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小山老少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晨雾,洒落林梢,照在垂落的冰棱上,映出了树端的身影。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清瘦的脸上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将欲入鬓,虽是坐姿,亦可看出他腰身挺拔,一如背后笔直高耸的劲松。 他睁开了双眼,幽幽叹了口气。 天上日头似以往一样升起,周遭寂静,似往常一般,只可听到寥落虫鸣。 而我,却要离开这里。 少年站起身来,轻踏几条枝丫,几个跳跃间便从树上落下,落到了一片平坦的空地上,数个冰棱落下,砸到了地面,没有留下丝毫印记。 不是冰棱不够坚利,而是十年来少年的双脚早已将这片地上的泥土踩实,若非生命力实在顽强的一些野草,很难在这方不大的空地上扎下根。 草木不及,脚步犹然可以。 少年的眼睛不知何时再度合上,身躯却并未止住,只见他双脚斜扎,手臂开合舒展,一声脆响自脊柱间响起,传遍全身,那张挺拔的脊背如同巨兽起身,虽未完全长开,但宽阔的背上已是隐隐见肉。 他双手握拳,脚步腾挪间身躯渐次移动,双拳不时打出,并不算快,也不会慢,就像他的脚步,每次都是恰到好处踩到地上的坑洞,分毫不差。 约莫一炷香后,少年的这套拳才算打完。 他看了眼洒在地上的星点光斑,抬头看去,周围的雾气不觉间已经消散,身上沾染的露珠也干的差不多了。 他转身离去,不肯再多看一眼,但周遭的一切在他心中是如此清晰,就连还未化去的冰棱上那细微的纹路,也是纤毫毕现。 顺着石板路往前走了三四百步,穿过了松涛竹林,一间竹屋映入眼帘。 少年并未直接进屋,而是停留在了三四十步外。 他熟练地弯下腰,掐落了几颗栽种的荠蕨,在不远处的溪流洗去泥沙,顺带着鞠了捧水洗把脸,简单洗漱了一番,这才进了屋。 屋内简陋至极,显得格外空旷,除了一张矮塌,几张少年自己打造的桌椅外,便是角落里的一方土灶。 悬挂的陶釜空荡,旁边的米罐也已见底,少年摇了摇头,将剩下的米全部倒入了釜中,就径直走向了门外,沿着一条石板路走,很快就到了尽头。 不是石板路走完,而是已经到了地方。 一罐米静静躺在石板上,这罐米的前方,是一人高的杂草。 在他的印象中,这条路是他上山的路。 这条路,也只有在他上山的那一天,才是通的,自他上山后,就再也没有走过,已经十年了。 他熟练的将米倒在了自己烧制的土罐中,并未去多看地上的玉罐一眼。 终于有米下锅,少年将米跟掰碎了的菜一股脑扔了下去,又从一个陶罐中捻了几条小鱼,挤出了内脏后也扔了下去,最后撒了些同样是从玉罐中取的盐巴,他便用削成的木勺不断搅拌,而他的双眼,一直紧盯着燃烧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虽然很轻,但极其富有韵律,在安静的木屋旁听得分外清晰,却没有丝毫突兀。 “师父,粥好了!” 身躯因干瘦而显得修长的老者点了点头,坐在了堂屋中央的竹椅上,将手中剑鞘早已褪去颜色的一把剑搭在了桌上。 少年对自己师父的习惯了若指掌,他将粥在木碗中盛了六七分,然后就给自己盛满,釜中粥饭刚好见底,他将沉重的厚釜轻轻悬上,这才坐到了桌上。 和往昔一样,师徒二人无声而食,待得少年放下了碗筷,这才听老人说到: “由儿,自从我将你从丁家带来山上,已经十年了。” “十年来你修习派中功法勤勉,青霜诀已初窥门径,其余术法亦纯熟,这座小山头已不适合你了。” 对座的少年起身而拜,说到: “师父十分本领由儿一分还未学到,怎敢称窥到了门径,还望师父怜惜徒儿,不要赶丁由下山!” 老人依旧端坐,只是摇了摇头。 “不是为师要赶你下山,只是山中太闲,适合师父这种老头子呆,却未必适合你等少年郎。” “少年肩上,不该挑着吾等的腐朽烂骨。” “再者,没了你丁由,师父还能饿死在山上?” 话说到这里,老人已经站起了身来,慢慢踱步上前,拍了拍徒弟的肩,便走出了门去。 丁由不会看到,一贯板着脸的师父,脸上似是带了些笑。 他偷偷擦去眼角快要漫出眼眶的泪,跟着师父走出了门。 老人走在前面,少年跟在后面。 二人相距四五步,这段路,他们走了十年。 “之前从未教过你剑法,今日你就要下山,为师便教你一剑。” “切记,此剑法重意不重形,在意而不在剑。” 言罢,老人缓缓拔出剑。 这是丁由第一次见师父拔剑,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这把师父日夜不离身的佩剑,只不过是一把寻常不过的铁剑。 但这把寻常铁剑,握在这位老人手中,绝非一般。 剑起,周遭的风声骤紧,只是拔剑出鞘,仿佛整座山的空气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丁由屏息凝神,眼中只有那柄铁剑,但他注重的却不在剑,而在他师父举头投足间的那股韵味,他说不上来,但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次似与师父平素教授自己术法招式无异,实则泾渭分明。 拔出剑的师父,与未曾拔剑的时候,判若两人。 老人动作极为缓慢,仿佛在与身周的竹林,山上的风,整座山头,亦或是这方天地共舞,每一寸剑身的移动,都仿佛勾连着周围的气息。 终于在某一刻,老人轻轻的喝出二字。 “雨落!” 霎那间山风呼啸,天空忽而昏暗忽而敞亮,定眼看去,原是无数松针竹叶因风裹挟而在天空飞扬。 但丁由感觉不到丝毫灵力的迹象,隐约只感到皮肤有些轻微的瘙痒,这种感觉,也绝非尖锐的剑气所致。 风继续吹,老人以剑指天,这一刻,天上松针竹叶尽数朝下,如一阵风,如一阵雨,尽数抛洒扎入地面,却又尽数不见,只留下地上如针眼如细线般纤细的黑洞。 这一刻,风停了。 老人背过了身去,将铁剑归鞘。 他不忍见到身后朝自己磕头的丁由,当年及腰的少年,如今却是比自己还要高,却不得不下山去。 “山下不比山中,人心可比溪流里的游鱼滑溜,但做人如铸剑,一步一锤稳当踩下,剑身才能正直。” “十年了,你未曾归家,可得闲回去一趟,修道之人并非无情,剑心如人心,人心却不如剑心。” 跪在地上的少年眼泪终于止不住了,他仰天望去,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可哪里管用,已经不是小男子的少年无声而泣。 山风吹来,吹动了少年乌黑的头发,吹动了老人花白的须发,也吹干了少年脸上的泪水。 他站起身,也转过了去,看向面前的荒芜杂草,正准备转身回屋中。 “霜重,草木自会凋落,何必去拿柴刀。” 说完最后一句话,老人随手丢过了剑,便径直走向了屋中,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少年接过剑。 望着师父的背影消失,重重呼出一口气。 他转身,双手拄着剑柄,用尽了身上气力将手中剑连带着剑鞘插入地面。 冰封千里! 寒气自丁由丹田灌流而出,汹涌澎湃,刹那间流传他的全身经络,汇聚到了剑上,传到了地面。 下一刻,一股细碎的声音传来,拄剑之处的地面开始蔓延坚冰,如开了眼般,径直沿着石板路向前,拦住石板路的草木被这寒冰紧紧包裹,夹杂着不休的寒霜,只有依旧鲜艳的颜色,才能够证明在上一刻它的鲜活模样。 因为随着一阵普通的山风,这些原本旺盛生长的草木,就被吹散成了一粒粒冰沙。 少年一步一步踏着露出模样的石板走去,起初还会回头看去,直到那间竹屋再也看不清模样。 他没看见,竹屋门前那道干枯的身影也望着他走远。 他没看见,老人拾起地上的一粒冰沙细细端详,露出了笑容。 山风吹来,吹动了松竹涛涛,吹动了满头乌发。 ------------ 第2章 、万象堂中 丁由想不到的是,这一段路是这样长。 但那道荒芜杂草长成的厚墙,其实也才百余丈厚。 也是当他以剑拄地后才发现,师父其实在嵌在地上的叶片上散下了海量的青霜灵气。 受自己千里冰封的引导,这股散乱无序的灵力随着同源灵力沿石板路一路向下,冻出了一条通路来。 这条路向下,是正常不过的石板路。 可以看得出,接下来的路是被精心打理过的,两旁栽种了一些在山下看来颇为名贵的花卉,淡雅有余,杂种适当,不至于落入俗套,更别说有一人高的野草了。 丁由知道这定然是杂役弟子所为。 虽然久未从山头下来,但这十年来师父偶尔会跟自己讲一些宗门规矩,自己手中也有一本宗门律法在,其间规矩繁杂,但丁由有一点是他师父很中意的,那就是韧性。 一些法门,一些拳法,一些规矩,乃至于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个稚嫩的娃娃,能日习不辍,直到长成了如今的少年郎,依旧还在坚持。 这一点,不知胜过所谓的天才凡几。 但师父话不多,也只有今日多些,他从未对丁由说过这些,丁由自然不自知。 直到石板路真正到了尽头,丁由才勉强从与师父的离别中缓过了神。 眼前的路通往一条宽阔的土路,依丁由的眼光看,这路是夯土无异,其坚固应该不比自己脚下踩着的石板差,只是卖相上自然是天差地别,起码在那条夯土路的两旁就没有这些花卉。 丁由踏上了主路,按照他的印象,自各山头往下,进入的都是这一条环绕且贯穿门派的大道,沿着这条道走,即可纵览整个外门。 所谓外门,指的是没有师承的弟子,而有资格收徒的,往往都是高级执事或是门派长老,他们的弟子即为内门弟子。 据丁由所知,内门弟子所居往往是在各山头之上,就比如自己,不过他对此并不甚在意。 天可怜见,即便是宗门的杂役弟子,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要比丁由师徒好无数倍。 但丁由的思绪也并不在这些外物身上,他虽然暂时没有继续去想师父了,脑海中却还是师父施展剑法的模样。 一十八式剑法,每一式丁由都未曾见过,脑海中却已是将每一式都记了下来,遗憾的是刚刚石板路上他也简单比划,每一式他都不得其法。 往前走去,丁由已经看到了人影,看装束与位置,应该是外门弟子,只是那几名外门弟子看向自己的眼光难免有些怪,但具体是如何丁由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自幼上山,在山上呆久了,看人的本事着实太差。 不过丁由对此也不感兴趣,他此行打算去往主峰,外门与他本就无关,以后的关系可能也不会很大。 出身并不差的丁由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门当户对,山下望族的子弟交的朋友一定会是同为望族的子弟,而内门弟子的交集,一定会是内门弟子。 才走了盏茶功夫,遇见的外门弟子就多了起来,他们多身着与丁由一般的青色常服。 自弟子上山,无论内外门,丰禄轩每隔两年便会给弟子发两套长衣,只需提前将身长大小报给丰禄轩下属的杂役弟子即可。 青色常服的腰间前后均会点缀有霜纹,属于杂役弟子的常服也有,只不过杂役弟子常服的颜色却是比较显眼的灰褐色。 一路所见,是青衣弟子居多,丁由知道这些弟子大多是外门弟子,内门弟子若无任务在身,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山头上。 至于杂役弟子,一路上就较为少见了。 但是丁由知道,杂役弟子的数目少说也是内外门弟子的两三倍,之所以没有见到很多,只能说他们大多待在属于他们的位置上。 在这一点上,内外门弟子无出其外,就连执事亦或长老,何尝不是在各司其职。 穿过了几排一两层的建筑,多是一些设立在外门的堂口,这些堂口皆是与山下事务牵连甚多的所在,外门弟子的任务多与此类有关。 相对的,这里的人数也就更多了,虽说不至于人挤人,但以山下的说法,也算是生意兴隆了。 但丁由的目的不是此处,他只是匆匆瞥过,眼神快速扫过了这三三两两,有男有女,又谈笑风生的人群。 若细细看去,路上不乏像他一般独行的人,只不过大多行色匆匆,也有如他一般衣衫看起来老旧的人,但丁由本就属于行色匆匆的那一部分人,对于所见并不太多感触。 虽说存有几分新鲜感,但他自幼习惯了山上的清静,着实在这闹市般的地方待不住。 继续往前走了一炷香时间,一个高大的山头从积年不散的云雾中缓缓涌现,丁由算了算脚力与时间,认出了这就是主峰。 主峰名为青霜峰,是青霜派开山之初的所在,随着青霜派历代祖师励精图治,逐渐蚕食了周遭山头,这才有了今日的诸多子峰。 丁由看了眼山脚有些年头的牌匾,跨过了立在主峰之下的一个门槛,正式踏入了登山路。 路途比想象中的要长的多。 山路环山,一路都不缺少来来往往的弟子,越往上去,看见的弟子就越多,甚至能看到一些内门弟子。 那些内门弟子可不似丁由这般寒酸,他们身上虽说也是青衣,但却是灵衣阁的灵蚕丝所织,冬暖夏凉,还能自行吸收部分外界的灵气。 内门弟子穿上它,且不说山头之上灵气更加浓郁,就这灵蚕衣的裨益,日积月累之下也相当可观。 别说是寻常外门弟子,就连丁由也是有些眼红,但他铭记师父教诲,不会将修炼寄托在此等外物之上。 所以他即便是去了主峰之上的丰禄轩,也不会去认领这灵蚕衣,至多是领了自己的月俸当做归家的盘缠。 其实单论金银此等黄白之物,丁由倒是不缺,家族每月给自己的例份大兄都会寄上山来,至于自己在宗门的月俸,他至今都未曾去领过,但今日应该免不了去一趟了。 无他,山上的钱用的可不是铜子儿,而是灵石。 就是丁由现在手中的这个玩意。 丰禄轩沾染了过多的铜臭,门派并未将他设在主峰峰顶,而是开在了半山腰处,虽在主峰,其规模样式倒是与外门的堂口没有太大差异,若是丁由待得更久,便会发现主峰之上任何一个堂口的执事较之其他地方,都更加年轻。 但丁由知道,派中每月月初才发放供奉,现在是月末,来此的人门可罗雀。 丁由冒着女执事异样的眼光拿出了自己的令牌,却只是领了本月的灵石,询问得知,自己以往月份的每隔半年都集中送去了山头上。 少年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那几个子儿竟全在师父那里,早知如此,走的时候应该讨要过来的,毕竟师父他老人家在山头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找不到花钱的地方啊。 带着几分懊恼,丁由继续登山。 约莫大半个时辰,穿过了一路的云雾缭绕,他终于到了山顶。 山顶甚是开阔,目光所及之处多是云雾,建筑群散落在四周,多是四五层楼高的建筑。 山下建筑难有如此高度,但修行门派对于主殿的看重着实不亚于女人对漂亮脸蛋的执着,不惜重金到处收购灵木,久而久之,也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丁由摇了摇头,对这高大的建筑感到很不自在,无论忘川还是自家山头上,他从未见过如此建筑,高大的雕塑耸立屋顶,环视四周,看的丁由有些发麻。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丁由没费多少力便找到了楼顶伫立异兽垂拜态的建筑。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所在,万象堂。 万象堂,取了万象更新之意,任务更新迅速,意味着诸位弟子都能顺利完成任务,也是一个吉利话。 但丁由看的更多,他伫立殿前仔细凝望屋顶的塑像。 与其他堂口不同的是,万象堂的异兽种类尤其多,其神态各异,大小不一,就连其中异兽的年纪,也被工笔刻画得栩栩如生,纷杂奇特,别有一番味道。 这倒是很对丁由的胃口,他虽然从小就上了山,但每月都会收到家塾寄来的课业,其中涵盖甚广,天文地理,甚至百家之说都不少见,每每寄来,师父都会在朝食之时捎来给他。 令丁由感到诧异的是,这些课业师父从未看过,但自己对其困惑之处,师父都能像解答自己的术法一般娓娓道来。 丁由摇了摇头,随着人流踏入了殿中。 殿中开阔,但跟峰下外门的诸多堂口一般,此时已经扎满了弟子,内外门皆有之,但二者很有默契的分列两边。 丁由走近了看,才发现原来内外门的任务也是被分了开来,由不同的柜台执事分发,他笑了笑,径直走向了内门的区域。 但他却是忽略了自己此时的打扮,刚一站在内门弟子的后面,就看到周围的弟子皱了眉,虽未言语,但其意思再明显不过。 可丁由却是当真不自知。 直到自己排到了前面,那个宗门执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但也懒得对这个看起来穷酸,该是初入门派的愣头青多说什么。 还是一齐站在柜前,年龄稍长的一位女执事好心提醒道: “这位师弟,外门弟子的任务在另一边。” 丁由这才明白,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又回想起刚刚丰禄轩那位执事师姐前后的态度,终究还是没有掏出自己内门弟子的令牌。 他道了声谢,转身去了另一边。 周遭身着灵蚕青衣的内门弟子,跟另一边朝这边看来的弟子当然注意到了这一幕,引来了一阵哄笑。 丁由生来脸皮就不算薄,对此一笑而过。 他转而排在了外门弟子的最后。 终于,当这一阵人潮快要散去,丁由终于排到了柜前,他刚要挑选木排,却见面前的这个瘦脸执事直接一块木块推了过来。 丁由刚想要说什么,却见执事已经瞥过了头去。 他感觉衣角一紧,转头一看,是一位衣衫同样是洗的发白的弟子,他凑近附耳说道: “这位师弟,你是头一次来万象殿领任务吧,你来迟了,申时已过半,今天外门的其他任务都已经领完了,只剩下随军的任务了。” 言罢,这位弟子也上了前,接过了执事推过来的木牌。 丁由凑近一看,与自己的任务一般,都是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