世年重用。长子顾衍,表字骅龙,学贯中西,乃是宪政天才,执掌着与民主党抗衡的共进党,又娶了冯世年的女儿,在参议院中有着不容小觑的地位;次子顾骁,表字北铮,不仅承袭了其父的顾家军,又曾留学英法进修海军知识,冯世年欣赏其才干,提拔其进内阁做了海军次长。此次南方党人起义,冯世年便加封了顾北铮为精武大元帅,前往宁州镇压独立。 丰平顾宅,用餐厅里摆着丰盛的筵席,厨子们不停地往上送菜。主座上坐着一西服男子,金丝框眼镜,腮间蓄着八字胡,儒雅中又有一股长者威严——正是顾家长子顾骅龙。分坐两侧的,是一名年轻军装男子与一名美妇。 顾骅龙一面拾起筷子,一面对身旁的军服男子道:“北铮,你明日就要开拔南下了,自个儿可要小心。” 顾北铮抬头一笑,轻轻松松地道:“哥哥不必担心,那帮南蛮子,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诶,你可别轻敌了……” 顾骅龙又搁下正要夹菜的筷子,肃穆道,“你也知道那陆军总长薛山,可就是你口中的’南蛮子’,想当初南北混战之时,连大总统都在他手里吃过亏!” “今时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南北对峙,南方政府齐心北攻,如今不过是一个废总理挟愤报私仇,你看连这民主党内部也意见纷杂,并能统一呢。而哥哥口中的薛山,虽为唐国钦生死之交,此次也并未跟随唐国钦南下参与起义,可见他连他都不赞成唐国钦的大动干戈之举,唐国钦的起义军少了这员大将,更不足为惧了。” 顾骅龙正欲反驳,被身旁的美妇笑着打断道:“好了好了,北铮又不是第一次打仗了,你一个拿笔杆子的人,指手划脚什么。” 那美妇正顾骅龙的夫人、冯世年的女儿冯斯柔,她穿着一身凤蝶长葛绒旗袍,挖着方式的套领,略宽的鹅蛋脸白里透红,一双桃花眼含笑带嗔,很有风韵。 顾骅龙笑道:“我也是担心他,如今外边人吹嘘他几句什么不败战神,这小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原这顾北铮乃是顾家老父中年所得,顾骅龙这个长兄长了他十余岁,自父母逝去后,顾骅龙更是将这个弟弟亲自教育抚养大,因而于顾北铮,顾骅龙亦兄亦父。 顾北铮有写不服气地昂起头,道:“我可没有不知天高地厚,我打胜仗,凭得都是真本事!” 顾骅龙用筷子指了指,有些无奈对冯斯柔道:“你看看他!” 厨子又捧上一道炖透了的羊肉锅,噗噗地直冒香气,冯斯柔一笑,给他兄弟二人各夹了一块羊肉,借机岔开话题道:“北铮,明日就要出发,行装可都整理好了?” 顾北铮摇摇头。 冯斯柔便道:“你那几个侍从官,越来越不像话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懈怠,若被我碰上了,定要教训几句。” 顾北铮便笑道:“嫂嫂可别怪他们,我自会整理的,嫂嫂也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饭后,顾北铮独自回房整理行装。 顾北铮的房间很是宽敞,可多年来各种书籍,船模,军用品不断地往里堆,也压压挤挤地塞满了屋子。他翻箱倒柜搜罗了好一会儿,才整出一个简易的行囊。 他在收拾时,不小心撞了一下身旁的大果紫檀木博古架,架子上有一格放着一只木匣子,本就凌空了一半,经这一碰,便哐当一声掉了下来,里面装着的一把德国毛瑟枪,沿着地面滑了老远,一直滑到他床底下去。 他掀了床单往里看,床底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他伸手摸索了一阵,没找到那柄德国毛瑟枪,倒翻出在一只皮箱。 那是一只很旧的鹿皮箱子,上面积着层厚厚的灰尘,银铜的扣子和铰链也生了锈,依稀可见上面的压花暗纹。顾北铮对着箱子发了会儿呆,想起了这是他当年留学时带回的箱子,可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他倒记不清了。 他盘腿坐在了地上,将那箱子打开,细细翻看起来。箱子里有他就读军校的校徽,一些外文书籍,一叠他哥哥那时写来的信笺,几套换洗的衣物,零星还有些许法币……翻到最底下,竟然有一条朱霞色的绸带。 这分明是女子之物,只是他一时间倒想不起是哪位佳人的? 静夜沉沉,雕花槅扇门原本微微留了条小缝,深夜的风一溜一溜地往屋里钻,那风早已有了寒气。顾北铮往床沿一靠,随手摸出一支雪茄点燃。 顾北铮盯着那绸带兀自出神,手中的雪茄静静地燃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指尖有些发烫,才发现已燃到了尽头。他手微微一颤抖,灰白的烟烬纷纷撒落了下来,散成无数细小的尘埃,好似他的回忆。 白色迷蒙的烟雾中,他依稀记起多年前那抹轻盈的身影,法国黄昏那一回眸的惊艳。 原来是那位异国偶遇的女学生遗落之物。 这雾水之缘,如昙花一现, 顾北铮英气如云,又年少得志,这些年来,围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不少,早已将这个救命恩人忘却。此刻再忆起,倒是另有一番滋味。 顾北铮淡淡一笑,也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心境,将那根绸带打了结,贴身放到了衣服里,就如一道护身符。 星夜里,巨大的的战舰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激荡起滔滔的海浪,褐色的浓烟从巨型的烟囱中滚滚冒出,与黑夜融在了一起。 顾北铮站在战舰前方,一双眸子幽幽的望着江对岸,江对岸就是吴家口。这几日南方起义军与他以宁江为界,形成对峙之势。起义军极为狡猾,仗着熟悉地形,化整为零,躲在吴家口各处伏击。顾北铮久攻不下,这夜便调度了十几艘军舰雷艇,借着夜幕的掩映,溯江直上,在宁江形成围攻之势,对着江岸的吴家口炮轰了一整夜。等到硝烟散尽时,已是黎明时分,吴家口俨然成了一片废墟,满地的尸首与东方升起的红日,染出天地一片血色。 永定县也是难啃的骨头,起义军土生土长,对这一带及其熟悉,躲在民房街道各处狙击,出其不意。顾北铮先是派人夜里偷袭,烧了他们的粮仓,又切断了补给路线,想等对方弹尽粮绝之时一举拿下。谁料这里的百姓军民一心,自发地补给粮草,又与他耗了好几天。时局如是,大总统还等着他的首功来压制南方党人的气焰,顾北铮年少气盛,觉得自己纵横北国,岂可败给这帮南蛮子组成的乌合之众。一怒之下发起了火攻,烈火由北而南,烧得起义军没了藏身之处, 烧得永定县成了一片火海。四天三夜后,永定的十里繁华成了一片焦土。 永定县一失,宁州便无险可守。顾北铮统领水陆两军交叉掩护,层层推进,向宁州两侧迂回深入。宁州的起义军连连战败早已失了士气,又受海陆夹击,不日便溃不成军。 ------------ 第二十七章 风起云涌 宁州的起义军大败之后,顾北铮领兵长驱直入,直逼宁阳城的督军府。谭琰纶闻讯后大惊,他本是被逼着独立的,根本无心恋战,东西都来不及收拾,便带着一列亲兵卫队逃走。可还没出督府大院,就被堵了回来——督军府已被顾北铮围得水泄不通。 顾北铮一身帅服,被一列卫队拥着,脸上毫无战后的疲惫。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谭琰纶,悠然地问道:“谭公这是要去哪儿呀?” 谭琰纶虽往日与他同在内阁为官,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并不指望他会放过自己。又见他虽言语温和,但浑身散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吓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半晌才道:“顾……顾……顾少帅。” 顾北铮伸出手,身边的副官递过一份报纸,顾北铮将其缓缓展开,将那最后几行字徐徐念道:“冯世年刚愎自用,无视内阁,暗杀党政要员,灭绝人道,蔑视约法,以兵权胁持天下,蹂躏共和,如此贼寇,我国民应急起自卫,与天下共击之!” 顾北铮读完后爽声一笑,道:“谭公好文采,好气魄啊!”他虽一脸笑意,眼里的寒光却如银针,能将人刺出血来。谭琰纶不甚恐惧,语无伦次地喊着:“这……这……非我所写,绝非我所写……” “非谭公所写?可这白纸黑字明明写着——宁州都督谭琰纶通令全国。” 谭琰纶在一旁涔涔地出汗,道:“这……这檄文是《新民报》的主编所写,我也是受宁州军政界奸人的胁迫才不得已发了此檄文,少帅你定要替我向大总统说明呐……” 顾北铮并不理会,由一队军官尾随簇拥着走进了督军府,谭琰纶也被士兵推攘进去。 顾北铮往厅堂里的沙发上一坐,从腰际拔出了手枪,谭琰纶以为要命丧于此,吓得瘫倒在地,呜嚎道:“顾帅饶命啊……我确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啊……顾帅是知道的,我本是个教育次长,根本无心卷入这纷争中,实在是因身处的宁阳,叛党众多,我是受了奸人胁迫啊!” 顾北铮命手下将他从地上拉起,笑着道:“谭公怕什么,谭公乃是北铮的前辈,又与我有同僚之谊,我怎会对谭公无理呢?” 顾北铮说着挥了挥枪,几个士兵从后面押过来两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谭琰纶一看,正是逼他独立的陈师长和蒋协统。这两人战败后,被顾北铮生擒了过来。一张嘴虽被一团布堵着,仍嘶吼不停,咿咿呜呜的,听不清在吼些什么,想来是骂人的话。 顾北铮把玩着手中的枪支,忽然朝着他们的脑袋“砰砰”两声,顿时血腥气四溢,飞溅三尺,两人应声倒地,抽搐了一下便死了,死时双目瞪得极大。 谭琰纶在一旁,被溅了满脸鲜血。双目也瞪得老大,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顾北铮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笑道:“谭公既然是受奸人胁迫,北铮已替你除了奸人,谭公现在应该立即通电全国,取消独立……”他顿了顿,手劲忽然加大,“引咎辞位!” 谭琰纶被这用劲一拍,回过神来,声音也走了样,一遍又一遍地道:“我这就发电报,我这就发……” 宁州这一惨败,南方的起义军便矮了三分气焰,南方其余六个省也纷纷审时度势,不敢轻易宣布独立。这战事便缓和了几分。 谭琰纶被押回了丰平,宁州都督一职便空了出来,冯世年便顺势推了顾北铮做这督军之位。宁州为南方最为富庶之地,党人林立,龙踞虎盘,相当于南方的京都,牵连着南方各省,让冯世年控制了宁州,南方党人当然一百个不愿意。可顾北铮如今已带兵占领了宁州,南方党人各处的战线吃紧,无可支援,却也是无可奈何了。 总统府正式的任命公文下来后,顾北铮不仅手握重兵,还占据了富庶的宁州省,一时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比做那海军次长时还要风光万分。 总统府中,有一栋其貌不扬的中式小楼,常被冯世年作议会厅使用,家国大事,都在此处制定,倒像是晚清的军机处。 铁木大长桌上铺着一张偌大羊皮地图,四周围着一圈蓝呢军服的北军将领,冯世年身着黑色府绸印银寿大褂,下身朱雀红的云锦长衫,气定神闲,用手金色龙头拐杖指指通州、淮川,广安三省,道:“这三省的都督都是他唐国钦的得力心腹,咱们的主力军要分三路指向这三省。还有这金州与侠虎关,地处要冲,也不可轻视,再派两路军队布防在丰金铁路沿线。” 一个将官问道:“南方十六省的都督,十之八九都是民主党人,为何只派这五路军?” 一旁的财政总长道:“你有所不知,那些民主党都督中,有几人确是那唐国钦的铁杆,可并非人人握有兵权,大总统早已派出几批密使,将那些个握有兵权的副都督、军长之流,能收买的人都收买了,那几个都督就是想反也反不起来。” 冯世年无声地笑了笑,将拐杖在宁江以南轻轻一划,道:“至于剩下几个省的都督……哼,说是民主党人,其实都是些趋利避害的些老狐狸,你们看着吧,等真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他们必只会观望战局,绝不会出兵。我北军只要大胜那三个省,还怕他们不臣服于我?” 众将官听后,齐声赞道:“大总统英明!” 冯世年抚了抚胡须,又对着羊皮大地图看了许久,转身对顾北铮道:“北铮,你既已收复宁州,便以宁州为据点,率领海军布于宁江沿岸,以策应各路陆军。” 顾北铮朗声应道:“是!” 总统府的宴会厅里,彩灯熠熠,筵开锦绣,场上满是名流佳媛,达官显贵,远方战事如火如荼,此处倒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宴会中,也有不少记者,正在一角议论。 一人道:“战事未定,便已开办舞会耀威,还遍邀中外记者,可足见冯大总统必胜之心。” “此言尚早,虽然北军旗开得胜,但古话说的好,骄兵必败,结果究竟如何,也未可知……” “可有传言说,大总统已绕开内阁,有意与四国银行借巨额,若真借成了,那可是如虎添翼啊。” “外国人办事向来恪守章程,冯大总统若真想抛开内阁私借巨款,怕是没那么容易。况且参议院中的那些民主党议员若知道了,还不群起闹事?” “可唐总理一回南方,参议院中民主党人便是群龙无首,虽议员人数上居多,可别忘了,那副议长顾衍可是他冯家的姻亲,大总统想要控制参议院,也不是不可能。” …… 众人正说着,冯世年已领着一众将官入席,宴会厅里闪起了镁光灯,中外记者一拥而上,纷纷提问。冯世年从容不迫地解答着众人,又将唐国钦安给他的罪状一一辩驳,回答得滴水不漏。 ------------ 第二十八章 罗家有女 宴厅中的舞池放着西洋乐,男女相扶而入,相合而舞,顾北铮仪高大挺拔,将一身军装穿得那般英姿飒爽,一入会场,便翩然如玉树临风。场内盛装华服的小姐们纷纷侧目,心生荡漾。不少小姐们有意无意间在他眼前晃过,尽态极妍,有几个交际惯了的名媛,倒放下矜持,主动邀请他跳舞,他出于礼貌,也不好拒绝。 顾北铮留学两国,交际舞跳得极好,舞池中央更显得光华四射;几曲过后,他简直脱不了身。本来他就因年少有为,一表人才,早成了不少权贵乘龙快婿的人选,此次宁州大胜,他更是成了总统府一等一的红人,哪个不想巴结,不少官员和太太们也纷纷带着女儿来结识他,令他避之不及,周旋了好一会儿后才脱了身。 水晶吊灯照得宴会厅一片金碧辉煌,一张金漆螺钿的沙发上,冯世年的大夫人披着裘皮端坐着,虽雍容华贵,但也慈眉善目,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 冯夫人身边,冯斯柔侍坐一旁,神态婉丽。冯夫人瞧了瞧她道:“柔儿,你也别一味地陪着我,你母亲患病在床,你该多去陪陪她。” 冯斯柔笑了笑,有些撒娇地道:“我这一下午都陪着母亲呢,她刚喂了药睡下了,这会子自然该陪着大妈。不过若大妈不喜欢柔儿陪着,那柔儿可就走了哦。” 冯夫人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慈祥地道:“你这张小嘴呀,真是得理不饶人……你们年轻人肯陪着我,我自然是高兴,不过你母亲要是知道了,怕是要吃醋了。” “怎么会,母亲一向来教导柔儿,大妈是嫡母,要我平日里多孝顺大妈才是。” 原这冯斯柔,乃是姨太太所生的幺女,冯世年的子女众多,然出众的并不多,特别是几个儿子,多有纨绔之相,反倒是这个小女儿,自小聪明伶俐,深得冯世年的喜爱,冯夫人便也爱屋及乌,对这小女儿格外亲厚些。 两人说着话,顾北铮已溜到她二人跟前,笑嘻嘻地唤道:“大夫人,嫂嫂。” 冯夫人仰头一看,笑道:“是北铮啊!” 顾北铮顺势在冯夫人身旁坐下,冯夫人便问:“你怎么不在舞池里和那些漂亮小姐跳舞,倒也来找我这个老太太了。” 顾北铮笑道:“北铮已经好久未来向大夫人请安了……再说舞池里小姐们虽漂亮,但在北铮看来,都不及大夫人*的光华。” 冯夫人被他一番话说得笑逐言开,连连道:“你们这两个孩子,尽会哄我开心。” 顾北铮到了此处,终于落得个清静,便索性就坐在这里陪冯夫人说话,直到冯世年的秘书来找他商议要事,方才离去。 顾北铮走后,冯夫人看着他的背影道:“北铮这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欢,若不是咱冯家已没有未嫁的女儿,定要收来做乘龙快婿。” 冯斯柔掩嘴一笑,道:“大妈已经有了一个顾家的女婿,还嫌不够呀?” 冯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当然,骅龙也是极好的,比北铮稳重,识大体……”冯夫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看你和骅龙儿女都长大了,这北铮却还没有一点动静,你这个嫂嫂也应该操心操心了。” 冯斯柔笑得越发深长,道:“他哪里还用我操心,你看他这架势,哪里是没有人选,分明是女朋友太多,选不过来了哩。” 冯夫人往舞池里望了望,道:“这孩子生得这般仪表堂堂,又是栋梁之才,自然是引人注目,不过他玩归玩,也不能由着他太胡闹;顾家二老去的早,你这个长嫂如母,还是与骅龙正正经经挑几门好亲事,给他早点定下来吧,北铮毕竟是个在外打仗的,这事儿拖不得。” 冯斯柔见冯夫人说得认真,便也不再玩笑,恭恭敬敬地道:“大妈说的是,我回去便与骅龙说说,给北铮留心起来。” 顾北铮自接了命令后,便领着海军舰队,于宁江及各支流策应冯世年的五路军。 这一年的春节,是在血雨腥风中过的。 自唐国钦开展护法起义来,战事已开展数月有余,因其备战仓促,党内意见分歧,纷扰于内,终是居于劣势,通州、淮川一一兵败,唐国钦也一路被打退到广安去。然其仍不死心,在广安成立讨冯总司令部,抵死顽抗着,又不顾安危,亲自奔赴观望的各省,动员民主党的都督加入起义军,冯世年恐宁州有变,又调回顾北铮坐镇宁阳。 宁阳城里的九里巷,住的大多是政要和大商贾。这当中最赫赫有名的,当属罗家。罗家世代经商,产业丰厚,到了罗昌伦这一辈,更是留洋归国的大银行家。如今又任着宁州的财政司司长一职。这罗昌伦只有一个独女,叫罗美洵,不仅生得美貌,又善交际。在宁州大大小小的宴会上一直大放光彩,很是出名。 罗公馆大门前,一个年轻小娘姨用尖嫩的声音喊道:“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一边喊,一边蹬蹬跑过去。 汽车门开,走出一个盛装的妙龄少女,穿一身鹅黄色的洋装,胸前挖着鸡心领子,领尖缀着一颗闪闪的绿宝石,周围滚着圈繁复的花边。耳上坠着的一对月钩式的环子,也是绿宝石的。整个人远远看去,像一朵盛开的黄牡丹,衬着鲜嫩的绿叶,美得大气富贵。 罗美洵一下车,后面立即跟过两个小丫头来,一个撑阳伞,一个拿包。她今日参加去参加徐领事夫人家的宴会,这两个陪同去伺候的丫头,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个个是眉目清秀的小娘姨,她罗公馆出去的丫头,自然不能丢罗家的面子。 罗美洵微微一抬头,向台阶上跑下的玲子不满地看了一眼,说道:“贝蒂,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走路说话,都要有规有矩的,不许这么冒冒失失!” 玲子听了,赶紧收住脚步,停在了半路,低着头道:“是,是,小姐。”罗美洵这才提了裙子,曼步生姿地走上台阶。 她走经玲子旁边,瞥了她一眼道:“杵在这儿干嘛,跟我一起上去呀。”玲子一听,又立刻来了精神,跟在一旁问个不停:“小姐可累着了?宴会上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罗美洵无趣地吐了口气,一脸慵懒地道:“能有什么新鲜事儿,还不就这样,千篇一律,腻都腻死我了。不过他家那个日本厨子做的点心倒是很不错,下次咱们家里办茶会时可以借来用用。”说完看玲子手里有一叠各色的请柬,便问:“这些是今天送来的?” 玲子忙回道:“嗯嗯,刚从门房那里拿来的。头一封是柯家二少爷送来的,是来请小姐光临他明晚的生日宴会。”玲子说到这里,偷偷看了她一眼。 罗美洵睥睨了一眼,道:“柯磊之这个人,有事没事总黏着人说些露骨的话,实在烦得很,你替我找个理由回了他。”玲子忙应是,又接着汇报:“这一封是周家大少奶奶的,送请柬的来听差还特意嘱咐过,劳小姐一定要去撑场面。这一封是傅少爷的,是明天下午的园会;这一封是李司长的……” 玲子絮絮叨叨地说着,罗美洵听得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我累了不想听了,你去替我放洗澡水。” ------------ 第二十九章 罗家有女 罗美洵走至公馆内,便闻到客室飘来的雪茄味,早在下车时她就看到园子里听着一辆陌生的汽车,料定家里来了客,于是想悄悄上楼避客。不料闪过时还是被她父亲看到,远远地叫了一声:“美洵,快过来。” 罗美洵心里暗自叫着倒霉,但还是整了整衣裙,面带微笑地走过去。 她父母分别坐在两侧的沙发上,正中的长沙发上,坐着一对夫妇,男的西装革履,留着浓密的黑胡须,一副官派,女的身着宝蓝彩绣仙鹤锦缎旗袍,面目丰润,雍容中又有一种风情。 罗昌伦把她招至身旁,殷切地介绍道:“美洵,这是顾议长和顾夫人,快来拜见一下。” 罗家显赫,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因而罗美洵也不以为意,只露出那标准的微笑,欠来欠身道:“顾议长好,顾夫人好。美洵回来晚了,没能帮着父母招待二位贵客,真是失礼了。” 早在罗昌伦介绍他这个女儿时,顾家夫妇便已将她周身扫了一遍,如今又见她落落大方,举止有礼,更是十分满意。冯斯柔道:“罗小姐生得如此美丽,又气质非凡,罗公真是好福气啊!” 罗昌伦一听更是眉开眼笑,谦逊地道:“哪里哪里,夫人过奖了。” 罗美洵陪着招待了一会儿,他父亲似乎有话不便当着她面说,便拍拍她的肩道:“你也累了,上楼休息去吧。”她乐得脱身,笑道:“那女儿就不打扰您了。” 一上楼,玲子早就放好了洗澡水,正往浴缸里洒茉莉和玫瑰花瓣,房里的留声机,放着舒缓优美的黑胶唱片。罗美洵她往浴缸里舒舒服服地一躺,泡了一会儿后突然唤道:“玲子,玲子!” 她早年出国留洋,回来后给伺候她的几个丫鬟全起了洋文名,当着别人的面都贝蒂,露西地叫,私下里,却还是叫她们原来的名字。 玲子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问:“怎么了小姐?”她把手一伸,掀起一道水帘,手臂搁在浴缸上,露出五根纤纤手指,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过来替我把指甲弄干净。” 玲子拿了张小板凳,坐在一旁替她褪蔻丹,罗美洵便借机问道:“楼下那两个人,什么时候来的。” 玲子道:“来了好一会儿了,中午老爷还留他们吃了饭,本来吃完饭就要走了,老爷硬是要留他们,一谈又是好几个钟头。” “哦?”罗美洵还是头一次听到她父亲这般好客,问道:“谈些什么?你可听到了?” 玲子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讪讪地笑道:“我一个小丫头,哪敢偷听啊。” 罗美洵伸出另一只手往她额上一弹,弹得她满脸水珠,道:“你这小蹄子,还在我面前装蒜,你那听壁脚的功夫,还当我不知道吗!” 玲子只是笑着不说话,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罗美洵见了更加疑心,又伸手去胳肢她:“你再不说!你再不说!” 玲子痒得一直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赶紧求饶:“我说!我说!好像是来谈小姐的婚事的。” 罗美洵这才停住,又躺回浴缸里。这几年来到她家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听玲子说他们居然谈了这么久,又想到父亲刚刚殷勤的态度,心里不免紧张了起来,便又问:“他是替谁来说亲的?” 玲子故意卖关子,顿了好一会儿方道:“好像是给他弟弟,就是那位新上任的督军。” “哦?是他……”罗美洵喃喃道,似在自言自语。 她长期交际于宁州的上流宴会,里面不乏政界要人,因此对这顾北铮,还是有些听闻的。 “小姐认识他?” 罗美洵却像没听到似的,兀自思索着。 晚饭后,罗美洵在花园的廊子里给一对红头牡丹鹦鹉喂食,罗昌伦抽着一只雪茄踱步到她身后,问道:“美洵啊,你明天可有什么安排?” 罗美洵挑着一个浆果去逗那鹦鹉,一脸无趣地说:“倒有五六家人送来请柬,我还没想好去哪一家。” 罗昌伦咳嗽了一声,道:“不是什么要紧的就都推了吧,明日有个晚宴,你随我一起去参加。” 罗美洵没想到这么快,她且不动声色,假装毫不知情地问道:“爸爸,什么宴会这么要紧?要我把平日里的朋友都得罪了。” 罗昌伦笑道:“这新任的顾督军上任,我们宁州各界在宁国饭店摆了接风宴……” 不等他说完,罗美洵便道:“我才不去呢……你们这些政府要员的接风宴,我去算什么呀。” “诶,女儿,你听我说完呀。这接风宴呀是在下午,等到了晚上,督军府还有一场单独的晚宴呢。这晚宴,正是刚刚那位顾议长和顾夫人办的,顾议长是你父亲的老相识了,特意说了要我必须带了你去。” 罗美洵将喂食盒一搁,转了个身道,有些忸怩地道:“为何一定要我去?” 罗昌伦便捋着胡子笑了起来:“女儿啊,这位新督军年少俊杰,到了适婚年龄,可还未娶妻,顾议长和顾夫人可是替他焦心呢。” 罗美洵见他父亲将话说的这般直白,便露出了小女儿地娇态,嗔道:“父亲!你就这样急着把我嫁出去呀!” 罗昌伦更乐了,道:“为父自然希望你能常伴我身边,但我也不能耽搁了你。我家美洵如此出众,一般人自是入不了你的眼。而这位顾督军,可当真是一位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夫婿。” 早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自顾北铮接了宁州都督的任命公文,时间已是过了几个月,顾北铮却未曾在宁州逗留过几日,此次回城,乃是正式接管宁州。 宁阳火车站,结彩悬灯,政、学、绅、商、军的各界人士,整整齐齐地排班列队,恭迎这新任的都督。 只听“轰——”的一声长鸣,火车停了下来,几列荷枪实弹的士兵齐刷刷地跑出,站成了一条甬道,为首的卫兵大喊一声“敬礼——”,便闻一阵整齐的放枪行礼声,嘹亮如夏日雷鸣。 顾北铮坐在专列里,透着窗子往外瞧,只见各界的代表纷纷点头哈腰,穿着府绸袍褂的老乡绅们摇头晃脑地念恭辞,顾北铮对这前清遗老般的作派略觉厌烦,对一旁的杨魏轩道:“听说那谭琰纶到宁州上任时,推了所有的应酬,直奔宁阳城里最悠久的学府拜访,给他博了个好名声?” 那杨魏轩是顾逸铮的副官处主任,此刻挺着笔直的腰杆子恭恭敬敬地道:“是,去的正是宁华大学。” 顾北铮冷笑了一声,道:“ 那个老匹夫,倒是很会笼络那批文人骚客……呵,千年学府,我倒是也想去探探究竟。” ------------ 第三十章 相逢君不识 魏轩下了火车,向迎侯的人转达了顾北铮的意思,为首的那位官员面露难色,道:“可宁国饭店早已准备好了接风宴,只盼着督军入席呢!” “怎么,督军的安排,你有异议?” 那人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杨魏轩向人群里望了望,道:“宁州教育司长在何处?” 人群里,一个着卡其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一愣,急忙出列道:“教育司长梁廷殊在此恭候,不知督军有何吩咐?” “督军要造访宁华大学,你且去做些安排吧。” 梁廷殊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道:“是,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宁华大学原来的老校长,因此次护法起义受了牵连,被撤了职,人也逃到国外去了,宁华大学暂由梁廷殊接管。那梁廷殊虽长着一副宽厚的容貌,为人却是八面玲珑,此番变故中能保全自己,自是有一番处事的本领。他虽不知道顾北铮的意图,但十分清楚这位年少的督军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不敢有一点怠慢。 宁华大学坐落在妙驼峰下,树木葱郁、古树林立,虽才是早春,一眼望去却是满眼翠绿,生机无限。一个时辰后,梁廷殊已将万事安排妥当,领着一行人在校门口恭恭敬敬地候着。 沈涵初站在人群里,艳阳明媚,她却只觉得有一种彻骨的寒意。那个丰平来的顾督军,自打大败宁州的起义军后,便在各地成立了执法处,查封报馆、大肆捕杀革命党人、驱逐省议会的民主党议员,名曰维护宁州秩序,实则是为了清除民主党在宁州的势力。 楚家的《新民报》也早已被查封,楚劭南因任着总编辑一职,当初那篇《讨冯檄文》更是他亲笔所写,自然是处境危险,幸而得早早得到风声,流亡到了日本,方才逃过此劫。 战时风声鹤唳、物价飞涨,到处都人心惶惶,各个学校也乱了套。因很多教职人员都与南方党人有着干系,撤职的撤职,被捕的被捕,一时间许多学校竟是找不到能授课的老师。沈涵初在数月前一下子收到了五六所学校的聘书,可毕竟精力有限,救不了那么多学校的急。除了原先的宁州师范,她又兼了两所学校的课业,其中一所便是宁华大学,因为那是楚劭南曾任教的学校。 时局如此,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劭南相见,然而此刻,她却还要站在这里,迎接那个让他们彼此分离的顾督军,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可笑至极,不由得悲从中来。 顾北铮的车马卫队终于到了,那浩浩荡荡的队伍间,缓缓开着一辆军用汽车。汽车停下后,下来一个穿蓝呢军装的男子,噔噔地绕到车子的另一边开门。 车门刚开,那簇拥在周围的亲兵卫队便行了整齐划一的持枪礼,众人便屏息静望,只见一个一身长玉立的男子从汽车上下来,虽有书生的儒雅清逸,却全无书生的文弱之气,通身给人一种铁骨铮铮之感。 梁廷殊安排的仪仗队开始奏曲欢迎,一片鼓声号角中,他上前恭请道:“顾帅莅亲临指导,我宁华师生雀跃,如遇甘霖!”说着,便引着顾北铮一一介绍在场地几位鸿儒名师。 顾北铮面色冷峻、目光深炯地走到众人面前,逐一点头问候。待走到沈涵初面前时,忽然愣了一愣,只觉得面前的女子,有几分眼熟。 梁廷殊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沈老师,刚聘到宁华的,上的是经济学的课。” 顾北铮恍若未闻,只是出神地看着她。她穿着件瓷白色的细褶长裙,腰间绕着一匝匝白丝瓣花边,外面只套着件黑呢大衣,聘聘婷婷,乌发如丝。顾北铮只觉得她又处处黑白分明,淡素美丽,却记不起为何觉得眼熟。 梁廷殊见顾北铮站了许久,目光直直地往人家身上看,终觉得有些不妥,便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顾帅” 以作警示。顾北铮这才回过神来,深邃的眼里仿佛有些笑意,对沈涵初伸出手道:“你好。” 沈涵初这才抬起头来看他。这顾督军原不过是个少年,一身戎装,潇潇洒洒地对着她,要行握手礼。那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沈涵初看着,心想到这双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的血,忽然觉得有些颤栗,末了只是对他点点头,并没有握上去。 梁廷殊当下便是一惊,忙岔开了话题道:“顾帅,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先去校长室喝杯茶,再由属下引您去参观校史馆可好。” 顾北铮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嘴角牵了牵,似笑非笑,只是道:“那便麻烦梁司长了。” “不麻烦不麻烦,能为顾帅效效力,是廷殊的荣幸。” 宁华大学的教舍都是飞檐峭壁的古建筑,青瓦红柱、回廊相连,古色古香,再加上山间黄莺啼啭,溪流潺潺,走在其中,真如仙境一般的地方。顾北铮由良博廷引着一路向前走去,却无心欣赏四周的美景,只是频频回头去看那沈涵初,却仍想不起为何会觉得眼熟。这一幕被梁廷乞讨看在眼里,只佯装不知,却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九里巷的罗公馆,罗美洵的房里乱作一团,一张大床上堆满了各色各式的衣服,都是极尽华贵。几个小小丫鬟围在一旁七嘴八舌。 “小姐,这件颜色好,能把小姐的皮肤衬得雪一样白。” “我看还是海水蓝的那件好,上次小姐穿了,陶家少奶奶眼珠子都快馋出来了呢。” “不如选这件吧,裙摆做得如此别致,整个宁阳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 丫鬟们争论不休,听得罗美洵听得烦躁,便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出去吧,吵得我头都大了!” 丫鬟们正要怯怯地退下,罗美洵又忽然道:“玲子你留下。” 玲子得意地看了另几个丫鬟一眼,缓缓道了句“是”。 罗美洵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又打开了衣柜,翻出一条藕荷色的织锦旗袍。那旗袍周身是精致的小绣花,配着飞云纱的披肩。罗美洵打量了一会儿道:“你快去替我熨好,再用百合香薰一薰。” 玲子却有些诧异地叫道:“这套?小姐,这也太素了吧!” “你懂什么,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玲子不敢再言语,拿着衣服便出去了。心里却在想,小姐这次赴宴,多少有点相亲的意味,若是她盛装前去,倒像是舔着脸给人去瞧的,所以她一定是因为不好意思,才要穿得素一点儿。 玲子以为猜透了罗美洵的心思,得意的笑了笑。她哪里知道罗美洵的另一番打算。 ------------ 第三十一章 相逢君不识 罗美洵早就听闻,这新任督军顾北铮是留学两国的青年才俊,文韬武略,深得大总统重用,二十出头就入了内阁;更听闻他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众人心中标准的乘龙快婿。今天的宴会,宁阳城里的贵太太们必会携着盛装打扮的女儿们前去,自己若也是如此,恐怕要淹没在这金粉丛中了,反倒是淡雅宜人的装扮更能引人注目。 到了傍晚时分,罗家的汽车缓缓地驶向督军府。督军府一带的路上,早就是车水马龙。全宁州的政要们,各司的领头官员,社会的名流都纷纷的往这里赶,此番热闹,自可想象。 罗美洵随着罗昌伦到了督军府的宴会厅,厅堂里早就人头攒动,着西装的,穿长袍的,个个衣着光鲜,尤其是女宾,如她所料,衣香鬓影,真如万花争艳。 督军府的仆役穿梭在人群中,忙着送酒水糕点。忽然传来一阵齐整响亮的踏步声,一列亲兵卫队一路小跑着进了宴会厅,大厅忽然让出一条甬道来,近百名卫兵们笔挺地站着,清一色的蓝呢布制服,身背德国毛瑟枪,枪上的尖刀锃亮地闪着冰冷的光。卫兵们站定后,啪啪地放下背上的长枪,又是一阵整齐划一的响声,宴会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几个副官与参谋簇拥着一个高大的青年走了进来,那人俊眉朗目,一身戎装上的徽章闪着金色的光,腰间配着彩鞘长剑,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透着股戾气,脸上似笑非笑,气宇轩昂地沿着甬道,走向宴厅的高台上。 所有人的脸都挂着殷勤的笑容,朝他望去。他一站上高台,堂内立刻想起了轰鸣般的掌声,司仪队也奏起了铿锵的军乐。顾北铮一手抚着佩剑,在高台上讲话:“北铮初到宁州,诸事多有不解,今后还得有劳各位指点……” 他不过二十几岁,可声音却又一种超越年龄的厚重,一言一语,举手投足间虽谦恭客气,却又给人一种畏惧感。 罗美洵在人群里望着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微微沸腾着。这便是顾北铮了!她虽见多识广,可这样凛然浩荡的排场她是从没见过的;她虽有无数追求者,可这般风采绝伦的男子也是从没遇到过的。只在这一刻,她便认定了他,只有这样的男子,是能让她罗美洵仰望的;也只有这样的男子,能带给她世人仰望的荣耀! 顾北铮并不多言,几句寒暄话后便下了台,走到人群中去。宴会厅里复又喧闹起来,众人在美酒佳肴,灯火辉煌中穿梭如云。顾北铮被几个居要职的官员们围着说话,其间不断人围上去,带着他们的太太和女儿,点头哈腰地介绍,这一拨又是一拨,到后来顾北铮实在烦得很,索性悄悄上了楼。等他再下来时,换了套不太引人注目的西装。 他在宴会厅角落的一张沙发坐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两个女子的议论声。 其中一个道:“你看到罗美洵了没?” 另一个道:“早看到了,怎么了?” “平日里她连个小小的茶会都打扮得华丽非凡,绝不让人抢了风头去,今天是新任都督的宴会,照理说是她大展身手的好机会,怎么反倒穿戴得如此朴素。” 另一个人顿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哼,这有什么难懂的,不过是她耍的一点小伎俩罢了。你想,今日盛宴,女子们必是个个珠光宝气,艳丽非凡,她一身素净,便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反而能引起顾督军的注意了。” “呵!这魅惑男人,她还真是有手段……” 两个人嬉笑着走远了,便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顾北铮扭头一看,她们一个穿着孔雀蓝的洋装,一个着樱桃红的旗袍,是刚刚余司长给他介绍过的两位千金。 听到“罗美洵”几个字,他还是有几分好奇的,便顺着她们的眼风望过去,见到了她们口中的女子——鹅蛋脸,云纹眉,大眼睛,一身藕色绸旗袍,挽着飞云纹的薄纱披肩,正拿着一杯酒和几个人说话,时不时地用一块绫帕掩嘴而笑。 这便是哥哥极力向他推荐的女子吗? 罗美洵这一招固然有效,但她不知她既然极力打扮得普通,便也只能是个普通的美女罢了。顾北铮看了一晚的花红柳绿,乍眼望去,觉得她淡雅宜人。可他是被太太小姐们捧上天了的人,早就阅美无数。久看之后便觉得她普普通通,并无特别之处。但既然哥哥再三嘱咐,他也不能不上去敷衍几句,便拿了杯鸡尾酒向罗美洵走去。 “罗小姐。”顾北铮低低地叫了一声。 罗美洵一回头,见是顾北铮,心中一震,却依旧镇定地向那几个人欠了欠身,道了句抱歉,便向顾北铮走去。 顾北铮换了身西装,更显得儒雅倜傥,罗美洵心里咚咚直跳,对着他盈盈一笑,婉声道:“督军。” 顾北铮道:“自打我换了身衣服,罗小姐倒是第一个认出我来的。” “督军身上的那股飒爽的英气,是换再多身衣服,都不会变的,我怎么能不认得?” 两人相视一笑,罗美洵又问:“我不比督军,只是个无名小女子,督军怎么知道我姓罗?” “罗小姐谦虚了。这宁阳城的宴会上,不知道我顾北铮的人多,但没有会不知道罗小姐的……”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酒,将玻璃杯举到她面前。 罗美洵笑嘻嘻地将手中的高脚杯与他碰了碰,两人各自呷了口酒,又交谈了起来。 罗昌伦与官员周旋之后,便想带着女儿去见顾北铮。他在人群里搜寻了一会儿,才在宴会厅的角落看到了罗美洵,正欲走过去,却见女儿与一个西服少年说笑着,相谈甚欢,那人正是顾北铮。 罗昌伦远远望着,罗美洵样貌出众,落落大方,善于交际,他对这个女儿向来甚是得意,如今这门亲事,看来也不用他操心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地欣慰一笑。 “罗公。”顾骅龙寒暄着走了过去。 “骅龙贤弟……”罗昌伦堆了满脸笑意迎了上去。 两人一番握手,顾骅龙便问道:“我这弟弟,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不知罗公为他们引见了没?” 罗昌伦朝宴厅一角指了指,笑道:“我正想引见呢,没想到他们两个,早就在一处说着话了呢。” 顾骅龙顺着罗昌伦所指之处看了过去,也很是高兴,赞道:“以罗小姐的才貌,家弟想不注意都难啊! “贤弟过奖了,素闻令弟眼界极高,只怕我家美洵如不了令弟的眼。” “哪里哪里,北铮他一个武人,性子冲,遇事又急躁,还请罗小姐多包涵才是。” 两家人互相奉承着,越说越是起劲,说到后来,俨然已像成了亲家,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未来。 到了午夜,宴会结束,宾客也散得差不多了。顾北铮独自坐在楼上的书房里。 顾骅龙携冯斯柔走了进去,夫妇二人在沙发上双双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北铮,那位罗小姐,你觉得如何?” 顾北铮抽出一本书,随意地翻看着,回道:“也就这样。” 顾骅龙眉头微微一皱,他很了解这个弟弟,他说“也就这样”,就是没戏,便问:“我看你们不是聊得挺好的吗。” 顾北铮懒懒地道:“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顾骅龙沉默了一会儿,拿出一根烟,抽了几口:“北铮,你也是时候该成家了。” 顾北铮皱了皱眉头道:“我还不想结婚。” 冯斯柔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北铮啊,你可不能因一味地贪玩,误了正事儿,这些年你也玩够了,是时候收收心了娶一位正式的夫人了。” “你嫂嫂说的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北铮,不是我们逼你,你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本来就有许多人觉得你资历不够。若是再不成家,今后你出入军界政坛,别人更会觉得你少几分稳重。” 顾北铮见他哥哥苦口婆心的,口风也就软了下来:“我也不是说不结婚,只是那些个庸脂俗粉,我实在是烦。我总不能娶个太太,天天搁家里来碍自己的眼吧。” 冯斯柔笑了笑道:“这位罗小姐如此出众,怎么能算庸脂俗粉?你哥哥和我都亲眼见过了,貌美如花,大方得体,又懂得应酬交际,足以配得上你了。这罗家又是你哥哥的相交多年的旧友,这罗小姐日后呀也必能成为你的贤内助。” 顾北铮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那本书,沉默着不说话。 顾骅龙深深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道:“北铮,哥哥知道你现在重权在握,身居要职。可政坛险恶,万事都需算计着。大总统力排众议,推你做了这宁州的都督,自然是要你坐镇东南,稳住南边的局势。他们罗家,在南方的政坛上是很有地位的,又富甲一方,财力雄厚,若你能娶了罗小姐,就不愁将能在南边立稳脚跟!” 顾北铮依旧不语,顾骅龙言之已尽,便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自己好好衡量一下吧。” ------------ 第三十二章 相逢君不识 顾骅龙夫妇在宁阳逗留了几日后,便要赶回丰平。顾北铮亲自到火车站去相送,一路的岗哨防卫,将沿站的路围得水泄不通。 临上车前,顾骅龙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顾北铮,道:“我回丰平后,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就发电报来。” “知道了,哥哥你就放心吧。” 顾骅龙点了点头,正要踏上火车,忽然又转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别嫌哥哥啰嗦,这罗家的亲事……”他未说完,顾北铮就笑着打断了他:“哥哥那晚的话,我都记在心上。” 顾骅龙点点头,这才欣慰地进了专列。 可顾北铮到底是年少气盛,他那样说,不过是搪塞他哥哥的。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凭他的能耐,还要靠联姻来掌控南方的局势,哥哥也太小瞧了自己。 汽车缓缓地驶回督军府。这天气说变就变,春雷轰鸣间,已下起了倾盆的雨。街上的行人一下子乱跑了起来,四处是飞溅的黄泥点子。顾北铮车后跟着的警卫队,虽冒着雨,却依旧有条不紊,步伐齐整。 顾北铮在车内坐着,心中若有所想。在丰平他虽为内阁要员,但在大总统眼皮子下,凡是都得小心翼翼的。内阁那帮南方党人又三天两头地闹事,还真不如来这繁华南都作封疆大吏的好。这各省虽说都受中央管辖,但各自为政,这一省的都督,便如一个独立的小皇帝,想要扩军练兵,培植势力,反而容易许多。 这样想来,他不免向街上望了望,带着种俯视的心情,仿佛是这里的主人。雨滔滔地下着,车窗玻璃上全是水痕,他什么也看不分明,便摇了车窗去看。 车子刚好驶过街边的邮局,只见一个女子仰头看了一眼瓢泼的大雨,撑开一把杏黄色的油纸伞曼步走了出来。 那女子似乎有几分眼熟,他不由得定睛再看,这才想起是那日宁华大学拒与他握手的女老师。 她今日穿了件一袭茶清色的曲水纹旗袍,在油纸伞下袅袅聘婷,整个人像道江南水乡的风景,淡淡的像要化进这雨里、融进他眼里。 汽车驶近时,司机按了几声鸣笛声,她便蓦然回头,顾北铮坐在车里,隔着天地间的涤涤而下的水痕,她白皙的脸颊上沾着些许雨滴,弯弯的柳叶眉下,是碧清的一双妙目。 他忽然怔住了! 那带着晶莹水珠的回眸,如一道无形的力量轰然撞开了他的回忆,顾北铮如茅塞顿开般,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经久隔年的东西在脑中炸裂开来。 原来是她! 法国时救他的那个女学生。 顾北铮只觉得呼吸都急促起来,慌忙大喊:“停车,快停车!” 就在他发怔的几秒间,车子已经开出老远。司机慌忙踩了刹车,雨天路滑,车子又往前滑了好一段路才停了下来。顾北铮心急火燎地推开车门,伞也没打便直往外冲。 “少帅,您去哪儿……”坐在一旁的杨魏轩大惊,话未问完,顾北铮已然没了人影。 他大步地往回跑,浑浊而急促的暴雨“啪啪”地打在他身上,街上的一切似乎都化成了模糊不清的水痕,两排的屋子店铺,成了江南山水画里浅浅带过的一笔水墨,都淡去了,淡去了,他眼里只有那一抹倩影,多年前的,如今的,想象中的,真实的,缠缠绕绕交织在了一起,跃动着,跃动着,是鲜活的! 他跑到那邮局门口,那是一两层的矮木房,前面伸着长长的瓦屋,铺着黑筒瓦,井字隔扇门,门楣上一块白榉木匾,用赤朱红泥写着“邮局”几个字。他在瓦檐下四处张望着,急得一颗心都要蹦出来,却哪里都找不到她,哪里都没有她! 杨魏轩已打着伞跟了过来,见顾北铮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虽很是惊讶,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替他遮着檐前的雨。 “少帅……”杨魏轩站了许久,直到手臂渐渐起了麻意,才小声提醒道,“公署大楼那边还有重要的会议等着您。” 顾北铮这才回过神来,刚刚那一刹那的失态,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 他敛了敛神色,目光望穿那雨帘,黑幽幽的瞳仁燃烧了起来,道:“魏轩,帮我调查一个人……” 沈涵初从邮局出来后,恰遇到街上军警卫队跑过,就随着街上的行人一起躲避到了小巷子里。等了一会儿,不见那些兵离去,便直接从小巷子里走回去。那巷子七拐八弯,绕是绕了些,也能回到白马巷。 回到寓所后,她将捂在怀里的信迫不及待地拆了来读。 涵初吾爱: 见字如面。 写信时是子夜时分,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 我与一行朋友这段时日辗转几处,总是搬家,很是颠簸,不过近日终于安顿下来。所居之处的附近学堂颇多,更有几所新式大学,正好可在此处游学,也算因祸得福。 与你分别数月,没有一日不记挂着你。日子好似空荡荡的,仿佛是心房的一角,残缺了一块,怎么都不美满。总是会随时随刻地想起你,望着陌生的山川时,山川便化成了你的眼;看到流水时,流水又化成了你的笑,别人说的一句话,做的一个动作,我总会联想到你身上,街上的人影,一个个也都似是你。 昨夜你入我梦来,在湘林老宅的园子里,石桥上,游廊边,在璀霞山的花雨里……今日在学堂里听课,放学后我不知怎么地没跟着众人走出去,只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所有的喧嚣声都远去了,我脑中也没了思想,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你我同在湘林,为孩子们上课的时光,你站在讲台上,穿着一袭白纱裙,笑盈盈的,在给孩子们讲算学,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啪地站起身,那凳子推得急了,“哐当”摔在地上,你又突然消失了。 我真是着魔了,初儿,原来你占据的不是我心房的一角,而满满的整个心房,你不在,我的心便空了。一想起与你相隔两地,相见遥无期,我的心便向受了炮烙似地,直到此刻,仍旧炮烙着,生生的疼。 近来总回想起往事,初儿,你还记得你我初识,我用脚踏车载你的那个晚上吗?那还是残冬吧,可因为你朝我的那一笑,空气里似乎就有了春的气息。我以前常想自己究竟是从何时爱上你的,如今突然想明白了,一定是在那个时候! 初儿,不知何日才能相聚,请兀自珍重。另一封信,写于十日前,因搬家仓促,未来得及寄出,现一并寄予你。近来宁州春寒料峭,仔细照料自己,别犯了风寒。 …… 那红色格纹的信笺纸,略有黄斑,那熟悉的字迹,刚劲舒展,似斜飞的鸿鹄,沈涵初抚摸着他的字,似见到了他的人,一下子百感交集,泛起一阵阵心酸,几滴豆大的眼泪落在了信纸上,那墨水便化开来了。她赶紧用手去擦,不想那泪滴竟越来越多。 督府的书房中,紫檀木的大书桌上摆着一只鎏金錾刻珐琅钟,蓝底的花卉珐琅上,金针走到了十点的时刻,便发出当当的响声。顾北铮这才从公文里抬起头来。 门外的杨魏轩轻扣了几声门,道:“顾帅,忠叔来送宵夜了。可是要现在用?” 那忠叔是顾北铮从丰平顾宅带来的老管家,最知他的脾性。顾北铮往鹿皮椅上一靠,闭目揉了揉疲惫的眼,道:“送进来吧。” 忠叔领着个老妈子端了宵夜进来。是一笼蟹黄汤包 ,一锅枸杞鸡汁粥。忠叔用瓷勺将那粥舀到一只如意纹的蓝釉玲珑小碗里,放在顾北铮面前,方才退了出去。 那宵夜香气扑鼻,顾北铮看了许久的卷案,倒真有些饿了。便将那粥端到面前来吃。就在那瞬间,他看到案头杨魏轩送来的资料,一时有些发愣。 他忽然就没了胃口,将那粥往旁边一搁,拿过那资料看了起来。 里面有一张照片,是个素色洋裙的女学生,一头乌发垂在身后,系着一根发带,手里抱着一摞书,一双清凉的眼眸笑得眉目弯弯,双颊露出两个梨涡来,说不出的温婉宁静。 顾北铮从身上掏出那条旧绸带,放在照片旁,怔怔地看着,一幕幕往事悉数忆起:金柳河畔的暮色下,她被他抓住手,那惊如小鹿般的一回眸;浮雕廊柱前女校里,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喊她,她茫然四顾地一回首,仅这两面,便在他心里烙下了印,生生地让他记挂了好久。法国无趣枯燥的生活,仿佛都因她而变得明媚起来。 他就着那调查资料继续往下看,确是在法国留过学,时间上也吻合,必是她无疑了。沈涵初,这便是她的名字吗?他曾经千百次想过她的名字,清丽的,妩媚的,端庄的……他曾那样想找到她,在河边痴守,找遍附近的学校。她却如恍如自己的一个梦般,转瞬便消失在烟朦间。那年他在女校门口纵马闹事,被告了状,他就读地军校本就纪律森严,他被教官关了禁闭,打得后背开花,可吃了不少苦;等到后来,他又被哥哥送到了英吉利进修海军,这档子事,也便渐渐忘了。 这些年来,顾北铮南征北战,早已脱去了当日的纨绔相,历练成了行伍之人,如今想起自己稚气的往事,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和这女子,倒是有个罗曼蒂克的开始,只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如今要和她发生什么故事。 毕竟,自己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纵马胡闹的少年了。 ------------ 第三十三章 石桥刺杀 适逢多事之秋,宁州的教育界也是波澜四起,教授们抓的抓,逃的逃,罢课的罢课,不少学生无可课上,便大规模地上街游行,到公署大楼门口抗议,梁廷殊怕宁华大学的学生也参与闹事,下令学校加强管理,又颁令新校规,命各老师每节课都需点名登记,如若发现缺课的学生,立即禀报教务处。 宁华大学的教舍,沈涵初踏进室内,里面的喧闹立刻静止了下来。她翻开点名簿,念道:“吴文统,张建斌,许春晖……贺永麟……” 底下一片寂静,学生间相互张望,却并无人应答。 她抬头扫视了一下教室,又喊了一遍:“贺永麟!” 教室内依旧无人应答。沈涵初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在名册上又打了个叉。 几堂课上罢后,她将点名册交到教务处。那教务长摸着唇上一溜浓密的小胡须道:“这个贺永麟,又没来上课?” 沈涵初点了点头道:“我的课他几乎没来过,但我打听过了,公署大楼那边公布的被捕游行学生名单里暂时还没有他。” 教务长冷哼一声道:“哼,游行?他哪里会关心这家国大事。” 沈涵初听他的语气,倒像是对这个学生甚为熟悉;想来也是,不然她一日日上报他缺课,这教务长也不会如此淡然。 教务长扶了扶鼻梁上的厚厚的眼睛片,继续道:“这个贺永麟,不学无术,自打他进了这学校,就没在课堂上露过几次面,以往多少老师来告过他的状,要不是老校长他宽容仁厚,像这样顽劣的人,早就被开除了!” 他说着理了理桌上堆积的点名册,要交去校长室,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叹息了一句道:“也就老校长肯有教无类,这般爱惜学子,如今这位代理校长,对校规章程抓得甚紧,怕就没这么仁慈喽。” 沈涵初听他这口风,心里没由来地沉重起来。 若是劭南在,他会怎么做? 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叫住了教务长道:“先生这儿可有登记贺永麟的家庭住址,我想上门作个家访。” 麻石街一带有一条河,傍水而建的都是盖着琉璃瓦,粉墙朱门的旧式大院落,住的多是家道殷实的商贾。沈涵初按着纸上写的地址到了此处,走至第六户,看正门上挂着一块鎏金大字的牌匾,写着贺宅二字,心想这便是贺永麟的家了。 朱漆的门是敞开的,沈涵初正欲走进去,却听见里面传来的吵骂声。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要气死我呀!又把老子的几千大洋打了水漂,我打死你这个逆子!打死你!” 沈涵初赶紧往里一看,只见一个头发花白,一袭黑色锦云葛长袍的老人拿着一杆鸦片烟枪狠狠地往一个年轻人身上打,那烟筒还是火烫的,每打一下,那年轻人身上的衣服就呲溜一声烫出一个洞,泛着一圈焦黄。 沈涵初看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颤,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她被她二姨娘用烟筒烫,也是这么哧溜一声,疼得她撕心裂肺。 正屋的木门后,伸出好几个女眷的脑袋,都是姨太太的打扮,她们四处推着嚷着,谁也不敢出去劝。 沈涵初一时间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正犹豫着,便见那老人揪着那年轻人往屋子里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子,那老人又气呼呼地走了出来,沈涵初这才往里面走。。 她朝他微微做了个礼,道:“请问您是贺永麟的父亲吗?” 那贺父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他家,很是奇怪,又有些不悦,道:“正是老朽,你是哪位?” “我是宁华大学的老师……”她顿了顿,道,“贺永麟已经有好久没去学校了,我想来了解一下情况。” “宁华大学……” 贺父的一双耷拉的三角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冷笑了一声,道“我家永麟不去了。” “不去了?为什么?” “自打他进了你们那个学堂,家里的钱就流水似的花出去,这个费那个费的,这几千的大洋花出去,也没见他学出什么成效,这些钱,我都可以给他买个官做了!” 沈涵初倒是诧异了,学校并没有什么大额的收费,并且还有补贴给学生,这个贺家父亲,怎么会这样说? 她正欲问,贺父忽然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们这什么破学堂,还有女人来当先教书先生的……哼,真是没有伦常了!我看我儿子如此混帐,定是你们这学校教坏的!” 沈涵初见这老父有些蛮不讲理,折辱她也就算了,居然连学校也跟着诋毁,不免生了怒气,道:“宁华大学乃是千年学府,众所周知。你怎可这样侮辱!再说既然贺永麟考入了宁华,要退学也得经过学校手续,哪能说不去就不去!” ” 贺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来唬人。”说完就起身往里走,道:“你自便,老夫不送了!” 对方如此下逐客令,沈涵初有些垂头丧气。她出了贺家大门走了没几步,就见到围墙上翻爬出一个人,正是刚才那个被打的年轻人。他跳下了围墙,又墙脚徘徊了一会儿,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呆望着前方,忽然朝那河冲了过去,纵身一跃就跳进了水里。 沈涵初惊住了,等反应过来,只见河面上已没了人影,只冒着一串咕噜噜的水泡。 她赶紧跑过去,脱了大衣跳进了水里救人。 还是早春时分,河水冰凉,透着寒气,似小刀子般刺骨,沈涵初闭着气在水里搜寻,看到跳水的那人睁着大眼睛,满脸濒临窒息的恐惧,她赶紧游了过去将他拖上了岸。还好救得及时,那人没什么大碍,但多呛了几口水,吐个不停。 她挤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一面喘气朝他问道:“喂,你没事吧?” 贺永麟看了她一眼,其实他刚刚只是一时冲动,当真的被水淹得快窒息的时候,他害怕极了,只盼着有人来救他,不料下一刻,灰蒙蒙的水间还真有一清丽女子向他游过去,他简直像看到了菩萨一样激动。不过此时他还是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质问道:“你是谁?凭什么救我!” 沈涵初瞪着他,心想这贺家父子还真是如出一辙地不客气。 “我是谁?”她道,“我倒要先问问,你可是贺永麟?” 贺永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那便好,我是你的老师……”沈涵初有些生气地朝他背上狠狠一拍,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要寻死?真是没出息!” 贺永麟是个面容清癯的瘦高个子,一双眼睛却是很大。被这一拍,摇摇晃晃要倒了般。 他站稳后,瞪了沈涵初一眼,末了只擦了擦脸上的水顾自走开,不再理会她。 沈涵初忙跟了上去。 “你跟着我干嘛。”贺永麟转头没好气地说。 “怕你又去寻死。” “我才没那么傻。”他不屑地喊道。话一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刚刚就是这么傻。 沈涵初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鼻子一痒,打出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贺永麟哈哈地笑了起来,不料笑到一半,自己也打了个更惊天动地的喷嚏。 沈涵初一个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贺永麟忽然觉得很是窘迫,拔腿就跑。 沈涵初追他不上,只得朝他喊道:“喂!明天记得去学校上课。” ------------ 第三十四章 石桥刺杀 那日之后,贺永麟倒真的回学校上课了。别的课倒也不清楚,至少沈涵初的课,次次能看到他。 不过他的基础实在是差,沈涵初在上面讲,他虽然全神贯注地听,可因为实在是听不懂,不出一刻钟必然去见了周公。 这样下去这门课的学分是别想拿到了。也许是因为那日看到他家中的景象,沈涵初思己及人,对这贺永麟有种别样的同情。便主动提出要为他补课。 贺永麟也没说同意,但也没拒绝。 他白天在学校时,总是耷拉着头,一副没精神的样子,补课时更是一副呆若木鸡的嘴脸。时间一久,沈涵初纵然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发牢骚:“贺永麟,你若不想要我这门学分,就别选我的课了!” 贺永麟从半梦中惊醒,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沈涵初继续道:“现在外头多少学生无可课上,你可知道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不求你要学得多么精通,可你也不能这般敷衍!” 贺永麟低着头,一言不发。 沈涵初苦口婆心半日,发现自己是对牛弹琴,叹了口气,对他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既然没心思学,我也不勉强了,你走吧。” 贺永麟依然不说话。 他静坐了一会儿,慢慢地起身收拾书本,往包里胡乱一塞,便往外走。等快到教室门口时,忽然停了停,转身对着沈涵初一鞠躬,道了句:“沈老师,谢谢你!” 也许这个举动对他来说并不寻常,他有些微微紧张,脸都涨红了。沈涵初倒是愣了一下,正欲说句什么,他已经飞快地跑掉了。 离宁华大学不远的一带民房,有一家杂货店。表面看是杂货店,内室里,却是革命党人制炸 药的秘密据点。 贺永麟跑到杂货店门口,那看店的人是个黑脸敦实的中年人,贺永麟对他道:“老板,有桐油卖吗?” 那人便道:“货柜上倒是没了,你随伙计去仓库里瞧瞧。” 说着,一旁的尖脸灰布衣的伙计便带着他往里面一隐,两人走进了内室。 黑漆漆的内室,有几盏昏暗的台灯,大长案上摆满了黑铅,铁片,盐酸,硫磺,水银。几个人伏在上面忙个不停, 见到他,有些不满地道:“你怎么才来?” 贺永麟忙不迭地说了几句对不起,便往桌子上一钻,也忙了起来。 前段时间宁州的革命军起义时,贺永麟从家里卷了几千大洋全捐给了革命军,他自己也跟着起义军一起做炸 弹。后来宁州翻了天,他的同伴大半被抓了起来,还好他掩饰的好,才躲过了一劫。余下的几个人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有了更疯狂的想法——刺杀新任督军顾北铮。 不久前,他又偷了家里的钱,高价买了一批外国炸 药。对家里只说这钱被他拿学校去挥霍掉了,遭了他父亲的一顿毒打,才有了跳河那一出。这批炸 药威力很大,贺永麟想着,埋在这新任督军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必能将他炸个粉身碎骨。 督军府周围戒备森严,他们自然很难下手。这一个多月据他们观察,顾北铮每日回府,都会经过宁江上的一座小石桥。那座小桥四处僻静,桥下的水流早已干涸多时,是个下手的绝佳之地。他们已经陆续将炸 药埋在了桥下,等今日完成这*,便可下手。 只是要引爆这炸 弹,就必得牺牲一人了。几个人面面相觑,决定抓阄。 行动小组的队长撕了几张白纸,画了几个圈圈和一个叉。众人说定抓到叉的人就去引爆炸 弹。贺永麟抓阄时,手还是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等打开纸条时,心里也哆嗦了一下。 他抓到了叉。 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其实,死就死了,本也是生无可恋。且能杀掉顾北铮这样的人物,必能引起举国的轰动,也许死后,这英雄壮举,还能载入史册。 想到这里,他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仪式感,不由得将腰板挺直了几分。 那天夜里,起了大雾。这本是有利于他们的刺杀行动的。可谁想天时地利却人不和。贺永麟躲在桥下,在准备引爆的那一刻,他胆怯了。 他怕死! 他有多么高的情操?并不见得,其实他都说不清当初为什么加入革命军,也许是为了气他父亲,也许是为了给他他麻木的人生带来了一点刺激。濒临死亡的前一刻,他才发现这点动力不足以支撑他赴死的信念。 于是,石桥上载着顾北铮的汽车安然无恙地开过,桥下的他悄无声息地躲着。等了确保安全后,他灰溜溜地回去了。 为首的那位队长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缩在一角,任由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的计划没有暴露。队长决定自己亲自上阵。 次日,顾北铮的汽车和卫队却没再经过这座桥。 又过了一日,开始接连的下雨,他们埋的炸 药怕是要受潮了。 众人十分气馁,气馁之余又骂了一顿贺永麟。他的贪生让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贺永麟的腰更弯了,头垂得更低了,自己好像无论在哪儿,都是个无用之徒。 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天终于放晴了,顾北铮的汽车又开始往桥上跑。 如果重新埋一批炸 药,他们这前前后后频繁的行动怕是会引人注目,况且一时也筹不到款子再去买一批新炸 药。队长思前想后,决定当晚就行动。 可对于这炸 药和引 爆 装 置,这队长并没有贺永麟精通。当晚在桥洞下,顾北铮的汽车着着实实地经过了,这位队长虽有慷慨赴死的心,却没有慷慨赴死的从容,一时紧张,又不熟悉装置,错过了最佳的引爆时间。再加上炸 药受潮,等顾北铮一行人走远了,石桥下才发出惊天动机的巨响。 只听轰隆隆的数声,如惊雷落地,天际一瞬间亮如白昼,无数的火球漫天飞落! 结果他没把顾北铮炸得稀巴烂,只把自己炸得稀巴烂。 顾北铮虽然没被炸死,但炸 药的余威将他的汽车掀了个底朝天,他被撞得头破血流。他那一列亲兵,尾随的几个人都被炸成了重伤。 次日清晨,大街小巷的报童都含着“宁州都督顾骁遇刺”的新闻。宁阳城里一下子变得风声鹤唳,大街小巷四处都能看到跑过的警卫队和巡防兵,整座城弥漫着一种恐怖的气味。 就在这全城戒严地时候,贺永麟那一行人还不放弃。这其实犯了暗杀者的大忌,这种时刻,不遣散撤逃,还想继续一下次暗杀。 贺永麟身为罪人,自然要将功补过。筹不到款子买好的炸 药,他又开始接连地逃课,窝在杂货铺的暗室里,日以继夜地自己研制土 炸 药。两只眼睛终日布满红血丝。 这样过了三天三夜,他终于有些熬不住,放下手中的引火线,对其余几个人说:“我出去休息一下。” 他在杂货铺外的石板路上溜达了几圈后,正欲往一石墩子上坐下闭目养神,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贺永麟心里咯噔一下,暗自叹道:不好!便往杂货铺冲去。 果不其然,暗室里的人操作失误,*不小心被引爆。*的余威还在接二连三地响起,震得杂货铺老木柜上的商品叮铃当啷地往下落,里面更是火光冲天。 自从上次暗杀之后,各区的军警,宪兵都增了好几倍,严防革命党人作乱。这样的大爆炸,警察局的人马上就会来的。贺永麟往身上倒了几盆凉水便急忙往里冲,一面叫着同伴的名字。 暗室内烟雾缭绕,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贺永麟见几个同伴都被炸得不成人样,俨然没了气息,他心里漫上一阵阵的仓皇与痛心,不知所措之际,忽然脚上一紧,似乎有人抓住了他。 贺永麟赶紧低头一看,是一个幸存的同伴,他头破血流,但尚有一丝气息,贺永麟忙蹲下身去扶他,一面道:“我……我背你出去!” 那人奄奄一息地摇摇头道:“别白费力气了,我是活不了了……而且军警马上会来,带着我,你也脱不了身。” 贺永麟几欲流泪,这次行动,没想到会一败涂地到这个地步。 那人费力地伸出手,指着一个方向吃力地道:“那暗门后,有几份重要的文件,万不可落入贼人手里,你赶紧带着文件脱身,将文件交到潘家胡同3号一个姓关的人手里……暗门后还有几把枪,你可以带着防身……” 那人说着,忽然抽了一口气,便再也没了声响。 贺永麟抹了抹眼泪,赶紧起身将那文件和枪支找出来往衣服里一揣,便逃窜了出去。 这日是个雾天,却依然也掩盖不了炸 药弥散的烟雾,那嘈杂的人声犬吠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远,一路上他强装镇定,手心却不停地出汗。 “永麟。”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他有些惊慌地扭头一看。 石板路的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裙女子,白色纱袜下一双绊带式的黑皮鞋,两弯同样黑白分明的漂亮乌目正盯着他瞧。 是老师! 贺永麟这才松了口气。 沈涵初走到他跟前,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这最近怎么又没来上课?我的补习课也就算了,连学校的课也日日缺席,你可知道这样下去,你真会被开除的?” 石板路的尽头,已有军警搜捕的身影,贺永麟害怕极了,以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太容易引起注意。 沈涵初见他紧紧攥着只布袋子一言不发,正欲追问,忽然见贺永麟无比惊恐地望着自己,轻声道:“老师,救我!” ------------ 第三十五章 牢狱之灾 炸 药爆破的杂货铺,当残留的物什还没烧完时,巡警和救火队便已赶到。 众人一看便知是革命党人的据点,因为上峰有严令,这可是大案,立刻遣人通知了警察局的代理局长纪铉武,并调来了城防营的步兵来协助捕获乱党。 天上阴沉沉的,空气里透着股刺鼻的硝烟味,沈涵初在街上走着,脸上看似很平静,心中却在打颤——她手里那只原本装书的长布袋里,多了几份文件和三把枪 。 道路两旁是高高低低的平房,石板路原就起伏不平,她走着走着,竟觉得有些脚步轻浮, 如踩在水波海浪里。 这是她第一次与枪接触! 她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当那孩子如此惊慌失措地在她面前哀求,她二话没说就拿过那些东西塞进了自己包里,又将那孩子藏在了民房的隐蔽处。 与楚劭南他们相处久了,她仿佛不再是曾经那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了。那些敢于赴死革命党人,身边那些为了理想大义甘于流亡的同僚友人们,深深涤荡着她的心,即使未加入他们的行列,她也已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凝了凝神,向街顶望去,心里略微安心了几分,快了,拐过这条街,再走百来米,就能到学校了。 忽闻一阵整齐的步伐声,巷子里蹿出一批军警,已迎面向她跑来,她心口一下子吊得老高,脸上却仍是镇定自若的神色,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 那些军警成批地从她身边经过,偶尔有几次看了她一眼,却都并未在意。 沈涵初刚要松一口气,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很尖锐的声音:“站住!” 一个戴着大盖帽,穿着黑警服的男子走到她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沈涵初心里咚咚直跳,脸上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我是宁华大学的老师,正赶去学校上课呢。军爷可有什么事吗?” 那人正是警察局的代理局长纪铉武,他身型魁梧,脸上两块颧骨高高突出,唇上蓄着两道粗八字的胡须,望着便有一股狠戾之色。这纪铉武在这宁州警界十几年来都屈人之下,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这冒尖的机会,正是要急于立功的时候。他来来回回踱着步打量着沈涵初,忽然扭头对身后的下属呵道:“站着看什么!统统给我抓走,宁可错抓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人物!” 沈涵初一听,大惊失色,叫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纪铉武肃声道:“上峰有令,乱党作案,可疑者一律抓去审问!” 沈涵初厉色回道:“我已说了我是宁华大学的老师,你们若不信,尽可随我去学校核实我说的是否属实。怎么能乱抓人!” 纪铉武冷笑一声,道:“老师又如何,这学校里,出的乱党还少吗?” 说话之余,哪里还管她服不服,几个军警早就一拥而上,将她扭送到了警察局。 警察局的大厅里,已抓了好些疑犯进来,居民、小贩、黄包车夫、抱着公文包的小职员,烫着摩登卷发的女郎……各色各样的人物挨挨挤挤地拥在一处,被一排齐刷刷的警察拿着长枪指着,活脱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一个警察走了上来,对那纪铉武行了个礼道:“报告局长,这一批都搜过了,没搜到什么。” 纪铉武不快地“嗯”了一声,眼睛一瞥,瞥到沈涵初手里的长布袋,厉声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沈涵初一惊,身子都要发抖了,只竭力平静回道:“只是上课用的几本书而已。” “拿来我看看。”纪铉武伸手便去拽,却见沈涵初紧紧捏着不放手,更加疑心,怒道,“放手!” 沈涵初自知已隐瞒不过去,却仍无力地申辩道:“军爷,我绝不是乱党,不信你可以去宁华大学问问,我们的校长正是教育司长的梁司长,相必您是认识的!” 纪铉武哪里还肯听她废话,只脸色微怒地朝她吼道:“老子现在要搜包,你他妈给我放手!” 沈涵初已面无血色,一双手却抓得更紧了。纪铉武气得脸都抽搐起来,抽出警棍狠狠地朝她打了下去,她吃痛地叫了起来,手臂一松,那布袋掉到了地上,发出“咔”的一声响。 纪铉武朝地上看了一眼,忽然狞笑道:“呵!书?书掉在地上可不是这种声音。” 屋子里原本闹哄哄的,现在却静得要命,近百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她,皆屏住了呼吸。沈涵初的一颗心急得快要提到嗓子眼了,心中暗叫:糟了! 重犯大牢里,几丈高的石墙没有窗户,便没有一丝阳光,春暖时分也阴冷得厉害,四处都是腐臭发霉的味道,沈涵初在牢中的一角哆嗦着坐着,手脚上锁着沉重的镣铐。 她也不知自己被关了过久,也分不清白天黑夜。 自然是不敢睡的,只提心吊胆地等着,等着自己被提审的那一刻。 心神不宁之际,又会想到贺永麟,她只猜出他与革命党人有着干系,却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又做了什么搅得这般兴师动众?而她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审讯呢? 一墙之隔便是刑讯室里,哀嚎与惨叫声从那石墙穿透过来,不绝于耳,夹杂着恐怖的嘶吼与毒笑,有时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到了四更天的光景,一个狱卒提了一盏狱灯走了进来,将她带到了刑讯室。 刑讯室的电灯亮如白昼,刺眼的光线映射着满屋冰冷的刑具,刑具上锈迹斑斑,也血迹斑斑! 屋子中央却还摆着一个大火盆,火盆边是一张桌案,两个黑制服的男子正襟危坐,其中一人就是那日抓了她的纪铉武。 纪铉武的锋戾的眼睛盯着她,阴沉沉地道:“你要是不想受皮肉之苦,就从实招了吧!” 她身旁的一座铁架子上,吊着一个刑犯,被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脚不着地,人也没了知觉的,滴溜溜地打着转,像肉铺摊子上挂着的一块腐肉。 这样的触目惊心,沈涵初看得胃里一阵发呕,浑身哆嗦。 强权之下,什么民权,什么法制,就像个玩笑,被蹂躏得面目全非! 可如今这已是她手中唯一的武器。 她强行镇定下来,瞪着那纪铉武道:“你们敢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纪铉武倒是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还有胆说这话。 她扬声继续道:“我宁州的司法大院还好好地在武和街上呢!你们身为执法的官员,竟是这样如此枉法。我要求找律师,公开庭审!在这之前你们要是敢对我动私刑,我一定会到司法大院起诉你们!” 纪铉武哪想她竟然这般口齿伶俐,竟被唬住了几分。 可转念一想这可是暗杀督军的大案,也是他飞黄腾达的好机会,哪里还管这些,起身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咒骂道:“臭娘们!恐怕你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吧!老子现在就让你知道!” 说着,沈涵初也拖到来铁架子边吊了上去,那一刻,她只觉得手臂都要断了,还未细想,鞭子便霍霍地抽了上来,那鞭子也不知是浸了什么东西,火燎般的疼痛顿时蔓延全身。她听到那纪铉武在她前面大吼大叫,似乎是审问她的话。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感到周身的疼痛,疼得她骨头都咯咯作响,疼得她昏了过去。 ------------ 第三十六章 牢狱之灾 宁阳城的九里巷,一路的雕花栅栏,分布着错落有致的西式洋楼的,一树树浓绿的参天贵木探出栅栏外,掩映着这一幢幢红瓦粉墙,拱墙上一扇扇椭圆的窗户映着温婉的灯火,一排法国梧桐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尽头,青绿色的梧桐叶带着点微微的黄斑。 巷子中的一栋欧式的四层小楼,正是罗家的公馆,墙根下的爬着藤萝,门廊前修剪得整齐别致的草坪,养护得绿汪汪的,几株日本樱花正开得茂盛,这花团锦簇、粉白润绿,就如那珐琅瓷器上的彩堆,着实美丽。 罗公馆中的一只白漆描金的方桌几上,摆着只喇叭状的留声机,花好月圆的曲子充盈在厅内,吴侬软语,实为动听。那罗家小姐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跺脚道:“父亲,你就带我去吧。” 罗美洵这一动,满身的珠翠便发出叮当的脆响,那一头摩登的卷发,也随之抖动。 罗昌伦负手站在窗边,面露难色地道:“美洵啊,不是父亲不愿意,只是那广慈医院,如今围得跟铁桶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些想去探望的同僚,都被赶了回来,你我何必去吃这个闭门羹呢。” 罗美洵拎起裙裾,扭身跑到罗昌伦身边,道:“父亲,那些个人怎么能跟您相比。你是顾议长的老朋友,你要是去了,他哪会不见。” 罗昌伦沉吟了一下,忽然目光落到罗美洵脸上,笑问道:“女儿,你这样急着想去探望,可是心疼他了?” 罗美洵一听,身子一扭,将掖在玉镯里的一条真丝锦帕抽了出来,用手指不住地绕着,道:“父亲,你这样取笑女儿……” 说话间,一张脸已羞得通红。 罗昌伦见状便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好,为父这就去安排。” 原来这位罗家小姐,自上次宴会上与顾北铮见面后,一直以为顾北铮会有下一步的行动。却不想左等右等,却只等到了顾北铮被刺杀的消息。一下子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矜持了,便央她父亲带她去探望。罗昌伦素来心疼这个女儿,再加上这罗、顾两家联姻之事,也是他极力赞成的,如今女儿这边有意,他自是要撮合。这日晌午,便带了罗美洵去了广慈医院。 广慈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顾北铮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翻看着几叠卷宗,没一会儿,便见杨魏轩匆匆走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便一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 杨魏轩抿了抿嘴,忍不住打趣道:“这罗司长来做什么我不清楚,不过这罗小姐过来,必然是想念少帅了。” 原这杨魏轩,是顾家军中一位老将的儿子,当年从士官学校毕业后便一直跟着顾北铮,虽是副官之职,却也亦仆亦友,这些年来见惯了顾北铮的风流韵事,因而偶尔也敢玩笑几句。 顾北铮且不作声,只是拾起案头一只苹果慢悠悠地削了起来,一面道:“魏轩,你跟了我这些年,这油腔滑调的嘴还是改不过来。我看等西线战事一起,就把你丢到前线挡子弹去可好?” 杨魏轩一听,忙打了打自己的嘴,笑道:“少帅,你可饶了我吧,我这一走,谁为你鞍前马后处理这些风流债呢?” 顾北铮停下手中的动作,忽然举起手中的削皮刀笑着朝杨魏轩掷了过去。杨魏轩身子一偏,便躲了过去,一路笑着跑到门外,道:“那属下可去通知罗小姐上来了。” 顾北铮被杨魏轩这一搅和,倒有些烦闷起来了。他在丰平时也结交过不少名媛娇娃,一起吃饭跳舞看电影都是常有的事情,但不过玩闹性质的,他也能万花丛中过,片也不沾身。但这罗美洵,他倒是不知该如何对付了。他哥哥与罗家交好,又是对他几番叮嘱,这罗家,自然是不能得罪的。原想着自己装糊涂避之不见就好,却不想对方还巴巴地送上门来。 他这思索间,杨魏轩已领着罗家父女进了病房。 罗昌伦向顾北铮作了个揖,又询问了顾北铮的身体状况。等顾北铮招呼他坐下后,他便开始大骂这些作乱的革命党人,直骂得那些人狗血淋头。罗美洵在一旁推了推他,笑道:“父亲父亲,督军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你说这些不开心的话做什么,倒让督军费心神了。” 罗昌伦便笑道:“是我疏忽了,看到督军被贼人弄成这幅模样,也是一时气糊涂了。” 罗美洵拿起身旁一只粉彩富贵花的食盒,走到顾北铮身边,嘴角却是噙着笑,柔声道:“督军,这是美洵刚炖粥乳鸽山药粥,对恢复伤口,最是有好处的了。” 与上次的素净不同,罗美洵此次是经过一番悉心打扮的:穿着一件幻丽的花纱洋裙,袖口缀满精细的水钻,一顶蕾丝帽罩在头上,缀着金翅雀的冠毛;水磨年糕般的白皮肤,唇上涂着猩红的胭脂,还未靠近,一股香气已飘了过来,真当是明艳万分。 顾北铮将身体往上支了支,只对着那罗昌伦道:“让罗公一家费心了。” 罗美洵听他这话,竟将话锋绕过自己,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一沉,只差在脸上显现出来。罗昌伦见状,便打过话头道:“哪里哪里,我与你大哥是挚交,他的亲弟,便也是我的亲人。如今你在这里出了事,自是我照顾不周。小女这一点心意,就当是赔不是了。” 他将这话锋又引到罗美洵身上,顾北铮避无可避,只好对罗美洵道:“想不到罗小姐不仅貌美如花,还会如此手艺。” 罗美洵一听,便笑得娇柔无限了。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广慈医院罗伯特医生领了一帮白大褂进来了,用生涩的中文道:“不好意思,病人复诊的时间到了,请各位亲属下次再来探望。” 罗家父女见状,只好就此道别。病房里一阵忙乱后,留下了两个看护。杨魏轩指着案头的食盒道:“少帅,这个怎么处理?” 顾北铮瞥了一眼,了无生趣地道:“你要想喝,便赏你喝吧。” 杨魏轩却一脸夸张的表情,嚷嚷道:“呦,我哪里敢喝,这吞下去的可不是补粥,是罗小姐的一片情谊呐。” 他说这话时,两个看护正给顾北铮换药,止不住地一阵颤笑。顾北铮皱起了眉头,对着他吼道:“你这混小子,可真是想去前线挨子弹!好,我现在就送你去……”说着,便抬起脚要去踹他。杨魏轩便笑着闪到了屋外去。 ------------ 第三十七章 意外重逢 顾北铮受得伤本就不重,修养了这段日子,其实已经好得七八。他躲在医院里不出来,对外又一直宣称是重伤,不过是想让舆论的矛头指向南方的民主党罢了。 这日,警署那边来报说抓到案犯了,顾北铮便在医院呆不住了,让杨魏轩安排了车,直抵警察署,要亲自审问那案犯。 审重犯的刑讯室在大牢的最深处,一路走进去晦暗得厉害,纪铉武哈着腰,引着顾北铮一直往里走,一面道:“乱党的文件和枪支就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顾北铮的额头还缠着几圈纱布,面色苍白而冷峻,虽是从医院出来,仍穿着一身军装,马靴及膝,气势汹汹。到了审讯室,纪铉武推开了门,指着角落的一个人道:“就是她了。” 顾北铮望了一眼刑具上的犯人,眉头一皱,问道:“是个女人?” 纪铉武道忙:“ 是的,虽看着柔弱,却韧得很,连着拷打好几天了,就是不肯松口呢。” 顾北铮的只觉得额头的伤又开始火辣辣地疼,两道凌厉的目光射了过去。只见那女人两只手腕子吊在门楼似的铁架子上,脚尖刚挨着一点地,人是被打得昏迷过去,脑袋整个儿地垂在胸前,披头散发的看不清脸,衣服也是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的,远远望去,像铁架子上挂着一帘碎布。 那纪铉武很识相地指挥着刑讯室里的下属道:“你们两个,去把她给我浇醒了!” 两个黑制服的下属忙便往盆里舀了一瓢凉水,往沈涵初身上一泼,一阵刺痛中,沈涵初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醒过来。黑制服们又连着浇了好几瓢水,她才轻轻呻 吟了一声,逐渐恢复了意识。 顾北铮踱步到她面前,一把捏住她的下颚,冷冷地道:“派你来的幕后主使是谁?同党又在哪里?” 他的手劲儿大得吓人,指节发白,咯咯作响,疼得她一阵阵地倒吸,仿佛脸颊都要被捏碎。这没日没夜的拷问,她已接近崩溃的边缘。这几日她深感野蛮面前,文明的无力!可正因如此,她才更加不能屈打成招。否则更是没有一点活的机会。 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气若游丝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要求庭审!” 那纪铉武凑上来道:“这女人嘴硬得很,又狡猾,不动点真格的恐怕不肯吐出实情。” 顾北铮的眼睛直辣辣地盯着她,忽然反剪着手走到那大火盆前,往嘴里塞了一根雪茄,俯身往一根烧红的烙铁点烟。 那雪茄的香味混着审讯室的血腥味弥漫开来,顾北铮左手捏着雪茄,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右手便拿着那烧得炽热的烙铁走到她跟前,凑到她耳边轻声笑着道:“你知道皮肉烧焦的滋味吗?我闻过那人肉的糊味儿,真是又让人作呕又让人兴奋呢!” 半昏半醒的沈涵初只觉得浑身颤栗起来,似挣扎般地张了张嘴,可她已虚弱地一句话都说不出。不过一念间,滚烫的烙铁便“呲啦啦”地烧到了她单薄的身子上。 这最原始的酷刑,往往也是最有效的。那种削肉挫骨般的剧痛,令她凄厉地惨叫起来,顿时涕泪横流,在那一瞬间,她真的要放弃了,不如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这样想着,又疼晕了过去了。 顾北铮面无表情地举着烙铁,又抽了一口雪茄,淡淡地道:“犯人的案卷呢?” 那纪铉武忙从案桌上抽出一本簿子,翻了几页交到顾北铮手中道:“督军请过目。” 顾北铮将手中的烙铁往火盆里一丢,低头看了一眼,“疑犯沈涵初”几个字赫然入目。 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眼睛,顾北铮伸手一揉眼,再定睛一看,忽然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纪铉武见状,怯怯地问了句:“督军?有什么不妥吗?” 顾北铮将那簿子夺了过来,又看了一遍,确信自己没看错。他心里莫名地一阵哆嗦,将那簿子往案上一扔,大步冲到铁架子前,将挡在犯人面前地头发拨了开来。 那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可他还是认得。 真的是她! 顾北铮心中一凉,怎么会? 她救过他,现在居然来杀他! 督军府中,满院子的花木郁郁芊芊,与那漫天堆着的石青团云相映着,倒像是一幅绚丽的画儿。这日是个大风的天气,那满眼的花木被吹得东边稀了西边又浓了,纷红骇绿,蓊葧香气。 顾北铮默然地站在窗边,看着府中的仆役们进进出出地忙碌。几个医护围着床上昏迷的沈涵初止血治伤,这几位都是广慈医院的外科大夫,医术了得,一番细心救治后,又留下药方子,方才离去。 房间里本拥拥挤挤的都是人,现在一下子都走光了,显得格外地安静。顾北铮站了许久,便在床对面的一张花梨木的雕花贵妃榻上坐了下来。几缕冷风透过那的窗缝钻了进,掠过他的脸庞,倒生出了几分寒意。 他朝前方望过去,这个女人昏迷不醒地躺在大床中间,嘴唇起着皮,没有半分颜色。她的肩胛骨裸露在外面,上缠着纱布,是被他刚刚用烙铁烫的,那几个大夫嘱咐要透气。 顾北铮想,他之前烙得那样狠,以后定是要留疤了。 床上的沈涵初微微动了一下,喃喃地叫着:“劭南……” 顾北铮坐得远,并没有听真切,便走了过去,低头问道:“什么?” 她并没有醒过来,眉头紧蹙,含含糊糊地*呻*吟:“我疼……” 她整个人蜷缩在一床薄被下,一头乌丝散落在枕衿间,满身伤痕,本就清瘦的她,更显柔弱。顾北铮忽然心中一动,生出几分怜惜来。 窗子里投进几束昏黄的光线,落在床边的一架紫檀木嵌象牙的折叠屏风上。那屏风上绘着小桥流水的图样,水墨渲淡,那蜿蜒的河流,仿佛要一直延伸到天际去。顾北铮想起第一次见她时,也是这样一个黄昏,绿水斜阳里,她湿漉的长发贴在玉雪晶莹的脊背上,昏昏沉沉的自己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蓦然回头,碧清的一双妙目里透着几丝惊惶,如一头受惊的小鹿。 原来自己记得如此清晰。 顾北铮呆呆地看着床上的沈涵初,仔细想来,和她不过是见了寥寥数面,且每一次,都短暂如白驹过隙。 这一次他倒是与她待了大半日,可没想到,却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 ------------ 第三十八章 意外重逢 次日下午,顾北铮正在公署大楼里开会。警察局、刑侦部、城防营的几个要员都被他叫了来,商讨抓捕暗杀团和革命党的计划,那几个要员意见不一,吵得他头疼。正此之际,魏轩走了进来,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顾北铮“嗯”了一声,只道:“知道了。” 杨魏轩便退到了门外。 他继续与他们开着会,可仿佛有些心神不宁。片刻后,他忽然起身扬长而出,留下几个要员面面相觑。 他坐了汽车,一路开回督府。此时不过四点光景,远不到平时他回府的时间。刚刚忠叔来电说那女犯人醒了,顾北铮本想着等开完会议再回去也不迟,可心口像被一只手攫住了般,竟怎么也坐不住了。 汽车开进督军府大院,绕过偌大的花园,方在大门口停下。门口的一排岗哨齐刷刷地敬了个礼,顾北铮匆匆下了车,一路跑了进去。那走廊里铺着大片的波斯地毯,踏上去本是柔软平滑的,他却在上面打了个趔趄。在这一瞬间,他觉得有些可笑,他有什么可慌的,该慌的应是她。他敛了敛神色,方才走了房间。开门的一瞬间,他竟又紧张了起来。 他终于见到沈涵初了。 她身上罩着件件宽大的布袍子,被几只枕头支起了上身,靠在床沿上,满脸的伤痕,十分憔悴,一个女护士正在给她喂药。 那护士见他来了,忙不迭地放下药碗,向他弓了弓身便退了出去。 沈涵初听了,心中一惊,也不敢扭过头去看,只是垂着目光坐在那里。直到眼前出现一双牛皮长靴,靴子上有蹭亮的马刺,泛着冷冷的光泽。 屋子里的空气莫名地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处境如何,便一动不动地靠在那枕头上,垂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他。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屋子里一直寂静无声。她身上一阵瑟瑟,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对面的人终于开口说了话。 他道:“你还记得我吗?” 沈涵初这才抬头去看他。 上次来视察学校时,她并未细瞧,此刻才看清是个眉目英气的少年,仍穿着一身戎装,有着刚毅的轮廓。可这幅俊朗的皮囊下,裹着一颗残暴嗜血的灵魂。她对他怕得很,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发问,有些哆嗦地摇摇头,忽然又点点头。 他居然笑了,一双俊目炯炯有神:“哦?你还记得?” 她沉吟了许久,方轻声应道:“上次来宁华大学视察,我见过你。” 顾北铮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云淡风轻地沉吟道:“也难怪,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你当然不记得。 她不明所以,奇怪地看着他。 顾北铮站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掏出一只雪茄,吞云吐雾了一会儿后,他忽然换了一副神色,面目显阴沉地问道:“你是南方叛党的人?” 沈涵初一愣,只是摇头。 “那你为何要刺杀我?” 她有些激动,身子向前倾了倾,道:“我没有刺杀你!那是污蔑,警察局的人要对我屈打成招!” 一想到之前连着几日的非人的折磨,她眼里便蹿起愤怒的火苗。 “你是说,那乱党的文件,还有枪支,都是警察局的人嫁祸给你的?” “那是……”她忽然间欲言又止,如果就这样说出永麟,那孩子会怎么样?她不敢想象。 顾北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写端倪来。她身子一震,似乎牵动了伤口,身上像燃了火似的疼,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竟有些摇摇欲坠了。 顾北铮见状,有些于心不忍,便道:“这件事我会调查清楚的。你如果真是被冤枉的,我自会放了你;如果你真是暗杀我的……”顾北铮说着顿了顿,露出了凶狠的神色道:“我会立刻杀了你!” 自这日起,沈涵初便在督军府上住下了。 她被挪到了这府里的一幢小楼里。那小楼虽然地方偏僻,却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色的桃木桌椅,淡青色的大靠背沙发,乌格木的古董架子上摆满了古玩玉石。楼里四处搁着斗彩花瓶,日日不断地供着鲜花。督府里的还专门配了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年轻丫鬟,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她的身体在逐渐康复,可内心却十分焦虑。 养病之人,最需要心平气和。她每日这样焦心,伤也好的慢。恰恰从那日后,那顾北铮就再也没露过面。只要一想起顾北铮最后对她说的话,便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感。顾北铮虽然以待客之礼对她,但也是变相地囚禁了她,她与外界完全隔绝了消息,不知事情地进展,也无法自我营救。生与死,全凭他人做主。 等她再见到顾北铮时,已是一周之后。那日傍晚,她忧心忡忡地倚在窗台,看到园子里顾北铮的身影,心里一激动,竟脱口而出地叫道:“诶——你等一下!” 顾北铮四下张望,除了身边的几个侍从官,并没有见到人。这才抬头往上看了看。 沈涵初心里一惊,知道自己鲁莽了,可也顾不得害怕,转身跑下了楼,在他面前站定,平稳了气息,问道:“请问,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 顾北铮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就在这儿养伤。”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似一道命令。 “可是,这案子……” “我说了,我会调查清楚的。”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沈涵初捏了捏衣角,鼓足勇气道:“即是要调查,为何不走司法程序?我愿意接受庭审,也会配合警察局和司法院。可我不能被动地在这里,任凭你们处置!” 顾北铮看着她,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可眼里似有浮动的寒气,她心慌起来。正当她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之际,他又忽然嘴角一扬,笑了一声道:“你倒是还有胆儿敢这样跟我说话……嗯,看来恢复得不错。” 说完便走了,不再与她多言。 沈涵初愣愣地站在那里,等她回过神来,顾北铮已没了影。 ------------ 第三十九章 怦然心动 夜里,顾北铮在书房里批公文时,忽然放下手中的笔,按了电铃叫了忠叔进来。 忠叔匆匆赶入,恭声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顾北铮略微一顿,问道:“这几日沈小姐饮食起居可还好?” “起初只能吃些流食,这两日能吃些滋补的饭菜了,只是吃的不多。” “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忠叔摇摇头道:“已搬去小楼了,这样不会打扰到少爷。不过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照料着,广慈医院的大夫也每日都来复诊。” 顾北铮又淡淡地道:“她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呢?” 忠叔笑道:“休养为主,平日里也无事可做,常常在屋子里发呆。有时候会问张妈她们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张妈她们自是不会多说的。” 顾北铮似*地“哦”了一声,继续批阅公文。 忠叔站在那里,因没得到主人明确的指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顾北铮方道:“平日里不必看得太紧,花园里可让她逛逛,只要不出督府就好。另外,你明日送些书去给她解解闷,别伤没养好,又闷出别的病来。” 忠叔一愣,连连应了两声方才退出书房。 忠叔有些纳闷,在丰平的顾府,他们的这位小少爷结交的女朋友虽是不少,可带回府中住的却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位,还是个刺杀他的女疑犯。本想着也许是他设下的什么计,引出犯人的同伙一网打尽,可近日看来,少爷这女疑犯,竟颇为上心。 他着实猜不透主人的心思,一面不敢怠慢沈涵初,一面也不敢对她太好。 沈涵初被囚禁在小楼里,虽并未得到这位督军的苛待,但与外不通音信,又似乎随时有毙命的可能,便整日如热锅上的蚂蚁,满是煎熬。 她就这样日日焦灼地又过了一周,反而生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豁达。 管它呢,反正已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条命就当是捡回来的,大不了一死。 想到这儿,她便放宽了心,在这督军府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等到后来,没想到她的待遇又好了许多,可以在园子里自由行动了。她十分高兴,吃了饭便去花园散步。 这督军府丛楼交错,亭台楼阁延绵数里,沈涵初在僻静的一角,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边际,也不知有几重院落。 花园的东面养着一条大狗,饲养的人叫它天狼,是稀贵的品种,跟这顾督军一样凶残,见了她就叫个不停,仿佛要将她撕了般。沈涵初见之胆怯,为了避开那狗,便尽量往西南角走。 府中终年绿木掩映,繁花似锦,她沿着一条青石砖小径徐徐而行,等穿过一道月亮门花墙,便见满眼的翠竹泉水、烂漫春花,一股暖风随着花香鸟语迎面扑来,顿觉心旷神怡。 一日傍晚,顾北铮从公署大楼回府,汽车从花园西南角开过,他目光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便瞥见了沈涵初。 已是晚春,正是“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时节。顾北铮见她手里握着把竹剪子,从姹紫嫣红的花丛里钻了出来,那水葱似的纤纤手指,擦拭了下脸上的汗珠,便迎着夕阳微微一笑,她的颈上有一道道暗红的血痂,正是愈合期,红得触目的时候,在那碎金子一样的阳光里,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惨烈美。 他驰骋战场,杀戮无数,从不是个诗意的人,可此刻他坐在汽车里,竟想起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来。 等他下了汽车,已有一种微醺的感觉。 他一路走进大院,门边的礼兵朝他“啪啪”敬礼。等进了大厅,听差的一路接过他的军帽和外衣,忠叔也已迎了出来,恭声道:“少爷,饭菜和往日一样送去书房吗?” 顾北铮还沉浸在方才的诗意中,一时有些恍惚,只 “嗯”了一声。忠叔听了刚要退下去准备,又忽然被他叫住,道:“今日就在餐厅吃吧。” 忠叔一顿,应了一句“是”,便去布置了。不消一刻钟,顾北铮已换了身便服,在餐厅坐了下来。 顾北铮生活颇为西化,而原宁州都督谭琰纶则是个旧派人物,将督府布置得一副晚清官邸的模样,自打忠叔来了后,便根据顾北铮的喜好,将其居住的主楼装饰一新。家具由紫檀木一应换成嵌花描金的西洋洛可可风格,摆设由翡翠、玉石换成座钟与船模;楼门内厅四处都有西洋雕刻,苍穹、四壁均嵌以彩色镶拼的西洋图画,十分得富丽堂皇。 餐厅里放着留声机,忠叔往上放了一张黑胶唱片,悠扬的小夜曲便荡漾起来。今日厨子做的是南方菜,蝴蝶虾、蟹粉豆腐、清炖鲫鱼、嫩香藕片、八宝鸭……还有栗子糕、芙蓉酥一类的小点心。顾北铮坐在那里,并没有动筷子。 忠叔便问:“饭菜不合意?” 顾北铮并未说话。 忠叔又问:“那是曲子不合意?” 顾北铮仍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方问道:“沈小姐用过饭了?” 忠叔一愣,道:“饭菜送是送到小楼了,听张妈说她还在花园里,应该是没有吃。” “嗯……”顾北铮扬扬眉,似无意般道:“那叫她过来一起吃吧。” 忠叔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道:“是。” 他嘴上应着,心里更是纳闷了。那女人怎么说也是刺杀少爷的疑犯,哪能与少爷一起吃饭。 沈涵初跟着忠叔往督府正院走去,只见迎面一栋宏伟的罗马式洋楼,楼前花圃环绕,一座喷泉坐落其中,四周矗立着精美的石雕,一道道水帘起起伏伏。 等走进厅内,里面的陈设布置更是美轮美奂,也不知放置了什么瓜果香料,空气里有阵阵温暖的芳香,她一直在府中偏僻的一角住着,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主楼。忠叔带着她绕绕弯弯,终于到了餐厅,她不知道这顾督军召见所为何事,心里本就咚咚打鼓,又见自己脚上还带着花园的泥点子,踩在这柔软干净的地毯上,便留下了一个脚印子,越发地忐忑不安起来。 顾北铮从餐桌上抬起头来,见她穿了一件白竹布的褂子和长裤,脸上还有楚楚的红晕,他笑了笑,对忠叔道:“明日让人给沈小姐去置办几件衣服,沈小姐怎么说也是客人,总让她穿我们府上丫鬟的衣服,不像话。” 忠叔又是一愣,忙哈着腰道:“是是,是老奴考虑不周!” 顾北铮又将目光看向沈涵初,道:“坐下一起吃吧。” 她有些惊愕地看了看顾北铮。 顾北铮仿佛看出了她的不安,笑着宽慰道:“只是吃个饭,你不必紧张。” ------------ 第四十章 怦然心动 沈涵初这才就坐,一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顾北铮。 他这次只穿了一身长衫,虽然贵气,但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感,倒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 她终于略有放松,拿起筷子吃得小心翼翼的。顾北铮见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心里忽然有种逗趣的乐意,便也拾起筷子,换了一副严肃的模样,一言不发地夹菜吃饭。 餐厅里响起碗筷的轻击声,虽有舒缓的乐曲洋溢,但气氛仍是十分压抑,沈涵初终于忍不住了,怯怯地看了顾北铮一眼,打破沉默道:“督军,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顾北铮略为一顿,却答非所问:“沈小姐是南方人?” 沈涵初一怔,对着他点点头。 “正巧今日厨子做的是南方菜,沈小姐觉得口味如何?” 她因心中惧怕,山珍海味也是食之无味,但顾北铮这样问,她便只好道:“督军府里厨子的手艺,自然是好的。” 顾北铮朝她笑笑,道:“那你可要多吃些。” 沈涵初又是一怔,道:“谢谢督军款待。” 沈涵初在这主楼的餐厅用完饭,又被带回了小楼。 一路上她都觉得莫名其妙,原以为这顾督军想趁机盘问一些暗杀案的事情,又或旁敲侧击地从她身上套出些线索,然而他一句关于案情的话也没提到。 何止这顿饭,整个事件都像一场乌龙,奇怪得很。为什么这顾督军要将她带回督军府?为什么带回后又未对她审问,而只是一味地囚着她?是拿自己作诱饵?又或是其他什么阴谋? 她揣测不出,只有一点可以确定,虽然这些日子这顾督军对她和颜悦色的,但她怎么也忘不了他往自己身上烙烙铁时的狰狞,总之这人绝非善类,自己还是小心为妙。 警察局的办公室,纪铉武的双脚高高地搁在办公桌上,一根一根地抽卷烟。 那日拷问暗杀案的囚犯时,那顾督军突然将那女囚犯带走了,至今也未给他一句解释,只 派人来说要重新彻查此案。 纪铉武十分头痛,重新彻查?可这唯一的线索又被带走,叫他如何彻查?他心中叹了一口气,本还想借机立功,早早将这局长之前的代理二字去掉,如今看来希望渺茫。 想起那女犯人,纪铉武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她到底是何人?派去打听的人说那女人被接进了督军府,至今都没出来。纪铉武又想起那日在刑讯室的情形,那顾督军似乎认识她,难不成是什么旧识,可若两人真有什么关系,他瞧见这女犯人被折磨成这幅模样,还不早对他兴师问罪了。 纪铉武弹了弹烟灰,又想到那顾督军素来桃色绯闻不少,难不成是瞧上这女犯人了?可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回想起来那女人确有几分姿色,但那日已被打得不成人样,哪里还看得出美丑来,再者那顾督军就算再年少风流,也不至于对暗杀自己的疑犯下手吧。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一个黑制服的下属匆匆忙忙地敲门而入,一路嚷道:“局长……局长!” 纪铉武皱眉道:“什么事情?” 那黑制服气喘吁吁地道:“外面……外面来了个学生,说是来自首的。” “这点小事,找各区管辖的警长即可,我哪有空搭理。” “不是,局长……”那黑制服吞了口口水,“他说……他是来自首督军刺杀案的!” 纪铉武一愣,忽然猛然站起了身道:“什么?” 原贺永麟那日将东西交与沈涵初后,便躲在附近的民房里,等搜捕的风声过了后方才离去。脱身之后,他便回宁华大学上课,却再也见到过沈涵初,几番打探后,才得知她被警局抓了。 贺永麟自是心急如焚,又重新躲了起来,一段日子过后,却发现学校也好、他家里也罢,并没有对他实行抓捕的迹象。 看来沈涵初一直未将他供出来,他愧疚得夜不能寐,终于决定去自首。沈涵初几次救他,他不能恩将仇报地害死她。 纪铉武原本已毫无头绪,烦闷之际居然有人主动上门自首,他惊喜之余,又存着几分怀疑。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多是骗局,他不得不谨慎。 审问之后,纪铉武才放下心来,这学生的供词与案发的事实并无出入,且自首的动机也算合理,看来那女人的确不是作案之人,但也有包庇之罪,只是这学生反复强调他老师并不知情,只是爱护学生心切,匆忙之下才帮了他。 审查结束之后,纪铉武向督军府禀报了此事,并提交了供词。 顾北铮看了那供词,又亲自去了趟警察局,提审了贺永麟。 走出警局的那一刻,顾北铮心里竟是松了一大口气,看来她确实与暗杀案无关,就是这包庇罪可是坐实了。顾北铮念在她曾经救过自己,也不打算追究。 这日他回督军府后,径自到小楼去找沈涵初,并打算放了她。等他到了小楼,却并没有看到她的人,问了府中仆佣,仆佣道可能是在东面的花园里。 原来沈涵初因为被囚禁久了,花园的西南面也逛腻了,百无聊赖,便尝试着往东面逛。东面的园子里养着天狼,那狗虽被铁链吊着,但凶恶异常,一般人仍是不敢靠近。 沈涵初初到园子时,天狼一见她,便龇着牙,发出“呜呜”的低吼。她也不理会,顾自散步,走累了便远远地坐在那狗附近的一条藤椅上,等时间一久,她开始自言自语地与天狼说话——这里的仆佣们都知道她是刺杀督军的疑犯,从不敢与她说话,她怕再这样下去她要成哑巴了。 后来,她来得多了,狗本就通着几分人性,知道她对自己并无恶意,便不再对她吼叫。天狼虽被铁链锁着,但链子够长,也能跑动一段距离,过了些时日,沈涵初便剪了花藤柳枝编成圆球,和它抛着玩。就这样与它厮混久了,竟然玩得很好。 顾北铮离开小院,往花园东面走去,等找到她时,她正靠在那藤椅上,歪着头睡着了,略有一点鼻息之声。天狼安静地伏在她脚边,竟也睡着了。一人一狗,倒是很和谐的样子。 顾北铮有些哭笑不得,天狼是军犬,训练有素,只听他发号施令,又从小只喂食生肉,就为了养出它的野性——几次打仗时,比他手下的勇士还要凶猛,如今竟被一个小女子驯得服服帖帖。 他这样想着,便定睛去看沈涵初。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她脸色好了许多,不过仍有些苍白。一双眼浅浅地闭着,像两弯清浅的月牙儿。 黄昏时的阳光是温暖的橙色,撒在她身上有种流光溢彩的光晕,她今日穿着一身绯霞色的织锦印花旗袍,应是忠叔差人给她置办的,办这差事的仆役显然并没有用心,衣服有些大,她穿着空荡荡的,倒更显她腰肢不盈一握。这红艳艳的颜色,也不是她素日的风格,他见过她的几次,都是灵逸清净的打扮,就如空谷幽兰般素雅芬芳;如今穿着这艳丽的旗袍,倒又像园子里的芍药般娇艳,另有一番风情。顾北铮站在那里,不由得看怔了。 许是睡得不舒服,她忽然动了一下,顾北铮赶紧将目光移开,像是做了亏心事般,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她并未醒过来,顾北铮却拔步离开了。 ------------ 第四十一章 怦然心动 夕阳又落下了几分,顾北铮在那青石小径上走着,眼前掠过一阵阵美丽的浮光。紫色的鸢尾花、皎洁的白玉兰、粉丽的牡丹,流苏花如雪压树……馥郁的花香酿成一种沉醉的味道,一阵阵地往他鼻腔里钻,沉醉的是景,还是人?顾北铮分不清,只是在柔黄的暮光中,顾北铮第一次领略到了深春的美丽。 晚风潇潇,顾北铮脸上的热意终于褪去了几分,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不能这么轻易地放她走,审查的结果还需要再斟酌一番,也许会有什么纰漏。 就这样,沈涵初在这督军府里一住,又是好些日子。 顾北铮常偷偷去瞧她,有时在小院的窗户外飞快地瞥几眼:她坐在屋子里,一手扶着下巴,安安静静地看书,偶尔也会望着一处发呆,柳眉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是在花园里,她抛了那柳枝儿编的球,活泼地对着天狼喊道:“快,叼回来!” 天狼叼着球一遛弯儿地跑到她脚边,她便伸手去抚摸它,笑容如晨风般和煦。 白天在公署大楼里,忙碌之余,顾北铮会偶尔会想起她来,想起她在花丛里的笑容,想起她与天狼玩耍嬉笑的样子,想着想着,他自己便也笑了。 他们的督军近来有些古怪,杨魏轩见得多了,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少帅可有什么喜事?这些日子总是在笑?” 顾北铮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听他这样说,也就瞥到了自己在玻璃里映出的脸,果然是在笑。 他心里一怔,立刻敛了神色 连旁人都察觉出了他的异样,顾北铮忽然意识到: 不能再让那女人继续待在督军府了! 这是个星辉斑斓的夜,顾北铮铿锵的步子迈进了小楼的院子,小楼在督军府的偏僻处,到了夜里越发安静。 顾北铮进屋时,她正趴在桌上,脑袋斜倚在一只手上,面前散落着几本书。 她睡着了。 顾北铮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屏息静气地在书桌对面坐下。他将椅子往后靠了靠,歪头看她熟睡的样子,忽然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逸致。 屋子里晕黄的灯光投在她身上,在书的扉页上落下几重影,整个屋子静谧平和地让人不忍打破。顾北铮轻轻挪过她面前的书,随意翻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目光又忍不住溜回到她身上。 他看着她略带苍白的侧颜,蝶翅般的睫毛,精巧的鼻,双唇已有了血色,顾北铮记得她笑起来时唇边有两个浅浅梨涡。 春夜的暖风阵阵,夹杂着些许花香蝉鸣,顾北铮看着看着,忽觉心口突突直跳,竟是越跳越快,不由得伸出手,去轻摸她的面颊,她光洁而苍白的肌肤上,有一条条正在愈合的红痕,那温软的触感从他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尖,他的心口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心跳越来越快,手指一点一点往下移,马上要触到她的唇,她的唇像院子里的粉牡丹。 不,不是牡丹,是罂粟花,此时此刻对他有致命的诱惑。 他几乎有一种想吻上去的冲动。 就在这一刻,沈涵初却微微动了动,似梦中被惊扰到了般。 顾北铮忙不迭地抽回手,端坐回椅子上。 沈涵初从迷蒙中醒来,见顾北铮赫然坐在自己对面,委实吓了一跳。 “顾……顾督军,你……你怎么在这儿?” 顾北铮似乎有些尴尬,然后只是片刻后,便换了一种颐指气使的语气道:“这是我的院子,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沈涵初被噎了一句,说不出话来。 又一阵风贯门而入,拂走了顾北铮脸上的几分热意,顾北铮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道:“我是来通知你,案子查清楚了。” 沈涵初呆坐在那里,等反应过来,十分激动,“嚯”地站起了身叫道:“真的?” “真的。”顾北铮重复她的话道。 “那……那……”她口舌打结般说不出话来。 “那,你可以走了。”。 她看着他,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顾北铮偏着头,笑问道:“怎么?不想走了。” 沈涵初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道:“不是……我是说,我是想问……” 她还没问,顾北铮倒先问道:“你和那个叫贺永麟是什么关系?” 她一愣,道: “他是我学生。”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顾北铮向她靠了靠,鹰一样的锋利的眼神,直往她脸上瞧。 她似有些紧张,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忘了。他忽然笑了起来,一手却不紧不慢地去翻桌上的书,背着她道:“警察局的人急于求功,让你受苦了。不过,你这包庇罪可是坐实了的。” 他既这样说了,看来事情已被他查得水落石出。沈涵初垂下眼帘,双手紧紧捏着衣角,道:“那督军打算如何处置我?” 顾北铮将刚刚拿起的书往桌上一丢,道:“我刚刚不是说了,你可以走了。” 她一抬头,只是瞧着他,一脸难以相信。 “那……贺永麟,督军又打算如何处置?”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 顾北铮目光在她身上一顿,肃声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 她还想说些什么,顾北铮打断道:“我已经让管家安排了车,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刚至房门口,忽然听到他在身后一声喝令:“站住。” 她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她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顾北铮已绕到他面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到她面前道:“你一个女人,身上若留了疤总是不好的,这是之前给你治伤的医生开的方子,你走后,要继续按着方子上的抓药调理,才能痊愈。” “嗯?”她有些懵然。 顾北铮见了她的反应,忽然有些窘迫起来,当下便换了一种不屑的口吻道:“我不过是看你身上的伤是因我而起……” 她仍有些发懵,接过方子,道了声谢,终归是有些怕,匆忙离开了小楼。 ------------ 第四十二章 月下卿卿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在白马巷巷口停下。 沈涵初走下车后,那汽车又“突突”地发动起来,不一会儿便没了影。 她往汽车远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手里的药方纸,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惊。手指一揉,那药方便被揉成了一团,她一时没找到可扔的地方,只好顺手塞进了衣兜。 巷子口的夹竹桃正是盛开时分,月色朦胧中看不分明那花朵,只是影影绰绰的一团模糊,但那香气早已浓浓烈烈的扑来。沈涵初站在那里,一时有些忡怔。 此时此刻,她只想见一个人,只想抱着那个人好好的诉说,好好的哭一场,然后在他温暖坚实的怀里安然睡去。 她顿了顿,忽然往东长街的方向跑去。 这夜繁星稀疏,唯有那银盘似的一轮明月挂在枝头,照着那深深浅浅的树影,她踩着那树影,一心一意地往前跑去。 东长街上的楚宅,朱漆大门上的两层封条赫然可见。 她在门前看着,与楚劭南往昔的一幕幕涌上脑海,撩起了满心的悲凄。越是脆弱,越是想念,原来思念一个人真的会蚀骨,那种想见他的强烈渴望涌遍她的四肢百骸,然后她却处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绝望得如同一个溺水的人。 一阵强烈的酸楚冲上鼻腔,她咬着牙浑身颤抖,终于转身离开。 折回白马巷的寓所,她连鞋也没脱便往床上一栽。屋里许久没住人,有一股子灰尘味,她也顾不得了,只将那枕头抱在胸口,整个人蜷缩得如同一个婴儿。 已经一个多月没回来了,这一个多月里,她被严刑拷打、差点死去;被提心吊胆地囚禁、归期茫茫,最后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这里,这一连串莫名的,荒诞的经历,如今一下子松懈下来,她只觉得万分疲惫。 她就这样沉沉睡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分,隐约听到有人在敲门。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想继续沉睡下去,可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楚劭南的声音。 “初儿,初儿……” 那声音极其细微,却如轰雷般打在她胸口,她动了动眼皮,忽然鱼跃而起,在空荡荡的屋里脱口而出地叫道:“劭南!” 敲门声就这样停止了,仿佛有人靠在了门上,那磁性温和的声音如山涧清泉般传了进来:“初儿!” 沈涵初只觉得呼吸一窒,跳下了床,趔趔趄趄地跑去开门。 门扉洞开后,那个熟悉的,俊逸的身影映入眼帘。 “劭南……”她如梦呓般叫了一声,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是我……”楚劭南深情脉脉地看着她,对着她露出一个炙暖的笑容。 “劭南!”她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 “是我……”他又重复道,“我回来了,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哀愁,却让她觉得心安,只想在他的怀里一直沉溺下去。楚劭南也十分激动,紧紧地搂她,恨不得永生永世不再分开。 沈涵初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把他往屋里一推,关上门道:“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听说你出事了,就赶紧买了船票回来,前几日刚混进了城里的。” 她听了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压着声音叫道: “你疯了……现在宁州各地的执法处,都在通缉你,你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 “我可不是疯了……他们信里说你出了事,我哪里还在日本呆的住!初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我回来后找了中昱他们,找了裴先生,他们都说刺杀督军的重大嫌犯,连探监都不给,你一进了西城监狱,便再也没了消息……初儿,若不是今天看到了你,我真怕自己明日要冲进这西城监狱去。” 她听了这话,原本强作坚强的心涌上一阵排山倒海的温热,那积攒许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楚劭南见她哭了,便慌了神,抚着她的面颊不断地问:“初儿,你怎么会搅进这刺杀案里?你在那监狱里有没有受罪?如今可安全了?” 她眼泪流得更凶了,一时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只是反复地道:“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倒是你,得快走,宁阳城对你太不安全了,你快走……”她这样说着,却将他抱得更紧了,那眼泪如滚珠般洒满了他的衣襟。 楚劭南见她这般,便也不再说话了,只是紧紧搂着她,轻抚她的背。 夜色沉寂,那轮明月到了午夜,被云遮去了几分,白蒙蒙地发着一圈光雾。沈涵初和楚劭南窝在窗边的一张沙发上,轻声温语地说着话。屋里只点了盏绿琉璃铜台灯,绿莹莹的光晕,倒像是一群轻悄的萤火虫的。 沈涵初靠在楚劭南怀里,诉说着她近来这一连串的遭遇:她如何救了那贺永麟,如何被抓进了警察局,又辗转到了督军府中囚禁……当楚劭南听到她在刑讯室里被鞭抽,被拷打,被灌辣椒水、被铁烙时,气得浑身发抖,咬牙恨道:“太过分了!这群人竟敢滥用私刑!简直太过分了!” 沈涵初又往他怀里靠了靠,道:“那些人眼里哪有什么法,他们只想让我认罪,好去督军府领功,还好我死死挺住没有认罪,不然我必再也见不到你了……” 楚劭南只觉得心疼万分,抚着她脸上还未痊愈的疤痕,道:“初儿,你受苦了……我……我真恨我自己,那时候都不在你身边……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无能为力地让这一切发生!” 他不住地摇着头道: “别这样说,劭南,我如今都平安回来了……还因祸得福见着你了,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很满足了。” 她这样说是想宽慰他,可他却听得满腹心酸,道,“初儿,我舍不得你,真想带你一起去日本,可又不忍心让你跟我颠沛流离……” “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道,于昏绿的光线中搂得他更紧了,他亦无限依恋地去吻她。 ------------ 第四十三章 教育司长 夏天还没到,天气却已热起来了。宁华大学教学楼旁的一排石榴树,吐蕊怒放,一丛千朵压栏杆,红彤彤的似燃烧的火团。 沈涵初从督军府中出来后,逐渐恢复了在几个学校的课程。战乱时期,这些教授讲师们被抓被捕是常有的事情,因而她这番回到学校,倒是也没多少人议论。 朱漆回廊里,沈涵初坐在那木沿上,望着那树上的喜鹊发愣。廊子的另一头,慧因缓缓走了过来,到她身旁时,方才轻声道:“中昱让我告诉你,劭南已经安全登船了,让你放心。” 她听了,方才舒了一口气。那喜鹊叽叽喳喳地一闹,便振翅飞了起了,向那茫茫的天际飞去。劭南,她的劭南也远去了。 才相聚,便是离别。 慧因见她这般伤神的模样,便扶了扶她的肩头道:“别难过,等这阵子风头一过,总能团聚的。” 她扭头对着慧因笑了笑,道:“我知道,我没事的。” 一晃一个礼拜又过去了,生活仿佛恢复到了往常,沈涵初走进讲堂,翻开点名簿,当“贺永麟”三个字映入眼帘时,她目光一黯,抬头朝朝那贺永麟常坐的位置看了看,一时有些发愣。 慧因近来总是一有机会便陪着她,这日午饭时分,两人在学校的食堂就餐,慧因端着盘子在她面前坐下,见她一脸忧心忡忡,便问:“怎么了,又想劭南了?” 沈涵初摇摇头,道:“只是想起贺永麟来,总是有些感概……真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懦弱又闷声不响的一个人,居然做出这样英勇的事情来。” “是呀,谁能想到是他呢,这孩子以往在学校是出了名的问题学生,大家都只道他是不学无术,谁曾想到会是个隐藏的革命党人,他倒是伪装得够深的。” 沈涵初想起他过往的种种:跳河、逃课、打瞌睡,不由得一笑,他以前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人难以联想到会是革命党人。 慧因继续道:“他也算是知恩图报,有情有义,若不是他去自首,我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救你出来。” 沈涵初听了,更是黯然,道:“只可惜,我救不了他。” “别这样说,你当时都自顾不暇了,能保全自己就很不错了。再说,你当时不管不顾地替他掩护,不也一样的英勇。” 沈涵初嗤笑了一声道:“我那不过是误打误撞。只是看他当时那样害怕,就帮了他……说实话,如果我知道事后会遭遇那样的折磨,真不见得有这样勇敢。” “涵初……”慧因抚了抚她的手道,“这乱世里,谁都不易,何必苛求自己。” 她点了点头,埋头吃了几口饭。 饭菜嚼在嘴里似乎没了味道,她夹着菜的筷子悬在一半,喃喃道:“真的没法子救他了吗?” 慧因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敢做这舍身取义的事情,让人不得不佩服,听说武和路上有教育会和几所校学生联合的游行队伍,要求释放他,不过想来也是徒劳的,以这位新督军的做派,岂会放过他?” 沈涵初愣了愣,目光暗淡了几分。没过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切对慧因道:“你说,我们去找梁校长求求情可好?他虽只是个暂代的校长,毕竟还任着教育司的司长一职,见着督军的机会也多,总有几分薄面。” “梁廷殊?”慧因瞪大了眼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如今他管辖的学校出了个刺杀督军的重犯,他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去求情呢。” “总要试试吧,只要有一点机会……如果劭南在,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校长室里,梁廷殊将一张沉雕楠木桌拍得乒乓响,“沈老师!沈小姐!”他嚷道,“你说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怎么还要去搅这趟浑水呀!你不要命也就算了,还要把我也往火坑里推吗?” 沈涵初双眉紧缩,上前一步道:“梁校长,那孩子二十岁都不到,就这样被处决了,论谁都会觉得惋惜的,就算您不愿意去找顾督军说情,那司法院的院长也是你同僚,您可以向他去说说,把这案子接到司法院公开庭审,或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梁廷殊拿起桌上一只白瓷茶杯,仰头将那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如今是什么局势你不清楚吗?那顾少帅在宁州只手遮天,他想杀的人,司法院哪里拦得住。沈老师!这顾少帅对你格外开恩,你还真当他是病猫了?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做出火烧永定县的狠角儿,我们手里拿的是笔杆子,他手里握的,可是枪杆子!” 沈涵初顿了顿又道:“可梁校长,可贺永麟毕竟是宁华的学生。如今外头,歌颂他的人不少,设法营救他的人也不少。地方的教育会、学校都有写信去公署大楼要求特赦的,您身为宁华的校长,总不能如此无动于衷,坐视不管啊。” 梁廷殊听了忽然一愣,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方用手敲了敲桌子道:“对对对,你倒是提醒了我,这贺永麟可是宁华的学生,我得去找教务长商量,赶紧将这人的学籍从趁早宁华除了去才好。否则,迟早会受此牵连!” 沈涵初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自认识楚劭南以来,所结交的都是正直磊落,刚正不阿之人,如今这梁廷殊真是让她大跌眼镜。这校长室的墙上,倒挂着一副匾额,正是“为人师表,悔人不倦”几个字,那副墨宝写得温润闲雅、秀研飘逸,原是宁州的书法大家赠给老校长的,如今用在梁廷殊这里,实为讽刺。 “校长……”她又气又急地长叹一声。 梁廷殊朝她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别跟我胡搅蛮缠了,我这儿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他已下逐客令,沈涵初一阵心灰意冷,转身便走。 没出一日,学校的公告栏里竟真贴出了开除贺永麟的告示,沈涵初盯着那告示上的校长印鉴,气得发颤。 告示前,还有不少学生们围在那里议论纷纷。 “这梁廷殊,也太过分了。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哪里有点德隆望重的样子。这样的人,也配来做我们的校长!” “可不是,这种人,真是有辱斯文!” “唉,若老校长还在,早就跑去公署大楼据理力争了,真是想念老校长,也不知道老校长还能不能回来……” “听说武和路上有游行的队伍,要求特赦贺永麟的,咱们也去加入吧。” “嘿,那可得小心点,若被这梁廷殊知道了,搞不好把我们都开除了。” “开除就开除,我们还怕了他不成,咱们宁华出的英雄,哪能全靠校外的人去营救,咱宁华可是宁州排在榜首的学校,宁华的学子若都懦弱畏缩,传出去,简直有辱我宁华在外的盛名。” “你说的对,我加入……” “我也加入……” 一帮学生说着,已一窝蜂地往校门口涌去。 ------------ 第四十四章 教育司长 武和路上的宁州公署大楼,花香浮动,成片翠浓的树木簇拥着*气派的主楼。梁廷殊踏入公署大楼后,一路穿过幽深的折廊,往主楼走去。 从大门到主楼的路上,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主楼门口,更是守卫森严,岗哨卫戍排排而立,如一杆杆挺拔的长枪,顾北铮的心腹杨魏轩站在队首,来回走动着,观察者周遭的一切。 梁廷殊整了整自己的丝葛长衫,走到杨魏轩面前道:“杨副官,督军可在上面?” 杨魏轩只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在。” 梁廷殊笑道:“麻烦杨副官替我通传一声,教育司梁廷殊求见督军。” “督军正和罗司长商议要事,你若没什么要紧事,日后再来。” “我这事儿也着实急得很,杨副官就行个方便吧。”梁廷殊说着,对杨魏轩连连作揖。 杨魏轩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等着。” 说完便走了进去。 梁廷殊在楼前等着,只见那些岗哨卫戍身背长枪,那枪头上的刺刀霍闪闪的,看得他心底发毛起来。原先那谭琰纶做督军时,这公署大楼他也是常来的,那时一派温和景象,哪有如今这种排场。 梁廷殊忆起往事,忽然有种物是人非之感,想那谭琰纶当政期间虽碌碌无为,但还是礼遇文人,善待下属,如今武人当政,教育司的地位却一落千丈,连个副官都能给他脸色看。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中轻叹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杨魏轩方才下来,对着梁廷殊道挥挥手道:“上去吧。” 梁廷殊立马换了副笑脸,道:“谢谢杨副官了。” 梁廷殊沿着那长长的阶梯一路往上走,脚步声咚咚,心里也咚咚地打着鼓。教育司要拨给各个学校的经费早已吃紧,可公署大楼里又扣着原应拨给他教育司的钱。他此番来,正要讨要这教育经费的。 他刚走过会议厅,便听到有人唤了他一声,扭头一看,见会议厅里坐着那西装革履的罗昌伦。 “罗司长。”梁廷殊对着他拱拱手,便向里走了进去。这时,落地窗前站着的顾北铮也回过身来,梁廷殊这才看到顾北铮,慌忙又做了个揖,补道:“顾督军!” 顾北铮并未说话,倒是那罗昌伦朝他笑道:“梁司长来得正巧儿,我这儿正有事找你帮忙。” “哦?”梁廷殊笑了一声,笑里也道不出是什么意味,只是道,“罗兄的财政司人才济济,富可流油,怎么倒要我这个穷教育司帮忙。” 罗昌伦听他话中带刺,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他,有些不悦地道:“梁司长这话何意?我财政司与你教育司同工同酬,何来富可流油之说?更何况术业有专攻,怎么我就不能有事找梁司长帮忙了。” 梁廷殊见话锋已引到此处,方才赔笑道:“罗公勿恼,我也是急坏了,方才说出此言。罗公有何事要我帮忙,廷殊必然鼎力相助。只希望罗公也能帮我解解燃眉之急。” “怎么?梁司长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梁廷殊正欲开口,却听顾北铮冷冷道:“梁司长,事有轻重缓急,也有先来后到,先谈罗司长的事吧。” 梁廷殊自是个知分寸的人,忙应了几个“是”。 罗昌伦见状,便道:“我方才是想问,你这教育司,可有精通法文之人?” “不知罗司长所问为何?” 罗昌伦扶了扶颈口的领带,道:“再过一些日子,丰平的法国驻华公使携他夫人要来宁阳,我这儿正需要一名陪行的翻译来接待外使。” 说这话时,顾北铮已坐在一张百宝嵌的沉雕长桌前,顾自翻着桌上的案宗。 梁廷殊看了一眼顾北铮,心里忽然有了一人选。 他目光一转,对罗昌伦笑道:“我这教育司里虽没有合适的人,但宁华大学有。宁华有位沈涵初老师,可翻译过好些法文书籍,她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果不然,顾北铮一听这名字,便从那堆卷宗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梁廷殊心中已有几分了然,这个顾督军,果然对那沈涵初有些特别的兴趣。那日他来宁华大学视察时,目光便频频滞留在沈涵初身上,后来这沈涵初搅进刺杀一案中,最终居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虽非主谋,但也有藏匿之罪,以他对顾北铮的了解,绝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唯独对这沈涵初是例外,这其中的心思,并不难猜。 一旁的罗昌伦道:“哦,那倒是不错。就别是个只会写不会说的。” “不会不会…… 人家在法兰西呆过足足四年,是个学成归国的大才。虽然在宁华教的是经济课,但也同时任着宁州师范和圣兰女校的法文课。” “哦?还是学经济的,那便更好了……”罗昌伦说着看了看顾北铮,道,“那便定下这人? 顾北铮不置可否地笑笑。 梁廷殊忙又笑着道:“听闻顾督军也是学法归国的俊才……” 顾北铮将手中的案卷一合,只淡淡地道:“我在法兰西没待多久便去了英吉利,况且我那几句法国话,这些年随我东征西战的,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罗昌伦见状,便道:“要不梁司长把人先带过来瞧瞧?” 梁廷殊刚要说话,顾北铮却忽然站了起来,踱步到他面前,道:“梁先生推荐的人,自然不会有错。就她吧,梁先生去安排便是。” 梁廷殊见他答应地如此爽快,心里更是确定了几分。 如若这顾督军真的心下有意,自己顺着他的意从中撮合,必能讨他欢心,那自己所求之事,乃至以后的官运,必能通达不少。 想到这里,他便趁热打铁道:“督军,我那关于各校经费的批文……” 不想顾北铮听到这里,却是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如今财政吃紧,你那件事,容后再议。” 时值春末,天虽未大热,却仍有几分燥热。公署大楼里松桧苍翠,那曲曲折折的回廊里,梁廷殊一面健步走着,气吁吁地道:“我说罗司长,我这各学校这经费的预案,已比以往少了好几成,督军怎么还说财政吃紧?这钱都去哪了呢?是赋税的进项比往年少了许多,还是…… ”他说着,用手里的文件扇了扇风,继续道,“被你这财政司趁乱贪墨了去?” “诶!梁司长,话可不能乱说!”罗昌伦一下子便炸了起来,因两人也未走远,怕主楼的人听到,方压低了声音怒道,“你领不到经费,也不能胡乱怪到我财政司头上!” 罗昌伦善敛财,梁廷殊不是不知道,他讽笑一声道:“你掌管着宁州的钱财,我不怪你,还能去怪谁?你罗家堆金积玉,也不能让教授学生们没饭吃!” ------------ 第四十五章 游行示威 罗昌伦一听,义正言辞地道:“梁司长,你可不能给我乱扣帽子!” 他说着往两旁看了看,等走远了方才轻声道,“如今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南北两边在打仗,宁州之前取消独立了,自然是受丰平的中央政府管辖。顾督军要给冯大总统出力,这宁州的税收,北边总统府就抽去了一半,留下的这一半,除去各项开支,顾督军还要*买炮的,扩军发饷的。我宁州虽然富庶,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梁廷殊听他这样说,更是心事重重了,道:“照你这么说,我这经费,竟是希望渺茫了?这可如何是好?” “梁司长你也莫急……”罗昌伦笑了笑道,“不妨告诉你,近段时间督军便是在找我商议财政开源之事。刚刚说的那法国公使,随行而来的其实还有银行团,此番来宁阳,便是商议合办银行的事情。这事如果办成了,就不愁你那经费领不到了。所以梁司长,回去好好嘱咐你推荐的人,定要把这差事办好了。” 两人说着正要走出公署大楼,忽闻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夹杂着街头的汽车鸣笛声。两人探头一看,只见路上那如长龙般的游行队伍,高举着横幅,浩浩荡荡的直逼公署大楼而来。 罗昌伦惊了惊,忙退回公署大楼铁门内,一面抱怨道:“怎么回事?这帮学生,又来闹事!梁司长,你们教育司就是这样管理学生的?” 梁廷殊脸色已有几分发青,辨驳道:“游行之事,举国皆热,这又如何怪得到我教育司头上?” 罗昌伦冷哼一声道: “你这话搪塞搪塞我也就罢了,可顾督军若怪罪起来,你也对他说这么说?” 梁廷殊知道若楼里那位真对自己发难,自己这话的确苍白无力,但是面对罗昌伦,他还是硬着头皮道:“那罗司长觉着我有什么法子?我们教育司没钱没枪的,什么时候做得了主过?”说完又嘟囔了句,“再说了,这游行队伍里也不全都是学生。” 两人谈话间,公署大楼门口聚集的人已是越来越多,以往游行队伍不过几百上千人,这次的人数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整条路几乎被堵得车马不通。 原来那游行的队伍,起初是由所高校联合的学生组织,借着贺永麟之事一路挥着旗帜发着传单向路人游说。那贺永麟之事不过是导*火*索,自从顾北铮在各地成立执法处抓捕革命党人后,革命党人是被抓了不少,但受牵连的无辜之人更多,民众不满之情日益,加入的人便越来越多。 前方领头的队伍在公署大楼门口站定后,一个学生在运着大喇叭的推车后振臂高呼:“反对滥捕滥杀,释放贺永麟!” 他身后便响起无数人支持的声浪:“反对滥捕滥杀,释放贺永麟!” 那学生又喊道:“反对迫害 ,反对内战!” 身后的人又跟着喊道:“反对迫害 ,反对内战!” …… 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沈涵初站在人群里,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在宁华大学的告示边,她听到学生们要参加游行,生怕出什么乱子,便跟了过来。本想要制止冲动的学生,不料此情此景,却让她想起了楚劭南。 那个在队伍前端高声呼喝的学生,多像她的劭南啊! 在那慷慨激愤的呼喊声中,她想起了自己与劭南痛苦的分离,想起了那些被捕的同僚旧友,想起了大牢里那么多与她一般被严刑拷打的革命党疑犯,想起了永定县那些被大火烧死的无辜百姓…… 再也没有比此刻更能感同身受的了,她的拳头紧紧握着,忽然举直了手臂,也跟着众人一起振臂高呼:“反对迫害!反对内战!” 无数人的声浪仿佛要将公署大楼掀翻,铁门边的警卫显然有些招架不住了,举着枪一点一点往后退着。 公署大楼里,已有哨兵一路将消息往里报,杨魏轩闻讯后急忙跑上楼,附在顾北铮耳旁说了几句。 顾北铮忙碌一天,正在闭目小憩,不料才一会儿,便得到这样的消息,十分不悦:“这帮学生,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还有这梁廷殊,这教育司长还想不想做了,几个学生都管不住!” 杨魏轩道:“是否要将第三军的步兵营调来协助?” 顾北铮揉着双眼,点了点头。 杨魏轩刚要走开,顾北铮又问道:“警察局那边来人了吗?” “已经在路上了。” 顾北铮略一沉吟,面无表情地道: “告诉那纪铉武,该打的打,该抓的抓,这一次,不必客气!” “是!” 片刻之后,便有几辆军车呼啸而来,荷枪实弹的士兵陆续跳下了车,排成列队方阵,一阵整齐划一的声响后,一杆杆步枪齐刷刷地对着游行的人群。 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愤怒的吼叫: “反对迫害!反对专制!” 本想着威慑众人,却不料被反被众人威慑,面对那几千双愤怒的眼睛,士兵们不由得后退了几分。 正僵持之际,又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顿时尖锐的警笛哨鸣声四起,纪铉武的警察局几乎全部出动,一个个黑制服凶神恶煞地冲进人群,举起警棍电棒,见人就打。 一时间场面混乱至极,惨叫声、痛哭声,吼骂声此起彼伏,游行的人们有的拼死顽抗,有的抱头四蹿,传单如雪花般在天空飞扬。 公署大楼的高处,顾北铮哗啦一声拉开窗帘,昏暗的办公室一下子光亮十足。他淡然地看着下面人仰马翻的景象,心里发出一声蔑笑。他向来看不起游行的学生,这些人一个个自诩进步,实则盲目自大,除了添乱一无是处,而此时此刻,这些人还不都是他脚下的蝼蚁,他想要他们生就生,想要他们死就死。 他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显现在脸上,忽然目光一滞,被一个人抓住了眼球。 沈涵初! 她竟也在人群里。 ------------ 第四十六章 游行示威 顾北铮的目光紧紧攫在她身上,只见混乱的人群里,警棍几次朝她打下去,又都被她躲过了去。 他的心不自控地跟着她的境遇起起伏伏,再也没了方才睥睨众生的淡然。 公署大楼门口,沈涵初在混乱的人群里窜梭,四周都是人墙,她根本无法逃脱。 慌乱间,身旁有马匹越过,马背上坐着的黑制服警察手里,警棍狠狠落下,一个女学生应声后退了几步,穿的正是宁华大学的校服。 那女学生额头顿时血流如注,摇摇晃晃地欲要倒地,黑制服却仍不放过,警棍再次举起。 “小心!”她忙挡了上去。 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痛得她扑倒在地,眼泪直流。 那警察正欲继续殴打,忽然身后遭了袭击,一个高大的男学生从身后缚住了他,将他从马匹上拽了下来,一时间人仰马翻。 那些不肯屈服的学生,有的与警察殴打起来,有的肩搭着肩形成人墙,唱着战歌,以血肉之躯迎着警棍而前,然终敌不过训练有素的暴力,一个个摔倒在地,一个个头破血流,一个个被粗鲁地扭押上了囚车。 沈涵初看着着四周大乱的场面,从心底泛起一阵寒冷的灼痛。 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啊,警不警,匪不匪,这些拿枪的人不去抵御外敌,如一台台没有思想的机器,只会对着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发狠! 她的目光凛凛地落到公署大楼。 公署大楼里的顾北铮居高而望,见她朝自己的方向望过来,心里竟是一紧。 他在窗子后看着她的眼。 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 可是,那眼里盛的是怎样一种眼神:愤懑、不屑、甚至是鄙夷! 顾北铮忽然被那眼神刺痛了。 墙上的时钟嗒嗒走过,不过须臾之间,却又漫长极了,他突然大步离开窗边,走到办公桌旁急急地按着电铃。 杨魏轩闻声赶来,推门而入道:“少帅,有何吩咐?” 顾北铮看着窗子外,略一沉吟,道:“去告诉纪铉武,停止行动。” “啊?” 杨魏轩仿佛没听明白。 窗外的沈涵初又挨了一棍,这一下,半天也没爬起来。 顾北铮只觉得心要急到嗓子眼了,一下子扬高了声音喊道:“告诉纪铉武,改用喷水驱逐,不许再伤人了!快!” 杨魏轩这下全然听清了,忙应道:“是!”便匆匆跑了出去。 几个小时后,公署大楼门口一片劫难后的狼藉,疏疏的有几个工人在清扫。 满地的水流,混着东一滩西一滩的血迹,触目惊心;雪花片似的传单被血水泡烂,黏在地面上,上面印的油墨全数晕开,那些慷慨解囊的字句再也看不清楚。 公署大楼的铁门终于打开,罗昌伦与梁廷殊缓缓走出,满地的湿漉泥泞,令他们一时竟迈不开脚步。 忽然一辆黑色小汽车迎面开来,溅起一路的水花,在两人面前停下。 车上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见了罗昌伦,忙弓下腰,满脸焦急地道:“哎呦老爷,可算见着您了,夫人听说公署大楼这边出了事,让我赶紧来接您,可车子开到路口,就被堵着进不来!” 罗昌伦哼笑一声道:“大惊小怪,我还能出事不成。” “虽然老爷吉人天相,可枪弹不长眼,还是小心些为妙。”那管家说着开了车门,迎罗昌伦上车。 罗昌伦朝汽车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对着梁廷殊道:“梁司长,这会子也不好叫车,我送你一程吧。” 梁廷殊因方才与他口角上有些不快,又见不惯他这幅颐指气使的模样,便道:“谢过罗司长了,只是我与罗司长并不顺路,罗司长还是自便吧。” 罗昌伦也不多劝,上了汽车便扬长而去,溅了梁廷殊一鞋的水。梁廷殊避之不及,对着远去的汽车背影啐道:“显摆什么,铜臭味!” 武和路上动乱刚定,一时间的确不见黄包车的踪影,梁廷殊独自走了好一会儿的路。 一路上他心事重重,此番动乱,少不了要被那顾督军责问的。这些学生,空有一腔热血热血,实则盲目冲动,哪里看得清时局,不过是白白牺牲罢了。而他这个教育司长,人微言轻,又能帮的了什么呢,何止帮不上,自打顾北铮来了宁州,军政要员大换血,教育司在当初的谭琰纶眼中是举足轻重,可在如今的顾北铮眼里却是无关紧要,也多亏了这无关紧要,让顾北铮无心顾及,一时间也未将他撤换,可若这些学生再这样闹下去,顾北铮一个不快,他这个司长之位迟早是要朝不保夕。 沈涵初,如今能指望上的也只有沈涵初了!若真能用这个女人讨得顾北铮的欢心,这无异于他的一道护身符。 梁廷殊兀自往前走着,路上已逐渐热闹起来,他环顾四周,想寻一辆黄包车,忽见眼前一女子的身影,异常熟悉。 他不自觉地走上前去,试探性地叫了声:“沈老师?” 那女子一回头,果然是沈涵初。 梁廷殊见她浑身湿漉,脸颊青肿,衣服也磨破了,左手捂着右边的肩膀,模样十分狼狈样。 “你……你……”梁廷殊怔怔道,忽然心里咯噔一声,“你……你不会也参加公署大楼门口的游行吧!” “正是……”沈涵初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怎么,梁校长要解聘我吗?” “你……”梁廷殊气结。 远远地几辆黄包车跑来,梁廷殊伸手一拦,将沈涵初拉上车道:“先跟我回学校!” 宁华大学校长室,楠木桌响起一阵阵的拍响声。 “沈老师!” 梁廷殊拍着桌子对着沈涵初苦口婆心地道,“ 我不是让你别去搅这滩浑水了,你怎么这么固执不听劝呢!我前脚在公署大楼给你推荐了顾督军随行翻译的工作,你后脚就在大楼门口给我闹游行,你……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他说着负手而站,来回踱步,犹如热锅上焦灼的蚂蚁,自言自语道:“还好没叫人认出来,若是……若是……” 梁廷殊在心里默念:若是被顾北铮认出来,上一次还可说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刺杀案中,那这一次可就是公然与军政府作对了,顾北铮就算对她再有的好感,一个公然与他作对的女人,恐怕也是容不下的吧。 沈涵初闻言眉头一皱,道:“梁校长,什么随行翻译的工作?” ------------ 第四十七章 游行示威 梁廷殊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换了副笑脸道:“再过段日子,丰平的法国驻华公使要来宁阳考察,公署大楼那边正好需要一名随行的翻译,我便向顾督军推荐了你。” “什么?”沈涵初闻言惊怒道,“梁校长,你怎能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擅自替我安排了此事!” 梁廷殊拎起一只剔花茶壶,倒了一杯水推倒沈涵初面前,不紧不慢地道:“沈老师,别这么大的火气,先喝杯茶。” 沈涵初将头扭向一边,道:“我不渴,方才在公署大楼门口,已经喝够了凉水了。” 梁廷殊见她话里似在赌气,将茶杯往旁边一搁,继续好言相劝:“沈老师啊,你是聪明人,可别意气用事。你违反校令擅自参加游行之事我就不再多问了,只是有一点你要知道,能为政府出力,为顾督军出力,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荣幸?”沈涵初目光朝他直视过去,带着寒意道,“梁校长,方才在公署大楼里相必你也看到了,学生请命、市民群情激愤,你们当局不仅不出面调停,缓解众怒,反而倒行逆施,用暴力压制民意,这样的军阀政府,值得我为它出力吗?” 梁廷殊看着严词厉色的沈涵初,忽然觉得有些头痛,这个沈涵初,对当局、对顾北铮抱有这样大的敌意,他的如意算盘,真能成功吗?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天色已暗,晚风吹开了窗户,窗台边摇曳的树枝,沙沙作响。梁廷殊闷声不响地起身,去关窗户。 他看着窗外昏暗不明的天空,眉头微蹙,暗下决心,此事自己还是得博一把,多年来察言观色的识人直觉告诉他,他是不会看错的。只是如今这个沈涵初这边,有些棘手,而现在也还不是将话与她讲明白的时机,自己还是循循善诱为好。 梁廷殊转过身去,脸上又堆起来了满脸的笑意,走到她身边道: “沈老师,你言重了,时局交替,动荡些是难免的,顾督军初到宁州,自然得用雷霆手段方能稳住局面;况且你们都闹到公署大楼门口去了,换做任何人都是忍不了了,更何况顾督军这样行伍出身之人……再说了,他后来不也改成喷水驱逐众人了嘛,可见他还是有仁心的。” 沈涵初见他一味地避重就轻、颠倒黑白,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已不想与他争论下去,便寻了个其他的借口道:“梁校长,我也不是不想答应,只是如今我三个学校的课业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去作什么随行翻译。我看梁校长还是另寻人选吧。” 梁廷殊见她口风似有松动,忙笑道:“不就是三个学校的课业么,我自会出面替你调停。我这教育司长,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宁华就不必说了,还有两个学校,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们的校长,找其他老师帮你顶上就是了……” 他说着,拿出公文包里的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道,“这是公使大人和陪行人员的资料,你拿去看看,好好准备着,其他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如今什么事都没这件事重要。” 沈涵初见他得寸进尺,只得凛色道:“梁司长,你将资料拿回去吧。这件事,我并未同意过。我只是宁华大学的老师,不是你们公署大楼的职员,你也无权命令我。” 梁廷殊见她态度坚决,倒是有些急了,喊道:“沈老师,这样好的差事,别人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大人物,多少人眼巴巴都没有近身的机会,我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好意呢?” “好差事?”沈涵初冷笑道,“你上次也说了,我刚死里逃生,那顾督军最后还犹豫要不要就这样放了我,你让我再让我去给他做翻译……”沈涵初学着他的话讽刺道,“这不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梁廷殊知道她因贺永麟的事情在给他脸色看,只好强忍着怒气笑道:“哪里会呢,我都说了,那顾督军对你是格外优待。再说了,他这样的大人物,自然是一言九鼎,他都已经放了你了,怎么好反悔的呢。” “那可说不准。那个顾督军,奇怪的很,一会儿说要杀我,一会儿说放我;一会儿往我身上烙烙铁,一会儿又给我张治伤的药方子,总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如今要我随行伺候着,我可保不准什么时候成为他抢下亡魂了。”沈涵初说着站起身,便往校长室门的大门走去,“梁校长若没其他的事,我先告退了。” 梁廷殊这次便真急了,慌忙去拦着她,几乎用哀求的口吻道:“沈老师……算我求你啦!” 他将校长室的门一关,对着沈涵初忧心忡忡地道:“沈老师,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吧,如今这教育经费是越来越难讨了。这位顾少帅手里捏着宁州的军政财大权,这南北的仗还在打,他要扩兵*的,哪还有什么钱留给我们教育司。这么多个学校,总不能都停办吧。一面是各校校长嗷嗷地问我要钱,一面我是一分钱都拿不到呀!沈老师,这次法国公使过来,财政司那边正是要争取给政府开源的机会。这件事要是办好了,我也有底气向顾督军多争取些经费来。沈老师,我知道你有大义,你就算不愿意帮我的忙,不愿意帮政府的忙,也要帮帮宁州的那么多学校的忙啊!” 梁廷殊言辞恳切地道。 他丢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大包袱过来,沈涵初听了,竟是不好拒绝了。 她那目光转到梁廷殊身上,忽然又想到另一重事情上去,便问:“梁校长,这次事情办不办成,对那顾督军很重要吗?” 梁廷殊见她似有所动,忙道:“重要,自然是十分重要!” 这话说得她心中一动。 上次自己的确是阴差阳错,进了督军府,能有几次与顾北铮面对面的机会;可平日里这顾北铮位高权重,实在是难以近身,即使是这次这般大规模的游行都未能逼他出现。 若自己去做这随行的翻译,情况便不一样了,自己总能寻得机会向他谏言,为贺永麟和被捕的学生们求情。若此事真如梁廷殊所说地这般重要,那自己将这差事办好了,是否又多了求情的筹码。 她对自己的辩才并无十足的把握,可毕竟关系着那么多条学生的命,即使希望不大,也要试一试。既然当初劭南敢去督军府为难民请命,那自己也该豁出去一把为学生们据理力争! 辗转思虑间,沈涵初缄默了起来。 梁廷殊见她神情,知道她算是同意了,眉开眼笑地道:“好了好了,沈老师快去医务室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告诉那边的校医,就说是我说的,要用最好的药,到时候可不能让沈老师带着伤去面见督军与外宾。” ------------ 第四十八章 情不知所深 半月不到,公使团抵达宁阳。 宁阳火车站,沈涵初站在一群军政界的迎宾官员中,等着丰平来的专列。 不久之后,站台不远处忽然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来了一大批警卫方队,站定后纷纷双腿一碰,齐刷刷地行枪礼。沈涵初不免抬头看了看,只见顾北铮被一群卫戍簇拥着而来的。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呢帅服,肩上挂着织金绶带,头戴白缨礼貌,剑眉星目,正精神抖擞地往这里走来,迎宾队伍里的一行人纷纷躬身行礼,唤道:“督军!” 沈涵初慌忙低下了头,心里倒涌上一阵莫名的慌乱。那日她与梁廷殊说的虽是气话,但也是实情,这个顾督军,她是真有几分惧怕。 顾北铮并未说话,只是不耐烦地拄着手里的一柄长佩剑,向那铁轨的远处张望了下,皱眉道:“怎么还没来?” 一旁的罗昌伦取出一只金色怀表,看了看道:“快了,应当是要到了。” 说话间,便传来一阵呜鸣声,一辆列车往他们隆隆地驶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罗昌伦急忙回头,向迎宾的人群里望了望,嚷道:“翻译呢?梁司长,你推荐的人呢?” 梁廷殊连应了几声,推了一把沈涵初。沈涵初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到了人群前方。 她慌忙站定,回道:“在。” 罗昌伦瞥了她一眼,道:“待会儿就一直跟着我们,别走远了。” 她点了点头,忙站在罗昌伦身后,也不敢去看那顾北铮。 顾北铮虽听到她的声音,却也不去正眼瞧她。可她那一个“在”字,却温温软软地飘到他耳中,在他心口荡起一圈圈涟漪,那握着佩剑的手,不由得捏紧了几分。 那专列停下后,公使团的人便陆陆续续地往下走。为首的法国公使一身精致的西服,高筒礼帽,手里握着根黑色细拐,一副绅士做派。那公使夫人挽着他的手,金丝锦缎洋裙上缀着鲜花,一顶羽毛缎帽随风起伏,着实雍容华贵。 这一行人熙熙攘攘坐上了派来的汽车离开了火车站。晚饭是宁州著名的枫露西餐厅吃的,罗昌伦早早地就将餐厅包下来布置了一番。众人坐在一张西式大长桌边,鲜花烛光,银器美酒,觥筹交错。这枫露餐厅有自己的西洋乐队,席间便是佳曲不断,那一番中西交融的热闹盛景,不可想像。 顾北铮坐在长桌的上座,发现沈涵初竟坐在自己对面。他垂下头,兀自吃着盘中的食物,或扭头与旁边的人说话,虽然眼睛竭力不去看她,可心中却犹如有只猫爪子在挠般。 等饭用过一半,他终于忍不住,身子往后靠了靠,透过面前那滟滟的红酒杯偷偷去瞧她,她那精致的脸颊和白衣在那郁金香形的高脚杯里微微发着光,他伸出手指,轻轻晃了晃杯脚,她也随着那杯面的酒水晃动起来,正心神恍惚之际,她忽然从他的杯中消失了, 顾北铮猛然抬起头来,见她已俯过身,与旁边的一位外宾侃侃而谈,那一口法语,说得温软流利,一时间,目光竟舍不得离开她。 到了次日上午,一行人到武和路的公署大楼开会,因为是商议合办银行的细则,除了财政司的要员,倒还新来了一些白发苍苍的学者,都是公署大楼经济顾问。那法国银行团的人十分难缠,提出的条款一条比一条苛刻,双方唇枪舌剑了一上午,也没达成一致。 到了十二点,会议已经到了僵持的地步。那一个个阁老要员,都是眉头紧缩地在那里抽烟,会议室里没一会儿便烟雾缭绕。沈涵初在烟雾里站着,呛得几乎要掉泪。墙上的一只珐琅金挂钟,发出当当的响声,只见顾北铮将文件往桌上一丢,淡淡地道:“诸位今日都辛苦了,公署大楼里为各位准备了薄宴,这合约,等用过饭了再商议。” 沈涵初忙向法国公使与银行团的人翻译,众人听了便纷纷起身,由罗昌伦引着往会议室外走。顾北铮却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理着一些文件,等人散得差不多后,方才俯身,对着杨魏轩耳语道;“马上去给大总统发电报,放出四国银行欲与我们合作的消息……” 用过饭后,顾北铮却不再急着开会,只是让杨魏轩找了帮玩乐的高手,带着这群人四处消遣,灯红酒绿地招待。沈涵初也只好跟着杨魏轩与银行团的人在各个场子间奔波。一玩就是两天。 到了第二日晚上,熙春园正有红极一时的名角凤九春的演出,顾北铮让杨魏轩早早订下了最好的包厢,只带着他们去听戏。他们坐的二楼的包厢,是个视野最佳的雅间。胡桃木的桌椅,水墨色的帘子,茶房十分殷勤地往这里送茶倒酒,点心果子摆了满桌。 凤九春正唱着正是他那成名曲《牡丹亭》,手中一柄梅花折扇, 眼波流转,声色绝美。待唱到那一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时,那细腻婉转的“水磨腔”,犹如幽咽的洞箫声,又如春风拂面,说不尽的锦绣风光,楼下的戏迷票友,早已喝彩如雷!连那公使夫人,虽语言不通,却也满脸惊艳之色。 沈涵初听着这曲《牡丹亭》,只是想起那年元旦,他与楚劭南在坡子街上的浓情相依的情境,那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他与她越洋相隔。她这样怔怔地想着,一时间心神恍惚,十分黯然。 那公使夫人听得饶有兴趣,便问道:“Mlle Shen, scène, c'est quoi, cette histoire?”(密斯沈,台上演的是个什么故事呢?) 沈涵初这才回过神来,忙敛了敛神色,将这《牡丹亭》的故事与她说了一遍。那公使夫人原也是个喜欢看戏剧的人,今夜见了这昆剧,初一看这满堂的水袖罗衫,香扇兰指,分外新奇;又听这丝竹管弦,声色旖旎,又是分外动听。等到沈涵初与她讲了这故事的原委,竟又是另一番感动,直呼浪漫,说是比那莎温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还要浪漫。 ------------ 第四十九章 情不知所深 沈涵初脸上挂着笑意,思绪却飘得老远,喃喃道:“En fait, c'est la chanson la plus belle phrase dans ses remarques préliminaires, il n'y a pas de chanter sur scène.”(这曲最妙的一句其实在它的题记里,台上没有唱出来。) 她说着这话,只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劭南就在她的身边。 公使夫人便问道:“Oh?C'est quoi, le mot?”(哦?是哪一句?) 沈涵初道:“L'amour venu de rien s`enracine jusqu`au fond.”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没译出其精妙之处,便道:“我译得不好,夫人若有兴趣,可学听我用中文说一遍。” 公使夫人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她缓缓道:“情 不 知 所 起,一 往 而 深……” 这一字一句,从她口中说出,又仿佛是劭南在她耳旁说出,她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然后除了一席垂帘,什么也没有,一时间只觉得心潮澎湃,差点哽咽起来。 公使夫人听着,也用生硬的中国话学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顾北铮坐在一旁,那一句话悠悠扬扬地飘到他耳里,他面无异色地盯着戏台子上,心里确实轰然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 他不禁扭头看了她一眼,那台上的锣鼓铿锵声淡了下去,台下的轰鸣喝彩声也淡了下去, 周遭的一好似都寂静了下来,这世上好似只余下了她与他。她一身白纱裙,压着一道乌丽的秀发,明眸如皓月流光。 顾北铮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心口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那宽敞的包厢似乎变得燥热起来,顾北铮再也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便往外面走。那包厢外的侍卫便簇拥着他下楼,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心中一阵烦闷,扭头便吼道:“谁让你们跟上来的!” 那群侍卫一时间伫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杨魏轩也是一愣,便示意那些卫戍原地守着,自己远远地跟了过去。 那戏园子后有个大花园,花木葳蕤,假山重叠,那月光照下来,便是树影摇曳,暗香浮动。顾北铮走过几重月亮门,便往那水边的折廊里一坐。一阵风吹来,他只觉得被堵得透不过气来,便抽出一只雪茄,坐在那里慢慢吸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情之所起,却不知自己情之所深,他看了看那夜色,那轮皎月上浮现的是她的笑靥。 夜空里的浮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深吐出一口烟雾,确是自嘲式的一笑,那袅袅的烟雾中,他终于承认自己喜欢她。 这几日来,南方起义军节节败退,连侠虎关这个要塞也失了,再加上丰平那边传出消息来,英、美、德、日四国银行有意与冯世年在北军占领的各省合办银行,消息传到宁州,自然在法国公使团里掀起了一阵风波。 顾北铮见时机成熟,便连夜召集了各方到公署大楼开会,对那公使团的条约款项,逐项争论了一番。公使团的人虽然据理力争,但形势上已落下下风,最终也只好作出让步。 顾北铮如愿签了条约,心情自然大好,要领事团的人北归的前一夜,举办一场欢送宴。此后,那公署大楼便上上下下忙将起来,园子里扬起了万国国旗,扎上了常青的松柏枝,四处装点着香气扑鼻的花架子。 自打合约签了后,沈涵初无需再整日随行他们左右,翻译工作便轻松了下来,得闲之余,却又不得机会单独面见顾北铮,只好向梁廷殊和罗昌伦提出要回学校上课,罗昌伦见这几日已没她什么要事,便也同意了。 这日正是公使团北归的前一日,沈涵初正在教室里授课,忽见梁廷殊急匆匆跑来,在门外直向她招手。 沈涵初一愣,不得不停下讲课,对学生们聊表歉意后,方才走出课堂。 梁廷殊将她拉到走廊一旁,道:“哎呀沈老师,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沈涵初奇怪地道:“回校授课,我不是向你和那罗司长报备过了吗?这个时候我不在这儿,该在哪儿?” “今日公署大楼的晚宴,你不会忘了吧?” 沈涵初摇摇头道:“忘倒是没忘,可这晚宴不是夜里七点才开始吗?如今不过才三点,梁校长急什么?从这里去公署大楼,最多半个小时的路程。” “不是我瞎急,是督军那边有人找过来了,正在校长室等着呢,你快过去吧。” “可……”沈涵初为难地看了看教室里的学生。 梁廷殊道:“哎呀,不就是堂课么,你先去校长室,这儿我会替你安排妥的。” 沈涵初略一迟疑,只好向校长室走去。 校长室门口,伫立着一排卫兵,沈涵初这段时日虽见惯了这等仗势,但在学校这圣贤之地,见此状仍觉有些不适。 她眉头微皱着走进校长时,只见一个戎装青年背着她而站,听到动静才转过身来,对她行了一个礼。 沈涵初认得他,是顾北铮旁边一直跟着的那位副官,可自己虽然对他面熟,却不知怎么称呼,便只好点头回礼。 那副官从桌子上抱起了两个长长的礼盒,走到她面前道:“沈小姐,这是督军吩咐属下送给您的,督军说了,今日的晚宴,这些物什想必沈小姐能用得上。” “嗯?”她被迫着接过两个沉甸甸的礼盒,喃喃道,“给我的?什么东西?” 那副官满脸笑意,道:“属下只是奉命来送东西的,哪敢窥探礼盒里的物什?至于里面是什么,沈小姐自己打开看看便知……属下还有公务,就不叨扰小姐了。” 那副官说完,便走出门外,领着那排卫兵,一阵风似的走了。 沈涵初还有写发怔,等回过神来才将礼盒打开一看,只见一套海棠红的绸缎长裙,珠罗纱的袖子,缀着宝石水钻,十分华丽,她心下诧异,又打开了另一只礼盒,竟是一整套璀璨夺目的首饰,心里更是吃了一惊。 这顾督军,送她这些做什么? ------------ 第五十章 情不知所深 太阳刚落山,那公署大楼便已热闹非凡。大楼前的一汪喷泉,水珠四射,喷得几丈高。一辆辆汽车里,走下的人一个个都衣冠楚楚。因是欢送法国公使团的晚宴,这宴会便带着些法国风情,女人们都带着丝质过肘的白手套,帽子上插着珍贵的羽毛,男士皆以西装燕尾服居多。府中的仆役们捧着金漆托盘,托着鸡尾酒与糕点,在人群里穿梭。 顾北铮手里握着只高脚杯,与周围的官员应酬着,目光却在人群里寻觅。终于,在宴会厅的餐桌前看到了沈涵初。 她依然只穿了件花领白纱裙,只是腰间束了根水蓝色的缎子,配着简洁的缎带饰帽,倒也素雅端庄。 顾北铮向周边的人欠欠身,向她走去。 “怎么不穿我送的?”他在她身后幽然道。 沈涵初被这忽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去,见这顾督军逼视着自己,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顾北铮微微笑了起来,问道:“我有这么可怕吗?” “不是……只是……”她摇着头道,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顾北铮又是一笑,上前一步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送你的礼服珠宝,你怎么不穿也不戴?” “我……我不过一个陪行的翻译人员,穿那样华丽的服饰,实在是有些喧宾夺主。” “哦?”顾北铮侧头望着她,道:“如果是担心这一点,那倒大可不必,这里是我宁州的地界,他们是宾,我才是主,既是我送你穿的,你何惧什么喧宾夺主,我让人带你去雅致间换上吧。” “真的不必如此麻烦,况且那礼盒,我方才也已经还给您那位副官了。” 顾北铮闻言似有些不快,眯起眼看着她,两人一时无言。 沈涵初只觉得那气氛莫名地紧张起来,有些慌张地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去夹餐桌上的果食,一面想着要如何化解眼前的尴尬。 她这一低头,便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顾北铮看到了她耳后一条条淡淡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他心里便是一紧,只想着已过了这么久,她的伤疤居然还没好全;又想到近来明明天气燥热,她却一直都穿高领的裙子,原来是这个缘故。 顾北铮看得生生地心疼起来,那一条条伤痕仿佛烙在自己身上,既怪那纪铉武下手太狠,也后悔自己当初也下了狠手,再想起派人送她的礼裙是低领束腰的,她满身伤痕,自然是穿不得的,又想起那广慈医院开的药方子看来不行,得派人另寻名医才好…… 顾北铮一时间千般头绪,竟站在那里发起怔来。 沈涵初见顾北铮长时间沉默,更是不安起来,心中暗鼓一口气,看向他道:“督军的好意,涵初心领了,只是一来那般华服首饰,我实在是穿戴不惯;二来,涵初想问一句,这礼服首饰,是公署大楼出的公费,还是督军府的私产?” 顾北铮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公费又如何,私产又如何?” “若是公费,如今宁州多所大学连办学经费发放都有困难,还不如将它们折了现,以解学校的燃眉之急,而我身为教职人员,自然不能将公署大楼有限的经费的占于私用……”她顿了顿,继续到,“若是督军的私产,想必是因这次陪行翻译,您给我的一点奖赏,其实这公使团的事情能谈成,我的作用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这样贵重的奖赏,我受之有愧;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受领。” 顾北铮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道:“沈小姐可真是口才了得,不过一件衣服,还能想出这么多推托之辞。” 沈涵初见他大笑,虽不明白这笑里含着什么意味,但到底是笑,她心里总算松一口气。 这些日子她随行翻译以来,倒是第一次与这顾督军单独对话的机会,自己是否要趁机为那些被捕学生和贺永麟之事?她想着想着,忽然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周围歌舞喧嚣,人来人往,确是不是一个游说的好时点,可若放过这次机会,下次又要等到何时?可若此刻当众提起,会不会弄巧成拙? 她正犹豫之际,忽然听到远处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召唤声:“沈小姐……沈小姐……人呢?” 隔着往来移动的人群,沈涵初虽见不到那人,但也听出是罗昌伦的声音。 这位罗司长,还真是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呢。沈涵初心里暗叹一声,只好便朝顾北铮微微欠了个身,道:“想必是公使夫人那边有事,涵初先告退了。” 顾北铮向远处看了一眼,努努嘴笑道:“沈小姐请便。” 沈涵初刚离开,杨魏轩便抱着两个礼盒过来,对顾北铮有些无奈地道:“少帅,那个沈小姐,可真是不识抬举,你看,都退回来了。” 顾北铮看了一眼杨魏轩,也不生气,只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背影,悠然道:“我顾北铮看上的女子,果然是不一般。” 这夜的晚宴结束时,已是夜半时分,众人从公署大楼里尽兴而出,顾自散去。 沈涵初原也可离开,却因还想着被捕学生的事情,一直逗留在厅内,关注着顾北铮的行踪。 顾北铮被一众官员名流围着喝酒说话,她一直不得近身的机会,索性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慢慢等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等得昏昏欲睡,盹了片刻。等睁眼一看,刚刚还在厅内的顾北铮,已不见了踪影。 她起身,茫然四顾,厅内还零零散散的有几个人,她跑到跟前问道:“请问,顾督军往哪儿去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 沈涵初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沮丧地往外走。 翻译的差事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难道求情之事只能不了了之?这样一想,便更加沮丧起来。 公署大楼门口汽笛声不断,一片雪亮的车灯直晃人眼。 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见不到半辆黄包车的影子,便迈步走了起来。想来近日赴宴之人,多为城内的权贵名流,都是自家派了汽车来的,那些黄包车夫们也不会到此处来寻生意了,看来自己只能多走一截子路了。 她走了一会儿,便觉得肚里十分饥饿,方才的晚宴上,除了起初吃了点果盘,后面一直忙碌不止,倒真没吃上几口东西,如今大半夜过去了,肚里早已空空。好在这一带是宁阳的繁华之处,不远处正是宁州著名的歌舞场子,周围自然不乏热闹,卖花卖烟的都在周围穿梭吆喝,宵夜摊子冒着袅袅的香气。 她正要往夜宵摊子走去,忽然被一个裹着黑衣的大汉撞了一下,这一下撞得不轻,她吃痛地叫了起来,踉跄了好几步。她抬头正欲责备对方几句,却扑了个空。一转身,才发现那人早已行色匆匆地走了,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呵……”她气鼓鼓地呼出一口气,揉着被撞疼的腹部。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姐姐,这是花房刚剪下来的花儿,开得可好啦,姐姐买一束吧!” 沈涵初扭头一看,是个卖花的小姑娘,瘦瘦小小,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便问道:“小姑娘,你还这么小,你家里人怎么放心你出来卖花?” “原是妈妈出来的,可这几日病得下不了床,我怕这些花就这样撂在家里凋了,折了本,更没钱给妈妈治病了。” 沈涵初见她瘦得可怜,便道:“你这里的花,我全买了,你早些回家吧。” 那女孩一听,喜出望外,不停地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 第五十一章 再入督府 沈涵初笑着伸手往口袋里掏钱夹子,却抓了个空。她心下一沉,把几个口袋都翻了一遍,仍不见钱包的踪影。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闪过那黑衣大汉,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是个扒手。 她一急,转身就往回跑,可哪里还寻得到那人的身影。 她茫然地在街上走,想到寓所的钥匙也在钱夹子里,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如今身无分文,今晚可是要住到哪里去?她想到了慧因,想到了夏家,可都离得远,就算自己走过去了,这样晚了去叨扰她们,也是不妥;又想到刚刚那个小女孩儿,自己让人家白白高兴了一场。 正当她心乱如麻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汽鸣声,她转身一看,一束刺眼的灯光射过来,便赶紧往路边让了让。那汽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没开出多远却又折了回来,在她身边停下。 那车窗缓缓地摇下来,竟是顾北铮。 顾北铮对她淡淡一笑,道:“我瞧着背影像沈小姐,没想到还真是。” 她愣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方结结巴巴地道:“顾……顾督军……” 未等她说下去,顾北铮就语带微怒地道:“这个罗昌伦,我明日必要教训他一通,沈小姐为我宁州如此出力,竟都不安排车送,让你一个女子在夜里独行。” 她闻言又是一愣,忙道:“罗司长忙成那样,也实在无暇顾及这么多,再说我住得近,走走就到了,实在不用各位费心安排。” 顾北铮便道:“沈小姐通情达理,但我们也不能礼数不周,沈小姐住哪儿,我这就送你回去。” 沈涵初踌躇了一下,只好道:“实不相瞒,我刚刚在这街上,钱夹子被扒手给扒了,住所的钥匙也在里面,我实在是回不去了。” “居然有这等事!可到警察局报案了?” “就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没去报案。” 顾北铮缄默了一下,道:“都这样晚了,你也不用去警察局跑一趟了,我给那纪铉武打个电话便可,今夜你就在督军府上先将就一晚,等明日……” 他还未说完,沈涵初忙道:“我怎敢去府上叨扰……督军若方便的话,能否借我些现钱,我到旅馆住一晚便是了。等我明日找了开锁匠,就到府上归还。” 说完又实在觉得尴尬,不由得垂下了头。 顾北铮一笑,道:“旅馆人多嘈杂,你怎么休息得好?况且公使团的人明日北归,我可不能在最后关头让你这翻译出了岔子。”说着,也不容她拒绝,厉声道:“杨副官!” 副驾座上的杨魏轩忙道:“在!” “请沈小姐上车。” 杨魏轩便迅速从副驾上下来,开了后车厢的门,对沈涵初恭恭敬敬地道:“沈小姐,请吧。” 他虽对她做了“请”的动作,但言行之间明明都是强制的意味。 到了这份上,她竟是无可选择了,转念间又想到自己方才一直想找机会单独面见顾北铮, 为那些被捕的学生和贺永麟游游说,此刻机会不正摆在眼前吗? 她这样想着,便一咬牙,上了汽车。 车厢里,司机开了顶灯,只见昏暗的灯光里,穿着军装的顾北铮剑眉星目,向她瞧了一眼,她心里又是一惊,也不敢坐他旁边,只往那靠窗的倒座上一坐,对顾北铮点头道:“谢过督军了。” 顾北铮又是一笑,道:“小事情,何足挂齿。” 车子启动,向前开去,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沈涵初与顾北铮对视而坐,无端地忐忑起来,便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一面想着待会儿该如何开口。 她看着窗外的街景,顾北铮却有意无意地看向她,那街上的万家灯火从窗子里落进来,轻轻浅浅地在两人身上流动着。她那白色纱裙上绣着娟秀的兰铃花,那疏疏浅浅的花瓣,仿佛在他心头拂过般,拂得他一阵心旌摇曳。 那车子驶过一个拐角,忽然一个急转弯,沈涵初猝不及防地跌了出去,顾北铮忙迎了上前,抱了个满怀温软。 怀中之人的发间,有股幽幽的香气袭来,顾北铮只觉得那香味要入了他骨髓一般,心中涌上一阵奇痒。 沈涵初慌忙往外挣,坐回倒座上,脸上十分尴尬。 顾北铮敛了敛神色,又对那司机淡淡地斥责道:“怎么回事?车都开不稳了?” 那司机便道:“督军恕罪,拐角突然闪出一辆黄包车,差点撞上。” 言谈间,沈涵初已恢复了往常的神色,理了理耳鬓的头发,道:“谢过督军了,不然方才必是要磕到头了。” 她语气爽落,大大方方,仿佛对刚才对事不以为意,顾北铮闻言,便也只好对她礼貌地一笑。 等到了督军府,一扇肃穆的雕花大铁门被几个侍卫推开,那汽车便一路开了进去。沈涵初坐在车里,心里却莫名地涌上一阵心慌。上次在此处,她被囚禁了一月有余,死里逃生般,如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她忽然有些害怕起来,自己真是疯了,才会上了这汽车。 等汽车开到主楼门前,便有岗哨来开车门,沈涵初随顾北铮下车,走进督府的大厅。忠叔便从里面迎了出来,见到顾北铮身后跟着的沈涵初,愣是吃了一惊。 顾北铮将自己的衣帽递给听差,一面对忠叔道:“找人布置一下客房,沈小姐今夜要住这里。” 忠叔又是一愣,问道:“是……还安排在小楼?” 顾北铮道:“小楼偏远了些,还是安排在这里吧……宵夜做好了吗?” “做好了,刚上的桌。” “嗯,你去忙吧,这边就不用你伺候着了。” 忠叔便退了下去。 顾北铮笑着对沈涵初道:“忙了大半宿,你也饿了吧,随我一起用点宵夜。” 她似乎很是紧张,先是一愣,随即忙点点头。 两人一起去了餐厅。餐厅里摆着一张西式大长桌上,成排的烛台与银器整齐地摆着,那银瓶里插着一团团粉白色的绣球花,清幽雅朴,很是怡人。 ------------ 第五十二章 再入督府 顾北铮一边坐下,一边朝她问道:“沈小姐可还记得那扒手的模样?” 沈涵初回道:“没看真切,大概六尺多高,挺壮实的,穿着黑色的袄子。” “你那钱夹子里有哪些东西?” 她想了想,又道:“有些纸币和零钱,钥匙,学校的一些餐票。” “好,我知道了。”他说着便拿起手中的碗筷,看着桌上的夜宵笑道,“都是些清粥小菜,夜里吃着也不腻,沈小姐请用。” 沈涵初低头一看,只见面前摆着一碗葛仙米羹,配着几叠鸡蓉椒乳饼,又有口蘑素丝、干贝鸭掌之类的冷碟,忙道:“多谢督军款待。” 两人开始用餐,过了一会儿,有两个丫鬟走了过来,一个捧着水盆,一个捧着干净的毛巾。顾北铮已用完,洗了洗手,又拿过毛巾擦了擦,便站了起来,对沈涵初笑笑道:“沈小姐慢用,我去打个电话。” 说着,他便径直走到大厅的,在那鹿皮沙发上坐下,一面拿起电话匣子,拨了号码。沈涵初坐在餐厅,起初也没听清,没说一会儿便听那边厉声呵斥了起来:“连武和路上的治安都如此差,我朋友在路上公然被劫……明日要是找不回来,你这局长也不用做了!” 沈涵初一怔,原来是替自己找钱包,他这样兴师动众,倒弄得她有些不安起来,她从餐桌上站了起来,走到大厅,对顾北铮道:“督军公务繁忙,这点小事,哪需要你亲自过问,明日我自己到警局报案做口供就可以了。” 顾北铮搁下话筒,笑笑道:“我身为一省都督,管辖不力,我也是有几分责任的。再说了沈小姐这些日子为公署大楼劳心劳力,我这点小忙,不算什么。” 沈涵初见他这一晚上都言辞温和,便想那梁廷殊的话看来是真的,顾北铮确实十分重视对合办银行之事,今日合约谈妥,晚宴圆满,看得出他心情极佳,此刻正是引出话题的好时机。 沈涵初略微一顿,笑着奉承道:“督军过奖了,论说劳心劳力,这些日子督军才是最劳心者。” 顾北铮听她这般说,心里自是高兴,道:“听梁司长说,沈小姐是学经济的,对这合办银行之事可有高见?” 沈涵初又是一怔,心中思忖:若真如梁廷殊很之前所言,宁州的财政早已捉襟见肘,银行合办成了,确能解燃眉之急,但若眼前这位督军索继续取无度,只怕这银行迟早会沦为搜刮民脂的工具,何况中间还夹着列强,这些虎狼之国,又岂是肯吃亏的主。 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她谦逊地道:“有公署大楼的经济顾问在,涵初哪敢妄言。” 言谈间,顾北铮已往沙发上坐下,对她笑道:“那些老学究现在又不在,沈小姐怕什么,但说无妨。” 沈涵初原想着随意奉承作罢,只要将他哄高兴了,自己便能方便谈贺永麟之事,然而眼前之人似乎并不好打发,况且以她所学所见,又实在无法违背良心说出全是恭维的话。 沉默片刻,她斟酌了词句后终于道:“我宁州轻工业发达,尤其是棉纱纺织工业,乃是举国之最,而宁阳更是最早开埠通商的口岸之一,与各国的贸易十分繁荣,因此宁州商界对资金的需求必然旺盛,所以合资银行若办得好,便能借用外国的资本与经营经验,惠及宁州的实业民生,又能为宁州财政开源,确实是两全其美之举……” 她顿了顿,看了他一眼顾北铮,只见他慢悠悠地打开沙发前的一只珐琅烟盒,拿出一只雪茄,并未点燃,而是朝她点头一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咬了咬下唇,道:“只是……虽中外资本合作银行自晚清洋务运动便有先例,但这几十年来,合资银行虽多,但成功之数却少,一来列强容易利用合资银行的优惠政策进行经济掠夺,二来其伺机夺取各地关盐税的保管权或铁路承办权的不在少数,而单就这法国而言,此时在欧洲战场上并不得利,若战后经济萎缩,法郎贬值,我担心它会将贬值的损失转嫁于我国的可能……总之隐患重重,督军万不可被其反客为主,让这合资银行沦为法国在我宁州攫取利益的工具。” 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了下来,案上的百合花飘来一点淡薄的香气,顾北铮咬着雪茄,怔怔地看着沈涵初。 如此学识见地,果然非同等闲女子。顾北铮心中暗叹,喜爱之余,又多了几分敬佩之心。 沈涵初见他沉默,生怕方才之言惹他不快,忙补充道:“不过听闻有罗司长在银行界资历丰厚,颇有声望,又有督军您强盾在后,自是不必担忧。”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顾北铮见状心中暗笑起来,到底是个小女子,总归还是有胆怯之态,然而敢在此刻对他说出方才那番话,已是胆识过人,顾北铮起身,扬手朝她鼓起了掌,道:“沈小姐以一女子之身,有如此见解,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沈涵初见他并无不喜之色,这才松出一口气,道:“督军谬赞了,我不过是井底之见,倒是督军勤政为民,造福一方,实在是宁州百姓之福……” 顾北铮哈哈大笑起来,道:“恭维之话就不必说了,我希望沈小姐日后仍能保持本真,坦率直言,我必洗耳恭听!” 她略是忐忑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垂下头,心中思虑着是否下一步引出贺永麟的话题,一双手却不停地绞着那裙摆。 那衣服沙沙地摩擦着,这样的姿态,让顾北铮一时有些遐想,他努力自持着,扭过头道:“不早了,我让人领你去客房去休息。” 沈涵初蓦然抬眼,忙道:“麻烦等一下,督军,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哦?”他心里竟有些紧张起来,道,“什么话?” “此事原也不该我来开口,只是……只是涵初也曾因此深陷其中……” 顾北铮听着,心口突突跳了起来。 “近日又见外界反应激烈,所以才敢斗胆问督军,那贺永麟……和那些游行被捕的学生,督军打算如何处置?” 顾北铮愣住,神色微变,道:“什么?” ------------ 第五十三章 针锋相对 “贺永麟……”沈涵初重复道,“ 如今外界对此事议论颇多,我也曾因此事身陷囫囵,所以不免关心督军对他的判处……还有那些被捕的学生。” 顾北铮闻言,又是失落又是懊恼,道:“你是问那个暗杀犯?还有那些和公署大楼作对的学生?” 沈涵初点点头。 顾北铮沉默地站起身,负手而立,道:“那个暗杀犯,自然是得死!至于那些作乱的学生,也必得严惩以儆效尤。” 沈涵初心中一紧,脱口道:“督军,那贺永麟不过是个孩子,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顾北铮转过身去,道: “不,他很清楚自己,而且计划周详,早有预谋,差点要了我的命!” “督军……”沈涵初上前一步道,道,“且不说您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他顶多算谋杀未遂,就算要判他杀人罪,总有个主犯从犯,视情节轻重而定罪的。之前的暗杀之案,绝非他一人之力所能办成,又如何断定他是主谋?何况他又是去自首的,法律通则,自首减刑,于情于理,即使到司法院庭审,这孩子也不会判死刑的。” “不会有庭审,我要他死,他就得死!” “督军,您不能无视律法!”她心里一急,居然叫响了声。 顾北铮眯起眼打量了她许久,眼神射出几分寒气来:“沈小姐,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尽量和他撇清关系,而不是替他求情。不然,就凭你几次三番为他辩护,我便不得不怀疑你的身份,如若你也是革命党人,我会后悔当初就这样放了你!” 这一句话压迫力十足,沈涵初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那气氛一瞬间便冷了下来。 顾北铮继续道:“至于那些游行的学生,居然都做乱到公署大楼门口来,如此蔑视政府,扰乱纲纪,我若不严惩,日后政府在宁州的何威权何在?本督的威信又何在?” 沈涵初顿了顿,问道: “督军可曾想过,游行为何屡禁不绝?几百个学生的集会又为何能一呼百应,让上万民众追随?” 顾北铮望着她的目光越来越凌厉,似两柄利剑,看得沈涵初心里直打鼓。 她咽下一口口水,鼓起勇气继续道:“督军您要清肃党人,但实则殃及更多的是无辜民众,督军可知,警察局和执法处的人为了邀功,是如何地捕风捉影,滥捕滥杀?您又可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被栽赃诬陷,身首异处!那些游行的学生虽然处事激进了些,但本意无非是想让督军正视听,知民意,如若严惩,寒了的又岂止是宁州几万莘莘学子的心?况且督军治理宁州,既肯费心力促成合办银行之事,造福宁州民众,自是不想看到这般局势混乱、人人自危的场面,督军何不宽宥了他们,既显督军您的恩德,又平息了众议……” 顾北铮听得徒然不耐烦起来,打断她道:“我不想再与你争论此事,我礼待于你,并不表明你可以插手本督军政上的事……” 他说着扬高声音喝道:“来人!” 只见一个听差快步跑了进来,垂首待命。 “带她去客房休息!” 顾北铮的脸上已显怒容。 那听差怯怯地看了沈涵初一眼,道:“小姐,这边请。” 沈涵初见他态度决然,且已动了怒,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也无用。 片刻沉默后,她叹了口气,转身随那听差往通向二楼的旋梯走去。 那旋梯边的白墙上,镶嵌着错落有致的荷叶边罩灯,瓷白的灯光打在她瓷白的脸上,异常落寞。她忽然停住脚步,似心有不甘。 “我不是什么革命党人,也不懂您的军政……”客厅里又响起了她微乏的声音,“但我知道,政府的威信从不仅只是严刑峻法,游行集会也是民国约法赋予我国民的权利,若国民行使自由之权时被严惩,那我民国约法皇皇巨著,又岂不成了一纸空文,到时宁州政府也好,督军也罢,才是真的失了威权与威信……” 她的声音轻却有力,如一根无形的细针,刺入顾北铮心头,顾北铮脸色一僵,却并未转过身去。 她面无表情,继续道:“民国约法之精神,是多少先烈用命换来的,约法里的一字一句,又是多少届参议院议员们的呕心沥血之作,听闻督军的大哥,乃是参议院的副议长,这个道理,想必您比我明白……” 一阵久久的沉寂,只闻厅内的时钟滴答作响,虽是深夜,这客厅里仍是华灯通明,亮如白昼,两人相背而对,身影都被灯光拉得老长,似一种无声的对峙。 五更天。 督军府的客房中,睡梦中的沈涵初冷汗涔涔。 梦里,顾北铮礼貌客气的笑容忽然消散,转而化为一张的狰狞的脸,对她道:“我会立刻杀了你!” 忽而,他又与那警察局长合为一人,对她进行鞭笞与烙刑! 火红的烙铁吃进她的皮肉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永远无法忘记。她骤然一惊,痛苦地睁开了双眼,大口地喘气。 四周黑蒙蒙一片,寂然无声,她环顾左右,逐渐冷静下来,原来是做梦。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都说梦有一种暗示的,也许是她潜意识里的害怕,又或是那顾督军真被自己惹恼了,会对她不利?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跳下了床,走到门边,将门把手反锁住,又不放心地拧了拧,确认打不开后才松出一口气。 等做完这一些列的动作,她靠在门上,忽然自嘲地一笑:真是掩耳盗铃,若顾北铮真想加害自己,一扇门哪拦得住。 客房里一时寂然,雨打玻璃的沙沙声细微可闻,她走至窗边,拉开了帘子,将那玻璃窗“哗啦”推开。 果真是下雨了,细细密密的小雨丝,笼罩着五更天的督军府,花木阁楼,青砖小径,都像被笼罩着一层轻烟,昏黄的路灯从那黑黢黢的景象中散着微弱的光,一切都模糊不清,一切又似都格外地柔和。 远处遥遥传来几声犬吠,好像是天狼的叫声。想起那狗儿,心里竟然有一丝小小的温暖,呵,这个她被囚禁期间,唯一的陪伴。 睡意已无,她索性趴在窗边,望着周遭的一切发呆。楚劭南的身影又不受控地进入她的脑海,雨夜无月,她无法与他千里共婵娟。 算起时差,日本比此处要快上一个小时,日本的天也许已经大亮了,不知劭南他起床了没有?不知他是否和自己一样无眠,思念对方…… ------------ 第五十四章 针锋相对 雨后天晴,旭日高升,似将昨夜的阴霾挥散殆尽。 顾北铮穿着睡袍,走到那落地窗前,将帘子一拉,用金钩子挂着,便有大片的阳光便照射进来,照得他卧室满堂明亮。 窗边的家具上,摆着只法国鸟音水法山子座钟,那上面的五色宝石花,被这金光照得璀璨夺目。顾北铮看了看座钟上的时辰,便往沙发上一坐,没一会儿,杨魏轩便捧了一个钱夹子进来。 顾北铮看了他一眼,下颏一扬,道:“他办事倒是利索。” 杨魏轩笑道:“他这身份,使唤道上一个小喽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况且少帅您亲自开口,那纪铉武哪敢不尽心的。” 顾北铮发出似有似无地一声嗤笑,杨魏轩便接着道:“少帅,待会儿可要亲自给沈小姐?” 顾北铮忽然不言语了,只从面前的烟盒里拿出一只雪茄,一下一下地敲着茶几。 杨魏轩搭讪着道:“这位沈小姐,好像真有些与众不同呢。” 顾北铮若有所思,目光又落到窗外,夜雨后的清晨,天空格外澄澈,一片纯洁的蔚蓝里,舒展着一丝丝灵动的云,好似她身上的白纱裙。 不一般,她的确是不一般,与他所经历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可她也太不一般了! 他欣赏她的学识,欣赏她的勇气,可她学识与勇气都用在偏袒那些革命党人身上! 这样的女人,真是自己该喜欢的吗? 杨魏轩见顾北铮仍不言语,又将钱夹子往前递了递,轻叫了一声:“少帅……” 顾北铮回过神来,沉吟了一下,道:“让忠叔交给她就行了。” 杨魏轩一愣,道:“少帅不亲自拿给沈小姐?” 顾北铮眉头一蹙,嚷道:“你看我很闲吗?” 杨魏轩一愣,昨夜这般大费周章,无非是想借机亲近佳人,如今到了这一步,少帅怎么忽然变了态度? 杨魏轩虽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了,忙道:“是,那属下先告退了。”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听顾北铮忽然呵道:“回来!” 杨魏轩忙停下脚步,转身道:“少帅还有什么吩咐?” “那个刺杀我的学生……”顾北铮顿了顿,问道,“原定什么时候枪决?” “回少帅,五日后。” 顾北铮犹豫了片刻,忽道:“传令下去,先关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枪决。” 公使团北归之后,顾北铮与沈涵初再无交集。 一切似又回归往常,军政上依然一堆烦心的事情,金州南线战况告急,新任的金州督军前来求援;南下讨伐的五路军又缺钱粮,而宁州本也已财政吃紧,合办银行之事才刚谈妥,哪里有余钱支援。 顾北铮情绪欠佳,心里好似塞着一团云翳,总是发堵。身旁的人只当他为军务烦心,然而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日从公署大楼回督军府,他忙碌一日,十分疲倦,靠在车座闭目养神。 汽车平稳行驶了许久,忽然刹住,顾北铮不悦地睁开眼,副驾上的杨魏轩转过身来,道:“少帅,前方好像有游行队伍,我们是否绕行?” 顾北铮的汽车有大批的护兵押着,自然不用怕那些学生,然而若真被那些学生认出来,总归是个麻烦,他刚要点头,沈涵初的话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督军可曾想过,游行为何屡禁不绝?几百个学生的集会又为何能一呼百应,让上万民众追随……” 顾北铮一时怔忡。 杨魏轩久久得不到指示,只好又问了一遍:“少帅,是否要绕行?” 顾北铮沉吟了一下,下令道:“让护兵在这儿等着,把车子开到街口。” 街头的拐角的隐蔽处,顾北铮的双眸望向车窗外。 不远处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道上的车马乱作一团,路旁全是发传单的学生,不断地有人毅然涌进队伍中去,呼喊的口号震耳发聩。 真的如她所言,无辜者众多,所以群起响应? 顾北铮沉默起来,军政上琐事繁杂,他本无心理会这游行之事,可如今自己竟然做不到置之不理。 远处闹如沸锅,此处却静谧地可怕。方才怕护兵引人注目,全都留在了百米开外处等候,如今只剩下车上三人,杨魏轩担心顾北铮的安危,劝道:“少帅,此地不宜久留。” 顾北铮回过神来,又看了一眼街上的游行队伍,道:“绕行回府吧,另外,派人去查一下执法处的事情。” 几日之后,顾北铮出现在了警察局。 纪铉武闻讯匆忙迎了出去,一路向来通报的下属问道:“督军到底为了何事而来?” 那下属道:“不清楚,不过看样子脸色似乎不大好,局长你可得小心些。” 没一会儿,纪铉武便见到了顾北铮,忙躬身笑道:“督军有什么事吩咐一声便是,何劳您亲自来这儿。” 顾北铮面上已看不出喜怒,只是道:“听闻近日又抓获了一批作乱的党人,铉武,自从将执法处交给你,可真是屡立功劳,斩获不少。” 原那纪铉武早已被转为正式的警察局长,顾北铮见他还算忠心,处事又很有手段,将执法处也交予了他统筹。 纪铉武忙行了一个军礼,道:“铉武承蒙督军重用,自然该尽心竭力,为督军解忧!” 众人说着已到了厅内,顾北铮坐下后,对着杨魏轩示意了一眼,杨魏轩拿出一张名单,展开到纪铉武面前,道:“这名单上的人,都带上来,少帅有话要亲自过问!” 纪铉武一愣,心里已暗暗觉得不妙,忙笑道:“督军有什么要问的,属下将审问的案卷呈递给您就是了,这些作乱的党人,对督军对大总统都心怀恨意,若都贸然带到督军面前,属下担心督军的安危。” 杨魏轩道:“少帅身旁的卫兵队,都是跟着少帅身经百战的,何惧几个党人,纪局长是对少帅的卫兵不信任,还是对你警局的警力不信任?” 纪铉武又道:“杨副官言重了,属下,属下也是担心,那些党人实在是狡猾,而且近日被几番拷问,浑身污秽,带到督军面前,也是怕污了督军的眼。” ------------ 第五十五章 攻心之变 顾北铮有些不耐烦地道:“让你带人上来你就带,哪来这么多顾虑!” 纪铉武见推脱不过,只好下去提人。 不消一刻钟,几个警员押着一群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人犯来到厅内,纪铉武回命道:“督军,就是这些人了。” 顾北铮默然扫了一眼,拿过杨魏轩手中的名单,看了看问道:“这黄培实是哪一个?” 只见一穿灰布长衫的男子啰啰嗦嗦地道:“小民……小民就是。” 顾北铮又问:“黄子善又是哪一个?” 那灰布长衫的男子一愣,抬起那满是鞭痕的脸,道:“黄子善也是小民,子善是小民的表字。” 顾北铮扬了扬眉,道:“怪了,这名单上,明明是两个人。” 纪铉武见状,心里已然一惊,忙道:“可能是下边人统计时出了差错,属下随后就去核实清楚。” 顾北铮又问道:“哪个是潘存仁?” 人群里,一个中年胖子上前道:“小民在……” 顾北铮将这人周身看了一圈,问道:“你就是刺杀案党人的同伙?” 那胖子身上穿了件绸缎褂子,已被打得破破烂烂,他怯弱地望了一眼顾北铮,嚅嗫道:“小民……小民……” 正当他吞吞吐吐之际,只见那纪铉武私下里朝他一个眼神劈了过去,那胖子吓得一阵哆嗦,更是说不出话来。 “本督问你话呢,有什么不敢言的!” 那胖子原是个商人,还算见过些世面,自他踏入这厅内,就见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警察局长对这问话之人卑躬屈膝,便知道必然是比警察局长官还大的人。后来又听别人叫他督军,更是又些激动了,此刻见这督军的架势,仿佛是来查案的,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若自己搏一把,说不定还有生还的机会。 想到这里,刚刚还被纪铉武恫吓住的潘存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请督军大老爷明察,小人是个本本分分商人,就因为不肯对这纪局长上贡才被抓了进来的,还给扣上什么刺杀案同伙的罪名……” 不等他说完,纪铉武就高声打断道:“胡说八道,督军不可听他狡辩,那暗杀犯贺永麟亲口招供,被搜到的文件是要交给潘家胡同的一个人,经属下查实,这个潘存仁就是贺永麟口中的接头人!” 那胖子闻言更是激动了,跪着上前了两步道:“冤枉啊!实在是冤啊!督军大老爷,小民,小民只是住在潘家胡同而已,根本不认识什么贺永麟,潘家胡同住了那么多人,难不成个个都是革命党,督军大老爷,这警察局也太黑了,开口就问小民要五百大洋,小民小本生意,哪经得起这样敲竹杠的……” 众人闻言,都开始骚乱起来,有人跟着喊道:“督军大人,小民也冤枉啊!小民不过是与原省议会的议员名字同音而已,就被污蔑为谋反的党人,请督军大人明察啊!” 这边刚说完,又有六七个人跪下,愤然道:“我们不过是成立了一个诗社,平日里一起谈诗交友,这执法处就给我们扣上党人聚众的罪名,又对我们屈打成招,如此诬陷,实在是人神共愤!” 厅内一时间闹成一片,纪铉武已然压制不住局面,冒出了层层冷汗。 站在上头的顾北铮脸上却瞧不出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子才道:“将人都带下去吧。” 众人一听,更是哭着喊着地申诉,却被警员们推推搡搡地带了下去。 原本喧闹的厅堂一片沉寂,沉寂中,忽然响起了顾北铮的一声冷笑:“纪铉武,你就是这么抓革命党的?” 纪铉武哆嗦了一下,忙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督军,这些革命党人狡猾得很,督军万不可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你以为本督一无所知吗?本督这几日都查清楚了,你张冠李戴,指鹿为马,网罗罪名,随意栽赃!” 纪铉武还欲申辩,只听“哐当”一声,顾北铮忽然一脚踹飞了面前的一张桌子,厉声大骂:“混帐东西!我是说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可不代表你可以把本督当傻子一样糊弄!” 纪铉武闻言大惊失色,慌忙跪下磕头道:“属下不敢,属下……属下不过是求功心切,就算给属下一万个胆子,属下也不敢糊弄督军您呐!” 厅内的其余警员看着脸色铁青的顾北铮,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远处,那些被押解下去的犯人还在喊冤,呼叫声逐渐消隐。 顾北铮终于平复了气息,向外走去,两旁的卫兵纷纷紧随。等走至纪铉武身旁时,他低眉扫了一眼,沉声道:“将警察局长纪铉武, 革职查办!” ------------ 第五十六章 攻心之变 从警察局出来,已是五点光景,天际抹上了几层彩霞,晚风略闷,仿佛是要下雨,顾北铮坐在回督军府的汽车里,直往车窗外瞧。不远处重重的房屋与街景间,游行呐喊的声音不断地传来,越是扰人心,越是听得分明。 顾北铮一时出神,耳边又浮响起沈涵初那晚的话: “政府的威信从不仅只是严刑峻法,游行集会也是民国约法赋予我国民的权利,若国民行使自由之权时被严惩,那我民国约法皇皇巨著,又岂不成了一纸空文,到时宁州政府也好,督军也罢,才是真的失了威权与威信……” “民国约法之精神,是多少先烈用命换来的,约法里的一条一章,又是多少届议员们的呕心沥血之作,听闻督军的大哥,乃是参议院的副议长,这个道理,想必您比我明白……” 她的话经过几日的发酵,比初听时更有力。他甚至想起在那日公署大楼前她那个鄙夷的眼神,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忽然涌上心头。 她是厌恶他的吧,一定是的。 顾北铮的心底波澜起伏,良久不能平静。 这样的女人,的确不是他该喜欢的,可偏偏因缘际会 ,她一次次闯进他的生命里,搅动着他的一池春风,令他无法忘怀。 夜里,顾北铮拨通了与丰平顾宅的专线。 接电话的是顾骅龙的秘书,一听是顾北铮的声音,忙道:“是小少爷呀……找大少爷?好,您稍等。” 顾北铮举着话机,只听话机里的另一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随即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接着便是他哥哥一贯和缓的声调:“喂,北铮吗?” 顾北铮略一沉吟,道:“是我,哥哥?” “有什么事吗?” 顾北铮一愣。 他打这个电话,几乎是下意识的,从警局回来后,心里实在是堵的慌,然此时此刻,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骅龙听电话那头长时间的沉默,却是瓮声一笑,道:“怎么,碰钉子了吗?处理一省的政务比治理三军难吧。” 顾北铮闻言哭笑不得,道:“哥哥,你就这么盼着我碰钉子吗?” “可不是么,你呀,就是太不可一世,非要被挫挫锐气才好。” 兄弟间玩笑性质的嘲弄倒给了顾北铮一种踏实的温暖,他握着话筒,目光放空地望向远处,似回到年前的冬日,一家人坐在餐桌上,说话吃饭的场景。 顾骅龙仿佛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道:“北铮,你到底怎么了?” “哥哥……”顾北铮略微一顿,道,“你能跟我说说民国的约法吗?” “哦?”顾骅龙显然又些意外,“你素来尚武,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起来?” “我……不过随便问问。” 顾骅龙似有沉思,缓缓道:“约法——是我民国现阶段的最高律法,正因有约法,我四万万民众,才有选举之权,言论自由之权,刊行集会之权,也才能有如今的参议院;可以说民国之所以为民国,约法之精神最为重要。” “约法之精神?” “嗯,其实准确的说应当是宪政精神,只不过如今国民民主意识薄弱,时局又动乱,要推行一步完整成熟的宪法,很有难度,所以才用这约法来过渡。若如最初的构想,从推翻帝制之后,我民国先是军法治国,再是这约法治国,循序渐进,等时机成熟,最终要实行宪法治国,而宪政,是你大哥的梦想,也是议院里所有人的梦想。” “所有人?也包括那些民主党人?” “自然是,如今这部约法,就是那民主党唐国钦当初起草颁布的,虽然还不成熟,可里面的总要纲领,是那唐国钦当初与大总统博弈了多少次才能有的结果,他们民主党里的不少英才,也因此遭受暗杀而死,可以说,这成果实在是来之不易……”顾骅龙说着忽然一声嗤笑,“那唐国钦虽然有时天真了些,不过他那种即使撞了南墙也心不死精神,我倒还真有些佩服。” 顾北铮闻言有些诧异,这些年来,参政院里他哥哥与民主党人一直明争暗斗,水火不容,倒是第一次听他哥哥这样评价自己的政敌。 顾北铮听到呲啦一声,是划火柴盒的声音,便知道哥哥已在那头吸起了烟。 “北铮……”顾骅龙似吐了一口烟雾,沉缓的声音又在话筒里响起,“虽然不知道你今日所问为何,但有一点你要知道,咱们兄弟二人虽为大总统所用,与那民主党人是政敌,但也只是政敌,所夺的不过是权,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哥哥这话是何意?” “你这样聪明,不知道我是何意吗?我知道,从来都是大总统要你做到十分,你自己要做到十二分才满意,所以你在宁州,杀了不少的人,不过眼下的战局形势渐朗,他唐国钦撑不了多久的,你们兵家也有句话——穷寇莫追,你对宁州的那些民主党人,真的不必赶尽杀绝。” 顾北铮似有沉思:“知道了哥哥,您的话,我会记住的。” 顾骅龙有些欣慰地道:“还有关于这约法宪政,也不是我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你若真想知道,我挑些书,给你寄过来看看便是。” “可别,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看这些咬文嚼字的书就打瞌睡。” “你呀你,别人好歹是三分钟热度,你倒是连三分钟都没有……”顾骅龙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今日不管是谁刺激了你来了解这些,总算是件好事,你虽然是武人,但毕竟处在权力的漩涡中央,这潭水太深,多了解这些总是好的。” “行了哥哥,我看就是了,也不必麻烦哥哥大老远地寄过来,我让魏轩去书店买些来……”顾北铮正要他哥哥告别,不料又听那头问道:“你可别光用这话敷衍我,要自己学进去才好……对了,你与那罗小姐,这些时日相处得如何了?” 顾北铮一愣,罗小姐? 罗美洵! 自打上次舞后之后,他早已将这位罗小姐抛诸脑后了,此刻才想起那日在火车站搪塞他哥哥的话。 “喂,北铮?” 顾北铮回过神来,忙道:“我的好哥哥,你怎么也像个妇人一般,热衷于作媒之事了,这可不像你堂堂议长的所为。” “你……”顾华龙哭笑不得,故意板起脸道,“你可别想就这样打混过去,那日在宁阳火车站,你可是与我说好的……” “对了哥哥,我还有些紧急的军务要处理,先不与你说了……”顾北铮忙将电话撂下。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顾北铮的手搭在话筒上,忽然松下一口气。 窗台上新摆了几盆未开的玉簪花,绿叶娇莹,花苞如玉,让他想起她的白纱裙来,想起她来。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缓步走到窗边,将那玻璃窗往外一推。 几丝雨滴刮了进来,落在那玉簪花上,顾北铮折了一朵在鼻尖一嗅,心里忽然有了决断。 ------------ 第五十七章 攻心之变 金色斜阳照在宁华大学的粉墙上,朱漆回廊里,罗列着的一排盆景长出了新叶,院子里的长工似乎刚喷了水,几棵槐树在廊檐前伸展着枝丫,有股清芬的香气。 沈涵初坐在廊下,昂着头,似乎在看天上的白云。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扯她的衣襟,她回头一看,是慧因。 慧因笑嘻嘻地在她身旁坐下,道:“涵初,你在这儿看什么呢?”说着,也昂头往天上看了看。 沈涵初晃了晃头道:“没看什么,就是有些累了,看看云看看鸟儿,放松一下。” “又连着上了一天的课吧?” “嗯。” 慧因叹了口气道:“唉,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哪里像从前,别说做研究了,我现在每日连备课的时间都不够用。” “是呀,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沈涵初也有些黯然地应和道。 这种日子结束之时,便是劭南他回国的之日,那也许是遥遥无期了吧。 慧因见气氛压抑了起来,忙扯开话题道:“对了,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情,前段日子游行被捕的学生,都放回来了。” “什么?”沈涵初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刚听教务长说的,所有的学生,都无罪释放了,咱们宁华那些游行被抓的学生,此刻正在那校长室里,接受梁廷殊的训戒呢。”慧因说着,朝她俏皮地一眨眼。 沈涵初脸上终于浮现了笑容,那笑容里仍有几分不可置信:“那……那贺永麟呢?也一起回来了吗?” “那倒没有,他那个罪名,可不是轻易能赦免的,不过听说原定前几日要枪决,现在也没有被枪决。涵初,你还真有劭南当年的风范呢,我想这一切,应该有你那晚游说的几分功劳。” “可那晚在督军府,那顾督军明明拒绝了我的请求,而且还十分生气,我还以为……还以为……”沈涵初有些瞠目结舌。 慧因闻言,忽然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道:“涵初,你别怪我多心,我总觉得那个顾督军对你好似不一般,你在他身边活动可小心些,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啊?” “你不知道吗,这顾督军,可是出了名的风*流*成*性,光他在丰平的女朋友,从世家名媛到歌星名伶,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呢。” “你……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小报上都写着的呀。” “什么小报?” “《玲珑日报》啊。” 沈涵初闻言扑哧一笑,道:“我的葛老师,你怎么也喜欢看这《玲珑日报》上的八卦新闻呢。” 原这《玲珑日报》多是用一些哗众取宠的八卦新闻来和奇闻逸事博人眼球,因而虽然在业界的口碑不好,但因其趣味性足,又满足了市民的猎奇心,所以销量一向来不错。 慧因撇撇眉笑道:“这也不能怪我,这次动荡,查封了多少家报社,我也是无报可读呀。不过你可别瞧不上这《玲珑日报》,你看它这次不仅安然无事,而且这几个月来销量猛增,这也是它的能耐……”慧因说着又往前凑了凑,神秘兮兮地道,“我跟你说啊,那报上还说顾督军还要这与罗家要联姻了,嘿,那可好,一个毒辣军阀,一个敛财富商,联合起来,还不把宁州给刮下三层皮来。” “诶,你说话可当心些……”沈涵初左右顾盼了一下,道,“小心被执法处抓了去。” “现在在学校里呢,你怕什么呢。” “学校哪里就能保证安全了,我之前我在监狱里见识过那些人是如何屈打成招、乱扣罪名的,真的太触目惊心,还是小心为妙。” “行行行,我以后注意些便是,你对那顾督军,以后也要注意些才是。” 沈涵初笑了笑道:“你不是都说了这顾督军要与罗家联姻,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法国公使已经走了,我也不会再见着他了。你呀,就是八卦看多了,尽瞎想。” “好好好,是我瞎操心,我知道,你心心念念,只有你的劭南,哪里还会留心这些。” 提起了楚劭南,沈涵初忽然沉默了。 慧因一愣,对自己做了个恶狠狠的口型,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 斜阳又落下了几分,隐到了山后去了,天色又暗了几分。 沈涵初站起身来,道:“时间也不早了,慧因,我要去工人夜校上课了,明天见。” 慧因也跟着站起来,道:“你还去工人夜校上课呀?” “老校长们虽然不在了,但是这学还得办下去,总不能半途而废,而且今年有几个宁州师范的学生来帮忙,我还忙得过来。” “我跟中昱都已经好久不去了,跟你一比,实在有些惭愧。不过涵初,现在连好多学生都没课可上,何况工人呢?就算这学办不下去,你也不必愧疚,不是我说,你这样忙下去,非得把自己给累垮了不可。” 沈涵初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一双鞋尖暗暗出神,嘴里默念道:“忙点好呀,只要一忙起来,就没有那么想他了。” 慧因听了一阵心酸,捏过她的手道:“涵初……是我不好,我刚刚不该在你面前提他的,你别伤心。” 沈涵初却更加难过起来,忽觉鼻腔一酸,哽咽道:“慧因,你别看我平日里像没事的人, 其实我好想他,真的好想他!” 她说着,一下子泪盈于睫。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慧因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慧因,我那时就应该跟他一起去日本的,他为了我冒死回来,我也应该跟他一起去的,第一次事出紧急,我连他的面都没见着他就逃上了船,可前一次,我是有机会跟他一起逃走的,我好后悔……” “涵初,别这样,那时他一个人脱身,已是十分困难,再带上你若能安然过关还好,万一被查到,你们俩都难逃一劫 ,以他对你之心,岂肯让你冒这个险,又岂愿拖累你到日本过流亡生活。” 沈涵初一面点头,一面去揩眼泪,可那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天已大暗,沈涵初走在直条条的大马路上,长兴街上有些荒凉,偶尔有汽车飞驶而过,留下几声喇叭的呜鸣。 沈涵初的脚步一顿,忽然转过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东长街的楚宅门口,依然是静荡荡的, 院子里的松柏繁茂,枝丫伸展出来,绿叶苍劲,而楚宅大门上,已结满了蜘蛛网,入夏的天气,竟看出几分萧索之意来。 沈涵初站在门口的不远处,咬着唇,自言自语地道:“劭南,我做到了,我可能真的做到了,虽然做得的如你好,可是……可是你知道吗?被捕的学生们都释放了,贺永麟也还没枪决……” 她喃喃地说着,眼泪又滑了下来:“如果贺永麟也能活下来,如果一个暗杀督军的犯人能活下来,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也能平安回来的……劭南,我在这里会继续努力的,你在日本也要努力……” ------------ 第五十八章 南北和谈 南北之战持续了几个月,战乱区经济凋敝,生灵涂炭,国内各界群情激奋,反对内战的学运*一浪高过一浪,更有六国领事从中调和,冯世年方肯暂停战事,与南方党人谈判。 宁阳九里巷地罗公馆,罗昌伦一路整理着西服的领带一路往外走,罗夫人道:“不是说今日不用去衙门,怎么又这样急匆匆地往外跑。” 罗昌伦道:“是不用去衙门,不过下午华法银行开业,这剪彩仪式可要我去主持。” 两人正说着,忽闻窗外一阵杯盏砸碎的声响,便探头看了一看。 公馆外的草坪上,撑着几把大阳伞,罗美洵在伞下指着丫环骂道:“我说了,要果子露,果子露!你怎么又捧了杯热茶上来,天已经这么燥了,你还想烫死我嘛!” 玲子跪在地上,被泼了一脚的热茶,委屈得嘤嘤直哭:“小姐,您刚刚明明说想喝绿茶来着……” 罗昌伦转过神来,对着他夫人问道:“美洵最近是怎么了,总是无端地发脾气? ” 罗夫人撇撇嘴,轻声道:“还不都是你那位议长老朋友……徒添了她一桩心事。” 罗昌伦不甚明白,喃喃道:“顾议长?” 罗夫人继续道:“你说这顾家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那顾议长虽然热心,可这顾督军倒似不怎么上心。这都多少日子了,他那边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既然他无意,就明说了得了,也不能这样耗着咱们的美洵呀。” 罗昌伦这才明白过来,道:“顾议长自然是诚心诚意的,至于顾督军么,这些月来在公署大楼里我也是知道的,他先是遭了暗杀,后来又是抓革命党又是要应付公使团的,最近又被大总统召回丰平忙南北和谈之事,想来他也是分身乏术,无暇顾及自己的亲事,这姻缘之事也急不得,咱们还是再等等看。” 罗夫人正欲回应,却见他们的女儿正往屋子里走,罗家夫妇便不做声了。 罗美洵穿着一身桃红的洋装,脸也被晒得红扑扑的,见她父亲西装革履要外出的模样,便问道:“父亲,您去哪儿呀?” 罗昌伦打趣道:“你怎么跟你母亲一样,老来打探我的行踪。” 罗美洵嘟了嘟嘴道:“我和母亲关心你,倒惹得父亲你不乐意了。” 罗昌伦对他夫人指了指笑道:“你看看她这张嘴……” 罗夫人也笑了起来,帮着回应道:“你父亲要去主持华法银行的剪彩仪式呢。” 罗美洵“哦”了一声,正欲走开,忽然脚步一顿,折回去道:“父亲,你能带女儿一起去吗?” 罗昌伦一愣,道:“你去做什么,这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宴会,就你这性子,爹爹保管你呆不住。” “我……”罗美洵欲言又止。 罗昌伦转念想起他夫人的话,忽然一笑,道:“况且这顾督军近日不在宁州,今日这剪彩仪式,他自然也是不能出席的。” “顾督军去哪儿了?” 罗美洵脱口问道,随即立马觉得自己失言,不由得脸色一红,道,“父亲跟我提他做什么,女儿又不是去见他的。” 罗昌伦宠溺地指了指她的鼻子,罗美洵的脸色便更红了。 “顾督军被大总统召回丰平了,丰平城里又要有大变动了。” 罗美洵一听,有些担心地问道:“那他可会有危险……” “危险……”罗昌伦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他不仅没有危险,恐怕又要高升了呢……” 自护法起义开战至今,唐国钦在战事上一直败多胜少,因而此次虽为南北和谈,但实际上冯世年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 冯世年仗着他在战事上得利,几番谈判下来,丝毫不肯退让,尤其是罢免唐国钦这一条,并推了陈恪玉来出组新阁。 这陈恪玉乃是冯世年的心腹,对冯世年惟命是从,若由他来出任新的内阁总理,那这总理岂不成了总统的傀儡。南方党人虽知由唐国钦再组阁无望,但也不愿意冯世年全然掌控内阁,一口咬定兹事体大,必得依照最高约法由参议院召开国会投票决定。 既是共和国体,这内阁确是得通过参议院投票选举,冯世年在六国领事面前没理由拒绝,又想着自己有的是手段让参议院就范,便同意了召开国会。 丰平城内酝酿着一场大变动,山雨欲来风满楼,各省的议员纷纷进京,冯世年也召回了各地的心腹,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几天后的国会选举之事。 到了国会召开之时,虽是白日,参议院内灯火倶亮,四处挂着民国的彩旗,敞亮的圆弧形大厅里,设有上千个楼座,到席的议员共计六百九十五人,正前方居中为议长台,议长台后又是一排镀金浮雕的扶手椅,坐着各党党魁。 原参议院议长王济善乃是民主党要员,此次护法之战,跟随唐国钦南下参加革命,未在丰平,因而此届国会,便由副议长顾骅龙主持。 议长台上,顾骅龙正要宣读议案,却听后排的席位上,一位老者起身道:“诸位,在大选之前,我有一言要说,废总理唐国钦发动革命,搞得举国动乱,生灵涂炭,而参议院议长王济善更是附逆帮凶者,怎还有资格继续执掌我参议院,因而我提议,废除王济善议长之职,推举副议长顾衍为参议院的新议长。” 那人正是统一党的党魁姚恒礼,他语音刚落,身旁的其余几人纷纷应和,喊道:“我附议。” “我也附议。” …… 原这参议院里,除了民主党与共进党两大党派,还有几个小党派也占据了一定名额。这几个小党的要员早已被总统府请去过好几次,给以重利,要其依言投票。这些要员们审时度势,自然不敢忤逆冯世年,况且总统府这边出手阔绰,便纷纷摒弃了原先的政见,倒向了冯世年一边,并配合演了今日这一出。 顾骅龙闻言,忙假作推辞道:“骅龙资历尚浅,怎当得起议长之职。” 姚恒礼道:“哪里哪里,谁人不知顾副议长您是留学欧美的高材生,论起对这议会政治和政党政治的通达,哪个能比得上您呢?况且您在副议长职位多年,执掌参议院的经验丰厚,如今这议长之职,非您莫属!” ------------ 第五十九章 南北和谈 底下的议员都骚动了起来,尤其是民主党的议员,闻言早已愤懑不已。一个姓高的民主党年轻议员拍案起身,道:“这不合程序,就算要重新推举议长,也得提前通知,再由我们各党拟定党内候选人的名单上呈,最终在这国会上公开选举,哪能这般草率!” 姚恒礼道:“非常时期,自然得用非常办法,若事事死守规章程序,我看这南北和谈也不用进行下去了,不要忘了,北军的大炮正在宁江上对着你们那位废总理呢!” “你!”那高议员气得满脸通红,他身旁的一位年长的徐议员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冷静,自己又站起身来,笑言道:“姚议员的提议不无道理,但我参议院既然是立法机构,也不能全然不守章程办事,因而我有个折中的办法,今日本就要选举新届内阁,不如在今日的议案上再加上一条选举新议长的议案,一起投票选举,也费不了多少时间,诸位看如何?” 这位民主党议员说得彬彬有礼,这笑脸人最是难缠,况且他言辞恳切,又说得极有道理,倒让顾骅龙一行人找不到借口反驳,几人面面相觑,只得道:“那就这么办吧。” 在增了一项议案后,顾骅龙开始宣读陈恪玉内阁的名单。这届新内阁的总长次长,无一个是民主党人,议员席上的民主党人都议论纷纷,方才与姚恒礼辩驳的那高议员又站了起来,道:“我党的陆军总长薛山,还有教育总长和农林总长,在位期间一直兢兢业业,此次护法革命也并未参与,为何将其都罢免了!” 顾骅龙道:“大总统鉴于混合内阁之弊,此届内阁,主张超然内阁,内阁成员,自然也要不属任何党派。” “不属任何党派?我看这名单里,随意挑出几个人,哪个不是大总统的人,还有这顾骁,虽未入你的共进党,但谁人不知,他是你的亲弟,冯大总统的心腹大将,否则,就凭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怎么担得起总长之职?” 姚恒礼道:“可笑,何时以年龄来论是非了?这顾骁军功赫赫,又任着宁州都督一职,于内政皆有经验,为何不能入阁为总长,况且他原就是海军次长,此番升迁为总长,合情合理!” “姚恒礼,你作为统一党的党魁,为何事事帮着共进党说话,如此有违常理,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测,不顾全大局,破坏和谈大业!” “你……”那高议员还想继续争论,身旁那位徐议员皱眉看了他一眼,道:“小高,你坐下。” 那高议员愤懑不平地坐回到议员席上,那徐议员接着起身道:“既然新届内阁名单已宣读,请议长大人按流程发选票就是。” 顾骅龙面色从容,示意身旁的工作人员发选票。 方才还吵闹的议院大厅逐渐安静了下来,众议员拿到选票后,都开始窃窃私语。那高议员也对身旁的徐议员轻言道:“你方才为何拦我?你看那姚恒礼的嘴脸,分明是别冯世年收买了!” “你也知道他被冯世年收买了呀?那你还跟他逞口舌之快。” “我……我就是要当众揭穿他!” 那徐议员嗤嗤一笑,道:“小高,你以为就凭你的三言两语他就会当众承认,其实他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不过是白费口舌而已……”他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选票,道,“你要记住,这选票才是我们手上的最有力的武器。” 高议员愣愣地看着他,徐议员继续道:“就算他冯世年将议院内其他几个党都收买了又如何?今日的议案,若没有出席议员总人数的3/4同意,就根本通过不了。此次护法革命,我民主党虽然折了不少人,可这议院里,我民主党的议员还是占了半壁江山,只要我党的议员团结一心,都投否决票,冯世年又能奈何?” “还是徐议员远见,是晚辈冲动了。” 约半个小时后,所有议员的选票都已上交,议长台上,顾骅龙与工作人员开始唱票统计,统计结果出来,两项议案均有三百多票的否决票,远不到法定通过的票数。 票选的结果同时密电了总统府,参议院外,一辆辆军车往里驶入,附近道路全被设了关卡,全线封锁,一般的学生百姓,寸步都难靠近。军车上,一批批重兵跳了下来,将那参议院大院围得滴水不漏。 议院里已经开始了第二轮唱票,议院外,京畿卫戍总司令陆德全领兵直接冲了进去,那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军警,齐刷刷地将一帮议员围住,陆德全却堆了满脸的笑意,道:“各位继续……” 顾骅龙不动声色地站在议长台上,继续唱票,统计结果出来,仍是三百多票否决票,陈恪玉内阁不通过。 陆德全慢悠悠地走到顾骅龙身边,看了看便嚷道:“这票数不对啊,得重新投。” 议员席里的民主党人,见军人冲进议院,十分反感,站起来呵斥道:“这票数都是我们一张一张选票统计出来的,怎么会不对!另外我民国三权分立,你们这些军人冲到议院里来是何意图?莫不是想用武力干政!” 陆德全当即解下腰间一把蹭亮的枪,往桌上“啪”地一拍,厉声道:“在座的民主党议员,怀挟阴私,意气用事,全部否决内阁成员,如此内忧外患之际,使我民国出现无政府的危险,如此视国事如儿戏,我军警同仁不能坐视不顾!” 此时此刻,连那一直泰然处之的徐议员也变得脸色铁青,拍案而起道:“军人干政!军人干政!我民国还是民国吗?莫不如让那冯世年来,把参议院也解散了算了!” 话音刚落,院外便响起了珠连炮似的枪声,是守卫在外的卫兵在对空放枪,与此同时,那一屋子的军警也纷纷举起抢来对准了几百个议员。 这些民主党议员就算再有血性,也都是文质彬彬之徒,见自己可能被射个满身血窟窿,哪还敢再说话,都依言重新投票。 那徐议员万万没想到,冯世年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用武力胁迫议会,跌坐回议员席上,铁青的脸又变得煞白。 几百个议员一轮又一轮地重新投票,一直到了晚上七八点,终于投出了冯世年满意的结果。那些议员从早上起滴水未进,又连遭恐吓,早已头昏眼花、身心俱疲,如大赦般逃出来议会大院。 次日一早,全国大街小巷的报童,都喊着“内阁重组、参议院换新主”的消息。 陈恪玉的内阁,顾骅龙的参议院,此二人皆为冯世年的亲信,至此,冯世年权势之大,举国无人能及。 ------------ 第六十章 南北和谈 丰平顾府门庭若市,顾家兄弟双双高升,二人又本都是总统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这几日来道贺之人都要将门槛踏破。 这日宴席结束,顾府里的差役送走客人后,已是夜色沉沉了。 顾府的书房里,顾骅龙的从壁橱里拿出一瓶洋酒,又夹了两只高脚杯,倒了酒递给他弟弟,道:“北铮,不,不对,是顾总长,来,咱民国最年轻的总长,哥哥给你道贺了。” 顾北铮看着已经摇摇晃晃的顾骅龙,劝道:“哥哥,方才宴席上你已经喝了不少了,可不能再喝了,不然真要醉了。” “啰嗦,醉了又如何,今日我高兴,我们兄弟二人正好一醉方休。” 顾北铮见他哥哥兴致如此好,不忍扫他的兴,接过酒杯道:“弟弟也在此恭贺哥哥,如今参议院里,终于是哥哥独大了。” 顾骅龙将杯中的洋酒一饮而尽,笑着往红皮沙发上一躺,指着顾北铮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议会里那帮吵吵嚷嚷的议员,觉得他们都是空谈误国之徒……” “哥哥,你可别冤我,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你虽未说过这样的话,可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北铮啊,别以为只有你们那些抢啊炮啊才厉害,我告诉你,六年前的南北统一,战事上本是大总统占了上风,偏偏那唐国钦,靠着对参议院的控制,一步步将国体改为内阁制,又让他的民主党人占了内阁的大半席位……”顾骅龙推了推下滑的金丝框眼睛,双目出神,似乎在遥想,“好个唐国钦,他在枪炮上没能得到的权力,靠着参议院全都得到了,对于政党、对于议会,大总统起初一窍不通,等接连吃了这几个闷亏,才反应过来,可民主党人控制着议会,也就控制了大义名分,大总统纵然强兵猛将在手,竟也是毫无办法。” 似乎有酒气上涌,顾骅龙抿嘴一顿,忽然笑了起来,继续道:“所以大总统才来扶持我的共进党,来抗衡这民主党,可是……”他脸色逐渐阴鸷,“这些年了,已经这么多年了,我费尽心力,付出了那么多,还是只是屈居于副职,我岂能甘心!” “可不是,那王济善资质平平,当初不过是得了唐国钦的庇护才能当上这议长之位,哥哥自然是胜他百倍。” “王济善?呵……”顾骅龙轻蔑一笑,道,“我何曾把他放在眼里过,我要比下去的人是唐国钦!” 他说着,眼里蹿着满满的不甘,一捶着沙发道:“不是我不服气,若不是我晚生了几年,也轮不到他唐国钦来做这民国宪政的第一人!” 也许是因为喝醉了,顾北铮觉得今夜的哥哥有些反常。 顾骅龙仰头瞥了一眼顾北铮,泛红的脸上又是一笑,道:“你不懂,北铮,你不懂我的抱负,自然也不会懂我今日有多高兴!” 顾北铮看着顾骅龙,他的确是不懂。 “算了,现在还不是与你说的时机……”顾骅龙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晃悠悠地往书柜走去,顾北铮忙上前去扶。 等二人到了书柜旁,顾骅龙透过玻璃搜寻了一番,才打开柜子,抽了出几本书,转身递给顾北铮,道:“你上次问起来约法宪政,我说要寄些书给你看看,就是这几本了,你拿着。” 顾北铮闻言,有些头痛地道:“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还记得这茬呀,再说我已经让魏轩买了书了。” “魏轩?”顾骅龙嗤笑一声,道,“那小子能买到什么好书,这几本书都是我千里迢迢从国外带回来的,平日里珍藏家中,别人就是想借都借不到。” 顾北铮看他哥哥这架势,自己是非接受不可了,只好伸手接过。 “好好看,别又想敷衍我,过些日子,我可是要考你的。” 顾北铮哭笑不得。 “对了,你告诉我,你之前到底是受了何人影响,突然想要了解这些?” 顾北铮又是一愣。 受何人影响?他能说是因为一个叫沈涵初的女人吗? 一想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便涌上心头,顾北铮垂下头,脸上的表情竟又些委屈,道:“我不是说了么,我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随便问问?呵,我曾经费了多少口舌,你都不爱听这些,怎么突然有了有兴趣来随便问问了?这个能让你有兴趣的来随便问问的人,我倒是很像认识认识。” “我……我……只是之前拷问那些被抓捕的革命党人时,总听他们说这些,听得多了,也不免好奇起来。” 顾北铮扭过头,避开他哥哥的目光道。 顾骅龙闻言,若有所思的样子,脑中浮现出那些民主党人被严刑拷打却还坚持宪政理想的情景,忽然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来,道:“北铮,如今我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议长了,接下来便是要让我共进党成为参议院的第一大党,改写民主党把持议会的局面;所以我是用人之际,宁州乃是党人起源之地,你若真有懂得宪政的好人才,管他是什么党,都举荐给我吧,杀人容易,让人信服于你并为你所用才是上策。” “可大总统那边……” “这个你放心,如今和谈完成,大总统已大权在握,不会死咬着这点不放的,相反,恐怕还要收买人心呢。” 顾北铮挠了挠头,笑道:“反正这些党政上的事儿,我就不懂了,哥哥你怎么说,我照做就是了。” …… 兄弟二人在书房里把酒言欢,一直喝到深夜里。 冯思柔披着一件纱罗斗篷,款款走近,推开了书房的门。 沙发上,兄弟二人横七竖八地躺着,顾北铮还有三分清醒,顾骅龙早已烂醉如泥。 冯思柔皱了皱眉,指挥着丫鬟听差将二人驮回各自的房间。 走廊里回荡着顾骅龙断断续续的醉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北铮,咱们继续喝!” 顾北铮张了张嘴,想回他哥哥的话,忽然又找不见他哥哥了,他定睛再看,满架子的船模,原来是自己的房间。 似有人替他脱鞋擦脸,顾北铮起身,又些烦乱地将佣人推开,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佣人们被赶了出去,房间里一下子又静又闷,顾北铮只觉得心口烧得厉害,他扯掉外衣,跌跌撞撞地冲到窗户边,一把推开了玻璃窗。 凉风拂在脸上,带走了些许燥意,顾北铮伏在窗台上,看着天上星斗成片,一时遐想。 也是这样的星夜,他在督军府里的小楼里,差点吻上她。 一个多月没见她了,她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可爱起来,甚至连最后那次争吵,都叫他怀念。 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这般牵肠挂肚;也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左右了政务上的决断。 顾北铮从衬衣口袋里摸索出一条朱霞色绸带。 绸带的蕾丝已经发旧,缀着点点水钻,在这黑夜里亮闪闪的,夜风吹进来,他的衬衣与手里的绸带一起猎猎作响,他呆呆地看了许久,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承认吧顾北铮,即使她一次次与你作对,即使她不该是你喜欢的,你还是喜欢她,无法自控…… 等回宁州,等自己一回到宁阳,他便要告诉她,告诉她…… 他双唇动了动,却并没有出声,整个人混沌沌地往下滑,带着醉意彻底昏睡了过去。 ------------ 第六十章 归来 南北和谈终是落幕,从起义的军队到议会、内阁,南方民主党人阵地尽失。这场护法革命,似乎让唐国钦输光了所有的政治资本,一败涂地。 冯世年如愿以偿地走上了权力的巅峰,心情大好,为显其仁德,缓解各界的抵触之意,大赦了不少混战时抓捕的南方党人。各地的报纸,日日刊登着冯世年宽宥作乱党人的文章,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又有不少被买通的民主党人,在报上长篇累牍地表示为新内阁宣传,表效忠之心。因而半月前还水火不相容的南北两派,明面上竟好似其乐融融。 冯世年一面贿赂议员,一面武力胁迫参议院,又买通报社记者,试图掩盖其粗鄙之举,唐国钦心中自是愤懑不甘,然其举兵又打不过冯世年,只好蛰居南方,韬光养晦。而原本不主张再动干戈的薛山等民主党人也终于心灰意冷,对北方军阀不再抱有希望,纷纷南下与唐国钦汇合。 护发革命彻底失败,南方民主党人所理想的民主政治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然总算是战争消弭,局势趋于和平,各地的执法处被纷纷裁撤,流亡在外的国人也得以陆续回国。 宁州的码头,一艘邮轮缓缓驶入,岸上涌动的人群里,站在楚氏夫妇。楚先生楚太太接到儿子回国的消息,早已马不停蹄地从湘林赶来,早早地等在了码头。 邮轮靠岸,楚劭南拎着只皮箱,随着人群从甲板上走下来。楚太太早已激动得迎了上去,一声恸哭:“劭儿……” “母亲!”楚劭南手中的皮箱掉落在地,母子二人,便紧紧抱在了一起。 楚氏夫妇身后,站着沈涵初一行人。沈涵初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楚劭南,却碍于楚氏夫妇,不能上前相拥,只能紧紧抓住慧因的手,身子抖得像筛子般。 回程途中,她与慧因坐了同一辆黄包车。慧因道:“劭南也真是,与你一起这么久了,都没有告诉他父母。你看你刚刚,竟连个上前拥抱的资格都没有。” 沈涵初苦笑道:“又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哪有人巴巴地写信回去向父母报告恋爱经历的……况且,他母亲一直属意他表姐,告诉她,也是怕她从中阻挠。” “你呀你,你还为他说话……” “慧因……他能平安回来,我已经很开心了,真的……”她说着,忍不住去抹眼泪了。 自打楚劭南归国后,为他接风的庆宴一批又一批。空闲下来的时间,也要陪着楚家二老,这样一来,他简直抽不出时间单独去找沈涵初。 本来这样一次生死别离后恋人,是极其需要时间来独处的,彼此间有好多话要说,好多情要诉,也许还会抱头痛哭——总之,是需要独处。可楚劭南发现,他和她之间总隔着那么多人,没完没了的都是人,他实在是沮丧。 这日傍晚,楚太太正在小厨房做晚饭,楚劭南和他父亲楚松卿在前厅坐着。楚松卿劝他日后不能再锋芒毕露,如今冯世年一手遮天,今后还是安安心心地做学问,万不要再搀和政治上的事。 楚劭南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他看了看门外西斜的夕阳,橘红色浑圆的一枚,心里只是想着,待会儿无论如何都要去找沈涵初。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到院门外有人在喊:“劭南……” 正是沈涵初的声音! 他心里一阵激动,“啪”地站了起来,目光直直地朝枣红色的院门望去,沈涵初已婷婷地走了进来。 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刻,都愣在了那里。 恰巧楚太太正好端着菜盘子往厅堂走,看见了沈涵初,笑道:“哟,是沈小姐,来的正好,可以一起吃晚饭。 她一下子局促了起来,慌忙说:“不用不用,我已经吃过了。” 楚太太很热情,说:“再吃点再吃点儿,我今天做了乌江鱼羹汤,沈小姐可一定要尝尝。” 她不知为何,现在见到楚太太总有些怕。虽然她和劭南的真心相爱,可楚太太一直是属意她的侄女婉筠。因而现在的她对于楚太太来说,简直是个破坏者。 她站在院门边,有些心神不宁,愣了一会儿后才笑笑道:“那麻烦伯母了。” 几个人一起坐了下。楚劭南和沈涵初对面对坐着,四目相对,都微微有些局促。他们的事情,他父母还不知道,两人在这种情形下坐在一起,显然是有些尴尬的。 楚劭南想到如今倒也是个机会,可这样突然宣布,只怕她母亲会一时接受不了,尤其是她还一直想撮合他与婉筠。他母亲若是沉下脸来,只会委屈了涵初。他这样想着,一时思绪万千,手上夹着一筷子菜,也不吃,就这样出着神。 楚太太替他舀了一盅鱼汤,“咚”的一声搁到他面前,道:“怎么又愣住了,没休息好吗?你要多补补,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 楚劭南回过神来,搭讪着喝了几口汤。 楚太太又笑道:“沈小姐也是瘦,怎么瘦了这么多,跟上次来湘林时比简直变了模样……” 楚太太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举着汤勺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沈涵初心里乱乱的,只是朝楚太太笑。 楚太太愣了愣,随即又恢复了平常,开始夹菜给沈涵初道:“沈小姐,多吃菜,多吃点。”夹了几筷子后低下了头,默然吃着碗里的饭,眼角却偷偷去看楚劭南,又看看沈涵初。 沈涵初因为自己是来找楚劭南的,现在这样不和他不说话,倒显得奇怪了。于是客客气气地道:“你这一次,还好是有惊无险。” 楚劭南一怔,回道:“多亏了有你们这些朋友为我奔走。” 两个人说完,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戏一样,有些好笑,又有些悲哀。 别别扭扭地吃完了一顿饭,沈涵初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她穿过小天井,经过那几簇翠竹,夕阳的余晖洒在那碧绿油亮的竹叶上,像打了一层蜜蜡。一枝低垂的枝桠划过她的手臂,“噔”地一声,震着楚劭南的神经。 他看着她,削瘦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院门。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异常地熟悉。 他想起自己流亡在日本时,常常在梦到她,他想她,想得发疯,可梦里的她永远只有一个背影,他在她身后寻寻觅觅,却总也抓不住她回头的那一刻。他有时真怕,要等上三年五载才能再见到她。 他这样一想,心中忽然感慨万千,“唰”地站了起来,对楚松卿和楚太太道:“我去送送她。”说完便急急忙忙冲了出去,声音有些发抖。 沈涵初正沿着宁江走,没走远多远。夕阳又下落了几分,橘艳的一枚镶嵌在青灰色的天际边,她望着,一时有些怅然若失。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听到劭南遥遥地喊着:“涵初——涵初——” 她一回头,便是一个铺天盖地的拥抱——楚劭南紧紧地将她搂在了怀里,脸埋在她的脖颈间,一遍又一遍地,只是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涵初浑身一震,刚刚伪装的平静全部溃裂,声音也颤抖了起来,搂住他的肩,道:“不要这样说,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平安!”她说着,再也止不住哭泣,眼泪如水般淌了下来。 他向后让了让,好看清她的脸,她的眼——像泉眼一样的眼,白皙通透的皮肤上全是泪痕,他低头去吻她,吻她的泪,也哽咽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后,绝不会让你再这样担心了。” 他说着,又抱紧了她,她也抱着他,许久许久,就这样静静地相拥在院墙边,像两株生死相依的藤蔓。 东长街的楚宅子里,楚松卿抽着烟斗兀自笑着。楚太太在一旁收拾碗筷,见楚松卿这副神情,问道:“好好的,一个人在那边傻笑什么?” 楚松卿缓缓吐出一个烟圈,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你第一次来湘林,同我父母一起吃饭时,那种局促不安,倒有点像沈小姐刚刚那样。” 楚太太是何等聪明的人,刚刚早就觉察出他们间有些不对劲。她原来一直以为劭南不接受婉筠,是因为中湄,没想到是这个沈小姐。 可楚太太对婉筠的事儿,还没有完全死心,因此仿佛不愿意承认似地嗔道:“胡猜什么呢,沈小姐以前来湘林时不是天天和我们一桌吃饭吗,怎么会局促不安?” 楚太太刚说完,便听“当”地一声,院外,枣红色的木门被重重推开。 楚太太一脸错愕地看过去,只见楚劭南在院门外,手里还牵着沈涵初。 楚劭南因为跑得急,有些气喘吁吁,可他脸上的神情是很快乐的,夕阳斜斜的余晖散在他脸上,也洒在她脸上,只听楚劭南响亮地喊道:“父亲,母亲……我和涵初,其实已经在一起了。” ------------ 第六十一章 归来 楚松卿和楚太太在宁阳的宅子里住了段时日,见楚劭南已经平安无事,湘林老宅又有诸多事要料理,便要准备回动身回湘林。 楚宅门口,楚劭南对他父母道:“父亲、母亲,初儿听说你们今日要回湘林,特意从学校请了假来送你们。” 楚松卿笑道:“湘林其实也不远,不用这般兴师动众,还是公事要紧。” 沈涵初忙道:“应当的……”说着又将手里的一袋吃食向楚太太递了过去,道,“伯母,这是我顺道买的果子糕点,你们路上可以吃。” 楚太太脚边搁着两只大藤箱,双眼只是望着路道远处,似乎很焦急地在等马车,并不理会沈涵初。楚松卿见状,只好接了过去,打圆场道:“沈小姐破费了。” 只闻一阵车轱辘声,车马行雇的马车到了,楚松卿伸手拍拍楚劭南的肩,道:“我和你母亲这就走了,你在宁阳万事小心,要好好照顾自己。” 楚劭南道:“您就放心吧,父亲母亲,你们回湘林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楚松卿“嗯”了一声,又看看一旁的沈涵初。他对于楚劭南的婚事,向来抱着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儿子若能跟婉筠亲上加亲固然好,若他不喜欢婉筠,自然不能强求;况且这位沈小姐,也是个不错的女子。他笑了笑,对她道:“沈小姐,劭南他性子直,做事总凭着一股子劲儿,以后要多劳烦你在旁多帮着提点。” 沈涵初点了点头,两颊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红晕。 马车上,车夫拉着缰绳问道:“老爷太太,可以上路了吗?” 楚松卿轻轻推了推楚太太道:“上车吧。” 楚太太听了,俯身要去拎箱子,沈涵初赶紧上前帮着,道:“伯母,我帮您提过去吧。”楚太太却面无表情地道:“不用,我自己拎得动。”声音也是硬邦邦的。 沈涵初缩回了手,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楚劭南见她从方才起,就极力讨好自己母亲的模样,一时有些心酸,再加上这几日,她母亲因为这件事一直与他怄着,他正欲开口与他母亲辩上几句,却被沈涵初拦住,对着他使劲儿摇头。 楚太太本不是个刻薄的人,刚刚话一出口,她自己就有些于心不忍。她看了看沈涵初——穿了一件素净的洋裙,俊俏又端庄,为人也很懂事。 其实经过这一遭,楚太太早将什么都看淡了,儿子好好活着最重要,只是对于婉筠,她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何况婉筠又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感情这样深,要她一时如何肯放弃。 楚太太这一俯身间,虽只有短短的几秒,却仿佛经历了人生最漫长的挣扎,终于在心里叹了一句:罢了罢了,劭南喜欢谁,要娶谁,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楚太太提起箱子直起身,忽然对他们笑笑,道:“劭南啊,等有空了,就再带沈小姐来湘林玩,也好见见亲戚朋友。” 沈涵初听了这话后听了浑身一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劭南也愣在了那里,过了许久,忽然上前抱住了楚太太道:“母亲,谢谢你肯接纳我们!” 楚松卿在一旁也终于松了口气,过去拍拍他们道:“好了好了,这下总算是好了……” 楚氏夫妇上了马车后,绝尘而去,沈涵初双眼望着路的远方,神情恍惚。 楚劭南见了,挽住她的肩,将她往自己身边靠了靠,柔声问道:“怎么啦?” 沈涵初轻笑了一声,道:“劭南,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刚刚你母亲说的话,是真的吗?” 楚劭南听她这样一说,只觉得心中一恸,她这样的患得患失,都是他的错。他连最基本的安心都没有给她。 “是真的,自然是真的。”他说着,恻然拥她入怀。 她将脸埋在他怀里,身子一阵颤抖——这次,是因为高兴。 太阳已经偏西落去,西边一角的天际,金粉交错,似一张泼彩的油画。楚劭南的下巴轻抵着她的,她发间有幽幽的香气,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重重地吻了一下,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他道:“涵初,我们订婚吧!” ------------ 第六十二章 归来 丰平城里的一处茶馆,因地段安静,又有翠竹掩映、景致清雅,不少文人墨客喜欢光顾。 茶楼后园有一池碧水,植满荷花,此时虽不到荷花盛开的季节,但那荷叶早已碧绿相连,水心有一处单独的阁楼,顾骅龙踩着那水上的青石墩一路抵达阁楼,推开竹门一面道:“今日你怎么有这个雅兴,约我出来喝清茶?” 顾北铮刚从总统府谒见归来,一身戎装十分精神,可脸上的神色却不大好:“这地方清静,府中嫂嫂在,有些话反而不方便说。” 顾骅龙问道:“哦?怎么了?” 顾北铮有些激动地道:“今日去总统府,大总统他竟颁了一委任状给陆德全,让他到宁州当副都督!” 顾骅龙闻言,拉了椅子坐了下来,拿起面前的一柄紫砂壶,给自己沏了杯茶。 “哥哥你说,大总统此举到底何意?那陆德全在丰平京畿卫戍总司令做得好好的,大总统怎么突然要将他调到宁州做副都督?” 顾骅龙将杯中的茶倒到茶盏中,将瓷杯在鼻下移动,嗅着那杯中残留的茶香缓缓道:“大总统此举,无非恩威并施,一面拔高你,一面掣肘你。” “嗯?” “北铮,你想那陆德全是什么人——大总统手下的老将,是与咱父亲同辈分的人,论资历,你我还得尊他一声陆叔呢,将他调任宁州却屈于你之下,这难道不是大总统立你的威,拔高你在军中的声望吗?” “下午在总统府,大总统确实说因我年少,正好让陆德全辅助我,可哥哥,一山难容二虎,这个道理大总统不会不明白的!” “所以,这就是大总统的高明之处。你想想,宁州是什么地方?东面淮川,西接金州,毗邻侠虎关,又有宁江这条天险,是南方各省的门户,数一数二的富庶,这样的重地,太容易培植自己的势力,大总统怎能放心让你一人在那里独大?所以才要让陆德全过去 ,掣肘你的权力。” “哥哥的意思是,大总统防着我?” 顾骅龙淡然一笑,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顾北铮显然十分激动,拍案而起道:“我对大总统向来忠心耿耿,敬如叔父,何时起过二心,况且之前我在宁州,也从未有过出格的举动,大总统为何突然要防我?” “你呀你,还是太年轻,如此沉不住气……”顾骅龙替他也斟了杯茶,不紧不慢地道,“自古凡居高位者,哪个不是多疑的,大总统就算再怎么宠着你,也要防患于未然呀。再说了,论起大总统的偏宠,哪个能比得上你的,你真不必为此动气。那陆德全要去宁州就让他去好了,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又何必为此忧扰。” 顾北铮听完,有些不郁地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寒心……” 顾骅龙道:“行军打仗的人,心要硬些才是,北铮,你的志向,应当是治国平天下,而非眼前暂时的得失。” 顾北铮的视线慢慢落回到他哥哥身上,眼神逐渐恢复了他以往的刚毅。 顾骅龙呷了口茶继续道:“况且那陆德全虽得大总统信任,但毕竟马匪出身,弱点也很明显——贪财好色,心思粗犷,并不是个难对付的人。” 顾北铮终于平静了下来。 顾骅龙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你明日就要回宁州了,你嫂嫂特意在府里给你备了丰盛的筵席,就随我回府用饭吧。” “可是,我已在附近的酒楼订了餐,还想与哥哥好好喝一杯,畅所欲言……” “大总统新下了委任状,你我兄弟二人就双双失踪,这像什么话?咱们两家消息往来灵通,北铮,别让你嫂嫂起了疑心,让大总统心里存了芥蒂。” 自从哥哥娶了这个女人,总是这般不自在,顾北铮虽心中有怨言,但也不好明说,只得随着他哥哥回顾府。 次日,丰平火车站,顾北铮坐的专列隆隆开往宁阳。 丰平气候干燥,连着大半个月没下雨,风里都卷着些许尘沙,顾北铮隔着玻璃窗,看着风尘里景物飞快地往后退去,越来越远。 顾北铮收回目光,从身上掏出一条朱霞色的发带,怔怔地看了许久。 他在踏上专列时有些心烦意乱,然而此时此刻,心情忽然转好,仿佛在列车的终点,有个美丽的约会等着他。 ------------ 第六十三章 示爱 宁阳城,白马巷里绿荫萧萧,沈涵初刚走到院子门口,却见巷子口停着一辆汽车。杨魏轩带着两个高大的侍从站在那里,见她出来便迎了去道:“沈小姐,少帅命我来接您,请上车吧。” 沈涵初一怔,诧异道:“顾督军?他找我有何事?” 杨魏轩笑道:“少帅的私事属下哪敢过问,沈小姐去了便知。” 沈涵初心下奇怪,上次在督军府,她与这顾督军闹得很不愉快,况且公使团的人也早已回去,如今怎么突然又要见她? 她越想越是不安,便对杨魏轩道:“可不巧,我还有晚课要上,可否替我向督军说明一声。” 杨魏轩依旧淡淡地笑着,道:“我不过是奉命办事的,要说也请沈小姐亲自与顾帅说。”说着令人打开车门,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杨魏轩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冷声道:“沈小姐可别为难属下。” 沈涵初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岗哨,自己自己避无可避,叹了一口气,钻进了这汽车。 汽车一路驶进武和路,到了枫露西餐厅,门口站满了着军装的卫戍。沈涵初下了车,杨魏轩只示意她往里走,自己却并未跟进去。 枫露餐厅是宁州最有名的西餐厅,平日里都客盈满店,一座难求,此刻偌大一个餐厅,竟是空空荡荡,几个男女侍从员见她便微笑着颔首垂腰,扬手示意她往里走。她有些战战兢兢地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终于见到了顾北铮。 南北议和,内阁重组,如今的顾北铮已荣升为海军总长,沈涵初只见他穿了一身崭新的戎装,肩上的铜制肩章反着冷冷光,脸上有些倦意,确是眉宇飞扬地望着她。 “你总算是来了……”他笑着起身,一面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 沈涵初一怔,犹豫了片刻,道了声“谢谢”,终是坐了下去。 餐厅的西崽开始陆续上菜,那精致的餐点摆了满满一桌。顾北铮见她始终未动,便将自己面前的牛排细细切好,推倒她面前,笑道:“上次来这里,便只见你忙着替各人翻译,哪里吃上几口东西了,这回可要好好尝尝,这里的牛排,最是正宗。” 像面临一个极大的谜团,沈涵初对着忽然和颜悦色的顾北铮,简直有些坐立不安,更别提吃东西了。 她抿了抿嘴,只抬起一双雪亮的眼,问道:“督军,您找我到底有何事?” 顾北铮嘴角向上一扬,道:“怎么,我非要有事才能找你?就不能约你吃顿饭?” “若督军有事吩咐,涵初定当为公署出力;若只是吃饭,不巧,我马上要去上晚课了,怕是没时间作陪。” 顾北铮搁下手里的刀叉,哧声一笑道:“大半个月不见,你还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这不像他素日里与她说话的态度,沈涵初见此刻的顾北铮,简直有些玩世不恭,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慧因那日的玩笑话,心里咯噔一声。 “督军,如果您没有要紧的事,我想……”她站了起来,朝他欠欠身,仿佛要走的样子。 顾北铮见状,淡淡地道:“你之前想让我放的人,我这两天正在考虑要不要放了。” 沈涵初便停在了那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又坐了回去。 他笑了起来,道:“怎么,你现在又有时间了?” 她咬了咬嘴唇,道:“如今南北战乱甫定,正是需要稳定民心的时候,若督军愿意放了那孩子,必对大局有利,宁州学界,也会感念督军的宽宏仁德!” 他定定地看着她,道:“我可不管别人怎么感念,我只关心你怎么看我。” 她猛地一愣,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 顾北铮仍微微笑着,道:“沈小姐,你不觉得你我之间,有种奇妙的缘分吗?” 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只蓝丝绒盒子,递到她面前,道:“这是我从丰平带回来的,希望你喜欢。” 沈涵初忙地盒子推了回去,道:“无功不受禄。” “看都不看一眼?”他眼里蓄着笑意,如点点星光,又将那丝绒盒子打开,重新推到她面前。 那是一条的钻石手链,繁星似的碎钻密密匝匝的一圈,又有蓝宝石点缀期间,那枫台餐厅的水晶吊灯灯光璀璨,照在那手链上更是熠熠生辉。顾北铮道:“几次见你,都穿白纱裙,这蓝宝石手链,与你是极相衬的。” 沈涵初看着这条贵重之极的手链,十分局促,又将那盒子推了回去道:“督军,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两个西崽走了过来,端上了一道法式田螺和一盘奶油烤鱼归,鞠了个躬,缓缓退下。餐桌上冒着氤氲的香气,顾北铮沉默地坐在那里,忽然端起了面前的红酒杯,一饮而尽。 “你需不需要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外一回事。” 他说着,一双黑如墨石的眼睛望向她,竟是有几分含情脉脉,“沈小姐这样聪明,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 沈涵初抿着嘴一言不发,手心却涌出阵阵细汗 顾北铮的目光热烈地辗转在她身上,道:“我说的话,并不是与你玩笑,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想花时间慢慢追求你,可实在是分身乏术,也实在等不下去了!我今日就将话与你说明白,沈小姐,我喜欢你。”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当这话由他亲口说出,她还是震惊了。 这始料未及的一切另她脸色涨得通红,她实在没有经验应付一个男子的这样紧逼的追求,更何况这人,是顾北铮! 顾北铮拿起那钻石手链,起身绕到她身后,环抱着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手链扣了上去,暖暖的鼻息拂在她耳边,声音低沉而魅惑,道:“你若收下,我就当你答应了。” 沈涵初浑身一颤,猝然站了起来,往前避了一步,大惊失色地望着顾北铮。 顾北铮也望着她,目光里有幽幽的火簇。 惊慌之中,她哆嗦着拿过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大口,强行镇定下来。 “多谢督军抬爱,只是督军如此显赫的人物,岂是涵初能够高攀的,况且……”她说着解下钻石手链,递还给他道,“我已经有未婚夫了。” ------------ 第六十四章 示爱 夏至天的白马巷,藤萝碧绿。沿墙院的一带的缝隙,缀满了翠芸草,经过昨日雷雨的冲刷,更是长得郁郁然然。沈涵初在暮色中的巷子里走着,快到寓所时,却见院外的墙面上,靠着一个清癯的身影,一双脚,淹没在那绿鳞片片的翠芸草里。她走近一看,竟发现是贺永麟。 “永麟!”她诧异道。 “老师……”那贺永麟喃喃道,从那草丛里走了出来。 他在狱中显然吃了不少苦,比以前更是消瘦了不少,一双眼就这样深深地凹陷进去,脸上突兀地伸展着一道道血痂。 沈涵初一手捂住了胸口,有些激动地道:“真的是你?谢天谢地,他还真肯放你出来……我还以为……还以为……” 她说到这里,仿佛是无法说下去了,说到底,她还是自私的,那日在面对顾北铮,她在自己的爱情与这个孩子的自由间,选择了自己的爱情。 然而,她并不后悔当那日的抉择,于这孩子,她也算仁至义尽,只是此刻觉得有些许愧疚。她将话锋一转,问道:“你是何时出来的?” 贺永麟又垂着头,一只脚“的的”地踢着地上的石砖,道:“就昨天。” 沈涵初便道:“进去说吧,进去坐坐。” 他随她进了院子。 他坐在桌边,喝着沈涵初给他倒的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沈涵初见他憔悴不堪的样子,便问:“你吃过饭了吗?” 他顿了顿,摇摇头。 “你等一下,我去给你下碗面。” 他又点了点头。 过了一刻钟,沈涵初便端了碗面条出来,摆到他面前,道:“家里也没别的佐料,你先将就着吃点。” 贺永麟看着那面条,上面铺着黄澄澄的鸡蛋,绿油油的卷心菜,很是好看。他看着看着,只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竟止不住哭了起来 “永麟……”沈涵初诧异道,“你怎么哭了。” 他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反反复复地道:“我没事,我没事。”一面埋下头,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面,一边吃,一边哭默然流泪。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方才经历了场生死,自是情绪难以控制。沈涵初想起当初自己死里逃生,也是扑在劭南怀里哭了许久的。她知道这个时候,多说什么都是无益的,只能由他将这一腔子的情绪发泄出来。 等这一碗面吃完,贺永麟便也止住哭了。因是觉得有些尴尬,借故去先把脸,过了好久,方才又回到客厅里。 等他回来后,沈涵初问道:“永麟,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他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经被宁华大学开除了,其他的学校也必是不敢要我的了。” “那……你家里可有作什么安排……” 他在椅子上坐着,沉寂了好久,忽然冒出一句:“老师……自我母亲死后,我其实早就没有家了。” “你父亲呢?我那日明明看到你那个父亲……” 她还未说完,他便打断道:“他也配做我父亲!他抽鸦片,还狎妓,将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一个个弄到家里来做姨太太,我母亲,就是被他和那些女人活活气死的。小时候,每次我与母亲只要不顺他的意,他就用烟杆子抽打我们……老师,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 其实她那日去贺家家访时,他家中的情形,她也猜到了几分。只是没想到父子隔阂原来如此之深。他今日肯将这些话告诉她,必是十分地信任她了。想到这里,她便道:“我知道,永麟……我也经历过,所以我懂你的感受。” 贺永麟疑惑地望着她。 “我那个父亲也讨了两房姨太太,还各生了儿子,我在那个家里,从小就像寄人篱下的外人了。这也罢了,还常受他们虐待,体罚抽打是常有的,最让我恨的是那个姨太太,几次用烟筒子烙我,那简直是我挥之不去的阴影,永麟,我至今做噩梦梦到这一幕,没有一次不是从梦里惊醒的。” 贺永麟听着,疑惑的表情变得愕然。 “永麟,你比我幸运,听你刚刚所言,你母亲至少是爱你的,而我,连我母亲都不待见我……”她说着自嘲地一笑,“我至今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因为我只是个女人,你知道的,那种封建的老宅子里,自是重男轻女的……” 贺永麟见她仍挂着笑意,可他能感同身受,这笑里饱含了多少心酸。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他继续道:“可是永麟,我们不能因为童年受过非人的虐待,就从此自暴自弃。正因为以前的日子那样的不容易,我们日后才要活得更是幸福。这样,我们才能将以前受过的那些苦,加倍地补偿回来,不是吗?”她说着,眉头舒展开来,竟是微微一笑。 他看着她的笑靥,沉思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抬头问道:“那么老师,你现在幸福吗?” 她点点头,笑容更是明媚了:“我现在很幸福,永麟,我现在有我喜欢的工作,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且,我马上要有一个真正的家了。” “真正的家?” “嗯,一个爱我和我也很爱的人一起组建的家,我们不久前刚订婚……” 贺永麟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这一刻,他该为他敬爱的老师高兴的,可他竟说不出自己是喜是悲。 他沉默了一阵,忽然站起了身,道:“老师,那真是恭喜你了!” 她笑了笑,道:“谢谢!” 他点了点头,道:“老师,您的教诲我会铭记的,今日打扰你许久了,我先告辞了。” 沈涵初忙起身道:“那我送送你。” 两人说着走到屋外,沈涵初看这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便问:“你现在住哪儿?” 他愣了愣,垂下头道:“一个朋友家……” 沈涵初见他那憔悴落魄的样子,知道他昨日必是流落街头了,她也不忍心去戳破,只是忙掏出自己的钱夹子,将里面的钱一股脑儿地往他手里塞,道:“现钱也不多,你先拿着应应急。” 贺永麟忙往后退了几步,道:“不不不,老师,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 “拿着吧,永麟,谁没个困难的时候,这点钱虽然不多,但也能抵上一阵子,日后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她说着,将钱硬是塞进了他兜里,“永麟,有时候你以为是绝境,却恰恰能绝处逢生,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好好活下去的信念。” 贺永麟十分感激,又觉得非常羞愧,结结巴巴地道:“老师……我……我……” ------------ 第六十五章 示爱 他话未说完,忽闻身后一男子的声音:“初儿!” 贺永麟只见面前的沈涵初立刻笑颜如花,应道:“劭南!” 那男子说着已经越过他面前,走到沈涵初身旁,两人纷纷拉过对方的手,相视一笑。 不用多言,贺永麟已经猜到这个男子是谁了。 楚劭南侧目看了一眼贺永麟,问道:“这位是?” 沈涵初笑道:“劭南,他就是那位刺杀督军的少年英雄。” 楚劭南肃声道:“哦?初儿那时就是为了救你才入的狱?” 贺永麟愣在了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沈涵初笑着一拍楚劭南,道:“好好的,你吓唬他做什么……”说着又对贺永麟介绍道,“永麟,这位就是我未婚夫,楚劭南楚教授,说起来也算是你的老师,他在宁华任教的时间,可比我长多了呢。” 原来是他!贺永麟在宁华上学期间,虽然常常逃学缺课,但也听过楚劭南的大名。他忙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连累沈老师了!” 楚劭南闻言笑道:“初儿都不怪你了,我哪敢责怪你,况且你这份胆魄,楚某佩服。” 贺永麟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楚劭南,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真是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又那般年少有为。 也是,只有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她。 贺永麟忽然自惭形秽起来。 他又鞠了个躬,道:“老师,我真的要走了,来日再见!” 沈涵初点点头。 石板路上响起了沉沉的脚步声,贺永麟高瘦的身影晃晃的,逐渐消失。 沈涵初挽着楚劭南的臂膀,道:“劭南,这孩子被梁廷殊开除了,宁州的其他学校也不敢录用他,你可有什么路子能帮帮他?” 楚劭南歪头一想,道:“宁州怕还真是有些难办了,不过若他愿意背井离乡,广安那边,我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一晃又过了段日子,这日晚上沈涵初与楚劭南约了去看电影,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她走出了寓所,便看到巷子的路灯下站着个人。 那人正垂着头,右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地上的青石砖。那瘦长的个子,因为高总显得有些伛偻。 “永麟?”沈涵初试探地叫了一声。 那少年便抬起头来,叫道:“老师!” 沈涵初走近他,笑问道:“这段日子可还好?” 他点了点头。 “又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我可帮得上忙?” 他摇摇头,道:“没有,老师,我今日来,是向你道别的。” “道别?你要去哪儿?” “老师,我要去广安了。” “广安?”沈涵初一愣,想起来许是楚劭南那边的路子。 贺永麟道:“我因为刺杀了顾北铮,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被广安的安国军校顺利录取了。” “安国军校?那可是个将才辈出的地方,听说先前南方政府的党政要人,多是出自这安国军校。” 沈涵初听了很为他高兴,道,“永麟,那真是恭喜你了。” “嗯,如今听说是薛山薛元帅做着校长……说起来,多亏了楚教授的推荐信,我才能有这个机会。” 贺永麟说着感激地看着沈涵初,“想必又是老师您替我张罗的,老师,你又帮我了一次大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别这样说,如今你是学界歌颂的英雄,配得上这广安军校。” “其实,我那不过是阴错阳差……”贺永麟觉得很是惭愧,嗫嚅道,“老师,其实我并没有那么高尚……” “若说阴错阳差,我那时救你,也是阴错阳差……永麟,我朋友对我说,乱世不易,不要苛求自己,我也将这话送你。” 贺永麟看着月光下的沈涵初,一时感动,忽然朝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道:“老师,自我母亲死后,这世上也只有老师真正地对我好。您为我做的,永麟会一辈子铭记的。” 他说完抬起头,最后看了她一眼,喃喃道:“我本其实不想离开宁州的,不过仔细想想,这里也确没有什么我可以留恋的了。老师,再见了。” 那路灯从他头顶上照下来,他那长长的袍子便曳过一阵流光。他的眼里,竟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沈涵初对着他的目光,只一时发怔。 等她回过神来,贺永麟已从那长长的青石板路上消失了。 这夜电影结束已经不过八点光景,沈涵初和楚劭南进电影院前还是暑热阵阵,后来下了场阵雨,倒有些凉意了。 回白马巷的路上,沈涵初道:“方才贺永麟来找我了,说他被安国军校录取了,说多亏了你的推荐信,我那日不过一提,你办事倒是利索。” 楚劭南道:“初儿你吩咐的事情,我哪敢怠慢。” 沈涵初笑而不语。 楚劭南又道:“这电影《南国之春》你之前一直嚷着想看,怎么今天来看了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有吗?”她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没有,在电影院里我看了你好几次,你呀,眼睛是盯着屏幕,心思却全不在上面。” 她便笑着打趣道:“这当红的电影明星许蓉儿这么漂亮,你不看她演的女主角,老来盯着我做什么?” 他便也笑了起来,道:“你这吃的是哪门子飞醋——不过我想说,这许蓉儿还真不及你漂亮。” “你又哄我,我才不信嘞。” “我说的是真的,你难道没听过这句话吗——情人眼里出西施,许蓉儿自然没有西施漂亮。” 她便背过脸去,有意不去看他,脸上却淡淡地笑着。 这一带是灯红酒绿的繁华之地, 街上早已亮起来霓虹灯,沿街的舞场里飘出悠扬的乐曲,那乌青色的柏油路也夜色的光晕下,显得尤为柔软,踩在脚下仿佛有弹性的。她在路上走着,步伐也欢快起来,仿佛是应景的舞步。 他去牵她的手,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摇着头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时候,还真有点儿后知后觉。” “哦?这话怎么说?” 她巧目一转,笑着转了个身,往前跑去,道:“我偏不告诉你!” 两人一路玩玩闹闹地回到白马巷,她刚要进院子门,却被他拉回到怀里。那浅黛色的夜光和昏黄的灯光交织着落在她脸上,有种别样的诱惑。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低地叫道:“初儿……” 她不作声,脸却渐渐红了起来,他眼里的笑意却越发浓厚了,偏过脸,在她面颊轻啄了一下。 巷子深处停着一辆汽车,顾北铮在车内临窗而坐,盯着巷子里的两团人影,目光森冷得骇人,连他身上的戎装都仿佛带了些冷气。 “少帅……”杨魏轩讪讪地道。 顾北铮恍若未闻,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面色却冷如凝霜。他在这里坐了几个钟头,等来的确是这样一幕,他的心里搅起一阵阵妒恨,翻江倒海似的,又似被刀子刮过般疼痛。 过了许久,只听他忽然喃道:“我还以为,我和她是有缘的……” 夜色浓稠如墨砚,车窗上映着沙沙作响的树影,车子里却冷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顾北铮的汽车终于启动起来,那刺眼的车灯照得巷子口一片雪亮。 沈涵初转头一看,心中一紧。 是督军府的汽车。 那日在枫露餐厅,她不留情面地拒绝了顾北铮,顾北铮也未多作纠缠。这更使她相信,如慧因所言,这个年轻的军阀*,对自己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用不了多久,就会将她遗忘的。 可是如今,他不仅释放了贺永麟,又找到她家门口来。 她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想着是否要将此事告诉劭南? 可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这件事不久就会翻篇了,而且情人之间,最忌第三者,说了,会不会反而引起无端的猜疑与不快? 沈涵初心中盘算着,有些患得患失。 楚劭南见她盯着巷口,心乱如麻的样子,捏了捏她的肩,问道:“怎么了?” 她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只道:“劭南,我想搬家!” ------------ 第六十六章 示爱 夜里下起了阵雨,雷声轰鸣,督府后院的灌木吸饱了水,越发显得翠绿苍劲。这雷雨下了许久,竟没有停下的意思将那花木枝叶都沉沉地压倒泥地里去。 督军府的后院,轰鸣的雷雨声里夹着接连不断的枪声,一片嘈杂。几个侍卫撑着伞远远地站在顾北铮身后,不敢靠近。 顾北铮举枪站在院子中央,眼眸如深渊般凝视着眼前的靶子,脸色却是极其难看的。如果那日在枫露餐厅被拒,他内心觉得耻辱居多,而今夜看到的这一幕,简直如一把尖刀直刺心口。 枪声越来越密集,顾北铮的手都发颤起来,对一个女子示爱而被拒,又看到她与别的男人缠绵,顾北铮第一次尝到耻辱和痛心并存的滋味,只觉得胸腔都要炸裂! 杨魏轩见那雨势越来越大,也管不得会被迁怒,撑着伞上前道:“少帅,保重身体啊!” 顾北铮头也不回地怒声道:“走开!” “那沈小姐不知好歹,少帅何必跟自己置气!天涯何处无芳草,凭少帅的威名与权势,这样的女人一抓一大把……” 杨魏轩还欲说下去,顾北铮忽然转身,将手中的枪对准了他。 杨魏轩一惊,虽然知道顾北铮不会开枪的,但当那黑洞洞的枪口枪对了自己时,他还是吓得赶紧闭了嘴。 一夜暴雨后,迎来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宁阳九里巷一带,满眼藤萝碧绿的花木,经过昨日雷雨的冲刷,更是长得郁郁然然。 罗公馆,罗美洵倚在梳妆台前,足尖挑着一只漆亮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晃着,一面悠然描着眉。 罗昌伦敲了敲门,走进屋来,罗美洵转头问道:“父亲,有什么事吗?” 罗昌伦笑道:“过几日就是你生日的,今年你想怎么过?” 罗美洵扭过头,对着镜子继续描眉,一面*地道:“还能怎么过?往年怎么过,今日就怎么过呗。” 罗昌伦点点头道:“行行,不过我想今年的生日宴,得办得更隆重些才好。” “怎么了,今年有何特别吗?” “今年为父想请顾督军出席。” 罗美洵一愣,描眉的手悬在了半空。 罗昌伦继续道:“今年的请帖你都写好了吗?顾督军那份,你待会儿也写一下,下午为父要去公署大楼开会,刚好可以带过去。” 罗美洵脸色微红,连声音都柔和起来,淡淡地“嗯”了一声。 罗昌伦脸上堆着笑意,慢慢踱步离开,一面道:“真是个有为的好青年呢,这次他从丰平回来,为父倒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了,是叫总长好呢,还是督军好呢?” 用过午饭后,罗昌伦便坐汽车到了公署大楼。下午的会开得极长,等众人散去后,已是傍晚了。 顾北铮昨日淋了大雨,又怒火攻心,纵然身骨强健,还使伤了风。会一开完,他就闭了眼,一个劲儿地搓着眉头。 罗昌伦走近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唤道:“督军……” 顾北铮睁眼一看,道:“罗司长还有什么事吗?” 罗昌伦笑道:“倒不是公事,只是……”他说着掏出一张红色的请帖,递到顾北铮面前,“小女的生日薄宴,还望督军能赏光。” 顾北铮一愣,这才想起了那位罗小姐。 他近日来光顾着为沈涵初伤神,倒又忘了他哥哥要极力撮合的这位女子。 他接过帖子,只礼貌道:“罗司长费心了,若我得空,一定前去。” 然而,等到了罗美洵生日那一天,顾北铮却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 他在督军府中批公文,杨魏轩来报:“少帅,罗司长家的听差刚刚来请了,说府上的生日宴早已开始了,还望您能赏光。” 顾北铮一顿,伸手在案头翻了翻,抽出了一张红请帖,恍然道:“哦?我倒是忘了这事儿。” 杨魏轩笑道:“想必罗家现在这个点儿,正是热闹的时候呢,少帅近日心情欠佳,何不趁此散散心?” 顾北铮目光冷冷,并不言语。 杨魏轩瞧了瞧顾北铮,又试探性地道:“少帅,依魏轩看,这罗小姐,家世又好,姿色也在比那沈小姐妩媚动人,还不是巴巴地等着见顾帅一面,顾帅何必把心思放在那不识趣的人身上。” 顾北铮闻言眉头微微皱起,空气忽然凝结出几分紧张来,杨魏轩正要责怪自己多嘴,忽见顾北铮将手中的笔往案头一扔,起身道:“备车,去罗公馆。” 这夜罗公馆,早已西乐阵阵,高朋满座。大厅里铺着水红色的桌布,布置得花团锦簇。罗美洵在众人的簇拥中敷衍地笑着,眼风却不住地看向门外。等一得空,她俯在玲子耳旁说了几句话,玲子听完便走开了,便抓住一个听差的问道:“督军可来了?门房那边可有通传?” 那听差的便道:“好像没听说,小的再去确认一下。” 罗美洵在一旁听着,很是失落,顾自走到餐桌边坐下。酒杯的水面映着她的脸,她穿着丝质的鱼尾裙,戴着华丽的水晶发饰,打扮得娇艳剔透,像园子里的玫瑰花,让人忍不住想折了去。 她今夜本怀着一肚子的神秘,想用一番手腕,让顾北铮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想这顾北铮直到此刻都没出现,罗美洵心底泛起了一阵阵苦水,竟不知不觉捧起那酒杯,喝起闷酒来。 到了跳舞的时间,不少人上来邀她,她都恹恹地拒绝了。这其中有位柯家少爷,已经追求她很久了,自是不会放过这献殷情的好时机,只在她一旁坐着,嘘寒问暖的,寸步都不肯离开。 罗美洵正觉得不胜其烦,大厅口站着的几个听差突然接连喊了起来:“顾督军到!” 大厅里便涌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所有人便扭头看向门外。 顾北铮穿着一身熨贴的西服,被几个侍卫簇拥着,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罗昌伦忙迎了上去,与他寒暄了起来。罗美洵只觉得浑身打了个激灵,往日的矜持早已抛到脑后,丢下那柯家少爷径直走到顾北铮身边,朝他微微欠了欠身,道:“督军公务如此繁忙,美洵还以为督军不会来了呢。” 顾北铮*地道:“是有些抽不开身,不过既是罗公与罗小姐送来的帖子,北铮总是要来的。” 罗昌伦便顺势笑道:“小女可是等了督军良久了,这第一支舞,督军可一定要赏脸。” 顾北铮便也朝她绅士地躬了躬身子,伸手一只手来邀道:“罗小姐的舞,一定跳得很好了。” 罗美洵便握了上去,笑得媚眼如波:“哪里,我若跳错了,督军可不许笑我。” 两人说着便相拥着转进了舞池,翩翩起舞。罗美洵混迹惯了这样的交际场所,自然是舞姿娴熟,尽态极妍。 罗美洵在舞池里大放异彩,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她心中得意,偷偷去看顾北铮,却也瞧不出他的态度。 顾北铮环抱着罗美洵的腰身,心中却赌气似的想道:我顾北铮在这金粉丛中,从来都是那些女人求着我的!沈涵初,我偏不信,我忘不了你! ------------ 第六十七章 新居 这两日连着都是凉爽的好天气,天空蓝湛湛的,一点儿都不像是暑热天气。楚劭南陪着沈涵初一连看了好几日的房子,这会子又从一处招租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怎么样,我看这房子挺干净的,你还满意吗?”楚劭南问道。 “房子是好,可地段不怎么好,旁边还有个打铁铺子,整日叮叮当当的,太闹了些。” 她说着微微有些沮丧,“都看了这么多天了,竟找不到一处何意的。” 楚劭南双手插在裤袋里,偷偷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其实……东长街一带倒有几处好房子,要不,去那里看看吧。” 当初因两人订了婚,倒是要避起嫌来,沈涵初有意没考虑他住的东长街。楚劭南也知道她的意思,所以一直没提。 沈涵初低头走着,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楚劭南又道:“去看看吧,看看总没关系,也不需要你立即定下来。”其实,他是很希望她能住在东长街,这样两个人日后见面也方便许多。 沈涵初还是不说话,可分明有些动摇了。楚劭南便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地跑了起来,一面嚷着:“走喽,咱们看房子去喽!” 沿街的人,纷纷侧目,看着这样一对欢欢喜喜的璧人,不由得掩嘴而笑。沈涵初虽然很不好意思,可心里还是高兴的。 东长街沿着宁江而建,蜿蜿蜒蜒的像一条长龙。街头的一片宅子,都是粉墙黛瓦的旧式院落,卷棚歇山顶,小青瓦,瓦当上雕刻各种吉祥走兽,古香古色。因为近年来的宁阳城的洋人越来越多,到了街尾一带,却都是中西合璧的小洋楼。 沈涵初跟着楚劭南到了路东侧的一幢清水砖楼前,这幢楼虽然有些旧小,却有独用的庭院,抬眼便见二层有一排弧拱形的垂花窗,安着铸铁花饰的栏杆,种着一大片花草,牵藤引蔓的垂在空中,十分诗意。窗楣两侧饰有一对白色石膏的小牛腿,有浓浓的法国风情。沈涵初这一眼望过去,便有几分中意。 两人走进院子里,只见院子里一个小娘姨正将半盆淘米水,往花坛里浇。楚劭南对她说:“打扰了,我们是来看房子的。” 那小娘姨看了他们一眼,将手里的盆往花坛边一搁,两只湿哒哒的手往蓝布大褂上擦了擦 ,方才转身往屋里跑,一面喊着:“太太,有人来看房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水红印度绸夹袄女人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带他们往里走。这位太太对他们说,这房子本来是她一个亲戚的,后来她那亲戚阔了,在租界买了一幢大洋房,就把这想把这房子租出去,托她在这里打点。 她带他们转了一圈,又往楼上带,只见二楼的房间里杂七杂八堆着许多家具,有的用大白布盖着,有的用几块粗麻布盖着,上面都浮着层灰。 那太太 “呼啦”一声,将盖着的大白布扬了起来,上面浮着的灰尘也跟着扬了起来,像一群小飞虫,窸窸窣窣地在阳光里飞舞着。 “家具现成都有,你们要租的话,得连同家具一起租下来。都是上好的椴木家具,你们可以仔细瞧瞧。” 那太太扬手拂了拂眼前的灰尘道。 楚劭南对着那家具粗粗看了一遍,沈涵初径自绕过这桌椅沙发,到那扇法式的拱形窗边,往外看出去。 院子西面植着几棵雪松,四季都油亮翠绿,东面却是几棵夹竹桃,还未开花,细长的枝叶如柳似竹。再望远一点,便是他们走来时的马路,路两侧种着榆柳树,又是一番浓荫掩映的景象,隔着榆柳树又是水光粼粼的宁江,确实清幽雅致。 楼下的小娘姨又在唤太太,那位太太看他们一时还不能决定下来,便说:“你们先看着,我下去一趟。” 那太太一走,楚劭南便走到沈涵初的面前道:“我觉得这儿挺不错的。” 沈涵初道:“是不错,周围的环境也很清静。” 楚劭南听她这么说,很是高兴,道:“那……要不就这里吧。” 沈涵初垂头笑道:“不是说只是来看看吗,怎么就要定下来了?” 楚劭南拉起他的双手,俯身将脸凑到她面前,一副哀求的模样:“不行吗?” 沈涵初向后退了退,笑着不说话。 “行不行?”楚劭南凑地更近了,温热的呼吸喷到她脸上,痒痒的。 他从前是那么稳重的一个人,如今却像个撒娇的小孩子一般,她只觉得好笑。 “嗯?”他继续问道,双目柔柔地这样看着她,眼珠像一块黑玉,上面跃动着一点光亮,是一点期盼,还是一点哀求?她本来应该拒绝的,可是心里就这样动容了起来,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楚劭南见她同意了,一颗心欢喜到了极点,“呼”地一声将她打横抱起,在屋子里转着圈儿,朗声笑道:“太好了,初儿,太好了!” 耳边有风的声音,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却是幸福的晕眩,她一面笑着一面嗔道:“快停下快停下,房东太太要上来了。” 楚劭南这才停了下来,因为转了许久,两个人刚站定时晕晕乎乎地,看着对方,是几个重重叠叠的人影在打晃儿,要摔倒了似地,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房东太太并没有上来。 两人扶靠在窗棂上,那晕眩感还没消散尽,微微的,酥酥的,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楚劭南说:“初儿,你听过这首诗吗……” 她看向他,听他柔软的声音飘进自己的耳内:“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她安静地听着,脸颊慢慢红了起来,却是摇了摇头。 “哦?你没听过……”楚劭南狡黠地一笑,“那我现在说给你听——你看,我们马上,便就是一个街头,一个街尾,共饮一江水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两人在窗边站着,身旁窗明几净,玻璃上有雪松重重的影子,沈涵初的脸颊更是绯红,仿佛有云霞浸染,两处梨涡,在垂下的碎发中若隐若现。楚劭南轻挽起她的手,贴在了他的心口上,柔声道:“涵初,我此生定不会负你。” ------------ 第六十八章 中湄 湛蓝无垠天空上,悬着火红的骄阳,宁州城西的夏宅中,那火红的月季应着火红的骄阳,一簇簇一丛丛,花开不败。 夏府花厅,夏家一家人围坐在桃花心木的桌椅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纷纷。原是中湄到了升学的时候,众人正拿着宁州各个学校的招生简章出谋划策。 天气本就炎热,夏中湄又被父母哥哥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更是觉得头疼,忽然捂着脑袋叫起来:“都别说了!你们吵得我头都痛了,我看就去考宁华大学吧,劭南哥哥教书的学校,不会错的!” 夏中昱敲了敲她的脑袋讽笑道:“就你这样不学无术的,还想去考宁华大学,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中湄气得直跺脚,嚷道:“妈!你看哥,又欺负我!” 夏太太手里摇着把洒金绢的蕉叶形团扇,见状便笑着把扇柄对着中昱轻轻一打,道:“你呀你,成天和你妹妹拌嘴,有你这样做哥哥的么?” 夏先生也帮腔道:“昱儿,湄儿是你妹妹,你应当多鼓励,怎么老这样打击她。” 中昱瞪起眼道:“嘿!我说了句大实话,你们倒轮番来攻击我了,湄儿肚子里有多少墨水父亲母亲还不清楚吗?” 这话倒说得夏家夫妇一阵沉默。他们一双儿女,中昱像他父亲,从小喜欢看书识字,是个斯斯文文的学问人;中湄却像她舅父薛元帅,从小喜欢舞刀弄枪的,越大越不像个女孩子。 这在这时,慧因挽着沈涵初往这花厅里走,远远地就传来她高亢的笑声:“小中湄,都好几天了,你可选好学校了?” 中湄眼睛一亮,笑着迎了上去:“慧因姐姐!” 慧因说着已到了他们面前,夏太太忙笑着招呼,一面吩咐下人道:“赵妈,快把那蜜瓜再切上几盘来。”中昱倒是因为一家人都在,不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亲昵,只与慧因相视一笑,道:“你来啦。” 慧因看了看桌上堆着的一堆简章,道,“中湄,这些学校,都有各自的长处;你可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学问?比如文学、哲学,亦或经济、法政?弄明白了自己的兴趣,才好抉择。” 中湄一愣,只是摇摇头。 慧因又问:“那你为什么想考大学呀?” 中湄撅嘴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有学问,就我没考大学,岂不是矮一截了。以后呀,还不得天天被我这个哥哥揪着短处嘲笑。” 中昱在后面叫了起来:“诶!你可别赖我啊。” 慧因噗嗤一笑,道:“那依我看呀,这圣兰女校最适合你了。你看,我把你沈姐姐带来了,你沈姐姐兼着圣兰女校课业,正好可与你说说那学校的情况。” 中湄的目光便扫到沈涵初身上。 这便与劭南哥哥的订婚的女子?中湄一双铜铃般的眼直望着她,带着几分敌意。 沈涵初见到中湄,便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时自己居然还吃一个小女孩的醋,原来在乎一个人,竟会这样的胡思乱想。此刻想来不觉得好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中湄眼神里的敌意。她近来太幸福,沉静在幸福里的人往往是迟钝的,因而看谁都是可爱的。 沈涵初接着慧因的话茬道:“圣兰女校是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除了外语上的要求稍高些,入学考试倒是不难。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给你拿些考试的资料来。” 夏太太听了,十分高兴:“那可麻烦沈小姐了。” 慧因道:“这圣兰女校可是专门培养名门淑女的地方,宁州城里有些家底的人家,都想着法子把女儿往里面送……” 她顿了顿,接着打趣道,“咱们中湄既然对各科学问没太多的兴趣,只需在里面安安稳稳地待上几年,出来便能觅得一个好夫婿。” 夏太太一听,更是高兴了:“那真是太好了,湄儿这孩子从小跟着她舅父,舞刀弄枪的,哪里还像个女孩子,我真是怕她以后嫁不出去。这学校好,是得把她关里面好好学学怎么做个淑女!” “妈!”中湄红着脸,拍着桌子叫起来,“你越说越没边了!” 夏先生陪笑道:“都是自家人,说说有什么关系的。” 这是,赵妈捧了几盘黄澄澄的蜜瓜进来,往桌上整整齐齐地一摆。一面又将一个包裹搁在桌上,道:“太太,邮局那边送来的,是给中湄小姐的。” 中湄一看,十分雀跃:“定是舅父给我寄来的礼物!”说着便忙不迭地去拆。拿包裹打开,竟是一把短*枪的模型和几套军用杂志。中湄立刻拿起那模具短*枪把玩了起来,爱不释手。忽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对了,我这次去舅父那儿,跟舅父新学了一套拳法,我打给你们看。”说着,便走到花厅前方,精神抖擞地比划起军体拳来。 众人看得有趣,夏太太却摇着头苦笑道:“我可要与阿山说说,以后别再寄这些玩意给她了……”又转头对沈涵初道,“沈小姐,那圣兰女校我觉着很是不错,入学考试的预科资料,可要拜托你了。” 沈涵初笑道:“没问题,我若得空,还可以来给她补补课……” 中湄住的小院里,种了一大片葡萄藤,用花木架子搭成一条游廊似的绿荫,夏日的太阳下,被照得绿汪汪的,看着很是清凉宜人。正是葡萄藤开花的时候,那葡萄花细小,看不太分明,却花味暗香,引得一群细腰蜂子嗡嗡地飞着。 中湄趴在一张枣木桌上,对着桌上摊满的书籍考卷,哀嚎道:“沈姐姐,我困了,我能待会儿再学吗?” 沈涵初微微一笑,道:“那你先休息一会儿,我替你理出一份纲要来,这样等我走了,你也可以对着纲要自己看书。” 中湄忙不迭地点点头,眯缝着眼走到一张木榻边,“噗通”往上面一躺。 自从上次说要考圣兰女校,她父母还真心急火燎地请了沈涵初来替她补课。中湄一开始很是抗拒,可时间一久,便发现这位沈小姐,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脾气又好,还这样学识渊博,难怪劭南哥哥喜欢她。 她从小就和她的劭南哥哥亲近,劭南哥哥也最是疼她了。如今长大了,对楚劭南更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自己并不知道。只是觉得突然冒出一个女人,要来分走劭南哥哥对她的宠爱,她心里很是不乐意。而如今,自己竟然没有办法讨厌这个女人,她又觉得很是挫败。 中湄躺在榻上,忽然心烦意乱起来,竟是睡不着了。没一会儿,夏太太捧了些水果糕点进来,一眼就瞧见了躺在榻上的中湄,便道:“这懒丫头,才学了这么一会儿子,就跑去睡觉了。” 中湄闭着眼,假装睡沉了,不理会她母亲。 夏太太说着将水果盘子搁在桌上,对沈涵初道:“沈小姐,你可千万别纵着她,她要是不听话了,你尽管与我说!” 沈涵初笑道:“不碍事的,中湄的进度还是跟得上的,若一下子强逼着她学太多,反而回适得其反。” 夏太太索性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亏得沈小姐对她有耐心……我这个女儿,也是我误了她。我兄长原先那些年南征北战的,闹得个孤家寡人,因而自湄儿一出生,就常常送到我兄长身边养着,本是想让我兄长也享享天伦之乐,却养得湄儿一副男孩子的脾性,女孩子家该会的她是一点儿也不会,舞刀弄枪、打架生事倒是在行。可是她早晚是得嫁人的呀,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沈涵初听了便道:“夏伯母勿忧心,我看着中湄倒是个真性情的孩子,各人有各人的志趣……若我说呀,只可惜这军校不收女学生,不然我看中湄倒是做女将军的人才!” 原在榻上装睡的中湄,听了沈涵初的话,眉眼微微一动。近来她在这家中,常被她的父母说得一无是处,她本很是沮丧,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如今沈涵初这几句话,竟是说到她心坎里了。她双眼悄悄张开一条缝儿,瞧着沈涵初,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涌上一阵莫名的感动。 ------------ 第六十九章 中湄 到了傍晚,楚劭南也到了夏宅。夏家一家子自然是高兴,尤其是中湄,围着他说个不停。楚劭南笑着拿出一盒八珍梅,递到中湄面前,道:“好了好了,你这小丫头就消停一会儿吧,你看这个能不能堵上你的嘴。” 中湄接过那八珍梅,笑逐颜开地吃了起来。夏太太便在一旁道:“你少吃些,马上要吃晚饭了。” 中湄吐了吐舌头,接连往嘴里塞了好几颗梅子,方才将那盒子往桌上一搁。沈涵初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吃晚饭时,一行人围坐成一个圆桌。楚劭南挨着沈涵初坐了一边儿,因他上学时在夏家住了好些年,这儿便犹如自己家般,一点也不拘束,时不时地给沈涵初舀汤夹菜,嘴里不停地道: “夏伯母炖的海参汤最是入味了,你多喝些……” “这道双椒鱼,我上学时最喜欢吃了,你尝尝看……” “这黄瓜酸嫩爽口,最适合夏天吃了……” …… 这两人恩爱和谐的样子,旁人看得有趣,夏家夫妇相视而笑,也不去打搅。中湄在一旁坐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劭南哥哥偏心,难怪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娘!” 桌上一阵哄笑。楚劭南道:“小孩子家的,哪里学来这样的话?况且你这辈分可是说乱了,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怎么成我娘了?” 中湄嘟起嘴道:“我这话是说得不对,可理儿是这个理儿。那我改一改,娶了媳妇忘了妹妹!” “好了好了,我算是对你认输了。”楚劭南说着也夹了一筷子菜搁在她碗里,“请用,我的好妹妹。” 中湄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刚刚那一幕,沈涵初自然没往心里去,倒被中湄一句“媳妇”说红了脸。 饭后,两人在夏宅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中湄一路送到他们到了宅门口,还想继续送,楚劭南便道:“行了,湄儿,你回去吧。走远了,你母亲又要担心了。” 中湄便摇头晃脑地道:“呦呦呦,你是怕我打搅了你和沈姐姐轧马路吧。” 楚劭南笑了起来,道:“你这小丫头,没大没小的,今天尽是来调笑我了。我下次来,可不给你带八珍梅了。” 中湄作出一副惊恐的样子,马上捂住嘴,声音闷在手掌里嘟囔着道:“我错了劭南哥哥,我马上回去。再见!”说着便往宅门后躲。那一副调皮的样子,看得他二人甚是有趣,在那里笑了起来。 楚劭南带着沈涵初终是离开了。中湄这才探出身子,远远地看着他二人相依远去的背影,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有些失落,站在那里发起怔来。 院子里飘来几阵鸟鸣,此刻听来竟有一种凄凉的意味。也不知过了多久,中湄听到她母亲在里面喊她,方才回过神。 那街上早已没了人影,中湄垂头愣了愣,便往院子里走去。 楚劭南牵着沈涵初已经走出一条街。路上,沈涵初道:“中湄这孩子真是活泼,有了她,就不图不热闹了。” 楚劭南应道:“可不是,自小到大,就是这么闹腾的性子。” 沈涵初笑了笑:“我真羡慕她,与你自小相识,陪了你这么多时光。” 楚劭南闻言“扑哧”一笑,将她往身边搂了搂道:“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以后,可是要用一生的时光来陪我的。” 她心里一阵暖意,忽然不说话了。 楚劭南偷眼去看她,笑嘻嘻地问道:“怎么了,媳妇儿?” 沈涵初一怔,笑着推开他,道:“别乱叫,谁是你媳妇儿。” 楚劭南便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刚刚在饭席上,你明明默认了,可不许不作数。” 沈涵初脸上一红,嗔道:“你这个人,怎么也这样贫嘴起来。”说着,便扭身向前跑去。 楚劭南便笑着追了上去,道:“我是说真的,初儿,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她胸口咚咚地跳着,道:“我们不是才订婚吗?” 楚劭南抓起她的手,放在心口道:“没把你娶过来,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的心越跳越快,有些担忧地道:“再等等吧,你母亲才刚刚肯接受我,我们就马上结婚,恐怕她……” 楚劭南在她手心吻了一下,道:“我母亲那边你放心,我自会说服她的,只要你答应,我就带你回湘林,到时候把那酒席一摆,你可就逃不了了。” 沈涵初听着,只觉得再让他说下去,她恐怕要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便故意岔开话题道:“对了,你真不打算回宁华大学任教了?” 楚劭南摇摇头:“我之前犯的事儿,就算我想回,如今那位校长,恐怕也不敢让我回去的。” “这宁华,也不是他梁廷殊一个人说了算的。你之前在学校,一直很受学生们的爱戴,再让几位德高望重些的教授去说说,若真想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楚劭南沉吟了一下,道:“当初我去宁华任教,多少也是看在老校长的面子上。如今老校长都不在了,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再说,我也实在不想看到梁廷殊那副趋炎附势的嘴脸。” “那你今后,怎么打算?” 他犹豫了一下,道:其实,薛元帅倒是几次来信,希望我能去广安帮唐总理。唐总理如今聚集了民主党的要员都到了广安,薛元帅说等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在广安成立新政府,与冯世年抗衡,届时便要北上,夺回政权,建立真正的共和民国!” 他们走出来时天已完全黑了,沈涵初却依然能看到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的那种别样光芒。 街上亮起了一盏盏汽油灯,泛着强烈的青光,沈涵初沉默的脸颊在那明暗不清的光线里抽搐了一下。 楚劭南伸手抱住了她,柔声道:“你放心,你在这儿,我哪儿都不会去的,我像你保证过,我以后绝不会让你再担心了!”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 这条街比较偏,偶尔有几辆黄包车经过,车轴似乎生了锈,吱吱轧轧地响着,越发显得此处寂静了。 “劭南……”沈涵初在他怀里有些忧心地道,“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我禁锢了你?” 楚劭南朗声笑了起来:“哦?有吗?若真有的话,也是我心甘情愿!” ------------ 第七十章 中湄 末伏天的阳光透过层层的枫杨树叶,像一条条金线似的,真是个明媚的好天气。宁阳城里,各个学校都开了学,街上一时间涌出许多穿着制服的学生。那圣兰女校,都是尖顶方窗的西式建筑,一根根罗马柱粉得簇新,校门口摆满了应景的四季海棠,红艳艳的仿佛浸染开的胭脂,校园的大铁门敞开着,一群群一色蓝衣黑裙、白棉长袜的女学生往里走着,正是一番活力四射的嬉闹景象。 沈涵初夹在人群里,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转身一看,只见一圆脸的俏丽女孩儿正抿着嘴对她笑。 “中湄!” “沈姐姐……”中湄将身上的校服往下扯了扯,有些自豪地道,“从今天起,我就是这儿的学生了。” 沈涵初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中湄可真厉害,说考就考上了。” “那得多亏了沈姐姐来替我补课。唉,熬了一个暑假,我都快闷死了!现在好了,我总算是解放了!” “哦?”沈涵初笑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这学校的课业可不轻松。” “啊?”中湄苦叫了一声。 她一路踢着石子跟着沈涵初一起走着,忽然眼珠一转,笑问道:“沈姐姐,你教的是什么课呀?好不好学?要不,我来学你的课吧。” 沈涵初道:“你这小脑瓜子,又打什么主意呢?” 中湄嘿嘿笑了两声,沈涵初便道:“这得看教务处的安排,我也做不了主呢。不过,若我真成了你的老师,想必是要更加对你严厉要求的,你可别指望我能让你蒙混过关。” 中湄听了,又是哭叫一声,一面嘟起嘴道:“没劲儿,你跟哥哥他们都一样,一本正经的,一点儿都不好玩!” 中湄说着,又活蹦乱跳地跑开了,与她道别:“沈姐姐,我教室在那边,再见了!” 沈涵初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往另一方向的教室走去。 这日,是原京畿卫戍总司令陆德全就任宁州副都督的日子;宁州一下子有了两位都督, 各界都在揣测中央的意图,一时间众说纷纭。而顾北铮虽然对冯世年的此项委任心中不满,然面子功夫不得不做,又听了他哥哥的建议,命人备了厚礼,带到陆德全处拜访。 陆德全在宁阳置办的宅子,乃是前清一位洋务大臣的府邸,虽不及顾北铮的督军府奢华宏大,但自有一种古朴的厚重。园子近来早已修葺一新,一片花红柳绿,十分漂亮。 陆德全这日正领着家眷乔迁新宅,见顾北铮来了,忙迎上去道:“顾少帅,您怎么来了?” 顾北铮道:“陆叔今日上任,北铮身为晚辈,岂有不上门拜访的到底。” 陆德全道:“不敢不敢,大总统都说了,德全此次调任,是为了辅佐少帅你,德全岂敢倚老卖老。” 顾北铮朝身后一挥手,只见一排卫兵恭恭敬敬地捧着锦盒,往厅内的长案上放下,一一打开道:“一些薄礼,陆叔的新宅或许用得上,还望陆叔收下。” 陆德全乃是贪财之人,见满匣子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眼睛已发了直,嘴上却道:“这可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正说着,只见一少年从门外走进,穿着一条时髦的吊带西裤,双手插在裤袋里,吹着口哨走进来,嚷道:“爹,谁来了呀,门外好大的架势。” 陆德全脸色一沉,朝那少年呵斥道:“混账东西,还不过来见过顾少帅!” 那少年一愣,灰溜溜地走了过去,陆德全赔罪道:“犬子青浦鲁莽无知,忘少帅见谅!” 顾北铮客气地一笑:“陆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可是在陆叔的军中历练了?” 陆德全叹了口气道:“都是我惯的,他哪里肯去军中吃苦呀,还在学堂里胡闹呢,跟少帅您不能比,不能比呀!” 顾北铮打量了一下那少年,道:“陆少爷年纪还小,陆叔也不用急……时间不早了,今日冒昧来访,诸多打扰,北铮就先告辞了,宁州的情况,等明日到了公署大楼,再详细与陆叔说。” 陆德全看着四周往来布置的仆役,忙道:“好,好,我这儿现在正是乱的时候,实在是招待不周了,等来日安顿好了,一定请少帅来府上再叙。” 顾北铮走后,那少年松了一口气,将手指往西裤的吊带上顺势一捋,吹起了口哨正想离开,却又被陆德全呵住:“站住,我有让你走吗?” 那少年脚步一顿,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道:“爹,刚刚外人面前您老也教训够了,您还想怎么样呀!” 陆德全顿时火冒三丈,走到他面前指着鼻子骂道,“你还好意思顶嘴,看看人家,才比你大了多少,就是一省督军了,比你老爹都高一个官阶,你再看看你,简直像个废物!” “爹,您成天骂我是废物,可你不要忘了,我是您的种儿,如果我是废物,那您岂不是老废物了,您老骂我,可就是骂您自个儿了。” “你……你!”陆德全气得脸色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道,“滚下去,你给我滚下去!” “我刚刚不正要滚吗,您老不让呀!”那少年撇了撇嘴,一溜烟便没了人影。 陆德全气得直咬牙,恨不得把他抓回来抽一顿马鞭,可心里到底是舍不得,只能瞪着眼干嚎:“作孽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逆子!” 原这陆德全,总共有十几房妻妾,无奈都是些瓦窑,生了一堆女儿,一直到了不惑之年,才添了一位少爷,取名陆青浦。 陆德全中年得子,自然是对这独子从小宠爱有加,所以养成了他骄奢任性的性格。在丰平时,陆青浦上的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学生里多是公子哥儿,最容易凑到一起胡闹。陆青浦又是自小被宠上天的,恃宠而骄,在学校里打架闹事,无恶不作,被劝退了好几回。每次都是陆德全又求情又捐钱的才没被开除。然后就在不久前,陆青浦竟偷了他的枪带到学校去,幸而那枪是没上子弹的,没闹出人命,不过砸伤了一位次长公子的右眼,引起了不小的风波。这回学校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留他了。 经这一遭,陆青浦的恶名也就传了出去,丰平城里其他学校都不肯收他了,陆德全没办法,只好借着此次调任将他一起带到了宁州。 ------------ 第七十一章 督军公子 陆德全在宁阳安顿之后,便又开始为陆青浦上学之事张罗。宁州不比丰平,宁阳的学校不知陆青浦的恶名,副督军的公子入学,自然是不敢怠慢。 进了学校后,陆德全对陆青浦再生告诫,若还敢胡作非为,非打断他的腿。陆青浦嘴里应着是,却深谙他是陆家独苗,他父亲哪里舍得打他,因而心里不以为意。 宁州是南边著名的繁华之都,十里洋场,乐子极多,真是个*的天堂,陆青浦平日里纨绔惯了,又被这里的繁花似锦迷了眼,哪里还肯好好读书,不消几日就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日日翻了墙逃学出去逍遥。 这日,他们一行人刚从酒馆子出来,陆青浦从家里遣了汽车,载着他们满街瞎逛。汽车开过圣兰女校时,恰好到了放学时间,一时间人声鼎沸,只见一个个水葱似的妙龄女学生,三三五五地扎堆走出来。 这一行人便看直了眼,索性命司机停了下来,对着这些女学生品头论足,一面竟还吹起了口哨,极不像样。学校保卫队的人见了,便来赶他们。陆青浦因前不久的事情,刚被他老爹痛骂了一顿,还不敢太张扬,只是小声咒骂了几句,先命司机将车假意开走,在离学校不远的拐角处又停了下来。 恰逢中湄和班里几个女学生结伴回家,经过这拐角处。忽见一旁的汽车上跳下几个人,拦住了她们的路。正是陆青浦一行人。 中湄和这几个同学,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其中有个叫季淑娴的,是班里出了名的漂亮,就算中湄,也是极其水灵可爱的,因而陆青浦他们见了,便像苍蝇盯了血似的。 陆青浦笑嘻嘻地上前,便往那季淑娴脸上一摸,嚷道:“哟,你是哪家的小姑娘,长得这样标致。” 季淑娴吓得慌慌张张地往墙边躲去,叫道:“你谁呀,干什么!” “你躲什么呀?我不过想与你认识认识。”陆青浦还想上前,忽然“哎呦”一声痛喊,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被人扭到了身后去。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面如满月的女孩子怒目瞪着自己,她那紧紧咬着的粉色嘴唇如一瓣柔软的桃花,可脸上却透着一股英挺的杀气。 陆青浦一愣,忽然恶狠狠地叫道:“小丫头,还不放手,待会儿挨了我的打,可别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 中湄听了,手往里一拧,更是加重了几分力道,陆青浦感到胳膊一阵剧痛,好似要被扭断了,慌忙向他的同伴求助:“喂喂喂,你们几个还不快上来把她拉开!” 他的几个同伴便跑上前,一人的手掌刚要抓住中湄,中湄却利索地躲开了,抓起那个人的肩膀便往前一摔,那人便飞出几丈远,“咚”地一声落地。 陆青浦虽借机脱了身,却看得目瞪口呆,不想一个看着楚楚可怜的女学生,打起架来竟这般厉害! 陆青浦自言自语道:“我就不信了,我还奈何不了一个小丫头!”他说着,便冲上前,和中湄扭打起来,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听见一阵哨声,原是同行的几个女学生,趁乱跑回学校叫了保卫队人员过来。 看着前方跑来的保卫人员,陆青浦虽然脸上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又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因而也顾不得面子了,跳上汽车风驰而去。 中湄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校服都被扯破了,季淑娴抓着她只是哭:“中湄,中湄,你没事吧……” 中湄摸了摸脸,将手指往鼻下一擦,豪气道:“没事儿,小伤而已。”话音刚落,她又“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季淑娴便马上问道:“怎么啦?是不是哪里疼了?” 中湄晃着脑袋道:“不是,只是我这样子回去,我妈肯定又要骂我了!” 季淑娴哭笑不得:“你还担心这个,我看赶紧和我回校医务室看看,伤要不要紧。” “行吧,不过淑娴,你待会儿可得陪我一起回去。我妈问起来,你就说我和你去学校后山上摘花,我不小心摔了下来,衣服是被荆棘勾破的,脸上是被山石撞的,你说的话,我妈还可能会信的。” 季淑娴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这样害怕你妈知道呀?今天这事,本就错不在你,你是为了维护我,况且你还那样英勇。” 中湄哭丧着脸道:“淑娴你是不知道呀,我父母一直想让我学做个淑女,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跟别人打架了,才不管我是不是英勇呢,非骂死我不可!” 陆青浦在宁阳城里游冶一阵子后,起初的新鲜感早已退去,渐渐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这日,他那几个朋友要拉他去舞场玩乐,陆青浦不耐烦地道:“不去不去,那个黛丽近来缠人的很,我可不想碰着她。” 其中一人便笑道:“咱陆少喜新厌旧的速度可真真儿的快,那黛丽小姐攀上您这个金主才几天呀,你就厌烦人家了。” 另一人道:“咱们陆少什么眼界,那个黛丽,咋一看是漂亮,可看时间久了,也觉得不过如此,要不然,也不会沦落来做二等的腰货女郎。” “说起来,近来那仙乐门舞厅的冷霜霜风头盛的很,多少达官显贵想约她跳舞,都吃了闭门羹呢。” 陆青浦道:“你这话说得夸张了,再怎么风光,也不过一介舞女,达官显贵真要与她跳舞,她还敢不从?” “陆少,她在我们眼里虽不过是个腰货娘,可人家自有人家的架子,这头牌的舞女,都是舞厅的皇后,咱们去了人家的场子,自然得守人家的规矩;而且这个冷霜霜,脾气怪得很,她陪人跳舞,全凭心情喜好,不是你送的花篮越多、给的赏钱越多,她就肯出台陪你,她要是高兴了,穷酸学生也陪,她要是不高兴了,师长局长也不理;偏偏这样的脾性,还能引得无数走马王孙为她神魂颠倒、一掷千金。” 陆青浦听得,忽然来了兴趣:“哦?真有这么玄乎,本少爷倒想见识见识了。” ------------ 第七十二章 督军公子 仙乐门舞厅,靡靡之音四起,陆青浦一行人早包下舞台前的最佳之位,等着一睹冷霜霜的风姿。 到了八点光景,舞厅的客人都鱼贯而入,之前还有些空荡荡的厅堂,一时间人满为患。舞台上,幕布大开,莺歌燕舞陆续登场,那些叫玫瑰牡丹之流的歌女,纷纷登台献唱,一个个身姿袅袅、艳光熠熠。 陆青浦的几个朋友看得津津有味,陆青浦却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那个冷霜霜,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呀?” 他那朋友便笑道:“陆少急什么,若是这么快就出场了,还能叫仙乐门的台柱子吗?” 几场歌舞过后,冷霜霜终于现了身。她高挽云鬓,身段风流,妙如灵蛇,一身紫色流苏长裙曳地,胸口却是一片薄纱轻拢,春光无限,而面颊上一只黑纱镶钻的蝴蝶面具,更是平添了几分神秘。 陆青浦的目光被紧紧吸引,嘴上却不屑地道:“出都出来了,还戴个面具,故弄玄虚!” 他刚说完,冷霜霜的歌声已飘然响起,与方才那些热情的靡靡之音不同,她的曲子清扬婉转,又有几分哀怨缠绵,无形之中,已然扣人心扉。 陆青浦终于没了声响。 冷霜霜一曲完毕,全场掌声口哨声顿起,舞台上的灯光逐渐暗下,一片朦胧中,她缓缓截下蝴蝶面具,往台下轻轻一抛,一时间艳惊四座,众人都哄抢了起来。 陆青浦一行人未去抢那面具,只是在座上欣赏冷霜霜的风姿。 “酒色芳香,媚眼如丝,真是要蚀人骨头呀!” “还有歌喉,万里挑一,难怪这么多豪客愿为她一掷千金!” 陆青浦却道:“模样倒也说不上多么惊为天人,只是那股子风韵,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一人调笑道:“看来陆少在丰平城里必然有一位绝色的相好,不然怎么连这名满宁州的冷霜霜都入不了陆少的眼。” 陆青浦终于笑了起来,道:“谁说没入我的眼……”说着朝不远处的一个侍从打了个响指,那侍从便匆忙过来,躬身道:“陆公子,有什么吩咐?” 陆青浦拿出一沓子钱,丢给那侍从道:“替我送冷小姐十个花篮。” 侍从眉开眼笑,舔声道:“是,是,小的这就去。” 舞厅里,众人都杨声叫着“Encore”,正要退场的冷霜霜只淡淡一回眸,烈焰红唇抛出一个飞吻,似有令人神魂颠的魔力,场下更是沸腾如雷。 从这日起,陆青浦日日去那仙乐门,为冷霜霜捧场,那钱如流水般花出去,不想半月过去了连一支舞都没能与冷霜霜跳着。陆青浦公子脾气,起初听那几个朋友说起这事儿时觉得有趣,但落到自个儿头上,哪里受得了这般冷落,这夜在仙乐门喝了几瓶酒后,便开始胡闹起来。 仙乐门自有大班与打手维持场面,但这副督军的公子,自然是不敢得罪的,忙请了他们经理出来调停。 陆青浦双脚搁在桌子上,怒气冲冲地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今日我一定要冷霜霜陪我跳舞!” 那经理十分为难,道:“陆公子,冷小姐今日的台子,半月前就被人订下了,小的也不能坏了规矩呀。” “那人出多少钱,我出双倍的钱!” “倒也不是钱的事,只是那位客人,冷小姐是十分看重的,我也不好去拆台,不然冷小姐跟我置气了,这可就不好办了。” 卡座上,陆青浦的一个朋友道:“我说老哥儿,你还是不是这儿的经理了,那冷霜霜就算再怎么红,也是你仙乐门的舞女,你连底下一个舞女都号令不了,还开门做什么生意!” “哎呦,这位公子说笑了,冷小姐虽然现在在我仙乐门做生意,但外边不知多少舞厅想重金挖她呢?我若强行干涉,惹她一个不高兴,不是我炒她,而是她炒了我仙乐门。”那经理说着,舔着脸给陆青浦倒了一杯香槟,赔罪道,“陆公子身份尊贵,不要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计较,等明个儿,明个儿我一定让冷小姐陪您!” 陆青浦霍然起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骂道:“明个儿,又是明个儿,你这是诓我呢!”陆青浦将他往后一推,径直往舞台后的化妆间走去,一面道,“啰哩啰嗦的,尽说些没用的话……” 冷霜霜在化妆台前补完妆,正要出去跳舞,却陆青浦拦住了去路。 冷霜霜索性依在门框上,一只脚尖踮起,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道:“陆公子。” “哦?”陆青浦往前靠了靠道,“你认得我?” 冷霜霜唇角勾了勾,慵懒一笑:“督军家的公子,霜霜岂敢不认识,况且陆少爷的花篮流水似的送进来,霜霜心中十分感念公子爷呢。” 陆青浦听了,心里十分舒服:“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陪我跳支舞,也不枉我送了这些花篮。” 冷霜霜却道:“今日不行,今日我已有约。” “那我倒是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显赫的人物,让霜霜小姐今夜对我一再推辞。” 冷霜霜不再言语,只顺手拿过化妆台上一包哈德门香烟,点了一支来抽。她一垂头,乌浓的卷发便纷纷落下,她拂手一撩,吐出一口袅袅的烟雾来,目光淡漠地往远处看去,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陆青浦顺着她的眼风望过去,不过是一个穿长衫的男子,无论衣着还是长相,看着都十分普通。 “这人是谁?”他又问道。 冷霜霜淡淡地道:“不过是一个小警员,跟陆公子自然不能比。” “既然如此,你还舍我选他?” 冷霜霜闻言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又冷又媚:“陆公子说笑了,霜霜不过一介风月女子,往来皆是恩客,无论是名流权贵还是贩夫走卒,我可一个都不敢得罪呢。” 陆青浦一时无言以对。 冷霜霜趁机朝他点头致歉:“陆公子,先来后到,行有行归,抱歉了。”说完,便款款而去。 ------------ 第七十三章 督军公子 陆青浦铩羽而归,好没面子,一个劲儿地喝酒。 他那朋友劝道:“要不,我去把黛丽找来陪你跳舞。” 另一人嗤声道:“见过冷霜霜,谁还会想要跟黛丽跳舞的。” 陆青浦抬头盯向舞池里那个穿长衫的男子,道:“你们可知道,那个跟冷霜霜跳舞的警员,是什么来头吗?” 那人顺着陆青浦的眼风望去,定睛一看,笑道:“原来是他呀,怪不得陆少又吃了闭门羹。” 陆青浦侧眼看着他,道:“你知道?” “那人其实也没什么来头,只不过冷霜霜还没大红的时候,几次被地痞流氓盯上,都是他出头帮衬着,如今冷霜霜大红大紫,恩客皆显贵,可只要他一来,冷霜霜必然优先招待。” 陆青浦听完,忽然饶有兴趣地一笑,喃道:“听着,倒还像是个有情有义的舞女。” 自此之后,陆青浦像是添了一桩心事,越是约不到冷霜霜,越是想征服。 他的朋友见他烦恼,便献计道:“陆少,我倒是有一计策。” “哦,什么计策?” “陆少,索性咱哥几个就牺牲一下自个儿,在冷霜霜晚上离开舞厅后扮作混混将她劫持调戏,陆少再来个英雄救美,既然那个普普通通的小警员能因此让冷霜霜另眼相待,凭陆少的身份家世,冷霜霜还不倾心相许?” 另一人讥笑道:“什么烂计,要扮混混你自己扮,可别拉上我们。” “你们几个儿,平时陆少请咱们吃请咱们玩的,陆少需要的时候,可不能不讲义气。” 那人又啐道:“你少拍马屁,我看你呀无非是自己近不了冷霜霜的身,想借陆少的手,趁机揩她的油,再说了,我们几个都是在仙乐门混了脸熟的,容易穿帮的很。” “穿帮倒不必担心,我认识一个乔装高手,让他给咱们换身行头,保准认不出来。” 陆青浦在一旁听了,倒是有些心动:“计倒是好计,不过我陆青浦要的女人,你这混小子休想染指。” “陆少,你可听他们别胡说,我对陆少可是一片赤诚,再说就算不是我,去道上雇来混混,不是一样被别人揩油么。” 陆青浦若有所思起来,忽然眼珠一转,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这日天朗气清;日光尽敛,鸟雀归巢之时,中湄随着人群从圣兰女校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 等离学校一段距离后,人群渐疏,中湄便蹦蹦跳跳起来,一面想着今日母亲说要做几道新菜,仿佛已闻到那香气,不由得舔了舔嘴唇,正心向神往之际,忽然被人一拽,拽进了一条胡同里。 中湄猝不及防地站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时髦的西装少年,从头上缓缓拿下一顶帽子,扬起脸痞气十足地朝她一笑。 中湄看了许久,才想起这人是谁,指着他叫道:“你……你……你不是那天那个无赖吗?” 陆青浦一愣,顿时恼火起来,嚷道:“没眼力的丫头,我这样一个翩翩佳公子,你居然说我是无赖!” 中湄听了只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陆青浦便问道:“你笑什么?” 中湄看着他眼外一圈还未完全消退的淤青,笑道:“好个被打成乌眼圈的佳公子,你今日来,可是又皮痒了?” 陆青浦一听,忽然恼红了脸,道:“臭丫头,嚣张什么!那日你不也挨了我的揍,咱们那天顶多算打了个平手,那还是我让着你。” 中湄不屑地道:“少在这里吹牛的,本姑娘也用你让,你若不服气,再与我比试比试,看我不打得你哭爹求饶!”中湄说着撸了袖子,上前作势要打人的样子,陆青浦那日见识了她的厉害,忙往后退了几步,道:“我今日来,就是要和你再比试比试的,不过可不能这么比。” 中湄停下道:“哦?那你想怎么比?” 陆青浦挑着眉道:“比打架谁厉害,那都是街头混混们做的事,咱们要比就比些高级的。” 中湄啐道:“你到底想比什么,啰啰嗦嗦的,你再不说,我可要走了!”说着转身便往胡同外去。 陆青浦忙拉住她道:“骑马你会吗?” 中湄自幼跟着她舅父在军中长大,骑马对她来说小菜一碟,拍着胸脯得意道:“本姑娘有什么不会的!” “那好,咱们去南郊马场比试一场,你敢吗?” 陆青浦虽然不学无术,但他陆家是在马背上发的家,他对自己的骑术,十分自信。 中湄迟疑了一下,道:“现在可不行,我要回家了,回去晚了,我母亲要说我的。” 陆青浦立刻揪住了她道:“诶,你可别想临阵脱逃,你不敢跟我去,就是你怕输。” 中湄见他气势嚣张,十分看不惯,甩开他的手喊道:“谁怕了,比就比!不过比之前,咱得先定好,我若赢了你,那将如何?” 陆青浦道:“你若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不过,你必是没有机会赢我的。” 中湄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行,我现在就把我的条件说一说,我若赢了你,你得向淑娴赔礼道歉。” “淑娴是谁?” 中湄道:“我同学,你那天对着耍无赖的那位。” 陆青浦笑了起来,道:“原来是那一位,没问题,这么标致的女孩子,我倒是很愿意再见一见呢。” 中湄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便讪笑着道:“你放心,再见着她,我保证规规矩矩的。不过咱们也得公平,你若输了,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陆青浦神神秘秘地笑道:“等比完了再告诉你,这件事,对你而言,绝不是什么难事儿。” ------------ 第七十四章 不打不相识 中湄跟着陆青浦到了南郊的骑马场,陆青浦突然丢给她一套衣服,道:“这是我五姐的骑马装,你换上吧。” 中湄便道:“怎么,你还有姐姐?” 陆青浦笑着扬高了道:“我的姐姐,可多了去的。” 中湄换了衣服,又跟着陆青浦去马厩选马,那里的人都认得陆青浦,舔着脸笑道:“陆公子,你可来了。” 陆青浦昂着头道:“替我选两匹好马。” 不一会儿,那人便牵了两匹骏马出来,一匹枣红色的骅骝,一匹银白色的狮子骢。中湄狐疑地看了一眼陆青浦,道:“喂,你不会在马上动了手脚吧?” 陆青浦撇嘴道:“我是那样的人么!你不放心的话,让你先选好了。” 中湄看了几眼那马,果然都是上等的好马,便牵过那匹骅骝道:“我就要这匹了。” 她说着抓住缰绳,一脚踩住马蹬,轻盈地上了马背。陆青浦在一旁道:“呦,看来还是学了些花架子的。” 中湄“哼”了一声,一纵缰绳,率先跑了出去,陆青浦忙也上了马,跟了上去。 两人跑了几个来回,直至夕阳西下,远方一片松木林上披着如缎的晚霞,中湄在日头下晒了许久,又吹了晚风,脸上变得红扑扑的。陆青浦看了看她,心想这小丫头,竟还真有几分能耐。 陆青浦自视骑术了得,因为他父亲虽常骂他不成器,但骑术上却夸过他好几回,不想这丫头竟然不比自己差,此刻对她,倒真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他正想着,忽闻耳边一声脆亮的马鞭声,回神一看,自己就要被她超了过去,忙敛了心神,迎头赶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青浦到底还是略胜一筹,赢了中湄。他乐得眉开眼笑,朝中湄一扬眉,神气道:“你输了!” 中湄勒住了缰绳,恨恨地一甩马鞭。 “别生气呀,其实你也是挺厉害的了,只不过,谁让你碰上了本少爷呢!” 陆青浦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中湄见他这小人得志的样子,更是生气了,调转了马头,顾自往回骑。 陆青浦纵了马跟到她身旁,问:“喂,你这骑术,还有那些拳脚功夫,是跟谁学的?” 中湄板着脸回道:“关你什么事!” 陆青浦也不生气,又问:“你真是那圣兰女校的学生吗?我看着你可真不像,倒像是军校里跑出来的,不过这军校,什么时候收女学生了?” 中湄仍不理他,扬起马鞭一抽,策马将他甩在了身后。 她回到马厩边,将马还了,又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道:“愿赌服输,你说条件吧。” 陆青浦笑得神神秘秘,道:“你跟我去个地方。” 车窗外,一盏盏璀璨的霓虹灯飞似的往后倒去,这条街一到夜里便灯红酒绿,素有宁州的“不夜城”之称,中湄的心中略有不安,皱眉发问:“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呀?” 车子停在了仙乐门歌舞厅门口,陆青浦笑嘻嘻地道:“到了到了。”便带着中湄下车。 仙乐门歌舞厅的已是宝马香车如织,靡靡的舞曲从那玻璃大门里飘扬而出,早有包着红头巾的印度侍者前来拉门泊车,引着陆青浦一路往里走。 舞场门前的墙柱上的悬挂的两幅精美的海报,皆是摩登艳丽的旗袍女郎,由楼顶中央牵出无数盏霓虹灯,晶莹夺目,衬得上面海报上的女郎更是艳光熠熠。一向胆大的中湄此刻倒有些害怕起来了,躲在陆青浦身后道:“喂……你……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说着两人已踏入舞场内,陆青浦选了一个舞台附近的卡座坐下,便有金色制服的侍者端来烟酒点心。中湄到了此刻反而有种豁出去的心情,索性好奇地环顾起四周,只见金碧辉煌的大厅皆是衣着入时的男男女女,其中自然有不少艳冶的舞女。 忽然,厅内的灯光暗了大半,乐曲骤换,金色的幕布缓缓拉开,一群丰满明艳的女郎们曲翩然而入,身上的流苏裙开叉至腰间,一个个热情似火,踩着舞曲摇摆,露出一排排白花花的大腿。 中湄吓得捂住了眼睛,叫道:“呀!她们……她们怎么光着腿呀!” 陆青浦闻言觉得甚是丢脸,环顾左右,幸而没人听见,便朝她“哼”地一声轻笑道:“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心里却有几分得意。 中湄闻言,气得起身就要走,陆青浦忙拽住她,道:“坐下坐下,马上就出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阵炫目的灯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舞台上飘下一片玫瑰花雨,灯光调至柔和,台上的舞女们纷纷散开,一阵空灵婉转的歌声响起。 只见舞台中央,一名穿着紫色的华服女子,薄纱掩面,身姿妙曼,清歌悠扬,场上的人都屏息而望,不忍有一丝杂音干扰。 “看到没……”陆青浦对着舞台道,眼眸里露出兴奋的光芒,“她叫冷霜霜,这里就属她最当红!想约她跳舞的人,都能排到城门口去了。” 中湄看着陆青浦,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埋着什么药。 “喂,你再不说正事我可真要走了!” 陆青浦眉头微微一皱,道:“你别老是‘喂喂喂’,本少爷有名字,姓陆名青浦,你呢?你叫什么名儿?” 中湄一扭头,毫不客气地道:“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 陆青浦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我也是敬你身手好,想与你交个朋友。” 中湄一愣,朝他一吐舌头,取笑道:“我才不要和无赖交朋友呢。” “你……”陆青浦一时气结。 两人各自抱拳坐着,陆青浦生了好一会儿的闷气,还是放下身段道:“冷霜霜人如其名,冷若冰霜,我连着送了多少花篮都约不到她,所以想请你帮本少爷一个忙。” 中湄懒洋洋地回道:“什么忙?” 陆青浦又恢复了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嘿嘿地笑了起来,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地一阵说。 中湄听得大跌眼镜,叫道:“什么!我……才不会帮你做这种事情!” ------------ 第七十五章 不打不相识 陆青浦闻言,直起脖子道:“愿赌服输,你可不能耍赖。” “我……”中湄的气焰矮了几分,想了想推脱道,“你既然雇了小混混,何不让他们来做,干嘛非要找我?” “都说了要调戏她,我可不想真让那些真混混揩了油,你是个女人,自然没关系……”他顿了顿,又嬉笑着吹捧了句,“再说了,那些街头混混的身手,哪有你这般厉害。” 这句话捧得中湄很是受用,可她仍是不愿意帮他做这缺德事儿,便找借口道:“可你要我扮男人,我也不像呀!” “这个你放心,我找人来替你打扮打扮,保管把你乔装成一个街头恶霸。” 中湄气得直跺脚,道:“好啊你,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阴谋,我就不该跟你过来!“ 陆青浦道:“这话怎么说的,本少爷凭得是真本事——大不了等事成之后,我也应了你的条件,摆一桌酒席,给你那同学赔礼道歉。” 这日夜里,中湄回到家里,已是十点光景,夏太太对着她又是一通念叨:“前段日子回来时鼻青脸肿的,今个儿到好,也不给家里报个信儿,大半夜地才回来,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哪有这样子野的!” 中湄便道:“妈,我以前在舅舅那儿,跟着舅舅身边的叔伯去巡营,也常常深夜才回,舅舅可从来没说过我野!” 夏太太黑下脸道:“以前是以前,你现在年岁也大了,再这么胡闹下去,看你以后怎么嫁人!” 中湄知道她母亲吃软不吃硬,便笑着撒娇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一直陪在妈和爸身边可好。” “胡说,女孩子家,终归是要嫁人的,你想赖在家里当个老姑娘被你嘲笑么。” “谁敢笑我,看我不揍他!”中湄笑着挥了挥拳头,一面往自己屋里溜去。 夏太太终于被逗乐了,正要笑,忽然想起了什么,朝中湄的背影喊道:“湄儿,你还没告诉我,你晚上去哪儿了呢?” 中湄早已关了屋门,只当没听见。 夏太太摇着头叹了口气道:“小时候没养在身边好好管教,现在就是想管也管不住了……” 那晚在仙乐门舞厅,中湄佯装答应了陆青浦,心里却不乐意,只等脱身之后自己躲着不见他便是了。 不想这陆青浦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自此之后便缠上她了,每日一放学,便开着汽车守在圣兰女校门外。 中湄想躲开他,他便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喊着“背信弃义,食言小人”,惹得周围的同学纷纷侧目。中湄气得跳脚,但这次确实是自己食言在先,也不能像之前那般揍他一顿。 中湄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得答应了下来。 到了行动的那晚,中湄怕她母亲念叨,索性早早地回到家,又早早地睡下,等挨到了后半夜,才偷偷起床,翻了墙溜了出去。 陆青浦早就开了汽车到街口接应她,将她送进了一户人家里,等中湄再出来,已是浓眉粗眼,满脸麻子的街头混混形象,嘴角还粘着颗大黑痣。 陆青浦看着中湄的新形象,满意地点着头道:“不错不错,小孙介绍的人,手艺还真是好。” 中湄沉着脸,一声不吭地上了车。 汽车一路往仙乐门开去,中湄扯着脸上的那颗大黑痣,嫌弃地道:“这颗痣真是恶心透了,上面挂着根毛,非要我粘上这个东西么!” 陆青浦噗噗地笑了出来,一面阻挠她道:“别扯了,扯坏了就不像了,你越丑,冷霜霜就会越害怕。” 中湄负气地看了看窗外,道:“还要多久才能到呀!” “快了快了……”陆青浦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我雇的那些混混已经在那边的街上等着了,到时候拦车的事儿他们会做的,你就少说话,但要摆出你带头大哥的样子。” “到时候若冷霜霜不下车,你就强行把她拉下车,来个当街调戏,然后我再闪亮出场,来个以一敌众,英雄救美……” 陆青浦说着手舞足蹈起来,“打起来的时候,这个度你要把握好你知道吗?既不能真打,可不能太假,既要让我险中救胜,又要显得我英雄盖世……” 中湄的眉头越皱越深,不耐烦地道:“知道啦,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啰嗦!” 次日,圣兰女校的外文课上,中湄无神的双眼盯着前方,脑袋却一下一下地往下掉。 昨晚的那场戏做得很顺利,陆青浦那混小子成功赢得美人芳心,只苦了她,闹到后半夜才回到家,如今顶着双乌眼圈来上课,困得不行。 中湄又想到昨晚与陆青浦打架的时候,他虽事先一再嘱咐不能动真格,她却借机狠狠报复了他一下,那几拳揍得可是有些狠,痛得他龇牙咧嘴地,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她却只假装看不见,又趁机猛踹了他几脚,这才给他放水。 想到这里,中湄觉得十分解气,兀自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听到讲堂上,安雅修女怒气冲冲地叫了她的名字。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同桌的季淑娴连推了她几下,才猛然睁开眼。 “夏同学!”修女铁着脸。 中湄忙站了起来。 “你将我刚刚的文意,再复述一遍。” 中湄一脸懵然,只去看淑娴,淑娴悄悄指了指课本,中湄忙去翻那一页。 修女在上面厉声道:“不用去翻课本了,夏同学,我看了许久了,你一直在打瞌睡,我讲的课,有这么枯燥吗?” 中湄忙摇摇头,嗫嚅道:“老师……我……我只是困了。” 修女更是生气了,道:“既然你这样困,这堂课就站着听吧!” 中湄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地站着。 等到了中午,中湄站得腿都麻了,方才扶着腰,“哎呦哎呦”地抽着气坐了下来。 淑娴一面去扶她,一面问道:“中湄,你这是怎么了?整个上午都在打瞌睡。” 中湄看了她一眼,哀嚎道:“淑娴啊……我……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 第七十六章 不打不相识 自陆青浦的英雄救美计得逞之后,冷霜霜不仅对他假以辞色,还日日留了时间与陆青浦跳舞。 陆青浦成功抱得美人归,少不了在人前耀武扬威。 一日,中湄放学走在回家路上,忽闻身后一阵阵刺耳的汽笛声,直朝自己响逼来。中湄止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一辆漂亮的敞篷汽车上,陆青浦搂过一个妩媚的女子,“吧嗒”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然后朝中湄得意一笑。 那名女子正是冷霜霜。 中湄看着他小人得志的样子,既纨绔,又无赖,觉得恶心透了,只希望再不要见到这人。 不料才没过几天,陆青浦又找上她来。 中湄警惕地看着他道:“你干什么,我可不再会为虎作伥!” 陆青浦一愣,笑道:“什么为虎作伥,你这是成人之美。” 中湄“哼”了一声,顾自往前走,不再去理他。 陆青浦忙跟了上去,继续道:“怎么样,我与那冷霜霜,看着是不是郎才女貌,般配至极。” 中湄眼珠一转,只道:“嗯……是般配,就像是个大姐姐领着个小毛孩。” 陆青浦脸色一红,不服气道:“你才是小毛孩,本公子明明气宇轩,是堂堂男子汉。” 中湄不耐烦地看着他道:“得了得了,你有什么事快说,本姑娘没功夫跟你瞎扯。” 陆青浦有些气鼓鼓地走近她,刚要凑近中湄耳边,还未开口,便被中湄一掌拍开。 陆青浦没头没脑地挨了一下打,捂着脑袋一时发愣,等反应过来,气得暴跳如雷,指着中湄骂道:“你……你……你又打我!” 中湄拍了拍手,*地道:“有话就说,谁让你贼眉鼠眼地靠这么近。” 陆青浦连吃了几个瘪,心里已是怒到了极点,骂道:“臭丫头,我好心来履行我的诺言的,你就这样不识好歹!得,再见!” 陆青浦说完,扭头就走。 诺言?中湄一愣,忽然想起他答应了事成之后,给淑娴赔礼道歉。 中湄“呀”了一身,赶忙拦住了陆青浦。 陆青浦冷冷地绕开她,并不想理会。 中湄身子轻灵一转,又将他堵了回去,陆青浦又要绕开,中湄便又堵,两人纠缠了好一阵子,中湄一跺脚喊道:“好啦好啦,方才是我不对可以了吧。” 陆青浦嘀咕道:“没诚意。” 中湄语气和缓了许多,道:“你才没诚意嘞,你既说自己是堂堂男子汉,就应该大度些!而且言必行行必果,给淑娴赔礼的酒席,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陆青浦看了看表,想着还要去冷霜霜处,便干脆道:“明日六点,芝风阁,我摆好酒宴等你们。”说完跳上汽车扬长而去。 到了次日,中湄带着淑娴赴宴。 芝风阁的饭菜在宁阳并不算出彩,但景致却是极好,馆子里尺树寸泓,莲叶满池。 陆青浦包了一个雅间,满桌的酒菜已备齐,搁了只脚在长凳上晃荡,优哉游哉地等着中湄。 只闻“吱嘎”一声,中湄与季淑娴推门而入,陆青浦便跳下椅子,恶声恶气地埋怨道:“可算来了,说了六点,怎么迟了这么久?” 中湄也恶声恶气地回道:“你凶什么,老师突然留堂,我们也没办法呀。” 季淑娴一进包厢就见两人恶语相骂,有些害怕地躲在中湄身后,不敢出声。 陆青浦气势上压不过中湄,便对她视而不见,倾斜着身子往她身后瞧去,笑嘻嘻地对季淑娴道:“淑娴小姐也来了呀,快请坐。” 淑娴看看他,又看看中湄,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并不敢动。 中湄便拉过她的手,往酒席上一坐,道:“淑娴,别跟他客气。” 陆青浦也坐了入席,一面道:“淑娴小姐,上次的事儿是我不对,这儿的招牌菜,我今个儿都点了一遍,给你赔罪了。” 中湄道:“想这三言两语就完事儿,我可不依。” “那你想怎样。” 中湄拿起桌上一把茶壶,道:“先敬上一杯茶,再鞠上三个躬。” 陆青浦有些不快地道:“喂,你别得寸进尺啊……”他说着看向淑娴,朝她讨好地一笑,“再说了,淑娴小姐都没说什么,你在旁边指手划脚什么!” 淑娴拉着中湄的衣角,怯怯地看着陆青浦。 中湄对淑娴道:“淑娴,你别怕他,想什么就说什么。” 淑娴咽了咽口水,道:“我觉得中湄说得对。” 中湄瞟过去小眼神,示意她干得漂亮,季淑娴便笑着挺直了腰板。 陆青浦恨恨地拿过茶壶,斟了茶,又鞠了躬,嘴里嘀咕道:“好男不跟女斗!” 陆青浦赔完罪,几人便开始吃酒席。 几个招牌菜味道都还不错,中湄大快朵颐,季淑娴到底觉得有几分拘谨,吃得如小鸡啄米。 中湄津津有味之际,陆青浦突然问:“淑娴小姐刚刚叫你中湄,哪个zhong?哪个mei?” 中湄仰头,吞下口中的食物道:“中华的中,湄么……《诗经》的《蒹葭》你可知道?” 陆青浦点点头道:“我知道,里面有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虽然他说错了,中湄却来了劲儿,她家里一堆学问渊博的大家,如今终于有人比她还不学无术,便取笑道:“你可真是不学无术,那是《关雎》,不是《蒹葭》;我告诉你,你给我记好了,我的‘湄’字,正是《蒹葭》里那句‘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陆青浦虽受了嘲笑,不但不恼,反而笑了起来。 中湄奇怪道:“你笑什么?” “在水之湄我是不知道……”陆青浦眼睛滑溜溜地一转,道,“不过,你这么个凶婆娘,肯定不是那所谓的伊人!” 季淑娴闻言,“噗”地一声,差点喷出一口饭来。 中湄一愣,大受刺激,指着陆青浦道:“你……你……”气得追着他要打人。陆青浦抱头鼠窜,嚷道:“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好好的一顿赔罪宴,一时间乱成了一团,淑娴叫着“中湄,中湄”想劝着阻拦,可哪里还拦得住。 ------------ 第七十七章 阴错阳差 陆青浦与冷霜霜的关系一日千里,到了近来,已是情深意浓,无所不至。 这日,陆青浦接了冷霜霜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又在楼外的月台点了西餐吃。 冷霜霜用胳膊撑着左颊,右手翘着兰花指,捏了柄小铁勺,慢慢地舀着面前的咖啡。 陆青浦见她没吃几口东西,便问:“怎么,不合胃口?” 冷霜霜摇摇头道:“倒不是,只是霜霜在想,陆公子你买了我一整日的出街钟,等用完饭,我们去做什么呢?” 陆青浦道:“其实我也没什么计划,不过随兴所至,要不咱去南郊看跑马?” 冷霜霜笑道:“我呀,最多买买跑马票,看跑马却不喜欢,况且这日头太晒,去一趟南郊,非得晒脱了皮。” 陆青浦伸手捏了把她雪白的脸颊,谄媚道:“也是,把你这花容月貌晒坏了,可不成了我的罪过……那我们去逛洋行,给你置办点东西如何?” 冷霜霜扭过脸,忍着笑意道:“洋行虽然是个好去处,可我不敢让陆公子再破费……” 陆青浦便更加心池荡漾起来,道:“为美人消财,我心甘情愿。”说着,又要去抓她白藕似的胳膊。 “好好说话,总动手动脚做什么?”冷霜霜将手往怀里一躲,娇媚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实霜霜也算半个电影迷,上次听陆公子说府上有许多电影杂志,还有放电影的匣子,霜霜可有幸能去府上瞻仰瞻仰?” 陆青浦一听她想去他家,却有些为难。别的倒好说,只怕被他老头子看到自己带了个交际花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通臭骂。 冷霜霜见他半天不言语,道:“怎么,霜霜让陆公子为难了?” 陆青浦闷声不吭,冷霜霜脸上渐渐失落下来,冷冷道:“知道了,霜霜这般身份下九流的人,怎么配入副督军的府上,辱了督军家的门楣,既然如此,陆公子还是将霜霜送回仙乐门算了。” 陆青浦见她不高兴了,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又想起他父亲今日去了城外练兵,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便道:“怎么会,我只是刚从家里出来,如今又要回去,觉得没意思罢了,既然你想去,我带你去便是。” 冷霜霜这才重新笑了起来。 陆家的大宅的门外,坐镇着两尊比人还高的石狮子,雕刻得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两个穿着金纽扣制服的门卫见陆青浦的汽车,忙推门放行。 汽车一路往里开去,道路两旁都摆着各式珍贵的盆景,枝展叶舒、亭亭如盖,似乎刚有下人新洒了一遍水,更显得苍劲茂盛了。 等到了正院前的敞地上,只见一口巨大的喷泉,“哗啦啦”地撒着几丈高的水帘,阳光下折射着金光。 冷霜霜坐在车内,看着喷泉下映出几道小小的彩虹,微微发怔。 “霜霜……”只闻一声轻唤,冷霜霜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陆青浦朝她伸着一只手,道,“你怎么了,不下车嘛?” 冷霜霜脸色一红,忙搭上陆青浦的手,款款下车。陆青浦领着她穿过几重游廊,一直走到后院。陆青浦虽知道他父亲此刻并不在家,却总是提心吊胆地左顾右盼。而冷霜霜一路看着这威严气派的副督军府,心里已然“砰砰”直跳,不由得心向往之。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走了许多路,终于到了陆青浦住的院子。那是一幢中西合璧的楼房,里面的陈设淡雅古朴,却也到处搁置着新鲜的玩意儿,想来这陆青浦便是个好玩之人。 陆青浦领着冷霜霜去了他的书房,那书房三面皆是书橱,除了各色书籍杂志,也有一些古香古色的摆设,冷霜霜扫视了一圈,笑道:“想不到,陆公子还是个用功好学之人呢。” 陆青浦往椅子上一坐,一双脚搁在案上摇晃着,笑道:“你别笑话我了,这都是我那老爹用来装点门面的,上面的书我可一本都没看全过。” 他说着,往东面的书橱一指,道:“喏,你要看的杂志全在那儿了,里面还有好些外国杂志,上面的图画很是好看,可惜那些外文字儿我一个懂看不懂。” 陆青浦说着,只听一阵咯噔咯噔的高跟皮鞋声,冷霜霜已经抱了几本杂志过来翻阅。 陆青浦见她半晌儿不说话,问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冷霜霜头也不抬地道:“没什么,这篇文章,刚好是写那许蓉儿的,写得倒是不错。” “许蓉儿?”陆青浦凑过去道,“那是什么人?” 冷霜霜咯咯一笑,道:“陆公子这么个时髦人儿,竟会不知道许蓉儿的? 只见画报上,一个烫着手推波浪纹式卷发的美人儿,穿着最时兴的洋装,搔首弄姿,陆青浦看了一会儿,道:“这人看着怎么有几分眼熟?” 冷霜霜便伸手往他脑门上一戳,道:“呆子,我们方才看的电影,就是她演的。” 陆青浦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原来是她呀!” “陆公子刚从北方来,也难怪不熟悉,这许蓉儿近来的势头可是劲得很,半年前还是个不知名的小人物,如今一跃就成了新晋的女明星了,连着好几部知名的电影片子,都是她主演的哩!” 陆青浦看看杂志上的图片,又看看她,调笑道:“怎么,你也想做女明星?” 冷霜霜一手卷着自己的长发,似笑非笑地将身子一扭,道:“霜霜哪有这个命……” 这书房里只有一椅一案,陆青浦见冷霜霜站了许久,忽然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往怀里一拽,搂着她笑嘻嘻地道:“我看呀,你也不比她差……” 两人在书房里咕咕哝哝,正耳鬓厮磨之际,忽闻门外一阵急切的喊声:“少爷,少爷!” 陆青浦一听,是自己的门房的听差。 “好个没眼力的东西……”陆青浦暗自咒骂,恼火喊道,“什么事儿?” 那听差先是一愣,随即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老爷……老爷他回来了!” ------------ 第七十八章 阴差阳错 陆青浦这一排屋宇,并列着两个院子,他与她五姐分住两头,中间由一扇海棠叶式的拱门连通着。陆青浦带着冷霜霜,穿过拱门一路急匆匆来到他五姐处。 陆青浦一踏入陆青沐的屋子,便扯开嗓子大喊:“五姐!五姐!” 只听楼上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石榴红丝缎绣花旗袍的女子拾级而下,脸上薄施粉黛,眉眼与陆青浦有些相像。 陆德全此番来宁州赴任,只带了部分家眷过来,除了几个受宠的小姨太太们,便是陆青浦与五女这对姐弟。五女名为陆青沐,与陆青浦乃是一母同胞,陆德全虽然女儿众多,但爱屋及乌,对这个五女自然偏宠些,且这五女婿是自己军中的得力干将,陆德全不忍心他们夫妻分离,便独独将这个女儿一并带在身边。 陆青沐站在楼梯口,有些不耐烦地道:“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呢,我这儿正在上课呢!” “五姐,你又在倒腾什么课呀?” “大提琴课,我好不容易请来的洋老师……” “得了五姐,你呀最会一时兴起,用不了几天就搁置一旁,我劝你呀还是别白费这个钱了。” 陆青沐瞪了他一眼,道:“好你个小崽子,竟敢教训起姐姐来。” 陆青浦一脸笑得乖张,道:“不扯别的了,五姐,你可得帮帮我!” “怎么,你又闯什么祸了?” 陆青浦往身后一看,谄笑道:“五姐,我带了个朋友回来玩儿,可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指不定又拿着马鞭要打我……所以若父亲待会儿问起来,你就说是她是你的朋友可好。” 陆青沐往他身后一看,只见一个娇艳的女郎聘婷而立。 “这位小姐是?” “她姓冷……”陆青浦仿佛有写不好意思,附身在她耳旁轻语了几句。 陆青沐听完,倒是真有些生气:“好你个这混小子,正经事儿不学,这些花花肠子倒学得快,我看呀你就得挨一顿父亲的鞭子可好!” “五姐……”陆青浦索性撒起娇来,“咱们可是一母同胞啊,你不帮,我谁帮我呀!” 陆青沐抿着嘴,似笑非笑。 陆青浦凑上前,替她又是捶背又是揉肩:“小弟知道,五姐最是心疼我了,怎么会舍得我挨骂挨打!” 陆青沐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好啦好啦,下不为例。” 陆青浦高兴道:“谢谢五姐!谢谢五姐!” 冷霜霜在一旁冷眼旁观,直到陆青浦折回到她面前。 “霜霜,你先在这儿委屈一下,等我父亲出门了,我五姐会安排车子送你回去。” 冷霜霜淡淡一笑:“陆公子请自便。” 陆青浦走后,陆青沐又打量了几眼冷霜霜,道:“我楼上正在上课,冷小姐也请自便。” 冷霜霜点了点头,陆青沐便又“噔噔噔”地上了楼。 二楼的招待室里,一位金发碧眼的洋老师问道:“五小姐有客人?” 陆青沐轻蔑一笑,道:“不算什么客人,不过是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后院的游廊里,陆青浦一路往外走着,行色匆匆之际,忽闻一声“站住”,正是他父亲的声音。 陆青浦缩住了脚步,心中暗叹一声“不好!” 陆德全走到他面前,问道:“这一程子,你在忙什么呢?” 陆青浦便道:“没忙什么,不就是上学么。” “上学?”陆德全冷笑一声,“听账房说,你最近在公帐上支了不少钱,你上个学,哪里要这么多花销?” 陆青浦撇撇嘴道:“不就花点钱么 父亲怎么斤斤计较起来,咱家又不是没有钱。” “你……”陆德全被他气的一噎,“你若把钱用在正途上,花多少子儿我都不会心疼,怕就怕你拿着钱出去荒唐!” “我没荒唐!” 陆德全深吐一口气,对着这个儿子来来回回地踱步,终于问道:“听说你带了个女人回来?” 陆青浦一阵心虚,但还是正色道:“父亲听错了,那是五姐的客人,我正要出门呢,怎么会请了客人到家里来。” 陆德全狐疑地看了他几眼,道:“出门?今天礼拜六,也不用上课,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和几个朋友,组了个读书会,约好了这个时辰去参会呢。”陆青浦随口扯道。 “读书会?”陆德全冷笑了一声,“什么读书会?不会是和一班狐朋狗友组了个俱乐部玩乐吧?” 陆青浦便笑道:“怎么会,父亲,你就算不信我,宁华大学里可都是些年少英才,去哪里找什么狐朋狗友。” 陆德全虽然将信将疑,但儿子肯上进,心里到底还是高兴,哼笑一声道:“给你修了一整屋子的书橱,也不见得你看几本,倒跑到外面搞什么读书会了,我看有机会把你那些读书会的朋友也请到家里来,也好让我瞧瞧。” “好,好……”陆青浦敷衍道。 陆德全这才放他离开。 冷霜霜在陆青沐的楼下坐了许久,百无聊懒。 几个丫鬟来来往往,却都将她视若无物,连口茶水都不招待。 之前陆青浦的所作所为,已让她十分失望,到了此刻,更是心中生气。索性站了起来,到院子里去透气。 这院子虽然不大,但布景却是匠心独运,一汪莲池摇红涤翠,鱼戏莲叶间,池上搭着一座小巧的石拱桥,通往那嶙峋堆砌的假山石间,一丛丛墨绿的藤蔓披挂而下,又有几泉瀑布潺潺漫流。 时值伏暑,冷霜霜方才在屋内坐得口干舌燥,此时不由得掬了一捧清水,往脸上扑了扑,顿觉清凉。 她四顾一圈,见眼下无人,便玩心大发,脱了高跟鞋往石头上一坐,挽起裙裾双足“哗哗”地踢着水花。 四周古木掩映,藤萝匝地,冷霜霜坐下一片翠绿的浓荫下,足下蔓延着一种透心的舒凉,她心情忽然大好,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 “满园蔷薇处处栽 蔷薇处处栽 只要一夜东风 满园朵朵花开 和风阵阵吹来 春光透过园外 满园春色关不住 蔷薇处处花开 春色撩人 人欲醉 蜂蝶翩翩将花采 ……” ------------ 第七十九章 阴错阳差 “谁在那里?”忽闻一声粗砺的人音,冷霜霜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子从那海棠叶式拱门穿入,一直走到莲池岸边。 那人穿着一身硬挺的军装,唇上蓄着两撇倒翘的牛角胡,两鬓斑白,看着十分威严。 冷霜霜见状,忙不迭地起身,纵然她在交际场上混迹惯了,不同于那些深闺女子,但此时此刻自己仪态尽失,不免慌张了起来。 “你是何人?”那男子又问道。 冷霜霜悄悄打量了这人一眼,对于他的身份心里已猜了七八分,又想起之前陆青浦姐弟的对话,自然不好拆穿他们,便道:“回督军,我是五小姐的朋友。” “哦?”陆德全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认识我?” “我不过是猜的,看您这衣装,想来是陆副督军了。”冷霜霜说着,抬头朝他一笑。 陆德全这才看清了她的容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她眼波流转,浅笑盈盈,一身黛紫色的西式连衣裙,胸口却是一抹透空的蕾丝纱,雪白的脸颊上,晶莹剔透的水珠子沿着脖颈骨碌碌地往胸脯上滑,那一种若隐若现的风情,真是嫣然百媚,望之情生。 陆德全看着看着,不由得看直了眼,心中暗叹:好一个妙人儿! 冷霜霜见他一味地盯着自己,而自己又光着脚,不由得显露赧色,忙拾了鞋穿上,沿着石拱桥一路回到岸上,等到了陆德全身边,又行了一个礼,道:“陆副督军,我出来久了,怕五小姐要寻我了,先告退了。”说着,往楼里走去。 她这一靠近,陆德全只觉得香风细细,等回过神来,见一个婀娜生姿的背影,陆德全又想起她刚刚的歌喉曼曼,失了魂般跟了过去。 冷霜霜回到屋内,几个丫鬟仍对她视而不见,直到陆德全也进来了,才忙不迭地上楼通报。 没一会儿,陆青沐便跑下楼来,笑着迎了上去:“父亲,你怎么过来了?” “我刚刚去浦儿的院子,听到这边有人唱歌,便过来瞧瞧。”说着,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冷霜霜,“沐儿,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样一位朋友?” 陆青沐见两人已见了面,心里已觉不好,不过自己既然答应了帮弟弟,只好帮着隐瞒:“也是刚认识不久的,这位冷小姐,歌声可是一流,刚好我在学大提琴,特意请了人家来伴唱呢。” 陆青沐说着,向冷霜霜招招手,道:“冷小姐,这位是我父亲。” 冷霜霜这才起身,走到二人身旁,行了个点头礼,道:“五小姐,方才已经见过督军了。” 陆德全瓮声笑道:“冷小姐的歌声的确十分动人呢,不知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陆青沐心里一惊,正想着要怎么糊弄过去,却听冷霜霜道:“督军见笑了,我不过是个平民百姓,承蒙五小姐不嫌弃,愿意与我结交,还请了我到府上做客。” 这话也算答得滴水不漏,陆青沐心里松了口气,而陆德全见冷霜霜这身行头,倒不太像普通人家出来的女子,可若说是哪个府上的千金,却也没有这样花枝招展的打扮,正思忖着,忽闻五女问道:“父亲,您不是去城外练兵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德全一愣,道:“顾督军有要事急召回,我回来取份文件,待会儿马上要动身去公署大楼。” “那您老可别耽误了正事儿。” “嗯,我马上就要走,我只是过来瞧瞧浦儿,这混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胡闹。” 陆青沐掩嘴一笑,道:“青浦他这阵子还算老实,父亲你就别跟他置气了。” 陆德全道:“他要是肯老实,我就烧高香咯。” 陆德全走后,陆青沐便恢复了冷冰冰的态度:“冷小姐,你再坐一坐,等会儿青浦那个小跟班儿,自会带你去坐汽车。” 冷霜霜道:“麻烦五小姐了。” “无妨,就有一点,你最好别乱跑,免得又生出乱子,我也不好跟我那弟弟交代。” 冷霜霜面子上已有些挂不止,却还是道:“给五小姐添乱了。” 陆青沐转身,复又上了楼。 冷霜霜看了一场场乌龙,又坐了许久的冷板凳,只觉得陆青浦此人,外强中干,越瞧越靠不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前给陆青浦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听差,终于找到这里来,看到冷霜霜后道:“抱歉冷小姐,让你久等了。” 冷霜霜木着脸并不说话。 那听差见她仿佛是生气了,忙解释道:“冷小姐,刚刚九姨太、十二姨太用了两部车子,少爷之前又开走了一部,家里实在没了汽车,这才让你等了这许久,你可见谅啊。” “什么见不见谅的,我是什么身份,哪敢生你府上人的气。” 那听差舔着脸笑道:“哟,您看您这话,分明是生气了么。” 两人说着,一路从后院走到正院前那块敞地边,那小听差道:“冷小姐在这儿等一下,我去那边叫一下司机。”说着,又咚咚地走开了。 正逢日落时分,那西斜的夕阳依旧晒得很,冷霜霜那那金光刺得眼疼,便往一旁躲了躲,走到那喷泉的阴影里去。 这时,一辆汽车从通往大门的甬道开了进来,在正院门口停下,一个军装男子下了汽车,正是那陆德全。 早有管家闻声赶了出来,笑问道:“哟,老爷怎么回来了?还以为老爷会在公署大楼用饭,厨房都没备晚饭,小的这就去通传一声给老爷备下。” 原陆德全公务繁忙,常不在家,女眷们也都有各自的小厨房,因而并不在一处吃饭。 陆德全道:“不必另外备饭了。” “好,好,那老爷是去九姨太用晚饭,还是十二姨太处?” 陆德全道:“去五小姐那儿吃,你去跟她说一声。” “五小姐?”那管家倒是一愣。 “怎么啦?” “没什么,小的这就去通传。”那管家嘴上应着,一路往后院走去,心里却十分纳闷。 陆德全扯了扯军装的纽扣,正要往里走,忽闻身后一阵汽笛声。他扭头一看,只见家里的另一辆汽车开到了喷泉旁,而那位五女处看到的冷小姐,正站抱着胳膊站在那里。 陆德全一怔,忙走了过去,将正要钻进汽车的冷霜霜,伸手一拦。 “陆副督军!”冷霜霜诧异道。 “怎么冷小姐要走了?”陆德全问。 “嗯。”冷霜霜点头道。 陆德全闻言,责备道:“我这个五女儿,也真是待客不周,马上就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怎么不留冷小姐用过晚饭再送。” “不必不必,打搅五小姐许久了,我也该回去了。” 陆德全特意从公署大楼赶回到五女处用晚饭,就是想多见这佳人几面,不料这佳人竟要匆匆走了,心里自然是不乐意。 他沉吟了一下,朝那司机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那司机便将车子开了回去。 冷霜霜见状,忙道:“陆副督军,我真的不能再留了,家里也还有事情等着我回去。” 陆德全笑了笑,将自己那辆汽车又召了过来,打开车门道:“既然如此,我正好有事要出去办,刚好可以送冷小姐一程。” “督军不是刚回来吗?” “有件重要的公事,方才才想起来……冷小姐请上车。” 冷霜霜混迹风月场,这份殷情背后的用意,自然清楚。 她胸口“砰砰”跳着,知道自己一旦踏上这辆车,便又有了一个全新的机会。 这短短的几秒钟,她做了一次最艰难的挣扎,终于露出往日那训练有素的媚笑:“那,霜霜谢过督军了。” ------------ 第八十章 十三姨太 没过多少日子,冷霜霜成了陆德全新纳的十三姨太。 装饰一新的公馆里,冷霜霜穿着一身华丽的紫色巴黎缎旗袍,慵懒地依在红木沙发上,一个小娘姨捧着一只博古细瓷杯走到她面前,道:“太太,燕窝炖好了。” 冷霜霜点了点头,捧过燕窝,拿起那银勺子正要吃,忽闻门外一阵亢亮讽笑声:“太太?她算哪门子的太太?” 冷霜霜抬眼一看,只见一个人影子一闪,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正是陆青浦。旁边一个公馆的听差,满脸的焦急地道:“太太恕罪,小的……小的实在是拦不住。” 冷霜霜将手中的杯子一搁,道:“不怪你,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都下去吧。” 那小娘姨和听差纷纷退下,花厅里只余了他二人。 陆青浦走近,挑着眉地道:“父子通吃,冷霜霜,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冷霜霜往沙发上一靠,仰起脸看着他,道:“陆公子过奖了。” 陆青浦见她无丝毫的内疚,更是气得满脸通红,一把将她拽了起来,一连串地质问道:“我爹都快五十岁了,居然为了老头子而踢开我!冷霜霜,你这脑瓜子怎么想的,他能给你的,我哪一样不能给你?” 冷霜霜拨开他的手,淡淡地道:“一个名分。” 陆青浦怔住。 “陆公子……”冷霜霜说着抱起两截雪白滚圆的胳膊,悠悠地走沙发边道,“且不说你目前还未娶妻,你府上是断不会让你先弄一房姨太太搁家里,就算霜霜能等到你成家立业那一日,陆少爷怕也早已喜新厌旧,将霜霜抛诸脑后了……黛丽就是个例子。” “你还认识黛丽?” 陆青浦惊讶道。 冷霜霜笑了笑:“宁阳城就这几家大舞厅,我们这些歌女舞女的,转转场子是常有的事,我们自然认识。” “你又何必自轻,你与那黛丽,又怎么会一样。” 冷霜霜闻言,笑得更响了,那笑声中却带着点讥讽之意:“陆公子,我们舞女这碗饭,不过是青春饭,纵然现在红得发紫,可只要皮肉一松,过往的恩客还不都变得薄情寡恩;公子还如此年少,一看就是心性未定,纵然你今日与我再好得蜜里调油,明日将我一脚踢开也未可知,日子太久,变数太多,而你父亲既然肯给我一个名分,我自然得趁热打铁,总好过人老珠黄,落得惨淡收场 。” “既然是为名分,据我所知,可以给你名分的可不止我父亲一人,可你却偏偏选了他,冷霜霜,你明知道他是我爹,你这样至我于何地!” 冷霜霜懒懒地往沙发上一倚,耸耸肩道:“很简单啊,我的入幕之宾虽多,但最为显赫的,还非你父亲莫属。” 陆青浦又一次怔住,过了许久,他冷笑了起来:“冷霜霜,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奇女子,原来不过跟那些欢场的*一样,待价而沽而已。” “陆公子错了……”冷霜霜垂头,玩弄着手上一串紫宝石手镯,似*地道,“霜霜本就不是什么奇女子,霜霜爱钱,爱权,爱珠宝首饰,爱花园洋房,不过是这尘世里最俗气不过的一个人罢了。” 陆青浦仍不甘心,揪过她问:“那你之前那些清高,那些重情重义的,都是故弄玄虚的把戏吗?” 两人不过咫尺的距离,陆青浦看着她明亮而魅惑的眼睛,慢慢笑成了一条弧线。 “陆公子……”冷霜霜细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出身兵家,既懂得英雄救美之计,自然听过兵法里的欲擒故纵。” “什么?”陆青浦瞪大了双眼。 “话已至此,不妨告诉陆公子,其实陆公子那夜的表演实在是拙略,只不过陆公子肯为霜霜花这份心思,霜霜也委实感动,于是就将计就计;至于之前的那些,若非如此,霜霜怎么能让陆公子对我格外注意?又怎么能入得了督军府呢?” 陆青浦一直以为自己算计了她,没想到反倒是被她算计了,闻言已是气极,一个巴掌扇了过去,骂道:“好你个冷霜霜,我陆青浦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被人当脚垫子使过!” 这一巴掌打得极狠,打得冷霜霜嘴角都出了出血,耳上的一对流苏环子,晃动不已。 冷霜霜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擦了擦嘴角的血,又曼步生姿地走到一只红木柜前,拿起上面的一包香烟,抽了一支点燃,人又倚在那红木柜上,吞云吐雾。 陆青浦又“哼”一声,道:“冷霜霜,你就不怕我将我们的事情告诉我爹。” “陆公子若真有这份勇气,那日在督军府也不会抛下霜霜,独自溜走。” 陆青浦被人戳中了短处,恼羞成怒:“你别得意,我父亲妻妾成群,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别以为做了他的姨太太,就能在陆家立足!” 冷霜霜反唇相讥:“能不能在陆府立足,是霜霜自己的造化,不牢陆公子你费心。” “你……”陆青浦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一脚,将一张桌几踢得飞了出去,满桌子的器皿摔了一地。 冷霜霜仍神色自若地站在那里,又吸了几口烟,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圈圈烟雾。 “回去吧,陆公子……”她的眼睛并未看他,夹着香烟的指尖弹了弹烟灰,语气依旧淡淡“你也不必气恼,其实你心里明白,我于你,不过玩物;你于我,也没有半分真情。” “你胡说!我怎么没有真情!” 冷霜霜的眸子看向他,沉默半晌后终于道:“陆公子,你还不懂情,你以后总会明白,若动了真情,绝对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 冷霜霜“咯咯”地笑了起来:“陆公子如今不过像个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气急败坏,但其实,愤怒几天,不甘几天,也就烟消云散了,因为玩具,终究不过是玩具罢了。” 陆青浦这次没再搭腔。 离开冷霜霜的公馆后,他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憋屈至极。明明是冷霜霜做错了事,可自己竟被她说得无还嘴之力,真是窝囊! 陆青浦有一腔子气恼无处发泄,便支使了汽车满大街乱开,撞翻了小摊,撞飞了货物,撞得行人纷纷咒骂。等汽车开到仙乐门附近,陆青浦突然喊停下。 那司机早一路心惊肉跳,此刻终于松了口气。 这一处是宁阳的繁华地带,车水马龙,陆青浦的汽车堵在这儿,自然引起了不少骚乱。 司机有些顶不住了,小声劝道:“少爷,咱还是适可而止吧,你本就是逃了课出来的,事情闹大了让老爷知道了,您不过挨几句骂,小的……小的可是要被打去半条命呀。” 陆青浦心里的气还没出完,哪里肯走。 “少爷……”那司机哀求道,“再堵着,警察局可要来人了。” 陆青浦嚷了起来:“你烦不烦啊!你信不信我先打去半条命。” 那司机闭了嘴,十分委屈。 陆青浦见状,有些于心不忍,问道:“你认识这道上的人吗?” 那司机一愣,道:“少爷问这个干嘛?” “想找人打架!” “哎呦,小的一个本分的人,哪里会认识这些人。” “没用的东西!”陆青浦啐了一句,仰天躺在敞篷车上。 天上白云舒展,丝丝如棉,对面却是一片汽笛叫骂声。 陆青浦忽然想到一个人。 他一骨碌地坐了起来,对着司机急道:“往回开。” 司机问:“开去哪儿。” 陆青浦顿了顿,道:“圣兰女校。” ------------ 第八十一章 十三姨太 圣兰女校放了学,校门口的长道上,到处都是浅衣玄裙,白色纱袜的女学生。中湄与季淑娴走在槐荫满的街上,正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 中湄道:“淑娴,我待会去你家写作业可好?” 淑娴笑道:“好啊,你好久没来,我母亲都说有些想你了呢……不过回家前,我要先去的地方。” 中湄问:“什么地方?” “武和路的枫露西餐厅。” “那是什么地方?” 淑娴露出向往的眼神,道:“那里的西洋蛋糕做得可好吃了,上次小萍过生日,就是那里买的蛋糕。” “可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呀?” 淑娴道:“那里除了生日蛋糕,也卖别的蛋糕;听说欧洲的贵族们都有吃下午茶的习惯,下午茶除了喝的,还有各色又小巧又精致又可口的蛋糕,而这些蛋糕,枫露餐厅都有的卖。” 中湄听了,咽了一口口水,道:“真的么,那我也要去买!” 淑娴拉过她的手道:“那咱们快走吧,去晚了可又要排队了。” 中湄正准备撒开了腿飞奔,忽然一个趔趄,被一股反冲的力量拽了回去。 “哎呦!”中湄吃痛地叫了一声,扭头一看,原来是被人揪住了衣领。 “陆青浦!”中湄又是诧异又是生气。 陆青浦松开了手,拍了拍昂头道:“正是本少爷。” 季淑娴一看,有些害怕地往墙角躲了躲。 “你……你又来做什么!”中湄指着他问道。 陆青浦瘪了瘪嘴,道:“我心里不痛快。” “你不痛快,来找我做什么,你要我帮的忙我也帮了,我要你道的歉你也道了,咱们上次就两清了!”中湄说着又重新拉起淑娴的手,道,“咱们走,别理他。” “喂……”陆青浦忙拉住了她的去路,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咱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中湄跺着脚喊道:“我们什么时候成朋友了!” 陆青浦一愣,随即又道:“我不管,反正我心里不痛快,你得陪我过两招!”话音刚落,不由分说地将她推上了车,对着司机道,“去南郊马场。” 等中湄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开动起来。 季淑娴追着车子急急地喊:“中湄……中湄……” 陆青浦扭头,对着她喊道:“淑娴小姐,你别担心,我先借用她一会儿,到时候保准把人给你完完整整地送回来。” 中湄揪过陆青浦的耳朵道:“陆青浦,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青浦“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你快放手,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中湄不但没放手,反而加了劲儿;陆青浦这才道:“我刚不是说了嘛,去南郊马场,咱们过两招。” 中湄这才放了手,道:“你又想跟我赌什么?我这次可不会上当了。” 陆青浦道:“姑奶奶,我真的是技痒,想与你比试比试而已。” 中湄白了他一眼,道:“那你干嘛非得找我,你不是有一大帮狐朋狗友么。” “他们哪会这些,也就你,还算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陆青浦说着一愣,嚷道,“什么狐朋狗友的,你这小姑娘家的,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中湄这才笑了起来。 两人到了南郊马场,各牵了两匹骏马,跑了个爽快。 陆青浦今日跟豁了命般,周身都涌着汹汹的气势,将中湄甩开了一大截。 中湄松了马缰绳,纵马信步走到早已到达的陆青浦身旁。 “ 喂……”中湄跳下马,道,“不是说随意切磋切磋吗?干嘛这么拼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冲锋杀敌呢!” 话音刚落,忽见陆青浦一记勾拳打了过来,中湄惊地往后退了几步,一手抓过他的拳头,等化解了他的力道,方才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狠狠一摔。 陆青浦吃痛地一叫,可不过滚了个身,又爬了起来,挥着拳头朝中湄冲过去。 中湄往旁边一躲,一面喊道:“陆青浦,你干什么呀,你再这样,我可真不客气了!” 陆青浦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是朝中湄冲了过去,中湄这下可真恼了,反守为攻,朝他肋下猛踢了一脚。 两人就这样拳打脚踢,直到陆青浦被打得趴在草地上,倒抽着冷气,半天爬不起来。 中湄饿着肚子,又耗了体力,也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晚风烈烈,她乌黑的辫子被汗水黏在粉颈上,碎发东一簇西一簇在风中摇曳。 她看见陆青浦一动不动地趴在草地上,便走了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他道:“喂,死了吗?” 陆青浦这才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双眼瞪着天空。 “真是奇怪,我怎么有种你是故意找打的感觉……”中湄捋了捋满头的乱发,就着草地坐了下去,道,“喂,你到底怎么了?” 陆青浦并不回答,只看着漫天绚烂的云霞发呆。 中湄撇撇嘴道:“不说就算,我还懒得搭理呢。” 夏天的日头虽毒,但日落时分却格外舒服,绵绵群山上彩霞升腾,金光万丈,晚风里有松木的清香,四下鸟鸣啼啭,刚刚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此刻都异常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青浦忽然扭头,对着她低低地叫了声:“中湄……” 中湄一愣,只觉得忽然浑身一颤,摸了摸手臂起地鸡皮疙瘩道:“喂,你……你可别这么叫我,听着怪恶心的!” 陆青浦并不生气,又问道:“你父亲讨了几个老婆?” 中湄被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有些人懵了,等反应过来,才直起脖子道:“什么讨了几个老婆,我父亲,当然只有我母亲一个老婆!” “哦……”陆青浦又将头扭向天空,喃喃道,“那你父母,感情一定很好。” “那是自然……”中湄笑了笑道,“书里有句话,琴瑟和鸣、岁月静好,说的就是我父亲母亲那样。” 陆青浦又不说话了。 中湄止不住又问:“喂,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怪怪的?” “也没什么……”陆青浦顿了顿,道,“我父亲又讨小老婆了。” 中湄一怔。 “他都已经有十几个老婆了,怎么还不知足;偏偏这一个,还是我牵的线搭的桥,你说可笑不可笑。”他说着,竟真的笑了起来,可比哭还难看。 中湄从不擅长安慰人,此刻坐在一旁,只觉得一时间口干舌燥,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了。 晚风里,中湄看着神色失落的陆青浦,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看他,中湄发现其实他长得挺好看的,他以前总吹嘘自己是翩翩佳公子,这话如今看来也不为过,实在是因为自己以前太讨厌他,连带他的长相,也跟着讨厌起来。 中湄看着看着,原本看天的陆青浦忽然转了头,两人的目光便碰在了一处。 中湄一愣,忙扭过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道:“你看这天都快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陆青浦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回去,更不想看到我爹。” “那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陆青浦侧过身去,整个人蜷缩了起来,“你要走就先走好了,反正我现在是无家可归。” 夕阳淡淡的金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得异常落寞,中湄看着他往日里盛气凌人的眉峰都耷拉下来,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 第八十二章 十三姨太 城西的一重大院门口,槐花幽香阵阵,白如玉串。 中湄站在那朱漆大门前,一只手扬起又落下,落下又扬起。终于,她扭过头,看着身旁的陆青浦,尴尬地笑了笑。 陆青浦也朝她笑了笑,一脸无辜地道:“快敲门呀,我饿了。” 中湄苦笑着扭回头,心中哀嚎,自己真是疯了,怎么会对这个无赖动了恻隐之心,如今可好,骑虎难下了。 中湄咬了咬牙,终于拍了拍铁门环。 是赵妈开的门,赵妈看到中湄,先是一喜,等看到中湄身旁站了个衣着时髦的少年,又是一愣。 一喜一愣间,赵妈一路往院子里跑去,结结巴巴地道:“太太,小姐……小姐她……她回来了!” 中湄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陆青浦忙跟在了她身后。 中湄走着走着,忽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陆青浦“哎呦”一声,道:“你怎么说停就停,我差点撞上了。” 中湄转过身去,朝他抱歉地一笑,道:“那个……其实吧……我觉得你今晚住我家好像不太方便,要不吃完晚饭你还是回去吧。” 陆青浦双手钩在西裤的吊带上,探着身子环顾了一圈,笑了笑道:“我觉得还行,你家这房子没我想象的那么寒碜,小是小了点,旧也旧了点,但看着还算干净雅致。” 说完,他又指了指前方,问道:“客厅是那里吧?” 中湄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陆青浦见她没反应,就兀自走了过去。 等中湄回过神来,气得一跺脚,对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嘿?这家伙,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夏宅的客厅,一张楠木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 夏家夫妇坐在饭桌前,由于太过惊讶,面面相觑,哪里吃得下东西;中湄神色尴尬,耷拉着脑袋恨不能把脸埋在米饭里;唯有陆青浦,因为冷霜霜的事情气得一日滴米未进,此刻倒真是饿了,吃得狼吞虎咽。 “爸,妈……”中湄抿了抿嘴,终于道,“这位是陆同学,他……他……他家里出了点事,晚上想在这里借住一夜。”中湄的声音越说越小。 夏太太一愣,道:“哦,好,好……”说着对赵妈喊道,“赵妈,你得空让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赵妈“哎”了一声。 陆青浦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夏太太道:“伯母,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 夏太太愣着点点头。 陆青浦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伯母,您这手艺真真好!比宁阳那些知名的馆子做得还要好!” “哦?陆同学常下馆子吃饭?” 陆青浦点点头,道:“那些馆子花样是多,菜也做得好看,可是味道都靠味之素堆出来的,还是伯母做得鲜美地道!” 夏太太闻言,自然眉开眼笑,道:“好,好,那你多吃些。” 方才尴尬的气氛有所缓解,夏家夫妇终于拿起碗筷吃菜。 陆青浦稀里哗啦地吃了一碗饭,扭头对在一旁的赵妈道:“你是叫赵妈吗?” 赵妈一怔,看看夏太太,又看看陆青浦,“哎”了一声。 陆青浦一伸手,将自己的饭碗递给了赵妈道:“赵妈,再帮我盛碗饭吧。” 赵妈又“啊?”了一声,一脸懵然地接过碗。 中湄见状,忙踢了他一脚,压低了声音道:“喂,你别得寸进尺啊!” 陆青浦皱了皱眉头,一脸委屈地道:“你怎么这么小气,我不就多吃了你家一碗饭么!” 中湄瞪了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一时无语。 夏太太掩嘴一笑,对赵妈道:“赵妈,你去多盛些饭来。” “是,太太。”赵妈说着往后厨走去。 夏太太搁了饭碗,打量了一下陆青浦,问道:“陆同学是在哪个学校上学?” 陆青浦道:“宁华大学。” 夏太太听了,脸上露出了些喜色,“那可是个好学校,之前咱们湄儿也想考呢。” 中湄听了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个看着不学无术的草包,居然考上了宁华大学。 夏太太又问:“陆同学家里是做什么的?” 陆青浦一顿,中湄并不知道他是副督军的公子,现在突然说了,只怕吓到这家人,况且经过冷霜霜一事,想来还是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好,免得又被人利用。 转念间,陆青浦想到自己的父亲是马匪出身,心中一乐,道:“我们家是做马上生意的。” 中湄闻言,恍然大悟般,脱口便道:“怪不得你跟南郊马场这么熟。” “南郊马场?”夏太太狐疑地看了中湄一眼。中湄方觉自己说漏了嘴,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忙扯开话题道,“对了,哥哥呢?今天怎么又不回家吃饭?妈你看哥哥整天不着家的,你也要管管他。” “你呀你……”一直沉默的夏先生此刻终于开了口,笑着地指了指中湄,道:“你哥哥近要升教授,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到家里收拾了东西,搬到学校的教工宿舍去住了。” 中湄吐了吐舌头,正欲吃饭,忽然又听她母亲问道:“湄儿,你跟陆同学一个圣兰女校,一个宁华大学,是怎么认识的?” 中湄举着筷子的手顿在了半空,心想道:完了完了,打架与南郊马场的事情是绝不能让母亲知道,得编个正当理由才行。 中湄脑中一亮,心里已有了主意,道:“读书会……我们是在读书会上认识的。”说着,转头看着青浦笑了笑,那笑里充满了威胁。 陆青浦抿着嘴,心里早已笑出了声,这丫头,跟父母说起谎来倒是跟自己如出一辙。 中湄心里正七上八下之际,终于听到陆青浦附和道:“对,我和夏同学是在宁华大学和圣兰女校的读书会上认识的。” 中湄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顿饭吃得中湄一会儿啼笑皆非,一会儿心惊肉跳,总算是结束了。 饭后,她母亲与赵妈在收拾碗筷,中湄便跑去院子里乘凉。 院子里栽着几棵槐树,树下一方石桌,一壶清茶,夏先生就躺在石桌旁的摇椅上,腿上搁着本书,对着夜空,一动不动。 陆青浦挤到中湄身旁,问:“喂,你父亲在干什么呢?” 中湄看了一眼,*地道:“对月冥想。” ------------ 八十三章 十三姨太 “啊?”陆青浦似不太明白。 中湄便道:“我父亲在学校里教哲学,这是他每日的功课。” “哦……”陆青浦对着她贼遛遛地看了几眼,忽然扑哧笑了出来。 中湄道:“你笑什么!” 陆青浦道:“真看不出你还是个教授的女儿,又会骑马又会打架的,我还以为你父亲是个兵大头呢。” 中湄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想找打吗?” 陆青浦道:“哈,你现在敢打我吗?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跟我一样,外边再怎么横,到了家里是绝不敢放肆的。” “你……”中湄气结。 两人正说着,只见夏太太从后厨走了过来,她穿着件青蓝相间的竖纹旗袍,左手提着盏煤油灯,右手捧着盘西瓜,搁在了石桌上,抚着夏先生的肩柔声道:“仔细伤了眼睛。” 夏先生拉过夏太太的手,笑吟吟地道:“你也别忙了,坐下歇歇吧。” 陆青浦看在眼里,十分艳羡: “你父母的感情可真好!” 中湄得意道:“那是!” 陆青浦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母亲整日里忙着在一众姨太太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哪有夏太太这般慈眉善目,举止温柔;而他父亲更是走到哪儿娶到哪儿,又哪有夏先生这般钟情儒雅。 陆青浦忽然觉得失落,寻求安慰般地往中湄身旁靠了靠。 中湄嫌弃地道:“哎呀,你走开点,热不热呀!” 陆青浦气道:“你干嘛又凶我,没看到我很难过吗?” “你难过往我这边挤干什么!” 两人正要吵起来,忽闻夏太太的声音:“你们两个,快过来吃西瓜,井水刚捞上来的,消暑的很。” 陆青浦一抬头,见夏太太正笑着朝他们招手,起身跑了过去。 “诶,等等我。”中湄忙跟了上去。 两人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围着石桌吃西瓜。那西瓜皮绿瓤红,鲜美多汁,十分可口,陆青浦连吃了几片,见夏先生躺在摇椅上,对着夜空悠然地一晃一晃,也不来吃瓜,便问:“伯父,这天上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了这半晌,不觉得无聊吗?” 夏先生这才将目光收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哈哈一笑,道:“Only two things in this world so that our souls are deeply shocked First,our brilliant stars overhead, First, our hearts lofty moral laws.” 陆青浦听他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外国话,一脸懵然。 中湄见状,便知道他没听懂,取笑道:“父亲,你说英文,他哪里会听得懂。” 陆青浦红着脸,不服气地道:“那你就听懂了?” 中湄虽然不喜欢读书,但圣兰女校的外文要求高,她当初备考,外语上下了不少功夫,因而大致能听个明白:“这个世界只有两样东西让我们的心灵深感震撼,一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父亲,我翻译得对吗?” 夏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对陆青浦道:“陆同学看过康德的书吗?这是康德的名言。” 陆青浦摇摇头,问:“康德是谁?” “康德是著名的哲学家……”中湄在一旁偷笑了起来,草包果然草包,也不知道当初走了什么狗屎运考上了宁华大学。 夏先生捋了捋山羊胡,仍然和气地一笑,道:“看来陆同学在宁华没上过哲学课,那倒是可惜了,贵校的金教授可是国内哲学界的大贤,他的《逻辑学》讲得很好,陆同学若有兴趣,不妨去听一听。” 陆青浦一天到晚逃学,自然没上过哲学课,更分不清什么金教授银教授的。但此刻他却无比虔诚,道:“伯父说的对,我以后一定去听。” 夏先生欣慰一笑,继续道:“虽然眼下的学生都喜欢实科,但是其实哲学也非常有趣……” 陆青浦拄着下巴,听夏先生娓娓道来。 夜风吹过,带来几分凉爽,院子里树影重重,几瓣青玉色的槐花飘落石桌。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青浦与中湄都开始昏昏欲睡,夏太太打断她丈夫道:“好了好了,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就跟人家说这些神叨叨的东西,你看,把孩子们都说睡着了。” 夏先生也不生气,笑着摇了摇头道:“时间也不早了,让两个孩子回房去睡吧。” 夏太太轻轻推了推陆青浦,陆青浦眯缝着眼睛,“嗯?”了一声,夏太太笑道:“去屋里睡吧,房间给你收拾好了。” 陆青浦点点头,跟着夏太太去了客房,迷迷糊糊地洗了脸,又迷迷糊糊的往床上一躺。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檀香味,老式的雕花帐子床,两边各挂着两个铜钩,陆青浦眨了眨眼,发了一会儿怔。 他第一次到一个还算不上朋友的人家里做客,心里却有种平实的、久违了的温暖。 陆青浦笑了笑,他拉过一条布毯往身上一盖,很快进入了梦乡。 那一厢,中湄正要回自己院子里睡觉,忽然被夏太太拦住。 中湄见她母亲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看,奇怪地问:“妈,怎么了?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怎么了?”夏太太轻轻一戳她的脑门道,“你突然带了个男同学回家,你说我们做父母的,会怎么想?我老实告诉我,你跟这个陆同学,到底什么关系?” 中湄一怔,叫道:“啊呀妈,你想哪儿去了呀,我刚刚饭桌上不是说了么,他家里出了点事儿,没地方去了。” “他没别的同学了吗?怎么偏偏要到你一个女孩子家来借宿一夜, “那是因为……因为……我们路上不刚好碰到了么?我看他失魂落魄的挺可怜的就带了回来,妈,您老不是还常教育我,要乐于助人,心存善念,怎么现在倒唠叨起来了。”中湄说着撅起嘴,一副委屈的模样。 夏太太看了她半晌,见她不像说谎的样子,便叹了口气道:“湄儿,妈也是为你好,你要想想,你一个姑娘家,晚上带个男人回来,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多不好。现在不比你小时候,男女有别,你得记着。” “这有什么要紧的,爸爸的男学生,还有劭南哥哥,之前不也常来咱家住吗?而且妈,如今都什么年代了,男女早不设什么大防了,咱们城里几所大学校,都男女同校呢,你要男女有别,别得过来么……” “你……”夏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在圣兰女校里学得这样在伶牙利嘴的,就为了顶撞你母亲么?我问你,那南郊马场又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偷偷去骑马了?” 中湄心里一惊,便假意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哀哭道:“我的好妈妈,我看您呀都比得上侦缉处的那些侦探了,我不过饭桌上随口一说,自己都要不记得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呀……” 中湄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面道:“妈,我真的困死了,你有什么话,明天再问吧。”说着,便往院子里走。 夏太太拦她不住,只好道:“你可别想糊弄过去,明日我还会来问的。” ------------ 第八十四章 念念不忘 自南北和谈之后,冯世年一人独大,南方党人的残部蛰居广安不敢轻举妄动,因而局势倒是难得得风平浪尽。除了宁州多了个副督军,顾北铮这段时日,过得十分清闲。 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这日顾北铮与罗美洵同游西郊。那西郊松木叠翠,又有几处阴凉的山洞,向来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两人在山上看足了风景,才寻了一处旅馆吃饭。那旅馆是洋派风格,外边有一片露天台子,插着一把把遮阳伞,罗美洵收了手中绸花小阳伞,款款而坐。她今日穿了件芽黄色的巴黎缎旗袍,那娇艳的颜色在这骄阳里更显得妩媚动人。她身子略向前一倾,手肘搁在那桌上,微微搭着下巴,那宽宽的喇叭袖便滑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一举一动,很是妩媚。 两人点了餐,几个西崽陆续捧了菜来。罗美洵垂下眼帘,手指有意无意地捋着鬓上的一朵花,浮动着一股扑鼻的香气。等那西崽将甜点与淡奶茶端上来后,她似乎是忍无可忍了,抱怨道:“这家馆子可真不地道,主菜还没上齐,甜品都先送过来了,开胃菜到现在都还没端过来,汤倒又和主菜一起端上来的。” 顾北铮道:“山上的馆子,自然和城里的不能比。” 罗美洵便嗔道:“这吃西餐,最讲究的就是上菜的顺序,顺序弄乱了,可真是大大影响了口感。说起这宁阳最正宗的西餐厅,还是数武和路上的枫露餐厅,那里的主厨聘的都是地道的法国人,西崽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定是不会闹出这种乌龙来……” 顾北铮见罗美洵那两瓣红唇不停地开开合合,吐出的字句震着他的耳膜,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耳中只余了嗡嗡声,他忽然觉得很是聒噪。 他近段时间与这罗家小姐表面上打得火热,可事实上,他与她接触越久,便越觉得索然无味。这罗美洵,与昔日丰平那些名门小姐们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貌美婀娜,一样的养尊处优,一样的精于社交,也一样的肤浅乏味。 这些名媛淑女式教育培养出来的小姐,她们的存在仿佛就是家族彰显繁荣的标志,所以她们美得虚荣,她们的婚姻是要给家族带来利益结合的,所以她们美得功利。 此时此刻,顾北铮便又想起沈涵初来,她呢,她应该不一样吧,她是美丽的,也是灵动的。 那一瞬间,他竟生生地心慌起来。沈涵初,沈涵初,他从来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如今怎么偏偏就放不下。 这家旅馆的地势略高,遥望过去便可见山脚的一片屋宇田园,几阵风过来,那田园上的庄稼花草,便似波浪似的层层铺散开来。顾北铮扭过头去,望着那浪纹只是出神。 “督军!” 罗美洵微微提高了声音叫道。 顾北铮这才回过神来。 “督军在想什么呢?我问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我?”她嗔道,一双媚眼却满含笑意。 “哦,你说什么了?” 罗美洵便有些失望的样子,道:“美洵怎么觉得,督军虽与美洵出游,心思却好似不在这儿。” 顾北铮一怔,便笑道:“今日是有些军务上的事情一直让我挂心着,扰了罗小姐的兴致了,罗小姐勿怪。” 罗美洵笑道:“督军日理万机,还肯腾出时间来陪美洵,美洵已经很高兴了,哪里还敢怪督军。” 她说着往嘴里送了一小口牛乳蛋糕,细嚼慢咽到吞下,继续道,“美洵方才是说,督军明日若有空,美洵想请督军去枫露餐厅用晚餐,恰好明日有新片子上映,等吃过晚饭,我们再就去看电影?” 顾北铮顿了顿,道:“罗小姐安排便是。” 翌日傍晚,圣兰女校的放学铃声响起。天际一片暮色苍苍,飞着几只归巢的倦鸟。楚劭南站在对街的树下,远远到搜寻着人群里的沈涵初。没一会儿,只见人群里走出一洋裙乌发的女子,笑着朝自己跑来,他便也笑着应了上去,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沈涵初从他怀里挣了出来,笑道:“还在校门口呢,你可是要让我在学生面前,丢了这为人师表的样子。” 楚劭南打趣道:“自己的媳妇儿,还不许我抱了。” 沈涵初笑着推开他,道:“你近日,可越发会占这嘴上便宜了,我可是要罚你了。” “好好好,我认罚,罚我日日来学校接你可好。” 她便笑道:“这算哪门子的罚。” 两人说着走了起来,楚劭南问道:“我们去哪儿吃晚饭呢?” “去长兴街吧,等吃完饭,我还要去那儿的工人夜校上课呢。” 楚劭南有些心疼,道:“你这样子,实在是辛苦,兼着三个学校的课业,晚上还要去夜校,长久下去你怎么吃得消?” 沈涵初笑道:“起初是觉得有些辛苦,不过早已习惯了,只是我们四人一起在夜校上课的热闹景象不再有了,你离开了宁华,中昱忙着升教授,慧因又兼任教务处的事务,都不得空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人。” 楚劭南揉了揉她的头发,有些愧疚地道:“说起来,我们都不如你,那场南北战乱后,两位老校长都离开了,这夜校还能继续下去,也多亏了有初儿你这样坚持的人。” “只凭我一人,哪有这样的力量,好在那些师范的学生都还积极,帮了我许多。”她忽然站住,一只脚尖划着地上的砖纹,道,“其实我也是存了一份私心,劭南,那里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 楚劭南听了,便牵起她的手,心里的那一份快乐,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 那路旁栽着一排排洋槐,又夹着许多栾树,青枝绿叶间,已经结了果荚,淡淡一点绯红飘上枝头,恰似晚霞轻笼。两人走过街角,沈涵初又停住了脚步,道,“对了,中湄也在这儿上学呢,晚饭也叫上她一起吃吧。” 楚劭南一顿,道:“这小丫头,当初我还以为她一味地贪玩儿,不会花心思在这考试上呢。没想到真让她考上了。” “你这话被她听了可是要生气了,她可是下了苦功夫在学的。” 二人便又折回学校找中湄,中湄听楚劭南请她吃完饭,自然是高兴。 去哪儿吃饭,楚劭南原也没什么主意,便问中湄道:“你可是想去明味斋?等吃完饭,正好可以买几包八珍梅给你解馋。” 中湄嚷道:“明味斋的八珍梅算什么,我同学说,那枫露餐厅的洋蛋糕才叫好吃呢。” 劭南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你这小丫头,还真是喜新厌旧。” 中湄抬头朝他笑道:“我都没去过那枫露餐厅,就是想去尝个鲜儿。” 提起枫露餐厅,沈涵初便想起那顾北铮来,一时迟疑。 楚劭南看了看沈涵初,见她脸色微有异样,道:“只是这枫露餐厅,离你沈姐姐晚上上课的夜校有些远,要不下次再带你去?” “啊……”中湄闻言很是失望。 沈涵初见中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忍扰了她的兴致,又想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自己又何必放在心上。想到这里,她宽慰地笑了笑道:“我不碍事的,现在时间还早,吃完饭过去绰绰有余。” 中湄便又重新雀跃了起来。 三人一起到了武和路,中湄第一次来这枫露餐厅,只见里面清一色的红丝绒长餐桌与餐椅,摆着水晶烛台与鲜花,一扇扇落地长窗,墙面上还安着壁炉,很有美的情调。中湄觉得十分新奇,又觉得十分好看,东瞧西望的,看不够似的。等西崽上了菜,才拾起那刀叉吃菜。 中湄用不惯刀叉,便去看他二人怎么用,一抬头,却见楚劭南与沈涵初相望而笑,目光仿佛时时都不离开对方,那一副琴瑟和谐的样子,让她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中湄看着,忽然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兴趣,只觉得心中一酸,没由来地难过起来了。她将手中的刀叉一通乱切,将盘中的食物不停地往嘴里塞。主菜还未上齐时,便道:“我吃饱了。” 楚劭南一愣,道:“甜品都还没上,你怎么就吃饱了。刚刚还嚷着要吃蛋糕呢。” 中湄木着脸道:“我忽然有些不舒服,想回家了。” 沈涵初问道:“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东西吃不惯?” 中湄摇摇头。 楚劭南便道:“那你再等会儿,等我们吃完,我带你回去。” 中湄道:“不用了,劭南哥哥,你就陪沈姐姐吧,我自己能回去。”又对沈涵初道:“沈姐姐再见。” 说着她径直站了起来,就往外走。 沈涵初看着她的背影,推了推楚劭南道:“会不会是病了?今儿天热,兴许是中暑了,劭南,你快跟去看看吧。” 楚劭南犹豫道:“那你……” 沈涵初笑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等这儿吃完饭,我就直接去工人夜校了。”她说着,忙站了起来,门口的玻璃柜面里,陈列着一排排西洋蛋糕。她在柜台上买了些现成的蛋糕,打包好了递给楚劭南道:“中湄是专来吃蛋糕的,把这个带去给她。” 楚劭南看了看她,道:“那等你下课了,我再去长兴路接你。” 沈涵初笑着点点头。 ------------ 第八十五章 念念不忘 罗公馆前的阶梯,罗美洵穿着一身娇粉色的洋装款款而下。 只见她雪白的脖子上绕着一圈紫宝石的项链,下身的百褶洋裙,褶子里衬着同那紫宝石一色的里子,层层叠叠一直覆到脚踝,一双织金云丝的高跟鞋,只能隐隐见到鞋尖。头上戴着宽边帽,上箍着一圈儿绿丝辫,缀粉白色的玫瑰绸花,垂下的面纱短短的,只遮住半张脸,鲜艳的红唇尽显妩媚。 一辆汽车早停在了罗公馆面前,杨魏轩从车里下来,恭恭敬敬地迎上去:“罗小姐。” 汽车后面跟着的亲兵卫队,整齐笔挺地列成两排。罗美洵见了这阵势,先是有一种飘然的感觉,再往汽车里看了看,见顾北铮没有亲自来接,又有些失望。 杨魏轩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道:“罗小姐,少帅他先去枫露餐厅等着您了,专程派了属下来接罗小姐。” 罗美洵这才笑了笑,道句:“有劳杨副官了。” 她说着进了汽车,杨魏轩关了车门,便指挥着汽车开动。罗美洵只听耳边传来卫兵整齐的步伐声,不由得向窗外看了看,两边的街景快速地倒退着,一路的行人投来敬畏的目光。她心头忽然喜悦起来,俨然有了一种督军夫人的错觉。 公署大楼本就在武和路上,顾北铮从公署大楼出来,也懒得辗转去罗公馆去接罗美洵,只派了杨魏轩前去,自己先行去了枫露餐厅。 其实那日罗美洵提议来枫露餐厅吃饭时,他内心有些抗拒。就在这里,他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拒绝,可这里偏偏又是与她有关联的地方,他止不住地想来。 他换了身便装,也未带卫戍,独自一人,只像个最普通的客人般进了餐厅。仿佛是来做一番的凭吊的。他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个西崽彬彬有礼地过来为他点餐,他要了杯咖啡。 餐馆里放着异域风情的音乐,是巴赫的圆舞曲。他心中悒悒,无意间一抬头眼,目光被一个侧影紧紧攫取住。 是她! 她就静静坐在窗边,与他仅隔了几张桌子远。依然一袭清丽的白纱裙,犹一株空谷幽兰。落地长窗外挂着一枚橘艳的夕阳,她整个人笼罩在这落日的余晖中,如梦似幻般。 顾北铮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响,仿佛不相信似地用力眨了眨眼,她依旧坐在那里,低头在看一本书,并不是幻觉! 顾北铮呼吸骤紧,周遭没了任何声音。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有多久?两个月,又兴许是更久。他那样刻意地想忘掉她,却不想越是刻意,便越是在意。 桌上的玻璃瓶插着一枝白玫瑰,在她尖尖的脸庞上投下一点阴影,她翻了一页书,眼皮一撩,那长长的睫毛在空气里一划,歇落在秀丽的面颊上,却如蝶翅般在他脑中荡起一圈圈涟漪,荡起的是那日法国黄昏的水光涟漪。 他心头一阵激荡,竟有些颤抖起来,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际的金色的云彩变成了霞光,又黯成了绛色,等透出一点黑意来,餐厅的一片水晶灯,骤然亮起。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满足,如果能这样天长地久地看着她,该多好!天长地久是多久?他不知道,而他此刻,不过只能偷得她的短暂时光。她之前那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这使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可如今,他却觉得,若真能得到她,他的骄傲不值一提。 面前的一杯咖啡已凉了下来,顾北铮只见她突然合上书本站起身来,拎着手提袋往餐厅外走去。她的背影快消失时,顾北铮脑中便一片空白,也忙站起了身,不知不觉跟了出去。 街心一带的霓虹灯管子都亮了起来,照映着两旁的梧桐树,满地影影绰绰的光影。他在这光与影中跟着她,有些恍惚起来。路上全是行色匆匆的人,一辆辆黄包车来来往往地穿梭,偶尔也飘来几声汽车揿喇叭声。他见她上了一辆黄包车,便也拦了一辆,在她车后远远地跟着。那黄包车也不知拉了多久,只觉得两旁的房子铺子越来越稀疏,路也越走越窄。 他觉得自己很是荒唐,离开了那热闹的街心,他这样的身份,未带一个卫戍,独自一人到了这偏僻的地方。纵然他穿着便装,纵然他身手不凡,可如果真有处心积虑的人要对他不利,怕也是难以招架。可此时此刻,他偏偏就是理智不起来。 她的黄包车在一家破落的工厂前停下,她付了车钱后,便往里走。陆陆续续地有成群结队的工人走进去。工厂的门墙上,钉着一块暗黄纹理的木牌,写着“工人夜校”几个字。 工厂外种着片小树林,碧青的叶子在幕色里显得黑黢黢的,顾北铮靠在一棵树干上,眼睛向工厂里望去。 他知道她在宁华大学授课,没想到还给工人上夜课,倒真是个富有精力的女人。想到这里,他便笑了笑。 天已经完全暗了,树影婆娑,外面已经没了其他人,万籁俱寂,只余了他和头顶的一弯明月。此时此刻,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她,念她,在脑海中吻她。夜幕刚降临时的晚风是这样的醉人,吹得他有些飘虚虚的,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然而他知道,她就在里面,满心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又往那工厂里望了望,玻璃窗里晕出昏黄的灯光,那一抹纤细的身影,想必是她。有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她能引起他这不可理喻的狂热。在他结交过的女人中,她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媚的,更不是门当户对的,可偏偏是最忘不掉的! 天际的明月,散着象牙白的光,照着所有的一切透明而又美好。顾北铮倚在那树干上,望着玻璃上她映出的身影,忽然笑了起来。就在此刻,他下了一种决心,既然他无法忘了她,那无论如何,他都要得到她的。 ------------ 第八十六章 念念不忘 枫露餐厅,罗美洵干等了一晚上,一脸精致如花笑靥等成了咬牙切齿的愤怒。 餐厅里,余师长的两位千金,在刚进餐馆时就碰到了罗美洵。从罗美洵得意的话语里,知道了是顾督军请她共进晚餐,很是嫉妒。后来却见她白白等了一晚,便都幸灾乐祸了起来。两位余小姐本就看不惯罗美洵次次宴会独占风头,唯她是尊的样子,如今见了她被男子爽约,苦等许久的窘况,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奚落她的绝佳机会。 两个人相携着款款而至,笑里藏刀地走到罗美洵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呦,罗小姐,这顾督军怎么还没来呀,他这倒是要请你吃晚餐呀还是宵夜呀?” “罗小姐也别生气,像顾督军这样的大忙人,有些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一时忘了也很正常。” “唉,只可惜了罗小姐这一身漂亮的妆容,花了大心思却无人欣赏喽。” …… 罗美洵气得拳头捏得紧紧地 ,却又反驳不出一句。“霍”地站起身,推开她们便往往外走。 杨魏轩急急地追上去,道:“罗小姐,您再等等,少帅怕是有紧急的事耽搁了,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罗美洵冷笑道:“顾督军既然公务繁忙,美洵就不耽误他的时间,也请你们督军下次不要这般耽误我的时间!” 杨魏轩见真生了气,只好道:“属下在这里先替少帅给罗小姐陪不是了,还请罗小姐务必让属下送你回府。” 罗美洵冷脸道:“不必了。”说完一甩头,拦了辆黄包车气鼓鼓地走了。 夜里十点光景,顾北铮还未现身,整个督军府早已乱成了一团。堂堂督军无故失踪,身为卫戍总领的杨魏轩自然旁无怠责,急得满头大汗,将警察局、巡防营、侦缉处的电话都打了个遍。 “武和路上定要好好查,沿街的铺子与居所都要搜,搜仔细了,之前还好好的在公署大楼里,必是去枫露餐厅的路上出了什么事……”杨魏轩正捧着话机嚷着,忽见一听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急道:“杨副官,督军他回来了!回来了!” 杨魏轩怔住了,话机的另一头,一个男子叫道:“杨副官?杨副官?” 杨魏轩回过神来,忙道:“不用搜了,通知下去,人找到了。” 杨魏轩见到顾北铮时,他正坐在沙发上,有些神情恍惚。 “我的好少帅!”杨魏轩苦笑着迎上去道,“您这是去哪儿了?也不支会我们一声,可让我们好找!魏轩差点没让人把宁阳城给翻过来!” 顾北铮朝他看了看,道:“我不过去处理些私事,就让你这样兴师动众的。” “顾帅,您可别忘了,这几个月前您才刚遭了一次暗杀,我们下边这些人,如今可是草木皆兵,不然您若真再出了事,大总统和顾议长,还不得活剐了我!” 顾北铮笑道:“行了行了,别耍嘴皮子了,你去将梁廷殊给我找来。” 杨魏轩一怔,有些惊讶地道:“现在?” 顾北铮只“嗯”了一声。 “现在都十点多了,梁司长怕是也睡了,少帅这会子找他有什么事情?不能缓缓到明早么?” 顾北铮蹙眉道:“自然是有急事。” 杨魏轩只好领了命,退下要去找梁廷殊,他刚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道:“对了少帅,属下刚刚忘了说了,您白白撂了罗小姐一晚上,那罗小姐可是生了很大的气。顾少可要打个电话去罗公馆安抚一下。” 提起罗美洵来,顾北铮忽然觉得有些厌烦,挥挥手道:“你明日去置办些礼物,替我送去给她就是了。” 次日,罗公馆外,杨魏轩捧着大大小小的锦盒往里走。罗昌伦在外办公,是罗夫人出门迎接的。 罗家的会客厅里,下人们进进出出地上茶。杨魏轩并不知这顾北铮,已全然不把这罗家小姐放在心上,替他圆道:“昨晚是冯大总统突然来了急电,我们少帅不得不处理了一些要紧的军务,才让罗小姐白等许久,魏轩是奉了少帅的命特来向罗小姐赔罪的。” 罗夫人满脸笑意地道:“顾督军政务繁忙,我家美洵自然会体谅,还谈什么赔罪呢。” “罗小姐在府上吗?这些礼物,也不知罗小姐是否喜欢?” “在的,在的,已经派人去楼上叫了,马上就下来。” 话音刚落,却见玲子小步跑进会客厅,面露难色地说:“夫人……小姐说身体不大舒服,就不下楼见客了。” 罗夫人神色略微有些尴尬,向杨魏轩赔笑道:“可能是昨天夜里受了些凉,我去看看,杨副官再坐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罗夫人上了楼,见罗美洵悠闲自得地坐着床上翻着一本书,哪里像生病的样子,便走过去道:“我说呢,你刚刚还不是要出门逛街呢,怎么转眼间就生病了呢。” 罗美洵将书往床柜上一搁,和着衣服躺进被子里眼睛一闭,道:“这样呢,这样就像病了吧。” 罗夫人笑嘻嘻地坐到她身边,道:“好了好了,女儿啊,耍性子也要适可而止,杨副官还在下面等着呢” 罗美洵嚷道:“母亲,你讲讲道理,是谁把人白白撂了一晚,怎么倒是我耍性子了。” 罗夫人道:“是是是,昨个儿是他不对,可人家不是来登门赔罪了吗。” 罗美洵撅了撅嘴,将身子一扭道:“哼,他都没有亲自来,哪有什么诚意!还有,您不知道,昨天我被余家那两个丫头奚落得有多惨,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么笑话过!” 罗夫人笑道:“小孩子家理她们做什么。人家杨副官说了,昨天是冯大总统突然来了急电,有要紧的军务处理,才耽搁了时间。美洵啊,那顾督军可不比以前那些无所事事的公子少爷,你可得体谅。”罗夫人说着拉过她的手接着道,“再说人家那样忙,今日还巴巴地亲自去挑选了那么多礼物,让贴身的副官送过来,可见还是很重视你的。” 罗美洵听着,渐渐地转怒为喜,特别是听到大总统几个字,心里又有了另一番感触:以后若真做了他的夫人,会不会要随时陪他拜谒大总统了,或是常参加国宴,那中外贵宾济济一堂的繁盛景象,她不由得心向往之。 罗夫人见她面色缓和了不少,便拉着她起来道:“好啦好啦,气出了就好,可别真让人家干等着。” 罗美洵这才半推半就地下了楼。 ------------ 第六十七章 慈善晚宴 那夜顾北铮找了梁廷殊来,只说要办一个慈善晚宴,为这工人夜校筹款,让他去做安排。梁廷殊心下十分奇怪,这顾督军,向来对这教育上的事情毫不关心,之前连各校的经费款都扣着充作军费,怎么突然大晚上心急火燎地将他找来,要为这学校办慈善晚宴了。 无论如何,这于他教育司来说,到底是件好事。自从走了那谭督军,这教育司在宁州的地位一落千丈,这可是头一次受到重视了。没过几日,梁廷殊便将晚宴的流程细节,与宾客名单,交予顾北铮过目。 顾北铮将那名单草草地扫视了一遍,问道:“就这些人?” 梁廷殊答道:“是,这名单上除了教育司的人,还有宁州学界的名流与各校的代表。” 顾北铮又问:“这工人夜校,平日里都是哪些人去给工人上的课?” 梁廷殊一愣,道:“这工人夜校,原是宁华大学和宁州师范合办的,据属下了解,去上课的都是这两个学校的老师,也有宁州师范的学生。” 顾北铮便道:“既然是这些人平日里费的辛苦,自然也要将他们加进这名单里。” 梁廷殊忙道:“是,是,是我疏忽了。 顾北铮说着拉开抽屉,又递给他一份名单:“我与宁州商会的会长也说了此事,教工人读书识字,为这宁州的工商业也是作出了不少贡献,商会的人倒是很乐意来参加,你将这些人,也一并加到那名单里去。” 梁廷殊笑道:“还是督军考虑得周全,有了商会的支持,这筹款之事便好办许多。” 梁廷殊回到宁华大学,吩咐了底下人上报平日里给工人夜校上课的老师。等那名单报上来,他一看到沈涵初的名字,电光火石般明白了过来。 他虽不是十分确定,但也有九分怀疑。这顾督军原先确是对那沈涵初有几分意,他之前也从中撮合过一次,只是后来没了下文,也不知其中缘由。再往后,又听说他与那罗司长的女儿走得近,又有传闻两家要联姻,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可如今,这顾督军又没缘由地要办这样一场宴会,倘若真是为了那个沈涵初,也真可谓是用心良苦。梁廷殊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办慈善晚宴的消息传下去,为工人夜校上课的老师都在受邀之列。沈涵初一听是在督军府办,自然是百般推诿。梁廷殊便亲自去请了好几次,沈涵初实在推脱不掉,而那真正不愿去的缘由又不便与外人说,这样子推脱反倒让人觉得奇怪,只好硬着头皮同意。 那日督军府的大厅,陈列起一排排紫檀长案,上面摆满了各色的吃食与酒水,点缀的鲜花与乐队一样未少,只是因此次是教育界的慈善晚宴,自然不如之前的宴会那样奢华,布置反而多了几分肃穆之味。 大厅里早已济济一堂,人声鼎沸。梁廷殊走到那宴会前方,走到那话筒杆子前,举着手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众人便安静了下来。 梁廷殊继续道:“今天我和在座的诸位都承蒙顾督军厚爱,来这府上参加盛会,下面,请我们督军大人给我们讲两句好不好!” 宴厅里的人一致鼓起了掌,迎顾北铮上台。 顾北铮踱步到台上,不紧不慢地道:“宁阳乃历史九都之首,文化之滥觞。所谓强国之本,在于教育,如今教育司有次善举发扬文化,普及教育,惠益工商各界,实乃宁州之幸,本督自然要极力支持,也希望在座的各位,也予鼎力支持……” 众人又鼓起了掌。 顾北铮说着,目光往她这边一扫,沈涵初心口一阵慌乱,忙侧过脸去,将自己隐在人群里。心里想着,自从搬了家后,顾北铮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过,这一次,不要生出什么端倪来才好。 她正左思右想之际,忽闻台上的梁廷殊道:“接下来,有请我们工人夜校的授课老师们上台,由顾督军亲自给这些无私奉献的园丁们发送慰问品……” 沈涵初闻言愣在了那里,身旁有人推了推她道:“沈老师,咱们快上去吧!” 沈涵初惊诧道:“怎么还有这一步?” 那人笑道:“梁校长没和您说吗?我们这些为工人上课的老师,都要上台接受督军的嘉赏呢。” 沈涵初摇了摇头,那人笑道:“咱们赶紧上去吧,就差我们了。” 沈涵初被拉着上了台,与顾北铮不过咫尺之间。顾北铮今日穿着白法兰绒的西装,打着红色的领结,戴了顶小圆礼帽,毫无往日那般的戾气,倒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时髦公子。他从随行的侍卫处捧过一只只锦盒,一路发放给台上的授课老师,沈涵初眼见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不免紧张了起来,垂着头双手交叠着,有种无处安放之感。 眼下出现一双锃亮的皮鞋,沈涵初抬起眼帘,只见顾北铮已到了她跟前,递给她一只红色锦盒,沈涵初忙接过锦盒,点头致谢。顾北铮便转身回到了原处,神色无任何异常。 沈涵初这才松出一口气。 一时兴起不过是一时兴起,看来之前的事情这顾北铮已然不放在心上了,沈涵初顿时宽心了许多。 梁廷殊还在台上慷慨陈词,沈涵初只想着快些下台,不料梁廷殊说完,只让他们退却一旁,并未让他们下去。 原来是到了筹款环节,沈涵初只见他们这一列授课老师中,一人站了出来发言,为筹款致辞,那发言稿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说得十分感人动听,场下的一些官员名流,纷纷拿出古董墨宝捐赠。那宁州商会会长许元崇更是慷慨解囊,捐了五千大洋。这些商人有求于顾北铮,如今自然要投其所好。 筹款环节环节待要结尾时,宴会厅的灯光忽然调暗了些,顾北铮身旁的两名侍卫,分别捧了两只黑丝绒锦盒上了台,道:“督军府捐赠珠宝首饰一套——” 那锦盒一打开,只见那熠熠生辉的珠宝,光彩夺目,看那成色与光头,可见是价值不菲之物,底下一片称赞之声,其中几个商会的人,更是看直了眼。 沈涵初见了那套首饰,只觉得有些眼熟,转念间便想起,正是她欢送法国公使晚宴那日,顾北铮要送她那一套。 她想起那日晚宴时,自己将这套珠宝退了回去,又想起了那时与顾北铮的对话,心里一点点疑惑起来,不由得朝那顾北铮看去,不想顾北铮的目光也正隔着人群,若有深意地看向她。 沈涵初心里咯噔一下,刚刚才放宽的心,又重新不安了起来。 ------------ 第六十八章 慈善晚宴 彼时,督府门外,罗美洵正盛装前来。督军府的门房的人,知道她是罗司长的千金,又隐约听说督军可能要与罗家联姻,因而这位小姐,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未来的新夫人,因此府上人都格外的殷勤,她虽没有请帖,却也引着她进去了。 罗美洵一进宴会厅,便在人群里找顾北铮,见他站在台边,便笑着迎了上去,拖着长长的声音柔声叫道:“督军。” 顾北铮扭头一看,竟是罗美洵,十分惊愕,自己并没有邀请她,刚刚也未有人通报,想来必是府上的下人自作主张放她进来的,想到这里,不免有些不快,只道:“你怎么来了?” “督军还说呢……”罗美洵撅了撅嘴道,“之前爽了约,让美洵白等了一晚,至今都没个声响,如今府上有这好玩的宴会,也不给我发一封帖子,督军可真不把我当朋友了。” 顾北铮便道:“今日这宴会,参加的多是学术界的人,我想你是不爱这种清肃的宴会的。” 罗美洵嗔道:“好啊,督军这是在取笑我不学无术呢,我虽在学问上没什么建树,但也是出过洋留过学的,总不至于与这一屋子的人,搭不上一句话吧。” 她说这话,本意是撒娇,但多少有点炫耀的意味。顾北铮并非不知道她留过学,但她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提起,让他觉得多少有些厌烦。不只在这一点上,她在任何事情上都要显示出自己的高人一等,她这种莫名的优越感,也令他不喜。 顾北铮敷衍地笑了笑,道:“我哪敢这样想罗小姐,既然罗小姐不嫌弃,下次若还有机会,必会邀请罗小姐的,我还有些事,恐怕要照顾不周了,罗小姐请自便。”说着便走开了。 罗美洵受了他这般冷落,很是郁闷,便有些带气地走到那紫檀长案边,喝起了闷酒,眼睛却一直跟着顾北铮。只见他在人群里和各色要员喝酒寒暄,罗美洵看久了也觉得无聊,便顾自去交际。她刚刚嘴上虽和顾北铮那样说,可实际上她确实和这里的人搭不上话,即使说上了也是三句话不投机。没一会儿,便又独自一人去喝闷酒了。 过了一会儿,那台边的西洋乐队,开始调试音色,欢快的舞曲边溢满厅堂。众人便寻了舞伴,相拥着进了舞池。沈涵初与同伴说着话,梁廷殊却带了顾北铮过来,笑着道:“沈老师,顾督军为这工人夜校出了这样大的力,你作为这工人夜校资历最深的老师,可得与顾督军跳一支舞。” 顾北铮已绅士地伸出手,对她笑道:“密思沈,请。” 沈涵初见到顾北铮,已然十分心慌,忙看着梁廷殊道:“实在不好意思,梁司长,我不大会跳舞。” “那也不要紧,我教你便是。”顾北铮说着一把环住她的腰,她惊呼了一声,等反应过来,已被他强拉着转进了舞池。 舞池中央,沈涵初被顾北铮紧紧箍住,逃脱不得,只得随着节拍挑了起来。顾北铮满脸的笑意,道:“明明跳得这样好,还说不会跳,沈小姐,你可是在诳我呢?” 她并不说话,脸上微带愠色,只等着一曲终了,便要离去。顾北铮却依然紧拽着她,不肯放手。 她终于开口,道:“顾督军,我已跳完了,可否放我回去!” 顾北铮摇头笑道:“这才第一支舞,再与我跳几支又何妨?” 舞曲又响了来,他的手腕那样地强劲有力,她就像他手中的木偶,尽由着他的控制了。他忽然俯在她耳畔,接着舞曲的掩映柔声道:“你那时说,将这珠宝送你,不如折了钱给学校,如今我按你要求做了,你可满意?” 她当下便是一惊,自己刚刚的不安竟成了真。顾北铮的一双眸子深情地望着她,继续道:“我今日做的所有,可都是为了你,你就这样小气,不肯给我一点好脸色?” 她慌乱极了,忙正色道:“顾督军,我想我那日已经与你说得很清楚了。” 他轻笑起来,道:“哦,你只是说你订婚了,那便还是未婚,你又怎知,我没有机会了?” 一曲又了,她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与他跳下去了,落荒而逃般离开了舞池。 话说那罗美洵,原是自觉得放下身段前来,已是给足了顾北铮面子。却不想这顾北铮的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她这一番盛装,在他眼中,竟成了美人无处不平常。等到了跳舞的时候,也未邀她跳一支舞,只拥着一个白衣女子连跳了好几支舞。罗美洵看在眼里,一阵阵的酸都泛到嗓子眼了,那酒便越喝越多。等那白衣女子跑开了,她想着他此刻总该来邀她跳一支舞了,不想她等了又等,他竟然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 罗美洵只气得浑身发颤,端起满满一杯酒,往那白衣女子走去。便是这狐媚子勾住了他的心魂吗?罗美洵一面走,一面打量着沈涵初,只见这女子穿着一件寒酸的白纱裙,脸很是斯文秀丽,可哪有她这般明艳漂亮,哪比得上她! 罗美洵走到她身边,叫了一声“让一让”,假意一抖,连杯带酒泼了沈涵初满身。那酒杯“哐当”碎了满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顾北铮见了,心下一惊,忙走了过去。 “督军……”罗美洵腰肢一晃,柔声嗔道:“我醉得厉害,你送我回去可好?” 顾北铮见她面色潮红,摇摇晃晃地站着,便扶住了她。她便趁势往他身上靠了靠,娇柔无限地笑了起来。 ------------ 第六十九章 慈善晚宴 已有一个丫鬟拿了帕子过来,在沈涵初的衣裙上擦拭了起来。只是那一袭白裙,从胸口到裙摆,全是暗红的酒渍,竟是越擦越多。沈涵初并不知其中内情,只当这陌生女子真是无意为之,反倒有些感谢她给了自己一个逃脱的街口,便道:“不必擦了,想必也是弄不干净了,我也正要回去了。” 顾北铮却朝她道:“你不许走!” 她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气,道:“顾督军,我的衣裙脏了。” 顾北铮并不理会,只是叫道:“魏轩!” 杨魏轩闻声赶了过来。 顾北铮道:“将罗小姐送回罗公馆。” 杨魏轩应了句“是”,叫了一个丫鬟过来,扶着罗美洵往外走。罗美洵脸色难看极了,只因顾及颜面,只强忍着不发作。 顾北铮又对那正给沈涵初擦衣的丫鬟道:“领她去楼上换身干净的衣服。” 沈涵初再次道:“不必了,我真要回去了。” 顾北铮拦住了她的去路,目光一凛地看着她,看得她害怕起来。 沈涵初怕真与他起了冲突,成了众人的焦点,便只好先顺了他的意,随着丫鬟去了督府的二楼,在一间客房里坐下。 这客房她是熟悉的,她原先在这里住过一晚上,那时她被扒手偷了钱包,却巧遇了顾北铮,被带到督府住了一晚。现在想来,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疑,兴许那扒手就是顾北铮安排的。 她正胡思乱想着,一颗心纷乱至极。那丫鬟已经捧了一只长锦盒走了进来,又将那盒子打开,捧出里面的一袭真丝软缎的流苏白裙来。 沈涵初道了声“谢谢”,便换了裙子,正要出去时,顾北铮却推门而入。 那裙子虽通体白色,做工却十分精致,挖着鸡心领,领口有一颗晶莹的宝石,各处点缀着恰到好处的流苏,穿在她身上,多一分则繁琐,少一分则单调。顾北铮一见,整个人便怔在了那里,叹道:“真美,美得不可方物!” 沈涵初面对他一而再的调戏,脸色已涨成了红色,只装作没听到,垂着头往房门外走,顾北铮却堵住门框,一步步向她靠近:“前段日子路过那怡宝洋行,看橱窗里摆着的这身衣服,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便买了下来。只不过你既不肯收我的东西,又躲着不见我,这裙子便束之高阁了,不想今日,倒有了用武之地。” 他一面说着,一面逼近她,直至逼到墙角,她已退无可退。她显然是害怕了,瑟瑟发抖起来,顾北铮见她一副怜弱的模样,只觉得心中一动,用手指缠起她耳畔的长发,闭上眼一嗅,销魂蚀骨地道:“好香……” 沈涵初又怕又恼,颤声道:“顾督军,请您自重!” “自重?” 顾北铮嗤笑了一声,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柔声道,“可对着你,我总想情不自禁一回。” 她的脸颊离他只有一掌远,顾北铮望着她莹润的双唇,心中仿佛有团烈火在焚烧,而唯有她的双唇,能灭了这团火。 “沈涵初,我喜欢你!”他道。 与那日在枫露餐厅的倨傲不同,他今日说这话时,诚恳而动然,他的目光如柔水般辗转在她脸上,温热的呼吸越靠越近,马上就要吻上了她。 沈涵初惊得将他一推,喊道:“可我不喜欢你!” 那力道并不大,可顾北铮整个脸色都变了,从来他想要的人,总是轻而易举地能得到,唯有眼前的这人,与他兜兜转转,若即若离,他已经克制得太久了,如今再也不想压抑。 顾北铮重新覆了上去,将她按在了墙上。两人靠得比方才还要近,沈涵初只觉得他的脸占据了她整个的视线,他的眼下红红的,如同喝醉了酒般。 “你别碰我!”她拼命挣脱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几乎要哭出来,“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有未婚夫了!” 她的神情惊如小鹿,顾北铮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也是这般神色。 她救过他的命,而他喜欢她,他怎么能让她如此惊恐! 只这一瞬间,他忽然松了手,怔怔地看着她,胸腔还在起起伏伏。 沈涵初僵硬地沿着墙面滑坐在地,连呼吸都在颤抖,没想到,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的晚宴根本是场鸿门宴。她回过神来,趁顾北铮发怔的这一刻,慌忙夺门而逃。 她从那回旋的木质楼梯一路跑来下,舞会还在继续,靡靡之音荡漾在督府厅堂。她身上还在发抖,端起那紫檀长案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强行镇定了下来。 今日这宴会里,有几家报社的记者受邀而来,为此次善举特作报道。沈涵初站在那长案边,一个记者走了过来,朝她笑道:“这位小姐,您穿这一身衣裙穿得实在是好看呢,我可否给你拍张照?” 沈涵初低头一看,想起刚刚屈辱的场景,恨不能将这衣服绞碎了,她面带愠色地道:“不必了,这原也不是我的衣服。” 她说完便要走开,不料身子忽然被人用力带了回去,只听耳边响起了一高亢的男声:“拍独照我可不答应,你得给我们拍张合影吧。” 那记者一见是顾北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吧地道:“顾……顾督军……” 顾北铮扬眉一笑,道:“怎么?还不快拍。” 那记者忙舔着脸笑道:“好好好,小的这就拍。” 众目睽睽之下,他仍敢对她如此轻浮,沈涵初顿觉又气又恼,一面挣开他的手一面低声怒道:“我不拍照!” 顾北铮便将她搂得更紧了,脸上仍挂着笑意,语带轻薄地道:“听话,你可别逼我当众吻你。” 这话吓得她一惊,木然立在那里,那记者趁机一按,只听“砰”得一声爆闪,镁光灯冒出浓浓的白烟。 ------------ 第七十章 慈善晚宴 罗公馆前,罗美洵在车里哭得梨花带雨,杨魏轩无奈地道:“罗小姐,您就别哭了。这是你家公馆前,你若一直哭着不下车,若被你家里人看到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罗美洵早已哭得失控,在过往女人间的战役里,她凭着出众的美貌与家世,一向来无往而不胜,可她今日实在是输得狼狈。还因为嫉妒自乱了阵脚,用了如此幼稚拙劣的手段,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可她偏是忍不住! “杨副官,”罗美洵连声音都哭哑了,“你家督军,可是变心了?”她说着,又落下一行泪来。 杨魏轩也闹不明白今日的情形,自然没法回答她,只好道:“罗小姐,你现在是喝醉了,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回去好好休息,等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督府大厅,众人散去后,管家忠叔指挥着一众仆役打扫收拾,顾北铮坐在偏厅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抽着雪茄。 杨魏轩送完罗美洵回来,与顾北铮说连那罗家小姐的情况。 顾北铮听了冷笑了一声,道:“变心?这话怎么说,我何曾与她交过心了?” 杨魏轩道:“少帅,你也知道,顾议长与罗司长交好,两家人心下都有联姻的意思,您这段时间与罗家小姐常玩在一处,两家人自然是以为……” 杨魏轩还未说完,顾北铮便打断道:“你们何至于这样小题大做,我与她,不过如朋友般吃吃饭跳跳舞,我在丰平时,不也是这样玩乐的。” 杨魏轩便笑道:“只怕罗小姐不是这样想的。” 顾北铮眉头越皱越深,道:“还总说是留过洋的,风气如此守旧,不交往则已,一交往就要谈婚论嫁起来,我可从未对她说过什么承诺的话,也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顾北铮说着,不由得懊悔起来,也怪自己当初被气糊涂了,去招惹了这罗美洵,不料竟惹上这重麻烦来。 “我看这罗小姐对顾帅一片痴心,少帅何不考虑考虑……” “你小子,怎么学起我大哥来了……” 杨魏轩谄笑着道:“属下不是为少帅的终身大事忧心么。” 顾北铮冷哼了一声,道:“行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看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局面,少不了你在那里添砖加瓦的。以后在罗家人面前,你若再添油加醋地替我张罗,等以后我娶了沈涵初,我看你怎么收场!” 杨魏轩一惊,瞪大了眼道:“少帅,你要娶那个沈小姐?” 顾北铮猛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一口浓烟,笑道:“你看着吧,我总要让她心甘情愿嫁我的。”他顿了顿,又道,“你去告诉那几个记者,将我与她的合影明日就刊登出来,至于该怎么写,他们应该明白,告诉他们,若是让我满意了,重重有赏。” 杨魏轩领了差事离开后,顾北铮又将忠叔叫了进来。忠叔刚站定,他便厉声道:“这府上的下人听差,何时变得这么不懂规矩了,未递请帖,未有人通报,就将人放进来?这是我顾家的督军府,不是她罗家的罗公馆!将门房的那些人,全给我换了!还有,府上有些谣言,你也该管一管了,若再让我听到底下人乱嚼舌根,通通给我滚蛋!” 忠叔被这劈头盖脑地一顿骂,有些懵了,忙跪下道:“是是,是老奴管教不周,少爷消消气!” 翌日,沈涵初醒来后有些头痛脑涨。这日是周末,她独自在家中呆了一会儿,想起顾北铮昨晚的种种举动,心中烦闷不堪,便换衣服出了门,去报社找楚劭南。 她在街上走着,几个小报童在走街窜巷地叫着号外,一个穿着粗布褂子的小男孩忽然抓住她道:“姐姐,买一份报纸吧。” 沈涵初见那报童手里抓着的《玲珑日报》,便笑着摇摇头。这《玲珑日报》的销量一向来不错,可多是用一些哗众取宠的八卦来博人眼球,因而业界的口碑并不好。 那报童不依不饶,将那报纸折了过来,指着上面一个版面的照片,叫道:“姐姐,你看你跟相片上这位漂亮姐姐多像呀!买一份回去看吧……” 沈涵初瞥了一眼那报纸,一瞬间大惊失色,忙抓过来一看,只见偌大一个版面,登着顾北铮昨日搂着她拍的那张照片,心中便是“咯噔”一下。 新民报的报社里,张平子几个社员围着那《玲珑日报》议论纷纷。楚劭南一走进,张平子忙将那些报纸往桌底一塞,众人便神色各异地散了开来。 楚劭南一愣,道:“这一大早的,你们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呢?” 众人便尴尬地笑了笑,只道没什么,便各忙各的去了。 过了一会儿,张平子忽然将楚劭南拉到报社外庭院的一角,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他道:“劭南,我想你迟到是要看到的,还是不要瞒你的好。” 楚劭南将那报纸接过去一看,那一整个版面,原是赞美宁州都督为工人夜校的筹款善举,不想下面登了张偌大的照片,照片上宁州都督顾北铮,手里搂着的人竟是涵初,两人相依而站,宛若一对璧人。那照片下,更是写了“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一类的字眼。 他怔了一会儿,却是一笑置之:“这《玲珑日报》为了卖钱,最会扑风捉影了,你们信它作什么?” 张平子道:“毕竟登了这样大一张相片,文字可以扑风捉影,照片总不会骗人的。” 楚劭南道:“照片?照片算什么,她一个大活人,日日与我在一起,她对我是真是假,我怎么会觉察不出?如今我不信一个大活人,倒要去信一张黑白照片,我才是傻呢!况且涵初她去参加这晚宴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她是工人夜校的老师,与这筹办晚宴的主人合个影,想来也是正常的。” 张平子一怔,笑道:“也是,我看涵初,不会是这样的人。” 报社的门外,沈涵初靠在门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全是漫漫戚戚的感动。 他这样地信她,为她辩护,怎让她不动容。她仰起头,望向天空,今日的天蓝得不像是天,倒像是茫茫的湖水。而她原本烦闷的心,也渐渐澄澈起来。 等庭院里没了动静后,她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方才走了进去。 楚劭南正低头写一篇社论,她笑了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用受捂住了他的眼睛。 楚劭南直起身,嘴角向上扬了扬,道:“嗯?让我猜猜是谁?必是我的初儿。” 她便松开了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拉着她坐了下来,道:“你今日怎么想到跑我这报社来了?” “我今日休息,在家也没什么事儿,就想来你这儿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楚劭南道:“你呀你,平日上课这样辛苦,还不趁机好好休息,一大早就跑来这里,也不嫌累。” 她摇着头:“我还真不累。” 她说着,瞥见他桌上的那张《玲珑日报》,便拿了过来,道:“这个我来的路上也看到了,劭南,你听我说……” 他打断她道:“初儿,你不用解释,我信你。” “我知道……”她望着他,忽然上前抱住了他,喃喃道,“可人言可畏,我还是想告诉你……” 他搂住她的双肩,用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间,道:“初儿,我们如今能太太平平地在一起,你我都知道有多么不易,我珍惜都来不及,又怎能把时间浪费在猜忌上呢?” 她听了,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又有无限的甜蜜,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无需再多言什么了,只是今生能遇到他,实在是她最大的幸运,她不由得抱紧了他几分,道:“劭南,等这个寒假一到,你带我回湘林好吗?” 陆劭南身子一颤,立即笑逐颜开:“好!好!”他说着实在是欢喜,抱起她呼啦啦打了个转,嚷道,“太好了初儿,你终于肯跟我松口了,太好了!等回到湘林见过亲友,我们就结婚!” 夜里,沈涵初坐在梳妆台前,妆台上搁着一只青釉花觚,插着一把绿叶连枝的茉莉花。那洁白无瑕的花朵儿如雪点子般缀满花枝,她俯过身子轻轻一嗅,顿觉清香扑鼻。 梳妆台上镶着面大铜镜,沈涵初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是笑意满面。她忽然有些羞涩起来,拾起妆台前的一把桃木梳,对着镜子慢慢梳起了头发。 能早些嫁给劭南也好,如今节外生枝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早些结婚,彼此也落个安心。不过,若真要结婚了,她便得抽空回一趟郦城。虽然那座老宅,她很不愿意再踏入一步,可结婚前两家礼节上的一些事儿,她父母这边,不得不出面。 她一面想着,一面怔怔地低下头,目光落下手中握着的头发上,也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昨夜在督军府,顾北铮缠起她的发丝低头一嗅的那一幕。 她手中一颤,只觉得非常地厌恶,竟不假思索地拉开抽屉,拿起一把剪子,对着手中的头发便是“咔擦”一下。 那一大簇青丝便纷然落地。 ------------ 第七十一章 梨花短发 翌日黄昏,圣兰女校门口,沈涵初与中湄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楚劭南照例在校门口等沈涵初,忽见一短发女子向他走来,等走近了,竟发现是她。 楚劭南愣了半晌,才脱口叫道,“初儿?” 沈涵初便笑道:“劭南,是我。” “你……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她将头一偏,俏皮地道:“剪了爽落,也更好打理。” 楚劭南见惯了她长发翩然的样子,一时还未能适应,道:“留了这么长的头发,一下剪了不可惜吗?才不过一晚上,你怎么突然想起剪头发了。” 沈涵初道:“眼下不都时兴留短发,我其实,也早就想过要剪了。” 中湄在一旁道:“劭南哥哥,沈姐姐剪的这个叫梨花式,最近可时髦了呢。” 楚劭南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只看着沈涵初,笑而不语。 她便问:“怎么,不好看吗?” 楚劭南见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旗袍,又戴了对月牙状的耳环,月牙状的耳环露在短发外,美丽中又带着份精神,便笑道:“好看……好看极了。” 他说话时眼里全是温柔。 城西的夏宅,中湄吃过晚饭后,闷在自己的房间里,将发髻散开,拢起头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夏太太像往常一样,端了把藤椅在院子里乘凉,也给中湄端了把。却见她在房间里许久不出来,便朝着她窗子叫道:“湄儿啊,大热天的你闷在屋里做什么,出来乘乘凉啊。” “嗯……”中湄应着,来不及盘头发,便披头散发地跑到院子里。 夏太太一见,叫道:“呀,好好的又没洗头,你把辫子散开了做什么,不嫌热呀。” 中湄在她母亲一旁坐下,嘟起嘴道:“成天扎着辫子,头皮都扯痛了。” 夏太太道:“女儿家的有办法,要不你明日就梳一股辫子好了。” “大暑天的脑袋后面垂着一股辫子多热呀!”她说着捡起桌上的一把蒲扇,哗哗地扇了起来。 “你这孩子……那你想怎么样。” 中湄放下扇子,笑嘻嘻地靠到夏太太身上撒娇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怕你不同意。” “哦?你倒说说。” “我去把头发剪短好不好?” 夏太太因中湄进了圣兰女校后,好不容易有点淑女的样子了,一听她要剪短头发,便十分反对,拉下脸来:“这我可不同意,好好的女孩子家,剪个短头发像什么样子。” “妈……我有好多同学,都剪了短发,难不成人家就不是好好的女孩子家了?” “别人我不管,你是我闺女,我就不许。” “妈,你怎么不讲道理呀?” “湄儿啊,你这头发又长又黑,剪了像个秃子似的,多寒碜。你现在是贪新鲜剪了,等这股子热情过了,想要接回去可就办不到喽。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不会的,沈姐姐都剪了短发,劭南哥哥直夸好看呢,怎么会寒碜。” “我说呢,好好的怎么想起剪头发了。人家其他的不学,剪个头发你倒是要学了。你也别多说了,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 中湄见她母亲态度坚决,气得一跺脚,道:“妈,你怎么这么古板呢!”转身跑进了屋,重重地摔了门。 “这孩子……”夏太太顾自咕囔着。 中湄的性子向来倔,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夏太太的几句话哪里拦得住她。第二天放学后,便和淑娴等几个要好的女同学结了伴去租界的理发馆剪头发。 中湄刚出校门没一会儿,就看到陆青浦的汽车缓缓向她开来。 原来自打那冷霜霜的事情之后,陆青浦对歌女舞女之流,算是彻底厌恶了。他不再混迹歌舞厅,乖乖地到宁华上课。隔三差五地,总会去找中湄,有时去骑马,有时练拳。而中湄呢,一开始虽然讨厌陆青浦,但自从上了这圣兰女校,每日不是上课写作业,就是学习淑女礼仪,心里实在是憋闷坏了,因而偶尔有人找她骑骑马打打架也是很不错的。更何况,她发现陆青浦这个人除了有些花花肠子,为人还是很仗义的。久而久之,两人倒真成了朋友。只不过,陆青浦少爷脾气,中湄也不是个软柿子,两人脾气都不好的人,碰面时常像点着了的*,吵个不停,可好起来时,又是称兄道弟。 “中湄,上车,带你去好地方玩儿。”陆青浦说着,往中湄周围一瞥,贼笑道,“正好儿,把你这几位漂亮同学也一起带上。” 中湄朝她啐了一口,道:“我要去剪头发了,没空跟你瞎闹。” 中湄说着目不斜视,只顾着自己走。而季淑娴她们几个,向来是很怕陆青浦的,但碍着中湄的面子不好跑开,只得走到中湄的另一侧,尽量远离他。 “剪头发呀……去什么理发馆,我家就有套剪头发的工具,走走,去我家剪。” “你这笨手笨脚的,让你给我剪,我头发还不成稻草窝啦。” “嘿!怎么说话的呢。我又没说我来给你剪,那套东西是我家五姐的,她手艺可好了呢。我家其他几个姐姐的头发,也都是她剪头的。” 中湄只顾自己走,仍然不理他。 青浦的一截身子,拼命地往车外钻,不依不饶地对着她道:“行,不去我家就不去我家。那我带你去一家理发馆,我家姐姐们常光顾的,保准你满意。” 中湄站定,对着他道:“你这个人满嘴胡话,刚刚还说你家姐姐的头发都是你五姐剪的,现在又说是理发馆。我要是信你一句才怪类!” 陆青浦嘿嘿一笑,忽然开了车门,将中湄一拉,硬生生地拉进了车里,嚷道:“走啦走啦,别那么多废话。” 中湄一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已经被陆青浦揪到了车里,牢牢地抓住。 “小张,快开车!”他朝着司机叫道。 那车子一溜烟就开走了,留了中湄几个同学在车后面又追又叫的,哪里还拦得住,一拐弯,便看不见了。 中湄又一次被陆青浦不分清红皂白地拉上了汽车,十分生气,黑着脸叫道:“陆青浦,你这是劫持你知道吗?劫持!” 陆青浦凑上去笑道:“啊呀呀,别发这么大的火吗,你想呀,我既帮你省了车钱,又帮你省了理发钱,你应该谢我才对。” “哼,你这个人会有什么好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说,是不是又想让我去帮你去做什么缺德事儿。” “我的姑奶奶,你可真冤枉我了。我真的只是单纯地带你去剪头发而已。” “我剪头发,你这么热心干嘛?” “我这是高兴呀,你想,你平日里这么凶,打起人来毫不留情,绑两根辫子多碍事啊。你配头短头发,可就是真爷们了!等你剪完头咱们就结拜为兄弟吧……” 陆青浦半开玩笑地说着,全然没发现中湄眼中的怒火。本来这些话中湄是不会放心上的,可最近,她身为女子的自尊和爱美之心越来越重,不料陆青浦对着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她大受刺激,忽然扑上去拧他的嘴巴:“陆青浦,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 第七十二章 梨花短发 车子一路闹着驶进了陆府。陆青浦下了车,中湄也跟着下了车。 喷泉、石狮、金纽扣制服的门卫,各色珍贵的花木,这样大的排场,中湄倒是愣在了那里。她早些年跟着她舅父,也是住过大府邸的。但是她舅舅虽为陆军总长,但为人清廉,宅子哪有这样的豪华讲究。 陆青浦理了理被中湄打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心里有些忿忿。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来,便回头喊道:“走啊!夏大爷!” 那声音说响不响,说轻也不轻,那两个门卫恰好能听到。中湄觉得很是丢人,有些恼了,毫不客气地回道:“是!陆小姐!” 那两个门一听,卫虽然想竭力忍住,但笑声还是“噗嗤噗嗤”地从嘴缝里露出来。陆青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那门卫立马正了正脸色。 陆青浦带着中湄径直往里面走,兜兜转转过了好几重门,绕了几曲回廊,才在一处稍显僻静的小楼前停下。四周全是松柏花木,红绿黄粉,簇拥在一块儿,好不艳丽。几个仆人,见了他来,便早早地站定弯腰,叫着:“少爷。” 陆青浦嗯了一声,问道:“五小姐可在屋里。” “在,在,五小姐正在练琴呢。” 中湄细细一听,果然有钢琴声传来,只是那琴音时快时慢,又一顿一顿的,可见弹琴的人技艺还不十分娴熟。 陆青浦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径直往小楼里走,头也不回地对中湄道:“我家五姐做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前不久学打网球,还没学会又说要拉大提琴,这不,没一个礼拜又厌倦了,开始学钢琴了,琴声恶劣,你别见怪。” 这小楼地大门到厅内,不过几丈地距离,他这几句话,早就钻进青沐耳朵里。中湄只见一架漆黑发亮的三角钢琴前,一个穿着海棠红洋装的女子婷婷地站起身,胸口挖着鸡心领,露出一片白腻的脖子,脖子上挂着串亮闪闪的珍珠,剪了短发却仍然烫卷了,耳边波浪似的垂下一缕,別着只宝石发夹,极其时髦。 那女子将手朝陆青浦一指,道:“你这混小子,在外人面前这样贬低你姐姐,你脸上有光吗?”她嘴里虽然骂着,眼角却含着笑意,亦嗔亦怒,尽显妩媚。 陆青浦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便开始介绍道:“五姐,这是我朋友夏中湄夏小姐,中湄,这是我五姐青沐。” 中湄这一路七拐八弯地走进来,早有些昏了头,又因见了生人,且是这样妩媚漂亮的一位大姐姐,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变得谦卑恭顺,见陆青浦介绍自己,便稍稍上了前,低头抿嘴一笑,羞羞怯怯地叫了声:“五小姐好。” 青沐见多了她这个弟弟带回来的女朋友,都是些浓妆艳抹的角儿,现在忽然来了这样一位蓝衣黑裙不施粉黛的女学生,顿时觉得一股子清丽。又见她低着头,浓密的一道刘海披到眉间,眨着一双水灵的眼睛,温柔可人的样子,实在招人喜欢,便上前拉着她到沙发边坐下,道:“我的弟弟呀,这样好的朋友,怎么现在才介绍给我认识。” 陆青浦难得见他五姐这样夸自己的朋友,仿佛自己脸上啪地贴了块金,十分得意:“五姐刚刚还说我贬低你,你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就是一个劲儿地在她面前夸五姐你剪头发的手艺好,她才肯跟我来府上的。” 青沐便问:“夏小姐要剪头发?” 中湄点点头。 陆青沐看了看中湄,漆黑的头发梳了两个圆髻,又从两侧垂下整整齐齐的两条辫子,显得她的小圆脸更是可爱,便道:“我看夏小姐这样很好啊,怎么要剪短发呢?” “一来是觉得每天梳辫子有些麻烦,二来看学校里剪短头发的同学多了,也想试试。”中湄笑盈盈的说。他们哪里知道她这举动不过是为了楚劭南那无意间的一句话。 陆青沐也是个干脆性子,不再多说,唤了她的侍女取来一只漂亮的皮匣子,匣子上烙着精美的堆花图案。一打开,里面剪头发的工具,一应俱全。 陆青沐又对陆青浦使唤道:“你也别干坐着,去,帮我找一块白布来。” 陆青浦听了一溜烟地跑出去,过了一会子取了一方干净的白棉布递给她五姐。青沐给中湄披上白布,将她的辫子解开,又细又软的黑发,瀑布似的洒了满肩。她从匣子里取出剪头发的剪子,用刀尖对着头发比划了几下,正要剪下去,陆青浦忽然叫道:“等一下。” 两人纷纷侧目,问道:“怎么了?” 只见陆青浦从西装口袋掏出一条绸手绢,走过去将中湄一截露出的脖子小心地围上,又从自己身上的取下一只领带夹来,将手绢夹住,这才退开,对着他姐姐做了个“请”的动作。 陆青沐从没见过她弟弟对人这么细心过,不由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中湄,会心一笑。 她又放下剪子,拿起一把梳子,对着中湄的头发细细梳了起来,一面问道:“差点忘了问夏小姐,是想剪哪一种发式?” 中湄想起昨晚她母亲的态度,便有些赌气地想:不让我剪,我偏要剪个最短的。于是便道:“麻烦五姐给我剪个半月式的。” “半月式……夏小姐的脸丰润白皙,配这发型一定好看。”陆青沐说着,一剪子咔嚓下去,那乌黑的长发便落了一地。 这剪头发,要剪得好看,也是个细活。陆青浦见他五姐不断地从皮匣子里拿出各种工具,又修又剪的,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便道:“五姐你慢慢剪,我到园子里去逛逛。” 他出了楼,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四处溜达,到了人工湖边,那一带的松柏芭蕉十分茂密,正好覆出浓浓的绿荫。湖中央对着重重的假山石,两只锦鸭在假山的遮阴里浮着,相互啄着羽毛。他觉得无趣,便捡了脚边的小石子去朝湖中掷过去,扑通扑通几声,锦鸭受了惊,扑哧扑哧地往湖边游。湖边是一大片莲花,碧绿滚圆的叶,红中带粉的花,托出一个个新鲜的莲蓬。他忽然想摘莲子给中湄吃。 他四下一瞧也没见着什么下人,便顺着一路绿荫往湖边跑,那两只锦鸭刚游到湖边,又被他惊得往湖中游去。他蹲在湖边,探着身子往前,抓住那莲蓬,摘了一个又一个。 陆青浦捧了满怀的莲蓬,连跑带跳地回到了小楼,还没进门就叫了起来:“中湄,你看我给你拿了什么……” 中湄的头发,早就已经剪好了,此刻正站在钢琴边和青沐说话,听到青浦的叫唤,转头一看,见到碧绿的大莲蓬进来,不由得喜上眉梢,莞尔一笑:“呀!是莲子!” 她因高兴,声音显得格外活泼好听,再加上新剪的短发,衬得她的小圆脸更加俏皮可爱,给人一种焕然一新,朝气蓬勃的美感,陆青浦不由得看呆了。 中湄可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走过去一把拿过那莲蓬,到一旁细细剥了起来。这一切,倒是被青沐看在眼里。 等到了天黑,陆青浦送了中湄回去,又回到了府中。 这日晚上,他倒难得留在家里,在屋里瞎翻着几本电影画报。翻着翻着,就出了神,脑中浮现出中湄回眸一笑的样子,也跟着傻傻地笑了起来。 “嗨,想什么呢这么开心?”陆青沐忽然蹿了出来。 陆青浦被吓了一跳,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被人发现了。抬头一看是他五姐,更是心虚起来,皱着眉头道:“五姐,你是猫吗?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吓死我了!” 陆青沐双手撑在书桌上,将脸凑过去意味深长地对着他道:“不是我走路没声儿,是有人想入非非,双耳失聪了……” 陆青浦一心虚,低头啪啦啪啦飞快地翻着画报,只装作听不懂。 “我问你,你跟那夏小姐,是什么关系?” “就是一朋友。” “哦,朋友……是普通朋友还是红粉知己呀?”青沐说着脸上地笑意越来越浓。 “什么红粉蓝粉的,她是我哥们,我告诉你啊,你别看她今天乖得像只羊,平日里其实可凶啦,一点都不像个女人。”陆青浦直起脖子叫道,耳根有些发红。 “呦……哥们儿,今天不知道是谁,看自己的哥们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青沐说着抡起腰间的绒毛带子往他鼻下一甩,笑吟吟地走出了他房间。 陆青浦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对着那电画报发起呆来。 ------------ 第七十三章 梨花短发 再过几日便是中湄的生日了,陆青浦想到她刚剪了短发,便想买个发夹送她。他一下课,便晃悠到了街心,陆青浦走进一家熟识的洋行里,那一列列玻璃柜里,摆着各式的精品洋货。陆青浦转了一圈,瞧中了一只银扭丝的玫瑰花形发夹,那发夹上面镶嵌了数粒欧泊宝石,很是漂亮。 洋行里的西崽见他穿着贵气,早已点头哈腰地跟在他身后,陆青浦指着这枚发夹道:“把这个给我包起来,要包得好看些。” 那西崽却面露难色,陪笑道:“不好意思啊这位少爷,这枚发夹已经被人订了的。您要不再看看其他的。” 陆青浦眉头一皱,喊道:“我就喜欢这只,我出两倍的价钱。” 那西崽一听,似乎有些心动,刚好原来那位客人正来取货,便道:“赶巧儿,订东西的那位先生来了,要不您与他商量一下?” 陆青浦打量了下那人,看穿着不过是个普通人,便道:“这个发卡我也相中了,你要是肯让给我,我再给你二十块做补偿。” 不想那人却不卑不亢,道:“不好意思,我发卡是我内人中意之物,出多少钱我也是不会转让的。” 陆青浦瞪了他一眼,转身对西崽道:“我出三倍的价钱。” 那西崽十分为难,嗫嗫道:“这……这……我也没办法。” 陆青浦一拍玻璃柜,叫道:“四倍!” 那人见陆青浦如此霸道,更是反感起来,对伙计道:“我是来取东西的,你给我包起来就是了,我还有事情,没空在这里纠缠。” 那西崽讪讪地去拿那发卡,陆青浦一把拧过他胳膊,怒道:“你敢!” 那西崽痛得哎哟呦地叫了起来,将内堂里洋行经理引了出来。这洋行经理一见是陆青浦,马上哈着腰寒暄道:“呦,这不是陆少爷吗……”又见他拧住了西崽的手,忙上前将两人拉扯开来,连连对他作揖道:“陆少爷息怒,不知这笨手笨脚的东西怎么得罪您了,引得您发这么大的火?” 陆青浦将头一昂,道:“赵经理,我看中的东西这小子要卖给别人,我看我们陆府的生意你以后是不用做了。” 那赵经理大概五十上下,穿一身黑色绸长衫,罩着亮纱马褂,头顶的半个脑门都秃了。他这洋行刚攀上副督军府的生意,要真得罪了这陆家的独苗,损失可就大了。一听这话,急得秃脑门上直冒汗,不问青红皂白,上前就给那伙计一巴掌,骂道:“蠢东西,陆公子也敢得罪!” 那伙计委屈极了,捂着脸,一张瘪嘴抖动着,用极轻的声音道:“可是,这发卡是那位先生先订的呀。” 赵经理一听,也明白了个大概。将货台上的发夹细细的看了看,笑道:“陆公子好眼力,这是正宗的英国货……您别动气,这卡子我们西街的分店还有一只,我叫人取了送您府上去。” 陆青浦一听,道:“不必了,我就要这只,现在就要。”说完就往柜台上甩了几张大钱,将那卡子从经理手上一夺,便扬长而去。 半月前,有一股革命军的残部在宁州与淮川交界之处起事,陆德全奉了命前去剿灭,这一段日子都不在宁阳。 陆青浦这日回府后,径直来到他五姐的住处,一路嚷道:“五姐,你帮我看看,这个发卡好不好看……” 话音刚落,陆青浦便见他五姐坐在沙发上,正在读一封信,连头也未抬。 陆青浦便挨着她一坐,笑嘻嘻地道:“五姐,谁的信这么重要,连你的好弟弟都不理。” 陆青沐看了他一眼,道:“父亲的。” 陆青浦一听,脸便沉了下来。 “父亲信里说,他连着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都不理,是怎么回事?” “我理他做什么,之前他老人家有了新欢,整日流连在外边的小公馆,连府里都不回,现在一封信就让我去前线,我才懒得理他!” “你呀你,怎么还在跟父亲怄气……” 陆青沐指了指他的额头道,“为了一个狐媚子,值得闹得父子隔阂么?” “姐,你怎么倒教训起我来了,这事儿明明是老头子做得不对,他连自己亲儿子的女朋友都抢!” “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初是你自个儿让我们演戏,瞒着爹,他哪里会知道你跟那冷霜霜的关系?而你明知道咱爹这个臭毛病,那时还把这么个狐狸精带到府里来,现在闹出这种乌龙来,也只能怪你自己。” “姐,你还真当咱爹不知道情况吗?”陆青浦气得站了起来,“这些日子算是想明白了,咱爹根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然,他怎么不把冷霜霜娶到府上来,而在外面置办了个小公馆!” 陆青沐一愣,她倒从来没想过这一层。 陆青浦呼出一口气,仿佛不想再谈起那个女人,只是问:“老头子信里又说什么了?” 陆青沐回过神来,道:“父亲说,借着这次剿灭逆党的行动,正好把你放到参谋部里历练历练。” 陆青浦一声哀嚎,道:“老头子干嘛非要让我去那地方吃苦,姐夫不是在么,我去参谋部能做什么,无趣死了。” 陆青沐摇了摇头,道:“你呀,不能老这么不成器,咱陆家的担子,迟早要落到你身上,难不成你还真想这么混吃混喝的玩乐一辈子呀!” 陆青浦嘿嘿一笑,道:“对,弟弟我就是这么胸无大志,吃喝玩乐有什么不好的,再说咱这么大的家业,也短不了我这一辈子的吃喝玩乐。前线多艰苦,老头子就不担心万一枪弹不长眼,打到了我这陆家的独苗,他不就断子绝孙了么?” “呸,乌鸦嘴!”陆青沐道,“你这个人,怎么还咒起自己来了?再说了,父亲是把你搁参谋部里学习,又不是让你去冲锋陷阵,你能有什么危险?不管怎么说,你这一次呀是躲不了了,父亲派了你姐夫回来,抓也要把你抓去。” 陆青浦闻言,好不容易灭下去的火,又提了起来。 “真烦人!”他啐了一句,起身就走。 “你又去哪儿?”陆青沐忙问道。 “出去散散心。” ------------ 第七十四章 梨花短发 城西夏宅门口,中湄提了个书包,推了门正要出去,只能门口蹲着个人影,手里拾了根狗尾巴草,在地上划来划去。 中湄走了过去,对着那人的屁股踢了踢道:“喂,你怎么来了?蹲在门口做什么?” 陆青浦跳了起来,拍了拍后背嚷道:“你没手吗?本少爷的新衣服都让你踢脏了!” 中湄撇了撇嘴道:“你生什么气呀,我替你拍干净了就是了。”说着头往后一探,就着他的屁股拍了两下。 陆青浦脸色一红,忙往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中湄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呀?你再不说,我可要走了。”说着将书包往肩上提了提,转身就离开了。 陆青浦愣了愣,忙追了上去,问道:“你要去哪儿?” “去找淑娴。” “你找淑娴那个规规矩矩的闷丫头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我带你去玩儿。” 中湄摇摇头道:“我才没空玩呢,马上要考试了,我正准备去淑娴家和她一起看书复习呢。” 陆青浦哈哈笑了起来,道:“原来如此,不过我看你就别垂死挣扎了,你就不是这块料,还是跟我去骑马吧。” 中湄脚步一顿,瞪着他。 陆青浦被她瞪得有些讪讪的,道:“要不……要不去我家,我陪你看书。” 中湄嫌弃地道:“你?看书?” 陆青浦脸上又是一红,道:“我……我怎么啦,我好歹也是宁华大学的学生,再说了,你要是看书看闷了,我还能陪你打打拳,淑娴总不会打拳吧。” 中湄听了,觉得好像有点道理的样子。 陆青浦见她仿佛是心动了,忙笑着推了推她:“走吧走吧。” 陆府,中湄已是第二次来到此处,然而这繁华楼阁,仍让她心里却有些拘谨,忍不住推了推陆青浦,小声问道:“喂,什么马上的生意能发这么大的财?” 陆青浦一愣,道:“啊?” “你上次不是说,你家是做马上生意的吗?什么样的马上生意能让你家住得起这样好的宅子?” 陆青浦这才想起上次在中湄家里说过的话,心里一笑,忙掩饰道:“我家是……是卖战马的。” “哦……”中湄恍然大悟的样子,“果然还是军需的钱好赚呀。” “哟,看不出,你还懂什么军需呢。” “那是,本姑娘就是这么见多识广。”她说着,又环视了一圈,道,“上次来得匆忙,我都没好好观赏一番,现在看看,你家这园子可真漂亮。” 陆青浦闻言,便得意地笑了起来,道:“怎么样,羡慕吧?” 中湄却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家大业大是非多,我觉得,还是我家这样的小家庭好。” 陆青浦“切”一声,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两人说着已到了陆青浦的院子,中湄上次剪头发,去的是陆青沐的院子,此刻才发现与这里不过一墙之隔。 中湄道:“原来你跟你五姐不住在一个院子里,这么大的院子,你们就只住一个人呀?” “嗯,这么多房子,大家挤在一处做什么?” “住在一起,才像一家人的感觉么……”中湄眼珠子一转,忽然笑嘻嘻地问道,“那……你父亲的小老婆们又住在哪个院子里?” 陆青浦一怔,伸出手指节往她脑袋上敲了敲,道:“你一个小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中湄“哎呦”一声,嘟着嘴道:“我不就好奇么。” “好奇个屁,你就是故意往我伤口上撒盐!” 中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怨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就是了,你书房在哪儿,我要看书了。” 陆青浦抬头看了看天,道:“今天的天气,不冷不热,风吹着也舒服,要不就在院子里看吧。” 中湄见这院子里,假山嶙峋,莲池盛开,又有一片芭蕉浓荫,浓荫下放着一圈白漆桌椅,两棵松柏树间还有张吊床,看上去好不惬意,中湄笑道:“好,就在这里看。” 两人就着那白漆桌椅而坐,中湄从书包里看出一本英文课本,看了起来。 陆青浦叫来一个听差,俯身说了几句,没一会儿,便有丫鬟捧了两杯果子露和一些点心上来,又将几本杂志搁在了陆青浦面前。陆青浦坐在了中湄旁边,翘起了二郎腿,悠闲地看杂志。 中湄在一旁,忍不住被他的画报吸引过去,探过头问道:“这人是谁?” 陆青浦道:“电影明星啊。” “她身上的衣服真好看,人也好看。” “这种衣服,洋行里多的是,改天我可以带你去逛逛,不过穿在她身上好看的,穿在你身上就不一定好看了。” 中湄一听,气道:“你这人,说话可真讨厌!” 陆青浦咧开嘴笑着,露出两颗虎牙来,只觉得与她斗嘴,其乐无穷。 中湄嫌弃地站了起来,远离了陆青浦,走到那吊床旁,身子轻轻一跳便躺了上去,吊床一晃一晃的,她优哉游哉地继续看书。 淡蓝色的天际,白云悠悠,陆青浦翻完了几本画报,百无聊赖,转头看了看吊床上的中湄,见双眸紧闭,略微有一点鼻息之声,居然是睡着了。 陆青浦噗嗤一笑,从地上拔了根草,走了过去,在她笔尖下拂了两下。 中湄用手搓了搓鼻子,一个喷嚏要打打不出,很是难受,便睁眼醒了过来。 陆青浦见她醒了,便在一旁嘲笑道:“还说复习功课呢,才看了几页呀就睡着了!我就说你不是这块料吧。” 中湄迷迷糊糊地看了腿上搁着的英文书,忽然伸了个懒腰,埋怨道:“这些外国字,就像瞌睡虫,在我眼里爬来爬去的,我能不睡着吗?” 陆青浦道:“好好好,反正怪来怪去,怪不到你自个儿懒。” 中湄听了,瞪了他一眼,作势要打他。陆青浦忙往后退了几步,道:“我的姑奶奶,你别动不动就打人呀,你要考的是外文,不是打拳。” 中湄道:“你自己说的呀,能陪我打拳提个神儿,不然,我还不如去找淑娴呢!” “我不过随口一说……”陆青浦道,“你的拳脚功夫你是知道的,你是提神了,我可就是挨打了。” 中湄扑哧一笑,这才缩回手,从吊床上跳了下来,又坐回到白漆桌椅上,道:“这吊床太舒服了,我还是坐着看吧。” 陆青浦见她不理他了,却又上前搭讪道:“喂,过几日就是你生日了,你打算怎么过呀?” 中湄一面看着书,一面皱着眉头道:“就请淑娴她们几个到家里吃顿饭吧?” 陆青浦一愣,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 陆青浦瞪着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委屈:“那我呢?” 中湄一愣,道:“我们一群女孩子,你来凑什么热闹?再说了,你上次来我家吃饭,我不小心抖出了句南郊马场,我妈就揪着我问个没完,我可不敢再让你去了。” “切,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陆青浦想着,反正那时候,自己已经被他老头子押到前线去了。 中湄继续埋头看书,没有理会他。 没过几分钟,陆青浦又不甘寂寞地道:“喂,你就打算吃顿饭就完事了啊?那多无聊,怎么也不想些好玩的花样,生日诶,一年就一次。” “啊呀……”中湄不耐烦地道,“我哪有心思想这个呀,每天都在愁这考试呢!” “哦……”陆青浦抖着双腿往天边看了看,咕哝道:“要不是我马上要被老头子抓到军中去吃苦,本少爷倒是可以替你好好筹办筹办。” “嗯?”中湄没听清,道,“你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呀?” 陆青浦脸上一红,道:“没什么。” 中湄将身子一扭,道:“你真是吵死了,既不陪我过招儿,又不让我好好看书,你再这样,我可要走了!” 陆青浦忙不迭地摆手道:“别介儿,我不吵你就是了,你若真想练功夫,诺,那院角有个木人桩么,还可以去那儿练。” ------------ 第七十五章 梨花短发 到了傍晚,陆青浦正要吩咐听差去准备晚饭,却见那海棠门里,陆青沐的一个丫鬟走了过来,道:“小少爷,五小姐说晚饭她那里一并准备了,让您一起过去吃。” 陆青浦一愣,道:“五姐?” 那丫鬟点点头。 陆青浦想着午间刚跟他五姐争了几句口角,又想着那五姐夫马上要回来押自己去老头子的参谋部,心里便觉得很不痛快,道:“你告诉她,我不去,今个儿我自己的小厨房开伙。” 那丫鬟一愣,回去禀报。不想没一会儿,陆青沐亲自过来了。 “哟,平日里死皮赖脸的要赖在我那儿吃饭,说我那里厨子的手艺就是比你那儿的好,今个儿是怎么了?请都请不来?”陆青沐人虽未到,那声音老远地已经飘了过来。 陆青浦晃着二郎腿,昂着头道:“没为什么,今个儿就想在自己这儿吃!” 陆青沐走到那芭蕉荫下,瞧见中湄,笑道:“原来是夏小姐在。” 中湄见了,忙合上书本,起身道:“五小姐好。” 陆青沐笑问道:“夏小姐,我这头发,剪得还算满意吗?” 中湄忙不迭地点头,笑道:“我同学都说剪得好呢,就连我母亲,都觉着不错,多谢五小姐了。” “那就好……”陆青沐见她面前的一叠书,又问,“夏小姐在这儿看书呢?还是英文的呢。” 中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马上就要考试了,所以赶着复习复习。” “好,好……”陆青沐越看越是欢喜,“你比我这弟弟可强多了,他呀,别说这连在一块儿的英文,就是把这些拆成单个的字母,他都不认识哩,夏小姐以后呀,我帮着我多敦促敦促他,让他这石头脑子里也多学点东西进去。” 陆青浦闻言,不服气地直起脖子,道:“五姐,你夸她就夸她,干嘛贬我,再说了,她跟我也就半斤八两。” 中湄啐道:“谁跟你半斤八两呢。” 陆青沐笑着牵过中湄的手,道:“走,咱别理他,去姐姐那里吃晚饭去,姐姐那里的菜,可比他的小厨房做得好吃多了。” 陆青浦一听,瞪大了眼,嚷道:“诶,五姐,她可是我请来的客人!” “谁说夏小姐只是你的客人……”陆青沐说着,就拉着中湄就往海棠门走去,等走了几步,回头朝陆青浦一笑,道,“要不要跟来,你自己看着办。” “嘿?”陆青浦又是无奈又是生气,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还是灰溜溜地跟了过去。 陆青沐的院子里,已摆好了丰盛的宴席,冷盘鲜果,小炒炖锅、小吃点心,应有尽有,几道大菜,更是色香俱全,陆青浦嚷道:“这也太丰盛了吧,五姐,我平日里来你这儿,怎么没见你这么大方过?” “你呀,就是拖了夏小姐的福,不然,我可得问你收伙食费。” “五姐也知道,我整日里闹饥荒,伙食费我可付不起,五姐要是看上我屋里什么东西,拿去抵债就是。” 陆青沐笑道:“得了得了,谁要你的东西,你也别贫嘴了,坐下吃饭吧。”说着又看向中湄,“夏小姐也请坐。” 中湄坐下了去,陆青浦已拾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去夹一道蟹黄鱼翅吃。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丫鬟碰上一道清炖肥鸭,替每人各舀了一碗。中湄抿了口那汤,直觉得鲜而不腻,十分可口,忍不住叹道:“这汤可真好喝!” 陆青浦笑道:“那是自然,五姐这儿的厨子,就属这道炖鸭汤最是出名,那是逊清的御厨的传下来的手艺,一般的地方你可喝不到,你今天算是有口福了。” 中湄听了,恍然大悟般的模样,又看了看那汤,顿觉得刚刚喝下去那几口,又美味了几分。 陆青浦起身,又替她舀了半碗,笑道:“你喜欢喝,就多喝点,我五姐说了,这鸭汤消暑健脾,养胃生津,是夏天清补的佳品。” 青沐坐在一旁,一双眼望望她弟弟,又望望中湄,抿嘴一笑,道:“夏小姐,我这个弟弟呀,顽劣得很,我看只有你能治得了他,夏小姐以后可多要来玩玩!” 中湄挠了挠头,笑道:“五小姐,你还是叫我中湄吧,夏小姐夏小姐地叫我,我听着怪别扭的。” 青沐只觉得这个小女孩毫不做作,很让人亲切,便道:“是是是,那你呀,也别叫我五小姐了,就叫我青沐姐吧。” “嗯,青沐姐姐。” 青沐心里高兴,又夹了一筷子糖心鲤鱼,放到中湄碗里,道:“那我可就认了你这个妹妹了, 不知道中湄妹妹家住哪儿,若是方便,我以后可要常接了你来做客。” 中湄道:“我就住在西城的雨花路上,不过最近要忙着复习考试,可能没功夫玩了。” 青沐笑着点点头,又继续问道:“哦,雨花路,那倒也不是很远,中湄妹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都在做什么的呀?” 中湄一愣,道:“家里就我父亲母亲,还有我哥哥,父亲和哥哥在宁阳的大学里教书,我母亲在家操持家务。” 陆青沐一听,心里更是满意,道:“原来是书香门第,怪不得中湄妹妹看着就有股灵气。” 陆青浦却在一旁听得,觉得不对劲起来,扭头看向陆青沐道:“五姐,好好的你问这些做什么?” 青沐看了他一眼,说:“怎么,我与中湄妹妹一见如故,多了解了解不行吗?” 陆青浦自然知道他五姐心里的算盘,只是担心中湄尴尬,便不好说破,只好嘟囔道:“人家吃个饭呢你东问西问的,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然而陆青浦的担心是多余的,中湄未在意,只是抬头朝两人笑了笑,一面嚼着饭菜,一面忧心着几日后的考试。 饭后,中湄逗留了一会儿,便要回去了。青浦要送她,她坚持不让,道:“你这大汽车往我家门口一停,太招摇了,我还是自己叫黄包车回去。” 陆青浦拗不过她,只好作罢,临走前他掏出一只小锦盒递给中湄:“你生日那天,我应该不在宁阳,这礼物,就先给你了。” “嗯?”中湄问,“你那日不在宁阳?” “嗯……”陆青浦点点头,“我……有点事儿要办,马上要离开宁阳一段日子。” “哦……”中湄耸了耸肩道,“既然你人都不在,那下午我在院子里说生日那天请淑娴她们吃饭,你生什么气呀!” “喂!”陆青浦有些气鼓鼓地道,“我能不能去是一码事,你请不请我是另一码事!” 中湄被他说得微微一愣,只好道:“好吧好吧,是我不对行了吧……”她说着接过那锦盒,也不打开,放在手里左看右看,迟疑了半晌才问,“喂,这里面装的不会是什么作弄人的玩样儿吧?” 青浦听了,更是生气了,叫道:“嘿!你这个好心没好报的丫头,这可是本少爷花了大心血弄来的,你就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哟,还会说成语了呢。”中湄哈哈一笑,一面打开锦盒,见是一只漂亮的银丝玫瑰发夹,在路灯下熠熠生辉。 “真好看!”中湄叹道,抬头对他一笑, “谢啦,青浦兄!” 她说完,便跳上了黄包车。 车子已经跑出几丈远,中湄回头朝他挥着手,笑道:“等下次你过生日,我一定回你一份大礼。” “好,我等着,你可别想赖掉!” 那黄包车已消失在他视野里。 他站在门口,沉浸在她眉目弯弯的笑靥里,兀自出神。 “嘿!又想入非非啦!”身后忽然响起了陆青沐的声音。 陆青浦吓了一跳,转身道:“五……五姐,你怎么又来吓我?” 陆青沐抚了抚晚风中的鬓发,若有深意地看着他道:“这位夏小姐,倒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陆青浦一想,中湄确实比冷霜霜之流有趣得许多,可他又不愿意承认似的,道:“五姐,我上次不是说了么,她是我哥们,你是没看到她凶起来的样子……” “好好好,我管你是哥们还是女朋友,反正呀你以后,就应该多和这些清白端正的女孩子来往!” ------------ 梨花短发 晚饭后,沈涵初和楚劭南一起沿街散步,楚劭南道:“我们的事,我已经写信与我父亲母亲说了,我父母那边,想必要筹办起来了。” 她听了还是有些害羞,只低头“嗯”了一声。 楚劭南便又向她靠近了几分,拉过她的手,低声喃道:“太太……” 她脸颊顿时绯红,顿了半晌,却轻轻“嗯”了一声。 说完,两人都觉得自己有些傻气,又兀自笑了起来。 转过街角时,楚劭南看到沿街的一排商铺,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中湄的生日快到了,你说我们送点什么东西呢?” 沈涵初便问:“你以前都送些什么?” 楚劭南便道:“她还小的时候送玩具,后来无非是书啊钢笔啊之类的,不过她一向来不爱读书,想来也不一定喜欢。” 沈涵初扑哧一笑,道:“知道她不喜欢你还送?” “嗨,我一个大男人,实在不在行挑这些东西……”楚劭南又满含笑意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不过以后我就不用愁了,自有太太替我挑。” 她听了,笑得越发羞涩了。 两人说着已走进一家店铺,沈涵初见到一只珍珠柳叶状的发夹,便道:“劭南,你看这发卡好精致,中湄她也剪了短发,戴在耳旁一定好看。” 楚劭南看了看,笑道:“是挺精致的,不过你我看倒是更合适你,要不我买了送你。” 沈涵初便笑了起来,道:“我已经有好些发卡了。” 楚劭南固执地道:“可那些都不是我送的……” “好端端的,又送我礼物做什么……” 楚劭南拾起那只发卡,替她戴了上去,又往后退了几步,欣赏道 :“好看,真好看!你戴着这样合适,没有理由不送你……” 她更是笑不可抑了:“说好了是给中湄挑礼物的,你倒是替我挑起来了。” 楚劭南便扭头往货柜上一看,指着另一只发卡道:“给中湄另挑一只就是了……你看,这只银蝴蝶的挺适合中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