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作者简介 李西闽著名恐怖小说家。2009年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08年 “中国作家富豪榜”排名第25位。1966年11月生于福建长汀农村。 曾在空军部队服役20年。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解放军文艺》《收获》《天涯》《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各大文学刊物发表大量作品。 出版《腥》《救赎》《好女》《死亡之书》《蛊之女》《血钞票》《尖叫》《死鸟》《黑灵之舞》《拾灵者》《崩溃》《诡枪》《血性》《狗岁月》等长篇恐怖小说20多部,其中《血钞票》《尖叫》《死鸟》被拍成电影。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中被埋废墟76小时,根据这段经历写成的《幸存者》发表和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并以此作荣膺2009年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 ------------ 第二章 其实我们都是孽种 黄鼠狼真的进入了那个女孩儿的身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苏小伞被那封神秘信件的内容折磨着,隐隐约约,她感觉现实中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早晨的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时,苏小伞的血液渐渐地温暖。阳光经常带给她安慰。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世界,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孤独恐惧的心被阳光唤醒。 如果没有黑夜来临,如果没有阴霾笼罩天空,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苏小伞叹了口气,坐在桌前,打开电脑,准备新的一天的工作。大学毕业后,她在一家小报当过一段时间的美术编辑,因为报社的某个副老总垂涎她的美色,经常骚扰,她就辞职离开了报社。为这事,女友向含兰批评苏小伞辞职太草率了,应该利用那个副老总得到更大的利益。苏小伞反驳说,这样恶不恶心,看到他那鬼样子,全身就起鸡皮疙瘩。向含兰说,有什么恶心的,各有所需嘛,这年头,人家没事还往上贴呢,你还看得这么重,有病呀!苏小伞说,别人怎么样和我没有关系,我就是我,就觉得恶心! 离开报社后,她就呆在家里,也懒得找工作了。天天在网上逛来逛去,百无聊赖。直到她那少得可怜的积蓄花得精光后,才恐慌起来。她的朋友很少,又没有什么亲人,只好向向含兰求救。向含兰送了点钱过来,让她赶快找事情做。苏小伞极度没有安全感,担心找到新工作后又会碰到新的麻烦事,向含兰十分无奈,想了想,就给她联系了几个出版商,给他们画插图和设计封面。苏小伞感激万分,说要给向含兰提成,向含兰笑了笑说,就这点小钱,我还看不上呢。苏小伞知道她在一家外企工作,报酬丰厚。 苏小伞昨天又从王巴那里接了几个封面的活,得先看看书稿再构思。她做事认真,不看书稿绝不设计,只有吃透书稿的精髓,设计出的封面才有质量,封面是图书的脸,就像每个人的脸一样,各具特色。 她点开了一部书稿的文档,看了几行字就头痛。 这是一部恐怖小说,书名叫《暗吻》。小说的开头并不是很吸引人,还不如那封神秘信件的内容。 她突然变得烦躁。 苏小伞拿起了那封信,又仔细地读了一遍。 那只黄鼠狼和那个叫阿红的女孩儿占据了她的心扉。 工作无法继续。 苏小伞真希望有个人陪自己说话,哪怕是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向含兰。苏小伞给她电话,她的手机关机。其实早在几天前,苏小伞就打过她的电话,手机也是关机,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听。她怎么也像陈怀远那样失踪了?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如果到外地去,总会先和苏小伞通气,而且手机很少关机。 现在社会上坏人那么多……向含兰不会出什么事情吧?就像她噩梦中梦到的那样…… 苏小伞不敢往深处想,越想越恐惧。为了转移自己的不良情绪,苏小伞决定听听音乐。打开唱机,飘出了一首忧伤的歌: 一杯咖啡和泪水 守候夜晚的流星 落在了哪里 我把爱人换成你 藏起对谁的记忆 永远不想起 一个人翻山越岭 看烛火轻轻燃起 又被风吹熄 阳光变成淡蓝色 深爱着恋人的我 可以幸福吗 我的阳光变成淡蓝色 我把悲伤都烧了 爱恨与哀愁 一切没有关系了 阳光变成淡蓝色 我的眼已经瞎了 只用手触摸 这样狠心的生活 …… 这是苏小伞很喜欢的一首歌,王筝的《阳光变成淡蓝色》。 在那些陈怀远消失的日子,苏小伞经常在午后,双手捧着一杯热咖啡,出神地听着唱机里反复播放的这首歌,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咖啡凉了,她也没有喝一口,脸上的泪水凉了,她也没有擦一下。 苏小伞的心突然变得柔软。 她想起了陈怀远。 歌声还在忧伤地继续: 阳光变成淡蓝色 我的眼已经瞎了 只用手触摸 这样狠心的生活 我的阳光变成淡蓝色 我把悲伤都烧了 爱恨与哀愁 一切没有关系了 阳光变成淡蓝色 我的眼已经瞎了 只用手触摸 这样狠心的生活 阳光变成淡蓝色 深爱着恋人的我 可以幸福吗…… 苏小伞关掉了唱机。 她不再想狠心的陈怀远。 苏小伞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闹钟上,轻声自语:“都已经十一点了,这个上午就这样废掉了,我宝贵的时光呀!”她没有回到电脑前去阅读《暗吻》,而是决定下楼去,看看邮箱里有没有神秘的信件。 开门前,苏小伞把眼睛凑在猫眼上,确定门外没有人后,才出去。她害怕门外站着那个矮个子男人,在门打开的瞬间扑进来。 出门,进电梯,出电梯门,来到邮箱面前,苏小伞一直提心吊胆,就是在开邮箱时,眼睛的余光还警惕地往外面瞟。一个小区的保安从外面走过,看了她一眼,她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感觉他的目光有些阴暗,是不是想对她图谋不轨?苏小伞打了个寒噤。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想法。 邮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还是那么娟秀。 苏小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她呼吸变得急促。 惊喜而又恐惧。 我是野猪坳乡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乡村里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审视我,仿佛我是个怪胎。我不以为然,从小到大,都沐浴在他们鄙夷和莫测的目光之中。因为我母亲肖三娘不是个正常人,所以我也是个怪物,尽管我从一个秀气的女孩儿出落成一个美貌的大姑娘。乡村里的人避鬼般躲着我们,就是那些和我一起上学的孩子们,也不敢靠近我,生怕被我毒害。村长李大的儿子李文平是我的同学,也是乡村里唯一对我有好感的人,可他也不敢接近我,只是经常远远地偷看我。我想过去和他说话,问他,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不敢对我说?当我向他靠近时,他惊惶失措,飞快地跑了。对他的那一点好感荡然无存,我不会喜欢一个胆小鬼。 其实李文平的学习成绩比我好,他没有在那年考上大学,我却考上了。村里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说我考上大学是因为我母亲施了法术,李文平没有考上,也是母亲施了法术。我在考场里考试时,肖三娘和许多家长一样,在考场外面焦虑地守候。考完,我走出考场,目光就在人群中搜寻她。肖三娘远离人群,独自坐在操场旁边的一棵树下,面无表情。看到我走过来,她站起来,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起我的手,带我到饭馆去吃饭。一路上,人们都躲着我们,因为肖三娘的相貌丑陋。我不知道母亲在我考试时有没有施法,我只是感觉体内的那只黄鼠狼在叫唤。 对于村里人的说法,我同样不以为然,如同他们说我是孽种一样。在我野草般成长的过程中,我会听到一些流言。那些流言传播者总是把无中生有的事情说得神乎其神,在丑化我的同时,也尽量地丑化肖三娘。 他们说,野猪坳乡村曾经来过一个写生的画家,那个画家就住在肖三娘的家里。画家喜欢上了村里的一个小寡妇,小寡妇长得俏俊,画家把她当成下凡的仙女。画家不敢明目张胆地勾引她,只是把她画在画里,他住的房间里贴满了小寡妇的画像。肖三娘经常在深夜听到画家伤感的哭声。某个深夜,肖三娘推开了画家的房门,冷冷地对他说:“你真的喜欢她?”画家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肖三娘的话特别邪恶:“我可以帮助你得到她,你如何报答我?”画家说:“你需要我如何报答你?”肖三娘冷冷地说:“钱!”画家和她达成了这个交易。肖三娘画了个符咒,给了画家:“你只要把这个东西烧成灰,让她喝下去,她就永远是你的人了,你赶也赶不走。”画家趁小寡妇在田野里劳作的时候,悄悄地把符咒的灰放进了小寡妇装着凉茶的竹筒……那个晚上,月明星疏,村头的老樟树上传出猫头鹰的叫声,肖三娘打开了房门,站在家门口念着咒语。躺在自家眠床上的小寡妇体内渐渐地燃起了一团火。那团火越烧越旺,小寡妇在眠床上不停翻滚,口里发出痛苦的**。那团烈火烧得她昏糊,昏糊中,她眼前出现了画家的脸,她伸手去抓画家的脸,可怎么也抓不着。画家的脸渐渐远去,小寡妇听到画家的召唤:“来吧,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小寡妇从眠床上爬起来,走出了家门。画家的脸就像是一盏红灯笼,引导着她走向肖三娘的家。小寡妇走进了肖三娘的家门,对站在门口的巫婆视而不见。肖三娘看着她进入了画家的卧房后,就把家门关上了……小寡妇每天晚上都到肖三娘的家里去过夜,神不知鬼不觉的,直到她怀上了画家的孩子,她家里人才知道奸情。小寡妇的公婆都是老实人,不想把事情闹大,就找到了肖三娘,只要画家答应娶小寡妇,就让她跟画家走,也算是对她有个交待。画家答应了小寡妇公婆,却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离开了野猪坳乡村。小寡妇相信他会回来带她走,可是等到孩子生下来,画家也没有回来。同样一个雾蒙蒙的早上,有人在河边的水草丛中发现了小寡妇的尸体…… 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那可怜的小寡妇是亲娘,我的亲娘是肖三娘,尽管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有没有父亲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人会像肖三娘那样对我好。有时,我会相信传闻中的某个细节,希望自己能够有肖三娘的巫术,画个符咒烧成灰给李文平吃了,让他能够勇敢地和我说话,这个念头后来就烟消云散,再也没有出现在我脑海。 因为肖三娘施法术让我考上大学的传闻,村长李大忿忿不平,按他的想法,野猪坳乡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应该是他儿子李文平。就在我离开野猪坳乡村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李大带了一伙村民举着火把将我们家团团围住。想起来十分好笑,村长李大竟然要我把大学录取通知书让给李文平,让他代替我去上大学。那些村民也叫嚷着,逼我交出录取通知书。不要说我不同意,就是打死肖三娘,她也不会同意。肖三娘赤手空拳地打开了家门,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暴露在愤怒的村民眼下。肖三娘平静地说:“李大,你们想怎么样?”李大蛮不讲理地说:“把录取通知书交出来,就万事皆休,否则——”肖三娘冷冷地说:“否则怎么样?”李大瞪着眼睛说:“否则把你家房子点了!”肖三娘还是冷冷地说:“你敢!你以为还是以前,你们可以为所欲为?你点点试试!” 这时,我走出了家门,站在了肖三娘前面。 我也冷冷地说:“你们快回家去吧,你们家的鸡都死光了,再不走,人也会死光的!” 我十分惊讶,这不是我要说的话,这是我体内的黄鼠狼说的话。 就在这时,有人跑来说:“不好了,不好了,村里的鸡全部死光了,刚才还好好的——” 人们大惊失色,他们清醒过来,肖三娘是个巫婆!村人潮水般纷纷退去。 肖三娘对我说:“孩子,你安心去上学吧,一切报应娘来承担。”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上,这个晚上的事情已经给肖三娘埋下了祸根。 野猪坳破旧乡村沉寂下来,犹如一个巨大的坟墓。 我是被上海的一所大学录取的,填志愿时,我征求过肖三娘的意见。她说:“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娘管不了你未来的事情,娘只希望你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其实,我对上海那个地方的向往和早年的一个上海知青有关。那个上海知青叫王海荣,个子不高不矮,戴着眼镜,一张红扑扑的娃娃脸,活泼生动。他住在李文平家,却喜欢往我家跑,其他知青都怕我母亲,他不怕,总是好奇地问肖三娘关于巫术的秘密。肖三娘永远不会告诉他,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来到我家里,肖三娘不理他,他就给我讲上海的事情。什么外滩,什么外白渡桥,什么南京路和小弄堂,最初都是从他口里得知的。 王海荣给我讲述上海时,眼中闪烁着迷人的色泽,从他的眼睛里,可以感觉到他对上海的热爱,也可以感受到柔情之水漫过我的心地。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如此耐心地和我说话。无论他说什么,都能让我心动。我经常会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感觉他是肖三娘之外,我最亲近的人。他和我说完话之后,我也不想让他离开,他要一直和我说话,那应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要知道我的生活多么的缺乏语言,肖三娘很少和我说话,村里人也不和我说话,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哑巴。他离开后,我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沉重的失落感,盼望着他再次到来。是王海荣,让我知道了语言的奇妙,知道了失去了语言的生活是多么的枯燥无味,在那样的岁月里,我渴望他一直不停地和我说话,没日没夜地说,那样,我幼小的心灵会开出花朵。 他还会在一些夕阳很美的黄昏把我带到河边,坐在草地上给我讲故事,然后送我回家,还拉着我的小手。那时,我觉得自己是野猪坳乡村最幸福的人,尽管看到我的村人都投来莫测的目光。也有些人,装着好心的样子劝他不要和我们来往,他总是一笑置之,依然到我们家里来……好景不长,没想到他会在那个夏天被雷劈死。他和村民们一起在田里割稻子,天上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他飞快地跑到了一棵树底下,村民们来不及和他说什么,一道强烈的闪电落在了那棵树上,他和树一起烧成了焦炭……我永远记着他说话时的样子,记着他温暖的手牵着我手的情景,他死后很久,我还会偷偷地哭泣,希望他能够回来……他描绘的上海也成了我的向往之地。 到了上海,才发现我是个不祥之人…… 苏小伞的心莫名地疼痛。 像有一把刀子刺进了心脏。 这个神秘的寄信人是不是信中的主人公阿红?如果信中的叙述是真实的,为什么要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听?苏小伞想。 阿红也是个被遗弃的女孩子,可她坚决不相信自己是个孽种。 她也没有怀疑肖三娘是自己的养母。 苏小伞喃喃地说:“其实我们都是孽种。” 她不像阿红那样,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私生女后,那么平静地面对。 苏小伞清晰地记得,养父养母为她的事情吵闹的那个晚上,悄悄地流了一夜泪。养父苏国庆离开家后的一个上午,她偷偷地跑出了家门,穿过狭小的弄堂,一直跑到大街上。一路上,苏小伞逢人便问:“你知道我亲生妈妈在哪里?告诉我,她在哪里?我要找到她。”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女孩儿的问题。有好心的阿姨对她说:“可怜的孩子,快回家去吧,你家里人找不到你会着急的!”她说:“我不回家,我要找到亲生妈妈——”杨雪莉发现苏小伞不见了,果然急坏了,四处寻找,最后在苏州河边的台阶上找到了坐在那里发呆的她。后来,她长大了,也没有停止过寻找亲生母亲的念头,要想从杨雪莉口中掏出亲生母亲的下落,那是不可能的,她也不会向杨雪莉开口,不想伤害养母慈爱的心。苏小伞坚定地认为,亲生母亲还活着,也许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就是碰面也不认识。苏小伞渴望找到她,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那是怎么样的一个母亲,想问问她,当初为什么无情地把自己抛弃。 她曾经和陈怀远说过这个事情。 陈怀远答应过,和她一起去寻找,可是每当她下决心要寻找亲生母亲时,他就不辞而别了。因为没有任何关于亲生母亲的蛛丝马迹,她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今天,看完这封神秘来信,苏小伞寻找亲生母亲的想法莫名其妙地强烈起来。 苏小伞想到了养父苏国庆。 找到苏国庆并不用费太大的工夫。 苏小伞知道他住在哪里。杨雪莉死前带她去看过苏国庆。 因为苏国庆的下身瘫痪了。他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也和别人跑了,和雀斑女人生的儿子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早就搬出去住了,一年能回来看他一次,那是烧了高香。面对前来看望自己的杨雪莉和苏小伞,苏国庆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模样。话不投机,没有说几句话,杨雪莉给他留下了两百块钱,就领着苏小伞走了。苏国庆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两张百元大钞,嘴巴里却说:“我不要你们的施舍,老子过得好着呢!”苏小伞说:“妈,他这样子,你为什么还给他钱!”杨雪莉叹口气说:“别听他的话,他可怜着呢,心里不晓得有多后悔,他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苏小伞偶尔回过头,发现坐在轮椅上的苏国庆用手背抹眼睛,也许有沙子进入了他的眼睛。 苏小伞没有乘地铁,也没有挤公共汽车,而是叫了个出租车,来到了嘉田路。下了车,她拐进了一条小胡同。小弄堂里弥漫着尿臊味,苏小伞边走边捂着嘴巴。这是一片老街区,据说很快就要拆迁了。拐了个弯,她就看到了苏国庆。他闭着眼睛,孤独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 人都是孤独的。 所以才需要群居。 才需要家庭。 才需要朋友,需要聚会。 才需要拉帮结派,需要一起到处嚷嚷。 才需要看不见摸不着的爱。 尽管如此,人还是孤独的,孤独的生或死。 苏小伞静静地站在苏国庆跟前,俯视着这个脸色苍白瘦成皮包骨的老男人。他眼角粘着黄黄的眼屎,可见他的落寞和孤寂,和当初凶巴巴地打骂她的那个男人判若两人。那时,苏国庆对她恨之入骨,下班回家,看到她就横眉怒目,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年幼的苏小伞看到他就心生恐惧,躲都来不及。要是杨雪莉不在,苏国庆就会骂骂咧咧地一把抓过她,用粗大的巴掌打她的小屁股,有时会用力地揪她的耳朵……无论他用哪种方式折磨苏小伞,她都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还不敢大声哭出来,因为那样会激起苏国庆更大的愤怒,也就会加重对她的折磨。杨雪莉在家的话,苏国庆就不敢肆无忌惮地折磨她,可她看到他,就会往杨雪莉的屁股后面躲。杨雪莉温存地说:“小伞别怕,他是你爸爸!”苏小伞心想,他不是爸爸,爸爸不会这样虐待她的。苏小伞对男人的恐惧开始就是因为苏国庆。苏国庆在她眼里,曾经就是恶魔的化身。所以,当苏国庆离开家后,苏小伞竟然心里暗喜,可她还是躲着男人,只要有男人出现在家里,苏小伞就会莫名其妙地恐慌。 苏小伞心酸。 苏国庆睁开了眼,揉了揉浑黄的眼睛说:“你,你是小伞?” 苏小伞点了点头。 苏国庆已经没有力气装模作样了,咂吧了一下嘴巴说:“你是来要抚养费的吧?” 苏小伞叹了口气说:“你什么时候给过抚养费?” 苏国庆尴尬地笑笑:“对,对,你不是我女儿,我凭什么要给你抚养费。况且,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也参加工作了吧?” 苏小伞想起了养母死前的话,心里平静了许多:“无论如何,我还得叫你一声爸,你心里一定在想,我来找你干什么吧。” 苏国庆点了点头:“你不会像那白眼狼一样,来打这老房子的主意吧,的确很快就要拆迁了,能够拿到一笔拆迁费。” 苏小伞知道白眼狼就是他和雀斑女人生的儿子。 她说:“我凭什么要打你老房子的主意,我又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苏国庆好奇地说:“那你来做什么?请我吃饭?” 苏小伞笑笑:“想得美。我只是想问问你,我的亲生母亲是谁?你只要告诉我她姓甚名谁就可以了。” 苏国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睁大眼睛,努力地回忆着。 苏小伞在等待,心里充满了某种渴望,而又忐忑不安。 过了好大一会,苏国庆说:“我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雪莉好像和我说过的……不对,她没有说过你生母的名字,好像她也不晓得是谁。只是说,你被放在苏州河边,因为那天飘着毛毛雨,所以在你上面盖着一把小雨伞。是的,是这样的,因为那把小雨伞,你的名字就叫小伞,你的名字是雪莉取的。名字是好听,可你的命贱哪!当时我还要把小雨伞扔掉,雪莉不让,她说给你留着。雪莉死了,你该拿到小雨伞了吧?我知道的就这些,真的,我这一生说过不少假话,今天和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寻找生母的事情本来就渺茫。 苏小伞还是十分失望。 她从包里取出两百元钱,放在了苏国庆鸡爪子般的手上:“我现在赚得也不多,一点意思吧。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找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苏国庆没有说话。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苏小伞,眼睛湿润了。 苏小伞转身而去,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一声伴着哭音的长长叹息。 阳光如雨,纷纷飘落。 ------------ 第四章 占据心灵的死亡阴影 苏小伞决定去找向含兰。 陈怀远答应陪她一起去。以前不是这样的,苏小伞要是出门办事,央求他,他也不愿意走,而是呆在家里睡觉或者上网聊天。苏小伞想,也许他真的要改变什么。 雨还在飘落。 陈怀远骂了声:“鬼天气!” 看不惯一切,对任何事情都要抱怨,是陈怀远的特征之一。要和他出门,就要准备忍受他不断的抱怨。苏小伞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个男人在身边,有安全感。果然,一路上陈怀远忿忿不平地抱怨着,大到市政建设,小到女人穿戴。听着他胡言乱语,苏小伞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赞同。她心里想着向含兰,向含兰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自己会怎么样? 这个世界诡异莫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苏小伞进入向含兰公司大楼前,让陈怀远在大楼门口等她。陈怀远没说什么,掏出一根烟点上,漠然地望着街上匆匆走过的人们。苏小伞不要他一起进去的理由是怕他在向含兰工作的地方胡说八道,况且,向含兰也不喜欢他,甚至厌恶。 苏小伞走进楼后,前台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姐微笑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苏小伞笑了笑说:“我找向含兰。” 漂亮小姐又问道:“她是哪个部门的?” 苏小伞有点惊讶:“你不认识向含兰?” 漂亮小姐微笑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刚刚来不久,并不认识公司的每个员工。” 苏小伞说:“难怪!向含兰是市场部的。” 漂亮小姐说:“请您稍等,我给您问问。” 苏小伞心里忐忑不安。 不一会,打完电话的漂亮小姐告诉苏小伞,向含兰一个月前就辞职离开了公司。苏小伞特别的失落和沮丧,以前听她说过对这家公司不满的话,可没有说要辞职呀,她辞职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告诉自己的,可是……苏小伞郁闷地走出了楼门,心里却异常地担心向含兰。 陈怀远蹲在楼门口的街边抽烟,像一个百无聊赖的流浪汉。 苏小伞阴沉着脸说:“走吧!” 陈怀远扔掉烟头,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去哪?” 苏小伞冷冷地说:“去向含兰家。” 向含兰的家苏小伞十分熟悉,就在漕宝路地铁站旁边。她家所在的鸿泰小区对面就是龙华殡仪馆。每次看到殡仪馆门口那排小店外面摆满的花圈和死人的画像,苏小伞心里就瘆得慌,不明白向含兰为什么会买这里的房子。向含兰曾经这样解释过:“一般殡仪馆旁边都是旺地,很好的。”苏小伞问她为什么。向含兰也没有说出什么令她信服的理由,只是说:“风水师说的。”苏小伞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念头,向含兰出门也许就会碰到飘忽的鬼魂。 这次她失踪那么久,是否印证了苏小伞的想法。 来到鸿泰小区门口,苏小伞身上一阵阵发冷。陈怀远却若无其事,只是说了声:“政府挺操蛋的,怎么还不把这个殡仪馆搬走,殡仪馆放在这个地方,是一颗毒瘤。” 苏小伞没有把陈怀远留在门口,让他一起进去,强烈的恐惧感从心底升起,犹如一团令人窒息的黑雾。 这是所谓的高尚小区,里面绿化很好,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像个花园。苏小伞来到向含兰的楼下,抬起头望了望,十楼的阳台上还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看样子向含兰在家,如果她在家,为什么长时间不搭理苏小伞呢?苏小伞觉得不可思议。 乘电梯上了十楼。奇怪的是,电梯嘎嘎作响,像是要掉下去。 出了电梯,他们表情各异。 苏小伞十分惶恐。 陈怀远却很好奇,还用手去摸摸净洁的白色墙壁,像个孩子。 电梯到达的每个楼层只有两户人家。左边是向含兰的家,右边那个房子没有人住。苏小伞听向含兰说过,那房子的主人住了不到半年就搬走了,原因不明。房子的主人就把它租给了一个台湾人,台湾人住了两个多月也搬走了,原因不明。后来,又租给了一个在上海做生意的广州商人,他住了一个多月也搬走了,这个商人比较喜欢串门,和向含兰有些来往,走的时候对她说,这个房子不干净,还让她也要小心一点。向含兰问他为什么不干净,他的神色惊恐,没有往下说。苏小伞听了这事,也劝她把这房子卖了,到别的地方买套房子。向含兰是个胆子很大的女子,她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一个人深更半夜看恐怖片都没事,真要闹什么鬼,也和恐怖片的情景差不多吧,说不定还没有恐怖片吓人呢,况且,我住惯了这里,到别的地方还要重新适应环境,挺讨厌的,还是留在这里吧。向含兰还说,经常在半夜时分醒来,隐隐约约地听到有婴儿的哭声传来,她没有在意,因为谁家婴儿在半夜里哭是正常的事情。可有一天,她很晚回来,一开电梯门,一个影子就从眼前晃过去,因为喝多了点酒,以为自己眼花了。开门时,向含兰听到有婴儿在身后哭,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她在说这事时,显得十分平静,苏小伞却吓得浑身发麻。 苏小伞站在她家的门前,伸出手去摁门铃。 门铃挺响的,可就是没人听见,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反而她家对面的那房里传出了某种声音。 仿佛有人在嘤嘤地哭。 苏小伞浑身哆嗦了一下,假如没有陈怀远在场,她会惊声尖叫。 陈怀远没有她这种感觉,还跑过去,凑在门的猫眼上往里看,边看边说:“这房子里面怎么是空的,连家具也没有,对了,有一样东西,那地上有只童鞋,怎么就一只童鞋呢,还是一只红色的绣花童鞋。” 苏小伞颤声说:“陈怀远,你这个混蛋!别说了!” 陈怀远根本就不了解她内心的恐惧,笑了笑,回到了她身边。 陈怀远突然抽动了鼻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说:“小伞,你闻到一股怪味了吗?” 苏小伞也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好像是有股难闻的味道,我说怎么感觉到不对劲。” 陈怀远弯下腰,像只狗般把鼻子凑到了向含兰的家门底下。 他说:“怪味是从她家里散发出来的!” 苏小伞蹙着眉说:“你确定?” 陈怀远认真地说:“确定!” 苏小伞也像他那样弯下腰,把鼻子凑到门底下。 那股难闻的气味好像越来越浓郁。 苏小伞喃喃地说:“这是什么气味?” 陈怀远说:“好像是尸体腐烂的臭味。” 苏小伞想到了向含兰,她大声说:“陈怀远,你胡说!” 陈怀远说:“我没有胡说,真的是尸体腐烂的臭味,那一年,我们村里死了一个孤寡老人,好久才被人发现,那臭味就是这样的,我闻到过的,我没有胡说,这的确是尸体的臭味!” 苏小伞脑袋里轰的一声,像被沉重的锤子击中。 “不可能,不可能——”她讷讷地说,眼里闪烁着惊恐和茫然的色泽。 陈怀远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向含兰这个趾高气扬瞧不起他的女子也许死在自己家里了! 陈怀远的判断是正确的。 在苏小伞的指令下,陈怀远撞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尸臭。这是个两室两厅的房子。主卧的门紧闭,向含兰的尸体就在主卧的门口,脸朝下扑倒在那里,让他们觉得她是从客厅准备进入主卧时倒在地板上的。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瓶开着盖的洋酒瓶,还有一个高脚玻璃杯,里面还有风干了的洋酒痕迹。也许是她喝了酒,要进主卧去干什么,突然倒地而亡。 她的尸体已经腐烂。 苏小伞泣不成声。 陈怀远也十分惊愕。 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死,尽管这个女人每次见到他,都很不友好,还用尖酸刻薄的话语损他,企图拆散他和苏小伞,可陈怀远还是挺难过的,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而且死了那么久还没有人知道,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陈怀远不像苏小伞悲伤得失去了理智,赶紧报了警。 警察很快就赶到了现场。 在警察勘察现场的时候,苏小伞和陈怀远被带回警局去录笔录。那个询问的警察是个小白脸,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表情严肃,口气冷冰冰的,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他在询问事情的经过时,陈怀远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悲伤的苏小伞哽咽地回答他。另外,他还问了许多问题,比如苏小伞见死者最后一面是什么时间,死者有没有男朋友,有的话是谁等等。 陈怀远坐在那里,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苏小伞知道的就回答,不知道的也就如实说不知道,比如说,她真不知道向含兰现在有没有男朋友,以前谈过一个早就吹了。 警察就追问她,向含兰以前的男朋友是谁?住在什么地方? 苏小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警察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苏小伞说:“时间太久了。” 这时,陈怀远发话了:“警察先生,你问完了吗?” 小白脸警察盯了他一眼:“我总得问清楚吧!” 陈怀远说:“我想我们知道的事情,小伞都回答你了,你再这样问下去,要问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是杀人犯!你有点人性好不好,你没看见小伞如此悲伤吗?你就不能让她安静些?” 警察说:“请你不要激动,我问清一些问题,不也是为了给死者和活着的人一个交代吗!如果是他杀,你们难道不想早日破案,为死者伸冤?” 苏小伞说:“怀远,你不要说了,他做得没错。” 接下来,警察随便问了些问题,就让他们签字走人了。走前,小白脸警察让他们留下了住址和联系电话,他给苏小伞留了张警**系卡,也给了陈怀远一张,告诉他们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走到外面的街上,陈怀远骂了声什么,把那张警**系卡扔进了垃圾桶。 回到家里,苏小伞趴在床上痛哭。 陈怀远坐在床边,一只手放在她抽搐的背上,有气无力地说:“小伞,你不要再哭了,人都死了,不能复活了。我想,她也不愿意让你如此悲伤。” 苏小伞哭得天昏地暗,根本就听不见他的话。 陈怀远叹了口气,走出了卧室。 他自言自语道:“妈的,简直是饥寒交迫,什么世道!” 他还想让苏小伞去弄点吃的,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这个时候让她去做饭,那他太王八蛋了。想了想,就打电话叫了两份快餐。在等待快餐的过程中,陈怀远显得烦躁不安。 他想,自己是不是该离开这个地方。 他不想听到女人的哭声。 不想承受太多的东西。 陈怀远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你不要再打我的电话了,我不想理你!”他压低了声音说。 “哈哈,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那是女人清脆的声音。 陈怀远淡淡地说:“你值得我生气吗?” “哈哈哈哈——”女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陈怀远低沉地说了声:“疯女人!”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想了想,就把手机关了。 快餐好不容易送来了。 陈怀远在苏小伞的皮包里翻出了钱包,从里面拿出三十块钱递给送餐的小伙子:“你们也太宰人了,就这么一盒饭就收十五块钱!干脆拿把菜刀到街上去抢好了!” 小伙子接过钱,没好气地说:“你爱吃不吃,没人求你买我们的盒饭,我还不乐意送呢!你干嘛不去大饭店吃大餐!” 小伙子的话把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陈怀远的确饿了,端起盒饭狼吞虎咽。 吃完盒饭,喝了一大杯水,这才想起还趴在床上哭泣的苏小伞。 他拿着盒饭走进了卧室,说:“小伞,求求你,别哭了,起来吃饭吧!” 陈怀远不说吃饭还好,一说吃饭,苏小伞从床上滚下来,冲进卫生间,把头凑近抽水马桶,嗷嗷狂吐起来。 就是在那个星期天的晚上,一个人的死轰动了大学校园。男生宿舍楼门前的水泥地板上,朱南海歪歪斜斜地躺在那里,他的头部血肉模糊,身上和身边的地上,散落着陶瓷的碎片和泥土,还有绿叶和花瓣。据目击者说,神情沮丧的朱南海走到宿舍门口时,天上突然掉下了一个很大的陶瓷花瓶,准确地砸在了他的头上,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救护人员赶到后,确认他已经死亡。 这是一件诡异的事件。 男生宿舍楼里并没有人养花,怎么会有花瓶砸下。警察和校方保卫处成立了联合调查组也没有查出什么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整个大学校园里人心惶惶,生怕天上突然掉落一个花瓶,把自己砸死。 如果朱南海不死,我不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只有我知道,朱南海的死和我有关。我不可能告诉任何人,我在那个星期天中午说过的恶毒之语,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我体内藏着一只黄鼠狼和王海荣的魂魄。有种神秘的力量使朱南海死于非命,这种神秘的力量来自我体内,突然间,我变得无比的惊恐。 朱南海不该死,真的不该。他没有错,爱一个人怎么会有错。想起他那硕大的头颅和灼热的目光,还有他那身灰色的西装以及那束玫瑰花,我的心在颤栗。我是个杀人凶手!深深的自责和恐惧占据了我的心灵。我总是独自来到无人的角落,悄悄地哭泣,我为朱南海哭泣,当我哭泣的时候,就会起风,我可以感觉到朱南海的魂魄在呼号。我知道,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个无处安放的魂灵。 我对着体内的黄鼠狼说,你走吧,不要居住在我身体里了,我也不要那神秘的力量了。可它以沉默的态度对待我,这种沉默令我更加恐惧,我害怕会突然产生恶毒的想法,使那些无辜的人们受到伤害。还有王海荣的魂魄也在沉默,就是朱南海的魂灵在风中呼号时,他也保持沉默。 我不敢让任何人深入我的内心世界。 在人们面前,我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朱南海的死是轻描淡写的事情,越是这样掩饰,我内心就越痛苦。总是趾高气扬的女同学赵燕,在朱南海死后的某个晚上,用古怪的目光瞥了我一眼说:“肖阿红,朱南海不是喜欢你吗,他死了,怎么不见你伤心哪?”同宿舍的其他女同学也用怪异的目光审视我。那时,我仿佛站在一个审判台上,她们是法官,企图用目光穿透我的灵魂。我努力克制自己可怕的情绪,一言不发,我清楚体内的黄鼠狼在蠢蠢欲动,我怕一出口就会伤害她们,于是沉默地离开了宿舍。她们在我身后说我是冷血动物,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我来到一个无人的阴暗角落,显得特别难过。 此时要是母亲肖三娘在我身边,我会扑在她怀里痛哭,边哭边告诉她,那只黄鼠狼并没有离开我的身体。她一定会让它离开,她有这个能力。而我没有这个能力。肖三娘离我很遥远,她触摸不到我,不能给我温暖。在这个落寞的夜晚,我一次次地央求黄鼠狼从我体内离开。它还是用沉默对待我。我突然暴怒,握紧拳头使劲地擂打自己的腹部,边打边喊叫:“害人精,你赶快走哇,我恨你了,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走呀!害人精,你赶快走吧,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你了!” 它沉默着,任凭我愤怒地喊叫。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那棵香樟树后面躲藏着一个人,他在偷窥?我顿时沉寂下来,回转身,蹑手蹑脚地朝香樟树走过去。此时,体内的黄鼠狼苏醒了,它在说,这是个危险的人,你别靠近他,别靠近!我在和它对抗,偏要走过去。我还没有靠近那棵香樟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很快地消失,那人已经跑远,我连他的背影也没有看见。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是不是发现了我内心的秘密? 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恐惧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真的希望黄鼠狼赶快离开我的身体,它和我一起呆了那么多年,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对它有深厚的感情,如果不是因为朱南海的死,我也许会和它和平共处下去。现在,如果它不离开我的身体,它会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不希望它伤害别人,也不希望它被人伤害,我此时感情异常复杂。 恐惧中,我失去了理智。 我回到宿舍拿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回到了那昏暗的角落。我用刀尖对着自己的腹部,颤声说:“你快走吧,你不走我就用刀剖开肚子,让你无处藏身。” 它在沉默。 我还是颤声说:“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赶快走吧!” 它还在沉默。 握刀的手在发抖,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 刀插进了我的肚子。 我听到一声尖锐的哀鸣。 如果不是宿舍里的同学发现我回去拿刀时的神色不对,她们或者不会跟出来,也不会救我。我在医院里的病床上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许多关切的脸,她们是我的同学。我惊讶极了,她们怎么会在这里,平常都不搭理我。 赵燕动情地说:“阿红,我们错怪你了,不应该说那些话刺激你的。现在我们知道了,朱南海走了,你是多么的痛苦。平常我们也很少关心你,总以为你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对不起,阿红!你要想开点,好好活着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 我听明白了,原来她们认为我是为了朱南海殉情自杀。我怎么会自杀呢,我还没有为王海荣找到安放魂魄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我要死了,肖三娘怎么办,她已经风烛残年,我答应过她,参加工作后就把她接出来一起住,不会让她在野猪坳乡村孤独死去。 我朝她们笑笑:“谢谢你们!” 我不会对她们解释什么,她们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样也好,人们也不会怀疑我什么了。 我的肚子空空荡荡的。 那和我相伴了多年的黄鼠狼呢? 我心里隐隐作痛。 苏小伞的悲伤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 死亡的阴影占据了她的心灵。 她心情平静了些,企图用工作来消解悲伤的情绪。结果看了几页书稿,就无法继续。电脑屏幕上浮现向含兰灰暗的脸,像是在对她说:“小伞,我是冤死的呀——” 苏小伞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陈怀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响。 苏小伞大声说:“陈怀远,你电视声音能不能开小点!我不晓得你哪来的好心情,可以心安理得地看垃圾电视剧!” 陈怀远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嘟囔道:“人都死了,悲伤有什么用!” “你——”苏小伞眼泪汪汪,愤怒地盯着他。 陈怀远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电视。 苏小伞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睛,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不准,向含兰死了,他心里高兴着呢,因为没有人会说他什么了。 苏小伞突然想起了那个小白脸警官。 找出了他的警**系卡,上面有他的名字和电话。他叫钟飞扬。苏小伞走进了卧室,关上门,拨通了钟飞扬的电话。 “请问是钟飞扬警官吗?” “我是钟飞扬。你是?” “我是苏小伞,就是昨天你给我录口供的——” “明白了,是苏小姐。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问一下,我朋友向含兰是怎么死的?” “哦,我现在很忙,你可以去买张今天的晚报,上面有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 “谢谢!” 苏小伞迫不及待地走出了门。 ------------ 第五章 无处不在的伤害 晚报上的确有一则关于向含兰的消息:本市居民向某死在家中数十日,终于被前来探视的朋友发现,其尸体已经腐烂,警方表示,向某死因正在调查中,从目前掌握的情况分析,不排除他杀的可能。 消息很短,在第三版社会新闻的左下角,一个很小的豆腐块,十分容易被忽略。苏小伞内心悲哀到了极点。她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报纸,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任凭深秋的寒风把自己的头发吹乱。 这时,苏小伞的手机铃声响了。是王巴打来的电话,这家伙一定是来催稿了。她不想接他的电话,可手机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某种意义上,王巴是个执著的人,执著于催稿,执著于压作者的稿费。苏小伞被手机铃声闹得心慌,只好硬着头皮接听了他的电话。 “喂,小苏,怎么老半天不接电话?” “在忙呢。” “小苏,那几个图书封面的进展如何?” “正在设计之中。” “你最好加快点速度,这几本书要赶明年一月北京书市的!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明白。” “还有,《暗吻》那本书你先做,作者等着看封面。” “这——” “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暗吻》这本书你让别人做,怎么样?” “不行的,来不及找别人了,我们自己的美编设计这类小说的封面又没有感觉,况且,这本书的作者点名要你设计的,他看过你设计的书封,说很合他的胃口。” “那我试试吧。” “不能试,要确定好好做。《暗吻》的样稿最好这两天给我发过来。” “你催命呀!” “嘿嘿,没办法。” “好吧!” “这几本书弄好了,我请你吃饭!” “谢了,你不要再克扣我的设计费,就烧高香了。” 王巴在一阵干笑声中挂断了电话。 苏小伞十分焦虑,她还得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如果没有按时给王巴交稿,信誉就会受到影响,以后还有谁敢找她设计封面。这几天一下子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是她想象不到的。苏小伞叹了口气,心想,回去干活吧!在回去的路上,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向含兰,而是想令人恐惧的《暗吻》。她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不知道那暗红色的吻痕还在不在? 回到家里,陈怀远不见了,电视也没有关。 在屋子里找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苏小伞第一感觉是,这混蛋又和自己玩失踪了!他那脏兮兮的旅行箱却还在,也许不会跑远。苏小伞心想,他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反正自己不会为他担忧了,人都是自由的,都有选择自己做任何事情的权利,包括生或者死!以前,陈怀远要消失后,苏小伞就会抓狂,心疼痛不已,神不守舍,恍恍惚惚。那是真实的心疼,疼得可以摸到伤口,看得见流血。那种担心和牵挂是那么的具体,具体到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神情。那每日每夜的等待其实就是垂死的挣扎……后来,这样的感受渐渐地淡下来,她的心离陈怀远也就越来越远。 苏小伞关掉了电视。 她坐在电脑前,希望整理好情绪,尽快投入工作中去。 黄鼠狼就是离开了我的身体,负罪感和恐惧感还是没有消失。出院后,我消瘦了许多,走路也轻松了不少,可能是黄鼠狼离开了我身体的缘故。夜深人静的时候,难于入眠。我仿佛听到黄鼠狼在黑暗旷野悲凄的叫唤。它是在表达对我的留恋和怨恨吗?泪水就会从我的眼角滑落,那充满神秘力量的黄鼠狼和我一样孤单和无助。我更心痛的是,把王海荣的魂魄也丢了,也许是被黄鼠狼带走了。 赵燕她们说我笑起来还是很灿烂的,没有了阴森之气。我的确很少笑,可能是受到了母亲肖三娘的影响。她们接受了我,有什么事情也叫我一块去。我也想借机调整自己的情绪,融入到集体生活中去,我很清楚自己孤僻的性格会影响未来的工作和生活,如果能够改变,那是很好的事情。 事实上并不如意。 就是和她们在一起,我也总是沉默寡言,看着她们说说笑笑,我的思绪却缥缥缈缈地离开,和她们在一起的只是躯壳。这显然十分不妙,逃不过赵燕聪慧的眼睛。她会把我从遥远的旷野拉回到现实:“阿红,你看上去还是心事重重!”我慌乱地说:“没有,没有!”她说:“你不用掩饰了,我们理解你,你还是没有走出朱南海死亡的阴影。想开点,你如果长时间活在他的阴影中,会崩溃的。明白吗?”我点了点头,她说的没错,我是活在阴影中,不光是朱南海的阴影,还有更多的阴影。我不会向她们真正的敞开心扉,这也是我永远和她们有隔膜的原因,朋友是应该用心相处的,这个道理我懂,可是做不到。如果能做到,那么我就解放了自己。 赵燕她们的家庭条件都挺好,经常出去买衣服和化妆品,还在外面的饭店吃饭。跟她们一起出去,心里特别不舒服。我没有余钱买那些东西,肖三娘辛苦赚来的钱我不会乱花。一次,她们看中了一种洗面奶,就每人买了一盒。见我没有买,赵燕说:“阿红,你也买盒吧,这是新产品,很好用的!”我说不要。她们就轮番劝我买。无论她们怎么苦口婆心,我就是咬着牙不买。赵燕看出了什么,就让同学们不要劝我了。她掏钱买下了那一盒洗面奶,递给我,笑着说:“阿红,我知道你家贫困,这算是我送给你的!”那是80年代初期,那一盒洗面奶在我眼里是极为贵重的东西。我退缩了,不敢收下它。赵燕说:“收下吧,不要你钱的!”她们都怪怪地看着我,我站在那里,十分难为情,那一刻,我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卑,可是,当我从赵燕手中接过那盒洗面奶时,无地自容。从那以后,我有意地躲着她们,不想和她们在一起了,仿佛她们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尽管我不愿意重新回到孤独之中,我还是选择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独处,就是和她们在一起,和很多很多的人在一起,我的内心也是孤独的,孤独是我的宿命。独处的时候,我特别想念肖三娘。从小到大,她和我没有什么话说,甚至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一个笑容,可我时刻都可以感觉到她的温暖,和她在一起最安全可靠。 我知道她现在靠什么供我上大学。 肖三娘养了十几只母鸡。每逢墟天,她都要把鸡蛋拿到镇上去卖,回到家后,就把卖鸡蛋的钱藏到床底下的一个陶罐里。光靠卖鸡蛋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肖三娘最重要的赚钱渠道是她巫婆的身份。其实,在“*****”的十年里,也有村民偷偷地请她去为病人驱邪,都是深夜时分悄悄出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偷偷摸回家。她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她出去后,我就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焦虑地等她回家,只有她安全回家后,我心中压着的一块石头才会落地。我担心她被抓,要是被抓住了,就会挨打,还会五花大绑地弄到村街上去游斗。那年头,村里人没钱,办完事情后,就给她一点米,她把米积累起来,留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节度饥荒。现在,肖三娘可以公开地去帮人家躯邪了,可是给钱的人家还是不多,却也比从前大方多了,会给一只鸡或者一只鸭子,甚至是一只兔子。这样,每个墟天去卖鸡蛋时,也把做事得来的东西一并拿去卖了。每月月初,肖三娘都会准时给我寄钱。其实,她干那样的事情十分辛苦,做完一场事,累得回家瘫在床上老半天起不来。重要的是,做那事折阳寿,就是折阳寿,她也坚定地供我上大学。 想起肖三娘,我的眼睛就热辣辣的疼痛。 因为我的孤僻,赵燕她们渐渐地疏远我。她们基本上认为我是个无趣的人,而且乡气十足,从我穿衣服以及从不参加学校的舞会就可以看出来。 后来,她们就不叫我一起去参加什么活动了,叫我也不去。我不会向她们解释什么,包括深埋心底的那些秘密。 我和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到朱南海死前的状态。 甚至更加恶劣。 她们用鄙夷的目光看我,不和我说话,偶尔地,她们还在谈话中故意损我。我没有记恨她们,造成这个尴尬的局面,都怨我自己,她们是给了我机会的。虽然我不记恨,可和她们关系搞得这样僵,心里还是觉得伤感。 我默默忍受自己的性格带来的恶果。我不想伤害任何人,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却伤害了赵燕。 事前没有一点征兆。 那个晚上,我走出女生宿舍的门,朝校园里常去的那个阴暗角落走去。那个角落有几棵大树,地上长满了萋萋的芳草,十分幽静,我经常坐在草地上,呼吸着青草清甜的气息,宛若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野猪坳乡村,只是这里的天空没有明亮的星星。 路过一片球场时,我发现几个男生大呼小叫地追逐一只小动物。他们是不是在追野猫?校园里特别多野猫,它们会在春天的夜晚,发出孩子般的叫声,叫得人心里发慌。那不是野猫,竟然是一只黄鼠狼。黄鼠狼没命地朝我这边跑过来,男生们在后面穷追不舍。那是那么美丽的黄鼠狼,金黄柔滑的皮毛,流畅的身体,可它是如此的惊惶,惊惶得让我心碎。我的心脏被利箭击穿,疼痛异常。黄鼠狼从我脚底穿过去时,它向我抬了抬头,我看到它眼神哀怨,一刹那间,认定这就是离开我身体的那只黄鼠狼。 我义无反顾地伸出双手,拦住了那些男生,大声喊叫:“你们太没人性了,连一只小动物也不放过!还是大学生呢!如果换成你们,被追杀,会怎么想!” 他们停了下来,面面相觑,然后羞愧地离开。 我回过头,朝黄鼠狼奔逃的方向寻找,它已经无影无踪。我无比忧伤,心里不停地说:“我不应该让你离开的,不该让你离开的,这是多么残酷的世界,你是那么无助,我们本应该相依为命的——” 我默默地朝那个阴暗角落走去,心里有种强烈的感应,它一定在那里等我。多少日子以来,我们在那里倾心交谈,度过漫长寂寞的时光。和它分离的这段时光,像是丢了魂。走到那个阴暗角落,仿佛听见了它的哭泣。看不清草地上的任何东西,我却感觉到它就坐在草地上,琥珀般的眼睛淌着泪,还感觉它身边的草地上还有一只绿色的蚂蚱,那应该是王海荣的魂魄变的。野猪坳乡村的人这么认为,死去的人的鬼魂会变成绿蚂蚱回到人间。 我喃喃地说:“你们回来吧,回到我的身体里来,不会再让你们离开了。” 顿时,一阵旋风把我裹住。我处于昏迷状态。醒过来时,我躺在草地上,相信黄鼠狼已经重新进入了我的身体。我体内充盈着幸福的力量,觉得自己再不会孤单。 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走进宿舍,赵燕她们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这是怎么了?凝固的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我愣了愣,没有理会她们,来到自己的床边,掀开被子,一本书掉落在地上。那是小仲马的《茶花女》。我明白了什么,几天前,赵燕嚷嚷过她的《茶花女》不见了,问过我看到没有,我说没有。现在,《茶花女》从我的被子里掉出来,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显然是栽赃,谁那么恶毒?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懵了。 赵燕捡起地上的《茶花女》,拍了拍,放在我面前,咬着牙说:“肖阿红,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我的书,而不是你的!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可我最痛恨小偷小摸的人!没看出来,你是这样一个没品的人!你和我们同居一室是我们的耻辱!” 我颤抖地说:“我没偷你的书,没有偷,是有人要陷害我。” 赵燕冷笑道:“有人陷害你?我们都对你不薄,为什么要陷害你!你说说,谁在陷害你?” 我哑口无言,丧失了解释的能力,人很多时候都会丧失这种能力。 另外一个女同学说:“赵燕,算了,看清她的真面目就行了,以后我们提防点吧!可惜你对她那么好,还送洗面奶给她,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人,恶心!” 赵燕也不说什么了,可已经深深伤害了我。我从床底下掏出放东西的木箱,从里面拿出那盒完好无损的洗面奶,默默地塞到赵燕的手中。赵燕呆呆地看着我,不知所措。我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忍不住抽泣,我不让自己发出哭声,身体却不停地抽搐。 她们不理解我的痛苦,也不要她们理解。 宿舍很快就安静下来,不知谁拉灭了灯,黑暗的潮水吞没了我。 屈辱使我难于入眠。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母亲肖三娘从小就教育我,就是穷死,也不要伸手去偷人家的东西。她们如此凌辱我,到底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不和她们在一起玩?我对她们毫无恶意,甚至希望她们永远那么开心,她们怎么能够如此对待我! 黑暗中,我突然听到黄鼠狼在肚子里说:“可恨的赵燕,她不应该这样侮辱你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她会受到诅咒的!等着瞧吧,马上就会有报应了!她会从床上摔下来——” 我想制止它已经来不及了。 我听到赵燕从我顶上架子床上坠落的声音。 还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惊叫…… 《暗吻》令人窒息。 小说男主人公脖子上的那个暗红色吻痕又出现了,这次出现没有很快地消失,一连几天也没有消失,他只好围着围巾去上班,这可是夏天。同事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瞟他,好像他是个神经病。他特别受不了的是那些美貌的女同事的窃窃私语和怪笑。有同事忍不住问他,你脖子怎么啦?他就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本来他就比较内向,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告诉同事什么。公司的女老板见他这个样子,也心怀疑虑。本来想找他谈谈,因为刚刚离婚,心情烦躁,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脖子上的吻痕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变得奇痒无比。在家时还可以抓挠,上班后就麻烦了,隔不了多久,他就要到卫生间去抓挠脖子,那奇痒将要让他崩溃。恐怖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又过了几天,吻痕上开始溃烂,渗出暗红色的黏液。在某个深夜,仿佛有个女人在他耳边阴森森地说:“只要你去吻100个女人,你就可以获救,你脖子上的吻痕就会消失,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否则,溃烂的地方就会蔓延到你全身,你会痛苦而死……” …… 苏小伞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的左脸颊也麻酥酥的痒。 如果自己左脸颊也开始溃烂,那该如何是好。 那将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 苏小伞突然特别痛恨王巴,让她设计《暗吻》的封面,其实就是给她下了一个恶毒的诅咒。 她决定不再看这部小说了,直接设计封面,草草交差算了,哪怕王巴一分钱也不给她! 苏小伞很快在电脑上画出了《暗吻》封面的草图。 看来,如果不用负责任的话,做任何事情都是很容易的。是呀,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呢,这个世界太多的人在混日子,他们也过得很舒服,认真做事的人活得太累,往往吃力不讨好!苏小伞这样想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这毕竟不是她为人处世的原则。 她刚刚画完《暗吻》封面的草图,点上一根烟,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王巴又来催稿了?经常打电话给她的只有向含兰和王巴,现在向含兰不在人世了,不可能再打电话给她了,不是王巴又是谁呢? 苏小伞拿起手机看了看,心里颤抖了一下,这是个陌生的电话。 她一般不接陌生人的电话,现在也一样,拒绝接听。如果她一开始就这样做,那么就不会认识陈怀远。那时,她对陌生电话没有那么警惕。某个深夜,正在给一本小说画插图,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那是陈怀远的电话,他是喝多酒了,拨错了一个号码,就打到苏小伞的手机上来了。拨错电话也是正常的事情,不正常的是,陈怀远第二天酒醒后,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赔礼道歉。这还不算,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打电话给她,苏小伞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就和他聊上了。然后陈怀远每天写首短诗,发消息给她,苏小伞读了那些肉麻的诗歌后,春心荡漾……想想那时是多么傻呀!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还是那个陌生电话。 一连响了好几次,打电话的人真有耐心哪,如果她不接,也许会一直打下去。苏小伞万分无奈,只好接通了这个烦人的电话。 听完电话,苏小伞气得浑身发抖。 那个自称是饭店老板的陌生人告诉她,陈怀远在他的饭店里喝多了,没钱买单,让她赶快过去。如果她不过去为陈怀远付账,那么他们会采取极端的措施,把他痛扁一顿,然后扔到下水道里去!陌生人的口气很凶,像是黑社会的人! 可恶的陈怀远! 苏小伞咬牙切齿地说:“陈怀远,你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死了倒是干净了!不会再来烦我了!陈怀远,难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债,今生来还?” 说归说,她还是带上了2000块钱,赶往陌生人说的那个饭店。 夜已深,苏小伞提心吊胆地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陈怀远会突然跑去喝酒。 苏小伞想起向含兰,心里一阵酸楚。要是听她的话,不要和陈怀远在一起,或者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会有新的生活。向含兰见陈怀远第一面时,就一针见血地说:“这个男人不可靠,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当时,苏小伞不相信她的话,向含兰只是叹息,知道堕入爱河的女人都是昏头昏脑、无可救药的!后来的事实印证了向含兰的话,苏小伞的心已经伤痕累累,后悔也来不及了。就是这样,向含兰还是对她说:“和他彻底断了吧,你难道还对他抱有幻想?什么狗屁诗人呀,连个工作也没有,自己也养不活自己,简直就是个懒汉二流子!甚至是吸血鬼!你供他吃供他住,还供他睡,他又给了你什么?也许你会说,他给了你爱,爱是什么?那就是骗人的鬼话!小伞,做人还是现实一点,凭你的条件,找个有钱的人,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是很容易的,那样你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画个画什么的,不要把工作当成谋生的手段。你好好考虑我的话吧!说心里话,你就是给有钱人当二奶,也比跟着陈怀远强!他迟早会害死你的!” 向含兰此时正躺在停尸房的冷藏箱里。 她再也不会和苏小伞说话了。 苏小伞永远失去了一个可以和她说真心话的人。这个世界,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盔甲,相互提防,有什么真心可言。 她不敢往深处想,想多了会产生绝望的情绪。 苏小伞走进了陌生人说的那个饭店。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满头大汗的胖子迎上来,问道:“你是苏小姐吗?” 苏小伞点了点头。 胖子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的姑奶奶,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来了!” 苏小伞冷冷地说:“你是谁?” 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你看我光顾高兴了,忘了介绍自己了,我是这个饭店的老板,我叫张胖,熟悉的人都叫我胖胖。” 苏小伞觉得这个人特别憨厚,根本不像是黑道上的人,如果他真是黑道上的,还给她打什么电话,直接把陈怀远做了不就成了。苏小伞说:“张老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胖又抹了一把汗,叹了口气说:“你看看,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了,都是你丈夫给闹的。中午的时候,你丈夫和一伙人来店里吃饭,要了最大的包厢,点了很多酒菜,我看着心里高兴,你想,现在做生意不容易,有这样大吃大喝的顾客,我能不心花怒放吗!他们也真能喝,一直从中午喝到晚上,白酒都喝掉了20多瓶。可是,到最后,那些和你丈夫喝酒的人,一个个全走了,就剩下你丈夫一个人。那些人走时都说,你丈夫会买单的。我相信了他们的话,就找你丈夫买单,可他醉得不成样子,趴在桌子上打呼噜。我让服务员给他灌了醒酒汤,喝完醒酒汤,他有了些知觉。我告诉他,他朋友都走了。他显得十分吃惊,骂那些朋友不够意思,也不带他一起走。说完,他就站起来,摇摇晃晃要走。他要是走了,我找谁要钱去呀,他们点了那么多酒菜,要是跑单了,我这一天就白做了。我肯定不会放他走的,就把他拦了下来,让他买完单再走。他瞪着眼睛朝我吼,说又不是他请客,买什么单。我说,是你的那些朋友说,你会买单的。他气得破口大骂,骂那些朋友不是人。骂完后,他对我说他身无分文,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要我看着办。我想今天是碰到无赖了,我是个老实人,可老实人也会发火的,听了他的话,我火了,把厨房的厨师全部叫出来,把他按在包厢里,不让他走,除非付了账!他就在那里不停骂人,还砸酒瓶子,弄得我们饭店一个晚上都没有生意,进来想吃饭的客人都被他吓跑了。我是亏大了!我越想越气,怎么也不能放他走了,真把我逼急了,我就揍扁他!后来,他也没有办法,就告诉了你的电话,让我打电话给你,而且说你是他老婆。” 苏小伞臊得脸上热烘烘的。 她没有看到陈怀远,那包厢门口站着几个厨师模样的人,他们冷冷地望着苏小伞。 她说:“我不是他的老婆,他搞错了!你们把他杀了吧,他活该!” 说完就要走。 张胖拦住了她,拉着苦瓜脸,哀求道:“苏小姐,你走不得呀!不管你是不是他的老婆,毕竟他和你也是有关系的,否则你怎么会来呢。求求你了,替他把账结了吧!退一万步说,你就是生气不理他,就可怜可怜我吧,我是外地人,到上海开个小饭店讨生活,也不容易呀,钱赚不了多少,还受气,活得就像孙子一样,谁都可以骑在我头上拉屎,什么工商,什么卫生,还有地痞,他们根本就不把我当人哪!苏小姐,看你人长得漂亮,也是有文化的人,你就可怜我一回,把账结了吧!我怎么可能杀人呢,你看我这张脸,像是杀人的脸吗?我只是一时气不过,说的浑话,你千万不要当真。求求你了,苏小姐——” 苏小伞看着他可怜兮兮低三下四的样子,于心不忍,谁都有难处哪! 她叹了口气说:“多少钱?” 张胖脸上浮起了笑意:“小杨,把客人的账单拿过来。” 收银台的那个女孩子拿着账单走过来,圆圆的脸上有股怨气。 苏小伞接过账单,看了看,倒抽了一口凉气,天哪,这么多钱!账单上显示他们这顿饭吃喝掉了2635元。她把账单还给小杨,难为情地说:“张老板,我没有带这么多钱。” 张胖焦虑地说:“你,你带了多少钱?” 苏小伞说:“2000。” 张胖嗫嚅地说:“这,这——” 苏小伞控制着自己糟糕的情绪,冷静地说:“我真的没有带那么多钱,你看我这个样子,也不像是有钱人,能够带2000块钱出来,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到了月底,200也够呛,你看怎么办吧。如果你觉得不行,那我也没有办法,我走了,他和我没有关系,你们要把他怎么样都可以,我没有意见。” 张胖想了想说:“唉,算我倒霉,碰到了这样一帮人!2000就2000吧!” 苏小伞把2000块钱给他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店。 街上的行人稀少,冷风飕飕。 她站在街边等出租车。 苏小伞浑身哆嗦,感觉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她突然特别想念继母杨雪莉。 如果杨雪莉还活着,会在这个寒冷的深夜把她领回家。还想到了亲生母亲,她到底是谁,身在何处?如果她知道苏小伞过着如此凄凉的生活,会不会心痛?会不会向她伸出温暖的手? 苏小伞眼睛湿了,眼前一片模糊。 这时,她听到走出饭店门的陈怀远醉醺醺地破口大骂:“宋庄,你这个王八蛋,不是说好了你请客的吗,你怎么账也不结就跑了,我操你祖宗八代!你他妈的不要再让我碰见!碰见你一次暴揍你一次!” 苏小伞回过头望了望他,顿时感觉这个人是那么的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的心也特别疼痛。 该不该把这个陌生人带回家? 出租车来了。 车开动后,苏小伞发现陈怀远在寂寥的街上疯狂地追赶着自己乘坐的出租车,然后扑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苏小伞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倒了回去。 出租车司机是个厚道的人,帮助苏小伞把死尸般的陈怀远弄上了车。陈怀远的头趴在她的大腿上,睡得很沉。苏小伞无奈而又凄凉地望着窗外,心像个巨大的冰窟,没有一丝温暖。 她想,是不是越是渴望温暖的人就越得不到温暖? 越是不想受到伤害的人受的伤害就越深? ------------ 第六章 坠入黑暗的深渊 陈怀远醒过来,发现自己和衣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他浑身无力,两个太阳穴痛得厉害,像是有两根钢钉插在上面。他歪了歪头,看到了坐在面前的苏小伞,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将她苍白的左脸照亮。她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哭出来的。 陈怀远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 苏小伞柔弱的手是块冰。 她的手从他的手中轻易地挣脱出来,淡淡地说:“不要这样。” 陈怀远闭上了眼睛。 苏小伞心平气和地说:“怀远,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陈怀远的眼睛还是闭着:“谈什么?” “我们分手吧,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可言了,这样下去,很没意思。我看不透你的心,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不想为了你活得那么累,你应该明白,在你眼里,我什么也不是,你想走就走,想去喝酒就去喝酒,根本就不顾及我的感受。我是人,不是你的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真的,我没有办法再忍受你了,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就像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陈怀远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紧紧地咬着牙。 苏小伞不说话了,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阳光灿烂,心情却无法晴朗。 陈怀远突然睁开眼说:“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苏小伞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心里悲哀极了,他永远不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而是怀疑别人有问题,自私到了极点。 他提高了声音:“我问你,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苏小伞还是没有回答他。 陈怀远掀掉身上的被子,弹簧般从沙发上跳起来,嗓音沙哑:“我如此爱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你一定是爱上别人了,我算看出来了,怪不得我这次回来,你对我如此冷淡,还要赶我走!你安的是什么心呀!” 陈怀远这些话怎么能够厚颜无耻地说出来! 苏小伞很后悔昨天晚上去给他买单,还把他拉回来。 她只是凄然一笑,站起身,准备到卧室里去。 陈怀远疯狗般朝她扑过去,双手抓住了她的双肩,使劲地摇晃:“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说呀,说呀——” 他的双眼血红,干瘦发青的脸扭曲着。 苏小伞挣扎着:“放开我,你弄痛我了——” 陈怀远根本就不理会她的感受,抓住她双肩的手紧紧地勒进了皮肉里,还是使劲地摇晃,声嘶力竭地说:“你说呀,说呀,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他疯了! 他疯狂的样子让苏小伞恐惧。 泪水从她红肿的眼中滚落。 陈怀远气急败坏地把她推倒在地,苏小伞的额头重重地磕在电视柜上,钻心的疼痛! 她伸手摸了摸额头,上面有粘粘的血。 陈怀远见到血,呆立在那里,脸色铁青,浑身瑟瑟发抖。 苏小伞缓缓地站起来,愤怒地瞪着他,大声嚎叫道:“王八蛋,我就是爱上别人了,怎么样!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活该戴绿帽子!你给我滚,远远地滚开——” 陈怀远两腿发软,跪了下来。 苏小伞继续嚎道:“别演戏了,王八蛋,赶紧给我滚蛋——” 陈怀远突然抱头痛哭,边哭边嚎:“小伞,我错了,我不要离开你,不要离开你——” 苏小伞冷冷地说:“你不走,我走!” 她把还剩下的3000块钱取出来,放进皮包里,走出了家门。 我又害了一个人。 赵燕从架子床上一头栽下去,惊叫了一声后,就没有声音了。我大叫道:“不好,赵燕出事了!”有人就拉亮了灯,大家纷纷下了床,围了过来。赵燕头上的血流了出来,在砖头地板上慢慢地洇开,她已经不省人事。大家面面相觑,惊恐万状。我说:“大家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叫人把她送医院!”她们还是愣愣地睁大惊恐的眼睛,像是中了魔咒。我十分清醒,又害怕又内疚,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景象。我不顾一切地背起赵燕,冲出了宿舍的门。 我没想到,聪明的赵燕那一摔就毁了她的一生,她的脑袋竟然摔坏了,等不到毕业就退学,离开了我们。还有几个月我们就毕业了呀,她却等不到那一天,我心如刀割。特别是她父母亲来取走东西时,那凄惨的样子让我泪流满面!是我害了她,可我没有勇气向她父母亲忏悔!这一次,我没有用刀捅自己的肚子,而是对黄鼠狼说:“你想让我死吗?如果你再这样害人,我就去死!带着你一块去死!让你和我一起被埋葬!”它用一贯的沉默对待我,什么也没有说。它越是沉默,我就越恐惧,我离不开它,它也离不开我,可是,只要它还存留在我的体内,可怕的事情也许就会再次发生。恐惧就这样折磨着我,深深地折磨着我。 自从赵燕出事后,同宿舍的女同学们就再没有说我什么,也没有给我造成什么难堪。相反地,她们总是对我笑脸相迎,以礼相待。尽管如此,她们无法掩饰恐惧的目光,是的,她们对我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仿佛我是恶魔。就那样,一直到大学毕业。我相信,她们对我的恐惧永远不会消失,只要想起我,想起赵燕,她们的内心就会颤栗,担心厄运会突然降临到她们头上。 在我大学毕业前,那个自称我父亲的人又来找过一次,其实他在我大学期间找过我很多次,我一直没有理他。 这个五十多岁的高个男人,还是面无血色,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留着长发和胡子,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卡其布风衣。他站在我面前,企图伸出手摸我的脸,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深陷的眼睛里闪动着莫测的光芒。他说:“我们找个咖啡馆,坐下来谈谈,好吗?”他的话语十分诚恳,尽管体内的黄鼠狼一个劲地提醒我远离他,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只要我不跟他去偏僻的地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和他面对面坐在咖啡馆时,我内心还是有一丝恐慌。 他问我喝什么咖啡。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没有喝过咖啡。”他愣愣地凝视我,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我强调:“真的没有喝过。”他脸上掠过一丝难过的表情,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我反驳道:“我不可怜!”于是,他给我要了杯巴西咖啡,问我要不要加糖和奶,我摇了摇头,他苦涩地笑了笑:“和我一样,我也不喜欢加糖和奶。我喜欢品尝苦咖啡,像品尝我苦涩的生活。”他说的话深奥,我不喜欢这种腔调。 我抿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头,比中药汤还难喝,那一杯热咖啡静静地放在我面前,渐渐变凉,到我离开也没有再喝一口。 “你要和我说什么?”我有些不耐烦。 他优雅地呷了口咖啡,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巴,轻声说:“阿红,我真的是你爸爸!” “不是!你骗我!”我坚定地说,“我从来就没有爸爸,如果有的话,肖三娘才是我爸爸,她既是我妈妈,也是我爸爸,她才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亲人!” 他叹了口气说:“是呀,她把你抚养大,对你恩重如山。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你爸爸。我叫顾新,野猪坳人都应该还记得我,我那年到野猪坳去体验生活,爱上了你的母亲梅姗……” 顾新的讲述和野猪坳乡村里关于我是野种的传说如出一辙,就是省略了肖三娘给他画符咒的那些内容。我听着听着,心里特别不好受,眼睛湿了。假如那个叫梅姗的小寡妇真的是我母亲,那么眼前这个叫顾新的男人罪孽深重,梅姗是一个纯粹的悲剧人物。体内的黄鼠狼蠢蠢欲动,我用手捂着肚子,心里对黄鼠狼说:“你千万别动,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它能够听懂我的腹语,很多时候,我就用腹语和它说话。黄鼠狼渐渐地安静下来,它还是在不停地提醒我:“离开他,赶快离开他——” 顾新的眼睛也湿了,他用纸巾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沙哑着嗓子说:“阿红,我对不起你母亲,我知道,她到死都在等待我回去接她,可是我没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悔恨中度日,她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哪,善良,美丽,任劳任怨,温存体贴……世上任何赞美女性的词语用在她身上都不过分!那么好的一个女人我抛弃了,却娶了个恶妇,我鬼迷心窍哪!我不会在你面前粉饰自己,我的确是个混蛋!我的心肝黑透了哪!后来我们还是离婚了,当我想回野猪坳去时,梅姗早已经魂归天国了!我欲哭无泪,痛苦将伴随我一生,我也发誓,这一生再也不娶女人!我心里永远守候着梅姗!我也对不起你,阿红,你是我的骨肉,想起你和肖三娘在那贫苦的山村里受苦,我的心刀割一般的疼痛!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一场病吗,你发高烧时,我也莫名其妙发烧,肖三娘写信告诉我这件事情后,我的心碎了,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父女连心!” 我颤抖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我妈怎么会给你写信!” 顾新又用纸巾擦了擦眼睛说:“肖三娘是个好人,当初你外公要把你溺死,是肖三娘救了你,并且收养了你,野猪坳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做!其实她也恨我,恨我无情无义!我知道她收养你后,就给她写信,表示每个月给你寄抚养费。我给她寄了几次钱,她都给我退回来了,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要我的钱,可她会给我写信,告诉我你成长的情况,她的每封信都让我的心不得安宁!也许你不知道,肖三娘解放前是个地主的女儿,上过几年学,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她家没落了,因为长得丑,没人娶她,她就当了巫婆,独自生活。阿红,你知道吗,得知你考上大学,来上海读书,我是多么的高兴,我想可以在你身上弥补我的过错,我是爱你的!” 我泪流满面。 我站起来,哽咽地说:“我不是你女儿,你不配做我的父亲!你不觉得爱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是在玷污了这个神圣的字眼吗!我是肖三娘的女儿,永远都是她的亲生女儿!求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没有爸爸,永远没有!” 说完,我就离开了他,离开了那个飘着软绵绵轻音乐的咖啡馆。 顾新追了出来,大声地在我背后说:“阿红,我不会放弃的,永远不会放弃的——” 体内的黄鼠狼在说:“远离他,远离他,他是恶魔——” 苏小伞到医院给额头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陈怀远凶相毕露的样子令人恐惧,如果不离开他,也许会把她杀了,像向含兰那样死在家里,腐烂了也无人知晓!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一个口口声声说爱你的人,竟然会朝你动粗!苏小伞最害怕男人凶狠,童年时,养父苏国庆对她的粗暴记忆犹新。陈怀远无疑把她心底的伤疤无情地揭开了,苏小伞的心在流血。 苏小伞走着走着,累了,腰酸背痛,头昏脑涨,两腿灌了铅般沉重。 不远处的街边有家汉庭快捷酒店,她想了想,就走了过去。 办完入住手续,她就上了电梯,来到1404房间。关上门,来不及观察房间的好坏,就蹬掉脚上的鞋子,扑倒在松软的床上。床上的被单十分洁净,散发出干爽的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苏小伞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该好好睡一觉了,什么也不想,好好睡一觉!一切等睡饱了以后再说! 她的身体渐渐地放松。 疲惫的眼睛自然地闭着。 苏小伞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片羽毛般飘向虚无的太空…… 她的脚踩在一团白云上,白云随风飘动,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小伞,我要带你到天堂里去,那里没有人世间的烦恼和痛苦,没有欺骗和残暴,没有杀戮和伤害……” 说话的人是谁? 苏小伞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也许是养母杨雪莉,那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也许是向含兰,她已经脱离了人间苦海,变成了天使,她会一直在天空中飞翔,快乐地飞翔……不是,不是她们。她们已经不会再疼爱她,保护和帮助她了,她们死了。 苏小伞突然听到了一声冷笑。 这是他十分熟悉的冷笑。她明白了,刚才那些话是谁对自己说的。果然如此,他就是陈怀远,他凑近苏小伞的耳朵说:“小伞,你想离开我,门都没有!你以为你飘到天上,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你是我的,休想逃离我的手掌,如果说你是孙猴子,那么我就是如来佛,你能逃掉吗!哈哈哈——”陈怀远恶魔般的笑声在天空回响,苏小伞毛骨悚然。 陈怀远的狂笑声戛然而止,他伸出双手抓住了苏小伞的双肩,使劲地把她推了下去!苏小伞像只在暴风雨中折断了翅膀的鸟,飞快地跌落,风声在她耳边呼啸,连自己的惊叫也听不见了。 苏小伞落入了一个深渊。 黑暗的深渊,她的挣扎无济于事。 浑身疼痛,骨头散了架。黑暗中,她分不清自己身居何处。 苏小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陈怀远就是自己的地狱,坏男人就是女人的地狱! 她在黑暗中突然听到狞笑声。 狞笑声从不远处传来,那是什么地方? 可以肯定,狞笑声不是从陈怀远喉咙里发出的。那么,这个人是谁? 在苏小伞心怀疑虑时,黑暗中有人点燃了一支白蜡烛。烛光照亮了她眼前的空间,她大气不敢出一口,趴在地上,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是他,没错,就是他,剥了皮也认识他!就是在地铁上非礼她的那个矮个男子,那张满是胡楂的黝黑而粗糙的脸在烛光中显得阴森可怖,还挂着一丝邪恶的笑容,那双小眼睛散发出绿色的光芒。 苏小伞的身体僵硬,冰冻一般。 她只是睁着恐惧的大眼,看着他点着蜡烛朝自己走过来。 那一刻,苏小伞绝望了! 意外的是,矮个男子没有走到她跟前就停住了脚步。他跪了下来,把白蜡烛放在了地板上。那地板上有白色的粉笔画出的一个人形,白蜡烛就放在人形胸部的位置。 苏小伞更吃惊了。 那个位置不就是向含兰尸体横陈的地方吗? 她惊骇地看了看周遭,烛光可以照亮到的部分,这不就是向含兰的家吗?那摆设,那格调,一点也不差,最能证明这是向含兰家的就是墙上那幅画,画的是一只伸向蓝天的手,那只手是向含兰的手,这画也是苏小伞画的。 这个矮个男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向含兰的家里? 难道,他就是杀害向含兰的凶手? 矮个男子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他趴在了地上,用手轻轻地抚摩向含兰尸体卧过的那块地板,像是在抚摩向含兰的身体。他的神情陶醉,最后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一阵阴风吹拂过来,烛光摇曳着,然后灭了。黑暗重新将苏小伞淹没,将一切淹没。 沉重的呼吸。 呼吸声离她越来越近。 苏小伞将要窒息! 矮个男人在向她爬行过来,毒蛇般爬过来…… 那同样是个噩梦。 苏小伞从噩梦中醒来,天已经黑了。房间里一片漆黑。童年时,也是一个黑夜,她从梦中醒来,听到隔壁床上传来的**,还有粗重的喘息和床摇动的吱嘎声,她十分恐惧。那是养母杨雪莉嘴巴里发出的**。喘息声是从谁口中发出的?她的床和杨雪莉的床只是隔着一道布帘。杨雪莉的**在继续,喘息声也在继续……童年的苏小伞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在黑暗中哇哇大哭。苏小伞的哭声一出,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苏小伞继续大哭,哭声越来越响。过了好大一会,她才看到灯亮起来,杨雪莉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散乱地走近前,抱起了她:“小伞,别哭,妈妈在这里呢——”……后来苏小伞才知道,美丽的养母在养父离开后,有了个相好,没想到她的相好第一次到家里来幽会,就被苏小伞搅了好事。不知怎么的,杨雪莉就和相好分手了,分手那天晚上,她抱着苏小伞不停地哭,边哭边说:“小伞,妈妈就和你过,一辈子都和你过,谁也不要!”苏小伞长大后,明白了养母的一片苦心,心里特别的内疚,想起她死前那段孤寂痛苦的日子,苏小伞就会心痛得落泪。 苏小伞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想把灯打亮,浑身却没有一点力气,被噩梦带来的恐惧掏空了身体。 突然,苏小伞听到床底下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陌生的房间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苏小伞又一次想起了向含兰,心里十分肯定,她是被谋杀的!苏小伞想象着床底下有个人正在爬出来,他的眼睛散发出邪恶的光芒,十指长着锋利的爪子……苏小伞惊叫着从床上跳起来,摸到了房灯的开关,可任凭她怎么按,灯就是不亮。苏小伞仿佛听到阴森的狞笑声,黑暗中有人在向她逼近,危险在向她逼近!苏小伞惊叫着朝房门扑去,手忙脚乱地打开门,大声喊叫:“服务员,服务员——” 她的惊叫惊动了不少客人,他们纷纷打开房门,探出头来看她。 有个男子走出来,站在走廊的那头大声问道:“姑娘,发生什么事情了?需要我们帮忙吗?” 苏小伞稍微冷静了些,说:“谢谢,没事,没事,只是房间的灯不亮了!” “哦,那你找服务员吧——”那男子回房间去了。 那些探出来的头也纷纷缩了回去。 苏小伞心里说,原来这里住了那么多人! 不一会,一个女服务员来到了她面前,微笑地问道:“小姐,您有什么事情?” 苏小伞没好气地说:“这房间的灯怎么不亮的呀!” 服务员说:“不可能的呀,我进去看看。” 苏小伞说:“看吧!” 服务员进房后,毫不费劲地开了灯。 她微笑地说:“小姐,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苏小伞摇了摇头。 服务员说:“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问题打电话给我们就可以了,没必要在走廊里喊。” 她走到门口,苏小伞说:“你等等!” 服务员又折回身:“小姐,你还有什么吩咐?” 苏小伞脸色苍白,目光慌乱,颤声说:“你帮我看看床底下有什么东西!” 服务员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神色:“能有什么东西呀!我看看吧!” 她弯下腰,头往床下探去。 过了会,她直起腰,红着脸说:“小姐,什么也没有呀!” “真的?”苏小伞注视着她。 “真的!要不,你自己看看!”服务员说。 苏小伞也弯下腰,把头探到床下,床底下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苏小伞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想也许是噩梦给自己造成了心理压力而产生了幻觉,其实这个房间里什么危险也没有,虚惊一场。苏小伞笑了笑:“实在对不起,麻烦你了!” 服务员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然后逃也似地走出了房间,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服务员走后,苏小伞又恢复了紧张的情绪,此时,如果有个人陪在身边该有多好!她叹了口气,从包里取出了手机。打开一看,竟然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那些电话竟然都是王巴打来的。 《暗吻》的封面设计不是发给他了吗,催命似的打什么电话呀!也许他们对《暗吻》的封面设计不满意,要她重做? 这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要是往常,看到那么多未接电话,苏小伞一定会回电话的,今天她没有心情。 苏小伞愤怒的还不是王巴,而是陈怀远,这个跪在她面前说爱她的男人,竟然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她,她离开家已经整整一天了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上包着伤口的纱布,心在颤抖! 苏小伞躺在床上,打开了电视,不停地调着台。 她的情绪越来越恶劣,关掉电视,把遥控器扔在了地上。 “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陈怀远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他那张扭曲的脸是多么的狰狞! 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她的内心在淌血。 苏小伞自言自语道:“我爱上谁和你陈怀远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有什么权利管我!我今天晚上找个男人睡觉又怎么样,你活该当王八,混蛋!吸血鬼!暴徒!……” 她心里真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法。 找个男人**! 苏小伞平常接触的男人很少,这个时候,想找个男人上床都是那么的困难!好不容易想起了刚刚参加工作时那个报社的副老总,要是打电话给他,他会像只闻到腥的猫一样赶过来。对,就叫他来吧,把他熬成药渣后就让他滚蛋!她想不到自己会变得如此恶毒。 苏小伞的手机里根本就没有储存那个副老总的电话! 她咬牙切齿地说:“老色鬼,让你逃过一劫!” 还找谁呢? 想了老半天,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想想,一个女人活到连找个男人上床都困难的境地,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苏小伞后悔没有听向含兰的话,多结交一些男人,有钱的男人。向含兰说过,没钱的男人总是有问题的,要么没有本事,要么运气不好,总之,这些男人在为了生存挣扎的过程中,心理严重的变态,稍有不慎就会惹出大麻烦。向含兰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陈怀远就是最生动的一个例子,他除了写几首无病**的破诗,玩玩所谓的个性,还能干什么?向含兰说的那些没钱的男人最起码也为了生存在挣扎,而陈怀远连挣扎也不会,他根本就不晓得怎么用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 想到陈怀远,苏小伞内心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今天晚上非找个男人上床不可,让你陈怀远知道,我苏小伞也不是吃素的! 王巴! 这个名字出现在她大脑里的时候,有种莫名的兴奋。 对于这个男人,如果不是他故意压低她的封面设计费,欺负她是个新人外,还真找不出什么明显的缺点。想想,他还是不错的一个男人,长相俊秀,谈吐温文尔雅……他能够把一家民营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必有过人之处。撇开这个不谈,苏小伞听他公司的几个女编辑说过,他对女人可好了,虽然没有细问他如何对女人好,苏小伞还是可以想象到一些端倪。况且,每次到他那里去,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她的胸上面瞟,苏小伞不是傻瓜,清楚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有时,他也会用一些巧妙的语言挑逗她,苏小伞只是装傻,没理会他而已。王巴不是那种喜欢上哪个女孩子就死缠烂打的人,他知道怎么样和女人周旋。 苏小伞拿起了手机。 她的手有些发抖,分不清自己的做法是对还是错。 苏小伞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被燃烧的火冲昏了头脑。她终于拨通了王巴的电话。 “喂,苏小伞吗,你发生什么事情了,一天都不接电话?”王巴焦虑地说。 苏小伞拿着手机的手还在颤抖,内心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男人!她不知怎么回答王巴。 “你说话呀,苏小伞,你知道吗,我找了你一天,《暗吻》的作者鬼谷子想要见你,他在我这里等了你一天,可你的手机一天都没有人接!我刚刚和他吃完饭送走他,你就来电话了,怎么回事呀!鬼谷子看了你设计的封面,他十分喜欢,还说只有你才能设计好他作品的封面,其他人都不行!还说以后他的小说的封面都要你设计!走时还十分遗憾,因为没有见到你,因此,他今天的酒也没有喝痛快!” 苏小伞鼓足勇气说:“我不舒服,对不起!” 王巴关切地说:“你是不是病了,严重吗?” 苏小伞心里涌过温暖的潮水:“没病,就是出了些问题,我快崩溃了!” 王巴又说:“到底怎么啦?需要我帮助吗?” 苏小伞突然哽咽了:“王总,你能来一趟吗?” 王巴痛快地说:“当然可以了,你在哪里?” 苏小伞说:“我在莘虹路的汉庭快捷酒店1404房间。” 王巴说:“好,记住了,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 苏小伞洗了个热水澡,有生以来第一次脱光了衣服,躺在宾馆的床上,等待一个男人的到来。她没有给门上锁,只是轻轻的合上,王巴只要一推门就可以进来。 苏小伞的心情复杂极了。 惶恐不安,而又激动得牙关打颤! 这是荒唐而又巧妙的一件事情。 渴望王巴的到来,又担心着什么。 她一次次地问自己:“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承受此事给你带来的后果了吗?” 她颤抖地回答自己:“准备好了——” 苏小伞明白,王巴和自己睡上1000次,也不会和自己结婚的,谁都知道他有个美好的家庭,有一个美丽的娇妻,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王巴没有食言,果然很快就赶过来了,开着一辆宝马车。 他来到房间门口,按了一下门铃。 苏小伞的心快要跳出来,颤抖地说:“门没锁——” 王巴推门进入了房间,反手把门锁上了。 他看到躺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子只露出一个头的苏小伞,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坐在了床沿上,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微笑着温存地说:“小伞,你受伤了,是谁如此狠心欺负你呀!” 苏小伞的双手从被窝里探出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竟然如此温暖。 苏小伞的眼泪流了下来。 王巴说:“如果你觉得委屈,那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苏小伞流着泪笑着说:“我没有什么委屈,你能来让我高兴,高兴得流泪了,对不起。” 王巴笑了笑说:“苏大美女叫我来,我敢不来吗,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你知道吗,鬼谷子没见到你的人,就对你垂涎三尺呢。我很清楚他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好在你今天没有接我的电话,否则——” 苏小伞擦了擦眼睛:“否则什么?” 王巴说:“否则他泡上你了,我会醋死的!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 苏小伞心里说:“你要是喜欢我,怎么会那么狠心克扣我的封面设计费!怎么不追问我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看来男人对女人都习惯花言巧语,睁着眼睛说假话!不就是想和我睡觉嘛,今天我给你,你在今夜只是一个应召牛郎,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总经理!来吧,别说那么多废话了!别把自己当成大情圣了!” 苏小伞笑着说:“是吗?” 王巴点了点头说:“是的!小伞,我先去洗个澡,马上就来,你在床上等着我!” 苏小伞轻声说:“去吧!” 王巴进盥洗室后,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她突然想逃,已经来不及了,王巴很快地走出来,光着身子钻进了被窝。 …… 翻云覆雨后,苏小伞虚脱了,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声不吭。 王巴心满意足地点上一根烟,笑着说:“今天鬼谷子讲了一件事情,蛮有意思的。他说,每个酒店,都有一个房间是空着的,要不是客满,是绝对不会给客人住的。因为,要留出一个房间给鬼住。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宾馆里客人来来往往,住过宾馆的客人死后,鬼魂还会回到这里来住上一宿的,所以要留出一个空房间,鬼有住的地方了,就不会去打扰客人了。1404,这个房间号让我想起了他讲的这件事。也许,这个房间就是留给鬼住的,今天这里客满。” 苏小伞毛骨悚然,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紧绷起。 她心里暗暗骂道:“王巴,你有病呀,好端端的讲这些吓人的鬼话!” 王巴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接通了电话。 “我刚刚和一个作家吃完饭,马上就回家……我看看……半小时左右我就可以到家……好的好的,你先睡吧!” 这一定是他美丽的娇妻打来的,苏小伞想。 王巴匆匆忙忙地穿衣,边穿衣服边说:“小伞,我先走了,你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情打我电话,我的手机24小时都开机!” 苏小伞没有说话,也没有睁开眼睛。 当她听到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后,她才睁开了眼睛。 苏小伞看到旁边的枕头上放着一沓钱。 那沓钱无言地羞辱着她。 敢情王巴把她当成了**! 她抓起那沓钱,用力地甩出去,花花绿绿的钞票纷纷飘落,她的心连同肉体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她骂了声:“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床底下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仿佛有狞笑声阴森森地传进她的耳朵。 房灯一闪一闪,随时都将熄灭。 苏小伞想到王巴讲的那件事,浑身冰凉。她颤抖地拿起手机,拨通了王巴的手机,大声喊道:“王巴,你给我回来——” 王巴镇静地说:“小伞,怎么啦?钱不够吗?这样吧,以后你设计的封面还是按1500算,好不好!只要你设计得好,2000也没有问题,我们不差这个钱,况且,凭我们的关系,什么都好说。” 苏小伞声嘶力竭地说:“去你妈的!谁要你的臭钱,赶紧回来,送我回家!” 她的确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 第七章 仇恨是世上最毒的药 后来我总觉得有大朵大朵的红云从天空飘过,那些祥瑞的红云缓缓地飘向西天,渐渐地凝聚成绚烂的晚霞。肖三娘端坐在红云上,丑陋的脸变得端庄美丽,露出一丝慈爱的微笑,菩萨一般,俯视大地,俯视着我,仿佛在告知,她已经彻底脱离苦海。 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分配在徐南区图书馆上班。这让同学们十分意外,很多同学分回原籍,能够留在上海工作的凤毛麟角。在很多人眼中,我是幸运的,谁知道这对我而言竟然是深重的灾难! 参加工作前,我回了一趟野猪坳乡村。从踏上列车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回过头张望,都是陌生人的脸。一路上,体内的黄鼠狼和王海荣的魂魄都骚动不安,它们害怕回到野猪坳乡村,害怕我的巫婆母亲。我安慰着它们,并且保证它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也承诺一定不会抛弃它们。下了火车,还要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才能到那个山区小镇,然后徒步走上三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野猪坳乡村,那时野猪坳乡村还没有通汽车。走在山路上,野风凌乱,我想象着见到肖三娘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我不停地回头张望,害怕真的有人跟着我。 一身黑衣的肖三娘站在黄昏的山坳里等我,身后是绚烂的晚霞。她面对着阴暗的地方,那是我的来路。 远远地,肖三娘瘦小的身子映入我的眼帘,白发在霞光中飘动。我喊叫了声:“妈姆——” 狂奔过去!体内的黄鼠狼和王海荣的魂魄沉寂下来,我听到的只是自己狂乱的心跳。跑到肖三娘的面前,我站住了,突然不知所措。她苍老得像一根枯木,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阿红,回来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肖三娘又轻声说:“莫哭,回家吧。”说完,她把我手中的提包夺了过去,扛在肩膀上,转身就往村庄的方向走去。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心里无比疼痛。 我们家在村东头的山坡上,和野猪河谷里村庄保持了一段距离。看到那藏在树丛中土墙黑瓦的老屋,心里飘过苍凉的歌声,房屋也是有生命的,我一直这样认为,它和肖三娘一样艰难地活着,从年轻到衰老。快到家门口时,碰到了挑着一担干柴从山里回村的李文平。他变得粗壮黝黑,完全成了地道的山里汉子。他用凶狠的目光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从前他的目光不会这样的。如果他当初和我一样考上大学,会是什么样子? 肖三娘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那是我最喜欢吃的当归炖土鸡,肖三娘用心良苦,每次回家,她都会用当归炖土鸡迎接我。只有在野猪坳乡村,才能吃到最好吃的当归炖鸡,也只有在家里,才能吃到饱含母爱的当归炖鸡!放下行李,肖三娘打了盆温水,让我洗脸。洗掉一路风尘,我就坐在餐桌上开始享受美味的当归炖土鸡。我大快朵颐时,肖三娘坐在对面,凝神地望着我。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我吃得越香,她心里就越高兴。 我还没有吃完,肖三娘说:“阿红,你慢慢吃,我先去村里的李老四家做事。你吃完后不要收拾,我回家后会收拾的,你好好休息,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走了那么远的路,很累的!” 我说:“妈姆,以后就不要去给村里人做事了,我马上就有工作了,可以养你了,你辛苦操劳了一辈子,也该享享女儿的福了。” 肖三娘说:“村里人有事,不能不管的。” 说完,她就背起一个布袋,手提桃木剑走出家门,消失在黑暗之中。肖三娘走后,我有些失落和惶恐,再好吃的东西也无法下咽了。像过去的岁月一样,我担心她会发生什么莫测的事情。从小到大,除了那次黄鼠狼围着她,我真的没有见过肖三娘作法,她不允许我去,也许是不愿意我长大了继承她的衣钵,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意愿。 我怀着一颗好奇心走出了家门。 夏夜的山风凉飕飕的,十分惬意。我打着手电往村里走去。走了一会,我觉得不对劲,后面总是有细微的沙沙的响声传来。我停下了脚步,用手电往后照了照,什么也没有,那声音也消失了。我突然打了个寒噤,仿佛被什么击中。肖三娘从小就对我说,走夜路的时候,千万莫回头。如果回头,魂容易被鬼勾走。野猪坳山地有许多关于鬼魂的传说,传说中,我家老屋的这个位置,当年有个红军在这片林子里被砍了头。在许多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会现身,一手提着自己的头,在山林和村庄里游荡,还发出凄厉的号叫:“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后来村里来了个老道,在这个地方建了房子,他独自住在这里,鬼魂就安宁了。老道死后,鬼魂又开始出现,一直到肖三娘住进这个房子,鬼魂才重归宁静。 那个提着自己的头在黑夜里到处转悠的鬼魂会在这个夜晚重现?我身上一阵阵发冷,从小到大,肖三娘从来不让我在夜晚独自走出家门,怕我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坟墓。虽然读了几年大学,我还是个唯心主义者,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诡异的东西,比如鬼魂。我不敢再回头,并且加快了脚步,后面又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我害怕极了,浑身寒毛倒竖。这时,体内传来一个声音:“你不要怕,不要怕——” 体内的声音无法使我停止恐惧,反而让我更加害怕。 我竟然奔跑起来。 跑得越快,后面的声就跟得越紧,风一样紧随其后。我根本就不敢再回头,直到我跑进村里。进村后,我还惊魂未定,气喘吁吁。村里人都围在李老四家门口看热闹。他们神情肃穆,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在这贫穷落后的乡村,“**”后,村人对肖三娘的看法有了根本的改变,她的地位变得和村长李大一样重要,这就是民间。 村人们太聚精会神了,没有注意我,我就站在人群中,和他们一样,看着眼前将要发生的事情。原来李老四的儿媳妇得了癔症,隔三差五发癜,去县城里的医院也没有看好,就请肖三娘到家里作法驱邪。李老四家里和院子里灯火通明,犹如白昼。院子中间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焚着香的香炉和供品,还有很多画着符咒的黄裱纸……瘦小的肖三娘披头散发,戴着白色的面具,穿着一袭宽大的花花绿绿的布袍,一手拿着铃铛,一手持着桃木剑……她站在供桌前,浑身颤抖,口里念叨着人们听不懂的咒语。她手中的桃木剑往香炉上一指,旁边的李老四就把一只大公鸡杀了,把鸡血洒在黄裱纸上,也洒在肖三娘的身上,她脸上的白色面具上也溅满了鸡血,看上去十分骇人!不一会,肖三娘摇着铃铛,挥舞着桃木剑,声嘶力竭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疯狂地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然后又窜到屋里去,又从屋里窜出来……很难想象,一个枯槁瘦弱的老女人有如此巨大的能量,难道真的是神仙附体?…… 肖三娘作完法,收拾好东西走出李老四的院门,就一眼看到了满脸是泪的我。她叹了口气,拉起我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村子。回到家里,肖三娘瘫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疲惫的眼睛。我焦虑地说:“妈姆,你没事吧?”她朝我摆了摆手。我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的双腿上,抽泣道:“妈姆,我再也不让你干这样的事情了,再也不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松树皮般的手,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发。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这是最后一次,如此慈爱地抚摩我的头发。 陈怀远并没有离开苏小伞的家。而是躺在沙发上沉睡,不吃也不喝。苏小伞大声地在他面前喊叫:“陈怀远,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吗?我告诉你,我找男人睡觉去了!你该滚了吧!”她就是用如此恶毒的话刺激他,他还是无动于衷,陈怀远的冷漠让苏小伞站在崩溃的边缘。 苏小伞对他充满了仇恨! 却对这个沉睡的男人心怀恐惧。 他对她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面对一切,她必须这样,没有退路。 苏小伞甚至这样想:向含兰是不是陈怀远杀掉的?这个想法残酷得令她昏眩。在她的世界里,可以信赖的人都死了,而自己家里躺着的陈怀远,是最让她恐惧的人!也是她曾经最爱的人! 苏小伞不想再去刺激他了,他爱睡多久就睡多久吧,也许某一天,他酲悟过来后,会把这段死去的爱情埋葬,痛快地离开她的家。或者某天他被警察抓走,判个死刑什么的,也就永远不会来烦扰她了。苏小伞把电脑搬进了卧室,把卧室门反锁起来,在这里干着自己的事情,生活还得继续,必须努力工作。为了提防陈怀远破门而入侵害她,苏小伞拿了菜刀放在自己手可以够得着的地方,只要他胆敢进来,她就会用菜刀劈他的头。 放把刀在房间里,苏小伞心理上有了一定的安慰,如果衣柜里有什么东西出来,同样可以用菜刀对付,可她还是担心暗红色的吻痕会重新出现在左脸颊上,发痒而腐烂。晚上睡觉,她也不敢关灯,开着灯还是安全些,很多诡秘的事情都在黑暗中发生。 正午时分,苏小伞想起挂在外面厅里墙上自己的那幅肖像。想起那幅肖像自然就想起了画肖像的那个人。她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的长相也模糊不堪。苏小伞叹了口气:“我是不是老了?变得迟钝了?” 想起那个连姓名都忘记了的同学,苏小伞心地凄凉。 苏小伞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人来,是不是有什么暗示。她有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也在这个时刻突然想到曾经给她画过肖像的小女生?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 不会是王巴吧?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的号码。王巴对她说过,《暗吻》的作者鬼谷子对她有强烈的好感,难道是他把苏小伞的手机号码告诉了鬼谷子? 无论如何,苏小伞的感觉很特别,内心仿佛有人在召唤。这是十分奇妙的感觉,忐忑而又激动。 她把手机拿在手上,按下了接听键。 “你是苏小伞吗?”浑厚的男人的声音。 “你是——”苏小伞问道。 “哈哈,我是你的老同学呀,你猜猜我是谁?”男人笑着说。 会不会是骗子,经常会有些骗子打电话给你,故意让你猜他是谁,你要是说出自己的姓名后,他就会顺势说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然后就开始行骗,比如找些借口向你借钱。现在的骗子无孔不入,让人防不胜防,可恶至极。 苏小伞迟疑了一下说:“我猜不出来,对不起!你不说,我就挂了!” 男人着急地说:“苏小伞,你先别挂,我说,我是节光呀!” “节光?”苏小伞喃喃地说,“怎么可能呢?” 节光就是给她画肖像的那个男同学,苏小伞不敢相信,刚才还在想他,还努力地回忆着他的姓名,怎么转眼就打来了电话,这真是太神奇了吧。 节光说:“苏小伞,我真的是节光呀!我来上海搞画展,逛书店时,看到有本书的封面十分奇特,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你设计的。想到你是上海人,就认定你在上海。我按图书版权页上出版社的电话打过去,他们说不知道,说你不是他们社里的美编。我问怎么能够找到你,出版社的人很客气,就把世纪王朝图书公司的电话给了我,说他们也许知道。幸运的是,图书公司的人问了我的情况后,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了。真是很曲折呀!” 苏小伞心里十分感慨,有种莫名的感动。 节光在这个时候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像是一缕阳光,照在苏小伞阴霾的心里。 苏小伞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的滋味全有了:“谢谢你还记得我。” 节光爽朗地说:“忘不了的!对了,下午有空吗,见个面可以吗?” 苏小伞毫不犹豫地说:“有空,有空!” 苏小伞走进蓝宝石咖啡馆时,节光已经坐在那里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站起来,朝她挥了挥手。苏小伞笑容满面,快步走了过去。节光离开座位,走过去,和她握了握手,她柔软的手冰凉,节光的心颤抖了一下。他们几乎同时说;“你没有什么变化!”不过,苏小伞多说了一句:“你比以前黑了,强壮多了,更有男人味了!” 节光拉开了椅子,让她入座,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笑着说:“小伞,你还是那么迷人!” 苏小伞的脸红了,羞涩的样子:“哪里——” 节光的目光灼热:“真的,还是三年前的样子,让人心动。” 苏小伞说:“是呀,我们毕业都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对了,说说你这三年来干了些什么。” 节光说:“毕业后,在我们省里群众艺术馆工作了一段时间,不久就离开了。原因是,就那样一个清水衙门,还勾心斗角的,很是没劲。我喜欢自由的生活。后来,去帮一个朋友临摹国外的名家油画,卖给一些酒店装饰用,这样混日子没有问题,就是觉得没意思,临摹得再好也不是自己的东西,于是就放弃了。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内蒙古、新疆、西藏、四川……最后在云南的香格里拉落了脚,在古城租了个民居,开了小客栈,一直到现在。” 苏小伞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这样的生活真令人向往呀!对了,你开的那个小客栈赚钱吗?” 节光笑了笑说:“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开那个客栈赚不了几个钱,一年也就是几个月有生意,到了冬天就没有人来了。在那个地方,寻找的是一种生活状态,而不是钱。住我客栈的人都是和我有缘的人,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到古城的四方街去跳锅庄,那是在内地找不到的快乐和享受。还有那阳光,低垂的白云,经幡,起伏浑厚的山坡……你知道吗,一个朋友说过,那里的云在蓝天中会发出一种耀眼的光亮;野花遍地的山坡就像女人丰满圆润的身体,令人迷恋。” 苏小伞说:“真美,好几次想去,都没有成行,我想,如果我去了那个地方,也许就住在你的客栈里,在那里邂逅应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节光说:“是呀,那我会带你去看梅里雪山,每次我带朋友去看梅里雪山时,我就会对着神山的主峰许个愿。” 苏小伞说:“许的什么愿?” 节光说:“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就不灵了。” 苏小伞说:“好的,就让你保守这个秘密吧。节光,你说你这次来是搞画展?” 节光说:“是的。我住在香格里拉,画了很多油画,我画的都是高原天空的云,每一朵云都让我产生无穷无尽的想象,觉得那些云朵都是有灵魂的。客栈的墙上都挂满了我的画,住店的客人都十分喜欢,经常有外国朋友把我的画买走。夏天的时候,一个上海画家到香格里拉写生,住在我的客栈里,他特别喜欢我的画,就问我,想不想搞个画展。我听了他的话,笑了,说,画展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吧,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极其认真地对我说,你到底想不想?我说,你别拿我寻开心了!他严肃地说,我不是拿你寻开心,你知道吗,你的画有多好,我从你的画中触摸到了高原的灵魂,也触摸到了你的灵魂!我听得呆了,他对我的评价太高了。我隔壁一个开酒吧的成都姑娘老说我画的没有真的云生动,他却把我的画夸上了天。我就对他说,如果可能,那就搞吧!他让我等着,回上海就给我办这事。没想到,他还真给我办成了,所以就来了!” 苏小伞说:“真羡慕你,节光,你还让我佩服!” 节光爽朗地笑了:“哈哈哈,如果真佩服我的话,你当时就不会拒绝我了。” 苏小伞脸又红了:“当时还真不佩服你,甚至有点讨厌你,偷偷地画我的肖像,还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说爱我,当时我觉得你是疯了。” 节光叹了口气说:“是呀,当时是疯了,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还是对你念念不忘。不过,你今天能够答应出来见我,也算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我心满意足了!你还是那么羞涩,那么忧郁。好了,该说的也对你说了,谈谈你自己吧!这些年活得怎么样?” 苏小伞脸色阴沉下来。 节光关切地说:“小伞,怎么了?如果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们聊点开心的事情吧!” 苏小伞缓了缓神,苦笑着说:“还是说吧,说出来也许舒服些,现在找一个人倾诉都比登天还难!况且,我要是不说的话,对你不公平,你都说了那么多。” 节光说:“这有什么不公平的,你可不要勉强自己。” 苏小伞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毕业后到一家报社干了一段时间,也像你一样辞职了。后来就在家里给图书公司画小说的插画和设计封面,我是个喜欢静的人,不喜欢热闹,在家里能够做点事情也是很好的。可是,我交了个男朋友,和我住在一起……他什么也没有给我,反而弄得我伤痕累累!我恨自己,真的恨自己,我怎么就这样傻呢!” 节光看到了苏小伞眼中的泪光,拿起一张面巾纸,递给了她。 苏小伞接过面巾纸,擦了擦眼睛,轻声说:“你不会笑话我吧?” 节光摇了摇头说:“怎么会呢!” 他的眼中也闪动着波光。 苏小伞哀怨地说:“现在我觉得自己特别无能,特别的恐惧!” 节光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冰凉的手,低沉地说:“你是最好的女人,相信自己!我特别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苏小伞觉得他的手特别温暖,久违的温暖:“谢谢你,你的突然出现让我惊喜,也让我看到了某种希望,我并不是一个没有人关心的人。你知道吗,我唯一最好的女友也死了,就在前几天,我们在她家里发现了她的尸体……案子还没有破呢。她的死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不晓得自己的结局会不会像她那样。她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开朗大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不是上海人,可她比上海人更加热爱上海,她说在上海特别有活力,喜欢这里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热爱上海的人,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个地方。我怎么也接受不了,真的,我到现在也不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了,仿佛她正在朝我们赶来。你要是见了她,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节光还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像是在融化一块冰。 他说:“别伤心了,好好活着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你这种状态的确很不妙,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到香格里拉去住段时间,相信在那个地方,你的心会变得纯净,像那里的天空、白云,还有空气。神山会给你力量,让你忘记一切苦痛!” 苏小伞笑了笑说:“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的!” ……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有一双冒火的眼睛,在窗外的法国梧桐后面愤怒而又仇恨地注视着他们。 苏小伞陪节光吃了晚饭,然后又带他到衡山路的酒吧喝了点酒,很晚才回家。节光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一直把苏小伞送到小区门口,目送她进了小区,才打车回宾馆。 苏小伞进入小区时,又发现了那个古怪诡异的人。在小区门口左边的角落里,他还是穿着黑衣服,蓬头垢面,拄着根棍子,呆呆地看着她,昏黄的路灯使他的脸阴森可怖。苏小伞特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两个眼珠子完好无损。今夜,因为有节光,她并不觉得这个神秘人有多么可怕,只是内心有些不安。想着节光身上透出的那股健康的阳光般的气息,苏小伞认为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有安全感的一天,她潜意识里有种渴望,渴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久,而不是像一场电影,那么快就结束。 回到家里,苏小伞往沙发上瞥了一眼,陈怀远还是死人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极度的厌恶感,和宽厚开朗的节光相比,陈怀远就是一个猥琐的垃圾!进门前,她还希望回家后最好他已经知趣地消失,苏小伞十分失望,陈怀远把她从节光身上获得的美好情绪败坏了许多。苏小伞对他不屑一顾,独自地走进了卧室。 她想,今天晚上应该好好睡一觉,明天精力充沛地去参加节光的画展。 苏小伞洗完澡躺在床上,想象着香格里拉的阳光和白云……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苏小伞从小睡觉就不是很踏实,只要有一点声音就会使她醒来。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什么声音吵醒,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抓住了床头柜上的菜刀,因为睡觉前没有关灯,卧室里的情景一览无余。卧室里什么也没有,那衣柜也没有什么动静。 声音是从外面的厅里传来的。 苏小伞轻轻地下了床,手中操着菜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听着外面厅里的声音。 是陈怀远在哭。 他边哭边用沙哑的嗓音低沉地说着什么。 “我要你死!……死,一定要你死!……你,你怎么能如此对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早就活够了,活够了!……这就是一个操蛋的社会!操蛋的人!……你真的很无耻!让我愤怒……我要你死!一定要你死!……代价,你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苏小伞听着他的话,浑身瑟瑟发抖! 一不小心,她手中的菜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小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觉得陈怀远正朝卧室这边走过来。 他会不会破门而入,冲进来把自己杀死? 向含兰倒卧在地的腐烂尸体浮现在她脑海,苏小伞睁大惊恐的眼睛,现实比小说《暗吻》更加令人恐惧! 野猪河静静地流淌,在山脚拐弯处留下了一个深潭,那汪绿得发黑的潭水,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村里人称之为黑龙潭。小时候,肖三娘就经常警告我,不要在黑龙潭边上玩耍,要是掉下去,就没命了。这里每年夏天都会淹死一两个游泳的人,死者基本上是些胆大又自认为水性好的少年。有时,我会远远地看着黑龙潭,莫名其妙地想,从小就敢到黑龙潭游泳的李文平怎么就没有淹死。这个想法有些恶毒和残忍,可我的确那样想过。 这是个宁静的午后,我独自走出家门,朝黑龙潭张望。阳光下的黑龙潭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闪闪发亮。 黑龙潭里没有游泳的人。我突然想靠近它,在野猪坳乡村长大成人,却从来没有靠近过它。刹那间,我被黑龙潭诱惑了,鬼使神差地朝黑龙潭走去。快到黑龙潭边时,突然有个俊秀的少年出现在我的眼帘。少年脸色寡白,穿着一身紫色的衣服,坐在潭边的沙子地上朝我微笑。那微笑让我心灵无比温暖。我朝他走过去。快靠近他时,他站起了身,面对着我,眼睛里散发出绿色的光芒。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穿着纸糊的衣裳,那是村里人给死去的人的冥衣。他朝我伸出了手,轻轻地说:“阿红,来吧,我带你去水里玩,我一个人太寂寞了,他们都不和我玩。”我迷惘地伸出手和他的手相握,他的手是那么冰凉,湿湿的,有水从他手心渗出。他拉着我的手,朝潭里走去。凉丝丝的水漫过了脚踝,漫过了小腿,漫过了膝盖……我体内的黄鼠狼和王海荣的魂魄都在尖叫,企图阻止我被潭水淹没,却无能为力!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反而有种特别的愉悦充满整个身心,心甘情愿地被那紫衣少年拉下水。当潭水将要漫过我鼻子时,我听到了一声喊叫:“阿红,危险!快上岸——” 有个人狂奔过来,不顾一切地跳下了黑龙潭,把将要溺水的我捞了上来。我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正午的阳光下,痴痴地望着黑龙潭平静的水面,少年苍白的脸浮在水面上,哀怨的眼神拨动着我的心弦。救我的人是李文平,他站在我面前,愣愣地看着我。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回头朝水面看了看,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朝水面大吼了一声:“什么孤魂野鬼,大白天出来害人!”接着,他回过头,伸出手,使劲摇了摇我的肩膀,焦虑地说:“阿红,你醒醒——”我无动于衷,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听到水中的紫衣少年凄厉地召唤我。我又要朝水中走去。李文平抓住了,吼叫道:“阿红,你醒醒,你不能再下水了,会淹死你的!”我还是无动于衷,坚持要下水。李文平的脸色变得凶狠,朝我脸上就是沉重的一巴掌……他企图打醒我。就在这时,肖三娘奔跑过来,大声喊叫:“李文平,住手,不要打我女儿——” 肖三娘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李文平:“不要碰我女儿,滚远点!”李文平什么也没有说,咬着牙默默地离开了。肖三娘心痛地摸了摸我被打得红肿的脸,喃喃地说:“他下手真狠呀!看把我女儿打成这样!”然后,她把干枯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闭上眼睛,念叨着什么。不一会,我浑身打了个冷颤,清醒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地看着她:“妈姆,这是怎么啦?”肖三娘拉着她的手:“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那个晚上,肖三娘在黑龙潭边烧了很多纸钱。 回家后,她平静地对我说:“阿红,你该走了。明天天一亮就走吧,不要在这里呆了,这不再是你呆的地方。你记住,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为什么?”我疑惑极了。 肖三娘说:“不要问为什么,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我倔强地说:“我不走,我要再陪妈姆几天,还有时间的!” 肖三娘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行,明天早上你必须走!你要是我的女儿,就听我的话,我不和你多说了,东西也给你收拾好了,明天一早我叫你,赶快睡觉吧!” 说完,就走进了她的卧房,关上了房门。我独坐在孤灯下,心里特别难过。屋外雷鸣电闪,风声四起,不一会就下起了狂暴的雨。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整个晚上,我忐忑不安,难于入眠。 第二天一早,肖三娘就做好了早饭。她还是那么平静,看着我吃饭。我心里波涛汹涌。吃完早饭,她把我的行李包扛在了肩膀上,招呼我上路。我多么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她,期期艾艾地走出了老屋的门。被夜雨冲刷过的山路,湿漉漉的,空气也湿漉漉的,天空中的云渐渐退去,露出如洗的青天。这应该是个美丽的清晨,我内心却充满了忧伤。翻过那个山坳时,我看见了李文平,他蹲在路边抽着烟,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看到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心里特别紧张和不安,还有一丝恐惧。肖三娘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走出一段路,我回头张望,发现他站在路中间,遥望着我。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恶毒的想法:你会死在水里!我不相信自己会产生这样恶毒的想法,一定又是体内的黄鼠狼在捣鬼。我心里说:“不会的,不会的!黄鼠狼你可别瞎说,不要再害人了!” 在通往小镇的路上,我对肖三娘说:“妈姆,你不要再去帮人做事情了,我的工作安顿好了就接你出来,和我一起生活,让我尽一份孝心!”肖三娘没有说话,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我上了汽车,她才在车窗下拉着我的手说:“阿红,记住,再也不要回来了!答应我,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含着泪,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车开动后,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肖三娘流泪。她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中,挥舞着干枯的手,浑身颤抖,老泪横流……我当时不知道那是她和我最后的诀别!如果知道,我那时就会把她带走的! 回到上海没几天,肖三娘的死讯就以电报的方式传递给了我。接到电报,我立刻就昏死过去。这个消息是多么的残酷,而又让我难于置信!肖三娘怎么可能会死,无病无灾的!我再次回到野猪坳乡村后,才相信肖三娘真的永远离我而去了! 肖三娘的死和李文平有关。 就在我走的第二天晚上,强壮如牛的李文平竟然淹死在黑龙潭里。他历来是个胆子很大的人,经常一个人到黑龙潭去游泳,不怕那些溺水而亡者的鬼魂。这个夏天十分燠热,李文平每天晚上独自一人去黑龙潭里游水,只有黑龙潭里的水清凉,因为那里水深。那个晚上,李文平下水后就没有活着上岸,直到天亮,浮在水草丛肿胀的尸体才被一个早起的捕鱼人发现。野猪坳乡村有个习俗,年轻人在村外死了是不能抬回村里的,他的尸体就在黑龙潭旁边的沙地上被装进了一口杉木棺材,抬到山上埋了。 对于儿子的死,村长李大伤心欲绝,他就这一根独苗,还没有结婚生子就命丧黄泉。将儿子埋葬之后,他走进了儿子的卧房,平常,李文平总是把自己的卧房锁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去。儿子的卧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单身山里汉子那样凌乱肮脏。让李大惊讶的是,儿子卧房的墙上挂着许多相框,相框上都是我的照片。他打开了儿子的抽屉,发现满满一抽屉的信,那都是写给我的信,从来也没有邮寄出来的信。看着那些信,李大老泪纵横,喃喃自语:“文平,怪不得你不愿意结婚,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好姑娘,你都不要!老巫婆,肖阿红,我儿子是被你们害死的呀!肖阿红那个孽种到底有什么好的呀,你鬼迷心窍了呀。那天中午你回家,脸色那么难看,后来才知道你为了救肖阿红,打了她!一定是老巫婆看你打了肖阿红,怀恨在心,在你身上下了恶咒,害死了你!想当初,你的学习成绩比肖阿红好,可你没有考上大学,她却考上了,还不是老巫婆下了毒咒!可恨的老巫婆,我和你不共戴天!” 那个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还刮着南风。有人趁肖三娘睡着了,在我家老屋的四周堆满了干柴和干草,而且堆得很高。那人点燃了干柴和干草,大火在风中熊熊燃烧,我家老屋被无情烧毁,肖三娘也被烧成焦炭,就连老屋后面的那片树林子也被烧掉了,留下遍地的灰烬和残根。纵火者就是村长李大。在我回到野猪坳乡村的那天,他被镇上的公安铐走了,他面无表情,口口声声地说他无罪,他是为民除害。李文平的母亲在家里呼天抢地地哭喊,让人伤怀。 想起了肖三娘送我走的那个早上,看到李文平时,心里那个恶毒的想法,我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悔恨!是我害死了李文平,也是我害死了肖三娘,如果李文平不死,李大就不会烧死她的!原来我是罪魁祸首。想起这些年来因我而死而残的人,我的脑袋要爆炸!我不能再让黄鼠狼住在身体里了,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骇人的事情! 我回来前,乡亲们就把肖三娘烧成焦炭的尸体埋了,就埋在老屋后面烧毁的树林子里,乡亲们说,只有肖三娘才能镇住提着头在黑夜里到处游走的厉鬼,所以就把她埋在了这里。我跪在肖三娘的坟前,泣不成声,心如刀割。我无法形容我的悲伤和悔恨。我痛苦地说:“妈姆,女儿对不起你,是我害死了你呀,你这一生为了我含辛茹苦,没有享过一天清福,女儿有罪呀!妈姆,女儿再也不想害人了,那些被害的人,都不是坏人,我有罪呀!妈姆,请你的在天之灵最后帮我一次吧,让我身体里的黄鼠狼离开,让它永远不要缠着我了,我不能再害人了,否则我会疯掉的!妈姆,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你就帮我最后一次吧!” 我仿佛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体内的黄鼠狼骚动不安,它在我肚子里上蹿下跳,悲凄地央求我不要让它离开。可我已经彻底下了决心,它要不离开,我将永无宁日。不一会,狂风大作,肖三娘坟前纸钱灰纷飞,顿时暗无天日。我感觉到肖三娘显灵了,黄鼠狼在我肚子里发出绝望的哀叫!我也晕了过去。醒过来后,天地之间恢复了平静,我觉得身体空空的,黄鼠狼一定是离开了我的身体! 离开野猪坳乡村的时候,很多乡亲来送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他们一直把我送到那个山坳,叮咛我往后一定要抽时间回来,尽管肖三娘不在了,这里还是你的根!我含泪点点头,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回到上海,我收到了一封信。 那是肖三娘写给我的,就在那天她送我离开后,就把写好的信拿到小镇的邮局寄了。信的内容是这样的:阿红,不要怪我赶你走,你要不走,会出大事的!所以我不得不让你走!其实我哪舍得你离开哪!阿红,妈姆隐瞒了一件事情,隐瞒了二十来年,从我把哭叫着饿得快断气了的你抱过来,就想隐瞒你一辈子的。可我现在想通了,做人不能那么自私,应该替别人着想。也许你早就听说了,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他们说的是正确的,我确实不是你的生身母亲,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结过婚,哪里会有孩子!你的母亲叫梅姗,她是野猪坳最漂亮的女子,和你一样漂亮,你长得也像她。你父亲叫顾新,他来信告诉我,已经和你见过面了,也详细地讲了你的身世,他说得没错,我也不在这里多说了。说实话,顾新不是个好男人,我曾经也很仇恨他,为他的绝情!可他一直在忏悔,希望能够和你相认。我也一直在想,该不该让你和他相认,我也知道,就是相认了,你也很难会接受这个父亲。我想了很多,想想,世上有什么疙瘩是解不开的呢?况且,他也受尽了折磨,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从他的来信中,可以看出他的良心并没有泯灭!所以,我现在对你说,接受他吧。不要恨他,仇恨是最恶毒的药,伤人也伤己。我知道你有一片孝心,希望以后能够接我到上海,和你一起生活。我明确对你说,我不会和你去的,可我心里十分安慰,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什么我不会和你去,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已经习惯了野猪坳的生活,到上海那个大地方,我会不习惯,会很失落,我这个又老又丑的老巫婆,会给你的生活带来很大的麻烦!第二,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冥冥之中,有种特别的感应,我该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也许会死得很惨,那是我的命,没有人能够改变!我只想告诉你,我死后,你也不要回来,好好过你的日子!如果我的死是别人加害的,你也不要去恨别人,那是天意!我走了后,你就再不要回来了,对你父亲好点,他很快也老了,没有他也就没有你,那是不能改变的父女情!最后还是那句话,仇恨是最恶毒的药!心里千万不要有恨,那样你会活得平静,活得有滋味!你好好活着,是对我最大的报答!阿红,永别了! 我伤心欲绝! 未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我总是觉得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我的生活不可能像肖三娘说的那样平静。 ------------ 第八章 黑暗中微弱的光亮 苏小伞面对每天一封的神秘来信,产生了浓郁的兴趣,那个叫肖阿红的女人的命运牵动着她的心灵,同样都是刚刚生下来就被遗弃的人,有着不同的故事和相同的命运,不过,肖阿红的命运似乎要比她坎坷得多,苏小伞对未来也十分茫然,或许有许多的困难在等待着她。她很想找到这个寄信的人,可到哪里去找呢,没有任何线索。 她想做的事情不少,比如设计封面,这是她生活的保障,是最重要的!比如,苏小伞想找到自己的生身母亲,相信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能找到她,也了了多年的一个心愿。肖三娘说得对,仇恨是世上最毒的药!苏小伞觉得没有必要再恨生身母亲了,也许她当时的处境比梅姗还难!这种内心达成的和解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另外,向含兰的死也还在牵动苏小伞的心…… 苏小伞自言自语地说:“先不管这些了,今天还是高高兴兴地参加节光的画展吧。” 苏小伞很久没有好好画妆了。 她不能这样素面朝天去参加节光的画展。 因为不喜欢浓妆,苏小伞稍微画了个淡妆。头发梳得整齐了些,在额头左边上面的头发上别上了一个紫色的蝴蝶发夹,打了淡淡的眼影,上了点睫毛膏,涂了浅浅的一层紫色的口红。对着镜子,苏小伞欣赏着自己,其实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头发上紫色的蝴蝶和紫色的口红使她看上去是那么神秘,甚至有些魅惑,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苏小伞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尖尖不禁颤动了一下。她轻轻地骂了声:“该死的《暗吻》!”她的目光落在了左脸颊上,确定没有那个暗红色吻痕后,才提着包出门。 苏小伞出门时,瞥了陈怀远一眼,这混蛋还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知是醒着的还是沉睡。此时的陈怀远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他不离开,苏小伞迟早会出什么事情。想到夜里他那阴森森的话,心惊肉跳,好在他没有在夜里破门而入,对她进行伤害。苏小伞不能继续往下想了,那样会破坏自己的情绪,她匆匆离开。 苏小伞来到东大名路的东大名创库,节光就是在这里开画展。对于苏州河沿岸很多老仓库被一些艺术家和画家改造成画室和展厅的情况,苏小伞略知一二,也去过一些地方。她曾经也希望自己能够租下一个老仓库,在这里作画、卖画,和慕名而来的画家朋友交流,那样的生活多么的自由和惬意。可是她没钱,也没有名气,更没有实力。她曾经和向含兰谈过这个想法,当时向含兰笑着对她说,这很简单呀,你和陈怀远分手,找个大款不就得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如果你愿意,找大款的事情我来负责,嘿嘿,我手头上的大款可不少!苏小伞没有把她的话当真,只是一笑置之。想想当时要真听向含兰的话,这个愿望也许就实现了。 画展是在东大名创库三楼的展厅,节光笑容满面地在楼下门口迎接来宾,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长头发的胖子。 见到苏小伞,节光异常高兴,赶紧把她介绍给身边的胖子:“萧兄,这就是苏小伞,我大学的同学,才女加美女!” 胖子伸出手和她的手相握:“我叫萧肃,是节光的好朋友。节老弟老是向我提起你,赞赏有加,今日一见,果然惊艳,令人耳目一新哪!” 节光对她说:“小伞,萧兄就是帮我搞画展的那个画家,他是个诚挚的人!” 苏小伞脸红扑扑的,微笑地说:“萧老师,谢谢你帮助节光!” 节光说:“是呀,萧兄是我的贵人。” 萧肃爽朗道:“你们太抬举我了,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举手之劳,最重要的是节老弟的画好,而且为人也令我佩服。” 节光说:“萧兄,你的话让我汗颜,无论哪方面,我都还要努力,争取做到最好!” 萧肃说:“好了,我们就不要说那么多客套话了,节老弟,你就陪苏小姐上楼吧,我在这里给你照应着就可以了。” 节光笑了笑说:“那就只好拜托萧兄了。” 然后对苏小伞说:“小伞,我们走吧!” 苏小伞心里涌起一股幸福感,这种幸福感让她找回了久违的信心和自尊,相比之下,过去这些年的生活是多么的灰暗和惨淡! 他们正要往楼上走,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苏小伞,你这个臭**!”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 苏小伞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会来?他不是躺在沙发上睡觉吗?” 怒吼的人就是陈怀远。 只见陈怀远像头狂怒的豹子,朝他们扑过来,右手拎着一个红色塑料桶。他扑到他们面前,双手抓起塑料桶,把里面装着的脏水朝西装革履的节光劈头盖脸地泼过去。 苏小伞惊声尖叫。 她被陈怀远的疯狂举动弄懵了,而且还闻到浓郁的臊臭味,那是尿水的味道,那塑料桶里装的竟然是尿水。 萧肃呆了。 节光也呆了。 在场的人也呆呆地看着浑身颤抖的陈怀远。 苏小伞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 陈怀远狂笑着指着浑身脏水的节光说:“苏小伞,你爱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吗?那天晚上,你就是和他去上床的吗?” 苏小伞大叫了一声:“你这个无赖!” 说完,冲上前,朝陈怀远清瘦而又铁青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 陈怀远眼睛里闪动着凶狠的光芒,咬着牙说:“你他妈的敢打我!” 就在这时,萧肃挡在了他们面前,一把抓住了陈怀远的衣领,低吼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敢到这个地方撒野,你找死呀!” 萧肃的力气很大,陈怀远双手掰着他的手,怎么也掰不开。 陈怀远气喘吁吁地说:“放开我,放开我!” 几个保安扑过来,扭住了陈怀远,萧肃才放手。 萧肃对保安说:“你们报警吧。” 节光缓过神,平静地问苏小伞:“他就是陈怀远?” 苏小伞觉得特别对不起他,含泪地点了点头。 节光对保安说:“放了他吧,也不要报警了,让他走吧!” 萧肃说:“节老弟,这样就算了,你看他把你搞得一身的尿水!这样太便宜他了吧!” 节光笑笑,爽朗地说:“没什么,反正我穿西装不习惯,正好趁机换了它。让他走吧,不就是泼点尿水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肃吼叫道:“还不快滚!” 陈怀远脸部的肌肉颤抖着,恶狠狠地瞪了苏小伞一眼,狂奔而去。 苏小伞十分难为情,嗫嚅地对节光说:“节光,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跟踪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节光,我先回去了!” 节光笑着说:“小伞,我现在真正理解你了,你活得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和痛苦!我不要紧,这就回去换衣服,住的地方不远,不会影响什么的!你不要走,你还没有看我的画呢!这样吧,你先上去,我换完衣服就回来陪你。说心里话,今天谁来谁不来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能来!答应我,千万不要走,在这里等我!” 苏小伞点了点头:“我等你。” 目送节光离开,苏小伞心里十分担心,担心陈怀远会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而对陈怀远,剩下的只是一个字:恨!她原谅不了陈怀远,怎么也原谅不了!苏小伞上楼后,也无心看节光的那些画,只是担心着他!她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看着看画展的人在画前评头品足,心里不安而又羞愧。 节光在苏小伞焦虑的等待中到来。 当他走进展厅时,一阵骚动,人们的眼睛纷纷投向他,并说着赞扬的话。节光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显得随意和精神,没有任何造作的成分。苏小伞看着他被许多人围了起来,他们都在和他热情地交谈。苏小伞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渺小,渺小得令自己无地自容,而此时的节光就像一个王子,那么的光芒四射。苏小伞萌生了一个念头:这里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还是悄悄地离开吧!她站起身,低着头,像个小偷般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朝门口溜去。一个健壮的身体挡在了她面前,苏小伞一抬头就看到了节光阳光般的笑脸,他用浑厚的声音说:“小伞,让你久等了,从现在开始,我就陪你一个人!其实办不办画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现在很多画家把绘画当成生意,总希望自己的画能够卖出好价钱,我不是那么想的,来上海,最重要的就是能够见到你!”苏小伞的心里酸酸的,眼睛一热,两行泪水悄然滚落。 那也许是苏小伞这些年来最幸福的一天。 节光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牵着她冰凉的手,看他展出的每一幅画。在每幅画前,他们都会停顿一会,节光会把画这幅画的时间、地点以及当时的心情告诉她,其中还穿插着许多有趣的故事。那是个冬天,在画一幅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打开电灯回到画架前时,发现画笔不见了,好一阵寻找,愣是没有找到。这时,他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隔壁成都女孩的酒吧里飘过来的香味,节光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晚上成都女孩请他们这些没有离开香格里拉回家过年的人吃火锅。他来到了酒吧,大家已经围在火锅旁边了,成都女孩看到他就哈哈大笑,然后说:“画笔找不到了吧?”节光看了看她身边蹲着的那条黄狗,心里明白了,是它把画笔叼走了,它最听成都女孩的话……苏小伞问道:“那个成都女孩是不是爱上你了?”节光笑了笑说:“不会的,她爱我们每一个以香格里拉为家的人,无论是男是女,她都把我们当成好兄弟。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成都了。对了,她从来没有穿过裙子,要她穿裙子简直就要她的命;她也没有男朋友,要她谈男朋友好像也是要她的命。”苏小伞说:“多么有个性的一个人!”节光说:“是呀,我们都十分喜欢她。”苏小伞又说:“那你爱上她了吗?”问完这话,苏小伞的脸热辣辣的。节光说:“没有,不过,我们都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对了,以后如果你有机会来香格里拉,见到她,你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苏小伞已经开始向往香格里拉了。 就在回家的路上,她心里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下决心去那个神奇的地方,去看看节光的客栈和他画中天空的云。 那像一个遥远的梦。 苏小伞毕竟有了梦想,有梦想的人会拥有一份珍贵的幸福。 苏小伞的幸福感很快就像肥皂泡般破灭了。 回到家里,她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墙上节光为苏小伞画的那幅肖像放在地上,脸色铁青目露凶光的陈怀远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口里吐着含混不清的话语,用手中的匕首割着画像,画像被割得支离破碎。 苏小伞张大了嘴巴,久久没有合上。 陈怀远手中的利刃在割裂她的心脏,苏小伞疼痛得将要窒息。 陈怀远瞥了她一眼,狞笑着站起来,朝她逼近。 他会不会杀了自己?苏小伞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她想逃,双脚像生了根,无法迈动;她想喊,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喊不出来! 陈怀远用刀尖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划动,阴森森地说:“多么美丽的一张脸呀,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可惜哪,再美丽也和我没有关系了!这真是个狗操的社会,有的人腰缠万贯身边美女如云,有的人却身无分文,孤独难当!小伞,你说公平吗?” 苏小伞屏住呼吸,真害怕刀尖会划破脸皮,然后刺向胸膛。 陈怀远突然长叹了一声,把匕首扔在了画像上,说:“小伞,我不会杀你的,不会的!我不会杀一个我爱的人的!哪怕她已经不爱我了,哪怕她和很多男人上过床了!我不会杀你的,不会!” 说完,他就把自己扔到沙发上,躺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苏小伞的眼泪流了下来。 看着地上支离破碎的画像,浑身抽搐,喃喃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这个恶棍!” 越想越愤怒,苏小伞突然弯下腰,从画像上捡起了匕首。 匕首闪着寒光。 她手中紧握着匕首,站在陈怀远的跟前,胸脯一起一伏。心里有两种声音在喊叫。一个声音说:“杀了他,他就是个恶魔,你不杀他,他迟早会杀了你!快下手呀,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把他杀了,你就彻底解脱了!杀了他,杀了他——”另外一个声音说:“小伞,快放下手中的刀,你不能做傻事,你杀了他自己能活吗?杀人是要偿命的!快放下手中的刀,回到你的卧室里去!小伞,你要记住,仇恨是最恶毒的药,会毒死你,也会毒死他人!放下刀吧,放弃心中的恨吧,你面前将是一片海阔天空——” 陈怀远睁开了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沙哑着嗓子说:“小伞,我早就不想活了,活着就是行尸走肉,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没有爱,也写不出诗歌来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无数次想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下不了手,我杀死不了自己!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死在你的手上!你可知道,死在自己深爱的人手上,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比和你**还快乐!杀了我吧,小伞,求你杀了我吧!往我心脏这边捅,你看清楚了吗,就是这个地方,我指给你看,就是这个地方,你只要用点力,往这个地方刺下去,我就死了,永远的离开你了。快动手呀,小伞,快呀,快杀了我——” 苏小伞的手在颤抖! 她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 苏小伞喃喃地说:“你也配说爱!杀你脏了我的手!” 她转过身,弯下腰,双手拿起残破不堪的画像,走进了卧室,把画像放在床上,然后使劲地关紧房门,反锁上了。为了安全起见,她把床头柜顶在门后面,她认定陈怀远是疯了,一个疯子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的。 陈怀远把她心底最美好的东西毁了。 苏小伞为什么一直保存着这幅画像?现在才明白,她是在保存一份珍贵的记忆,在保存一份逝去的爱。每个人心底都会保存这么一份珍贵的东西,在许多平淡无奇的日子,因为心底的爱,而坚韧地活下去。 而陈怀远心里保存的是什么? 他心里有爱吗? 苏小伞记得刚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感觉他心里藏了很多东西。苏小伞希望知道一些他心中的秘密,很快地,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陈怀远根本就不会和她说那些事情。有时在深夜里,陈怀远会做噩梦,噩梦醒后,他坐在床上惊恐而又迷惘地抽烟。苏小伞问他做什么噩梦了,他什么也不说;苏小伞想安慰他,他也会把她推开。 苏小伞含着泪,面对画像,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割裂的画布,情不自禁地想起节光古铜色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脸。 就在这时,节光打来了电话。 节光浑厚的声音仿佛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光亮。 苏小伞看到了一丝希望。 可这丝希望能够维持多久? 节光很快就会离开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回到遥远的香格里拉。他走后,苏小伞还能听到他浑厚的声音吗?或者…… 每个清晨醒来,我都希望听到肖三娘沙哑的叫唤声。“阿红,别赖床了,起来吃早饭啦——”那平淡无奇却饱含母爱的话语在我心的旷野一遍遍回响。 我的目光却再也看不见那张丑陋的脸。那是一段寂聊的日子,好像一切都离开了我,我像是浮在空中的灰尘,没有任何依托。是的,我又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那个叫顾新的人,他还是不断地来找我,甚至还要我搬到他家里去住,说他家里的房子很大,就他一个人住,让我没必要住在单位的宿舍里。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我已经不恨他,可我不承认他是我父亲,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顾新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每次走时,都会这样说:“我不会放弃的,阿红,你是我女儿,永远都是!”我冷漠地望着他,感觉他的话十分虚假,从小到大,他没有带过她一天,没有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能有什么感情?就是有,那种感情也是他虚构的。 自从我在徐南区图书馆上班后,图书馆热闹了许多。其实图书馆的人一直不少,那是个全民读书的年代。一天,同事王小烟神秘地把我拉到一个角落,神秘地问道:“阿红,你知道为什么最近来的人多了,而且都是年轻小伙子吗?”我摇了摇头。我只是默默地做好我该做的事情,很少考虑别的问题。王小烟笑了笑说:“阿红,都是因为你呀!”我茫然道:“因为我?”王小烟点了点头:“对的,就是因为你!谁让你长得这么漂亮,那些小年轻来借书,就是为了看你,接近你,难道你自己没有感觉?”我脸发烫:“不会吧——”王小烟撇了撇嘴角说:“你这是装傻吧?他们还给你起了个绰号呢!”我轻声说:“什么绰号?”王小烟笑了笑说:“冷美人呗!”我喃喃地说:“冷美人——”王小烟碰了碰我的手:“哎,我看你就在这些年轻小子中物色一个对象得了!”我无语。 王小烟比我大几岁,有个三岁的女儿。她长得不算难看,圆圆的脸上有些雀斑。在图书馆里,我很少和同事说话,和我说话最多的就是王小烟。她喜欢说话,喜欢和任何人说话,就是来借书的人,有时也会说上一箩筐的话。她的嘴唇不停地翻动时,我就会想,她怎么会有那么多话,难道她说那么多话一点也不累?说话也许就是她人生最快乐的事情,我也就理解了她。问题是我不喜欢她和我说话。我听人说太多的话会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这可能和我的成长经历有关,在那苦难岁月里,村里人不和我说话,肖三娘也少言寡语,我过着基本上是没有语言的生活。这种生活的阴影一直影响着我,有时,我竟然会这样想,语言是多余的。 不喜欢王小烟和我说话的原因是,没完没了地给我提结婚的事情。她总是悄悄地对我说:“阿红呀,你赶快找个男人结婚吧,现在单位建新房了,只要你结婚,就可以分到一套两居室的套房,多美的事呀!如果那样,你就不要住宿舍楼了,你想想,住宿舍楼多么不方便,厨房是公用的,厕所也是公用的,多么不方便,没有一点自己私人的空间。”我不晓得怎么回答她,我不可能为了那一套房子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吧,况且,我也没觉得住单身宿舍有什么不好,也不想结婚。 王小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给我介绍对象。 她把那些男人的照片给我看,还把每个男人都说成是白马王子,非嫁不可。我推掉了好几次,她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把一些男人的照片给我看。逼得我没有办法,我就随便挑了一张照片,淡淡地说:“就这个人吧!”王小烟两眼放光:“哎哟,阿红哪,你真有眼光!他叫罗真,可是百里挑一的好青年,他是红星厂的技术员,还是厂里的新长征突击手呢,经常到北京去参加表彰大会!”我管他是什么突击手,只是应付一下王小烟而已。 王小烟却当了真,张罗着安排我们见面。 那是个星期天,约好在柳州公园见面。说好上午十点,我九点五十分就到了,王小烟和罗真到得更早,在公园门口等我。见面后,王小烟把我们相互介绍给对方后,这个红娘就推托有事先溜了。王小烟在场时,我还不会那么窘迫,她一走,我就浑身不自在了。罗真高高的个子,有点瘦,梳着分头,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身上穿着一件暗灰色的中山装,显得儒雅。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样子的男人,不活泼,没有生气,我印象中,王海荣是最有活力的一个男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马上离开。我和他走进了公园。罗真不敢用正眼看我,脸很红,像有团烈火炙烤着他,额头还冒出了汗珠。见他如此紧张,我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反正是例行公事般的见面,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难受。我们走遍了半个公园,也没有说一句话,他不停地用小手帕擦额头上的汗珠。我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寂,对他说:“我们坐会吧,这样走着太累。”罗真受宠若惊地说:“好,好,我们坐坐,坐坐!”我们在一棵香樟树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还是惶恐不安,这哪是来相亲的,简直是来受刑,我不禁有些同情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于是我开口说话:“你多大年龄?”他说:“28。”我问:“上海本地人吗?”他说:“是的。”我问:“家里有多少人口?”他说:“四口,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妹妹。”我问:“你在哪里工作?”他说:“红星厂。”我问:“在厂里干什么工作?”他说:“技术员。”我问:“你喜欢读书吗?”他说:“喜欢。”我问:“喜欢读什么书?”他说:“《战争与和平》。”我说:“我没有读过。”他说:“啊——”我问:“你很吃惊?”他说:“不,不——”我问:“那你为什么‘啊’?”他擦了擦汗,手指了指另外一边,我看到一男一女搂抱在一起接吻,我脸顿时滚烫起来,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木讷的男人。他突然说:“我,我去买冰棍给你吃!”说完就飞快地走了。等了好大一会,我看见他手捧着好几根冰棍朝我走来。他经过池塘边时,我突然想:他会不会掉池塘里去。我的念头还没有在脑海里消失,罗真就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摔到了池塘里。我心里悚然一惊,难道黄鼠狼没有离开我的身体?罗真在池塘里扑腾着爬起来的时候,我站起身,快步朝公园外走去。我心里想,我是个不祥的人,会给接近我的男人带来伤害!假如罗真掉进的是海里,他又不会游泳的话,我岂不又欠下了一条人命。也许我一生都是孤独的,不可能和哪个男人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去上班。王小烟把我拉到一边,微笑地问:“阿红,昨天你们谈得怎么样?”我脸红耳赤地说:“不怎么样。”王小烟笑着说:“我看出来了,一定是你不满意吧!不要紧,姐姐再给你介绍更好的!”我拉住她的手,央求道:“小烟姐,你千万不要再给我介绍对象了,好不好?就算我求你了!真的,小烟姐,我不想去见任何人,也不想要分房子,求你千万不要给我介绍对象了!好不好?”王小烟呆呆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自己有了男朋友,一直在保密?”我摇了摇头。她不解地说:“那为什么?”我说:“没有什么,只是我不想那么早谈朋友。”王小烟笑了笑说:“那好吧,我也不操这个心了。” 我还是没有摆脱王小烟的纠缠,她还是三番五次的给我介绍对象,并且安排我去相亲。每次相亲,那和我相亲的男人总会出现问题,我总害怕冥冥中的某种力量会夺去他们的生命。我又一次活在了恐惧之中,那黄鼠狼一定没有离开我,它只是默默地隐藏在我的体内,还有王海荣的魂魄。到现在,我也没有给他找到一个可以安放魂魄的地方,这是我的罪过!我活着,就是一种罪过。我生下来,母亲梅姗就死了,后来朱南海也因我而死,还有可怜的赵燕,无辜的李文平,就连从小把我养大的肖三娘,她的死也和我有关……我真的不想看到有人继续为我而受难,我是个灾星! 我不想害人,可我竟然恨上了王小烟,我想她要是从图书馆消失了,就不会再来烦我了。我只是希望她丈夫当大官,让她回家相夫教子,或者把她调离图书馆这个清水衙门……我万万没想到,她会真的离开图书馆,离开人世。不久,王小烟在一个雨夜,被车撞死了,就在离我宿舍不远的地方。 据她的丈夫说,那个雨夜出去,就是为了去给一个同事介绍对象,她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小伙,来不及等到明天上班,当天晚上就兴冲冲地出去了,没有料到,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家。我知道,她应该是来找我!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恐惧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 我没有见到王小烟倒卧在冰凉的雨水中血肉模糊的身体,也不敢去参加她的追悼会。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她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扭曲着那张破碎的脸,扑到我面前,凄厉地说:“阿红,我给你介绍对象,这一次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我看她的身后站着一排阴森森的黑衣人,他们脸色死灰,阴森森地说:“我们都是优秀的青年——”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来到窗前,朝王小烟出事的地方张望,我似乎看见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街上,朝我呼喊。我的心冰冷地抽搐,颤抖地说:“小烟姐,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我把窗帘拉了起来。 坐在那里,大口地喘气。 在如此黑暗和恐怖的夜里,谁会给我点亮一盏灯? 哪怕是一盏如豆的灯火。 ------------ 第九章 爱上她的男人都得死 节光走了,没有让苏小伞去相送。节光登机前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要走了,并且希望她能够到香格里拉去住一段时间。节光乘坐的是早班飞机,他打电话来的时候,苏小伞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完节光的话,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苏小伞突然觉得节光就是一个幻象,朦胧出现又朦胧消失,那么的不真实。或许他真的没有来过上海,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苏小伞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随着幻象的消失,她仿佛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生活。 警官钟飞扬坐在苏小伞面前,满脸微笑,和在警局录口供时判若两人。今天的他穿着便装,齐刷刷的短发看上去特别精神。晌午的和风茶馆特别安静,没几个客人,钟飞扬还是选择了一个小包间,这样他们的谈话会保密些。钟飞扬主动约她出来,苏小伞还是有些紧张。 钟飞扬给她倒了杯茶,苏小伞发现他的手指修长,而且白皙,这和他的身份有点不相称。 钟飞扬说:“苏小姐,你男朋友怎么不陪你来?” 苏小伞说:“他不是我男朋友了。” 钟飞扬注视着她的眼睛:“怎么,那么快就吹了?” 苏小伞眼神慌乱地说:“请不要谈他好不好?” 钟飞扬说:“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有时也是很可爱的,但是过头了就没意思了。好了,我们不谈他了。说正事吧,我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希望你能够配合。” 苏小伞说:“我知道你是谈向含兰的事情,只要我知道的情况,一定会告诉你的,多么希望能够早日抓住凶手,也好让她瞑目。” 接着,钟飞扬给苏小伞谈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就在苏小伞他们发现向含兰死后的一个深夜,鸿泰小区和殡仪馆一样幽静。这时,向含兰家对面那栋楼里的一个人起来上厕所,完事后,不经意地从窗口往外瞥了一眼。他惊讶地发现,死者向含兰的家里有亮光。因为向含兰的死,鸿泰小区的居民人心惶惶,她家里深夜里的光亮岂不让人恐惧!他吓得瑟瑟发抖,赶紧给保安打了电话。夜里值班的两个保安也胆战心惊,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赶往向含兰的那栋楼。他们上电梯后,面面相觑,什么话也没有说,各自紧握着手中的警棍。电梯在十楼停住了。电梯门久久不开,他们的额头上冒出了汗,谁也不想先说出害怕这两个字!好不容易,电梯门突然开了,一个黑影从电梯门口晃过去。他们齐声断喝:“谁!”等他们冲出去,黑影已经无影无踪了。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瑟瑟发抖。站在向含兰的家门前,他们不知如何是好,还担心后面那套房里突然会走出什么东西来。向含兰家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保安甲战战兢兢地说:“是不是那家伙看错了呀,大半夜的,谁会跑到死人家里点灯。”保安乙口气稍微平静些:“不可能看错,刚才我们在楼下不也看到了亮光吗?”保安甲说:“真倒霉,碰到今天晚上值班。”保安乙说:“我先看看。”说着,他就把自己的右眼珠子对准了猫眼。他突然触电般跳开,惊叫道:“真的有亮光,那地上点着一根白蜡烛!”保安甲:“啊——”保安乙说:“谁会在里面呢?”保安甲说:“会不会是她的家人?”保安乙说:“不可能呀,她父母来过,后来又走了,也许等案子破了才能再来吧!”保安甲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算了,我们走吧!”保安乙说:“不行呀,会投诉我们的,你没发现,现在小区的业主对我们意见很大,说我们连死了人都发现不了,还保什么安。”保安甲说:“那,那怎么办?这样下去,我都不想干了,成天提心吊胆的,还挨人的白眼,还不如回老家种地呢!”保安乙说:“要不我们报警吧!办这个案子的警察不是留了电话给我们吗,我记得存在手机里了的!”保安甲说:“对,对,快给警察打电话!”保安乙刚刚打完电话,向含兰对面的那套房子里突然传出婴儿凄厉的哭声。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进入电梯,下到了楼底,在楼门外等着警察的到来。他们在寒风中站立了十多分钟后,警察才来。警察来了后,他们特别来劲,恐惧感也消失了,兴奋地带着警察上了楼。打开向含兰的家门,他们看到一根白色的蜡烛立在死者尸体倒卧的位置。他们在屋里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人…… 钟飞扬的讲述绘声绘色。 苏小伞身上一阵阵发冷。 钟飞扬讲完后,说:“你能不能回忆一下,在向含兰交往的人中,有谁看上去比较不正常的,也就是说比较变态的?” 苏小伞颤声说:“让我好好想想。” 钟飞扬笑着说:“你不要急,慢慢想。对了,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苏小伞说:“不介意,你抽吧!” 钟飞扬点燃了一根烟,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烟雾中,苏小伞美丽的脸有些迷离。 苏小伞说:“钟警官,能给我一根烟吗?” 钟飞扬说:“你也抽烟?” 苏小伞点了点头。 钟飞扬递过一根烟,把打火机也推到了她的面前。苏小伞点上烟,吸了一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香烟使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 钟飞扬说:“你抽烟的姿态很好看,可烟还是少抽点,对身体不好,特别是漂亮女孩子。” 苏小伞轻声说:“我知道。很多事情,谁都知道会毒害自己,人们还是趋之若鹜,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钟飞扬说:“这话精辟!” 苏小伞说:“其实,向含兰的朋友我认识的不多。刚刚开始时,她是经常带我去酒吧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喝酒,也去迪厅玩,还有一些高级会所。后来,我因为不喜欢热闹,就不和她去了。就是当时认识的那些人,大都是一面之交,没有继续交往。凭我的印象,她那些一起玩的朋友都挺绅士的,想不出有什么变态的人。至于她交往的朋友中有没有那样的人,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也不可能去问。尽管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很多事情并没有必要向对方说。” 钟飞扬深深地吸了口烟说:“这样呀!” 苏小伞说:“是这样的。” 钟飞扬说:“如果能够找到那个深夜潜入死者家里的人,也许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苏小伞说:“我明白。” 钟飞扬沉默,审视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小伞顿了顿说:“我想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情。” 钟飞扬说:“快说吧!” 苏小伞用手理了理垂落在额前的那绺秀发,摁灭了手中的烟蒂,紧张地说:“你说的那情景,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掉落到一个黑暗的深渊,就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点亮光。那是蜡烛的亮光,白蜡烛。我发现自己躺在向含兰家的地板上,我还看到一个人……” 钟飞扬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真的做了这样的梦?” 苏小伞点了点头。 钟飞扬说:“的确怪诞,你要不说,我还真不敢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问题是,你梦中的那个矮个男子,不晓得是否真有其人?” 苏小伞惊恐地说:“是,是有这么一个人!” 钟飞扬说:“你见过他?” 苏小伞点了点头:“见过!” 钟飞扬眼睛里散发出鹰隼般的亮光:“快说!” 苏小伞显然内心很不平静,脸色绯红:“那天晚上,我到图书公司送完设计稿,坐地铁回家时,有个矮个男子在我身后……下地铁后,他还一直跟着我,要不是看到一个警察,我朝他跑过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可是,那个警察竟然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回过头去找不到那个恶棍了!” 钟飞扬听完后,笑了:“难怪你会做那样的噩梦,你在梦中把两件事重叠起来了,这是你心理的问题,看不出那个非礼你的矮个男人和向含兰的死有什么关系。” 苏小伞咬着牙,坚定地说:“有关系!” 顾新想伸出手摸我的脸,可他不敢。我看出来了,他是那么想的。如果他强行伸出手摸我的脸,我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他用苍凉的声音说:“阿红,你看上去很憔悴,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了。”我冷漠地说:“我憔悴不憔悴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有没有困难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早就和你说过,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不是我爸爸,真的不是!你知道吗,面对你,我有种幻灭感!你走吧,赶快走吧!”顾新深陷的眼睛里闪动着波光:“阿红,我无时无刻都在想念你,牵挂你,我是爱你的,我想用我的余生来弥补你过去所受的苦难,哪怕是给你当牛做马!”我倔强地说:“我不需要你的爱,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我一直都很幸福,从来没有过苦难!你只要远远地离开我,我就很感激你了。”顾新显得异常激动:“阿红,你受过苦的,受过很多苦的,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还记得吗?有一次,肖三娘被抓到村里去批斗,你偷偷地跑去看。肖三娘被一个红卫兵用皮带抽打,你扑过去,抱着他的腿,哭喊着,求他不要再打了。他一脚把你踢开,你摔在石板路上,额头上起了青乌乌的一个大包。你没有退缩,也没有害怕,而是从地上爬起来,朝打肖三娘的人再次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在他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气急败坏,扬起手中的皮带,在你幼小的身体上狠狠地抽打起来。你边哭边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妈姆——’在场的很多村民看不下去了,拖开了那个红卫兵。批斗会结束后,你搀扶着遍体鳞伤的肖三娘回到了家,肖三娘轻轻抚摸你额头上的鸟青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冷冷地说:“没有的事,是你瞎编的!你快走吧,我要去上班了!”顾新喃喃地说:“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想起你受的苦,我的心在流血,阿红——”他仿佛要朝我扑过来。 突然一个人挡在了我面前,厉声说:“你想干什么!” 顾新对他说:“我没干什么,我只是和我女儿说话,你走开!” 挡在我前面是一个肩膀很宽的年轻男子,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我绝情地说:“他不是我爸爸!” 年轻男子说:“你听到没有,她说你不是她爸爸,你这个人也真是为老不尊,调戏小姑娘还自称是人家爸爸,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无耻的老色鬼!” 顾新浑身发抖,瞪着深陷的小眼睛吼道:“你给我滚开!她就是我女儿,就是我女儿!” 年轻男子义正辞严地说:“应该滚开的是你,快滚吧,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报警了!” 顾新气得脸色铁青,满脸胡楂乱颤,突然扬起手掌,狠狠地朝年轻男子脸上抡过去。年轻男子挨了沉重的一击,狂叫了一声,扑过去,和顾新扭打起来。顿时,很多路人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地看热闹。有好事者还在笑着喊:“打呀,使劲打——”还有人说:“看看,他们一老一少就是为了那个漂亮姑娘争风吃醋才打起来的,那老的也真不要脸!”我无地自容,在混乱中,抽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回到图书馆,我心里隐隐地痛,难道是为顾新心疼?实在找不到为他心疼的理由,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陌生人!那么,我的心是为那年轻人而疼,因为他挨了顾新一巴掌?这也是没有理由的,我早就不会为不相识的人心疼,不管他为我做了什么。 我就那样魂不守舍,心烦意乱,就是有读者站在我面前,拿着书和借书证要我登记,我也视而不见,以至在我面前站了一排等待借书的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个脸色苍白瘦弱的男子,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粗大的喉结不停地滑动。后面有人说:“冷美人今天怎么了,思春了呀!”他的话音刚落,就响起了一阵笑声。又有人说:“你们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失恋了呀,挺可怜的冷美人!”大家不笑了,仿佛和我一起忧伤,一起心痛,那年月的人真好,所以他们热爱读书。我的一个同事实在看不过去了,走到我面前,在我耳边说:“你再不干活,借书人的队伍就要排到楼下的大街上去了!”我猛然惊醒过来,连忙对读者们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给最前面的那个白脸男子办完借书手续后,他俯下身,轻声地问了句:“我给你写的信收到了吗?”我冷若冰霜地说:“你去问邮局的人吧!下一个——”那人脸刷地红了,仓皇而去。死去的王小烟说得对,很多人为我的美貌而来,有的只是来看我一眼,也有不少人给我写求爱信,那些信件我一封也没有拆开过,全部拿到邮局退了回去。其实我并不认为自己长得有多好看,照镜子时,我觉得自己长得像黄鼠狼。 工作起来,我是个手脚麻利的人。排在我面前的那列长队,不一会工夫就剩下了三两个人。最后一个借书的人竟然是那个挡在我和顾新中间的年轻人。他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一副标准的英雄形象。遗憾的是,那半边脸是红肿的,他的英雄形象无疑打了点折扣。他借的书是《复活》。通过借书证,我知道了他的姓名:张树森。我脸无表情地给他办完借书手续,就埋下了头,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画着什么。张树森还站在那里,感觉到他的目光像芒刺般落在我身上。过了好大一会,我抬起头,冷冷地对他说:“你还有事情吗?”他摇了摇头:“没有!”我说:“没事就走吧,别站在这里影响我的工作!”他停顿了一会,沉缓地说:“我喜欢你!”说完,他就走了。 他的话并没有让我激动或者感动,尽管他在我面前上演过英雄救美的好戏。我陷入了新的恐惧之中,潜意识里有种感觉:爱上我的男人都得死! 苏小伞想,如果自己的父母亲中的一个像顾新对待肖阿红那样对待自己,她都会原谅他们当初所犯下的罪,因为她是个无依无靠的人,并不像肖阿红那么决绝,可以拒绝一切爱。 她还是想找到母亲。 苏小伞突然想,在当初自己被抛弃的地方,会不会有人知道真相,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于是,苏小伞决定再去找养父苏国庆,问清楚,当年自己被抛弃的具体地点。 嘉田路进去的那条小胡同还是弥漫着浓郁的尿臊味,苏小伞强忍不让自己吐出来,胡同两边的墙上,凌乱地写着许多“拆”字,看来这一片老街区,真的很快就要拆迁了。苏国庆还是闭着眼睛,孤独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苏小伞站在他面前,轻轻地说了声:“爸,你是醒着的吗?” 苏国庆睁开了满是眼屎的眼:“你是小伞吧?” 苏小伞说:“是我,错不了!” 苏国庆突然变得十分紧张:“你又来干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真的不知道你亲生父母是谁吗!” 苏小伞冷冷地说:“如果除了这个事情,我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苏国庆警惕地看着她,嘴唇在颤抖。 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觉得好笑:“真可笑,你以为我会来分你的拆迁费呀?你送给我都不要!不就几个臭钱吗!你为什么要那么害怕呢?” 苏国庆说:“那,那你来干什么?” 苏小伞说:“我想再问你一件事,你能够告诉我具体是从哪个地方拣来的吗?” 苏国庆用瘦得鸡爪子般的手指敲了敲青筋暴突的脑门,说:“我想想。” 苏小伞说:“想吧,我有的是时间。” 这时,苏小伞看到苏国庆身后老房子二楼的窗户里露出了一张肉乎乎惨白的脸,她没有见过这个像蛆一样还染着红发的青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苏国庆家里,还用歹毒的目光审视她。难道他就是苏国庆的儿子?为了夺取他房子的拆迁费搬回来住了? 苏小伞从他发霉般的脸上收回了目光,心想,管他是谁,反正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苏国庆面对着苏小伞,没有看到那张发霉的猪肚脸。 他又用手指敲了敲脑门,仰起脸说:“想起来了,记得杨雪莉说过,她是在虎丘路靠近乍浦路桥的苏州河边把你拣来的。” 苏小伞又问:“具体是什么时间?” 苏国庆眨了眨眼睛说:“是1983年国庆节过后的第三天晚上的事情吧,对,是那天,杨雪莉下夜班路过那里时,看到一个女婴在一把小纸伞下哭,就把她抱回来了,那个女婴就是你。都怪你呀,要不是你,我也不会离开她,她也不会那么早死,她是为你操心而死的!如果我们没有你,现在我们还会恩恩爱爱地活着,我也不会遭这样的罪!” 苏小伞无语。 和他争论这些已经毫无意义。 苏小伞正想走,那个红发青年走出了门,堵在了她的面前。 苏国庆特别紧张:“小伞,你快走呀,这个白眼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连我都敢打,还能饶了你!苏光,你不要乱来呀,让她走呀!” 苏小伞明白了,这个家伙果然是苏国庆的亲生儿子。 苏光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阴阳怪气地说:“你就是苏小伞吧,果然是个美女!你来找我爸干什么?你是不是也想打这房子的主意?如果是,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你算哪根葱呀,你养过我爸吗,尽到过儿女的责任吗?你以为给我爸100块钱就可以来分钱了,门都没有!苏小伞,识相的就滚远点,别自讨没趣!况且,你也不是我爸的亲生女儿,不晓得是哪里拣来的野种!嘿嘿,像你这样的美女,要搞钱还不容易,裤带松松不就财源滚滚,还跑我们这里来抢食,你不是自讨没趣吗!滚吧,以后再不要让我看到你了!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别怪我不客气!” 苏小伞脸憋得通红,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瘪三!” 苏光瞪起眼睛:“你,你敢骂我?小骚货!” 苏小伞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掴了他一耳光:“我替你爸教训你!瘪三!”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都是生活把她逼成这个样子的! 那一耳光把他打懵了。 苏小伞推开了他:“好狗不挡道!” 然后扬长而去,苏小伞替养父感到悲哀! 在苏国庆说的那个地方,苏小伞面对着浑浊的苏州河,心里充满了忧伤。她问了许多附近的老住户,他们都不知道当年这里遗弃过一个女婴。苏国庆说得没错,谁还会记得起那些事情。油盐柴米的生活的确使人遗忘了许多,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心灵的变异。 苏小伞该往何处去? 她茫然而又无助。 我经常失眠。 那是些寂寞的夜晚,窗外的风也那么的无奈,那么的悲凉。我蜷缩在床上,听着呜咽的风声,那是死去的人的魂灵在哭泣。我双手握着自己柔滑的长发,就像是抓着一把救命的稻草。我希望自己获得拯救!我的灵魂已经坠落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那个叫张树森的青年每隔几天就来还书和借书,有时还会带来一束玫瑰花,每次走时,他都会坚定地对我说:“我喜欢你!”我怀疑他借的书根本就没有看,他来借书就是为了接近我,对我说那句话。我没有被他的那句话打动,而是内心充满恐惧,因为我无法阻止他的到来,无法控制体内的黄鼠狼会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我只能默默祈祷,在我产生那罪恶的可怕念头前,他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感觉不到危险,我则知道危险在向他逼近,而我又不能向人言说心底的秘密,痛苦无时无刻在折磨着我。 我的生活枯燥而单调,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呆在单身宿舍里,发呆或者想着一些往事,未来怎么样,我不敢去想,那如坚冰般的领域,我没有力气凿穿。很难得的时候,我会说服自己去看一场电影,坐在电影院里,仿佛就我一个人,其他人都不存在。那年头热映的《少林寺》我也去看过,很喜欢电影里那个牧羊女和那首优美的歌。我想象着,自己要是那个牧羊女多好,在野猪坳山地无忧无虑地放牧灿烂的青春,动人的歌声弥漫整个山地,掩盖着那里的贫穷和荒凉。短暂的美好想象并没有给我内心带来安宁,而是更深重的恐惧,我的现实世界是如此残酷! 看完电影《少林寺》的那个晚上,空气异常沉闷,没有一丝风。电影院离我住的地方也就是两站地,也不愿意去坐公共汽车,就徒步回去。街灯和人流以及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使我内心更加苍凉,莫名的孤独感袭来,我凄清地叹了口气。野猪坳乡村的夜晚还是那么死寂吗?那厉鬼有没有提着自己的头颅在乡野游荡?还有肖三娘的坟头,是不是长满了萋萋的野草?……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十分缥缈,也许是肖三娘,也许是王海荣……我无力回答他们,我想有一天我一定会和他们相见,他们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等待着我。 真的有人在叫我。 我停住脚步,回过头。是他,张树森!他跑到我面前,不安地说:“肖阿红,我,我——”他应该不是那种粘粘糊糊的人,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我冷若冰霜地说:“你想干什么?”张树森做了个手势:“你不要紧张,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警惕地瞪着他:“有什么话你就快说,我还要回家!”张树森双手放在一起搓了搓,笑了笑说:“肖阿红,我就直说了吧!其实,刚开始我并不喜欢你,漂亮姑娘多着了。我们单位几个哥们说,区图书馆来了个美人,冷傲得很,不容易接近。我就和他们打赌,放下狠话,说半个月就可以把你搞掂。结果,半个月过去了,你压根就不理我,可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你了。你知道吗,想到你忧郁的眼神,我就会很难过,难过得寝食难安,真想替你分担些什么,甚至想把你拥抱在怀里,让你安睡。肖阿红,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特别恐惧,害怕脑海里会冒出什么可怕的念头,我不想伤害他,也不想再伤害任何人。我颤抖地说:“求你了,你走吧!我不喜欢你,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真的,我们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的,你不要枉费心机了!” 张树森说:“我不会放弃的,不会!我心里装的全是你!” 我心一横说:“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你说完了,该走了吧,你喜不喜欢我,我管不着;我喜不喜欢你,你也管不着,你不走的话,那我走了!” 张树森伸出双手拦住了我,突然抱住我,在我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后马上闪开,朝马路对面挥了挥手。马路对面几个年轻男子嗷嗷直叫,其中一个大声说:“张树森,我服了你了,你赢了,喝酒去吧!” 张树森轻声对我说:“肖阿红,对不起,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和我做朋友吧!” 此时,我是个被侮辱的人。我的身体瑟瑟发抖,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流氓!”说完,我就狂奔而去。张树森在我后面大声说:“肖阿红,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心里说:“张树森,你去死吧!” 我耳边有个阴冷的声音说:“他的确该死!”是黄鼠狼还是王海荣的魂魄在说话?我不知道,可除了它们,还会有谁?我心里的那句话说完,就后悔了,不禁为张树森的命运担忧起来。那个晚上,我又失眠了,整个晚上,睁大着惊恐的眼睛,眼前总是幻化出这样一幅情景:张树森的身体躺在一个阴冷肮脏的地方,他闭着双眼,浑身僵硬……我耳边老是响起他爽朗的话语:“肖阿红,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张树森真的死了,就死在我看电影《少林寺》的那个沉闷的晚上。好几天后,有人在一条小弄堂的下水道里发现了他腐烂的尸体。那个清晨,早起的人发现小弄堂里下水道的铁盖子被人偷了,然后又发现下水道里散发出难闻的恶臭。难闻的恶臭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人就报了警,警察于是就把张树森的尸体从下水道里弄了出来……张树森的死最终成了一宗无法破解的疑案。警察也来问过我,企图从我口中得到点什么线索。在警察面前,我显得特别冷静,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警察走后,我躲到无人的角落,瑟瑟发抖,心里不停地说:“肖阿红,你是杀人犯!张树森是你杀了!你逃脱不了干系!”内心的恐惧无情地折磨着孤独的我,有时,我真希望警察把我抓走,把我枪毙,那样我就彻底解脱了。我已经无法和体内的黄鼠狼交流,它躲得很深很深,在一个万劫不复的暗黑洞穴里。我们相互拒绝和对方交流,都在提防什么,可在我不希望它出现的时候,它总会出现,它成了我一生的噩梦。 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世情绪和罪恶感。 这种可怕的厌世情绪和罪恶感是从来到上海后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像一个恶性肿瘤,在我身体里边渐渐长大,张树森死后,这个巨大的恶性肿瘤在我体内爆炸,令我崩溃! 同样是一个沉闷的晚上,我独自来到了外滩。 外滩的夜色还是那么美丽,绚丽的灯火和如织的游人,还有轮船的汽笛声,掩盖着死亡和不幸,掩盖着贫穷和痛苦,掩盖着挣扎和失望,掩盖着……今夜,将是我的归期。我站在江边,恐惧和阴霾的心渐渐的晴朗,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阿红,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呢!你看见我了吗,我就站在你面前的江面上,快来吧,我带你离开!阿红,我会带你到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和烦恼,那里开满鲜花,小鸟在不停地歌唱……来吧,阿红,你不应该来到人世的,不应该承受那么多苦难!来吧,你只要轻轻往下一跳,我就会接住你,带着你飞翔,飞到那个无比纯净的地方,那是你的天堂……” 是的,我看到了,就在我眼前的江面上,一个人站在一朵白云上,看不清那人的真实面目,模糊一片,从声音上也听不清他是谁,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也许是肖三娘,也许是王海荣,也许是天使……无论是谁,他的召唤令我迷醉,令我灵魂出窍,相信只要跳下去,我就彻底解脱了! 一刹那间,幸福感充满了心身,我纵身跳进了浑浊冰冷的黄浦江,身后留下了一片惊叫…… ------------ 第十章 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苏小伞郁闷而又惆怅地想,看来这一辈子再也找不到亲生父母了。他们长得如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抛弃她,苏小伞一无所知,许多问题在困扰着她,而且困扰了许多年。白天的时候,苏小伞站在乍浦路桥上,注视着当初被遗弃的那个地方,希望出现她渴望找到的人。她有个想法,自己的亲生父母,特别是经历过十月怀胎的母亲,一定也会想念自己,只要她还活着,还没有丧失记忆。假如她真的想念自己,会不会经常来到这个地方,寻找什么呢?苏小伞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50来岁的女人站在那个地方,望着苏州河凝神,忧郁的模样。她的个子很高,清瘦的脸难隐年轻时的美貌,穿一件黑色的风衣,显得很有风致。亲生母亲要是活着,也应该是这样的年纪吧?苏小伞怦然心动,她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难道是上天开了眼,让她们母女在这个时候相认?她快步走下了桥,来到了那个女人身边。苏小伞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是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苏小伞突然觉得特别紧张,不知如何开口。女人发现了她,瞟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迈开腿,准备走。苏小伞着急地说了声:“你——”女人回转身,不解地说:“你有什么事吗?”苏小伞的脸红红的,鼓起勇气说:“阿姨,你是不是在这里找什么?”女人笑了笑:“是呀,在寻找失去的记忆,可很多东西怎么也找不回来了。”苏小伞看到她的笑脸,情绪放松了些,满怀希望地说:“如果好好寻找,也许真的可以找回一些属于你的东西!”女人摇了摇头:“姑娘,你还年轻,很多事情你还没有经历过,不会明白的。”说完,她又要走。苏小伞急了,什么也不管了,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你记得在20多年前的一个秋夜,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被遗弃在这个地方吗?遗弃她的人用一把小纸伞挡住飘落的秋雨——”女人回过头说:“姑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10岁就跟父母亲出国去了,现在才回来,你说的事情我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对不起,姑娘!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被遗弃的女婴就是你吧!我衷心地祝福你,能够早日找到你的亲生母亲!”苏小伞含着泪说:“谢谢你——” 苏小伞的心情难于平静。 这个晚上,她想设计一个图书封面,可久久无法进入。 电脑屏幕上总是出现那个女人清瘦而忧郁的脸,她喃喃地呼喊:“妈妈,妈妈——” 那个女人要真是自己的母亲该有多好,她就是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也会在相认的那一瞬间被原谅。苏小伞这样想。 苏小伞迷离的双眸闪现着泪光。 “砰——” 重重的关门声把她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一定是陈怀远回来了,苏小伞回家时,并没有发现他在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如果他走了不再回来了,苏小伞就少了很多麻烦,没想到他又回来了。紧接着,他在外面的厅里低吼道:“臭**,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老子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臭**,你一定会后悔的!老子不会让你舒服的!” 他在骂谁? 苏小伞想,不像是在骂我呀,他是在骂别的女人吗?是哪个女人惹他了?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别的女人呀!可能他又出去和那帮自命清高又不务正业的流浪诗人喝酒去了,也许是哪位女流浪诗人给了他什么颜色吧? 过了一会,陈怀远不骂了,低沉地哭嚎起来。 听到他哭嚎的声音,苏小伞更加烦躁不安。 实在忍耐不住了,苏小伞打开了房间门,走了出去,大声说:“陈怀远,你积点德好不好,不要影响别人了!” 陈怀远边哭嚎,边使劲地用拳头捶着脑门,见苏小伞出来说话,停止了手的动作,抬头瞪了苏小伞一眼。苏小伞发现他脸上全是血迹,还有几道裂口,裂口上还往外渗血。他的眼神愤怒而又哀怨,苏小伞的心被什么击中,又一次柔软起来。她说:“你,你怎么啦?” 陈怀远忿忿地说:“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不是不爱我了吗,我就是死了,也用不着你管!你们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告诉你,不要以为我愿意赖在你这里,我会走的,会走的!” 苏小伞叹了口气,默默地回到卧室,在床头柜专门放药的地方,找出了一小捆纱布和一瓶红药水还有一些棉花,再次回到了陈怀远跟前。她把那些东西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淡淡地说:“自己处理一下伤口吧。”说完,就回卧房去了,把门紧紧地反锁上。苏小伞靠在门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想,陈怀远脸上的伤一定是和哪个女人有关。 这是落寞的初冬,寒流袭来,法国梧桐树阔大的枯叶纷纷飘落。 这天,苏小伞得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北京飘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这个消息是在北京出差的王巴发手机短信告诉她的,这个奇怪的人还说,看到那些飘落的雪花,心里突然特别想念她。苏小伞知道他说的是鬼话,目的是为了给下次和她上床做好铺垫。苏小伞想,有的人,和他上完一次床后就再也不会产生和他上床的欲望,王巴就是属于那种人,为什么会这样,她说不清楚,只是感觉,真实的感觉。不过,王巴提到的落雪,让苏小伞产生了某种向往。她想起了节光和他的香格里拉。节光说过,每到冬天,高原犹如女性肌肤般起伏的山峦就会被茫茫的大雪覆盖,雪是温暖的,像棉花那样温暖。苏小伞知道,雪应该早已经覆盖了香格里拉的山地,温暖的雪也让节光进入了童话般的世界。苏小伞真想买张机票,飞到那片神圣的地域,感受雪花的温暖和神山的光芒。 另外一个是让人伤感的消息。 这个消息同样是王巴通过手机短信告诉她的,只不过他没有作任何的评论。 他说,陈琳自杀了。 陈琳是苏小伞喜欢的一个女歌手。 看到这条短信时,苏小伞愣了一会,脑海一片空茫。 过了老大一会,她才缓过神来,一种莫名的感伤。 苏小伞记起了陈琳的那首叫《假如爱上别人早点告诉我》的歌,轻轻地哼了起来: 末班车从我身边悄悄过 这些年来又一次次白白等候 我不知道去哪里 我的感觉在坠落 所有事都说明你不会在乎我 夜空中掠过虚幻的承诺 飘飘洒洒就像那霓虹闪烁 可是你已不记得 或许你是故意的 好让我自己走开却什么也不说 假如爱上别人早点告诉我 别让我的心早晚牵挂着 其实你已不必这样对待我 可以告诉别人你已经不爱我 夜空中掠过虚幻的承诺 飘飘洒洒就像那霓虹闪烁 可是你已不记得 或许你是故意的 好让我自己走开却什么也不说 假如爱上别人早点告诉我 好让我的情啊再找新寄托 其实你已不必这样折磨我 早晚总要说出你已经不爱我 假如爱上别人早点告诉我 别让我的心早晚牵挂着 其实你已不必这样对待我 可以告诉别人你已经不爱我 哼完这首歌,苏小伞已经泪流满面。她感觉死亡就像传染病一样在这个世界蔓延,令人心悸。世界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可怕,就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是真实的,可以经受岁月的风吹雨打,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危险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挂在我们的头顶!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无法承受之重,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战战兢兢地行走。 苏小伞喃喃自语:何处是我的归宿? 我在冰冷肮脏的江水里挣扎,没有人带我飞向美好的天堂,相反,有种可怕的力量把我推向地狱,万劫不复的地狱。我沉重的身体渐渐地往下沉,往下沉。所有尘世的喧嚣渐渐离我远去,还有那只潜伏在我体内的黄鼠狼和王海荣的魂魄,都渐渐离我远去…… 我睁开了疲惫的眼睛,以为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躺在一张松软的大床上,被子散发出阳光的味道,像是刚刚晒过。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地狱竟然和人间是一样的!那么,是谁把我弄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呢?我努力地让自己坐了起来。目光审视着这个房间。房间不大,收拾得十分干净,东西放置也井井有条。房间有扇窗,被墨绿色的落地窗帘遮住了。我不晓得拉开窗帘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或者有许多死去的人在走来走去。令我吃惊的是,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幅油画,那竟然是我的肖像,是我刚刚上大学时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忧虑,一脸茫然,显得青涩和土气,可以肯定,那是真实的我。还有一面墙上挂满了小幅的油画,那是我在各个时期的形象,从小到大。房间里还有壁橱以及梳妆台……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内心充满了好奇。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浓香,对,没错,那是当归炖鸡的浓香。难道这个房间是肖三娘给我准备的?她在地狱里给我准备了住所?还给我做当归炖鸡?顿时,我心潮澎湃。 我喊出了声:“妈姆——” 心中又有些忐忑,不知道肖三娘在地狱里变成什么模样。 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的目光迫切地掠过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看到的不是肖三娘,竟然是顾新!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他满脸微笑地走到我面前,轻声说:“阿红,你醒了——” 我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顾新说:“阿红,你记得吗,你在外滩掉进黄浦江了。我刚好在那里看夜景,准备画一幅外滩夜景的油画,听到有人喊叫,知道有人落水了,就跑过去,他们都在岸上叫,没有人跳下去救人。情况十分紧急,我就跳下去了。没想到救上来的是你……这是我的家,是座三层的小楼,这个房间是留给你的,我这样布置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那幅大画,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凭印象画的。那些小画,是根据肖三娘在不同时期给我寄来的照片画的。你还记得吗,你每年生日的那天,肖三娘就会带你到小镇上的照相馆去照相,然后给我寄过来。每次收到照片,我都会欣喜若狂,感觉你真的来到了我身边,晚上睡觉也把它放在胸前,不让你离开。觉得照片太小,看起来吃力,就把它画成了油画。这些照片原来都挂在我的卧室里,我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后来,就把它们放到了你的房间里,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些画的。这个房间很早很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一直期盼着有一天你能够入住。我每天都要打扫这个房间,经常换洗被套和床单,放在太阳下晒干,就像你住在这里一样……” 我的眼睛湿了,模糊一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的内心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父亲,不管他过去怎么样。可我体内还是有个声音在喊叫:“离开他,离开他,他是个危险的人——” 我擦了擦眼睛说:“如果是别人,你会跳到江里把他救起来吗?” 顾新说:“当然,我跳下去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是你落水。孩子,你知道吗,把你救上来后,发现是你,我的心都碎了。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掉落江里,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了,因为有你,我才活到今天,否则我早就随你妈妈一起去了。” 我沉默。 顾新笑了笑:“这样好了,你回家了!阿红,你一定饿了吧!对了,我做了当归炖鸡给你吃,肖:三娘说了,这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我的做法和肖三娘是一模一样的,是她在信中教我怎么做的。我试验过很多次,味道的确不错,相信你会喜欢的。我去端进来给你吃!你坐着不要动呀,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来的!” ……那当归炖鸡做得是很地道,和肖三娘做的差不多,却总是差了点什么味道。我吃得并不香,而且也没有吃多少。吃完后,我就对他说:“我该走了!”顾新难过地说:“为什么要走呢,这就是你的家呀!”我淡淡地说:“让我走吧,如果我想回来,还会来的。可现在我要走,你是拦不住的。你明白吗?”顾新哽咽地说:“明白!强留你是留不住的,只希望你能够理解爸爸的一片苦心,这个家的门随时都为你留着,就是我死了,这一切都是你的,我带不走,也不可能留给别人。”我点了点头说:“你多保重。” 说完,我就离开父亲的家。 他一直送我到公共汽车站。路上,有街坊邻居遇见,顾新就满脸堆笑地对他们说:“这是我女儿!”邻居很吃惊:“顾画家什么时候冒出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呀!”他说:“是的,是的,很早就有了,很早就有了。”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异常的难受,如果他当初不要抛弃我亲生母亲,把我们一起接到上海来,那又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我上了公共汽车,顾新还在下面说:“阿红,你要记住,这里就是你的家,爸爸任何时候都欢迎你回来,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干傻事,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车开动后,我突然觉得迷惘。 心想,何处是我的归宿? 苏小伞听到“嚯嚯”的磨刀声。 那块磨刀石是陈怀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回来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现在,他却用上了。 他在磨那把匕首。 苏小伞被磨刀声吵得不能安心工作,这几个封面再不弄出来,就真的耽误人家图书的出版了,她不是不讲信用之人,说好什么时候交稿就什么时候交稿。她走到厨房里,对满脸杀气、磨刀霍霍的陈怀远说:“这匕首那么锋利,你磨它做什么?” 陈怀远头也不抬地说:“还不够锋利!那天割你的油画割钝了。” 苏小伞耐着性子说:“你把刀磨得那么锋利想杀谁?” 陈怀远继续磨刀:“反正不会杀你,你问什么问!回你的房间里去吧,和你没有关系!” 苏小伞提高了声音:“怎么和我没有关系!你影响我工作了!” 陈怀远不说话了,刀磨得更响了。 苏小伞拿他没有一点办法,虽然自己不爱这个男人了,可还是担心他会出什么大事情。她如果要制止陈怀远犯下滔天大罪,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回到卧室,苏小伞心神不宁,想到了那个叫钟飞扬的警察,是不是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来制止陈怀远行凶杀人?问题是她搞不清陈怀远要杀谁,就是钟飞扬来了,也不能抓他,更不可能成天守着他。 “唉,我替他担什么心呢!真是吃饱了撑的!”苏小伞喃喃自语。 这时,门铃响了。 磨刀声还在响着。 苏小伞来到门前,伸出手,准备开门。心里有点不安,如果来人是找陈怀远寻仇的,那可如何是好。她把眼睛凑在猫眼上,往外看,什么也看不到,按门铃的人故意躲开了猫眼? 门铃声又响起来了。 苏小伞心里发毛,厨房里的磨刀声和门铃声,是双重恐惧。 她又看了看,还是没有看到按门铃的人。苏小伞颤声说:“谁?门外的人是谁?” 门外传来了男人肉肉的声音:“啊,有人呀,我还以为没有人在家呢!” 听到声音,苏小伞又从猫眼上往外看,还是没有看到人,这大白天还会闹鬼。此时,她真希望陈怀远出来开门,她不敢把门打开。苏小伞又问:“请问你是谁呀?你找谁?” 苏小伞希望来人说他找错门了,赶快离开。 门外的声音还是肉肉的:“你是苏小伞吧?” 苏小伞说:“是的,我是苏小伞。” 来人笑了笑:“我以为找错了呢,我就是找你的,对了,我是鬼谷子。” 鬼谷子?不就是写《暗吻》的那个恐怖小说作家吗?她又从猫眼上往外看了看,还是看不到人影?难道这个鬼谷子是个侏儒?苏小伞想,看不到人,还是不要开门为好,要是坏人冒充鬼谷子呢?那样的话,只要她一开门,危险就进来了。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些劫匪有冒充抄水表的,也有冒充检查煤气管道的……还有的劫匪把哭闹的婴儿放在人家的门口,等人家一开门,就冲了进去,进行他们罪恶的勾当!这些劫匪异常的残忍,不但抢钱抢物,还杀人灭口……苏小伞突然觉得很冷,冷得牙关打颤。 来人又说:“苏小伞,请你开门吧。” 苏小伞声音颤抖:“你真的是鬼谷子?” 来人说:“如假包换,你不是刚刚帮我的小说《暗吻》设计好封面吗,我真的很喜欢那个封面,那感觉,那氛围,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本来那天想请你吃饭的,王总一天都没有打通你的电话,很是遗憾!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王巴的公司,要了你的地址,就冒昧找上门来了。我想当面感谢你,也想和你聊聊,也许可以和你聊天中得到灵感,从你的封面设计中,可以肯定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女人。” 苏小伞有点信了,心里还是有些顾虑:“我怎么在猫眼里看不到你,你是否现身让我看一眼,然后我就开门。”其实就是看到人,她也不能确定此人就是鬼谷子,就连他的照片也没有见过,现在很多作家喜欢把自己的照片放在封面的勒口上,他是个例外,也许是为了在读者面前保留神秘感,他可是个恐怖小说家! 来人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快开门吧,苏小伞!” 苏小伞大脑突然有点短路,心想:“给我惊喜?他是帅哥?或者他认为自己是个超级大帅哥,一现身就可以迷倒所有女人?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些良好感觉?” 苏小伞正想着,王巴打来了电话。王巴告诉她,鬼谷子要来找她,还问她人到了没有。苏小伞说他还在门外,没有考虑好让他进来。王巴在电话里笑,说这是他料到的,他想苏小伞不会对鬼谷子太热情。接着,他话锋一转,说给鬼谷子一点面子吧,大老远辛辛苦苦上门拜访也很难得,还说鬼谷子其实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做做朋友还是很好玩的。 挂掉电话后,苏小伞听到鬼谷子在门外说:“苏小伞,王总给你打过电话了吧?” 苏小伞说:“打过了。” 鬼谷子说:“那可以开门让我进来了吗?” 苏小伞无奈地把门打开了。 她看到的是一大束红色的玫瑰花,少说也有五六十朵。鬼谷子弯着腰,玫瑰花挡住了他的头脸。苏小伞只听到他肉肉的声音:“苏小伞,你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公主,为了表达我由衷的敬意,特地献上玫瑰花——” 苏小伞没有惊喜,反而觉得恶心,此时的鬼谷子在她眼里,就像一个无耻的马路求爱者,见到漂亮女人就粘上去献媚的那种。苏小伞冷淡地说:“进来吧,屋里很乱,你担待些。” 鬼谷子站直了身子,把玫瑰花递给苏小伞。 这时,苏小伞才看清了他的那张脸。 “啊,是你——”苏小伞异常的吃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合不上了。 这个鬼谷子竟然就是那个在地铁上凌辱她的矮个男子!就是这张满是胡楂的黝黑而粗糙的脸,那三角眼中包藏着邪恶。 鬼谷子说:“苏小伞,你怎么了?” 他竟然没有认出她来!或者是装出一副从来就没有见过她的样子。 苏小伞浑身瑟瑟发抖,想起那个晚上的屈辱,气不打一处来,可又十分的恐惧。她大声地朝在厨房里磨刀的陈怀远说:“陈怀远,快滚出来——” 这一回,陈怀远听清了苏小伞的话,满脸杀气,操着磨得寒光闪闪的匕首,冲了出来:“小伞,怎么了?” 苏小伞大声喊叫:“陈怀远,你要是男人,就把这个畜生一刀捅了!” 鬼谷子愣住了,表情僵硬。 陈怀远也愣住了,苍白的伤痕累累的脸抽搐着。 鬼谷子突然反应过来,扔掉手中的玫瑰花,来不及乘坐电梯,从楼梯上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苏小伞突然疯了般伸出双手,抓住陈怀远的衣领,使劲地晃动,声嘶力竭地喊叫:“陈怀远,你这个孬种、混蛋、臭鸡蛋、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畜生?为什么?为什么——” 陈怀远一声不吭。 他的身体在颤抖,手却紧紧地握着雪亮的匕首。 苏小伞没有松手,继续叫喊:“陈怀远,你这个窝囊废,没有血性的狗东西!你磨刀干什么?就是为了杀那个畜生的!你为什么要放走那个畜生?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 陈怀远突然冒出了一句话:“疯了,这个世界上的人都疯了!疯了!” 苏小伞还在喊叫:“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吗?不是说过可以为我去死吗?我好不容易让你做这么一件事就这么难!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畜生?为什么?为什么——” 陈怀远突然低吼道:“别喊啦!明白告诉你吧,苏小伞,老子今天要杀的人不是这个矮冬瓜!不是!如果我杀了这个矮冬瓜,就杀不了我的仇人了!你现在明白了吗!” 苏小伞懵了。 她的双手从陈怀远身上放松下来,身体歪歪斜斜地瘫软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怀远从茶几上抓起一张报纸,包住了匕首,跨过地上的苏小伞,出门而去。 苏小伞呜呜地哭出了声。 ------------ 第十四章 谁是谁的噩梦 阴雨霏霏,寒风萧瑟。 苏小伞站在建国大厦门口,抬头仰望,雨水落在脸上,麻酥酥的冷。世纪王朝图书公司就在建国大厦的十一楼,苏小伞有些迟疑,是不是应该进去,如果在王巴办公室碰见鬼谷子,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苏小伞鼓起了勇气,走进了建国大厦的楼门。 她想,交完这一批小说的封面设计稿,如果王巴不给自己活干,也不会再求他了,另找出路。这些日子以来,她想了很多,真的是不想和王巴有什么瓜葛了。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自己努力,总是能够找到活干的,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站在王巴办公室门口,苏小伞有礼有节地敲了敲门。 王巴正坐在那里打电话,看见门口的苏小伞,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苏小伞轻轻地走进去,坐在了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不知道王巴是给谁打电话,他细声细气地说:“我来客人了,晚点再打给你。”说完,就放下了电话。他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说:“小伞,你是我见到的最守时的人,说好几点到就几点到,一分钟的误差也没有!”他走到门前,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还上了锁。苏小伞对他这个举动特别警惕,她知道他想干什么。 果然,王巴挨着她坐下来,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大腿上。 苏小伞的大腿像被开水烫了般抖动了一下,伸出手推开了他的手:“你怎么能这样!” 王巴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紧张什么呀,我们俩什么关系!” 苏小伞心里十分不舒服:“什么关系?” 王巴说:“你明知故问吧!” 苏小伞提高了声调:“我真的不知道和你是什么关系!” 王巴有点紧张:“好了好了,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什么关系都没有!” 苏小伞说:“本来嘛!你不要认为我和你上过一次床就和你有什么关系了,就是你的什么人了!如果你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王巴尴尬地笑了笑:“好吧,好吧,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苏小伞从包里掏出一个光盘,递给王巴:“书封都在这里,你拿去看看,有什么要改的。” 王巴接过光盘说:“不要看了,没有什么修改的,况且初稿我们也讨论过的。一会我让财务过来,给你稿费。对了,财务还是按一千块钱一个封面和你结,其他部分,我个人掏给你,我答应过你,按一千五给你的。” 苏小伞脸色变了,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声:“王八蛋!” 她颤抖地说:“算了,就按一千元结吧,我不要你的钱,我不是**!” 就在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王巴说:“谁呀,这么没礼貌!” 门外传来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是我哇,快开门!” 王巴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十分紧张,马上从沙发上弹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了。一个打扮得妖艳的漂亮女人走进来,冷笑着问王巴:“大白天的,反锁着门,什么意思呀?” 王巴慌乱地说:“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 妖艳女人的目光落在了苏小伞脸上,苏小伞窘迫的样子。 王巴见状,赶紧对她说:“这是我们外聘的封面设计苏小伞。”他又对苏小伞说:“小苏,这是我太太张枚。” 苏小伞听人说过,王巴老婆是群艺馆的歌唱演员,还是个唱美声的,今天一见果然是个美人,声音也很好听,就是嘴巴有点大,不过,现在大嘴美女也是很吃香的。苏小伞不安地站起来,朝她点了点头说:“王太太好。” 张枚缓缓地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笑了笑说:“百闻不如一见呀,真是个大美女。王巴在我面前夸你长得好看,我还不相信呢,因为他的眼光有问题,总是美丑不分,见到你,我就想呀,王巴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没看走眼。” 王巴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解释道:“小苏是来送封面设计稿的。” 张枚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难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王巴连忙说:“没有,没有!” 张枚又回过头对苏小伞说:“看过你设计的封面,真的很不错,有次逛书店,被一本书的封面吸引,拿起来就不想放下了,就买回了家。王巴看到后,就哈哈大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这本书是他们公司的新书,还来不及拿回家呢。我问他,这书的封面谁设计的。他就得意地说是你设计的,还不停地夸你长得漂亮。美女加才女呀,难得,难得呀!” 我的脸在发烫,不知道她是在夸我还是在羞辱我。 紧接着,张枚说:“小苏,坐吧,别那么紧张,我不是母老虎,吃不了你的!” 苏小伞重新坐在了沙发上。张枚也靠着她坐下来,拉起她的手,说:“啧啧,多嫩的巧手呀,不要说男人喜欢,连我都心动了。” 苏小伞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式,心里很不舒服,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对王巴说:“王总,要是没事,我先走了。” 王巴说:“你等等,我去叫财务把钱拿过来给你。” 他出去后,张枚问我:“小苏,你还没有男朋友吧?” 苏小伞说:“有过一个,吹了。” 张枚大惊小怪的样子:“怎么吹了呀,是那男的不要你了?他真是天大的傻瓜,放着你这样的好姑娘不要!” 苏小伞说:“是我不要他的。” 张枚眨了眨眼睛说:“一定是那男的不够优秀,像你这样的姑娘的确应该找个配得上你的男人。” 苏小伞故意说:“他很优秀!” 张枚不解:“那是为什么呀?” 苏小伞烦透了,真想这样说,为了你老公王巴!如果这样说,会气死她的,也会激怒她,看得出来,她不是个善茬,要是真激怒她了,后果不堪设想。苏小伞说:“没什么,人各有志吧。” 张枚说:“可以理解。对了,我可认识很多优秀男人呀,都是些钻石王老五,什么时候给你介绍介绍?” 听了她这话,苏小伞突然想起了神秘来信中的那个总是给肖阿红介绍对象又死于非命的王小烟。苏小伞笑了笑说:“谢谢你!不用了,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该来的,永远也不会来。况且,我有个毛病,就是不喜欢相亲。如果让我去相亲,我就会觉得自己是菜市场的大白菜,让人们挑拣,那种感觉不是滋味。我喜欢自然而然的东西,当它降临到我头上时,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张枚笑了笑:“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 这时,王巴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 王巴说:“小苏,财务来了。” 苏小伞站起来,走到中年男子面前。他把一个信封递给她:“这里是1000块钱,你点点。” 苏小伞接过装钱的信封,塞进包里,笑了笑说:“不用点了,我相信你!” 中年男子也笑了笑,递过一张单据和签字笔:“谢谢!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 苏小伞飞快地签完字,看都没看王巴夫妇一眼,就逃也似地冲出了他的办公室,离开了世纪王朝图书公司。 坐在出租车上,苏小伞把包紧紧地抱在怀里,满目苍凉地看着车窗外阴霾的落雨的天空,心里异常的沉闷。 不一会,王巴发来了一个消息:小伞,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老婆会突然出现。另外那3000块钱,我会找机会给你的!我不会食言。说心里话,我真的喜欢你! 苏小伞愤怒地删除了这条消息,浑身冰凉。 回到家里,没有见到陈怀远,他不会又去找那个叫洪鲭的女人报仇了吧?心里还是隐隐约约地替他担心。她真的不希望看到陈怀远出任何事情,虽然自己已经不再爱他。 苏小伞正想拆开刚刚从邮箱里取出来的神秘来信,钟飞扬打来了电话。 他告诉苏小伞,向含兰的案子破了。听到这个消息,苏小伞惊喜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惊喜过后,她还是陷入了悲伤之中,人都死了,有什么喜悦而言?苏小伞替向含兰悲哀的同时,也替自己悲哀,更替那个凶手悲哀。人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以伤害别人和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杀害向含兰的凶手竟然是一个叫林黛的台湾女人。 林黛就是向含兰情人汤尼的太太。 汤尼到大陆投资办厂,林黛并不反对,台湾经济那么萧条,到大陆去也是一条良好的出路。果然,汤尼在大陆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几年间,就开了两家分厂。每年,林黛都会到上海小住一段时间,和丈夫相聚。虽然时间短,林黛还是觉得很幸福和快乐,汤尼对她恩爱有加。就在一年前,汤尼一个朋友的老婆回台湾去,在一家服装店碰到林黛,大惊小怪地说:“林黛呀,你还有闲心逛商店!” 林黛笑了笑说:“发生什么事情了,看你紧张的!” 女人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还不知道呀,你家汤尼在上海有了老二啦!” 林黛说:“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我知道有不少人在大陆***,可汤尼不是那样的人,他很顾家的,每天晚上睡觉前还打电话给我,问寒问暖的,怎么可能干那样的事情。你说他在生意场中出去应酬难免会逢场作戏,可真要让他去***,打死我也不相信!” 女人说:“你呀,怪不得我老公他们说你好骗,果然没错。我说的是真的,有一次,我和老公去酒吧喝酒,看到那女的趴在你老公身上……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女的长得高,又漂亮风骚,汤尼怎么能够架得住她的纠缠,你想想,在酒吧里都那样,在床上会怎么样?在上海,谁不知道他们成双成对的出入,听说汤尼还在鸿泰花园给那女的买了套房子,干起事情来不要太方便哟!” 林黛头有点晕:“你,你说的是真的?” 女人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你赶紧想点办法,把你家汤尼看紧一点,不要到时候人财两空!那女的很厉害的,到时在一个屋檐下,你能斗得过她?不要最后被扫地出门的人是你自己哟!” 林黛呆了。 回到家里,她马上打了个电话给丈夫。本来想在电话里质问他的,可听到他温柔的声音,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放下电话,她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那个女人乱说!夜晚睡觉前,汤尼照例打来了电话,说了些哄人的软话,林黛听上去觉得有点虚伪,躺上床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试着把电话打回去,他的手机竟然关机了,打他上海家里的座机,也没有人接听,整个晚上不停地拨打电话,一直拨到天亮也没有人接听!他一定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那个狐狸精那里! 林黛受不了了! 他怎么能背着自己干这样的事情! 林黛越想越气,自己辛辛苦苦在家里守着活寡,把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操持得好好的,他却这样没有良心!于是,她决定到上海去探个究竟。事先没有通知汤尼,林黛悄悄地来到了上海。她没有到上海的家里去,而是先到了汤尼的公司,在他公司附近的一个茶馆坐下来,观察着汤尼公司门口的动静。晚上七点多了,汤尼才走出了门,到停车场开出了车。林黛叫了辆的士,一直跟在他的车后面。在一栋大楼前,他的车停了下来,一个腿很长的高个子姑娘上了他的车……汤尼和那女人在一家餐馆吃饭,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林黛站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显得十分亲热,相互把食物喂到对方的嘴里,喜笑颜开,说着亲昵的话语。林黛的心碎了,和他结婚那么多年,他们也没有这样亲热过。她真想冲进去,杀了那个狐狸精!可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弱小,那么的无力,而他们是那么的强势!她吞咽着苦涩的泪水,愤怒而又无助,身心冰冷。……汤尼的车开进了鸿泰小区,林黛让出租车也跟了进去。汤尼搂着女人的腰就要进入楼门时,林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声嘶力竭地喊叫道:“汤尼,你这个黑心肝的——” 汤尼呆了。 向含兰却冷冷地说:“这是谁呀?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妖婆!” 身材娇小的林黛冲过去,抓住向含兰的衣服,睁大愤怒的眼睛,喊道:“狐狸精,我是汤尼的老婆!汤尼的老婆!你,你是什么东西!” 汤尼抱住了林黛,对向含兰说:“你先回家吧!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向含兰嘴里吐出了一句话:“疯婆子,你是他老婆就了不起呀!”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楼道去了。 向含兰的话刺激着林黛脆弱的神经,她眼前一黑,就歪歪斜斜地瘫倒在地上。 汤尼抱起她,把她塞进车里,然后开车离开了鸿泰小区。 林黛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汤尼坐在床边,伸手去摸她苍白而又冰凉的脸。她气愤地拨开他的手,眼泪流了下来,哽咽地说:“你怎么能这样?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汤尼说:“阿黛,你别激动,冷静些,听我解释!” 林黛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什么都看到了!” 汤尼说:“阿黛,你误会了,她只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前段时间帮了我一个大忙,为了感谢她,今天请她吃饭,吃完饭后就送她回家!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的,你千万不要想那么多,我那么爱你,怎么会干对不起你的事情呢?” 林黛十分吃惊,他做了这样的事情,还可以这样平静地说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这就是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爸爸?林黛闭上了眼睛,浑身瑟瑟发抖。对她而言,她已经陷入了暗无天日的生活。 汤尼还在继续说:“阿黛,我真的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几天就回去吧。” 林黛突然坐起来,冷冷地说:“你想赶我走?想和那个狐狸精继续乱搞?你以为轻描淡写地说几句鬼话,我就会相信你!你太欺负人了,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欺骗我,我真笨,比猪还笨,怎么就那么相信你的话!汤尼,你给我听着,我不会回去了,要回去,你和我一起回去!我就是要住在上海,看着你怎么侮辱我,怎么欺负我!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要是嫌我麻烦,那你就把我杀了!” 汤尼还是平静的样子:“反正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要留下来,我也不反对,这样身边还有了照顾我的人,何乐而不为!” 林黛的牙咬得嘎嘎直响,他怎么会变得如此无耻! 这时,汤尼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看,按掉了电话。 林黛说:“是那个狐狸精打来的吧。” 汤尼笑了笑,没有说话。 …… 林黛的到来,汤尼的噩梦开始了。他没想到历来温婉贤惠的林黛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男人永远看不透女人的心,这话是有道理的。林黛说到做到,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她早上很早就起来做早餐,然后等汤尼起来。吃完早餐,汤尼去公司上班,她也钻进车,和他一起去。汤尼在公司忙碌,她坐在一旁看小说。偶然,她会用古怪的目光审视他一会。中午吃饭,他们也在一起,汤尼若无其事的样子,边吃饭边和她讲些公司的趣事,偶尔她也会笑笑,问他一句:“你觉得有趣吗?”晚上,如果没有应酬,他们就回家,林黛烧饭给他吃;要是有应酬,林黛就和他一块去,饭桌上,他们在谈什么,林黛仿佛都没听见,一声不吭,自顾自地吃东西。吃完饭,如果去泡吧或者唱歌,林黛同样和他一起去。他们叫小姐什么的,她装作没有看见,独自坐在一角,默默地喝酒,冷眼看这些人的表演。只要汤尼不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汤尼就是当着她的面抱着小姐喝酒,她也波澜不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天两天……汤尼还可以忍受,时间长了,他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这样下去,连一丁点私人的空间都没有,他会崩溃!到哪里,他都只能躲进卫生间里偷偷地给向含兰打电话。向含兰老是威胁他:“你再不和我见面,我就找别的男人去了!”汤尼说:“你敢!”向含兰冷笑道:“我怎么不敢!嘿嘿,我算你什么人?”汤尼说:“亲爱的,你别这样,我想办法解决问题!好不好,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来找你。”某天晚上,汤尼和几个客户在酒吧里喝酒,他的手机响了。他赶紧躲到卫生间去接电话,向含兰问他:“你在哪里?”汤尼脱口而出:“七色酒吧。”他话音刚落,向含兰就挂断了电话。他再打过去,向含兰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过了没多长时间,向含兰手挽着一个高个青年走进了七色酒吧。她上身穿了件吊带衫,下身穿着短裙,显得十分性感。他们就在汤尼旁边的卡座坐了下来。汤尼看到她,心里“咯噔”了一声,脸色十分难看。林黛也发现了向含兰,心里骂了声:“**!”林黛冷冷地观望丈夫和向含兰的表情,丈夫心里有鬼,难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和焦躁;向含兰和那个青年男子搂搂抱抱的,不时用目光挑逗汤尼……在回家的路上,林黛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这样下贱的臭女人,还把她当个宝!”汤尼把车停在了路边,突然气乎乎地朝她吼叫道:“你给我闭嘴!”林黛哈哈大笑起来。汤尼用力地拍打着方向盘,口里发出野狼般的嚎叫……他真的受不了了,不光是向含兰用行动刺激他,就连那些朋友也说他没本事,连老婆都搞不掂,还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混! 那个晚上,回到家里,汤尼跪在林黛脚下,颤声说:“阿黛,你饶了我吧!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你回台北去吧,好不好!求你了!” 林黛冷冷地说:“你如果疯了,我带你回台北,给你找一家上好的精神病院,实在治不好的话,我把你领回家,伺候你一辈子。明白告诉你,我是不会回去的,你是我老公,我要看紧你,不能让你往死路上走。你没看到那个狐狸精,有多么的邪恶!你再继续和她搞下去,会尸骨无存的!” 汤尼站起来,伸出手,疯狂地扇了她一巴掌,吼叫道:“你这样下去,我才会尸骨无存!” 林黛的嘴角渗出了鲜血。 她十分镇静,微笑着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跟着你!” 汤尼呆了,他实在弄不清这个弱小的女人身上竟然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自己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 汤尼无法和向含兰幽会,林黛以为时间长了,他们的关系就会冷淡。事实上,非但没有让汤尼冷淡下来,他心中的烈火却越烧越旺。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恶毒的办法。林黛有个习惯,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喝一杯鲜榨果汁。为了讨好她,那段时间都是汤尼给她榨好果汁,端到床前给她喝。那个晚上,汤尼把磨成粉末状的安眠药放进了果汁里。林黛根本就没有想到汤尼会来这一手,稀里糊涂喝下果汁,不一会就沉睡过去了。色胆包天的汤尼就马上电话向含兰,问她在哪里。向含兰说在七星酒吧,他就开车赶了过去……刚开始,汤尼隔三差五地给林黛喝安眠药,然后去和向含兰幽会。后来,他基本上每天都这样干…… 纸怎么也包不住火,某天早晨,林黛从沉睡中醒来,发现汤尼在盥洗室里洗澡,她看了看表,才六点多,他那么早起来洗什么澡呀?心生疑窦的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的,这些日子以来,早上起来头都是昏沉沉的,有时还疼痛不已。这时,汤尼的手机响了一下,她拿起来一看,是向含兰发来的一条短信:亲爱的,你家黄脸婆还在睡吧?今天晚上你多加两片安眠药,让她睡久一点,真不想让你这么早就从我被窝里离开。对了,晚上把你珍藏的那瓶路易十三带过来吧,我想喝。 看完这条消息,林黛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如此狠毒,为了别的女人,对她下此毒手,如果不及早发现,哪天被害死了都不知道。 林黛咬了咬牙,心里说:“既然你不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她又钻回了被窝里,闭上了眼睛,装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天,她没有跟汤尼去上班。 汤尼很高兴,走时还抱了她一下,说:“阿黛,你在家好好休息,做好晚饭等我回来吃,我会早点回来的。” 林黛心里说:“你吃屎去吧,没良心的狗东西!” 表面上,她微笑地说:“一定要早点回家,晚上我给你做你最喜欢的桂花鸡!老公,开车小心点,不要让我担心——” 汤尼一走,林黛抱头痛哭! 哭完后,她无神的眼中露出了凶光:“我要你死,狐狸精!” 她想到了那瓶路易十三。 那瓶路易十三就放在酒柜里。 你可以在果汁里给我下药,我就不能……林黛什么也不顾了,一心想要向含兰死!她想,往果汁里放安眠药,一定是向含兰的主意。林黛在郊区的一个路边小摊上买了好几包老鼠药,走时还问:“你这个老鼠药不会是假的吧?”卖老鼠药的人说:“假的?你试试,你吃了包你走三步就倒下!”回家后,林黛打开了那瓶路易十三。她把一包老鼠药倒了进去,想想,她不可能一晚上就把一瓶酒喝光,怕药力不够,又倒进去一包老鼠药……最后,她把那几包老鼠药全部倒了进去!把盖子用压瓶机压好后,放回了酒柜。这一天,林黛心里莫名其妙的兴奋,心里一直这样想:狐狸精,你很快就会死的,你死了,就再也不会抢我老公了…… 那天晚上,林黛做好了饭菜,等待着丈夫回家。汤尼果然很早就回来了。林黛迎上去,抱住了他,亲了他一下,然后在他耳边轻轻说:“汤尼,我爱你!”汤尼说:“我也爱你。”也许这是他们许久以来最和睦最恩爱的一顿晚餐,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吃完饭,他们在沙发上搂在一起,边看电视边说着亲热的话。林黛说:“亲爱的,我让你受苦了,其实,你一个人在上海,也是很孤独,很寂寞的,找个女人消遣也没错……都怪我,你要原谅我,好吗?我想好了,过几天我就回台北。”汤尼抱着她说:“谢谢你的理解,其实,我爱的人只是你一个!”……他们疯狂地**……完事后,汤尼就说:“阿黛,你躺着,我去给你榨果汁。”林黛说:“老公,你真好。”……汤尼把一杯果汁端到了她面前说:“起来喝吧。”林黛坐了起来,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然后说:“不甜,我去加点糖吧。”汤尼说:“还是我去吧。”林黛微笑地说:“没事,我自己去,看你满头是汗,快去冲澡吧。”汤尼说:“那好吧,你喝完就赶紧躺下,好好睡一觉。”林黛点了点头。她来到了厨房,听到盥洗室里的水声响起来后,就把杯子里的果汁倒进了水斗里,然后拧开水龙头,冲洗干净。 汤尼洗完澡,发现林黛已经闭上了眼睛,心想,多加两片安眠药果然厉害。他穿好衣服,从酒柜上取下那瓶路易十三,笑容满面地出了门。林黛也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了门。她在路边叫了辆出租车,朝鸿泰小区开去。林黛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离鸿泰小区不远的地方,对司机说:“我们在这里等一会,然后你送我回去。”司机说:“没问题!”林黛估摸汤尼已经进入向含兰家里了,就给他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林黛装出害怕的样子:“老公,你在哪里,我刚才做噩梦了!你快来,我怕——”汤尼焦急的声音:“我就在门口,你等等呀,我马上回来,别怕!”挂断电话后,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看着汤尼的车开出鸿泰小区后,她才对司机说:“回去吧。” 因为汤尼的车好,开得又快,比林黛先到家。林黛走进家门,汤尼显得惊慌。林黛冷冷地说:“你慌什么呀。”汤尼吃惊地说:“你,你到哪里去了。”林黛说:“你到哪里去了,我也就到哪里去了!”汤尼喃喃地说:“这不可能,不可能!”林黛笑了笑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吃了那么长时间的安眠药,现在对安眠药失效了。”汤尼大惊失色:“你,你知道了?”林黛点了点头。汤尼额头上冒出一层豆大的汗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林黛突然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林黛停止了狂笑,冷冷地说:“那瓶酒你们开了吗?”汤尼点了点头:“刚刚开,你的电话就来了。”林黛说:“你喝了吗?”汤尼摇了摇头。林黛说:“那么,她喝了吗?”汤尼说:“她会喝了,我走时,她和我说她只有一个人喝了。”林黛说:“这就好,我本来也没想要你的命!我要看着你痛苦一辈子,这是对你最好的惩罚!”汤尼说:“你,你在酒里——”林黛说:“是的,你可以在果汁里放安眠药,我为什么不能在酒里下药,都是和你学的。没想到吧,我也有聪明的时候。”汤尼喃喃地说:“林黛,你是我的噩梦,你是我的噩梦——”林黛说:“嘿嘿,谁是谁的噩梦?” 当天晚上,汤尼回到了鸿泰小区。他不是光明正大开车进去的,而是像鬼谷子一样翻墙进去的。他潜进了向含兰的家里,拿走了那瓶路易十三,开了另外一瓶洋酒放在茶几上,还把向含兰喝酒的玻璃杯也换了……做这一切,他都戴着手套,还把地板擦了一遍,以为把所有证据都消灭了,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好冷呀!我在深夜的雨中奔走,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打湿了我的衣服,也打湿了我破碎的心。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冰窟。我喊着俞滔的名字,他能听得见吗?我的喊叫声也被冰冻了呀!一个趔趄,我摔倒在雨水横流的街上,没有力气爬起来了。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阿红,阿红——” 谁在呼喊? 是俞滔吗?他是不是也在满世界找我。要是找不到我,他也会痛不欲生的,就像我找不到他一样。我多么希望是他在呼唤我呀,多么希望他走到我跟前,把我拉起来,相互搀扶着走过这个迷茫的雨夜。他会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阿红,别怕,走过这个雨夜,我们就可以看到早晨的朝阳了,阳光会温暖我们冰冷的身心。阿红,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可我知道,这不是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也被冰冻了,我知道他在某个地方呼唤,可就是传不进我的耳朵里。 呼唤声渐渐地临近。 真的不是他,不是我心爱的人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知道有谁还会在这个冷雨夜里给我温暖和爱。 那人走到我跟前,跪了下来。用有力的手抱起了瘫软无力的我,他把我湿漉漉的头揽在怀里,泣声说:“阿红,我的女儿,你这是怎么了?”我头脑迷糊,嗫嚅地说:“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抱着我?放开我,我不要你抱,我只要我的俞滔……”顾新的身体在风雨中颤抖:“阿红,可怜的女儿,我是你爸爸顾新呀。俞滔的事情爸爸也听说了,你不要太伤心,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怜的孩子,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跟我回家吧,家才是你最安全的地方。”我喃喃地说:“爸爸,爸爸——”好像回到童年,看着别的孩子受到父亲的宠爱,羡慕得流泪,躲在无人的山野,望着莽莽苍苍的大山,凄凉地喊叫:“爸爸,爸爸,你在哪里——”顾新抱紧了我,哽咽道:“孩子,我就是你爸爸,爸爸现在抱着你,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我闭上了眼睛,泣不成声,双手紧紧地筘住顾新的脖子,这一刻,他是我真实的父亲。 顾新抱起我,在雨中行走。 他一直在说:“可怜的女儿,爸爸带你回家,回温暖的家里去。爸爸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再也不会让你独自飘零了……” 顾新把我抱上了楼,脱去我湿漉漉的衣服,用热水擦干我的身体,然后给我穿上早已经准备好的睡袍,把我安放在床上,盖上温暖干净的被子。我昏昏沉沉的,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在父亲面前,我是一个纯洁的婴儿,就是在他擦干我身体时,我没有一点羞涩感……在这样的时刻,我特别渴望关怀和温暖,父亲给了我这些,仿佛一瞬间,我和父亲的距离就缩小为零。顾新摸了摸我的额头,惊呼:“孩子,你发烧了。”我用无神的眼光看着他,他的脸是那么的模糊。他用一块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关切地说:“孩子,你等一会,我去给你冲碗姜汤,喝完发发汗就好了。”喝完姜汤,他又给我吃了退烧药,我沉沉地睡去。 噩梦又缠上了我,挥之不去。 梦中,我摔倒在寂静的街上,冰冷的积水浸泡着我残败的身体,雨水不停地下。我无力挣扎,根本就爬不起来。艰难地抬起头,看到前面出现了许多影子,那些影子缓慢地穿过密集的雨帘,朝我晃过来。我呼喊着俞滔的名字,他却怎么也听不见,也不会回答我。一个影子晃过来,我看清楚了,他有一个硕大的头颅,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灰色西装,他悲戚地对我说:“阿红,我死得冤哪,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从天而降的花瓶砸死了呢?阿红,你告诉我,告诉我——”说着,他伸出双手要来抓我,十指全是白森森的骨头……又晃过来一个影子,他冷冷地对我说:“阿红,我一直默默地爱着你,你怎么忍心让我淹死,你跟我一起走吧,把我带回野猪坳,我们一起在黑龙潭里玩水——”他也伸出白森森的手抓我……很多影子晃到我跟前,他们都伸出白森森的手抓我。“阿红,我真的爱上你了,你跟我回家,我答应小弟和爸爸的,要带你回家的,跟我回家——”“阿红,我这里有很多优秀的青年,你看看,我都给你带来了,你自己挑一个吧——”……他们纷纷伸出白骨森森的手,抓住了我,有的抓我的头发,有的抓我的手,有的抓我的脚……他们用力撕扯着我,说着不同的话语。我惊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跟你们走,不要——”他们根本就不理会我的喊叫和恐惧,继续撕扯着我,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此时,俞滔在哪里?我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多么希望他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救出漫无边际的苦海…… 噩梦中醒来,我看到了顾新憔悴的脸,深陷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柔情和爱意,还有焦虑和忧伤。他用干毛巾擦着我头上的冷汗,轻声说:“孩子,你醒了,没事了,你的烧退了。好好躺在床上休息,什么也不要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了,你放心在家里休息,我已经到你单位给你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 他一定是整个晚上都坐在床边守着我。 浑身无力,像是被抽去了筋脉的我朝他露出了微笑,苦涩的微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这个当初遗弃我和母亲的男人露出微笑。我的微笑给他痛苦寂寞悔恨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安慰,顾新含泪地笑了,俯下身,在我的前额轻轻地吻了一下。我闭上了眼睛,幸福而又怅惘。他拉住我冰凉的手,轻声地说:“孩子,你不要再离开爸爸了,答应我,我会用一生的力量爱你,补偿过去岁月里所犯下的罪过!”我什么话也没说,心想,此时要是俞滔在这里,该有多好,善良的他多么希望看到我们父女相认的这一幕,他会默默地站在一边,注视着我们,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可是,我看不到他的笑脸。 他身处何方? 这是一个谜。 让我心里疼痛的谜。 …… 房间里十分寂静,整幢楼都十分寂静,我浑身懒洋洋的,看着墙上那些我小时候的画像,觉得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尽管心里一直在说服自己:这是你的家,顾新是你的亲生父亲! 顾新呢,他去哪里了? 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会失去刚刚得到的父亲。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仿佛体内的黄鼠狼在说:“他会离开你的,很快就会离开你的!就像那些靠近你的男人们一样,很快就会离开你——” 不,不会的!我内心在挣扎。 我失去的太多,不能再失去什么了,如果连父亲也失去了,真的一无所有了!我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门。楼上楼下找了一遍,没有发现顾新的踪影,他会不会在小花园?我来到了小花园,也没有发现他。我心里惶恐不安,像是在大街上和父母亲走散的孩子。小花园里的花草都耷拉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天上飘来一块巨大的黑云,遮住了太阳,香樟树上的叶子也变得黯淡。我觉得十分压抑,仿佛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耳边好像有人在轻轻地呼唤我。 我真的害怕,害怕顾新再也回不来了。 我回到了楼里。 这种可怕的宁静让我窒息。 走上了二楼,来到顾新的卧室外面。那房间门是虚掩的,我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我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遍,所有的陈设都和我住的房间差不多,连同墙上挂着的那些根据我从小到大的照片画成的油画,可还是有一幅油画是不一样的,我的目光落在了它的上面。画中人是一个美丽的村姑,在梳头发,仿佛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她含笑地往那人瞥了一眼,那一瞥充满了幸福的爱意。整幅画,最动人、最出彩的就是那惊鸿一瞥,那秀美的缎子般的乌发以及温婉清秀细腻红润的脸也被那一瞥遮盖了。我站在这幅油画面前,心尖尖突然颤抖了一下。这难道就是我的生身母亲梅姗?她是那么美丽、善良,透出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风情,现在才知道顾新为什么会爱上她,我想,任何一个男人见到她,都会迷恋她的。可这个野猪坳乡村的绝代佳人,就那样过早地香消玉殒,因为一场不可靠的情事,如今,埋葬她尸体的荒坟是不是长满了野草。我忧伤极了,眼睛也湿了,她的脸在我眼中模糊起来。本来就模糊的一个人,突然在我眼中清晰,然后又回归模糊,我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突然,楼上传来了一声惨叫。 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我的神经绷紧了,马上想到了那个紧锁着门的大房间。是不是顾新在那房间里传来的惨叫?我飞快地跑了出去,上了三楼。那房间的门还是关得紧紧的,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轻轻地说了声:“爸爸,你在里面吗?”等了好大一会,没有人回答我。我又轻轻地说了声:“爸爸,你在里面吗?如果在,请你回答我。”又过了好大一会,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我伸出颤抖的手,推了一下那扇门,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开了。房间里很黑,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有股阴风从里面飘出来,还夹带着浓郁的油彩的味道。黑暗沉寂的房间里让我恐惧,又好奇。我走了进去,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打亮了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偌大的房间里,放着好几个画架,画架上的画都用白麻布蒙着,墙上也挂满了大小不一各种题材的油画,靠墙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一张藤椅。原来这是个画室。 我感觉到画室里阴森森、冷飕飕的,禁不住打起了哆嗦。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压迫着我的中枢神经。 我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抽身想逃。就在这时,我耳朵边上响起了细微的声音:“阿红,你不要走,你过来看看我——”我听不清这是谁的声音。我看到那蒙住画架上画板的麻布轻轻地飘动。鬼使神差地,我朝它们走过去。走到离我最近的那个画架跟前,我停住了脚步。这上面画的是什么?我伸出颤抖的手掀开了麻布,惊呆了。 画布上画着一个被刀刺中的男子,一把短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双手捂着短刀刺进去的地方,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来,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胸口,脸上的表情十分惊骇……我喃喃地说:“这画中人不就是俞滔吗?”他为什么会以这样残酷的形象出现在顾新的画中?难道他死了,死前就是这个模样?不,不是的!我的心在尖叫。 那些蒙着麻布的画又是什么内容的? 我又走到一个画架跟前,掀开了麻布。 画布上画的是一个溺水的男子,他的双手伸出水面,十指弯曲,仿佛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的头被水淹没,张着嘴巴,眼睛紧闭。水是黑色的,他的头是暗红色的,伸出水面的手是灰白色的。暗黑的水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的身体拖入深渊……我心想,这不就是李文平吗,没错,他就是画中的那张脸! 又掀开了一个画架上的麻布。 我更加惊骇了!画布上同样画着一个男子,他惊惶失措地仰起脸,看着从天而降的一个花盆。花盆上的泥土落在了他苍白的脸上,身上皱巴巴的灰色西装和那颗硕大的头颅让我想起了朱南海,也许,他被砸死前的那一瞬间,就是这副模样…… 看着另外一个画架,我不知道还会看到什么人惨死的样子。迟疑了一会,我还是掀开了麻布。 我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画面上的一个男子满头是血,双手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在一个幽冥的空间里,他的眼睛血红,死死地盯住一个方向,死不瞑目的样子……这不就是张树森吗? 除了俞滔,我不晓得他是死是活,其他那些人的死亡和画中应该是一模一样的。难道俞滔也死了,就像画中的那样,被人刺死了?那么,是谁把他刺死的呢?他的尸身又在何处?顾新难道知道他已经死了,否则怎么会画这幅油画?……我的脑袋要爆炸了!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企图把自己从浑浊的泥潭中拔出来! 这时,楼下传来了顾新的叫声:“女儿,你在哪里——” 我惊慌地走出了画室的门,门在我后面“哐当”一声关闭。 顾新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愣愣地看着我,表情十分怪异。 ------------ 第十五章 粉白的骨灰在风中飞扬 陈怀远很晚才回来。 苏小伞给他开了门,闻到了一股酒气。 苏小伞说:“你身体那么虚弱,还跑出去喝酒,不要命了!” 陈怀远笑了笑说:“没喝多少,只是解解闷,况且,我这条烂命,就是喝死了,也不要紧。谢谢你的关心,小伞!” 苏小伞说:“关心你有什么用,你是个不需要别人关心的人,你说这一整天,也不好好在家休息,你真要死在外面了,连个收尸的人都不会有!反正,我是不会去替你收尸的。” 陈怀远说:“嘿嘿,死就死了,还管谁来收尸!” 苏小伞说:“做人要有责任感,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你别忘了,你爸的坟还没有修呢!” 陈怀远无语,脸色特别难看。 苏小伞说:“告诉你一件事情,向含兰的案子破了,她是被人毒死的!我还怀疑过你,以为是你杀了向含兰。” 陈怀远笑了笑:“我杀她干什么,你怀疑一点根据也没有的。她的案子破不破,和我也没有多大关系,其实和你也没有多大关系。现在人与人的关系都十分可疑,看上去挺好的朋友都可以随便反目成仇,或者在背后捅你一刀。” 苏小伞说:“那天晚上,你用匕首划我画像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杀人犯!现在不那么认为了,其实,你是个连自己也杀不死的人!” 陈怀远叹了口气:“是的,杀人和自杀都要有资本,也需要有过人的本事,我呢,什么也没有!” 苏小伞说:“好了,不和你磨牙了,明天上午还要去参加向含兰的追悼会。你洗洗睡吧!” 陈怀远说:“现在什么人死了都可以开追悼会,真没意思!你去睡吧。我睡不睡其实都一样,睡也醒着,醒着时也在沉睡,我是一个孤独的怪物。” 苏小伞说:“你不是怪物,你是个傻比!” 陈怀远咬了咬牙,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阴天,风呜咽。这种天气让人心情沉重,很适合开追悼会什么的。苏小伞走出小区的大门,望了望阴霾的天空,心里十分悲凉。她扭头看到了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怎么他又出现了,而且是在白天。黑夜人拄着一根拐杖,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苏小伞赶紧走到马路边,准备打车,不敢回头去看那个黑衣人。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苏小伞正准备上车,突然身后有人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苏小伞回头一看,是陈怀远。 她说:“你去干什么?” 陈怀远说:“突然就想去了。” 苏小伞叹了口气:“随便你吧,我也左右不了你,你想去就去。” 向含兰的追悼会在殡仪馆的一个小灵堂里举行,来的人不多,无外乎是她生前的好友和同事,那些和她在酒吧或者歌厅里混的老板们,一个也没来。 苏小伞和陈怀远走进了灵堂。 向含兰的遗体安放在鲜花丛中。 她化过妆,头发梳得整洁,上面还插着白色的花朵,红扑扑的,看上去像个沉睡的新娘。 她身穿着那件生前最喜欢白色绣花旗袍。 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鞋。 苏小伞泪眼迷蒙,真希望向含兰只是躺在那里小睡,而不是永远离开了尘世。她把一束百合放在了向含兰的头边,哽咽地说:“含兰,你一路走好,来生我们还做好朋友。” 陈怀远脸色铁青,朝向含兰的尸体鞠了一个躬,轻轻地说:“生和死其实永远都是面对面的。” 向含兰的父母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们。 他们都一头白发,满脸哀伤。 苏小伞走到向含兰父母面前,拉住她母亲的手说:“二老节哀顺变!”她想好了许多安慰他们的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连自己都无法安慰。向含兰的父母亲都是小学老师,在那个偏远的南方小城里呆了一生,桃李满天下的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上海给自己宝贝的独生女儿开追悼会。 苏小伞站在了向母的身边,挽着她的手臂。 陈怀远则走到了另一边,和那些人站在一起。 苏小伞心里一惊:他怎么会来! 鬼谷子走进了灵堂。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戴着一副墨镜,头发梳得油光闪亮,和在地铁上非礼苏小伞时的猥琐模样判若两人。他手上拿着一朵玫瑰花,走到向含兰的尸体前,弯下腰,嘴唇翕动着,仿佛在和向含兰说着悄悄话。然后,把那朵红色的玫瑰花放在了向含兰的胸前。 他走到向含兰父母亲的跟前,分别和他们握手,说:“节哀顺变。” 他瞥了一眼苏小伞。 苏小伞恶心极了,看不清他的眼神,却发现了他嘴角那不易觉察的一丝笑意,那是不怀好意的笑意。 钟飞扬也来了,他走过来后,向含兰父亲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地说:“钟警官,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为小女昭雪沉冤!”钟飞扬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们节哀顺变!”苏小伞朝他点了点头,说:“谢谢你,钟警官!”钟飞扬脸色凝重,也朝她点了点头,轻声说:“不用谢!” 追悼会开始了,由向含兰的父亲致悼词。 老泪纵横的他,哽咽地说:“爱女含兰,从小聪慧美丽,三岁就能背诵百首唐诗,六岁就能用英语和人会话……从小学到中学毕业,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大学四年,因为品学兼优,年年都能评上奖学金……参加工作以后,兢兢业业,与人为善,深得公司领导及同事的赞许……爱女含兰,是我们的骄傲,可是天妒英才,歹人恶毒,夺去了她鲜花般的生命……白发人送黑发人,泣泪滂沱,日月无光,哀思绵绵无绝期……女儿啊,只愿你一路走好,在天国等着我们,我们会有相聚的那一天……” 向父在念悼词的过程中,几次因为伤心过度,而无法继续,那一篇千把字的悼词念了一个多小时才念完。 灵堂里一片唏嘘。 苏小伞哭得像个泪人。 她可以触摸到每个人的悲伤,因为此时,悲伤是那么的真实! 苏小伞在悲伤的同时,也这样想:无论如何,向含兰是幸福的,有如此慈爱的父母,有多么多人为她送行,如果自己以后死了,有谁会为她致一份情真意切的悼词,有谁会为自己送行? …… 追悼会开完后,大部分人都走了。 苏小伞和陈怀远还有钟飞扬留了下来。 苏小伞是想再送好友向含兰一程,也想多陪向含兰的父母一会。陈怀远也许是因为无聊,所以才留下来的。钟飞扬是要等向含兰的尸体火化后,送向含兰父母亲去火车站,事情办完了,他们一天也不想留在上海,希望早点把向含兰的骨灰带回那个生她养她的南方小城安葬。 尸体火化前,向含兰父母亲提出来,要亲眼看女儿的尸体火化。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答应了他们。 苏小伞也和他们一起进去。 陈怀远像个跟屁虫一样,也跟了进去。 钟飞扬没有进去,说他忍受不了那场面。 向含兰的父母亲亲手把女儿的尸体推进了焚尸炉,他们把向含兰赤条条的带到世上,又赤条条地把她送走。 那个脸色死灰,面无表情的殡葬工人按下了按钮,焚尸炉的炉门自动关上了,向含兰的尸体很快就化为了灰烬。 向母号啕大哭,边哭边喊:“含兰,你别走哇,别扔下我们不管哪——” 向父抱着妻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部的肌肉不停抽搐,那痛不欲生的表情让人心碎。 苏小伞张着嘴,想喊也喊不出来,眼泪扑簌簌地滚落。这一刻,她才觉得向含兰真正离开了自己,永远也看不到她如花的容颜了! 陈怀远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烈火把向含兰的尸体吞没。 他轻轻地说:“火中的魂,烈焰中狂舞,姿态妖娆,欢乐颂歌……” …… 向父抱着骨灰盒,走出了殡仪馆的大门,苏小伞搀扶着向母,跟在后面,陈怀远则跟在她们后面。钟飞扬早就把车开到门口等候了,看他们出来,小跑过去,搀扶向父。 走到警车跟前,向父回头对苏小伞说:“小伞,谢谢你们了,含兰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是她的福分。”向母拉着她的手说:“小伞,以后有时间,就到我们那里住上一阵子,我们会像对待含兰那样对待你的,你也是我们的女儿。含兰每次回家都会说起你,说你是她最好的姐妹,还说起你的身世,我们都喜欢你,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苏小伞说:“妈妈,你们就是我的爸爸妈妈。我一定会去看你们的!你们要多保重,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向母说:“我们不会有什么困难,你自己要保护好自己!” 陈怀远站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们。 钟飞扬说:“伯父伯母,时间不早了,你们就此别过吧。” 他瞥了一眼陈怀远,那一眼意味深长。 苏小伞扶着向母先上了车。 向父上车时,不小心脚一踩空,身体剧烈地颤抖,手一松,骨灰盒掉在了地上。所有在场的人都呆了,面面相觑。骨灰盒莫名其妙地开了,向含兰的骨灰洒在了地上。突然一阵大风刮过来,将粉白的骨灰扬起来,卷到了空中。那些粉白的骨灰突然变金黄色,金黄色的骨灰渐渐聚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图案,那个金黄色的图案照亮了阴霾的天空,那么的醒目。苏小伞惊讶地发现,金黄色的图案竟然是向含兰的脸。她仿佛听见向含兰在细细地低语:“我不要离开上海,不要回那个寂寞的小城,我是多么地热爱上海哪——” 钟飞扬开着车,带着向含兰的父母离开了殡仪馆。苏小伞目送着警车远去,消失在滚滚的车流之中,心也被带走了。苏小伞失魂落魄的样子,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手撑在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上,要瘫倒的样子。 陈怀远见状,走近前扶她。 苏小伞说:“你一边去,不要碰我。” 陈怀远乖乖地站在一旁,落寞的样子。 就在这时,鬼谷子出现了,原来他没走,刚才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他就是这个城市里飘忽不定的鬼魂,随时都会消失,随时都有可能站立在你面前。他还是戴着墨镜,阴阳怪气地说:“小伞,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一样,我告诉过你,我很爱向含兰,就像爱你一样。可是,我不希望你像她那样过早地离开人间。其实,活着多好呀,还可以爱,还可以吃饭,还可以观赏精彩的人间万象……你不要过于难过了,往好的地方想吧,只要活着就是幸运的!我安慰你,也是在安慰自己,我和你一样悲伤……” 鬼谷子离她很近,苏小伞闻到了他的口臭。 一阵恶心,苏小伞呕了一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如果他的话是从钟飞扬或者陈怀远口中说出来的,她还不会如此厌恶!苏小伞愤怒地说:“你给我滚,不要脸的狗东西——”鬼谷子笑笑:“小伞,不要如此生气,身体要紧!我对你一点恶意也没有,我想,我们应该成为好朋友的!” 苏小伞扭过头,对沉默的陈怀远说:“你他妈的要是个男人,就把这个狗东西杀了!” 陈怀远愣了一下,然后像匹饿狼般朝鬼谷子扑过去。 鬼谷子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墨镜也被打落在地。没等陈怀远的第二拳落下来,他就撒腿跑了。他边跑边回头说:“苏小伞,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让你成为我的女朋友——” 陈怀远要追,苏小伞说:“算了,就是追上他,你也不可能把他杀了!其实,这样的疯子,也不值得你去和他换命,虽然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的命比他值钱多了,最起码你还知道给你父亲修一座新坟!” 陈怀远的牙咬得嘎嘎作响。 他一脚踩住鬼谷子遗落在地上的墨镜,使劲地把它碾碎。 在回去的出租车上,苏小伞和陈怀远都默默无语,各自怀揣着心事。 苏小伞突然对这个城市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要承受那么多痛苦悲伤。她想起了节光,想起了香格里拉,想起了圣洁的神山……她拿出了手机,给节光发了一条短信:“我特别难过,心如刀割,觉得人生毫无意义!甚至觉得你说的那些,也是虚假的,不存在的。那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诱惑。” 不一会,节光回了一条消息:“小伞,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愿意,让我分担你的痛苦和悲伤。我曾经也有过你此时的想法,后来到了香格里拉,一切都改变了。也许我无法说服你要相信什么,但是有一种东西是存在的,那就是爱,爱能够拯救灵魂。你身上最缺少的东西,就是爱。多年来,我默默地爱你,你也给了我力量,就像这里天空中美丽圣洁的云朵。我每画一幅云朵的油画,心里感觉都在画你。爱不一定要回报,只要付出,心灵就会得到慰藉。” “节光,我相信你心中的爱,对我也好,对大自然也好。我也相信你的心地纯洁得像高原的雪地。可是我无力自拔,随时都感觉到要窒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圣地,你找到了,我却不知道它在哪里,我找不到,也看不到未来,心如死灰。” “小伞,你的压力太大了,最重要的是,你放不开一些世俗的东西。你被那个物欲横流的城市挤压着,每个毛孔都沾满了城市的污垢。可是,这次去上海,我看见了你的灵魂,你灵魂中还有一块净土,的确,你自己发现不了。你说得没错,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圣地,不要到任何地方寻找,它就存在于你的灵魂之中,一旦你意识到了,你就会变得纯粹,百毒不侵。在喧嚣的尘世,人们把最不重要的东西看得比命还重,比如功名利禄;而把最重要的看成是一文不值的东西,比如信仰和爱,总是玩世不恭地认为信仰和爱是不存在的幻象!甚至是可笑的东西!你现在也许还不明白,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节光,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我还是无法领悟你话中的深意。现在,我还是沉浸在痛苦和绝望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灰暗,支离破碎!” “我感觉到了你的疼痛,我的胸口也开始疼痛。我想我正在分担你的痛苦和悲伤,你要相信!只有相信,你的痛苦才能转化到我的身上,冥冥中总有神奇的力量在支配我们的肉体和灵魂。相信吧,让我来替你承担所有的痛苦和悲伤。” “……” 陈怀远问:“你在给谁发消息?” 苏小伞没有理他。 陈怀远又问:“你们在说些什么?” 苏小伞淡淡地说:“你不会明白的东西,一辈子也不可能明白的东西。” 说完这话,她感觉到心灵晴朗了许多。 因为她信! 深夜,窗外风声鹤唳。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顾新是不是也如此?他就躺在我隔壁房间的床上吗?或者还在那阴气逼人的画室里画恐怖的油画?晚饭的时候,我提起了俞滔。有那么几秒钟,他神情恍惚,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孩子,俞滔会回来的,他那么爱你,不会忍心离开你的。我想呀,等他回来,我就张罗给你们办喜事,这幢楼给你们结婚用,如果你们嫌我住在这里不方便,我可以搬出去住,只要你们幸福,爸爸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我也希望俞滔能够回来,也希望等他回来后就嫁给他,不管他家人反不反对,如果真的那样,我是不会让顾新搬出去住的。有个爱自己的父亲和一个爱自己的丈夫,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现实却是如此残酷,俞滔是死是活,还是一个谜。想起画室里的那幅油画,心惊肉跳,要是俞滔真的如画中那样被杀死了,我会怎么样? 我一定会彻底崩溃! 甚至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去阴间追随他。 黑暗中,我听到有人在哭泣。 像是王海荣的魂魄在哭泣,以前,我经常感觉到他凄凉的哭泣。自从和俞滔相爱后,我觉得他们已经合二为一了,俞滔就是王海荣,王海荣就是俞滔,他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我为王海荣找到了最理想的灵魂的居所,那就是俞滔的肉身。此时,我一点也不害怕,相反,有种力量在体内升腾而起。 我轻声说:“你不要哭,你告诉我,你们在哪里?让我找到你们,用我的柔情,安抚你们的灵魂。用我诚挚的爱,浇灌你们珍贵的生命!相信我,我离不开你们,为了你们,我可以放弃一切,连同我的命!快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你们!” 哭泣声消失了。 随即,我听到一声悲凉的叹息。 我又轻声说:“你不要叹气,这样没有用,哭也没有用,叹气也没有用。只有让我找到你们,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真的是你的魂魄在这个房间里飘动,那就请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或者带我去,找到俞滔的肉身,无论是生还是死,我都要找到。否则,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宁,没有快乐幸福可言。你要是真的爱我,就赶快告诉我吧,我知道你清楚俞滔的去向,你们是在一起的。” 幽冥中,王海荣的魂魄在说:“阿红,你跟我来!” 我相信自己不是在梦中,而是那么的清醒。 我从床上爬起来。 似乎有人牵着我冰凉的手,走出了房间。整个楼里,一片漆黑,我不用开灯也可以辨别方向,因为有人拉着我的手,带我穿过黑暗,去寻求真相。路过顾新卧室门口时,我停住了脚步,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那是我父亲顾新在说话:“姗,你可以安息了,我们的女儿终于和我在一起了;姗,我会好好待她的,会好好保护她的;你知道吗,她是那么的好,是落入凡间的精灵,是我的命!她和你一样美丽,一样冰清玉洁,我要把万般宠爱都给她,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莫名其妙地发麻,顾新说的话一下子变得那么不真实。不一会,我听到了顾新的呼噜声,刚才他说的是梦话吧。 我继续被牵引着走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来到画室的门前,我停住了脚步。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那扇门是如何开启的,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我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突然,画室里出现了一团迷蒙的绿光,像是梦境。 我真实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 那团绿光中出现了两个男人。他们面对面,像是在激烈地争吵。面对着我的竟然是俞滔,背对着我的人的背影模糊不堪,分辨不清他究竟是谁。他们吵着吵着,那模糊的人朝俞滔疯狂地扑过去。我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俞滔心脏的部位插进去了一把尖刀,插得很深,只露出刀把,那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做到这样。俞滔满脸的疑惑,双手捂住了心口,微微低下头,看着鲜血从手指缝中漫出来。血汩汩流淌,俞滔的嘴中也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缓缓地瘫倒在地,俯卧在血泊之中。绿光渐渐消失。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醒来后一切都是假的。地上的血渐渐明亮起来,血流就像是溶浆,流出了画室,从我双腿之间淌过,一直朝楼下流去。 鲜亮的血流引导我走下了三层楼的楼梯,来到底楼,一直朝门外走去。血流淌到小花园的香樟树下,渗入草丛之中。那条流淌过的血流,黯淡下来,被黑暗抹得干干净净。 街上路灯昏红的光照进来,小花园里的一切都可以看见。 我从墙角操起一把铁锹,在血水渗进去的草地上没命地挖了起来。那泥土是松软的,挖起来并没有费很大的气力。不一会,我就刨出了一个坑。我把铁锹再次插进土里时,感觉到了障碍,铁锹好像插在人的肉体上。我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我心爱的人身体的气味!我扔掉了铁锹,扑在坑里,拼命地用双手刨开了那层泥土,一具尸体赫然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尸体的上面还插着那把利刃!我抱起了死人的头,抹去他脸上的泥污。 借着路灯昏红的光亮,我看清楚了死者僵硬冰冷的脸,这就是俞滔的脸。我身上血管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我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没有任何的知觉。 此时,楼门外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呆立在那里,愣愣地凝视着我们。 这个世界静止了。 没有风。 没有呼吸。 没有心跳。 没有语言。 没有任何声音。 连路灯的灯光也凝固了。 世界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冰。 ------------ 第十六章 暗红色的吻痕 冷空气来袭,气温骤降。电视新闻报道,北方普降大雪,有的地方还发生了罕见的雪灾。苏小伞也希望上海下大雪,最好是下个不停,让大雪把这个城市覆盖或者埋葬。 早晨醒来,苏小伞感觉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 难受,恶心,有股东西往上涌。 苏小伞从床上弹起来,直奔盥洗室。 她对着抽水马桶狂吐! 其实她的胃空空的,吐出的都是淡黄色的胃液。苏小伞涕泪横流。 苏小伞的呕吐惊动了外面的陈怀远。 陈怀远敲着她卧室的门,焦虑地问:“小伞,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苏小伞吐完后,无力地趴在抽水马桶上,心想,陈怀远什么时候学会关心人了,以前,就是她病了,他也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苏小伞有气无力地站起,回到床上,对门外的陈怀远说:“我没事,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陈怀远没有再说什么。 苏小伞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这次没有在王巴那里接到活,是不是和别的图书公司联系一下,找点活干,否则手头上这6000元花完了,就连生活费也没有了。情况是相当严峻的,她不像那些大牌设计,人家主动找上门,总有干不完的活,设计费还很高。苏小伞想想,自己连小牌都不是,加上又不善于和人交往,找点活干是如此困难。 唉,不想那么多了,先休息几天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不可能饿死吧!苏小伞这样安慰自己。 节光发来了一条短信:“小伞,情绪好些了吗?” 看到节光的短信,苏小伞心里有了点温暖,心情也安静了许多。 苏小伞回了条短信:“我好多了,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比较情绪化。” “这样就好。可我还是不放心。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一个人站在旷野里哭,我想过去擦掉你的眼泪,把你抱在怀里。可是,我的脚步怎么也移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痛苦的样子,无能为力。那时,我的心很痛很痛。直到现在,我的心还在疼痛。” “节光,你真的不用担心,从小到大,我也碰到过许多事情,都挺过来了,我自己会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人总是在成长的,尽管要付出很多惨痛的代价,可我渐渐地看清了自己,明白了很多道理。” “是的,人一生都在成长。我也这样。成长的过程就是发现的过程。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发现自己内心的秘密……小伞,有时特别想念你,想得迷惘,想得无力,这个时候,时间是静止的。总担心你会发生什么事情,总希望为你分担些什么……” “谢谢你,我能够感觉到你的心痛,真的,因为你是最关心我的人,也许是最爱我的人。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我想,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这样,或许能够对得起你长久以来对我的那份无私的爱。” “……” 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苏小伞和节光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且,和他说话,时间过得飞快,心里也会变得晴朗。语言就是宿命,它是通向爱的最可靠的桥梁,如果和一个人无话可说了,一切都会终结,就像和陈怀远一样。她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节光,或者是爱上了香格里拉。但是,苏小伞对他还是有一丝牵挂,想到他独自面对那美丽又苍凉的世界,心里也会有一丝疼痛。 苏小伞突然想起了那神秘来信,肖阿红的命运牵扯着她的心。 她起了床,穿好衣服走出卧室,闻到了一股香味。她听到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心里嘀咕道:陈怀远在炒菜?要是这样,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没有走进厨房,而是迫不及待地下楼,打开了信箱。 信箱里有很多东西,都是些广告信函。 唯独没有神秘来信。 苏小伞站在那里,心里发凉。 是不是邮差搞错了,把神秘来信塞到别人信箱里去了?苏小伞挨个地往别人的信箱里瞄,看到的不是报纸就是那些讨厌的广告信函。苏小伞真想把那些信箱都撬开,仔细检查,看看有没有神秘来信。她没有这样做,而是怀着失望的心情回到家里。 苏小伞异常吃惊,陈怀远竟然做了一桌子的菜,简直不敢相信。白斩鸡,红烧鲫鱼,油煎豆腐……这些菜看上去色泽鲜亮,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苏小伞疑惑地问:“这些菜真的是你烧的?”陈怀远站在那里,苍白的脸有了些红晕:“是的,是我烧的。早上,听到你呕吐的声音,突然觉得特别对不起你,也许我当初不和你发生任何关系,你会过得更好,不会像现在这样伤神。我就去菜市场买了些菜,烧给你吃,也算是我向你表示道歉。”苏小伞说:“你不欠我什么,真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对了,没想到你有这个手艺,以前怎么不给我露两手。”陈怀远淡淡一笑说:“这都是和父亲学的,他没有其他本事,却烧得一手好菜,就是这样,他也没有能够留住母亲。我从来没觉得烧菜有多了不起,所以……今天算是我良心发现吧,做顿好吃的给你吃,这些天,你也没有好好吃顿饭。”苏小伞也笑了笑:“既然你做了,我也不客气,吃吧,还真有点饿了。”陈怀远说:“那快吃吧,菜凉了味道就差了。” 菜烧得还真的不错,不会比饭馆的差。 苏小伞说:“其实你应该去做厨师的。” 陈怀远说:“我想过,可谁会要我这么懒的一个人。” 苏小伞说:“你完全可以改变的,只要你认真地做一件事情,会做好的。” 陈怀远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在她碗里:“我也渴望改变,可总觉得已经晚了。” 苏小伞说:“不晚,你还那么年轻,其实生活才刚刚开始。” 陈怀远突然盯着她的眼睛说:“小伞,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苏小伞说:“问吧。” 陈怀远说:“你要如实回答我,你的回答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苏小伞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陈怀远迟疑了一会说:“如果我们重新开始,有这个可能吗?” 苏小伞摇了摇头:“已经不可能了,真的,我知道你很难过,很想和我重归于好,我不可能为了安慰你,说违心的话,我真的不爱你了,根本不可能重新开始。” 陈怀远的笑容变得苦涩:“我明白了。” 没有收到神秘来信,苏小伞心神不宁。 她总觉得神秘来信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是一个谜,也许读完所有的来信,她就会明白。肖阿红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谜底不会浮出水面。神秘来信不应该到此结束,再也不来了。苏小伞不认为这是一部小说,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这是她的直觉。 要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那么应该可以从神秘来信中提到的地方找到某些蛛丝马迹。比如华东大学,比如徐南区图书馆…… 苏小伞想,如果等到下午,邮差还是没有送来神秘来信,明天就去华东大学和徐南区图书馆找寻肖阿红的联系方式,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个入,总会找到什么的。 结果,到了晚上,神秘来信还是没来。 第二天,苏小伞起床后,打了个的士,直奔华东大学。到了华东大学,苏小伞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如此天真,神秘来信中没有说明肖阿红是哪个系哪级的学生,找起来难度是多么大。 她不可能每个系去问。 找到大学教务处,她说出自己寻找肖阿红的想法后,教务处的人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是个怪物。教务处的人没有给她任何答案,甚至不能确定华东大学曾经有没有过一个叫肖阿红的学生。她又到大学的其他部门问肖阿红的情况,同样一无所获。 苏小伞站在神秘来信提到过的那个操场上,茫然四顾。 她真希望操场上突然出现一只黄鼠狼。 那只黄鼠狼带她去寻找肖阿红,它一定知道肖阿红在哪里! 黄鼠狼却一直没有出现。 苏小伞怅然若失。 她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幢五层的男生宿舍楼前。这就是朱南海住过的那幢楼。站在楼门口,她抬头仰望,会不会有个花盆从天而降?天空阴沉沉的,哪有什么花盆。这幢楼的每个窗口每个阳台都找不出一个花盆。是不是因为当年花盆砸死了朱南海,住在这幢楼里的男生们就不敢养花了? 有个学生从里面走出来。 他朝苏小伞笑笑:“美女,你找谁呀?” 苏小伞说:“不找谁。” 他觉得奇怪,上下打量她:“不找谁,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苏小伞说:“随便走走。” 他有点赖皮:“嘿嘿,要不要我陪你走走呀,反正我现在没事可做,百无聊赖,陪美女走走,也许我会充实些。” 苏小伞心里说:“混蛋,年轻小小的就如此好色!” 她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而是笑了笑说:“好的呀,那就陪你姐姐走走吧!” 他兴高采烈地拍了一下手,笑嘻嘻地说:“这太好了,我带你在校园里走一圈吧,看谁还敢说我泡不到妞!” 苏小伞问:“你为什么这样说话?” 他爽快地说:“哈哈,我在这里是出了名的‘泡不到妞’,我十分喜欢和女同学搭讪,可是没有一个女同学理我,就连那些长得像土豆的丑妞都对我不理不睬!好失败哟!你看看我,也一表人才,学习也不错,家底也厚实,我老爸还是我们县的副县长!真是奇了怪了,你说,那些女同学是不是有眼无珠。” 苏小伞被他逗乐了:“哈哈哈哈。” 他说:“我知道你也会笑话我的,不过看你愿意陪我走的分上,我就不怨恨你了。” 他们边走边继续说着话,这个学生的话可真多。 苏小伞说:“你是不是怨恨很多人呀。” 他挠了挠头说:“也不会啦,开玩笑的。美女,我问你,为什么女同学们都不愿意搭理我?” 苏小伞说:“看你那么聪明,难道你自己会不清楚。” 他说:“真的不清楚。” 苏小伞说:“装傻吧!不过,换了我,我也不会搭理你的。” 他说:“为什么?” 苏小伞说:“因为你见谁都泡呀!” 他拍了一下手掌:“对呀,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我看谁都像一朵花,忍不住就去泡泡。” 苏小伞说:“那你还是谁都泡不到,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你这样的超级花心男的!对了,你问了我那么多,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他大方地说:“当然可以。” 苏小伞说:“你知道你住的那幢宿舍楼在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情吗,就是一个男生走到楼门口时,突然被落下来的花盆砸死的事情吗?” 他笑了笑说:“当然知道,这件事情一直流传下来,有新生住进来,学长就会告诉他们这件事情。说,如果你半夜起来上厕所,碰到一个头上顶着一个花盆的人,可千万不要和他说话,否则,他会把头上的花盆取下来,砸在你的头上。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就没事。” 苏小伞停住了脚步:“你说的是真的?” 他点了点头:“真的。” 苏小伞说:“那你有没有碰到过?” 他笑了:“我运气不好,连妞都泡不到,所以没有碰到过。不过,有人碰到过。一般碰到他的人,都是运气特别好的人,比如交了桃花运的,比如拿了奖学金的,比如……” 苏小伞明白了,这还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看来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神秘来信的内容是真实的,肖阿红也许确有其人。想到这里,她就想起了徐南区图书馆,那里范围比较小,说不定能够打听到什么。 苏小伞扔下那饶舌的男生,小跑着朝校门外跑去。 小男生在她身后说:“美女,别走呀,你还没有陪我在校园里走完一圈呢……唉,看来我真是个倒霉蛋,怎么就没有女人缘呢!郁闷,郁闷!” …… 来到了徐南区图书馆。 苏小伞问一个年轻的女馆员:“我想打听一个人。” 女馆员可不像大学里的小男生那么热情,而是冷眼相待:“打听什么人?” 苏小伞说:“我想问问,以前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肖阿红的人。” 女馆员不耐烦地说:“什么肖阿红,没听说过。” 苏小伞耐着性子继续问:“就在80年代初期,在你们这里工作过的一个女馆员。” 女馆员提高了声音:“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你问我,我问谁?” 苏小伞轻声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嘛,什么态度。” 女馆员听了她的话,急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要我什么态度?难道我要对你低三下四,我不知道的事情也要告诉你知道。” 苏小伞无语。 她不想和女馆员吵架,也不想和任何人吵架。 这时,走过来一个看上去50多岁的女馆员,她把苏小伞拉到了一边,微笑地说:“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刚刚失恋,心情不好,脾气比较大,她现在见谁都有火,我们也一样,理解她吧。” 苏小伞说:“没什么。我理解。” 她细声细语地说:“对了,你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吧,只要我知道的事情,一定会告诉你的。” 苏小伞说:“谢谢!是这样的,我想打听一个叫肖阿红的人。” 她眼睛一亮:“肖阿红,我知道的呀。我刚刚参加工作时和她是同事,可是她没有干多久就辞职了,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情,记不太清发生什么事情了,好像是她的未婚夫死了吧,具体也说不清楚了。” 苏小伞说:“是这样的呀,那你知道她后来去哪里了吗?” 她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苏小伞说:“会有什么人知道吗?” 她又摇了摇头:“不太清楚。反正馆里的人都不清楚,就剩我一个老人了。” 苏小伞很有礼貌地说:“谢谢您!” 她微笑道:“不客气。” 离开图书馆,苏小伞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心情异常的复杂。神秘来信一定是肖阿红写的,那是不是她寄给苏小伞的呢?她为什么要把写的东西寄给苏小伞?如果不是她寄的,那么又会是谁寄的?为什么?……很多问题困扰着苏小伞,百思不得其解。 ……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也快黑了。 突然,有个人一头撞上了苏小伞。 苏小伞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看到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弱智者站在面前。她心里异常吃惊,这该不会是肖阿红信中出现过的那个弱智儿吧!紧接着,弱智者说:“姐姐,你看到我哥哥了吗?他怎么还不回家?他说过要带一个漂亮姐姐回家的。”苏小伞心跳加速,颤声问:“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说:“你真笨,连我哥哥都不知道,他在我们胡同里可有名了。告诉你吧,哥哥叫张树森。”苏小伞明白了,他就是肖阿红信中的那个弱智儿。苏小伞又问:“你爸爸呢?”他想了想说:“福利院的阿姨说,爸爸去找哥哥了。姐姐,你看到我爸爸了吗?如果你看到他,让他和哥哥一起带我回家,我不喜欢福利院……” 苏小伞突然觉得特别难过,有流泪的冲动。 她说:“天马上黑了,你应该回去了。” 他倔强地说:“我不回去!不找到哥哥和爸爸,我就不回去。” 苏小伞心里说:“可怜的人,我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可怜的人,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 他接着又说:“姐姐,你不要告诉福利院的阿姨,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要是被她们知道了,会打我的!” 他惊恐的样子。 苏小伞突然想送他回去。 他一个人在这样的寒夜里走下去,也许会冻死的。苏小伞说:“你知道吗,我不是你姐姐,我是福利院的阿姨。” 他浑身发抖,连声说:“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错了,再不敢偷偷跑出来了。” 苏小伞哽咽地说:“阿姨不打你,可是你要听话,跟阿姨回去,以后再也不要偷偷跑出来了。” 他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猫,乖乖地说:“我跟阿姨回去,再不跑了。” …… 费尽周折,找了好几家福利院,才找到他所在的那一家。送完他出来,夜色已晚。街上行人稀少。苏小伞的胃里突然又翻江倒海,她扶住路边的梧桐树,疯狂地呕吐,吐得眼冒金星,天昏地暗。 吐完了,身体虚弱极了。 她站在街边,企图打辆的士回家。 可是,等了好大一会,也没有看到的士过来。 苏小伞觉得很冷,脸皮一阵阵抽紧。 突然,她看到不远处的街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个黑影,那个黑影朝她晃过来。苏小伞仿佛听到女人的声音:“苏小伞,我给你介绍对象,我手头上有很多优秀的小年轻……”苏小伞惊骇极了,这难道是王小烟被车撞死的地方。那黑影越来越近,叫声也越来越清晰。苏小伞惊叫了一声,狂奔起来。她跑得越快,后面的黑影也跑得越快,紧追不舍。要不是一辆的士神奇地出现在她跟前,后果不堪设想。上车后,的士司机问她:“你跑什么呀?”苏小伞惊魂未定:“有个黑影在追我。”的士司机说:“我怎么没有看到有人追你。”苏小伞无语。 整个晚上,苏小伞都在呕吐。 又一天来临的时候,苏小伞确定自己得病了。 她来到了医院,告诉医生自己的症状。那是一个长得娟秀的女医生,脸上总是挂着温暖的笑意。她温存地问道:“你上个月是不是没有来月经?”苏小伞想了想:“好像是吧。”女医生说:“你要确定。”苏小伞半年来总是月经不调,有时推后十几天才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都记不起有多长时间没有来月经了,越想越糊涂。她迷惘地说:“我记不起来了。”女医生说:“不要紧,化验一下尿液就明白了。” 化验完尿液后,苏小伞拿着化验单回到了医生办公室。 女医生正在给别的人看病,她看到苏小伞,轻柔地说:“姑娘,你坐会吧,稍等一下,我马上就给你看。” 苏小伞坐在那里,忐忑不安。 她很少上医院,只要踏进医院的门,就会觉得恐惧,会把自己想象成垂死的病人,也许是养母杨雪莉的死,给她的心灵留下了阴影。 那人走后,苏小伞坐在了女医生面前。 她把化验单递给了和蔼的女医生。 女医生看了一眼化验单,就高兴地说:“姑娘,恭喜你,你怀孕了!” 女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把苏小伞击懵了。 苏小伞呆呆地看着女医生微笑的脸,脸色苍白,浑身冰冷。 女医生关切地说:“姑娘,你怎么啦?” 苏小伞无语。 她茫然地站起来,默默地走了出去。 女医生脸上还是挂着温暖的笑意,看着苏小伞颓然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若有所思。 走出医院的大门,冷风吹过来,苏小伞清醒了些。 怎么会这样? 她喃喃自语。 很长时间以来,她只有两次**的经历。一次是和陈怀远,一次是和王巴。她记得很清楚,和陈怀远那次,他是戴了套的,以前他们每次**,都会采取避孕措施,因为他们俩都不想要孩子。和王巴那次,是铁定没有采取避孕措施的,那一场离奇的性事,给她造成怀孕的后果。 肚子的孩子不合时宜的到来,能不令苏小伞恐慌吗。 苏小伞恨自己,死的心都有了,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何面对未来漫长的岁月? 苏小伞也恨王巴,要是他小心点,带个套什么的,那将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她在极度复杂的心情下,给王巴打了个电话。 “喂,是小伞吗?说话呀——” 苏小伞的眼泪流了下来,咬着牙说:“我想见你一面!” “什么时候?” “现在!” “可是我一会要开选题会。”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见你!如果见不着你,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到我,你就知道了!” “这——” “你别犹豫了,事情特别严重,你到底见不见我。” “见,见!在哪里?” 苏小伞看到街旁边有家茶餐厅,就说:“在光大会展中心对面的香港茶餐厅,我在这里等你!” 说完,她把电话挂了。 苏小伞走进茶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一个女服务员走到她跟前,微笑着说:“小姐,请问你要点什么?” 苏小伞无力地说:“先来杯冰水吧。” 女服务员说:“好的,这里有菜单,你先看看需要什么。” 苏小伞点了点头。 不一会,女服务员端过来一杯冰水,放在她面前。苏小伞说:“我还有个朋友要来,等我朋友来了再点东西吧。”女服务员笑着说:“没关系的。”苏小伞愣愣地凝视着玻璃杯里的冰水,心里特别难过。她突然端起那杯冰水,大口地喝起来。喝完这杯冰水,她浑身颤抖,更觉寒冷。寒冷使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开始考虑怎么解决问题。 这孩子是绝对不能要的! 这是她最强烈的想法。 过了一个多小时,王巴才匆匆走进来。他笑容满面,春风得意的样子。他打了个响指,女服务员走过来。他说:“给我来杯蓝山咖啡。”女服务员说;“好的!”王巴笑着问苏小伞:“你要喝点什么?”苏小伞冷冷地说:“我喝冰水就可以了。”他发现苏小伞面前的玻璃杯是空的,就对女服务员说:“再给她加杯冰水吧。”女服务员说:“先生,还要点什么吗?”他说:“现在还不到吃饭时间,我们先喝点东西,到时要吃什么再说吧。” 女服务员离开后,王巴笑着问她:“小伞,那么着急找我,是不是想我了?” 苏小伞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以为自己又叫他来上床。想到上床,苏小伞就觉得恶心。 苏小伞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 她的脸色寡白,白纸一般。 王巴明白了,不是让他来上床的,说:“小伞,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找我?有事快说,公司里还有一大摊的事情呢。” 苏小伞心里骂了声:“王八蛋!” 可她不知如何开口。 王巴说:“是不是上次设计费的问题?那剩下的3000块钱,我已经带来了,这就给你。”说着,他从黑色皮包里取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了她面前:“你点点。” 苏小伞把信封推回到他面前,冷冷地说:“王巴,我怀孕了!” 王巴愣了一下,笑了笑说:“怀孕了好呀,你可以当妈妈了。” 苏小伞咬着牙说:“你别得意,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王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苏小伞,你说什么?” 苏小伞说:“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听明白了吗?” 王巴冷笑着说:“你确定是我的?” 苏小伞说:“确定!” 王巴用手抹了一把脸,脸色变得难看:“你真的以为是我的孩子?而不是别人的?” 苏小伞点了点头。 她内心特别悲凉,突然后悔把他叫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因为她已经明白,把冷血的王巴叫来,是自取其辱。 果然,王巴冷笑道:“你怎么可以认为孩子就是我的,谁知道你和多少人上过床!你这样说,是很不负责任的!要是别人搞出来的孩子,算到我头上,你不觉得这太不公平吗?” 苏小伞气得发抖,突然站起来,伸出颤抖的手,抓起那个装满冰水的玻璃杯,朝王巴脸上泼过去。她重重地把玻璃杯放回桌面上,颤声说:“王巴,你给我听着,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去做DNA化验,你就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了!听明白了,混蛋!” 说完,她就离开座位,冲出了茶餐厅。 王巴呆呆地坐在那里。 一动不动,冰冻了一般。 过了许久,他才说出了一句话:“他妈的,嗑瓜子嗑出臭虫来了!倒霉!这该如何收场?” 苏小伞像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脑袋里满是糨糊。她心里十分矛盾,如果真的把孩子生下来,那会怎么样?就算是王巴认了这个孩子,他顶多给她一笔抚养费,她也要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把孩子拉扯大,那将是什么样的日子?那样,她就彻底废了,她还如此年轻,就成了单亲妈妈,如何度过漫长的一生?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根本就不敢往下想。如果把孩子打掉,苏小伞心里的一口气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该如何是好!苏小伞想起了慈爱的养母杨雪莉,如果她还在,就是生下这个孩子也没有关系,她那么喜欢孩子,她一定会帮助自己把孩子带大的。无奈的是,她过早地离开了人间。苏小伞也想起了节光。她真想给节光打个电话,把这个事情告诉他,也许他会给他一个良好的建议。可是,苏小伞不敢给他电话,此时,她感觉自己就是污浊的残花败柳,不能玷污节光,节光在苏小伞心目中,纯粹得像高原上空的白云,也像那圣洁的神山…… 苏小伞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从白天到晚上,再到深夜,一直沉睡,就连陈怀远做好了晚饭叫她吃,她也没有听见,仿佛死人一般。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起来了,外面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来。 浓得像漆一样的黑暗。 黑暗中,有个人打开了卧室的门,鬼魅般摸进来。苏小伞仿佛醒着一样,心里十分清楚,有个黑影在向自己靠近。她想喊也喊不出来,四肢像是被绑住了,动弹不得,胸口似乎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使她喘不过气来。 苏小伞心里喊:“陈怀远,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过来救我,我身处极度的危险之中,难道你忍心让我像向含兰那样死去?” 她又想,陈怀远是不是死了。 被潜入家里来的陌生人杀死了,否则他怎么会无动于衷,怎么感觉不到那人的进入。 苏小伞眼窝里积满了泪水。 那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 黑影靠近了她,就站在床头,近在咫尺。 苏小伞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一股口臭味朝她的鼻孔袭来。 她心里哀叫了一声:“是他,没错,就是他!为什么就逃不出他的魔掌,他难道不是人,是勾魂的厉鬼!” 苏小伞的耳边传来了一声冷笑。 接着,她听到了细微的说话声:“小伞,我真的喜欢你,我说过的,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刚落,有种冰冷的东西贴在了苏小伞的左脸颊上,那是他的嘴唇。 他在吻苏小伞的左脸颊。 吻完后,苏小伞觉得他在脱自己的衣服。 他把她脱得一丝不挂。 有双冰冷的手在她身上游动,从她的脖子到胸脯,又从胸脯到她的小腹,然后摸她的大腿,又从大腿到小腿……唯独她身体最隐秘的那个部位,他碰都没有碰一下。 此时,苏小伞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接下来,他还会干什么?苏小伞一无所知。她心里十分清楚,今夜他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了。苏小伞绝望了!就在她无比绝望时,她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那黑影就离开了她的床边,朝门外走去。苏小伞感觉到他出了卧室的门,还轻轻地把门带上了。他究竟要干什么?他还会不会再度进来,折磨她的灵魂和肉体? 不一会,苏小伞闻到了一股香味。 那是玫瑰花的香息。 花香渐渐地把口臭的味道遮盖。 苏小伞的身体渐渐地在玫瑰花的香味中复苏。她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腿,捆绑住她手脚的绳索突然消失了。她一伸手按下了房灯的开关,自己果然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她的双乳间,竟然放着一朵怒放的玫瑰花。 苏小伞马上联想到向含兰尸体上的那朵玫瑰花! 这意味着什么? 他真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人物! 苏小伞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衣服。 她突然听到外面厅里有人在说话:“你给听着,再给你两天时间,如果我收不到50万块钱,你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只要我不死,就一定会让你好看的!我不是威胁你,等着瞧吧!你不要问我在哪里,告诉你吧,我不在上海,你找不到我的!不要枉费心机,还是乖乖地把钱打到我给你的账户上吧!” 是陈怀远在说话! 难道是陈怀远和那个魔鬼般的混蛋串通好的,故意放那混蛋进来凌辱她? 不,不可能! 陈怀远不会如此下作! 苏小伞打开门,走了出去。陈怀远见她出来,赶紧把电话挂了,神色慌张地看着她。苏小伞说:“陈怀远,你一直没有睡吗?”陈怀远吞吞吐吐地说:“我睡了呀,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关门,就醒过来了。”苏小伞说:“真的?”陈怀远说:“真的!”苏小伞说:“你刚才在和谁说话?”陈怀远嗫嚅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请你不要问,我也不会说的。” 苏小伞说:“刚才是有人进来了!” 陈怀远异常紧张:“是谁?” 苏小伞说:“不知道。” 陈怀远突然指着苏小伞的脸说:“吻,吻痕!” 苏小伞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左脸颊上果然有一个暗红色的吻痕,这次是如此的真实,连陈怀远也看到了。她用手摸了摸,吻痕模糊起来,那是口红,真实的口红,暗红色的口红。 陈怀远说:“真的有人进来了?!” 苏小伞说:“是的。” 陈怀远惊恐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是谁进来的?” 苏小伞说:“现在知道了,就是鬼谷子!” “他还会来吗?” “不知道!” ------------ 第十七章 他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王巴的老婆张枚找上门来,苏小伞十分吃惊和惶恐。 张枚登门造访时,陈怀远不知到哪里去了,他真是一个靠不住的男人,还说要和苏小伞重新开始。 门铃响后,苏小伞在门里问道:“你是谁?” 张枚笑了笑说:“我是张枚,王巴的老婆!” 苏小伞从猫眼上看到了那张妖艳的脸,心里突然特别紧张,好像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捉奸在床。 她脸红耳赤,心跳加速。 张枚好像揣摸透了苏小伞的心思,还是笑着说:“苏小姐,不要害怕,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只是想找你好好聊聊,开门吧,外面冷呢。” 苏小伞想,还真不能怕了她,而且,自己为什么要怕她! 给自己壮了壮胆后,苏小伞开了门。 张枚进门后,皱了皱眉头,瞥了一眼被陈怀远睡得乱糟糟的沙发,说:“让我坐哪里呀?” 苏小伞平静下来,冷冷地说:“随便。” 张枚硬着头皮弯下腰,把沙发上堆着的被子往里推了推,坐了下来。 苏小伞说:“放心吧,我们家的沙发不会弄脏你的屁股的!” 张枚笑笑:“弄脏了也不要紧,回去洗洗就干净了,就怕心里脏了,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苏小伞听出了她话中的含义,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反驳她。 张枚说:“开门见山吧,你要多少钱?” 苏小伞说:“钱?” 张枚说:“对,钱!难道不是钱的问题吗?” 苏小伞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张枚说:“那你认为自己是什么人?” 苏小伞说:“我是什么人和你没有关系。” 张枚说:“当然有关系,很大的关系!你想想,因为你的人品问题,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家庭了!王巴什么都向我坦白了,是你勾引他的,我相信我丈夫说的是实话,那天看到你,就觉得你很不正常!所以说,主要责任在于你,而不是他。但是我不否认他也有过错,因此,我登门来和你商量解决这个问题,你开个价吧,多少钱,这算是王巴过错的代价。” 苏小伞浑身颤抖。 张枚说:“说话呀,你开个价,只要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其实,我是可怜你才来的,都是女人,我知道女人的苦衷。否则,我也不会管这事,况且,王巴当时和你完事后是给过你钱的,出来做这种事情,是要承担后果的。你考虑一下吧。” 苏小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枚又说:“你也许想通过这事要挟王巴,让他娶你?或者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们夫妻很恩爱的,这天下人都知道。男人嘛,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在外面打点野食也是正常的。我理解他,不可能因为此事和他闹翻。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我给你一个良好的建议,你可以从我们这里拿走一笔钱,去把孩子做了,然后找一个好男人,好好生活,凭你的姿色和才华,找个好男人应该不难,没有必要过这样下三滥的生活。” 苏小伞终于忍不住了,愤怒地喊叫道:“你们过的才是下三滥的生活,看看你们的嘴脸,是什么东西!没见过你们这样无耻的人!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滚吧!我就是穷死,也不会要你的臭钱!滚,给我滚!” 张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说;“苏小伞,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要把事情闹大也可以,那样伤的是你自己!对我们来说,什么问题也没有,你到哪里说,哪怕是告到法院,结果都是一样的,身败名裂的是你!对王巴来说,只有好处,就算是他们公司的一场炒作,说不定他公司的书卖得更好!一个做封面设计的女人,勾引图书公司的老板,最后女人用怀孕来要挟他……这多有新闻价值呀,我保证王巴不用花一分钱,全国的媒体会在一夜之间发表这个消息!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小伞脸色铁青:“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一辈子也不要看到你!” 张枚说:“看来你真的是愚顽不化!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把话已经撂在这里了,你想通了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也懒得在这里和你费口舌了,你这里臭烘烘的简直让人受不了!” 说完,张枚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走了。 苏小伞重重地把门关上,背靠在门上,不争气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 这算什么事呀! 苏小伞恨死了自己! 一连两天,苏小伞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时而昏睡,时而醒来。时间仿佛停止了,如果能这样死去,倒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可是她没死,还活着。 昏睡时,噩梦连连。 苏小伞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弄堂里,弄堂两旁站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用鄙夷的目光打量她。她无地自容,像个犯下了滔天大罪的人,仓皇地行走。那些人朝她指指点点,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还朝她吐口水,扔烂菜叶……面对人们的侮辱谩骂,苏小伞想快速地奔逃,脚步却那么缓慢。突然,有个男人从后面朝她追过来,抓住她的头发,拼命地打她,还把她的头往墙上撞。这个男人竟然是养父苏国庆。他在对苏小伞施暴时,人们围拢过来,高喊着:“打死她,打死这个荡妇!”苏小伞凄声喊叫:“我不是荡妇,不是荡妇,放开我,放开我……妈妈,快来救我,妈妈快来救我——”……人都消失了,苏国庆和围观的人们,都消失了。弄堂里寂寞得可怕,苏小伞伤痕累累,躺在湿漉漉的地上,浑身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她艰难地抬起头,喊着:“妈妈,救我,妈妈,救我——”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两个女人,她们漠然地望着苏小伞。苏小伞看见了她们,一个面容清晰,一个面目模糊。面容清晰的是她的养母杨雪莉,面目模糊的女人不知道是谁,难道是她的生身母亲?苏小伞喊道:“妈妈,过来救我,妈妈——”可是,她们却转身而去,头也不回,消失在弄堂深处…… 苏小伞还梦见自己站在苏州河边,看到一个女人把襁褓中的女婴放在那棵法国梧桐树下,然后转身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女婴哇哇大哭,哭声撕破了深沉的夜,也撕破了苏小伞的心。她走过去,抱起了女婴。女婴突然停止了哭泣,用大人的口吻对她说:“妈妈,你不要抛弃我!你既然生下了我,为什么要抛弃我,如果早知道要抛弃我,你就不应该生我下来。妈妈,你忍心让我在这个凄风苦雨的深夜哭泣?你忍心让我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种种艰难困苦,经历心灵的痛苦折磨……”苏小伞满脸的泪水。她不知道怀抱里的女婴是谁。仿佛是她自己,又仿佛是她的女儿。苏小伞抱着女婴茫然四顾,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找不到可以温暖的家…… 另外一个梦,苏小伞被很多人强摁在一张大床上。其中一个男人在旁边说:“你们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掏出来,要多少钱,我也给你们!”一个女人接着说:“对,把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掏出来,钱不是问题!你们快动手呀,还愣着干什么!”苏小伞听出来了,说话的人就是王巴夫妇。他们七手八脚地扒光了苏小伞的衣服,她的挣扎无济于事。有个人说,让开点,让开点。这人出现在苏小伞面前,他的手上拿着把锋利的切西瓜的刀,面目狰狞,他冷笑着说:“苏小伞,你终于落在我的手里了,嘿嘿!”苏小伞惊惧地喊:“鬼谷子,你不得好死!”他又冷笑着说:“我当然会不得好死,我早料到了,你知道吗,只有死亡才能让我远走高飞,其实我也厌倦了这个世界!嘿嘿,可是在我不得好死之前,我要让你不得好死!然后我们一起远走高飞。”邪恶的鬼谷子冷笑着把刀放在了她隆起的肚皮上,像切西瓜一样切了下去…… …… 无穷无尽的噩梦在折磨着苏小伞。 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大汗淋淋,气喘吁吁。 她想爬起来,到外面去透一口气,可浑身无力。 这个深夜,她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又感觉到床边站着一个人。她闻到了浓重的口臭,接着又闻到了玫瑰花的香味……苏小伞在那个黑影飘走后,再也躺不住了,身上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力量,她从床上爬起来。打亮了灯,走进盥洗室,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左脸颊上印着一个暗红色的吻。苏小伞拧开水龙头,疯狂地用水往脸上泼,然后使劲地擦洗……洗掉那个暗红色吻痕,苏小伞来到了客厅里,看到陈怀远躺在沙发上沉睡。 苏小伞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使劲摇晃:“陈怀远,你给我起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知道吗,又有人进来过了!” 陈怀远惊惶失措地坐起来,胡乱地说:“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苏小伞愣愣地看着他,心想:陈怀远一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否则他不会如此惊慌。 陈怀远清醒过来后说:“小伞,怎么了?” 苏小伞淡淡地说:“他又来过了!” 陈怀远说:“谁?” 苏小伞说:“鬼谷子!” 陈怀远的目光突然变得阴冷:“他该死!” 苏小伞说:“我们都该死!” 说完,她有气无力地走进了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两包方便面,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橙汁,默默地走进了卧房。陈怀远说:“小伞,我给你煮点别的吃吧,你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叫你,你也不理我。”苏小伞没有理会他,把卧房的门关上了。 苏小伞坐在床上,拆开方便面的包装袋,把方便面拿出来,塞到嘴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咔嚓”“咔嚓”地咀嚼起来。以前,忙碌的时候,总是边干活边这样吃方便面。“真香呀!”苏小伞说,“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她拿起了手机,一看,有几十个未接电话。还有好几条信息。电话都是节光打来的,信息也都是节光发给她的。这个世界上,只有节光还记得她,也只有节光牵挂她,节光的信息和电话,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小伞,你好吗?” “小伞,你怎么不回我的消息。” “小伞,你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刺痛,感觉你的心也在疼痛。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伞,你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我可以感觉到,真的。打你电话也不接,也不回消息,我心急如焚。小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挺过去,记住,没有过不去的坎。如果你看到我这条消息,一定给我回个电话,否则我会担心死的!你可知道,我的心一直疼痛不已。” 看着这些信息,苏小伞心里特别温暖,又特别伤感。 该不该给节光打一个电话呢? 苏小伞的心突然疼痛极了,整个胸口都痛得麻木。 节光的心此时是不是也在疼痛? 她用颤抖的手拨通了节光的电话。 “喂,节光吗——” “小伞,我是节光。” “你没睡吗?” “睡了,可是突然惊醒,心痛得厉害,感觉你在叫我的名字,感觉你十分无助,十分痛苦。” “真的?” “真的。小伞,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告诉我,把什么都告诉我,让我来替你分担,好吗,小伞!” “没什么。听到你的声音,我心里平静了许多。”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感觉到了,你骗不了我的,小伞,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你真的想听?听了不会瞧不起我?” “真的想听!你说什么我都理解你的,小伞,你放心,无论你做干什么,爱你的心不会改变。” “我怀孕了。” “什么?” “我怀孕了!” “你为这事难过,伤心?” “是的。” “是陈怀远的孩子?” “不是,如果是他的,我还不会如此痛苦,如此羞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那天晚上,我特别沮丧,特别愤怒,就萌生了一个可耻的念头,想找个男人上床。节光,你不要鄙视我,我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你知道那想法是多么可笑和无知,我竟然认为只有找个男人上床才能让自己的灵魂安宁。你知道,我对男人一直有种恐惧感,所以认识的男人也不多,考虑了很久,就给图书公司的老板王巴打了个电话……我没想到会这样,真的,节光,我现在是个肮脏的人,不配你对我如此关怀,不配你对我的爱。我说完了,的确心里轻松了许多,我想我会好好面对的。节光,你把我忘了吧,我这样对你不公平。” “小伞,我真的理解你。你不要想太多,我说过,无论你怎么样,我都是爱你的。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完全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这需要一个过程,我愿意和仿一起度过这段困难的日子,你只要感觉我在,心灵就会渐渐安宁。希望你因着我的挚爱而减轻痛苦,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只有爱会永存!” 苏小伞哽咽地说:“节光,我不值得你这样的,真的,不值得!” 节光动情地说:“小伞,别哭。擦干眼泪,鼓起勇气去面对。让我握住你的手,凝视着你的眼睛,看着你慢慢安静下来……” …… 苏小伞无力地躺在病床上,身体像是被全部掏空了,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麻木,头脑还是清醒的,可以开始考虑未来的岁月。她把孩子做掉了,大出血差点夺去了她的生命,浴火重生,她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苏小伞心里想念一个人,第一次觉得想念一个人是那么的坚定,幸福,心无旁骛。苏小伞感觉到他的气息像个巨大的磁场,笼罩着她,让她感觉到温暖,心里充满活着的勇气。她想给他打个电话,可是没有。手机里有许多他发来的信息,那些语言让她心灵慰藉。 陈怀远坐在病床边,神不守舍,两眼无神。 他不知道苏小伞心里在想什么,如果知道,又会如何? 苏小伞歪过头,朝他笑了笑,微弱地说:“怀远,谢谢你。” 是陈怀远陪她来医院做手术的。陈怀远一直在手术室外面等候,当医生出来告诉他苏小伞大出血时,他疯狂地抓住医生的衣领,瞪着眼睛吼道:“你一定要把她救活,她要是死了,老子杀了你!”医生让他保持克制,一定全力抢救。他稍微冷静些后,主动对医生说:“医生,你们抽我的血吧,我是0型血,可以用的!”抽血的时候,抽掉300毫升了,他还坚持让护士抽,护士说:“不行,一次最多只能抽300毫升!”陈怀远说:“可以的,你继续抽!”护士说:“真的不行!”他瞪起了眼睛:“老子让你抽你就抽!”护士无奈,又给他抽了300毫升,他还要继续抽,护士再也没有给他抽了。抽完血后,陈怀远觉得头昏沉沉的,无力地坐在急救室门口,一直等到苏小伞被推出来。 陈怀远神思恍惚:“你说什么?” 苏小伞轻轻地说:“我说,谢谢你。” 陈怀远凄惨一笑:“谢什么呀,这是我第一次为你做的有意义的事情,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苏小伞说:“怀远,别灰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和我都一样。” 陈怀远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苏小伞又说:“怀远,你回去休息吧,你太辛苦了。” 陈怀远还是没有说话,把脸朝向了窗外。 苏小伞看不到他的脸,但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抽搐。 钟飞扬拿着一束百合花,提着一篮子的水果,走进了病房。苏小伞心里微微有些吃惊:“钟警官,你怎么来了?”钟飞扬笑了笑:“别说话,好好地躺着,你的身体还十分虚弱。”苏小伞说:“谢谢你,钟警官,我没事的。”这时,陈怀远回过头看了钟飞扬一眼,显得十分紧张,站起身,快步走出了病房。钟飞扬说:“你不是和他分手了吗?怎么——”苏小伞说:“是分手了,可还住在一起,等他找到地方,会搬走的,这次可真亏了他。”钟飞扬说:“也对,分手了也可以做好朋友的,没有必要搞得像仇人一样。” 苏小伞说:“是呀,没有必要搞得像仇人一样,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有说不出的苦,理解就好了。” 钟飞扬说:“你可要把身体养好,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苏小伞说:“我说过要请你吗?” 钟飞扬说:“是呀,你忘了,当初你亲口对我说的,要是把向含兰的案子破了,就请我吃大餐的。” 苏小伞说:“抱歉,我真的忘了。” 钟飞扬说:“没有关系,等你病好了,你请我吧,我来买单。” 苏小伞笑了:“那怎么能行,别看我穷,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钟飞扬说:“好了,你别说话了,我给你讲件事情吧,你静静地听,不过,听完了,你不要害怕。” 苏小伞说:“我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呀。” 接着,钟飞扬给她讲发生在向含兰家对面那个空房子里的事情。 当初给这房子装修的是三个安徽农民。一个叫黄国权的小包工头带着两个工人,那两个工人叫黄小栓和黄格子。黄国权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黄小栓和黄格子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都是一个村里的人。黄国权的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又怀上了一胎,很快就要生了。为了逃避计划生育,黄国权的老婆李云彩也来到了上海,给他们做饭洗衣,等待把孩子生下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黄国权想儿子都想疯了,有时在街上看到有小男孩走过,他的目光就会紧紧粘上去,仿佛那男孩就是自己的儿子。李云彩每给他生下一个女孩,他就会十分生气,对她不是打就是骂。李云彩迫于他的暴力,忍气吞声,心里也暗暗发誓,一定要给黄国权生个儿子,否则她这一生都没有好日子过。黄国权也给她许下了愿,如果她生下儿子了,就把她当皇后娘娘一般供养。没有想到,在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里,李云彩又生下了一个女婴,黄国权气得要上吊,李云彩也失魂落魄。女婴生下来的当天晚上,黄国权把李云彩母女俩扔在出租屋里,自己回到了鸿泰小区的装修现场。平常他们都住在这里。他垂头丧气地对他们说:“唉,这个臭婆娘,又给老子生了个女娃!”黄小栓说:“国权叔,你就看开一点吧,现在什么年代了,男孩女孩都一个样!”黄格子却说:“没个男娃总归不行的!国权叔,你不要生气了,大不了再生一个!”黄国权说:“说得轻巧,家里已经两个女娃了,再养一个,负担就越来越重,赚这点辛苦钱,容易吗,要是再生个女娃怎么办?我带着她们喝西北风呀!”黄格子说:“我看,先把这个女娃送人得了,这样再生一个你的负担就不会那么重,要是下一胎生个男娃,岂不是皆大欢喜!”黄小栓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黄国权叹了口气说:“可谁要呀!我总不能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去问:你要吗?送个孩子给你。”黄格子突然放低了声音说:“实在不行,就把她扔了,扔在那个小区的门口,说不准有好心人就拣去养了。”黄小栓说:“这不行,要是没人拣去,孩子死了怎么办,要是被警察查出来,罪可不轻!”黄国权说:“是应该想个万全之策,你们说得对,这个女娃是万万不能留下来了!送也不是,扔也不是,这——”黄格子突然站起来,用拳头敲了敲那扇承重墙,莫名其妙地说:“这墙可是真厚呀!”黄国权也站起来,走过去,用拳头敲了敲承重墙,自言自语道:“这墙真是很厚呀。”黄小栓说:“承重墙是厚,这和女娃有什么关系呀?”黄国权说:“有关系,有关系!”黄小栓和黄格子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黄国权突然阴冷地说:“如果在这里挖出一块来,把一个小木箱子放进去,再砌起来,会怎么样?”黄小栓听了大惊失色:“你想把女娃砌到墙里去?”黄格子却冷冷地说:“我看这个主意不错,我想永远也不可能有人会发现的。”黄国权说:“那就这么干吧,明天,你们把墙挖开,到了晚上,我就把孩子抱来!”黄格子说:“好的!”黄小栓说:“我不干,你们不要拉上我,我害怕!”黄国权恶毒地瞪着他:“你不干也得干,否则把你也一起砌进墙里,老子说话算话!”黄小栓浑身瑟瑟发抖。黄格子笑了笑说:“小栓,你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事情。”黄小栓脸色苍白。黄国权说:“睡吧,天不早了,明天按我说的做!”第二天深夜,黄国权悄悄地把孩子抱进了这个房子。他们用被褥把窗户门遮了起来,就开始行事。襁褓里的女婴还在沉睡,那张小脸粉红色的,眼睛是一条线。黄国权说:“先把她捂死吧!”黄格子哆嗦了一下,说:“还是不要捂,砌到墙里后,没有空气,她自己会憋死的!”黄国权说:“这样也好,我还真有点下不了手。”此时黄小栓在一边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发抖。黄国权正要把女婴放进小木箱,黄小栓说:“等等!”黄格子说:“你要干什么?”黄小栓说:“我觉得这女娃很可怜的,刚刚生下就要回去了,中午时,我偷偷出去买了一套小衣服和鞋子,让她穿得体面些走吧,这样,我的良心会安宁些。”说着,他拿出了一套红色的小衣服和一双红色的绣花的布面童鞋,给女婴穿上了。穿好衣服鞋子,黄国权就把女婴放进了那个小木箱。就在他们把箱子盖订上时,黄小栓发现女婴脚上只剩下了一只童鞋,他在房子里找来找去,就是没有找到另外一只童鞋。他们把箱子放进了墙里,然后用水泥糊上,将要封闭住那个墙洞时,里面突然传来了女婴的啼哭。他们赶紧把墙洞全部封上了,女婴的哭声也消失了…… 钟飞扬讲完后,苏小伞浑身瑟瑟发抖。 钟飞扬关切地问:“小伞,你没事吧!” 苏小伞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颤抖着说:“没事,没事!现在的人怎么就如此残忍呢?” 钟飞扬说:“人从来都是残忍的。” …… 钟飞扬走后,陈怀远幽魂般闪了进来。 看到苏小伞惊恐的样子,嗫嚅地问道:“小伞,那警察和你说了些什么?” 苏小伞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陈怀远也不问了,说:“小伞,你太累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吧。” 苏小伞真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鬼谷子手上拿着一朵玫瑰花推门走进了病房,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 第十八章 那一份残忍的父爱 鬼谷子走进病房,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陈怀远见到他,马上站起来,挡在了他的面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低声喝道:“你给我滚出去,我们不欢迎你这个恶棍!” 鬼谷子平静地说:“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伤肝呀!对了,你看小伞在睡觉呢,小声点,不要吵她,让她好好休息,你不心疼她,我还心疼呢。” 陈怀远气得眼睛冒火,压低了声音说:“我再跟你说一遍,你给我滚出去。” 鬼谷子还是平静地说:“年轻人,我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害怕了吧!害怕我把你心爱的人抢走,对吧?告诉你吧,你没戏,你已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说得没错吧,年轻人。现在,我要对你说,请你到外面去,等我和她说完几句话,我会走的!” 陈怀远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着牙说:“我真想杀了你!” 鬼谷子无所畏惧的样子:“你杀不了我,真的,就凭你,肯定杀不了我!还是把手放开,乖乖地出去等着吧,我说话算话,只和她说几句话就走!你如果想和我决斗,有的是机会,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们要是决斗的话,谁先倒下还不一定呢!放手吧!” 陈怀远没有放手,呼吸急促,眼睛里充满了杀气。 苏小伞睁开了眼。 她看到鬼谷子竟然没有恐惧,也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说:“怀远,放开他。” 鬼谷子笑着说:“年轻人,你听到没有,你的女皇让你放开我!” 陈怀远很不情愿地松了手。 鬼谷子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到了苏小伞面前,把手中的那朵玫瑰花递给苏小伞,谄媚道:“小伞,献给你的。” 苏小伞接过那朵玫瑰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轻声说:“好香哇,比口臭味强多了。” 鬼谷子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你喜欢就好!只要你喜欢,往后我可以每天都给你送。” 苏小伞淡淡一笑:“好呀,这可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鬼谷子回头看了气得快要发疯的陈怀远。 苏小伞明白他的意思,就对陈怀远说:“怀远,你出去一会吧。” 陈怀远无奈,只好悻悻而去。 苏小伞说:“鬼作家,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鬼谷子笑了笑说:“其实,今天不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而是有入托我来的。” 苏小伞说:“谁?” 鬼谷子说:“你应该可以猜到的。” 苏小伞说:“我猜不到。” 鬼谷子说:“当然是王巴王总咯,他们夫妻俩还是很关心你的,你看,让你住这么好的病房,还给医院交了一大笔的押金,特地交待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上次,他父亲住院,也没这个待遇。你应该明白,他是煞费苦心哪!他们自己不敢来,怕你生气,影响你身体的恢复,所以才委托我来。他们说,你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那样对谁都不好。你就放他一马,以后还是好朋友,还可以继续合作的嘛!况且,我以后的新书还想继续让你设计封面呢!” 苏小伞笑了笑,平静地说:“你要说的就这些吗?” 鬼谷子点了点头。 苏小伞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吧,我从来都不想把事情闹大,让他们放心吧。另外,请你转告他们,这次的住院费和医药费,我以后有钱了会还给他们的。最重要一点,你要亲口对他老婆说,我不是**,让她好好提防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他对她也会不认账的。” 鬼谷子说:“明白了,我一定把你的话给他们带到。听了你这一席话,我更加的爱你了,看来,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苏小伞说:“那你可以走了!” 鬼谷子笑着说:“你好好养病,我还会来看你的。” 说完,他就朝门外走去。他正要拉开门,苏小伞说:“你等等。” 鬼谷子回过头:“还有什么吩咐?” 苏小伞说:“拜托你以后不要在三更半夜进入我的房间了,偷偷地吻我了,我床头放着菜刀的,不小心把你砍了,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鬼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本正经地说:“我从来没有进入过你的房间。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没有看完《暗吻》,在写这本书前,我就下过一个咒,谁要是看了《暗吻》,如果没有看完的话,他就会像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在深夜遭到暗吻。” 他走出了门。 苏小伞呼吸急促,浑身冰冷,胡乱地把手中的玫瑰花揉碎。 苏小伞出院的那天,阳光灿烂。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钟飞扬来接她出院,今天他没有穿警服,而是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显得英俊洒脱。开的车也不是警车,而是一辆银灰色的马自达轿车。钟飞扬让跟在后面提着东西的陈怀远一起上车,陈怀远把苏小伞的东西放上车后,就扭头走了,他的神色惶恐不安。 钟飞扬开动车后,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苏小伞笑着说:“钟警官,真是太麻烦你了,还劳你大驾来接我。” 钟飞扬笑着说:“刚好我今天休息,没什么事情,想到你今天出院,就过来了。你不要和我客气,能够为你这样的大美女效劳,是我的荣幸!” 苏小伞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我算什么美女呀!像我这样的柴禾妞,满大街都是。” 钟飞扬说:“你太谦虚了,你要知道,过分的谦虚等于骄傲。” 苏小伞说:“我要是能骄傲起来就好了,我这个人天生就敏感、怯弱。” 钟飞扬说:“你可能不知道吧,这两天网络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苏小伞说:“什么事情?” 钟飞扬说:“就在前天,本市的一位自称有上亿资产的富婆,在她自己的博客上公布了300多个曾经和她发生过性关系的手机号码,并且说自己早就染上了艾滋病。她还在博客上发布了一些自己的**和裸体图片。这个消息已经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迅速传遍了整个网络。听晚报的记者朋友说,这些手机号码的主人分布各个行业,有政府官员,有商界大腕,还有影视演员……现在这些人的手机基本上都停机了,据说这300多个手机号码还只是冰山一角,她还准备公布第二批手机号码。晚报的记者朋友还联系到了这个富婆,想向她证实此事,她说无可奉告,然后就再也打不通她的电话了。” 苏小伞听了不寒而栗:“这太恐怖了。” 钟飞扬说:“是呀,真的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在想,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些和这个富婆有染的人,是不是都想跳黄浦江了。还有那些和这些人接触过的女人,包括他们的妻子,应该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害人哪,那些不洁身自好的人,会害死多少无辜的人!” 苏小伞嗫嚅地说:“那些手机号码里不晓得有没有王巴的。” 钟飞扬说:“你说什么?” 苏小伞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钟飞扬笑了笑说:“不要慌张,和你没有关系的。” 苏小伞说:“是的,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钟飞扬感叹道:“现在这个社会,世风日下呀,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人活着真的没有一点安全感。” 苏小伞说:“这话从你这个警官口里说出来,好令人绝望,连你这样的人都没有安全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活呀!” 钟飞扬说:“我们也是小老百姓哪!” 苏小伞突然想起了那神秘来信,这几天没有回家,不知道那些神秘来信到了没有。她的心提了起来,想起肖阿红,她莫名其妙地心痛。苏小伞说:“在我身上,也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的,就是没有找到机会,加上向含兰的事情,也不好和你说。” 钟飞扬十分好奇:“什么奇怪的事情?快说!” 苏小伞就把神秘来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还把自己去找肖阿红的事情也告诉了他。 钟飞扬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苏小伞说:“是呀,所以我觉得特别奇怪。” 钟飞扬马上作出了判断:“我觉得这个叫肖阿红的女人一定和你有什么关系,否则她不会把那些事情用来信的方式告诉你。另外,这个人一定是在暗中关注你,否则她不会知道你的地址。” 苏小伞说:“你分析得很正确,如果能够找到肖阿红,也许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钟飞扬说:“是的。” 苏小伞哀怨地说:“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到这个人。” 钟飞扬想了想说:“你等等,有办法了。”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拨通了一个电话:“陆晶呀,我是钟飞扬,麻烦你帮我查一个人,把她所有能够找到的信息都发到我的手机上来。她的姓名叫肖阿红,肖是肖克的肖,阿是阿拉的阿,红是红色的红,对,肖阿红,你赶紧给我查,我马上要,拜托了呀,改天请你吃饭。” 苏小伞说:“谢谢你。” 钟飞扬说:“和我客气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苏小伞心里突然特别不安,假如真的找到了肖阿红,她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钟飞扬的车开到了她家楼下。他笑了笑说:“小伞,能到你家里坐会吗?”苏小伞说:“当然可以,平常想请你来都请不到呢,不过我家很乱,像个狗窝。”钟飞扬说:“哈哈,我家也像个狗窝,没办法,单身生活就是这样的。”苏小伞脸红了:“你还单身呀。”钟飞扬说:“是呀,找不到对象呀。”苏小伞不说话了。 上楼前,苏小伞看了信箱,还是没有神秘来信。 到家后,苏小伞没有发现陈怀远。她把沙发上的被子收起来,放到一旁,打开窗透气。 苏小伞说:“真不好意思,家里够乱的,这外面让陈怀远住,我呢,住卧室。” 钟飞扬坐在沙发上,笑着说:“还好啦,比我家要好得多。” 苏小伞给他倒了杯水:“我们都不爱喝茶,家里也就没有备茶叶,你就喝白开水吧,委屈你了。” 钟飞扬说:“白开水好,比什么都好。我喜欢喝白开水。” 苏小伞走进房间,拿出了一摞神秘来信,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钟警官,你看看,就是这些信。” 钟飞扬正要看信,手机连续响了几下。 他说:“有信息来了,应该是陆晶发来的信息。” 他看了看手机,又说:“果然是陆晶发来的信息。整个上海有12个叫肖阿红的人,我看看呀。” 苏小伞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钟飞扬抬起头说:“这12个叫肖阿红的人中,没有一个符合你所说的肖阿红的条件,看来,你要找的肖阿红不应该在这12个人里面。这可有点难办了。” 苏小伞说:“麻烦你了,钟警官,其实找不到也不要紧的,如果她真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一定会现身的。” 钟飞扬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拿起了一封信,看了看信封,自言自语道:“没有地址,却有邮政编码,对,根据邮政编码应该可以找到一点线索。” 苏小伞说:“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你不愧是警察呀!” 钟飞扬拨通了“114”查号台,问清楚了这个邮政编码的所在地区。他对苏小伞说:“这是松江区红苇镇的邮政编码,你看,要不要过去看看?” 苏小伞说:“我就怕麻烦你。” 钟飞扬说:“哪里话,本人乐意为你效劳。” 苏小伞说:“那就去看看吧,我真的想早点知道结果。” 钟飞扬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快到午饭时间了,这样吧,我们现在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就去红苇镇!” 苏小伞点了点头。 钟飞扬和苏小伞走进了红苇镇邮电所。 这是上海市郊比较偏僻的小镇,镇上的居民也比较少。邮电所里的人不多,钟飞扬拿着一封神秘来信,走到寄信的窗口,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员工坐在那里和邮寄包裹窗口的女员工在说笑,她看到钟飞扬,停止了和对方说话,微笑着问:“寄信吗?” 钟飞扬也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不寄信,我想问一件事情。” 女员工笑着说:“你说吧,什么事情?” 钟飞扬回过头对苏小伞说:“小伞,把信给我。” 苏小伞把信递给了钟飞扬,心里像有100只小兔子,在活蹦乱跳。 钟飞扬把信递给了女员工:“我想问问,这封信是不是从你们这里寄出去的?” 女员工拿起信,仔细端详。 过了一会,她说:“这是从我们这里寄出的信。对了,这不是宋医生寄的信吗,前些天,她每天都拿着一封厚厚的信来这里寄的,我还问她,为什么不写寄信人的详细地址,她说,还是不写的好。我说,地址不写可以,邮政编码是一定要写上的,她想了想,就让我给填上,这信封上的邮政编码还是我写的呢。宋医生很奇怪的,贴完邮票后,也不把信放进邮箱,非要放在我这里,说这样才放心。我说,你要放心就寄挂号信吧。她总是笑着摇摇头说,就这样吧,应该可以收到的。我也不清楚她为什么那样。有一段时间她没有来寄信了,有时还真盼望她来,她是个很和蔼的人。” 钟飞扬十分兴奋:“你说的宋医生是镇医院的医生吗。” 女员工把信递还给钟飞扬,笑着说:“不是的,附近有个精神病医院,她是那里的医生。” 钟飞扬说:“请问宋医生叫什么名字?” 女员工想了想说:“好像叫宋爱丽吧,对,就叫宋爱丽。” 苏小伞心里特别紧张,越接近真相,她就越紧张。 …… 钟飞扬开着车,飞快地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他们刚才去了那个精神病医院,保安告诉他们,宋爱丽医生得了胃癌,发现时已经晚期了,前几天住进了瑞金医院肿瘤科。那个保安见到苏小伞时,吃了一惊,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像!”钟飞扬问他像什么,他慌乱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钟飞扬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但是他没有追问,只要找到宋爱丽医生,可能会真相大白。 一路上,苏小伞不说话。 钟飞扬关切地说:“小伞,你的身体还虚弱,闭上眼睛休息吧。” 苏小伞闭上了眼睛。 可她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捏着一把汗。 他们来到瑞金医院。 在肿瘤科,他们顺利地打听到了宋爱丽的那个病室。 宋爱丽的病室里住着两个病人,她在里面的那个床位,外面的那个床位是个年轻的姑娘,坐在床上吃葡萄。钟飞扬和苏小伞轻轻地走进去,问年轻姑娘:“请问宋爱丽住这里吗?”年轻姑娘指了指里面床上那个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女人。他们明白了,她就是宋爱丽。宋爱丽半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她身上插满了管子,打着吊针。他们站在宋爱丽的病床边,注视着这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精神病女医生,心里都很沉重。生命就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他们沉默地等待宋爱丽的醒来。 这时,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来到他们面前,轻声问:“你们找我妈妈?” 钟飞扬点了点头,轻声说:“是的。” 年轻姑娘说:“我叫宋歌,你们坐吧。” 钟飞扬说:“我叫钟飞扬,她叫苏小伞。” 他们坐了下来。 宋歌端详着苏小伞,轻声说:“苏小伞,我好像听妈妈说过这个名字。” 苏小伞的手心湿湿的,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宋歌又说:“妈妈才50多岁,就病成这个样子,她是累病的。” 他们坐了约摸半个小时,一个护士进来给宋爱丽换吊瓶时,宋爱丽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深陷的、疲惫的、无神的眼睛,从眼神里,可以看出她的善良和慈爱。 他们都站了起来。 宋歌走到床头,轻声说:“妈妈,你还好吗?会不会不舒服。” 宋爱丽轻声说:“还好,他们是——” 宋歌说:“他们是来找你的,那个姑娘叫苏小伞。” 宋爱丽吃惊的样子:“啊,苏小伞,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钟飞扬给苏小伞使了个眼色,苏小伞也站在了床头。宋爱丽看着她,喃喃地说:“你真的是苏小伞?”苏小伞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宋阿姨,我就是苏小伞。”宋爱丽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仔细看看。”苏小伞又靠近了点,让她看得清楚些。宋爱丽仔细端详着苏小伞,轻轻地说:“像,真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的很像!”苏小伞想起了精神病院保安的话,心里更加忐忑不安。钟飞扬问:“宋阿姨,像什么呢?” 宋爱丽瞄了他一眼说:“像她妈妈。” 苏小伞的心要蹦出来,颤抖地说:“我妈妈是谁?” 宋爱丽微微叹了口气说:“到了这个地步,看来不说也不行了,你妈妈就是肖阿红!本来不会那么早告诉你,我答应过你妈妈,等你看完那些信后,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后,再告诉你的。没想到,你们会找到我。” 苏小伞呆了。 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喃喃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宋爱丽说:“可怜的孩子,这是真的,我不骗你。你妈妈临死前,把那些信交给我,要我每天给你寄一封,等信寄完后,就让我找到你,她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要我亲手交给你。可是,没想到我会这样,本来想等我出院后,再把剩下的信寄给你,然后去找你的,结果,你们自己找来了。” 难怪自己读那些信时,会为肖阿红心痛,原来她就是梦里寻她千百度的妈妈,母女连心哪!苏小伞泪流满面。 她问道:“宋阿姨,为什么妈妈知道我的地址?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不来找我?为什么?” 宋爱丽轻声说:“说来话长呀。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详细地说了,就简单地和你说说吧。你妈妈原来是我的一个病人,她得病的原因,信里都有详细的介绍,就不多说了。她知道是谁收养了你,病好后,她去找过你的养母,见你养母对你那么好,你养母也不同意你和她相认,她就默默离开了。出院后,她把父亲留给她的小洋楼卖了,然后就去了武汉,一直照顾她那个叫赵燕的女同学。赵燕过世后,她回到了上海,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你的住址,然后回到了精神病院,在精神病员当了义工,照顾别的精神病人,一直到她去世。她活着时,多么想和你相认,甚至想和你一起生活,因为我们的关系像姐妹一样,她经常给我掏心窝子,什么话都对我讲。她说,她害怕见到你,害怕打扰你的生活,她总是觉得对不起你,没有脸面见你!我鼓励过她,去和你相认,她还是放弃了。她是个善良而又可怜的人,一生都活在恐惧和忏悔之中,她内心的苦我十分理解。她经常对我说,世上有我一个人理解她,她就满足了。我知道,她最希望能够理解她的人,就是你。于是,她在死前写了那么多信,就是让你知道她一生是怎么过来的,当时抛弃你也是多么的无奈。” 说到这里,宋爱丽剧烈地咳嗽。 宋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妈,你不要激动,慢慢说,不急。” 宋爱丽喘着气说:“水,我要喝水。” 苏小伞赶紧倒了一杯水,放在她嘴前,含泪地说:“宋阿姨,慢慢喝,不急。喝完水你好好休息。” 宋爱丽喝完水,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稍微休息了一会,宋爱丽睁开了无神的眼睛,对宋歌说:“你给我那个小皮包拿过来,就是我住院时要你给我带上的那个小红皮包。” 宋歌说:“我知道了。” 宋歌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个陈旧的小红皮包,递给了母亲。 宋爱丽拉开皮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存折,递给苏小伞:“小伞,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你妈妈把楼卖了后,大部分钱都拿去救济贫苦人了,只留下这十万块钱给你,这是你妈妈的一片心意,你要好好收着。” 然后,她又把小红皮包递给苏小伞:“这包也是你妈妈的,是你父亲当初买给她的,是她一生的珍藏,这里有你父亲对她的爱。留给你,是希望把爱延续下去。你妈妈一生都在渴望爱,可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份完整的爱。剩下的信都在包里,你拿回去慢慢看吧。东西都交给你了,也了了我的一个心结。我也可以放心地去和阿红姐相会了。小伞,你要记住,你妈妈是爱你的,她对你的爱从来没有停止过……” 苏小伞泣不成声。 宋歌也眼泪汪汪。 钟飞扬也不停地抹眼睛。 就连同病室的那个年轻姑娘,也抽泣起来。 …… 车开出了瑞金医院停车场,他们都默默无语。钟飞扬把一盘CD放进车上的唱机里,不一会传来男人苍凉浑厚而又深情的歌声: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我的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我的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 苏小伞知道,这是由海子的诗《九月》谱曲的歌,陈怀远经常听的,陈怀远听这首歌时,眼睛会出现迷幻的色泽。在周云蓬的歌声中,苏小伞怀着异样的心情开始读剩下的那些信。 顾新站在楼门外,呆呆地看着抱着俞滔尸首的我。 他喃喃地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那时,我血管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没有任何的知觉。我好像听不见顾新的话,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顾新晃动着高大的身影,朝我走过来。他跳进坑里,蹲下来,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我冰冷的脸。 他想把我抱在怀里。 我们之间却横亘着俞滔的尸体。 我突然颤抖着说:“是不是你杀了俞滔?” 顾新沉默。 我又颤抖着说:“是不是你杀了俞滔?你说,是不是!” 顾新突然变得出奇的冷静:“女儿,是我杀了他。” 我声嘶力竭地喊叫:“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顾新说:“女儿,你冷静些,你听爸爸解释。” 我哽咽地说:“我不要听你解释,不要听,你把俞滔的命还给我,你让他活着回来,我要他带我走,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你!你是个骗子,你不是我爸爸,不是!你要是我爸爸,你不会杀害俞滔的!他是多好的一个人,你忍心杀死他?没有他,我有可能认你这个爸爸吗?你恩将仇报呀!……” 顾新老泪纵横,颤声说:“孩子,我也是为你好呀!我也不想杀人,真的不想,可是,我怕你被这些男人伤害哪,就像我伤害你母亲那样……如果那样,我会伤心欲绝!我是多么地爱你,希望你今后的每一天都阳光灿烂,幸福快乐!我看到那些男人欺负你,我眼中就会喷射出仇恨之火,我发誓要制止他们,不能让他们得寸进尺,哪怕是杀了他们!” 我绝望地说:“你知道吗,我接受你的那一份父爱是多么的困难!多少年来,我漠视这份沉甸甸的父爱,因为我不相信一个可以抛弃我和母亲的人,还会对我好。可是,后来我渐渐改变了这种看法,因为你的坚持,因为你的诚挚,你的确是爱我的,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父亲更爱你的女儿。从跳进黄浦江救我,到在那冷雨夜把我抱回家……我感觉到了你给予我真实而深刻的父爱!可是现在,你的爱变得如此残忍,你可以用爱的名义去杀害无辜的人,杀害可以给你女儿带来幸福的人,你让我恐惧!你在我眼睛里,从一个慈爱的父亲变成了恶魔!假如,在母亲刚刚生下我来时,你因背叛了爱抛弃了我们,那么现在,你是用爱的名义,再次遗弃了我!多么残忍的父爱呀,谁能够承受得起!” 顾新颤抖地说:“阿红,我的女儿,我不能没有你——” 我说:“你本来可以拥有我的,可是现在,你什么都失去了,你什么也没有了——” 顾新说:“阿红,我的女儿,饶了我吧,你是我亲生女儿,血管里流着我的血,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呀,把俞滔埋了吧,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父女好好生活,以后还可以找个比俞滔更好的……阿红,你饶了我,好吗?” 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自私、残忍、无耻……我浑身冰冷,绝望地说:“就是我饶了你,我可以安心地苟活吗?俞滔的魂魄会饶了你吗?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良心会饶了你吗?道义会饶了你吗?法律会饶了你吗?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也无法原谅你,因为你是个杀人恶魔!如果你要我永远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希望我永远都成为你宠爱的女儿,那么,你把我也杀了吧!把我和俞滔一起埋葬!” 顾新喃喃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不是——” 紧接着,顾新面对着我怀抱里俞滔的尸首,讲述了杀人的经过。 顾新一直在跟踪我,从我到上海后,他就一直跟踪我,用他的话是在暗中保护我。我到俞滔家里去,他也在暗处观察着我的动静。那天,听到俞滔母亲的话后,我屈辱地疯狂跑出了俞滔的家门……这一切,顾新都看到了。特别是俞滔追上泪水飞扬的我,紧紧抓住我的双肩和我说话时,躲在暗处的顾新受不了了,咬牙切齿地说:“混蛋,竟敢欺负我女儿,我饶不了你!谁欺负我女儿都不行,绝对不行!女儿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一切!”当时,顾新想冲出去,和俞滔拼命,可他忍住了,眼睛里散发出恶毒的光芒:“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俞滔,等着瞧!” 那天晚上,俞滔离开我的宿舍,没走多远,就发现顾新从一个街角闪了出来。他挡在俞滔面前,冷冷地笑了笑。俞滔笑脸相迎:“伯父,这么晚了,你——”顾新冷冷地说:“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俞滔说:“伯父找我有事?”顾新点了点头:“没事的话,我等你干什么。”俞滔说:“我们找个地方说?”顾新说:“到我家里去说吧。”俞滔说:“好吧。”于是,俞滔跟着顾新来到了他的家,一路上,他们默默无语。进入家门后,顾新把门反锁上了,把俞滔领到了三楼。他打开画室的门,一股阴风飘出来,俞滔打了个寒噤。顾新走进去,打开了灯,灯光昏暗。俞滔站在门口,觉得画室阴森森的,那白麻布蒙着的像是一具具尸体,这不像是个画室,倒像是一个停尸房。俞滔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可怕的想法,这种想法使他浑身冰冷。 顾新站在画室里,朝他招了招手,冷笑着说:“小俞,你进来——”他的话把俞滔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壮了壮胆,走了进去。顾新见他进入了画室,仿佛一个猎物跳进了陷阱,他走回门边,反锁上了门。阴森沉闷的画室里,顾新和俞滔面对面。有那么一会工夫,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俞滔想,他到底要在这个深夜和自己说什么?顾新打破了沉默,拿起一把椅子放在俞滔面前:“坐下来说吧。”俞滔坐在椅子说:“伯父,你怎么不坐?”顾新莫测地笑了笑:“我不坐,站着比较舒服。”俞滔说:“时候不早了,伯父有什么话要说?说完我该回家了,明天早上还要上班。” 顾新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早就该和你说了。” 俞滔说:“那请快点说吧。” 顾新说:“俞滔,你觉得阿红跟你结婚的话,她会幸福吗?” 俞滔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我会让她幸福的!” 顾新说:“你怎么让她幸福?” 俞滔说:“我会用心爱她,呵护她的!” 顾新冷笑道:“这够吗?你的家庭条件那么差不说,就你们家人对阿红的态度,我就觉得你不可能让她幸福,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是空洞的、是幻想。我不希望你用幻想去给她幸福,因为那样是不可能的。阿红如果嫁入你们家,注定是个委屈的小媳妇,不可能有幸福可言,相反的,她只有更加痛苦。” 俞滔说:“我承认我的家人对阿红有看法,也承认我家境不是很好,可是,我早就想好了,和阿红结婚后,我们不会在家里住的,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我们只要真心相爱,努力工作,会过得很好的,请伯父相信我。” 顾新说:“我怎么能相信你?你说的只是你的想法,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根本就不相信!” 俞滔无语。 顾新说:“你还是和她分手吧,你们在一起不合适!在阿红还没有受到更大伤害之前,我请你离开她。” 俞滔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彼此相爱,要分开谈何容易!伯父,请你给我这个机会,用我的人格担保,我会让阿红幸福地生活的!” 顾新说:“你的人格值几个钱?你说的是空话。你的人格无法担保什么,所以,我还是请你放开阿红,不要再和她在一起了。我和你说的话是十分严肃的,我不喜欢和别人开玩笑。” 俞滔说:“我办不到!” 顾新说:“你办不到也得办,我已经下了决心了,你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她!你晓得我有多么爱她吗,我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哪怕是一丁点伤害,那样我会受到痛苦的折磨!你看看,她还没有过门,你家人就给她脸色看,让她哭着逃出你的家!看到她哭泣的模样,我的心都碎了!我不会再让她因为和你在一起而哭泣!我要她快乐得像个公主,鲜花围拢,欢笑如歌……倘若她继续和你交往下去,非但没有幸福可言,反而会让她陷入痛苦的深渊……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俞滔说:“你的爱是自私的!你根本就不顾阿红的感受,她是多么地爱我,我是多么地爱她!你要把一对彼此相爱的人拆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不是想让她得到真正的幸福,而是为了满足你对女儿的占有欲,你以为这是父爱,我告诉你,这不是!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阿红过上幸福的生活?你错了,如果我们真的分开了,只会使她更加痛苦,你也得不到她对你的真心,也许她会仇恨你一生!” 顾新低吼道:“你胡说!” 俞滔说:“我说的话至情至理!我劝你一句,伯父,放我们一条生路,对你,对我们都有好处。” 顾新突然跪在他面前,流下了泪水:“俞滔,我求求你了,放过阿红吧,我真的不想看她痛苦地活着,从她小时候开始,我就渴望她过上幸福的生活,眼看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你不能毁了她!” 俞滔站起来,说:“伯父,你想得太复杂了,我不会让她痛苦的,因为我是真心爱她的,因为她在过去的岁月里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相信我,会好好待她的,我也相信你,会给她真正的父爱!” 顾新颤抖地说:“不,不,你不能,你不能——” 他突然站起来,从腰间掏出一把利刃,疯狂朝俞滔心口捅下去。 俞滔惨叫了一声。 他满脸疑惑,茫然地看着顾新:“你,你怎么能这样——”他双手捂住了心口,微微低下头,看着鲜血从手指缝中漫出来。血汩汩流淌,俞滔的嘴中也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缓缓地瘫倒在地,俯卧在血泊之中。他还是睁着茫然的目光,看着满脸邪恶的顾新。 顾新的眼睛里含着泪,也喷射着火:“谁要一意孤行伤害我女儿,他就必须死!我已经给过你机会,可是你执迷不悟,你也必须死!” 俞滔的身体抽搐着,嘴巴里淌着血泡泡:“你,你这不是爱,是,是占有,因,因为你,你从来没有得,得到过女儿,对你,的爱……” 顾新变得癫狂。 他走到一个画架跟前,用颤抖的手掀开了白麻布。 画布上画的是一个溺水的男子,他的双手伸出水面,十指弯曲,仿佛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对倒卧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俞滔说:“你看见了吗,他也想伤害阿红,我没有饶过他!我要他死,他就得死!我是多么地爱我女儿,她到哪里我都暗暗地跟着她,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人的伤害。我亲眼看到这个叫李文平的乡巴佬用耳光扇她,耳光扇在她脸上,痛在我心里哪!多么可恶的人,他竟然还想……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岂能让他得逞!我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黑龙潭里游水,他以为自己的水性好,天不怕地不怕!他错了,岂知我的水性比他好,我曾经是个游泳运动员!那天晚上,闷热哪!他脱得精光跳进了黑龙潭。躲在水柳后面的我心里说,李文平,你的死期已到。我悄悄地下了水,潜了过去。我的双手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脚,用尽了所有的力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脚。他感觉到了什么,双脚乱蹬,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脚,不给他任何机会。他也许认为自己是被水鬼抓住了脚,心理的恐惧使他惊惶,他挣扎着把头露出水面,还没有完整地叫出一声‘救命’,又被我拖入了水中……他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抵抗能力,我浮出水面,把他刚刚冒出水面的头按了下去……看着他像只死鱼般沉入深不可测的潭底,我才心满意足地爬上岸,悄悄地隐入浓郁的夜色之中。那时,我心里没有一丝恐惧,没有一丝负疚,只有兴奋,因为我又消灭了一个可能对女儿构成巨大威胁的人!” 俞滔的瞳仁慢慢地扩散,停止了呼吸,已经听不清顾新在说什么了! 顾新没有理会他,感觉他还活着,还有话要告诉这个死人! 他又用颤抖的手掀开了一个画架上的麻布。 画布上同样画着一个男子,他惊惶失措地仰起看着从天而降的一个花盆……顾新朝俞滔的尸体“叽叽”冷笑了一声:“俞滔,你知道这个傻瓜是谁吗?他叫朱南海,是我女儿大学时的同学。你知道他有多傻吗?傻到连我女儿都不爱搭理他。这样一个傻瓜竟然对我女儿穷追不舍。不要说女儿对他有多反感,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真想把这堆臭狗屎挖个坑埋掉!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杀人,杀人毕竟是件十恶不赦的事情!我曾经找到过他,劝他不要再骚扰阿红了,他不但不听我的话,还教训我,说我根本就不懂爱情。那个星期天,我照例悄悄地跟在了女儿后面,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只有这样,女儿才是安全的。这个傻瓜竟然在面馆的门口拿着一束玫瑰花当众朝女儿跪下!他不要脸也就罢了,还让女儿无地自容!那时女儿是多么的窘迫,多么的无奈和烦恼,我听到女儿对那个无耻的傻瓜说:‘我根本就不喜欢你,而且十分讨厌你,你就像一条肮脏的癞皮狗,真希望有个花盆掉下来,砸破你的狗头!’女儿的话提醒了我,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了,否则女儿将永无宁日!我心想,这个傻瓜是疯了!正常人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止他做任何事情!我也快疯了,决定给他一个教训!那天,我悄悄潜进了大学校园,戴着手套,穿着鞋套,偷偷地在校园花圃里搬了个花盆,爬上了那个男生宿舍楼的楼顶。我看到那傻瓜走过来,就把花盆朝他的头颅上砸了下去,然后逃出了校园。没有人知道是我干的,一切是那么的天衣无缝!我真的不想杀死他,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追求女儿的代价!没想到,他死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多么的恐惧,害怕自己被发现后抓去枪毙!如果那样,我就再也见不着女儿了,再也不能保护女儿了!经过很长时间恐惧的痛苦折磨,我的内心恢复了平静,反而觉得自己为女儿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因为再也不会有人骚扰女儿了,她就可以安心地在大学里完成学业了!你说,我这事情做得值不值?我说,值,太值了!只要女儿能够安宁,不受到侵犯,杀人又如何!嘿嘿,嘿嘿,嘿嘿!是那傻瓜该死!我没错,一点错也没有!” 俞滔的尸体渐渐地冷却,渐渐地僵硬。 顾新以为他还活着,继续掀开了盖在另外一个画架上的白麻布。 画面上的一个男子满头是血,双手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在一个幽冥的空间里,他的眼睛血红,死死地盯住一个方向,死不瞑目的样子……顾新眼睛里喷射出邪恶的火焰:“俞滔,这个该死的人叫张树森!他竟然敢阻止我和女儿说话,还动手打我!我心里那个恨哪,欺人太甚呀!我承认,自己是打不过他,我也不是野蛮人,不屑和他打架。问题是,他色胆包天,当街强暴我女儿!女儿受了多大的屈辱呀,她痛苦的模样让我愤怒,让我发誓要杀了他!女儿令我心痛,痛得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女儿又会用什么眼光看我?她死去的母亲又会如何怨恨我,就是我死了,在地狱里,她也不会饶了我,还有肖三娘,她同样也饶不了我!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那个晚上,我就一直跟着他,鬼魂般跟着他!如果正面和他发生冲突,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就是把他杀了,我也难免被抓!我要悄悄地让他死!让谁也抓不住我,因为可怜的女儿不能没有我,我还要保护她!真是老天助我,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他那些朋友也喝得烂醉。他摇摇晃晃地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伺机行事!他摔倒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我戴上准备好的手套,穿上了厚厚的胶皮制成的鞋套,拿着一块砖头,朝他走过去。这时,街上虽然没有行人了,可还有车辆不停地驶过。不行,这样有可能就被发现了!我躲了起来,继续等待时机!过了老大一会,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他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弄堂,我想,这下时机来了。果然,他又摔倒在地。眼睛冒火的我冲了过去,蹲在他的跟前,使劲地用手中的砖头砸他的头……我确定他没气了,就揭开了不远处一个下水道的盖子,把他扔了下去,然后盖好盖子,心满意足地离开……” 说完,顾新走到俞滔的跟前,看了看他的尸体,狠狠地踢了一脚,狞笑道:“你和他们一样,死了!我女儿阿红就解脱了!再不会受到你的伤害了!嘿嘿,嘿嘿,嘿嘿!我也会给你画一幅画,和他们一样,成为我死亡系列中的一幅作品,这是我的得意之作呀,这些都是留给女儿的财富!” 他来到小花园里,挖了一个坑。 然后,把俞滔的尸体拖下来,埋在了小花园里,他认为,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埋着一具尸体。埋完俞滔的尸体后,他把留下来的血迹清洗干净,看上去真的天衣无缝。 …… 顾新讲完后,我喃喃地说:“你这个杀人恶魔!你把我也一起杀了吧!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从来没有过!” 顾新茫然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好像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一切该结束了,是该结束了!” 说着,他用力地从俞滔尸体上拔出那把利刃,低吼了一声:“梅姗,我来了!”然后把利刃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 第十九章 他只有死亡才能从纷乱的尘世逃脱 真的像一场噩梦,俞滔死了,顾新也死了,王海荣的魂魄也飘走了,黄鼠狼也消失了,或者它从来都没有进入过的体内……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人世,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不久,我就辞职了,一个人呆在顾新留给我的那栋楼里,哪里也不去。我独自呆在这栋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楼里,一点也不觉得孤独,仿佛那些死去的人都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可以看到他们在楼里走来走去,有说有笑的,和我和平共处。我把顾新的油画每天烧掉一幅,在小花园里,看着火苗把油画吞噬,我的心里就乐开了花,那些魂魄也在我的周围跳舞,他们的心里也乐开了花,像是在看一场节日的焰火表演。 我没有料到会怀上俞滔的孩子。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是多么的高兴,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我们生命的延续。一切仿佛是那么美好,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灾劫。我每天撑着一把小油纸伞,楼上楼下不停地走着,心里说:“亲爱的滔,有你给我买的这把油纸伞,我和孩子就不会被雨淋湿了。”我感觉俞滔和其他死去的人就跟在我身后,俞滔笑着说:“是呀,下再大的雨也不会淋湿你们。”其他死去的人也附和道:“下再大的雨都不会淋湿。”这把油纸伞是俞滔生前买给我的,那时,我们一起去豫园玩,我喜欢这把上面画着腊梅的油纸伞,他就给我买了,他说,只要我喜欢什么,都会给我买的,哪怕是我喜欢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登天去把它摘下来。真的落雨了,我撑着油纸伞,在小花园里走来走去,听着雨滴落在伞上的声音,目光透过雨帘,在悠远的天空延伸,可以看到天堂的美景,心中的雨声淅淅沥沥地覆盖了突如其来的忧伤。 终于,我生下了一个女婴。 就在那栋楼里,我自己为孩子接生。婴儿粗壮而又无辜的哭声响起,楼里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连同那些死人的欢声笑语,孩子的啼哭犹如一场灾难,使他们纷纷逃离。我的心也陷入了恐惧之中,这个女婴会不会像我一样,给人间带来那么多祸事,让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我是个不祥的女人,她呢?惊恐万状的我哭了,抱着这个可怜的女婴哭了。这时,我才知道生下她根本就没有快乐可言,而是深重的灾劫。我边哭边说:“孩子,你根本就不应该来到人世,这是妈妈的一个错误!妈妈不想让你经历尘世的伤痛和磨难,你的出生,注定是一场悲剧。” 我的脑袋要爆炸。 我企图掐死她。 可我无能为力! 我下不了手,我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捏死,怎么可能去杀死一个婴儿。我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喊叫道:“俞滔,你在哪里?请你告诉我,该如何决定女儿的道路!”没有人回答我,俞滔走得远远的,所有人都跑得远远的,连同那个说是深爱我的顾新。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和我一样,面对这个灾难般的女婴,心怀恐惧。 在那个冷雨夜,我崩溃了。 我把女婴悄悄地放在了苏州河边,用那小油纸伞遮盖住了她幼小的身体,我无力为她遮风挡雨,只有小油纸伞……我躲在阴暗角落,看着一个妇女把女儿抱走……我悄悄地跟在那个妇女后面,边走边淌泪,不,我眼睛里淌出来的是血。 后来,人们说我疯了。 我生下孩子之前就疯了…… 苏小伞读完最后一封信,泣不成声。钟飞扬不晓得如何安慰她,只是把纸巾不停地递给她。 就在苏小伞悲痛欲绝时,钟飞扬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他的同事打来的,告诉他这样一件事情:关于网上流传的那件富婆得艾滋病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那是一起蓄意报复的案件,是一个叫陈怀远的人,和那个叫洪鲭的富婆有了不正当的性关系后,陈怀远事先获取了洪鲭手机里储存的所有电话号码,还偷拍了她不少裸照,然后就敲诈她,要她支付50万元,洪鲭拒绝后,他就用她的名字开了个博客,并且在博客上声称她得了艾滋病,并且公布了300多个电话号码……洪鲭拿着证明自己没有感染艾滋病的体检单,到公安局报了案,指定这是陈怀远干的事情,并且告知公安部门,陈怀远就窝藏在辛朱路丽水小区的一个民宅里,现在,洪鲭已经带着公安人员赶往嫌犯窝藏的地点…… 钟飞扬觉得事情是那么突然,那么不可思议! 苏小伞听他说明事由后,呆了。 陈怀远还是出事了。 苏小伞嗫嚅地说:“钟警官,你一定要救救他,他是迫不得已的!” 钟飞扬说:“再迫不得已,也不能干犯罪的事情!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具体什么情况!” 苏小伞说:“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 钟飞扬和苏小伞赶到丽水小区时,小区里里外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警车的警笛催命似地响着。苏小伞的心狂奔乱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钟飞扬把车开到了苏小伞家的楼下,他们匆匆下了车。楼道封锁了,不许无关人员上去。钟飞扬问一个负责警戒的警察:“怎么回事?”那警察说:“钟警官,案犯已经跑到楼顶上去了,扬言要跳楼自尽,现在他们在做他的思想工作。” 苏小伞抬头望了望,果然看到了站在楼顶边缘上的陈怀远。 那是20层高的楼顶呀,要是跳下来,将摔成一个肉饼。 不寒而栗! 苏小伞颤抖着说:“钟警官,让我上去,这个时候,他谁的话也不会听的,只听我的,真的,我太了解他了,他只听我的!” 这时,一个肥胖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说:“跳呀,有种就往下跳呀!” 苏小伞突然明白,这就是那个叫洪鲭的富婆。 她朝洪鲭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的脸上吐了口唾沫,骂道:“骚货!都是你逼的!” 洪鲭想要发作,被钟飞扬制止住了。 钟飞扬拉着苏小伞的手,走进了楼道。 电梯在上升,苏小伞满脸是泪,自言自语道:“怀远,你怎么这样傻呀!” 很快地,他们来到了楼顶。 陈怀远和警察对峙着,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警察苦口婆心地和他说着什么,脸色苍白的陈怀远站在楼顶边缘,浑身瑟瑟发抖。他看到苏小伞时,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钟飞扬和喊话的老警察耳语了几句,老警察转过脸,看了看苏小伞说:“你一定要稳住他的情绪,千万不要让他跳下去!”苏小伞点了点头。 苏小伞朝他走过去。 此时,天上的乌云漫上来,冷风飕飕。 陈怀远喊叫道:“小伞,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苏小伞停住了脚步,哽咽道:“怀远,你不能犯傻呀——” 陈怀远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笑意:“小伞,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的,此时,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你!能够在死前见你最后一面,是我的幸福。假如有来生,我还会找你,不过,不会像现在这样活了!” 陈怀远说着流下了泪水。 苏小伞说:“你千万不要犯傻呀,你想想,多大点的事情,就是判,也不会多久的,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命去赎罪呢!怀远,你不是爱我吗,只要你好好活着,我答应和你重新开始!” 陈怀远说:“谢谢你,小伞,你能够说这样的话,我死也值了!” 突然,天空中传来了雷声。 这是罕见的冬天的雷声。 苏小伞说:“你听见了吗,怀远,老天在提醒你呢,你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呢,你答应过你父亲的,要给他建一座新坟的!怀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钱了,是我生身母亲留给我的,我答应过你的,把钱借给你,等你的事情了结后,我陪你一起回老家,给你父亲造新坟!你看,这是存折,我没有骗你,真的有钱了,完全可以给你父亲造一座新坟!” 陈怀远的泪水横流:“谢谢你,小伞,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你,可惜我没有好好珍惜!此时,你让我感觉到了人世间唯一的一份温暖!我多么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呀!也多么希望能够给父亲造一座新坟呀!可是,可是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苏小伞说:“不,你可以回来了,我会和你重新开始的,只要你走过来——” 她张开双臂,等待他走过来相拥。 陈怀远说:“小伞,我真的回不去了。如果只是因为洪鲭的事情,我不会选择跳楼,她不配我这样做。告诉你吧,我把鬼谷子杀了,真的,我把他杀了,他再也不会来祸害你了。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的一件勇敢的事情!小伞,永别了——” 苏小伞呆了。 她就那样看着陈怀远跳了下去。 她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浦东机场。苏小伞在安检外和钟飞扬告别。苏小伞含笑地说:“钟警官,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关怀和照顾,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你是个好人!”钟飞扬有些伤感:“你走后真的再不回来了?”苏小伞点了点头:“不回来了,不过,你要是到香格里拉来,我会在那里好好款待你的!”钟飞扬笑着说:“一定会去看你的!如果在那里呆不下去了,我随时欢迎你回来,你要记住,无论这个城市给你留下了多少痛苦记忆,它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苏小伞点了点头:“钟警官,我记住你的话了,我会想念你的!”钟飞扬挥了挥手:“好了,走吧!到了那里,发个消息给我,我知道你平安到达,就放心了!” 苏小伞过了安检,正要走向候机大厅,回过头望了望,发现钟飞扬还站在那里朝她挥手,她的眼睛一热,泪水差点流下来。她心里说:“苏小伞,从今往后,你不会再流泪了,你已经真正长大成人了!”她毅然地朝候机大厅走去。 陈怀远死后,她把他的骨灰带回了他的老家,在陈怀远父亲坟包的原址上,修了一座新坟,陈怀远的骨灰和父亲的尸骨安葬在一起,还有写着诗歌的那个笔记本。墓碑上刻着:陈怀远陈方达父子之墓。旁边还刻了一行小字:他们是世界上最懦弱的人。站在新坟的坟头,苏小伞说:“也许只有死亡,他才能从纷乱的尘世解脱。”她心里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忧伤,就在这时,接到了节光的电话…… 候机时,苏小伞走进了机场书店。 发现那本由她设计封面的《暗吻》放在醒目的位置。书的腰封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恐怖小说家鬼谷子遗著。鬼谷子的死成全了这本书,据说上市没几天,就发行了几十万册。她心里已经没有恨了,就是他不死,也不会恨他了。 很多人在买这本书。 苏小伞拿起一本《暗吻》,想买一本。 结果,她还没有走到收银台,又回转身,把书放回了原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登机后,苏小伞看到晚报上有篇关于《暗吻》的专访。记者采访的人是王巴。可以看出来,他对这本书的发行量之大是多么的喜形于色,他忽略了鬼谷子的死带来的效应,而是强调他们公司的策划和发行能力,还有他的眼光。只有一个地方提到了鬼谷子的死,那是因为记者问,鬼谷子死了,没有继承人,这本书的版税怎么处理。王巴说,鬼谷子是个神秘的人,到现在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仿佛他是一个无根的人,鬼谷子的版税暂时寄存在他那里,等找到继承人后再说,如果找不到,就捐给灾区。他只字没提,这本书为他赚了那么多钱,是不是也捐点出去……这就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贪婪的人。 苏小伞放下报纸,也放下了这个城市的一切丑和恶。 飞机准点起飞。 飞机将带她到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有温暖的雪,纯净的云朵,神圣的山,深爱她的人…… 2009年11月完稿于桂林大河背村 2010年2月改定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