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官帽 一 方宏达带了宣传站李支农一伙人,乘着彩旗飘飘、喇叭高挂的计划生育宣传车在大街小巷里声势浩荡地转了一圈,直到下午快五点时,才开回到市计生委办公大楼前。方宏达现为楚南市计生委主持全面工作的第一副主任。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回他主任前边的副字该被删去了。 车子才停稳,方宏达就跟正在车上清点仪器和材料的李支农几个人打声招呼,下车进了办公楼。估计市委那边的常委会也快开完了,过一会儿就会有消息传到方宏达这里来,他是怕万一到时自己的手机信号不畅,觉得还是办公室里的电话靠得住。分管计生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周时势昨天就透了一个口风,方宏达副转正的材料已在组织部部务会上获得通过,并报到了常委,今天下午的常委会主要研究人事调任,开完会周时势就会把结果告诉他。 上到三楼,方宏达正要进自己的办公室,斜对面另一间副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只见张思仁夹了个公文包,拉着门把手,低头从里面退出来。同是副主任,但张思仁的名字一直排在方宏达的后面。他原是计划统计科的科长,是在方宏达调进计生委的第二年被提的副主任,在推荐张思仁的委党组会上,方宏达还投过他的赞成票。 张思仁关上门转过身来看到了方宏达,他满脸堆笑地说:“方主任你回来啦?”方宏达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忽然他想起一事,便开口说:“杨青玉跟我说了几次了,他们科里已将全市各县乡计生工作目标管理考核情况统计好了,想早点到委务会上过一下,把名次排出来,这两天如果有空,我们碰个头吧。” 杨青玉是计生委里的女能人,现任计划统计科科长。计划统计科负责全市计生工作规划和各部门各县乡计生工作情况的汇总统计。根据他们汇总统计的指数排出的名次,直接影响着各县乡计生工作的好坏和县乡主要领导政绩的优劣。县乡非常看重,因此一到年头岁尾,前往市计生委找计划统计科和委领导据理力争的、大吵大闹的、送礼说情的便络绎不绝。这既是计生工作的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计生委大大小小领导们颇感头疼的事,委领导对此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还多次开会研究讨论,定出最佳方案,力求排的名次准确、公平和合理,尽量少点儿意见和麻烦。由于计划统计工作在委里举足轻重,计划统计科按惯例一直归***亲自分管。去年市政府领导班子微调,市计生委主任升任市政府秘书长,由方宏达这个二把手主持计生委全面工作,他也就顺理成章接管了计划统计科的工作。 因此现在方宏达说要碰个头,研究一下他分管的计划统计工作,张思仁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他当即表态说:“办公大楼的基建暂告一个段落,这几天我也还有些空,方主任你说什么时候碰头,我召之即来。” 方宏达觉得张思仁的态度还算诚恳,便说:“好吧,定了具体时间再通知你。”方宏达转身准备进办公室,不经意瞥见张思仁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方宏达脚下的步子便不自觉地顿了一下,他觉得张思仁脸上的笑跟以往不太相同,有些让人琢磨不定的味道。 进了办公室,倒杯热茶饮上一口,方宏达便斜斜地躺进办公桌前的高背大沙发里。 方宏达主持委里全面工作已经一年多了,他当然希望在自己主持工作期间,楚南市的计划生育工作不出至少也要少出问题,所以像刚才说的统计排名的事,他必须用点儿心才是。方宏达不会忘记年初全省计划生育工作会议期间,市委书记郭东南给他的鼓励。楚南市因为上一年计生工作成绩突出,那次会议受到省委、省政府领导们的表彰,拿了红旗,得了二十多万元奖金。郭东南上台从省委书记手中接过红旗时,感到很有面子,下台后就在方宏达肩上拍了两下,然后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道:“宏达啊,你主持计生委工作期间,干得的确不错,组织上是会记得你的。”方宏达想,现在到了研究人事的关键时刻,郭书记该不会忘了自己的话吧。 方宏达十多年前曾是楚南市三中的老师,教学上吃得苦,又肯钻研,还时有教学论文在刊物上发表,不久就在全市教育系统有了一点儿小名气,被教育局领导推上副校长的宝座。其时恰逢市里公开招聘副处级干部,方宏达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进了考场,不料竟考了个全市第一名,接下来的面试和考核也不错,就被选拔到下面县里做了副县长。那是一个山区县,县里的老百姓甚至县委机关里的干部都还抱着子多福多的旧观念不肯放弃,计划生育工作的难度也就可想而知,没有哪个领导想管这事,方宏达一去,时任县委书记的周时势就把这一摊子交给了他。方宏达并不懂计划生育工作,好在他吃得了苦,天天带着计生委的人往下面跑,摸情况搞调查,渐渐就摸出了一些门道,很快扭转了该县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后局面,年底市里给县区计划生育工作排队时,方宏达那个县破天荒跃至前三名,第一次成了红旗单位。接着该县又连续得了两年红旗。不久,周时势调任市委副书记,分管计生工作,就建议常委将方宏达调回市里,做了市计生委副主任,想等时机成熟后让他接任主任的位置。只是先进庙的和尚为老大,开始方宏达的名字一直排在别的副主任后面,后来计生委几番人事变动,主任、副主任或调离或升迁,方宏达的名字才慢慢挪到前边,去年主任升任市政府秘书长后,他这个第一副主任也就顺理成章地主持了计生委全面工作,这也是方宏达运气不错,外加他工作努力,一主持工作就拿到全省计生工作红旗,赢得郭东南的信任,又有周时势在后面撑着,这次扶正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这么浮想着的时候,方宏达不免暗自兴奋起来。他瞧了瞧窗外不远处计生委那座由张思仁主管负责、建设了三年多才封顶的办公楼,又喝了一口已经变温的茶水,伸手在有些发热的两腮上搓了搓,好像要平抑一下内心的激动似的。最后方宏达的眼光落回到眼前的办公桌上。这是一张深褚色的红木老板桌,宽阔的桌面上一尘不染,一部白色电话机静静地卧着,像一只乖乖地期待着主人的青睐和爱抚的小猫。方宏达的心头不觉生出一份焦虑,心想这部电话怎么哑巴一样还不响起来呢?方宏达甚至把话筒拿到耳边听了听,里面的信号清楚得很,这才放心地把话筒又放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方宏达又不安起来,担心周时势忘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忘了电话号码,还有手机号码呀,他总不会把两个号码一齐忘掉吧?方宏达又从腰上把手机拿出来检查了一下,信号有四格,电池也是昨晚特意充好的,都没问题,这才放心地摆到了桌上,有了双保险就误不了事。 仿佛又过去了一个世纪,电话才突然响了起来。这一下方宏达反而不急了,目光停在振动着的电话机上,好一会儿没伸出手去。方宏达曾列席过几次有计划生育工作议题的常委扩大会议,会议每次都会超时,方宏达想今天的常委会大概也不会散得太早。那么现在打来电话的会是谁呢?方宏达满脑子装的是常委会,一时也想不出这个时候还会有谁给他来电话。 不想还偏偏是周时势打来的。 周时势说:“方宏达吧?我就估计你还没下班。”方宏达没法掩饰内心的急切,赶紧说:“周书记,研究得怎么样了?”周时势说:“唉,每次常委会议题都排得满满的,尤其是牵涉到人事,大家意见不好统一,拖的时间更长,你看研究了一下午,还没研究到你的头上来呢!” 方宏达的一口气堵在胸前,着急地问道:“我的事就这么搁下了?”周时势说:“晚上八点还要继续开会。”方宏达说:“那晚上我再等您的电话?”周时势说:“行行,晚上开完会后我给你家里打电话,你等着。” 二 晚上吃了饭,方宏达哪也没去,守在电话机旁死等,虽然他很清楚常委会没过十二点是根本不可能结束的。他把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小,生怕接电话时听不清楚。这之间有人打了两个电话进来。平时哪怕电话机响得散了架,方宏达也难得去拿电话机,常常是夫人侯玉秀和儿子去接电话。可今天晚上电话铃一响,方宏达就仿佛猫突然发现了老鼠一样猛地蹦过去,把话筒牢牢抓在手上。周时势当然不会这么早就来电话,都是侯玉秀单位同事打来的,找她说些单位的烂事。方宏达就有些烦,对侯玉秀说道:“你单位的人也是,有什么事不到单位里去说,打什么电话?”侯玉秀反驳道:“人家打来的电话,又不要你出电话费,你着什么急?” 后来正在读高一的儿子打电话问同学题目,由于多说了几句,方宏达也在一边大发雷霆,吓得儿子舌头伸得老长,忙扔掉话筒,躲进房里。侯玉秀心疼儿子,也看不惯方宏达的做派,咬着牙骂道:“你看你急的,一副官迷嘴脸!九点都还没到,人家的常委会才刚开始没多久,你就怕你那狗屁主任当不上了?” 侯玉秀的话音还没落,有人敲响了她家房门。方宏达心里老大不高兴,嘀咕道:今晚到底是出了什么鬼?想安安静静坐一会儿,不是电话乱响,就是有人敲门。走过去趴在猫眼上瞄了瞄,认出是河口县计生委的邓主任,这才把门打开。 邓主任边进屋边说:“方主任您好像是专门在家里等我的,我还怕您不在家呢。”方宏达有些不快,心里说:你好大面子,我要专门在家里等着你?!嘴上却说:“邓大主任大驾光临,我敢不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吗?” 说着就去关门,不想后面又蹿出一个人来,一看是邓主任手下的计划统计股袁股长,手上还提着两个麻袋。方宏达暗想,不是两袋木炭吧,这样就惨了,现在城里早用上了管道煤气,冬天烤火烧的是电,谁还用木炭?不过方宏达很清楚,现在搞计划生育工作的人常常上蹿下跳,跑关系,跑领导,一个个都贼精贼精的,邓主任才不会这么不开窍。 果然袁股长将两个麻袋提进厨房后,就听他向跟进去的侯玉秀交代:“一只麻袋里是四只土鸡,得把鸡扯出来,不然会捂死,这鸡是乡下老百姓喂的,吃野食长大的,没吃过一粒激素;另一只麻袋里也是从乡下收集来的干笋和腊肉,叫做绿色食品,城里没有的。” 方宏达不去管厨房里的事,陪邓主任说话。方宏达当然知道邓主任的来意。前不久全市计生工作目标管理考核检查,河口县好几项指标都没达标,县委、县政府急得不得了,当着方宏达带的检查组的面,狠狠批评了县计生委邓主任一通,当时方宏达就知道,邓主任迟早会来找他说情的。 方宏达这么思忖着,便听邓主任试探着问道:“方主任最近忙不?还没给县乡排队吧?”方宏达说:“河口有两个乡镇还不错,名次可能会往前靠一点儿。至于河口县,恐怕不可能排到前面去哟。”邓主任很有自知之明地说:“这我知道,今年河口县是没资格进入红旗单位了,但方主任也要考虑河口县的特殊困难,至少先进单位还是给搞一个吧?如果红旗、先进都不沾点边儿,那我就惨了。” 邓主任说的红旗和先进,外人是听不出什么区别的,这是计生部门的行话。每年的考核检查完毕后,市里都要按县区和乡镇两个口径排名,排在前三名的县区或乡镇属于红旗单位,发锦旗,给大奖;三名之后也要给个先进单位,发奖状,给一定奖金;只有最后两名到三名,什么也不是,既无奖金也无锦旗和奖状。排完名后,要召开全市计划生育工作大会,全市各县乡主要领导都要来参加,由市委书记、市长亲自给县区委书记、县区长和乡镇领导颁奖。计划生育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能得红旗当然很荣耀,得不到红旗能做先进也高兴,如果什么也得不到,就等于是惩罚了,脸上便很不光彩。所以每年为争红旗和保先进,一到要排名的时候,县乡计生部门甚至主要领导就会纷纷出动,来找市计生委或分管计生工作的市领导说情,搞得市计生委车水马龙,相关人员家里很是热闹。 这天晚上方宏达心里挂着周时势的电话,不愿跟邓主任久磨,强调了几句客观困难后,就答应尽量争取将河口县往先进这一档上靠。见方宏达松了口,邓主任的目的达到了,于是他喊上袁股长,出了门。方宏达只送到门口,望着他们转过楼角,便关上门,坐回到电话机旁的沙发上,却瞥见邓主任坐过的沙发上放着一个信封,方宏达就在心里无声地说,这个邓主任,事情做得真老道。 又过了一阵子,侯玉秀和儿子便各自睡下了,把方宏达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只有电视还开着,方宏达拿起遥控器,“叭”一声就把它关了。 客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墙上石英钟的响声格外清脆。方宏达抬头一瞧,已经快到十一点了。心想这个常委会至少还得开上个把小时,他实在没法再这么熬下去,就揣上手机出了家门。楼下有出租摩托的,方宏达便爬上一部摩托,三分钟不到,飙到了市委大院。抬头一望,市委办公大楼三楼的常委会议室灯火通明,方宏达就知道常委会开得正热烈,说不准此时就在研究自己的事呢。 头上的副字戴了多年了,自己要能力有能力,要政绩有政绩,主持计生委工作期间事事不在人后,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常委们心中个个都很清楚,那么今晚去掉副字,修成正果,应该不在话下。可方宏达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他在官场混得久了,知道如今的官帽一定要戴到了头上,才算得了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方宏达全身都收紧了,不自觉地在身上摸摸,掏出一包烟来,点上一支。边抽边在地上徘徊起来,巴望着三楼的常委会议快点结束,也好早知结果,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也许是方宏达嘴上的烟头闪着火花,正在远处巡视的几名保安便向他走了过来。近一段时间,市委大院里已经有好几位妇女的耳环和项链被抢,搞得大院里的干部、群众心惊胆战,意见都提到了市委书记郭东南那里,说连市委大院都没有一个安全的角落,共产党还怎么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郭东南于是责令市委办立即到保安公司请来十多名保安,昼夜巡逻,绝不让劫案再度发生。 保安人员也不认得方宏达是谁,围住他就是一番盘问,要他拿身份证出来看看。方宏达就是楚南市人,平时也没几个不认识他的,身上揣个身份证,不是放屁脱裤子吗?他当然拿不出身份证,便向保安解释说自己是计生委副主任,到大院里来办点儿事。保安人员横竖不信,说这里又没有计生对象,何况深夜十二点多了,办事也没谁选这么个时间来办。一边说一边来扯方宏达,要他到保安值班室走一趟。 正在拉扯时,市委大楼前的大门晃了一下,有人走了出来。方宏达就忙对保安说:“喊住那个人,他肯定认识我。” 这一招还真管用,有个保安就走过去,问那人认不认得方宏达。那人是常委值班室的秘书,他认识方宏达,跟保安一说,保安这才放了人,到别处巡逻去了。方宏达给那秘书递上一支烟,感谢他救了急。秘书说:“方主任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方宏达掩饰道:“一个朋友约打麻将,刚散的伙,不想被保安逮住了。这些保安蛮负责的。”那秘书笑笑,问道:“手气怎么样?”方宏达说:“还行吧,赢了三百多元。”秘书说:“行呀,比我们值一个晚上的班拿二十元值班费强多了,有空请客哟。”方宏达忙说:“请客请客,你定个时间。”秘书说:“改日吧,今晚还有点儿事。”方宏达说:“噢,那你忙去吧,我撒泡尿就走。” 再回首,三楼常委会灯光已熄,接着大楼门口就有了人影。 方宏达忙往一旁的塔松下躲去,鼓着双眼紧紧盯着那道大门,那样子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最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书记郭东南,接着是市委副书记兼市长何向前、分管党群的副书记钟守春、管意识形态和计生工作的副书记周时势,以下便是纪委书记、常务副市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等等,官场中人一看就明白,这跟常委排名的先后次序完全相符,仿佛他们是走向万人大会的**台,而不是面对空无一人的茫茫夜色。 方宏达知道,领导们这么依次往外走时,也许并不是有意为之,也不是有秘书在一旁安排和引导,而是因为他们在各种场合都遵循着这个秩序,习惯成为自然,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行为自觉不自觉地便受到了这个秩序的规范。 方宏达当然不好直接冲过去拦截周时势,而是掏出手机,拨了他的电话。周时势就停下来接电话,问:“你是谁?”方宏达说:“我是方宏达,就在您的眼皮底下。” 周时势抬了头茫然四顾,却什么也没发现。方宏达见别的领导已经走了过去,才从塔松下面钻出来,轻声喊道:“周书记,我在这里呢。”周时势也看见了方宏达,忙走过来,把他重新推到塔松下面,压低声音说:“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定了张思仁。” 方宏达眼前一花,差点就坐到了地上。 周时势在方宏达背上扶了一把,摇摇头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本来都是说好了的。”见方宏达呆若木鸡,他又说,“具体情况几句话也没法说清,以后我再跟你细说吧。” 三 张思仁的任命很快就行了文。 在市委组织部下来宣布张思仁任命文件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方宏达的处境有些不尴不尬。表面上他还主持着计生委的全面工作,实际上大家都清楚,他这个主持人已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在计生委广大干部职工的想象里,方宏达转正做主任应该是坛子里摸乌龟——手到便拿的事,谁知竟被张思仁捷足先登,大家都有些愕然。也是为了表示对方宏达的同情,或是不使他感到过于冷落,有些科长还照常到他办公室去请示工作。这更让方宏达左右为难,表态吧,他的话已经不起作用,不表态吧,又显得他太没出息。 最恼火的还是失眠。方宏达一向睡眠极好,上床没几分钟就像猪一样睡死过去。可现在不行了,躺在床上,上眼皮和下眼皮像仇人一样,总扯不到一起。他思前想后,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凭心而论,张思仁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在计生委工作,又在计划统计科当了许多年科长,业务上是把好手。但他的资历没有方宏达深,威望没有方宏达高,而且方宏达还主持了近一年的工作,把楚南市的计划生育工作搞得像模像样。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变故?是自己工作上的失误,还是别的方面出了问题?方宏达一向谨慎,自认为多年来并没有什么把柄握在人家手里。 方宏达越想越不得要领,脑子里全是浆糊,身上也就燥热难耐,在床上转辗反侧着,竟把熟睡中的侯玉秀也搅醒了。侯玉秀迷迷糊糊道:“几点了?”她伸出手臂去搂方宏达。方宏达没有情绪,拿开侯玉秀的手,抱着枕头爬到了另一头。 候玉秀有意见了,嘀咕道:“你有毛病是不是!” 因为晚上没休息好,白天方宏达就觉得脑袋昏沉,意识模糊,看人的时候老把一个人当成两个人。计划统计科科长杨青玉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也好像看到了两个杨青玉。杨青玉像不知道张思仁要做主任似的,还来问方宏达,委务会什么时候召开。 方宏达知道杨青玉这是客气,表示她还把方宏达当成工作主持人看待,并不是真的来问事。方宏达就说:“别急,急什么呢?”杨青玉说:“最好是快点定下来,县乡领导急于听到结果,天天往我家里和办公室打电话。” 杨青玉刚出去,宣传站李支农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将手上的花名册摊开来,要方宏达签字。方宏达问:“签什么字?”李支农说:“那天上街搞宣传,大家都很辛苦,发点儿小补助,表示个小意思。”方宏达先签了字,同时瞥一眼花名册,说:“一天就200元,还是小意思?以后我们不待办公室了,天天上街。” 接了钱,方宏达又问,“你这钱从哪里出?”李支农拿回花名册,说:“这钱不要委里出,从我站里的宣传专项费里开支。” 后来连张思仁也进了方宏达的办公室。 方宏达身上就像爬了只毛毛虫似的有些不舒服。但不舒服归不舒服,方宏达的屁股还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弯着腰给张思仁让座。 人也是怪,过去两人虽然都是副主任,但方宏达名字排前,后来又主持了工作,在张思仁面前不知不觉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现在他的心态却完全变了个样,尽管张思仁的任命还没正式传达下来。 张思仁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用请示的口气对方宏达说:“方主任,基建老板又来催基建款了,今天如果没有别的安排,我准备上审计局去一趟,看看办公大楼主体工程的审计结论出来没有。” 过去张思仁用这种口气跟方宏达说话,方宏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今天却感到特别别扭,赶紧说:“没事没事,你忙去吧。” 方宏达这么别扭了几天,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吴早生坐着小车到了计生委。 在全委干部职工大会上,吴早生中气十足地宣布了张思仁的任命文件。 吴早生是组织部多年的常务副部长了。这个常务副部长的身份很特殊。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一般干个三五年就会升迁,只有这个常务副部长是个地头蛇,在组织部里做常务不走。因此县区和市直各单位主要官员的情况,常务副部长往往比部长都清楚,谁想挪个好窝,谁想有所进步,常务副部长的意见举足轻重,组织部长、党群副书记和市委书记三个人都会慎重考虑,也就是说常务副部长是组织部实际的当家人,或者说至少是半个当家人。 据说吴早生还是市委书记郭东南和管党群的副书记钟守春的亲信。有一段时间,周时势几个常委都对吴早生有想法,几次提建议说,吴早生在组织部干的时间太长了点儿,提了不少该提和不该提的干部,他自己也该进步了,是否到政协或人大任个副**、副主任什么的。但郭东南和钟守春不同意,说吴早生同志熟悉干部情况,暂时还不能离开组织部门,不过要让他进步也行,给他安排个助理巡视员的职位吧。 郭东南一锤定音,钟守春在一旁附和,周时势他们再也没有吱声,只在心里恨恨地想,本是想让他明升暗降,交出权来,结果还让他白拣了个便宜。原来助理巡视员和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一样都是副师级待遇,吴早生级别上去了,同时还把着组织部,这样的好事有几个人能碰得到? 从那以后,楚南市的人对吴早生更是敬畏三分。 这天的干部职工大会结束后,吴早生并没立即离去,而是又召集几个党组成员碰了一下头。吴早生语重心长地说:“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啊,常委非常重视计生工作,对计生委的班子已经酝酿了许久了,经过多次研究,权衡各方面因素,最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说到这里,吴早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这次组织上确定张思仁同志来挑这个大梁,主要是考虑到他人年轻,工作能力又强,多年来在计生部门里工作,作出了较大贡献。但在座的各位也功不可没啊。比如方宏达同志,就是在县里时计生工作干得突出才调到市里来的,前段时间主持委里全面工作也卓有成效。本来组织上曾考虑过由方宏达同志来任主任的,后来常委多数人意见倾向于张思仁同志,这次才没有让方宏达同志做主任。不做主任,只是革命分工不同而已,并不等于不挑大任嘛,还得给方宏达同志压压担子。我看这样吧,过去计生委除***兼书记外,也没设过副书记,这一次就破个例,让方宏达同志来任副书记,协助张思仁同志主持党组和委里工作。这也是郭书记他们几个主要领导同志的共同意见,我来之前他们特意交代过的。” 方宏达觉得很滑稽,用这么个副书记的虚衔安抚他方宏达,也太小看自己了!但方宏达没说什么,听任他们安排。 吴早生走后,党组成员又留下来分了一下工。 张思仁提出让方宏达继续主管计划统计工作。方宏达知道张思仁这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很自觉地说:“计划统计工作向来都是***直管,我怎么还好意思分管呢?”张思仁就采纳了方宏达的意见,自己直管计划统计工作,而把过去自己管的法规监督工作移交给了方宏达。 张思仁在第二天的干部大会上作了宣布,然后几个党组成员和新分管的科室负责人进行衔接,计生委的工作格局就这样定了下来。 卸掉了头上这个工作主持人的头衔,虽然不免失意,但方宏达却顿时感到轻松起来。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少管事,少操心,清闲也是福啊。自然也没了过去的积极性,工作上只应付应付,无所用心。权轻了,办公室也比以前安静多了,用一句“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旧话来形容,非常恰当。 有时一个人在办公室待久了,不免无聊,方宏达就离桌出门,想到别的科室去走走,找人说句话什么的。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计划统计科的门口。 猛然想起自己已经不再分管计划统计工作了,就要往回走。不想正拿着铅笔在一堆表格上画着什么的杨青玉发现了方宏达,忙叫住他。 杨青玉三十三四岁,工作能力不错,在张思仁做计划统计科科长时就是这个科的副科长,资历也算老的了。方宏达主持委里工作时,计划统计科科长提拔到县里做了副县长,党组确定科长人选时,方宏达提出由杨青玉来做科长,好几个领导都反对,说杨青玉是一个女人,在委里最重要的科室任正职,怕是难担大任。方宏达说,他看杨青玉在计划统计科做了那么多年副科长,好多事情包括电脑统计都是她一手操办,他不相信她只会做事,不会当科长。方宏达坚持,其他领导又拿不出过硬的理由否定,杨青玉最后还是做上了正科长。 方宏达进了统计科,杨青玉已放下手头的铅笔,过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方宏达说:“习惯成自然,过去往你这里走得多了,不自觉又到了你门口。”杨青玉说:“这说明领导对计划统计工作有感情嘛。”方宏达就笑道:“对计划统计工作有感情是应该的,只要不对杨科长有感情就行了。” 杨青玉的脸红了,她半嗔道:“好哇,过去你分管计划统计科时,成天板着面孔,现在则反过来老没正经了。”方宏达说:“是呀,过去对工作也好,对你们科里的同志也好,的确是太认真了点儿,现在想来,那又何必呢?好啦,现在不管你们了,大家可以随便些了。”杨青玉说:“你现在尽管不分管我们了,但工作上你还是要多指导指导。”方宏达说:“你们有***亲自指导,还轮得到我吗?” “还别说,我正在给各县排名呢。前面的好排,到了后面几名,一时还真不知该排哪些县为好。方主任你既然来了,还真的要请你给我出点儿主意。”杨青玉说着,就要去拿表格。 方宏达知道给县里排名是最费脑子的事,容易得罪人。过去自己分管这事,没法回避,现在不分管了,也不好说什么,便忙起身,逃出了计划统计科。 四 工作没以前要紧了,方宏达上起班来就有些松松垮垮的。这天他在去委里的路上碰见了两个熟人,多聊了一会儿,赶到计生委时已经九点多了。他见办公楼过道旁堆着一床被子,一男一女蹲在被子前。一眼瞥见方宏达,那男的就走过来,“咚”一声跪在方宏达面前,大声哭喊道:“方主任您要为我做主啊!我冤枉啊!” 方宏达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宁建军你又来闹,到底谁冤枉你了?” 宁建军原是市建设局的一名副科长,因为头胎生的女儿,两年前在手续全无的情况下,强行生下第二胎,市纪委给了他双开处分,即开除干职和公职,并让计生委安排人给他下岗在家的老婆做了结扎手术。二胎是个儿子,宁建军觉得双开和结扎老婆,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老婆的结扎手术出了问题,伤口流脓,补做了几次引脓手术,将伤口掏了个无法长拢的酒杯大的洞,也没能把脓止住。宁建军就三天两头地带着老婆找市纪委和计生委,方宏达也不知这是第几次接待他们了。 方宏达让宁建军跪着,自己进了办公室。宁建军就赶忙站起身,跟着迈进门。方宏达虽然对宁建军有些厌烦,却也同情他的处境,不想对他过于冷酷,就说:“宁建军,计生委对你老婆也算仁至义尽了,她住院做手术没要你出一分钱,还给了些营养补助,你还说冤枉。你说我们还能怎么样?” 不想这回宁建军只字不提老婆手术的事,他先从左边衣兜里掏出一个申请补办《二胎准生郑》的报告,又从右边衣兜里拿出一些关于女儿是病残儿的医院证明材料,一并放到方宏达的桌上。方宏达觉得好笑,说:“你的事是早就有了定论的,这个时候还要补办什么《二胎准生证》,你不想想这有可能吗?”宁建军说:“当然有可能,人家当官的可以办《二胎准生证》,我为什么不可以办?你们不给我办也行,我连铺盖都搬来了,我和老婆就住在计生委不走了。”方宏达说:“当官的办《二胎准生证》的不是没有,我也承认,可人家手续齐全,合理合法。”宁建军冷笑道:“你敢保证当官的都合理合法?”方宏达说:“那你说谁不合理、不合法?” 宁建军一字一顿道:“吴早生。” 吴早生确实是生了二胎。不过吴早生的二胎是到计生委办了手续的,计生委的人都很清楚。吴早生的老婆是宁建军过去所在的市建设局的一名科长,十多年前她就给吴早生生下一个女儿。原来也没听说这个女儿有什么毛病,等到前年考上大学后,吴早生夫妇突然宣布说,女儿得了一样除了医生别人都说不来的怪病,据说这样的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吴早生和老婆在省人民医院开了证明,到计生委来批了二胎指标,生下一个儿子。对此,建设局已有不少人给市纪委和计生委写过举报信,纪委还责成计生委认真复查过吴早生二胎指标的相关手续。原来吴早生这二胎指标是张思仁做计划统计科科长时办的手续,具体经办人是当时的副科长杨青玉。后来张思仁提了副主任,分管法规监督科和纪检室,复查又由他牵头来搞,方宏达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在超生指标审查领导小组会上听张思仁宣读过复查结论,说是吴早生女儿病残证明材料属实,二胎审批手续齐全,是合法生育。接着张思仁又把这个结论报到市纪委,市纪委也表示认可,这事就成了定论,从此便不再有人举报。 不想今天宁建军吃饱了撑的,又把吴早生的事揪了出来,他也不想想自己是谁,而吴早生是谁。因此,方宏达劝宁建军说:“吴早生的事早就查过了,他的二胎有合法证明材料和各种相关合法手续,你怎么扳得倒他呢?”宁建军大声说:“还不是因为他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否则早就跟我一样被双开了。” 宁建军话音没落,忽然门外进来两名保安,他们二话不说,架着宁建军就走。宁建军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大叫道:“方宏达你狗日的,文的没理,来武的,你是共产党的官,还是国民党的官?方宏达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还没喊完,宁建军就被拖出了门。然后他的声音从楼道上渐渐小了下去,办公楼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两名保安也不知是谁叫来的,其实方宏达还想跟宁建军多说两句。这几天方宏达正找不到事情做,计生委好像已有一阵子没人上门吵闹了,还真让人感到有些寂寞。 望望大开着的办公室的门,方宏达莫名地有些不快。 后来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宁建军留下的那堆纸片上。方宏达随便翻了翻,便一把抓到手上,出了门。宁建军的老婆还呆呆地蹲在铺盖旁,方宏达把那把纸片塞到她手上,说:“这些材料,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杨青玉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杨青玉说:“方主任,张主任请您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方宏达像没听清杨青玉的话似的,还在楼道里站着,没有任何表示。杨青玉还以为方宏达没听清她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方宏达这才迟疑着转过身,跟杨青玉去了张思仁的办公室。 过去有什么事情,都是张思仁跑到方宏达的办公室来向他请示,现在刚好倒了过来,要他上张思仁的办公室去了,这多少让方宏达有些难以接受。但难以接受也要接受,这是官场上的规则,谁都改变不了的。 方宏达进了张思仁的办公室,张思仁很客气,立即站起身,亲自过来把椅子挪到了方宏达的屁股下面,这让方宏达面子上稍稍好过了些。 两人坐定后,杨青玉就自觉走了出去,同时把门给轻轻带上了。 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张思仁便用一种随意的语气说:“方主任刚才被宁建军缠住了吧?”方宏达说:“也没什么,搞计生工作的人,这样的事经历得还少吗?”张思仁说:“我看我们对他也不要过于迁就,以后少理睬他一些。”方宏达说:“是的,这样的人你越理他,他越觉得有味。” 就这样将宁建军说了一阵,也不见张思仁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方宏达就试探着说:“张主任没别的吩咐,我就走了。”张思仁说:“没事没事,是想跟老领导聊一聊。”方宏达就起了身,说:“什么老领导,如今你才是领导。”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方宏达在桌边呆坐着,心想张思仁叫自己过去,难道真如他所说,仅仅是想聊聊?方宏达摇摇头,觉得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他琢磨了一下,莫非是吴早生的事还有什么蹊跷,张思仁害怕宁建军闹出什么麻烦来?可吴早生这事早已公开化了,有什么值得这么小心的呢? 方宏达正疑惑间,忽然手机响了,是周时势打来的。周时势说:“宏达你到帝都来一下,给你介绍个朋友。”方宏达问:“什么朋友?”周时势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赶到帝都,原来是省《人口报》的丛记者来了,方宏达也是认识的。周时势说:“本来我们要开餐了,丛记者说没有你方主任在场,他不端杯。”方宏达握住丛记者的手说:“感谢丛大记者还记得我方某人。”周时势说:“口头感谢不行,得拿出行动来,敬丛记者三杯,今后楚南的计生工作还要靠丛记者多多鼓励。” 方宏达就跟丛记者喝了三杯,席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因为丛记者下午还要回省里去,酒至半酣就停下了。方宏达主动到吧台签了单,顺便要了两条大中华,塞进丛记者的包里。丛记者假意拦了拦,嘴上说:“方主任你每次都这么客气,我又没为楚南的计生工作出过什么力气,真不好意思。”方宏达说:“楚南的计生工作过去您报道得多呢,今后还要继续关注哟。”丛记者将包提到手上,点头说:“那是那是。” 送走丛记者,周时势对方宏达说:“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两人回到包厢后,周时势谨慎地往身后那道已经关上的门瞟了瞟,说:“那天晚上的常委会最先是按原来的方案要通过你的,不想要表决时,钟守春提出了异议,对列席常委会议的吴早生说,‘组织部门详细考察过没有?除了方宏达,计生委还有没有更适合的人选?’我正要替你说几句,不想吴早生先开口提了张思仁的名字,接着好几个常委都附和说张思仁人年轻、业务能力强,也是合适的人选。最后郭东南表态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张思仁不错,我看就张思仁吧,方宏达同志以后再考虑。’就这样定了张思仁,他的材料还是过后组织部门补办的。” 听周时势如此说,方宏达一时没有言语。郭东南和钟守春两个人跟周时势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在楚南市干部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方宏达没想到,他竟然不知不觉夹在中间,成了牺牲品。 这时只听周时势又说道:“宏达啊,这事怪我没处理好,是我错误估计了形势,看来张思仁后面的工作做得很到位,事前你我一点儿风声也不知道。” 五 这一天是一个什么世界卫生组织活动日,市卫生局组织部分医院的医生走上街头为市民义诊,街边坐了一排穿白衣、戴白帽的医生和护士,前边拼着条桌,上面摆了医疗器械和宣传资料,不少行人都停下来,让医生听诊或拿了资料翻看。 方宏达对这些街头风景向来没有多少兴致,所以从街边经过时,他只顾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并不怎么在意。这时忽然从人堆里走出一个人来,喊了声方主任。 方宏达驻足一瞧,是自己单位办公室的熊主任,他正站在人堆里,往下褪着臂上那只挽得高高的袖口。方宏达说:“熊主任你也在接受义诊?”熊主任笑道:“我从这里经过时还没几个人,是被医生扯过去的。反正是义诊,不要掏钱,顺便量了一下血压。”方宏达说:“怎么样?还正常吗?”熊主任点头说:“正常正常,正常得很哩。方主任你也诊一下吧?” “诊什么?没病没痛的。”方宏达说着,就要走开。 熊主任很热心,说:“没病没痛也不妨诊一下,诊个放心嘛,这里的医生比在医院里热情得多,去享受一下在医院里享受不到的免费服务嘛,又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说着就将方宏达往人堆里扯。 方宏达不好拂了熊主任的盛情,只好随他挤进去,站到一位医生面前。 那医生刚打发走一个人,回头对方宏达亲切地说:“先生有什么要咨询的?”方宏达想,这里的医生果然比在医院里热情多了,看来听熊主任的没错。只是一时又想不出要咨询什么,便看看桌上的血压表,说:“就给我量量血压吧。”医生爽快地说声“行”,伸过手帮方宏达把衣袖撸上去,然后打开表盖,开始给方宏达量血压。 方宏达配合着医生,很快将血压量完。可医生没有立即说结果,问方宏达近来有什么异样感觉没有。方宏达摇摇头说:“没什么异样感觉呀。”医生说:“工作上是不是有什么压力?”方宏达笑道:“有什么压力?成天喝茶看报纸,比你们当医生的可轻松多了。” 医生不吱声了,皱皱眉,把目光从方宏达脸上移开。方宏达心里不觉就有些紧张,小声问医生道:“是不是高了?”医生点点头说:“有点儿偏高。”方宏达说:“多少?”医生说:“120至160。”熊主任忙搭腔道:“这个数是高了点儿,正常是90到140。”那医生对方宏达说:“你最好到医院去仔细查查,适当开点儿药,或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方宏达向来身体不错,平时的生活和饮食因为有侯玉秀照顾,也算是讲究的,所以他不太相信自己会得高血压。但那个医生的话又不可不听,加上熊主任也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身体负责就是对革命工作负责,切不可掉以轻心。第二天,方宏达便跑到医院做了一番检查,果然血压有些偏高。给方宏达看病的瞿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不同意,瞿医生只好开了一大包药,让方宏达提了回去。 方宏达回到家里的时候侯玉秀还没下班,方宏达把药往桌上一扔,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呆。他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的高血压,莫非是没当上那个狗屁计生委主任,心情不畅引起的?如果是这样,你方宏达也太没出息了,这么一个小坎你都迈不过去。 正这么胡乱想着,侯玉秀下班回来了,见方宏达不声不响缩在客厅里,觉得奇怪,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竟然比我还先回家。” 方宏达没理睬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侯玉秀这时见到了桌上的药包,就打开瞧了瞧,疑惑地说:“是你的药?这可都是治高血压的。”又低头拿过药包里的病历单,翻了翻,一边又说道,“你是什么时候有的高血压呢?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半句?不过现在发现也不为迟,只要按照医生的吩咐服药,是会很快降下去的。” 侯玉秀是个心疼丈夫的好妻子,从此就把方宏达当做病人来服侍,天天督促他按时服药,还买了有关高血压方面的医疗书籍,吃喝拉撒严格按书上说的进行操作。生命诚可贵,方宏达自然也爱惜自己的命,跟侯玉秀配合得很默契。 就这样一个疗程下来,方宏达再去医院复查,血压得到控制,还稍稍有些下降。他很高兴,像是重新拣到一条命一样。晚上躺到床上,想起两个多月来总担心身体吃不消,一心只顾治高血压,夫妻俩也没好好亲热一下了,就搂过侯玉秀,想有所作为。谁知到了关键时刻,方宏达变得不中用起来,尝试了好几回都不得要领。最后方宏达泄气了,从侯玉秀身上撤下去,顿觉悲从中来。是呀,自己年纪并不大,怎么竟变成这个熊样? 好在侯玉秀并不怪罪方宏达,安慰他说:“你的病还没全好,身体受到影响,也是正常现象,过一段就会好起来的。” 其实侯玉秀嘴上安慰方宏达,心里却比他还急,四处打听治男人这病的良方妙药,还准备托人去买正宗的伟哥。但侯玉秀毕竟是有知识的女性,最后她想到了医院,找到给方宏达看过病的瞿医生,把丈夫的情况说了说。瞿医生笑道:“这是吃降压药造成的,以后停了药或药量减少了,自然就会恢复的。” 这样侯玉秀才放了心,回家跟方宏达一说,方宏达那压抑的心情才稍稍缓解了些。但方宏达并不糊涂,他慢慢便意识到,高血压也好,那不好说出口的病也好,除了身体不如从前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不知怎么的,方宏达患高血压的事很快在委里传开了,大家一见到他就问长问短的,纷纷给他提供医治高血压的良药和偏方,告诉他饮食起居该注意的事项;或者安慰他,高血压也没什么可怕的,生活规律点,情绪放松点,再加上适当的药物治疗,自然就会稳定下来;或者提醒他,工作上的事不要太在乎,工作是国家的,身体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如果只顾工作,不顾身体,不免得不偿失。 开始方宏达仅仅把这些当做对他的关心,没有往别处想。这些话听得多了,他慢慢从中觉出了一份别样的意味,看出了某些人的用心,心里不免有些窝火。 后来连张思仁也对他关心起来,走进他的办公室。张思仁开始并没提及他的高血压,而是拐弯抹角问了些工作上的事情,还就办公楼基建的事征求方宏达的意见。方宏达说:“基建上的事,过去一直是张主任你在具体抓,我对情况也不太了解,你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我不会有什么意见。” 张思仁就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说道:“难得方主任这么理解,基建向来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两三年我被这个基建拖得喘不过气来,也想早点有个了结,一是让大家尽快乔迁,二是卸下担子,全心投入业务工作。”方宏达点头道:“张主任为基建的事呕心沥血,现已大功告成,大家跟我一样,心里是有数的。”张思仁说:“能有方主任这句话,我张思仁足矣。” 聊了一阵,张思仁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亲切地望着方宏达,说:“听说方主任近来身体有些欠佳?我也是只顾忙工作,没顾得上过问方主任,多有怠慢。”方宏达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就是血压有些偏高,医生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饮食注意点,吃几片降压药,血压就会下去的。” 张思仁松了口气,点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不然我还放心不下哩。”方宏达说:“人上了年纪,身上有点小毛病也很正常嘛。”张思仁笑道:“方主任四十出头,上什么年纪啰?我们上下可差不了两岁。” 方宏达当然非常清楚张思仁的年龄,如今提到干部使用提拔时不是常说,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吗?同僚之间,谁对谁的年龄还不是了如指掌?但方宏达还是明知故问道:“张主任还没到四十吧?”张思仁说:“进四十了。”方宏达说:“正当年富力强啊。”张思仁说:“彼此彼此,我们是同龄人嘛。” 说到这里,张思仁站了起来,准备离去,同时关切地说:“方主任你这毛病虽然不算什么,但还是要多加保重,好自为之,该休息就休息,该住院就住院,反正工作是干不完的。” 方宏达也站起来,说:“张主任放心,还没那么严重呢。”张思仁说:“那是的,不过工作上你也不要太辛苦,你管的那块需要其他班子成员分担点什么,提出来我们会认真考虑的,或者让科室多操些心。你呢,还是为自己的身体多注点意。”方宏达说:“感谢张主任的关怀,工作本来就不重,还对付得了。”张思仁说:“这我心里就踏实了。” 张思仁走后,方宏达在椅子上闷坐着,感到很不是滋味。怪只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偏偏这个时候出了问题。不免要迁怒于熊主任,肯定是他把那天在街上量血压的事传了出去,才给了张思仁他们同情、关心自己的借口。方宏达拿起电话,想把熊主任叫过来训他几句,可想想,这又有什么必要呢?便把电话放下了,在办公室里出了一会儿神。 这天方宏达在街上买了两条烟,夹到衣服里面,又去了医院。他找到那位给自己看病的瞿医生,趁一旁没人,把烟塞进他的抽屉。瞿医生是见惯了这些伎俩的,也不见怪,只是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方宏达说:“我想让你给我开一张诊断书。”瞿医生说:“那天不是给你写过了吗?”方宏达说:“那天是那天的,今天想让你写张我的血压已经正常的诊断书。” 瞿医生不解,说:“你的高血压才治疗了一个疗程,明明还没降下去,我怎么好开已经正常的诊断书呢?”方宏达只好说:“单位里的人一听说我得了高血压,问长问短的太多,我懒得搭腔,你给开一纸诊断书,说明我的血压已经正常,好给我省去许多麻烦。”瞿医生疑惑地说:“有这个必要吗?”方宏达说:“有这个必要。” 瞿医生没办法,只好看在那两条烟的份儿上,给方宏达写了一纸假诊断书。 这天方宏达批完机要员送来的文件后,有意把那纸诊断书放进了文件夹里。下午机要员就来取走了文件夹。第二天机要员清理文件时,发现了诊断书,给方宏达送了回来,说:“方主任这不是你的诊断书吗?怎么到文件夹里去了?” 方宏达拿过诊断书,故意瞧瞧,装糊涂道:“真有这事?怪不得昨天上午还见过这张纸片的,下午却不知跑哪去了。”机要员说:“你可能是批过文件后,不小心夹进了文件里。”方宏达说:“可能是这么回事。”机要员说:“我看医生在诊断书上说得非常明白,你的血压已经趋于正常,这可是大好事啊。” 方宏达把诊断书随意往桌边的报纸堆上一搁,用不经意的口吻说:“有病没病都是医生的一句话,信不得那么多。”机要员说:“有病没病不听医生的还听谁的?这就好比结了婚可不可以生孩子、给不给准生证,全凭我们计生委说了算一样。”方宏达说:“这可是两码事哟。” 没两天,全委的人就都知道方宏达的高血压降了下来,已没什么问题。大家尽管不太相信高血压这么容易降下去,但碰上方宏达后,也就不再就他的高血压问题问长问短了。 六 这段时间张思仁在计生委待的时间很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审计局,不久计生委办公大楼主体工程的审计结论就下来了。 办公大楼就建在计生委院内,地皮是不要出钱的,造价应该不会太高,不想一千二百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积竟然超过了一千五百万元。这在楚南市这么个穷地方已算是天价了,全委上下一片哗然。要知道,办公楼始建之初,由于资金缺口大,除了向银行贷款外,还动员委里职工每人集资两万元,并说好三年后还本付息,现在期限已经过去大半年,基建已将计生委的老底子完全掏空,银行的债务也像下雨背稻草,越背越重,哪里还有可能偿还职工的集资款。 大家于是忧心忡忡,说的话自然特别难听。有的说,办公大楼的工程承建老板是市委主要领导介绍来的,那领导早就给审计局打了招呼,所以才把价格审得这么高。有的说,张思仁在基建老板那里拿了不少钱去送领导,基建老板不可能自己从腰包里掏钱出来给张思仁,自然只能从基建工程里打主意。有的说,不建这个办公大楼,张思仁哪里当得成这个主任,这一回常委领导可被张思仁喂饱了。还有的说,张思仁拿着基建款搞了什么名堂他们不管,但他如果老拖着他们的集资款不还,他们叫他这个主任当不安宁。 议论终归是议论,没有谁拿得出确凿证据,也就不可能将张思仁怎么样。有人跑到方宏达这里来,怂恿他说:“计生委的钱又不是他张思仁的,是我们一分一角收罚款收上来的。这三年我们不领奖金,不拿补助,还交了两万元集资款,这些钱都被张思仁这么搞掉了,我们心里不平衡啊!计生委里,张思仁也就畏你方主任三分,基建的事你怕要出面管一管了。” 方宏达心里清楚得很,如今什么基建工程都有猫腻儿,这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搞工程的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工程还没开始,发包方和承建方就打了联手,最后连审计那里也会串通好,是不会轻易留下什么把柄的,而且还会买通大权在握的领导,万一出了纰漏,领导在上面将保护伞一撑,那更是水泼不进。 方宏达不傻,他才不会管这样的闲事,引火烧身。他于是对游说他的人说:“基建工程是前任主任在计生委时拍板搞起来的,党组开会定了张思仁具体负责,三年多来我从没插过手,你叫我怎么去管?” 后来,连离退休老干部们也结伙找到方宏达这里来了,牵头的是多年前退休的龚老主任。龚老主任说:“方主任啊,张思仁这样搞太不得人心,这样下去计生委非垮不可的。” 在龚老主任他们面前,方宏达也不好说张思仁的什么,只说:“张思仁同志政策水平高,一向处事得体,不会在基建上有什么违纪行为吧?”龚老主任说:“你这个时候还要帮张思仁说话,我们感到很失望。好吧,方主任你不管,我们找市委领导去。”方宏达忙摇手道:“龚老主任,你们千万不要惊动上面,这样对计生委影响就不好了。”龚老主任说:“他张思仁胡来影响就好?”说着挥挥手,带着同来的老同志出了门。 这伙人刚走,办公室熊主任来通知方宏达参加委务会。方宏达连忙离开了办公室,生怕又有人找上门来说张思仁这事。 赶到会议室,张思仁和其他委领导以及相关科室的负责人都已到场。方宏达落座后,张思仁就宣布开会。张思仁先说了几句办公大楼的事,他说:“现在委里很多人包括离退休老同志,对办公大楼造价意见不少,这我也能够理解,不过我在这里公开表态,大家可以去查基建档案,从签第一个合同开始,一直到施工到验收到审计结论,资料都非常详细,如果我张思仁在工程上得了什么好处,可以查处我。” 说到这里,张思仁停顿了一下,望望在座与会人员,继续道,“普通群众和离退休老同志猜疑起哄,那是正常现象,但在座的委领导和中层干部最好先搞清楚了情况再说话,不要人云亦云,跟着瞎掺和。” 一旁的方宏达听得出,张思仁是冲着他来的,因为这几天职工和离退休老同志找得最多的就是他。但方宏达不想和张思仁交锋,免得有人误以为他当不上主任,故意和张思仁抬杠。 张思仁发过一通议论后,见没有谁吱声,自觉多说也没多少意思,便转入会议正题。他说:“今天会议主要是根据前段时间在下面检查考核情况,给上一年县乡计生工作排排队。先由负责拉总的计划统计科科长杨青玉同志汇报,大家再发表意见。” 杨青玉于是给大家汇报了有关情况和几组数据,以及他们科里关于给县乡排队的初步方案。给乡镇排队容易,全市一百多个乡镇,排几十个红旗单位和先进单位,余下的虽然还有二十多个,却并不显眼,大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很快就通过了。令人头疼的是十三个县市区的取舍。前三名为红旗单位,这有硬指标摆在那里,好掌握。中间是先进单位,模棱两可,也好敷衍。难的是让哪三个县区出局,对此大家意见难以统一。 按计划统计科的初步意见,河口、东江、大坳三个县排在最后,可杨青玉刚说出这三个县的名字,就有人出面给予了否定。先是考察东江县的一位副主任站出来,陈述了一大堆理由,说是东江哪方面搞得有特色、哪方面比其他县好,不让东江县拿先进,实在太不合理。 张思仁心里清楚,东江县的人肯定给这位副主任下足了料,便要否定他的意见。不想张思仁才说了两句,那位副主任就起了高腔,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杨青玉不想把事情搞僵,就劝张思仁,将东江放进先进行列算了。张思仁没法,只得默许了。 接下来方宏达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东江和大坳我不清楚,但河口是我下去考察的,他们的计划生育工作确有许多不足之处,但那是一个山区县,天高皇帝远,居住很分散,县里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能做到目前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我的印象,前年他们的工作还没达到去年的水平,我们还把他们列入了先进,去年他们的工作有了非常可贵的起色,还让他们出了局,这会挫伤人家的积极性。” 方宏达管了好一段计划统计工作,掌握全面情况,而且他刚刚交出主持人的交椅,张思仁自然不好拂他的意,这个面子不给他,也说不过去,当即表态说:“方主任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就把河口列入先进吧。” 大坳是张思仁自己考察的,大坳县的人也多次找过他,张思仁一直没松口。他知道如果自己考察的几个县区没下去一个,别人考察的是下去不了的,也就有意要让大坳出局。现在连河口和东江都成了先进,委屈大坳也多有不妥,于是他让大坳也进了先进。 这样一来,后来召开全市计划生育工作会议时,十三个县区便不分好坏都做了红旗和先进单位,受到市委、市政府的表彰。 这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不想有两个县的县委书记有了意见。那两个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比较突出,原是有希望进入红旗单位的,结果却被刷了下来,心里本来就气,现在见河口几个计划生育工作做得一塌糊涂的县区跟自己一样也是先进,心里就更不平衡了,于是找到颁奖人市委书记郭东南和市长何向前,把刚从台上领下来的奖状和奖金退给了他俩。 这事一下子传开了,没有意见或有意见已忍下了的县区,也纷纷跑到郭东南和何向前那里发牢骚。郭东南开始还不知其中原委,一时蒙在那里,后来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气不打一处来,找来张思仁和杨青玉,一顿臭骂道:“这样的小事都没处理好,你们还待在计生委干什么?张思仁你先给我停职反省半年!还有杨青玉,有什么意思还留在计划统计科?计生委难道就没有能做事的人了?!” 张思仁低着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一个大男人,领导的批评又听得多,自然能够承受。杨青玉还从没受过这样的责骂,当时就委屈得流下了眼泪。 一般来说,领导遇到不满意的事,火发过了也就发过了,事后不会太去计较的。你不是领导的人,领导还懒得对你发火呢。不想这次郭东南还当了真,会后非要张思仁就此事给个交代不可。张思仁于是带着杨青玉多次去找郭东南做检讨。郭东南不理睬他俩,很不耐烦地说道:“你们不要找我了,我这么忙,哪有时间跟你们啰唆!” 张思仁和杨青玉就有些垂头丧气,像刚死了娘一样。张思仁对杨青玉说:“青玉啊,这事我们真的办砸了,看样子老头子这回不会善罢甘休了。” 事后郭东南给张思仁打电话说:“下次你要来做检讨就你自己来,不要带着杨青玉。”张思仁明白郭东南的意思,领导是有话要跟他说,当天下午就一个人跑到了郭东南那里。 那时郭东南正兴致勃勃地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张思仁进门后,他连头也没抬,继续全神贯注于笔端。为不影响领导雅兴,张思仁站在门口不动了。直到郭东南书成,对着宣纸凝神自赏起来,他这才走过去,一边鼓掌,一边瞄着纸上“阳光娱乐城”几个字,惊喜道:“郭书记的墨宝太传神了,今天算我运气不错,得以先睹为快。” 郭东南放下手中狼毫,目光却依然不肯挪离宣纸,自谦道:“一个私人业主建了一座娱乐城,多次托人找我给题个字,我哪有工夫弄这玩意儿?可考虑到发展私营经济是市委、市政府经济工作的重心,我们总不能只喊口号,没一点儿实际行动吧?为了表示市委的姿态,今天特意抽空抹了几笔,不过涂鸦而已,有辱斯文啊!”张思仁说:“郭书记这等上品,还说是涂鸦,那我们这些人哪个还敢提笔写字?” 闲聊了一会儿,郭东南言归正传,对张思仁说:“思仁哪,前次给各县乡排队是谁出的主意呀?”张思仁说:“是委务会上集体定的。”郭东南说:“这我清楚,你们肯定会在委务会上通过一下,我是说是谁做的初步方案。”张思仁不知郭东南问这话的用意何在,只得如实说:“是杨青玉做的方案。”郭东南点点头说:“我猜也是她做的方案。” 郭东南也就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什么,眼睛盯着桌上的字,说:“思仁来帮帮忙,给我把这幅字挪到地上。” 从郭东南那里出来后,张思仁仔细琢磨了一下,才领会了郭东南的意思。他是要自己换掉杨青玉。张思仁想想也有道理,杨青玉是方宏达提拔起来的,自然不会为自己卖力,再让杨青玉待在身边,是要坏大事的。可真要换掉杨青玉,张思仁还有些顾虑,除了计划统计科科长按惯例都是提拔对象不说,杨青玉在这个科待的时间长,知道的情况那么多,轻易把她挪开,没有一个让她满意的安排,终究不太妥当。 不过张思仁就是张思仁,他很快就有了一个两全的主意。 原来计生委一直没有单设工会**,由一名副主任兼任,而按外单位的做法,工会**是可配专人的,可以享受副团级待遇。张思仁想,何不把这个工会**的帽子挪过来,戴到杨青玉的头上?一方面可让她腾出计划统计科科长的位置来,另一方面也算是提拔了她,好把她的心稳住,免得生事。 只是委里要增加一个副处的官帽子,市委组织部不增加职数是不行的,张思仁就找到郭东南,汇报了自己的想法,郭东南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点子,于是跟组织部打了一声招呼,立即给计生委配了一个副处的职数。 有了这个副处职数,张思仁便回过头来找杨青玉,对她说:“杨科长,市委领导为了体现对计生工作的关心和重视,最近给了计生委一个副处的职数,用来配备一个专职工会**。我想来想去,如果直接将你提拔为副主任,也不知几时条件才能成熟,你是不是先到工会**位置上过渡一下再说?” 杨青玉一时也没明白张思仁的真实想法,只好把这看成是张思仁对自己的关怀。何况张思仁说的也是事实,要想在近两年内把副主任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的确不太现实,待遇先上去也好。于是她就答应了张思仁。 杨青玉工会**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一下子成了副处级干部,杨青玉好像还感到比较满足。至于计划统计科科长人选,张思仁心中早就有了谱。宣教站的李支农是郭东南的远房亲戚,前一段时间他往郭东南那里跑得格外勤快,郭东南要张思仁把杨青玉挪开,其意图自然是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的。 就这样,张思仁顺水推舟,让李支农做了计划统计科科长。 对张思仁的良苦用心,一旁的方宏达最清楚。他佩服张思仁的心计,这样做可谓一举数得啊!但方宏达没去点破他,见了杨青玉,也不好说什么,只开玩笑说:“杨大**,你真是少年得志啊,年纪轻轻就是团级干部了。”杨青玉说:“我这个团级算什么?虚职而已。” 话虽这么说,杨青玉脸上却还是有几分得意。方宏达心想,杨青玉也不傻,莫非她一点儿没看出张思仁的用意? 七 杨青玉任命工会**的那个周末,河口县计生委邓主任带着计划统计股袁股长到了市里。 前一次市计生委把河口县列入先进单位,很给了邓主任面子,也很给了河口县委、县政府的面子,从而让邓主任保住了计生委主任的官帽,他心中也就感激不尽,特意上来感谢市计生委的领导。 这回邓主任和袁股长不再送土特产,而是提了两罐高级进口奶粉。红包也是少不了的,七八百或千来块一个,根据委领导官帽大小和位置主次的不同而有所区别。两个人先找了张思仁,接着叩开了方宏达的家门。开门的是侯玉秀,一见邓主任他们俩手上提着东西,侯玉秀忙把他们请进屋,笑笑道:“你看你看,邓主任你们每次来都这么客气。”一边客气地倒水、上烟、上水果。 邓主任喝口水,说:“好久没来看方主任了,想念老领导啊。”方宏达笑道:“我什么老领导啰?论年龄,邓主任你恐怕还是老兄吧?”邓主任说:“你是市里领导,我在县里当差,我们是上下级关系,怎能论年龄呢?” 调侃几句,又顺便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方宏达瞥一眼桌上的进口高级奶粉,以及搁在奶粉盒上的红包,直言道:“邓主任你们这么往上面跑,开支从哪里出啊?”邓主任笑道:“你们不是给了我们五万元先进奖吗?这就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 方宏达摇摇头,说:“照邓主任你这么说,下回给你们发奖时,干脆先扣下一两万留作我们的奖金福利,也免得你们辛辛苦苦上来跑这一趟。”邓主任说:“那不行,这样我们哪还有上来看望领导的借口?” 因为还要去跑别的领导,邓主任看看手表,起身准备告辞。方宏达也站起身来,说:“还要跑些地方吧?” 邓主任并不隐瞒,说:“还有另外几个副主任。”方宏达说:“计划统计科呢?”邓主任点点头说:“也考虑了,杨科长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能不考虑吗?”方宏达说:“杨科长现在已是杨**了,你们还不知道?”邓主任说:“听到些小道消息,要她当什么工会**,莫非这么快就定了?”方宏达笑道:“中国人干什么事情都不急不躁,就提拔官员这事迅速。” “这是好事嘛,要杨科长,哦不,要杨**请客。”邓主任说着,已跟袁股长走到了门边。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方宏达说,“那现在是谁做计划统计科科长?”方宏达说:“李支农。” 邓主任把方宏达当做知心领导,说:“那今晚我们是到杨**家里去呢,还是到李科长家里去?”方宏达笑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这是你邓大主任的事。”邓主任低头做思索状,说:“杨**是老朋友,李科长以后工作联系紧密,两个地方都应该去。只是我们只准备了一份小礼,怎么办呢?”方宏达说:“谁不知道邓大主任聪明过人?这点儿小事难不倒你?” 从方宏达那里出来后,两人很快拜访了另外几个副主任。最后车上就只剩下一份礼物了,两人站在车旁,一时也没拿准主意,到底该送给杨青玉还是李支农。袁股长说:“还是按原来的计划送给杨**吧?”邓主任说:“讲感情是应该送给杨**,可工会**虽然是个副处级干部,属于委领导,可对我们县里的工作又有什么作用呢?今后我们经常要拜、要求的可是这个计划统计科科长啊。” 袁股长在县计生委统计股当股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然清楚这个利害关系,说:“那也是,在计生委里,统计科科长的话说一句是算一句的,不像工会**,跟业务不挨边。”邓主任说:“给县里排队都是先由计划统计科做初步方案,再拿到委务会上去通过,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统计科科长可比一般的副主任关键得多。” 两人还在车旁犹豫了一阵,这时袁股长忽然想起了刚才方宏达的话,对邓主任说:“刚才方主任还说邓主任你是聪明人,这点儿小事难不倒你的。”邓主任就问袁股长说:“你觉得方主任会是什么想法?”袁股长想了想说:“我想方主任的意思,可能是要我们到李科长那里去,不然他也就不会主动对我们提及市计生委的人事变动了。” 邓主任觉得很有道理,说:“方主任一定是在提醒我们,他也是为我们着想啊。” 这样权衡来权衡去,两人终于拿定主意,把进口奶粉和红包送到了李支农家里。事后邓主任对袁股长说:“我们是到上面来进行感情投资的,要投就要投准,投得有效果,有利于县里的计生工作,所以不能感情用事。”袁股长笑道:“进行感情投资,却不能感情用事,好像还挺有哲理的。”邓主任说:“哲理不能当饭吃,我只知道自己是国家干部,工作上不去,那可是要丢饭碗的。”袁股长讨好道:“邓主任是个实在人。” 邓主任和袁股长上市计生委来送礼,都是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完成的,本来做得很隐秘,除了几个当事人,别人并不知道。可没两天,这事还是传到了杨青玉耳朵里。杨青玉就很生气,在心里骂河口县邓主任是势利小人,真想打个电话训他几句。可话筒都拿到了手上,杨青玉还是放弃了,怕自己失态。 其实杨青玉并不是个贪小便宜的角色,只是为河口县能评上先进,她也是说过话、出过力气的,想不到自己离开计划统计科没几天,就被他们忘到了脑后,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看来自己虽然做了工会**,行政级别是上去了,但分量就轻多了,远不如做那个计划统计科科长那么被人看重。 带着一肚子的委屈,杨青玉进了方宏达的办公室。方宏达正在低头把玩着手上的小手机,见杨青玉进来了,就对她说:“你收到我的短信没有?” 杨青玉正在气头上,一时没听明白方宏达的意思,只木木地望着他,仿佛不知短信为何物似的。方宏达笑了,说:“你把你的手机拿出来看看。” 杨青玉这才从包里取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着一行字:牵挂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而短信上方记录着方宏达的手机号码和发送时间。她又羞又恼,说:“你是见我心情不好,来戏弄我吧?”方宏达说:“谁戏弄你了?我是刚刚学会操作短信的,就给你发了一条,看效果如何。”杨青玉说:“发短信又不是什么高技巧的事,用了那么多年的手机,你这会儿才学会?” “以前我不是忙吗?也没时间和耐心学。”方宏达说,“好啦,现在学会了,我每天给你发,听说发一条短信才一毛钱,还发得起。”杨青玉说:“我不要你发,你那话肉麻。” 方宏达开心地笑了。他把手机放到桌上,望望杨青玉,想起刚才她说的心情不好的话,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故意说:“当了**啦,怎么心情反而不好了?”杨青玉骂了句粗话,说:“什么鸟**,狗屁不如。”方宏达说:“你这**可是堂堂副团级,也算是从七品,谁说狗屁不如?”杨青玉摇摇头说:“从七品又如何?没有含金量,就是正七品、六品,也没什么意思。” 本来杨青玉是要把心里的想法跟方宏达诉说一下的,这下也许是跟方宏达说了几句闲话,心头的郁结释放了一部分,没了诉说的欲望。又聊了几句,杨青玉准备离去。方宏达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下班后你能来一下吗?”杨青玉说:“现在不可以说吗?”方宏达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行。” 下班后,杨青玉又来到方宏达办公室,说:“方主任有何吩咐,我洗耳恭听。”方宏达说:“其他人都下班走了?”杨青玉说:“早已人去楼空了。” 确信办公楼里没人了,方宏达这才打开身后的铁皮柜子,拿出两罐进口奶粉,递到杨青玉手上说:“这是河口邓主任给你的,那天晚上走得急,来不及上你家去了,就放到了我家里,托我转交给你。” 提着两罐奶粉,杨青玉愣怔了一阵,心想,莫非我错怪了邓主任? 可杨青玉是个聪明人,晚上回家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清楚下面到市里来打点,原本就是联络感情的,托人转达就少了接触的机会,邓主任当时走得再急,也不可能这么做。就是这么做,事后也会打个电话,讨一句感谢。何况在计划统计科时,杨青玉见得多了,下面不仅仅送礼品,少不了还要给一个红包,邓主任既然给她杨青玉做了安排,不可能只有两罐奶粉,而不留下红包。这完全是方宏达的良苦用心,他是怕杨青玉心里不好受,特意把邓主任给他的那两罐奶粉给了她,以此宽她的心。 这么分析着,杨青玉给方宏达打了一个电话,感谢他给的奶粉。方宏达说:“感谢我干什么?要感谢你感谢邓主任去。”杨青玉说:“你别当我是三岁孩子了,我还不知道是你把邓主任给你的那一份给了我?”方宏达说:“我给的也好,邓主任给的也好,你别想那么多了,你孩子还小,正需要。” 杨青玉就有些感动,想跟方宏达说句什么,一时也没说出来。 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才听方宏达又说道:“你也别怪邓主任了,他们本来也是考虑了你的,而没有考虑李支农,后来听说李支农做了计划统计科科长,犹豫再三,才改变主意上了李支农家。他们也是从工作出发啊,也有他们的难处,如果换了你,怕也会这么做的。” 杨青玉心里好受多了,说:“这道理我懂。” “你懂就好。”方宏达说,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 八 河口县送礼的事过去后,杨青玉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不想又生出另一件事来,杨青玉气不打一处来,借机闹了一次小风波。 原来省计生委在省城召开全省计生系统工会工作会议,通知各地市计生委工会**参加。工会**是委领导,出公差可以享受专车待遇,杨青玉便拿了通知,去找办公室熊主任要车。熊主任看看通知,对杨青玉道:“杨**你也是知道的,委里包括宣教站那台双排座宣传车,总共才四台车子,红旗车要保证***,不好另派,奥迪送省计生委一位来我市搞调研的处长下了县,家里就一台桑塔纳留作机动,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安排给你。” 熊主任说的也是实情,杨青玉不好说什么。但杨青玉想起自己做计划统计科科长时,虽然不是委领导,没资格享受委里专车,可每次找到熊主任,他都不打半点儿折扣给予安排,现在自己做了工会**,可以享受专车了,车还没派,他竟说了这么一堆废话,心里就不免冒火。 不过杨青玉忍住没有发作,心想只要有车就算了,低头出了办公室。 不想第二天提了包要出发了,杨青玉问熊主任车在哪里时,熊主任哭丧着脸说:“杨**,真对不起,桑塔纳昨晚被组织部一位科长要走了。本来我是不同意的,因为今天要安排给你,可那科长是管市直单位副处以上干部考核任命的,委领导亲自给我打了电话,我硬顶又顶不住,只好通知了司机。” 闻言,杨青玉嘴都气歪了,指着熊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我就知道你是势利小人,当初我在计划统计科,能给你办事,我放个屁,你也要上前嗅嗅,如今我手中无权了,你对我却这么个态度了。” 骂过了仍不解恨,又顺手抓过茶几上的热水瓶,举过头顶,狠狠地往地上扔去。只听“砰”的一声,热水瓶惊天动地般炸响了,碎了一地,冒着热气的开水漫向四周,吓得一旁的人抱了脑袋,纷纷往后退缩。 这样好像还不过瘾,杨青玉又要去取墙上省计生委颁发的写着先进单位的镜框。这时方宏达闻声赶过来,捉住她的双手,才平息了事态。 等全委的干部职工都围拢来,把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杨青玉已经变得冷静了,她跟方宏达挤出人堆。方宏达把杨青玉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后,就抓过桌上的电话机,给她联系车子。找了好几个单位,才在教育局找到一部去省城的便车,方宏达当即陪杨青玉赶过去,送她上了小车。 到了省城,赶往指定的宾馆,杨青玉才发现,十多个地市计生委的工会**就她一人没带专车,那稍稍平静下来的心情难免又不平静了。开会自然没什么心思,领导在台上作了半天报告,她也没听清两句。听完报告开始讨论,其他的工会**侃侃而谈,就她一言不发。 就这么闷闷不乐地开了两天会,第三天会议安排到一处景点参观学习,杨青玉没有心情游玩,正犹豫着去还是不去的时候,手机响了,竟然是方宏达打过来的。杨青玉忙说:“方主任是你呀,你在哪里?”方宏达说:“你说呢?” 杨青玉心头动了动,忙说:“你到了省城?”方宏达说:“我不仅到了省城,而且就在你楼下。” 杨青玉一阵惊喜,飞快地出了房门,乘电梯往楼下奔去,果然见方宏达就坐在楼下厅里的大沙发上。杨青玉乐不可支地说:“方主任,你还真到了这里,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呢!”方宏达说:“我敢骗你吗?”杨青玉说:“你到省城来干什么?”方宏达说:“来看你呀。”杨青玉说:“你以为我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相信你这话?”方宏达说:“信不信由你,至少我现在跑到了这里,除了来看你,不会有别的目的吧?”杨青玉点点头说:“那倒是。” 两人在大厅里说了一会儿话,杨青玉邀请方宏达到自己房间去坐坐。进了门,方宏达才对杨青玉说:“我是到省城来检查高血压的,刚从医院出来,想起你在这里开会,就顺便过来看看。”杨青玉给方宏达倒了水,说:“情况怎么样?”方宏达说:“有所好转。” “那就好。”杨青玉说:“今天本来是要到一个景点去的,正好你来了,我就不去了,专门陪你。”方宏达说:“那怎么行?你还是听从会议安排吧。”杨青玉说:“游山玩水如果没有好伴,山水再好也没多大意思,哪有跟方主任在一起有情调?”方宏达说:“你这可是真话?我还以为你不欢迎我哩。”杨青玉说:“人生不是有三大乐事吗?说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今天能在省城遇上方主任,也算是我杨某人的幸运。” 房间里本来还住着另一个地区计生委的工会**,今天她随会议去了景点,没有外人打扰,两人正好可尽情地说说话。这两天杨青玉寡言少语的,几乎没怎么开口,这一下遇到倾诉的对象,于是再也憋不住,滔滔不绝起来,从吃穿到玩乐,从社会到家庭,从过去到现在,没完没了地说着,像得了话痨似的。方宏达就听着,偶尔附和两句,让杨青玉说个够。 这时方宏达才突然发现,杨青玉那两片正在翻动着的健康红润的嘴唇,以及嘴唇里面雪白整齐的牙齿,是那么几分性感,竟然让他悄悄动了动心。 也许方宏达的目光在杨青玉的脸上停留得久了点儿,她感觉出了什么,忽然合上嘴唇,不吱声了。方宏达这才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看看手表,站起身说:“这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我也该走了。”杨青玉兴犹未了,说:“还早得很呢,你还有事?”方宏达说:“没什么事也不能老待在你这里呀。”杨青玉说:“没什么事,那中午我请客,到附近的小店里吃点儿东西。” 吃过中饭,两人就分了手。杨青玉回到宾馆,无所事事,就钻进被窝里睡起午觉来。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也懒得起床,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得关了电视,继续睡觉。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这才起了床,草草洗漱一下,去外面吃了早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楚南。忽想起方宏达也在省城,不知他今天回不回去,想打电话跟他约一下,不知怎么的,拿起电话后又改变了主意。 出了宾馆大门,站在街旁,准备打车去火车站,可扬了几次手,出租车上都有人。杨青玉觉得自己做了工会**,来省城开会连车都要不到,站在街头打车,连出租车都不理睬她,不免有些失落。 杨青玉恨恨地想,姓熊的,总有一天我会揪住你的尾巴的,到时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就在杨青玉再一次向一部开过来的出租车扬起手的时候,一部本田小车停到了她身边。车窗很快落了下去,有人从车里伸出头来说:“杨**上车吧。” 杨青玉低头一看,竟然是方宏达。杨青玉有些惊喜,赶忙钻进车里。车上除了一名司机,就方宏达一个人。方宏达把司机介绍给杨青玉,说是物价局的黄司机。杨青玉跟黄司机打过招呼,回头对方宏达说:“昨天怎么没听你说带了车?害得我流落街头,不知怎么才回得了楚南。”方宏达说:“昨天也没见你问车呀。”杨青玉说:“是呀,昨天我怎么就没问你一声呢?” 回到楚南后,杨青玉才知道,方宏达带车去省城,根本就不是去检查什么高血压,而是专程去接她的。 九 杨青玉一直记着熊主任没给她派车的事,后来终于抓到了他的尾巴,觉得可以一解心头之恨了。原来最近公安局搞了一次扫黄打非活动,抓住一批应召女郎,其中一位川妹供出了熊主任的名字。这件事是杨青玉参加同学联谊会时,从一位在公安局做科长的同学那里偶然得知的,计生委里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位同学还告诉杨青玉,公安局已经和熊主任打了招呼,只要他悄悄去交了罚款,就可免去其他处罚和麻烦。杨青玉不想让熊主任就这样出点儿钱,轻轻松松滑了过去,她要在委党组扩大会上把这事公开出去,让姓熊的脱层皮。 不过事到临头,杨青玉又有些犹豫了,觉得这样做多少有些欠妥。她于是想向方宏达讨讨主意,趁没人的时候杨青玉走进方宏达的办公室,说了自己的想法。 从省城回来后,杨青玉和方宏达表面上还是过去那种单纯的同事关系,但彼此之间似乎已多了一层什么,杨青玉心里有话,总愿意去找他说。不想在熊主任这事上,方宏达不同意她这么做。他说:“姓熊的做出这样的事,固然应该受到应有的处罚,但却用不着把你的账算在他的头上,他不过是张思仁手上的一个卒子而已。”杨青玉说:“这个道理我懂,可就这么放过了他,我咽不下这口气。” 方宏达笑了,半开玩笑道:“你有能耐,何不把张思仁扳倒?你想想,如果不是张思仁拿工会**的虚衔换走你计划统计科科长的帽子,熊主任会对你如此放肆吗?”杨青玉说:“谁不知道张思仁树大根深,你方某人都败在了他的手下,我是谁?我敢有这样的念头?” 从方宏达办公室出去后,杨青玉将方宏达的话反复揣摩了好几遍,想想自己其实跟熊主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仇恨,还真犯不着来这一手。正如方宏达所说,根子还在张思仁那里,哪天张思仁下去了或离开了计生委,她杨青玉也许还会有出头之日,比如换个副主任什么的,管点实事,到那时他姓熊的还不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自己说一,他敢说二? 杨青玉这么自忖着,正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时,一伙人闹哄哄上了楼,蜜蜂一样围住了张思仁的主任室。原来那是委里的离退休老干部,这段时间天天都往张思仁办公室跑,朝他要集资款,并扬言再不还款就到市委去上访。 杨青玉不想管闲事,赶忙躲进**办公室,把门关紧了。听着外面老干部们的吵嚷声,杨青玉就有些幸灾乐祸,心想看你张思仁怎么下得了台?她还乐滋滋地给方宏达打了一个电话,说:“你听到张思仁办公室那边的动静了吗?”方宏达说:“又是那些老干部吧?我正想过去劝劝哩。”杨青玉说:“关你什么事?你待在办公室喝茶看报不省心些?”方宏达说:“话可不能这么说,都是委里的事情嘛,我还是去看看吧,如果委里其他领导都去了,就我不去,张思仁还不会有想法?”杨青玉说:“要他没有想法……” 话还没落音,方宏达那边已经挂了电话。杨青玉愣了愣,目光在手中的话筒上盯了好一阵,也出了办公室。 杨青玉来到张思仁的主任室门外,见方宏达和委里其他几位党组成员都到了场。张思仁和老干部双方情绪都有些激动,已经起了高腔,有两个老干部的手指都点到了张思仁的鼻子上。方宏达见状,担心事情闹大,忙插到张思仁面前,对老干部们说,党组已经多次开会研究了还款计划,打算再向银行贷些款,贷款报告都已经写好了,只要钱一到就先还老干部的集资款。 老干部们还不罢休,说方主任说的不算,他们要张思仁表个态,说个具体的还款时间,他们可没耐心天天往这个地方跑。 本来方宏达说的向银行借钱还款的事,是他情急之下脱口说出来的,其实党组并没有开会研究过这事。但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张思仁也别无他法,只得说:“估计也就一个星期的样子吧,到时你们再拿不到钱,可以到市委去上访,让市委领导罢了我的职。” 这样,老干部们才陆陆续续从张思仁的办公室退了出来。 老干部们一走,几个党组成员还有杨青玉等非党组成员的委领导,当即就在张思仁的主任室里开了个小会。张思仁说:“刚才要不是方主任解围,也不知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唉,如今干点儿事不容易啊,要不是修这个办公楼,我张思仁会遭这样的诅咒吗?”停了停,又说道,“刚才方主任跟老干部们说的借贷还款的事,虽然事先并没正式研究过,但现在看来只有这唯一的路可走了,大家都出出主意吧。” 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交换了些意见,然后确定一名副主任专门去跑银行。 从张思仁的主任室出来后,杨青玉跟进了方宏达的办公室。她不无讥讽地说:“你这个主意蛮高明嘛!” 方宏达笑笑,坐到椅子上,指指一旁的沙发,示意杨青玉坐。杨青玉不坐,说:“如果你不提出这个还款办法,我看今天非打烂脑壳不可。”方宏达说:“这又不是什么好办法,如今银行的钱也不是那么容易贷得到手的。” 杨青玉压低声音说:“贷不到手就好,到时又有好戏看。” 方宏达不想说这事,瞥杨青玉一眼,顾左右而言他道:“好久没上医院了,我得去找找瞿医生。”杨青玉也只好说:“要不要我去陪你?”方宏达说:“行啊。” 下午,方宏达还真的去了医院。他打算血压一降下来,便不再去服那烦心的降压药。自从服这该死的降压药后,他就没能好好地做过一回男人,也许停了药能力会恢复过来。 一检查,血压是降了不少,但瞿医生只让他减轻药量,还不能完全停药。方宏达问:“那又要到什么时候可以停药?”瞿医生摇摇头说:“高血压病人就是血压正常了,也不能完全停药,只能把药量和服药频率减少、放慢。” 方宏达有些悲哀,心想自己要完全恢复到从前,看来希望是不大了。 一个星期眨眼就过去了。那纸贷款的报告在银行里转了一圈,又原样回到了计生委,银行说计生委之前欠的还没还,哪有又要贷款的理。张思仁就有些紧张,担心老干部们又会来找他算账。不想老干部们此后再没露面了,一连好几天,委里都静悄悄的。 方宏达也觉得有些奇怪,预感到后面肯定会有什么名堂。他还意识到杨青玉好久没进自己的办公室了,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偶尔在办公室门口跟她碰上了,还没说上两句话,她就稳不住了,说还有事情等着,然后匆匆离去。 这天,方宏达在办公室呆坐着,忽然有了一种想跟杨青玉说说话、聊聊天的欲望,拿了话筒,准备拨她的手机。刚拨通,还没等对方开口,有人敲门走了进来,竟是办公室熊主任。方宏达只好挂了电话,对熊主任说:“有事吗?”熊主任说:“刚才纪委打电话来,要你过去一下,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车子,就在楼下。” 纪委找总不是什么好事,方宏达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心存疑惑道:“纪委要我过去?你没听错吧?”熊主任说:“没听错,纪委已经找过委里好几个领导了。” 坐车赶到纪委,接待方宏达的是廉政办的左主任。这位左主任是楚南市有名的左青天,他经手查办的几起棘手的腐败案,在楚南市乃至全省都非常有名。方宏达和左主任常在一起开会,彼此熟悉,两人寒暄了几句,左主任还客气地倒杯水,放到了方宏达前边的茶几上。 见左主任这么客气,方宏达就知道今天要谈的并不是自己的事。 果然左主任开口道:“今天请你到纪委来,没有别的事,是想就你们的办公楼基建的事问些情况,近段时间来自你们委里和外界的反映比较多。”方宏达说:“计生委办公楼的基建是上一任委领导开的头,后来我虽然主持了一段委里的工作,但基建一直由张主任具体负责,我没插手,所以具体情况并不清楚。”左主任说:“你知道多少说多少,我们慢慢来。” 接下来,方宏达就根据左主任的提问,说了他知道的一些情况。因为方宏达确实如其所说,没插手过办公楼的基建,他说的自然都是一些表面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左主任见问不出什么实质性的线索,只得作罢,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以后有什么,还要请你合作。”方宏达说:“那自然。”然后出了廉政办。 方宏达上车回到计生委,还没上楼,杨青玉就打了他的手机。方宏达见周围有人,就说:“我就要到办公室去,我给你打电话吧。”说完挂了电话。 进了办公室,方宏达返身将门扣上,然后坐到办公桌前,拨了杨青玉的手机。方宏达说:“这几天你在干什么?”杨青玉说:“这你就别问了,你告诉我,你跟纪委怎么说的?”方宏达说:“我能怎么说?我对基建什么都不清楚。” 杨青玉有些生气,说:“基建造价那么高,这你也不知道?”方宏达说:“这还用我说吗?审计报告都已出来了。”杨青玉说:“你别偏袒张思仁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方宏达笑道:“我得什么好处?我得了好处,难道不跟你平分?”杨青玉说:“你不说也没关系,总有人会说,纸是包不住火的。” 方宏达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你别枉费心机了。”杨青玉说:“我不相信,普天之下全都黑如漆桶。”说完,杨青玉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挂了电话。方宏达摇摇头,缓缓地把话筒搁到叉簧上。 纪委又在计生委找了一些人,好像很当一回事在搞。但过了几天后,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张思仁那阴着的脸色也渐渐晴朗起来,在委务会上公开说,委里有些人这一段活动频繁,组织人四处告他的状,听说告状信已经上了北京,告就告去吧,他张思仁身正不怕影斜。 方宏达早知此事纪委是没法深入查下去的,对张思仁的话也就不怎么见怪。后来他还对杨青玉说:“你别幼稚了,你这样会无功而返的。” 杨青玉说:“你等着吧,马上就有好戏了。” 十 这天早上方宏达待在家里没事,早早出门,不到八点就进了办公室。他在办公室发了一阵痴,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做,只好拿起头天的报纸看起来。还没看上两行,办公室熊主任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语无伦次地对他说:“方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这一阵方宏达心静如水,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在乎,所以他瞧都不瞧一眼熊主任,目光依然停留在报纸上。熊主任急得直搓手,说:“方主任,你别看报了,要出大事了。” 方宏达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报纸,不满地说:“什么大事?天掉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熊主任说:“委里二十多个离退休老干部都上了常委楼,把郭书记堵在家里出不来了,市委办打电话来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要我们快去人把老干部拉走。” 方宏达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故意慢吞吞地说道:“老干部找郭书记干什么?向他要官、要待遇?”熊主任说:“他们向郭书记要集资款。”方宏达皱皱眉头,说:“张主任知道了没有?”熊主任说:“张主任知道了,但现在他正在省里跑资金,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方宏达说:“那你把在家的领导都叫上,我们一起到常委楼去。”说着跟熊主任出了办公室。 一行人赶到常委楼时,计生委的老干部正围在三楼郭东南家门口,一个个斗志昂扬。郭东南则困兽一样缩在茶几旁的沙发上,目光呆痴,垂头丧气。只听有人大声道:“郭书记今天你不表个硬态,我们就吃在你家、住在你家了。” 接着又有人说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姓郭的你不替天行道,对老百姓的事不管不问,你就回老家种红薯去好了,你做不了这个书记,楚南还有人做得了。” 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道:“你管不管计生委的事?你说,你说嘛!” 见状,方宏达和几个委领导不敢怠慢,只得挤进去劝说老干部们。老干部们根本不理方宏达几个人,一个劲儿要郭东南表态。方宏达说:“郭书记管着全市七百多万人民,事情太多,计生委的事我们回去内部解决吧。” 方宏达的话根本没力量,老干部们哪里听他的,继续逼迫郭东南。方宏达又说:“不就是基建的事吗?郭书记又不清楚情况,找他也解决不了问题。”老干部们不耐烦了,吼道:“方宏达,你说的话跟放屁一样,我们再不会上你的当了,你多什么嘴?!” 这纯粹是自讨没趣,方宏达只得退出来,找到市委办一位秘书,把他拉到走廊的另一头,说:“怎么不去叫公安?公安来几个人,三两下就把他们拖走了。”那秘书说:“不行,我们请示了郭书记,他不同意,说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 方宏达也就没有办法了,在过道上低着头绕圈。绕了两圈,又把那位秘书叫过来,要他去找纪委书记。秘书说:“郭书记解决不了的事情,纪委书记解决得了?”方宏达说:“你听我的没错。”秘书这才小跑着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纪委书记就赶到了常委楼。方宏达便给他出了个主意,不过还得征求一下郭书记的意见,如果行的话,老干部们会离开的。纪委书记就拨开老干部,来到郭书记的面前,把方宏达的话对他说了一遍。郭书记无奈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纪委书记就转身大声对老干部们说:“刚才我和郭书记商量好了,一是他答应亲自出面做银行工作,贷款给计生委还大家的集资款;二是马上派专案组到计生委去查案,一定将计生委基建问题查个水落石出。”郭书记也站起来说:“纪委书记的话你们总该相信吧?如果银行不贷款,我们也不派专案组到计生委去,你们再到这里来上访也不迟。” 老干部们想想,觉得目前也只能如此了,纷纷退了出去。 过了两天,由市纪委牵头,监察审计和反贪局联合组成的专案组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计生委。两天后,银行的贷款也到了计生委的户头上,老干部们一次性把集资款连本带息领了回去,一场风波基本平息下来。 杨青玉后来知道这个主意是方宏达出的,就找到他说:“就是你坏了我的事,否则张思仁绝不会这么轻易躲过这一劫。”方宏达笑道:“这是什么主意?谁都知道这么做的。”杨青玉想想说:“那倒也是。你说这个专案组会查出什么名堂吗?”方宏达说:“你别有什么指望。” 果不出方宏达所料,专案组在计生委查查停停,停停查查,前后待了一个多月,不但什么也没查出来,还给计生委的基建下了一个工程造价基本合理、资金使用没有明显过失的结论,然后拍拍屁股走了,害得全委职工空盼了一场。老干部们已经领走了集资款,再没人出面去拱张思仁,计生委一下子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只有杨青玉想不通,问题明明摆在那里,怎么专案组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呢?她跑到方宏达办公室,愤愤不平道:“真黑了天了。” 隔墙有耳,方宏达不想在办公室对此事妄加议论,把话题岔到别处,说:“杨**你身上这套衣服很靓嘛,是在哪里买的?”杨青玉不满地瞥了方宏达一眼,说:“就你处处在维护张思仁。”方宏达答非所问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明天又是周末了,真想跟谁去约个会。” 杨青玉不笨,意识到方宏达是想找个好说话的地方,便说:“我约你的会,看你怕不怕侯姐拧掉你的耳朵。”方宏达说:“那好呀,能赴杨女士的约,拧掉耳朵也值得。”杨青玉说:“那明天上午八点,我们听紫公园见吧。”方宏达说:“你不是逗我好玩的吧?我这把年纪了,感情脆弱,经不起打击的。”杨青玉扑哧笑了,说:“你还脆弱?” 第二天一大早,方宏达对侯玉秀说省计生委来了一个处长要去陪同,便走出家门,打车赶到听紫公园。这时公园里还没几个人,方宏达一看表,离八点还有半个小时。就在心里嘀咕道,自己是不是迷上了这个女人?要不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呢? 正这么思忖着,见杨青玉从公园门外走了进来。方宏达就躲到树丛后面,要看看杨青玉等待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心里则想,看来这个女人也和自己一样有些迫切。 杨青玉在公园门里徘徊了一会儿,就频频往外张望,还不停地去看手表。方宏达觉得有趣,却不忍心杨青玉等得那么着急,便从树丛里走出来,突然站到了她面前。杨青玉一惊,捅了方宏达一拳,笑骂道:“原来你早到了,害得我干着急。” 两人信步往公园里面走去。还没转上半圈,周围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久留之地,便从公园后门悄悄溜了出去。方宏达建议到郊外的凤凰山去看看,那里的游人应该不会太多。杨青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还说那里有一个尼姑庵,可进去抽一签。两人于是买了矿泉水和食品,低头钻进出租车,不到一个小时就上了凤凰山。 果然这里行人寥寥,只偶尔在路旁碰上一两个端着钵子要钱的乞丐。杨青玉仿佛忘记了昨天心头的气愤,心情慢慢舒畅起来,从包里拿出角票和元票,往那些伸过来的钵子一路扔过去。方宏达就笑她,今天不是来游玩的,而是代表政府来发放救济款的。 很快到了庵前,两人走进去。庵里很安静,除了两个坐在神龛旁边打盹的老尼姑,没有一个善男信女。许是听到他俩的脚步声,两个老尼姑同时睁开眼睛,问他们准备求什么。杨青玉回头朝方宏达笑笑,说:“你说呢?”方宏达别有用心地说:“你求爱情吧。”杨青玉笑道:“我不求爱情,我求仕途。” 然后根据老尼姑的吩咐,对着菩萨行了跪拜礼,接着拿过纸和香,到外面的焚香炉里烧了,再回来接过老尼姑手中的签筒,摇出一支签来。竟然是支上上签,上面有四句模棱两可、半通不通的五言谶语。老尼姑于是祝贺道:“这位施主,目前仕途虽然还有些小波折,但很快就会将这个小坎迈过去的,不出三个月就将吉星高照,官运亨通。” 说得杨青玉喜不自胜,眼睛眉毛都是笑。 出了尼姑庵,两人沿着后山的小道缓缓走进一处茂密的森林。走着走着,那条小道就消失了,两人已经到了树林深处。方宏达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他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铺到地上,让杨青玉坐了,又取出矿泉水和糖果、糕点,摆满一地,二人一边吃喝,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方宏达说:“我好久没到过有山有水的地方了,有时间多往这些地方走走,可以延年益寿啊。”杨青玉说:“是呀是呀,如果没有你的陪同,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这时方宏达忽然笑了,说:“早上出门前,我对侯玉秀说是出来陪省计生委的处长,她哪里知道我陪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杨青玉说:“你是做贼心虚吧?”方宏达说:“你不心虚?”杨青玉说:“我心虚什么?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方宏达说:“孤男寡女地往这密林深处钻,你敢保证,不会干出什么坏事来?” “你这不是自作多情吗?”杨青玉说,“我还没有那样的念头。”方宏达说:“你没那样的念头,难道就能说明我也没那样的念头?”杨青玉说:“你有那样的念头只管有就得了,我才不会操闲心哩。”方宏达说:“你就不怕我将你强暴了?”杨青玉说:“你有那样的色胆吗?” 开了几句玩笑,杨青玉说:“你说今天我抽的签会不会应验?”方宏达说:“抽签本来就是一种游戏,莫非你还当了真?”杨青玉略有所思道:“计生委只要不是张思仁把持着,我杨青玉走官运,也并不是一句空话哟。”方宏达说:“事实是张思仁还待在计生委里,而且他最近又取得了一个重大胜利,看来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离开计生委的。” 杨青玉略有所思的样子,说:“这也是怪,办公大楼的基建造价那么高,明摆着他张思仁在中间做了手脚,怎么专案组却查不出来,反而给他下了个那样可笑的结论,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方宏达说:“你是真的不懂其中奥妙,还是装蒜?”杨青玉说:“我装什么蒜?” 见方宏达还没说出要说的话,杨青玉又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你跑到这凤凰山上来,真的是来与你谈情说爱的?”方宏达笑道:“我没这份痴念。” 接着两人沉默了,好一阵谁也没吱声。方宏达喝了一口水,又咬了一口蛋糕,望着树林外面尼姑庵的屋顶,幽幽道:“其实这里面的奥妙一眼就能看穿。张思仁很聪明,没把钱全部装进自己的袋子,而是拿这钱织了一张密密的网,让自己成为这网中的一个结,所谓环环相扣,唇齿相依。为了共同的利益,这张网绝不会让这个结出现什么麻烦的。” 将方宏达的话琢磨了一下,杨青玉似有所悟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声势浩大开进计生委的专案组,其实也受着这张网的控制?”方宏达笑了,说:“你并不笨嘛。”杨青玉说:“这样看来,张思仁是进了保险柜里,万无一失了?”方宏达说:“那也不见得,他张思仁可不是圣人,基建这件事上撕不开缺口,他还有别的痛处。”杨青玉说:“还有什么痛处?”方宏达说:“这个嘛,你比我更清楚。” 杨青玉就不吱声了。她听懂了方宏达的意思。她确实知道张思仁的痛处。只是要把张思仁的痛处揭去,她杨青玉也要跟着脱一层皮。杨青玉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声。 一旁的方宏达侧首瞧瞧杨青玉,意味深长地笑了。 就这么无言相对了一阵,方宏达瞥了瞥空中已经偏西的太阳,缓缓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可以下山了吧?”杨青玉还在地上坐着,说:“不要走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算了。” 方宏达想起一句俗话,戏谑道:“人家的老婆过不了夜,我敢吗?”杨青玉说:“你坏!谁跟你过夜?”顺手拣了身旁的一个土块向他扔过去,竟不偏不倚打在方宏达额上。方宏达“哎哟”一声,把眼睛捂住,蹲到了地上。 杨青玉吓了一跳,说:“是不是打着眼睛了?”赶忙走过来,掰开方宏达的手,对着他的眼睛吹起来。 方宏达闻到了杨青玉身上一股特殊的体香味,这香味让他莫名地冲动起来,他那沉睡了好几个月的地方,忽然变得挺拔了。 方宏达欣喜若狂,双手一伸,把女人紧紧地揽人怀抱。 傍晚两人回到城里后,没有回家,双双住进一家豪华宾馆。方宏达雄风大振,痛痛快快做了一回男人。 暴风骤雨过去后,是清风丽日,杨青玉懒懒地偎在方宏达怀里,显得柔情万种。她喃喃道:“宏达,在你面前我已经毫无保留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方宏达听得出杨青玉话后面的意思,但他不想让杂念破坏心头这份温馨,用嘴巴堵住那两片性感的红唇。 温存了一会儿,方宏达忽然想起下午说过的那句话,忍不住笑起来。杨青玉问:“你笑什么?”方宏达说:“还说人家的老婆过不得夜,我不正在和人家的老婆过夜吗?”杨青玉骂道:“你得了好处,还说这样的话,真无耻。”一边举起两只拳头,在方宏达胸膛上擂起来。 方宏达把杨青玉搂紧,让她使不上劲,二人顺势又疯狂了一回。 十一 方宏达为自己又重新成了男人,也为自己完完全全得到杨青玉而兴奋不已。这兴奋自然要写在他的脸上,计生委的人都看出来了,对他说:“方主任,看你印堂发亮,是买体育彩票中了大奖吧?”方宏达说:“那还用说?中了一支牙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也是好事成双,有天晚上周时势把方宏达叫到家里,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原来楚南市委的人事很快会有一次调整,市委书记郭东南要去省人大做副主任,市长何向前将填补其市委书记的空,接下来的几个主要领导都将跟着动一动,比如党群副书记钟守春就有可能到政府那边去做市长。 说到这里,周时势转了口锋,对方宏达说:“宏达啊,这还是个小道消息,我也是前天在省里开会时偶然听到的,不知准不准确,你还不能到外面去随便说。”方宏达忙说:“那是那是。” 不过方宏达是个明白人,知道不是准确消息,周时势也不可能告诉自己。他心里暗想,在几个常委里,周时势的名字紧挨在钟守春后面,钟守春去了政府,按惯例周时势会顺理成章成为党群副书记。这大概已成为定局,周时势虽然嘴上没这么说,但从他那舒展的眉眼之间是完全看得出来的。 方宏达还想,钟守春和周时势一向互相抵触,周时势来管党群,过去很为郭东南和钟守春所倚重的吴早生等人,会不会也得挪一挪呢?而吴早生一挪,张思仁会不会也要受点影响?不过方宏达知道,人事上的事情向来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郭东南和钟守春在楚南经营了那么多年,可谓盘根错节,周时势一接管党群就想有所动作,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方宏达这么分析着,周时势忽然对他说:“宏达啊,你们可要引起注意,最近不断有人上访和举报,反映计生委在审批二胎指标时存在严重弄虚作假的问题。”方宏达说:“是不是那个宁建军?听说这段时间他带着老婆到处跑,反映吴早生生二胎的事,说吴早生生了二胎还高升了,自己生了二胎却被开除了工职,要政府恢复他的工作。”周时势像不经意地随便问道:“是谁给吴早生办的二胎手续?”方宏达说:“那时我刚到计生委,据说是上一届班子定的,但具体手续是当时在计划统计科当科长的张思仁一手经办的。” 周时势没再追问,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好吧,这事就谈到这里,你我心中有数就是。”方宏达忙点头称是,起身准备出门。周时势也站起来,送方宏达到门口,说:“有事没事常来坐坐。” 走在回家的路上,方宏达将周时势说过的话又前前后后仔细琢磨了一阵,慢慢就悟出了他的意图。方宏达没有再往家里走,转身朝杨青玉住的地方走去,同时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一听是方宏达的声音,杨青玉佯装生气道:“那天晚上后,你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到脑后了呢。”方宏达说:“能吗?我这不是正给你打电话了?”杨青玉说:“你现在在哪里?”方宏达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方宏达说完,头上三楼的窗户就打开了,杨青玉伸出头,向他扬扬手,又对着电话说:“你上来吧。”方宏达说:“你那位呢?”杨青玉说:“那位出差去了,儿子也被他外婆接了过去。”方宏达说:“这岂不是天赐良机?”他挂了手机,钻进楼道。 方宏达一进屋,杨青玉就搂紧他,再不肯松手。方宏达说:“先跟你说件事行吗?”杨青玉说:“不行不行不行。”早把方宏达的衣服给剥开了。两人于是倒到床上,尽兴疯狂了一回。 完事后,两人又搂着温存了一阵,方宏达就把今晚跟周时势见面说的话,还有刚才的一些想法,都跟杨青玉说了。杨青玉装聋卖傻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啥?我还以为你今晚是专门来陪我的哩。”方宏达说:“工作娱乐两不误嘛。” 杨青玉嗔怪地斜方宏达一眼,在他脸上吻吻,把头拱进他的怀抱。方宏达在她光洁圆润的肩膀上拍拍,说:“吴早生二胎手续是你和张思仁亲手办的,你最有发言权。”杨青玉说:“你好坏,原来你引诱良家女子,是想利用我,我的一腔痴情算是白付了。”方宏达说:“这不是你我共同的革命心愿吗?” “好好好,我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出卖出去算了。”杨青玉说着,翻身下床,打开大壁柜,开了里面一个小抽屉的锁,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扔到了方宏达面前。 方宏达望一眼杨青玉,忙把信封打开了。就见里面是一沓有关审批吴早生二胎生育指标的复印材料,其中有吴早生申请二胎的报告,有省人民医院关于吴早生女儿的病历表,还有委务会讨论吴早生二胎指标的会议记录,以及委务会成员的签名等。 方宏达说:“你这些材料,恰好说明吴早生生育二胎是符合手续的。”杨青玉笑道:“你看了会议记录的内容没有?” 方宏达便低了头,仔细看了一遍会议记录,然后笑道:“真有意思,原来委务成员的发言,绝大多数是不同意给吴早生办二胎的,只是我不懂,凭着这样的材料,怎么计划统计科竟然敢办理手续?而且我还听说,后来有人举报这事,纪委特意到计生委查过案卷,他们就没看看这个会议记录内容?” 杨青玉这才兜了底,说:“后来归档的会议记录都是张思仁伪造的,原始记录早毁掉了,这份复印件还是我偷偷弄的。”方宏达说:“纪委的人不会找委务成员核实一下?”杨青玉说:“你来计生委之前的班子不是基本换走了吗?吴早生就是授意张思仁,利用这个空当做的手脚。” 事情已经非常明朗了,但方宏达觉得还没有把握,说:“省人民医院这份病历表有没有问题?”杨青玉说:“这也是假的。”方宏达说:“吴早生的女儿到医院检查过没有?”杨青玉说:“检查是检查过,医生开始是不肯出具她有病的病历表的,不知后来怎么又开了这个病历表。”方宏达说:“不知能不能到省人民医院查到原始记录?”杨青玉说:“这也可以试试。” 方宏达把材料塞进信封,还给杨青玉,说:“当初你怎么想起要搞这一份复印件呢?”杨青玉诡谲地说:“没有这个东西,张思仁将我赶出计划统计科时,会提我做工会**吗?” 方宏达笑起来,说:“你这样的女人真厉害。” 两天后,杨青玉找了个借口,悄悄上了省城。方宏达悄悄地打车将杨青玉送到了火车站。火车要开时,方宏达塞给杨青玉两瓶酒,要她办完事后,代自己去看看丛记者,同时把丛记者的手机号码告诉给了杨青玉。 看着火车开走之后,方宏达才转身离开车站,回到委里。在办公室打了两个电话,又出门去找宁建军。宁建军虽然还住在建设局的职工宿舍里,但屋里又脏又乱,跟个垃圾站没什么两样。 开始宁建军不愿理睬方宏达,说:“我一看见计生委的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方宏达说:“今天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不过我不是代表计生委,是代表我个人。那次你到计生委找我说情况,还没说上两句就被人拉走了,后来我想找市委有关领导汇报你的情况,想给你帮点忙,也没帮上,我对不起你。” 自从被开除出建设局后,宁建军受惯了白眼,挨够了歧视,从来没人这么对他说过话,当时就感动得流下泪水,抓住方宏达的手半天不肯松开。方宏达在宁建军肩上拍拍,说:“事情总会有所好转的,你还不能完全失去信心。” 临走,方宏达还塞给宁建军五百元钱,宁建军死也不肯接,说:“方主任,你有这样的一份心,我就知足了,你的钱我不能收。”方宏达说:“能收得收,不能收也得收,要不就算我借给你的,行不行?”宁建军这才接了钱。 方宏达给宁建军留下一句话:“你这事要想引起市里领导高度重视,除了上访和鸣冤叫屈,恐怕还得有些惊人之举。”宁建军不懂方宏达的意思,说:“什么是惊人之举?”方宏达笑道:“这就要看你自己的能耐了,只有引起市里甚至省里的高度注意,或者说让市里领导下不了台,你的事才有可能得到解决。” 宁建军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说:“我想想看吧。” 三天后,杨青玉从省城回来了,她给方宏达弄回了吴早生女儿当年在省人民医院检查病情的原始病历复印件,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吴早生女儿一切正常,没有病残。 方宏达很高兴,说:“有了这张牌,还愁此事成不了?”杨青玉说:“你的事当然成得了,可我杨青玉要大难临头了。”方宏达说:“你别担心,到时有周书记在后面撑着,你我都不会吃亏的。”杨青玉说:“算了算了,事到如今,我没法吃后悔药了。” 方宏达在杨青玉脸上拍拍,说:“丛记者接见了你没有?”杨青玉说:“有你这两瓶酒,他能不见我吗?他还说,到时一定专程到楚南来看你。” 十二 不久郭东南被免去楚南市市委书记职务,荣升为省人大副主任。楚南市市委班子进行了调整,果然如周时势所说,市长何向前接任市委书记,党群副书记钟守春做了市长,而周时势也如愿以偿,分管了党群,成为楚南市的三号人物。 郭东南离开楚南市的那天,新任市委班子为他召开了隆重热烈的欢送会。会后大家尾随着郭东南走出市委大楼,送他上车。不想就在郭东南正跟众人握别,刚转身往台阶下迈时,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有人在他们身后的楼厅里的墙角点燃了炸药包。爆炸声惊天动地,整个市委大楼都跟着震动了,在场的人都吓得魂不附体,尖叫着从地上蹦起来,纷纷抱头鼠窜,奔往台阶下的草坪里,有点像电影《地雷战》里的日本鬼子。 幸好除墙角炸了一个大洞,几个离楼厅较近的市委领导和工作人员被气浪灼伤了脸部外,没有人员伤亡。爆破“英雄”也机灵,点燃炸药包后就躲到了一边,所以也没伤着。 这位“英雄”不是别人,正是状告吴早生不仅生二胎而且还升官,自己生二胎却被开除工作而上访多年未果的宁建军。 刚好省报丛记者就在楚南市采访,公安人员还没赶到,他已经先到了爆炸地点,又是拍片,又是现场采访,忙得不可开交。 很快,丛记者的系列报道就连篇累牍地在省报重要位置登了出来。特别是爆炸案背后的原因,丛记者作了详细披露和剖析,与此案有关的市委助理巡视员、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吴早生和计生委主任张思仁的名字,多次出现在报道里。楚南市于是沸腾了,大家每天最感兴趣的事就是找来省报,阅读丛记者的连续报道。 舆论造了出去,省纪委和省计生委只得派人下来,对此事进行调查落实。他们打开计生委的档案柜,所能见到的有关吴早生生育二胎指标的审批材料既齐全又合法,找不出任何破绽。调查组的人只得找有关人员访问调查,结果也都说吴早生的二胎指标合理合法。 眼看案子无法深入下去了,有两份复印材料从天而降,到了调查组负责人的桌上,一是吴早生女儿在省人民医院检查时留下的真实的病历表,二是计生委审批吴早生二胎指标的最初的会议记录。调查组的人大喜过望,据此结了案。 事情的结局是,吴早生的助理巡视员和常务副部长的职务被撤销,降为一般副处级干部。上届计生委的班子成员都受到相应处罚。张思仁记了大过,降为副处,调离计生委。杨青玉也和张思仁一样,是吴早生二胎指标手续经办人之一,降为科级干部,不过科级干部没必要调离,还留在计生委。 周时势在物色好了填补吴早生常务副部长位置的人选后,在常委会上提名让方宏达担任计生委主任,当即遭到钟守春的反对。钟守春说:“像吴早生这样的事情,哪个地方没有几例?人家没出事,唯独楚南市闹得鸡犬不宁,臭名在外,还不是方宏达因为张思仁取代了他的位置不满,串通杨青玉踩了张思仁的痛处?方宏达再待在计生委,恐怕不妥。” 钟守春虽然做了市长,不再管党群了,但他还是排在周时势前面的副书记,周时势也就不敢过于坚持。市委书记何向前权衡利弊,又考虑方宏达是教师出身,教育局还有一个党组书记的闲职空着,就和周时势商量,让方宏达到教育局去,也算是由副处提为了正处,而且教育局长快退二线了,方宏达还有机会把局长的帽子接过去。 方宏达不稀罕这个正处和那顶未来的局长帽子,不肯走。周时势说:“吴早生和张思仁下了台,钟守春做声不得,但要你走,他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你不走,他肯罢休吗?”方宏达知道不走不行,就提出来,要看到杨青玉做了计生委计划统计科科长再考虑此事。周时势说这好办。回去和何书记通了通气,又找来新任计生委主任,说杨青玉虽然挨了处分,但她过去就是计划统计科科长,业务熟悉,把李支农挪开,让她再回去当科长,是有利于工作的。新主任知道周时势和方宏达以及杨青玉的关系,也就就汤下面,回去落实了周书记的指示精神。 方宏达离开计生委的那天,到建设局宿舍楼去跟宁建军见了一次面。宁建军是周时势打了招呼的,一个星期前就被公安局放出来了。周时势还亲自找了建设局局长,要他在建设局下面新设的基建投资公司里给宁建军谋个事做做。周时势是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他出面说了话,建设局局长又不弱智,自然不会打半点折扣,满口答应了。方宏达就是受周时势之托,来问宁建军在基建投资公司上班了没有。宁建军点头说:“感谢周书记和方主任关怀,已经上了两天班了。”方宏达说:“那就好。虽然目前你只是聘用人员,但你要好好干,以后如果有什么机会,我会跟周书记去说,争取让你成为公司正式职工。” 宁建军听完后,就感激得不得了,喉头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 等待奇迹 一 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有一张无形的大嘴巴,将黄昏的辉煌毫不留情地吞噬掉。连窗外的各种声音,包括车声、人声、犬声,以及火车长长的嘶鸣,也逃亡一般开始远遁。连星星都懒得露露面,躲在初夜迷雾的席梦思里做着野合的痴想,显得那样的诡秘。门和所有的窗户都被关上了,我想关住自己,同时也把世界关住。虽然其时有一双长腿,聊斋一样从过道慢慢拖过去,带着几分阴森和几分对于夜的不动声色的抗争。而过道的另一头则有一扇门虚掩着,淡淡地洒出一扇晕光。我知道那是对那双长腿的昭示,那双长腿迈进去,迈进初夜迷迷离离的诱惑……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正端坐在办公室等待一个奇迹。 天黑下来之前,我和妻子在家里搞了一次有板有眼的中型“武术表演”。 那是因为叶茜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下午我不在办公室,妻子去会计那里领我的工资时,发现了我信袋里叶茜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一首小诗。这样的诗虽然比汪国真的诗词含蓄多了,但男人读了仍会神不守舍,女人读了却要怒火中烧。且没有落款,神神秘秘地没有落款。没有落款却落下了把柄。因为天底下所有的明信片都是应该落款的。中国人行不隐名坐不埋姓敢做敢当,不落款意味着什么?自然是意味着暧昧,意味着阴谋,意味着鬼鬼祟祟,意味着见不得人。妻子将明信片幅度很大、频率很高地晃着,像冲击巴士底狱那样冲进了家门。我默然,我无动于衷,我是久经考验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我仍在和两岁的儿子玩八音电子手枪。这是我前不久出差从北京买回来的。我很清楚儿子和我一样喜欢刺激。刺激也许接近奇迹。至少八音已够响亮,够缤纷,够丰富,够浪漫了。然而八音远没妻子那用青筋突暴起来的嗓门热闹。八音电子手枪在妻子的强烈炮火攻击下,显得黯然失色。我顺手给妻子尽管已经有点扭曲但仍然不失漂亮和细嫩的脸蛋就是一巴掌。我觉得这与在那张脸蛋上亲吻同样的潇洒、风流和很有必要。同时也是给儿子的八音电子手枪壮壮威。儿子究竟还是小孩,缺乏临战经验,他哇的大哭起来,畏畏缩缩退至门角。妻子身上几乎所有的器官都成了军事武器,一齐向我猛轰。她撕掉明信片,又冲过来撕我的脸,撕我的衣服,而后从衣架上取过撑衣服用的铁杆,做张飞摆长矛样向我冲刺。我知趣地退至屋外长着野菊花的草坪上,我实在怕她在窄小的屋子里英雄无用武之地,施展不了功夫也解不了恨,从而白白浪费了这么辛辛苦苦制造出来的战争气氛。那铁杆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样从一侧呼的挥将过来,击在我的大腿上。我像第一次吃四川麻辣豆腐那般,感觉全身颤了一下。我奇怪她为什么不敲我的脑壳,也不扫我的后腰,却偏偏击我这多少长着两股肉的大腿。是怕刚领的几个工资变成医药费,还是出于爱情所做的一次精心的选择?女人总是在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保留着一份可怕的细心。女人的诅咒也是爱,女人的痛击也是抒情的。我简直感动了。我望着妻子手中明显弯曲了的铁杆,我说:“你可以再来一下嘛,我需要你的铁杆,甚于阳光和空气。”妻子怔了怔,铁杆没再顾及我的感觉,便抽泣着扭头进了屋子。 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战争未能进入高潮,也未能创造奇迹。 我只好离开家,从黄昏里走进我的办公室。战争引起的亢奋,要不了多久就被初夜的黑暗一丝丝隐去,只剩下一片茫然。我只觉得这黑暗实在博大精深,可隐蔽一切,包容一切,甚至稀释一切,就如一块海绵,能把恼怒、烦闷、误会,以及仇恨统统吸进去,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释放出来,释放得无影无踪。 我就藏在这黑暗里,默默等待一个奇迹。这黑暗应该是最容易产生奇迹的。我一直不愿开灯,哪怕办公室的日光灯再温柔、再具情趣,就如女人酥软的胸。我不知道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奇迹正在慢慢走近我,就要走进我这深邃邈远的黑暗里,我将以一种虔诚的心情,企盼着那个绝妙的时刻的到来。 我在等待一个奇迹。 我调动着我全部的感觉、全部的智慧,在一个黑暗得十分神秘幽深的世界里,等待一个奇迹。 二 颜平正蹲在河边的古城墙上读着《离骚》。颜平的声音时缓时急时高时低,颜平激动不已,怆然涕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颜平并非完全能够读懂《离骚》。《离骚》深奥无比,象征手法满天飞。明喻、暗喻、隐喻无孔不入。我大学时的教授就说他读了两个大学,才勉强对《离骚》有了个一知半解。颜平说他一出生,他的妈妈就跟人走得不知去向,所以他只读到初中他父亲就扔了他的破书包,他便在街旁摆了一张桌子给别人刻章子。可颜平偏偏觉得那桌子受了委屈,那张桌子应该担任更为神圣的责任,而不应该用来干刻章子这么低级的行当。颜平开始一边干活一边在脑袋里构思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把自眼皮下面晃过的每一双眼睛、每一个胸脯、每一片彩裙,以及彩裙里放肆地扭动着的或肥大或瘦削的屁股,都看成是一个个激越的句子。当他把这些句子忘乎所以地抒写在自己的腿上、手上和桌面上之后,他就将自己看成是堂而皇之、地地道道的浪漫派诗人了。中国最早也是最大的浪漫派诗人当推战国时的屈原,颜平当然就要理直气壮地读《离骚》。后来颜平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一本没了角角的《屈原传》。颜平便突然感悟到了什么。他拿《离骚》与《屈原传》作了一番研究,终于得出一个十分聪明的结论,他说屈原的《离骚》并没啥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屈原投身汩罗的非凡壮举。他说屈原成为大诗人的主要原因,是屈原的悲壮之死,他崇拜《离骚》尤其崇拜屈原。颜平悲怆地又读了《屈原传》最末几句颂词,就把《屈原传》和《离骚》端端正正地置于城墙上,而后拂拂衣袖,后退一步,行了三个惊天动地的跪拜大礼。末了,颜平毅然将河风吹得微微飘起的衬衫一撩,纵身投向墙下幽幽流淌的深河。 旋转的地球就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刹那。 正是炊烟袅袅、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四周的山峦影影绰绰,诡谲神秘。河水被晚风吹得一皱一皱,仿佛深夜的行人被无头鬼怪吓出满身的鸡皮疙瘩。一渔火明明灭灭,在水上闪动困惑的眼睛。岸边有人影踽踽晃过,恍若找不到归宿而无所寄托的幽灵。 这幽灵便是敏。 敏刚挣脱林的纠缠,漫无目的地荡着,似要让凄凄的夜风拂去周身的不畅。林小时候与敏做过邻居,敏如今忽然成为亭亭少女,胸前很奔放地颤着魅力,林便有些心神不定。敏厌烦地望着林燃烧的眼睛,心上滋生不出任何热情。其实林英俊潇洒,高鼻梁挺得不亚于太阳神阿波罗。只是阿波罗的神光融化过不少时髦女郎,就是感动不了敏。敏鄙夷地走开了,走上蜿蜒河岸,肩上的长发在夜幕上划出一道无形的印痕。 于是,敏便看到颜平往河中纵跳的风采。敏吃惊地尖叫了一声。夜的黑暗立即被划上了一道口子,一直划进一心要做浪漫诗人的颜平的感觉里,虽然颜平未来得及回头看看是谁便倏然钻入水底。有一瞬间,颜平甚至忘记了屈原精神,认为做不做浪漫诗人已无关紧要,紧要的还是要拥有这一声清脆动人的啼唤。好在颜平很聪明,选择了这处不深不浅的佳境,不会伤筋折骨和沉溺水底,同时又能使出屈原派头,之后颜平毫不费劲就上了岸,并极迅速地搜寻到了仍然惊讶地伫立着的敏。颜平咳咳喉头,举着湿漉漉滴水的《离骚》和《屈原传》,昂然向敏走去。 颜平说:“感谢你那一声欢呼。” 敏望着颜平,怔在那里。 颜平说:“你知道伟大的浪漫派诗人屈原吗?”颜平将手中的《离骚》和《屈原传》优雅地晃了晃,便有无数水珠天女散花般从书页中抖出。 敏忽然就对颜平产生了奇特的敬意,目光熠熠,闪动着温柔,将这幽暗的初夜召唤得有些晕眩。敏依稀记得中学学过的屈原,就说:“屈原也跳过江,跳得很壮烈。” 颜平说:“屈原还跳得很有风度、很迷人。”颜平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感激敏。 敏说:“屈原好傻,要跑到那么汹涌的泪罗江去跳,不像你一样,找个如此安全可靠、万无一失的地方。” 颜平说:“那是因为屈原的身后,没有一位甜蜜的姑娘。” 三 我彻底放弃了年会组织的张家界风景区的游览,虽然谁都说张家界是从画家的画布上跑下来的。我提前两天买了离开大庸的火车票。理事长为我的这一动向深表遗憾,理事长说我的论文只要一宣读,就会引起轰动效应,而放过这个机会有点不应该。我说,有一个女孩正在等待着我的效应,她恨不得我马上就走到她身边去,她很漂亮,她的嗓音胜过夜莺。理事长不明白我说的什么,他用观察神经病患者的眼神望了我一会儿,就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走开了。我如释重负,十分感激理事长不再纠缠着我谈啥效应。我打了一个响指,走回房间,把叶茜那张放大了的彩照从枕头下拿出来吻了吻,然后塞进已整理就绪的挎包里。我心里说,理事长大人,你若有了这张玉照,你也一定不在乎什么轰动不轰动的。 “肖亭电话?”我到大庸的第二天下午,招待所的服务员就虎着脸将我从会议室里叫了出来。我很奇怪,在这么个我一无亲二无邻的城市里,谁会给我打电话!看服务员那一脸阴云,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八成是公安局一个什么科的传讯了。不过我尽量往好处想,强把坏念头往下压,我这人不喜欢悲观,可能是我就要成为新闻人物了,记者们要搞我的追踪报道。世上那么多的知名人士那么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这回难道不应该轮到我了吗?我生来就应该是知名人士的,我有许多知名人士的优秀品质,比如谦虚,比如失眠,比如见了熟人、生人特别是女人,都喜欢或居高临下或装模作样地去握手。只是我有生以来,好像还从未有过足以成为知名人士的惊天动地的哗众取宠的业绩,论文未及宣读,就是写过几篇小说,领到几笔稿费,在妻子面前眉飞色舞过几回外,再没有过别的风光。当然天底下偶然的或日出于意料之外的事情,也不见得就没有,说不定时来运转,一夜之间就将成为新星、明星、巨星抑或别的什么星哩。我暗暗给自己打着气,好像手中拿着单车打气筒,心里面自然充满了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电话的憧憬。 “你是亭吗?”电话里一个女中音,动听如夜莺一般。我顿时忘掉了成名的痴想,我只感觉出接一个女人的电话,比一切甚至包括出任部长都更有意思。我把话筒抓得极紧极紧。 “你听得出我是谁吗?”那女中音多甜,好像加了牛奶。 我说:“你就是你,是一个给我打电话的女孩子,我成天就盼望着女孩子给我打电话。” “废话,你就知道说废话!” 我说:“我的宝贝,你该分配工作了吧,我在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呢,这次我出差就是为了……” “别讨好卖乖了,你们男人就喜欢利用女孩子的弱点。” “这不是女孩子的弱点。这是因为一个优秀的男性公民,有关注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的天职。” “谁知道你心里还有没有一个叶茜?!” 我立即把话筒紧紧贴着胸口,我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听听我的心跳,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猛烈地搏动!” 叶茜说:“谁知你为谁搏动?” 我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晚上快10点的时候,火车到达怀化站。我匆匆挤出出站口,就见前面那棵浓郁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是叶茜。有斑驳的灯光从树叶间悄然漏下,叶茜好斑斓、好漂亮,恍若神秘世界里的仙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叶茜那件飘逸的淡绿色连衣裙,那是在边城时她穿过的。叶茜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孩子,她知道如何向一个男人标志自己。 我从拥挤的人流中稀释出来,几步就走近梧桐树。我闻到一股优雅的清香在四周盈盈荡漾,我的鼻翼和唇同时极流畅地张了张。我捧起叶茜的小脸时发现乳白色的灯光正好映在上面。叶茜的眉心点缀着一颗微黑的小痣,像是画家不经意而遗落在宣纸上的灵感。她那稍稍张开着的红唇,有些微妙的干裂,含蓄地表示着一种渴望。 我把叶茜的头揽在胸前,一只手深深插进她鲜润的头发里。我意识到,包抄着我的腰的那双小手,很紧很抒情。 车站上方的大钟,这时洪亮地敲响了十下。 叶茜的双手便松开来抽回去。她在我怀里扭动了一下,望了望车站上方的大钟。 叶茜说,“记住这个时刻。” 我说:“记住了,晚上10点。” 叶茜把小手放进我的手心,我们牵着手离开梧桐树,走进那连夜风也变得缤纷的街市。叶茜告诉我,她在那座挂着红招牌的公司里上班。 四 她又开始在那边下死命地擂壁板了,砰砰砰砰,犹似炸石山的连响炮惊天动地。我特别奇怪,这年深月久的木板,在她的强大攻势下竟没有碎裂。她同时还要大呼阿毛阿毛阿毛,分贝高得出奇。别人都一律准确地唤我阿亭,她偏偏要叫阿毛,真令人哭笑不得。我曾义正词严地纠正过她。她说:“你是阿毛,阿亭就是阿毛,你以为我会弄错吗?” 她继续不懈地擂着壁板,其力量有增无减。我担心壁板擂破,单位总务处找麻烦不说,她男人回来一定会疑心我图谋不轨。我捂着耳朵出了房门,从走廊上走进她的屋子,我这人心肠软,有时候免不了要冒冒风险。她一如既往地来拉我的手,一如既往地说她要讲故事,讲非常生动的故事给我听。她的手似乎全是骨头,没有丝丝毫毫女人的温馨和柔软,我清楚地听见我的指关节在她的掌心里发出无可奈何的**。 她开始讲下乡时的往事。她说那是一个常年是雾的高山牧场,每个人都被浓雾浸染得变了颜色,黑黢黢的活像鬼。她们常爬场部的货车到三百里外的集镇上去,买漂白粉拿回去漂。漂了脸再接着漂身子,五六个女知青躲在屋子里,脱光了衣服一个劲儿地漂。她们以为能将身上的污垢,以及满心的落寞、悲凉统统漂去。一漂就是半夜,野地的风夹着男人贪婪的目光从壁缝里吹进来,于是一个个冻得牙直打战,第二天便来个集体高烧。 她讲她们冰天雪地里,去屋外用玉米杆搭成的厂棚里大小便,尿速稍慢就冰住了,冰柱子像一座小小独木桥,雄性地从两腿间搭到那冰地里。那会儿,她们都觉得自己成了变性男人。 厂棚里砌着硬且高的屎垛,仿佛小孩做游戏时垒砌的积木塔。小心爬到塔顶,一泡屎屙毕,塔又高上一层。可扯裤头的当儿不小心脚一滑,脑壳砸在刚屙出的屎堆上,还要响当当碰个脑震荡。我疑心她也许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我想象,当年的她一定很迷人,且性格开朗而热烈,就是如今透过她的枯槁和憔悴仍可窥见她昔日风流、浪漫的痕迹。我还想象她的女儿也一定活泼、美丽,像一位骄傲的公主,常有成群的男孩像绿头苍蝇一样在周围团团转。 她讲着讲着,眼眶里就蓄起了盈盈的泪水。我真不敢相信,她人已这般干巴,泪水却如此的晶莹透亮。我喜欢女人的眼泪,甚于女人廉价的笑容,不管这眼泪是悲哀的或是欢乐的。女人没有眼泪,就如草原没有溪涧池沼,必定荒凉无比。女人的眼泪能流出绿洲,流出歌声,流出肥美的爱情。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而我不是莫斯科,我是肖亭。我有时觉得世界十分的丑恶,但女人的眼泪却将我滋润得那般圣洁和优秀。我一时当然弄不清她泪光中所蕴含的确切意义,我不知道,那是对于昔日的留恋、憎恶抑或是无情的嘲弄。我只深深意识到,我已渐渐融化于她的泪光中。我差不多欲扩展双臂,将她那瘦弱的身子揽于胸怀。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还攥在她的手心。我感觉得出,最初被她攥着时的那种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微妙的温软。我放弃了将手抽出去的企图。 的确,我的手就这么一直放在她手心被攥住。 五 “船上当然不可能是那个翠翠,翠翠年纪应该很大了。” 叶茜这么对我说道。叶茜这么说时,很像是在念一首缠绵的写给情人的诗。她眉心的小痣似乎在悄悄颤动,我想她是用它的美丽,在给她的诗标志着意犹未尽的逗点。 那船终于慢慢自对岸划近。墨绿的河水在悠悠晃荡,仿佛整个的夜都已醉了一般。吱吱嘎嘎的橹声不紧不慢地响着苍凉。摇橹人的身影,隐约中一俯一仰。叶茜眼尖,叶茜说那是一个老船人。 果然就如叶茜所说。 老人待船一靠岸,就将铁链哐啷哐啷提到岸上的石礅上拴住。老人伸直腰,回头望一眼横躺着的船儿,就悄然向镇上走去,走进深深的夜色里。 我们有好一阵子没吱声。老人的足音差不多消失了,叶茜才叹一口气,说可惜只有老人一人。叶茜起身向船上跑去。叶茜的臀部在不明晰的夜里扭动着,让人浮想联翩。叶茜在船上喊:“来吧阿亭,别待着了!快来划船。”我于是去解铁链,回头迈上小船。船在脚下左右晃起来,叶茜惊呼着,一头栽倒在我怀里,把我缠得铁紧。 我把船摇到了河心。我家乡有一条叫做巫水的河直接注入沅水,小时候我就划过船撑过竹排。然而我没有老渔人摇橹的功夫,也许是我家乡的巫水比不得脚下的酉水。 叶茜说:“看不出,阿亭你竟还有那么两下子。” 叶茜把橹从我手中要过去,装模作样地摇起来。叶茜自信地说,她在学校游泳池里能施展七八种姿势。 叶茜其实无法将船摇走半步,小船一直非常哲理地在原地打着圈子。我幸灾乐祸,嬉皮笑脸地说:“今晚我们就在河中过夜吧!” “谁和你在这里过夜!”叶茜喘着粗气,娇嗔着。 六 颜平刻好一枚玻璃章子之后,就放下了手中的刻刀。这枚章子可收入8元多,勉强能解决一天的肚子问题了。颜平便托了腮帮,恹恹地玩味起那海浪般涌起的情绪。他坚信一种天才的灵感正悄然而至,附于自己身上,现仅仅缺少一个角度,一个美妙的角度,只要这个角度一找着,那一定像船只驶入顺风的航道,灵感的帆片即会极迅速地飘进语言的海洋。颜平把一叠刚买来的稿纸摊开来,取出身上的笔,而后抬起头来,让目光去喧闹的街市上寻找感觉。 这街景实在平常得有些庸俗。高高矮矮、新新旧旧的房屋,大声嘶鸣、横冲直撞的车辆,你挨我挤、扭摆蠕动的人流,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不会有半点区别。还有火辣辣的太阳趴在死寂的天空,街面蒸腾着令人烦躁的热气。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氛围里,除了产生烦恼和无聊外,也许无法寻得半点诗的影子。不过颜平却在极其耐心地等待着,他全然不顾热汗在背上汹涌澎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 颜平是在等待奇迹。 颜平的脸上终于灿烂起来,他在心里欢呼着。他看到街面上浮起一朵悠悠颤动的红色,这红色刚刚出现,就被颜平印进了意识的最深层。颜平的激情已抑制不住,雪崩般呼啸而来。 其实那仅仅是一把阳伞,一把普普通通的红色的阳伞。颜平如水的意绪已将街市一切的纷乱和嘈杂荡得无影无踪。笔尖早在稿笺上疯狂地倾泻出一股股汹涌的蓝色浪涛。这浪涛膨胀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它肆无忌惮地奔涌过去之后,又接着猛烈地卷回来,将颜平自己击得粉身碎骨。 沉湎的颜平好不容易才从自己制造的海潮中恢复过来。这时一个英俊的身影正准确地挡在他的桌前。颜平有一种突然被吞噬掉的感觉。尽管这天他已被太阳烤得晕眩,他是那么需要阴凉。 那人说:“你就是颜平吧,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颜平重重地眨巴了几下有点惺忪的眼睛,仿佛还不想走出那种似是而非的情绪。他摇摇头,不知是表示对自己的无奈,还是否定对方的提问。那人则神气地拍拍胸脯,低低地却十分凝重地说:“我就是林,你别装蒜!” 颜平这才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将目光停在林的身上,呆呆地就是移不开。他想说:你原来就是林,就是敏说过的林,你干吗皮囊这么俊俏,还会被敏抛到了一边?他有点可怜林了。但他又十分清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诗稿放进抽屉,而后瞥一眼对方。颜平说:“要干啥,你只管说。” 林说:“我警告你,以后别找敏,你知道吗?” 颜平说:“我要知道这干什么?我找不找敏,于你不相干!” 林说:“我和她青梅竹马,你这臭刻章子的竟搞第三者插足,你干吗不先屙泡尿照照镜子?”颜平心头陡地就腾起一股莫大的怒火。他紧握拳头,牙根格格作响。 林说:“我正要拿你出气。” 颜平说:“是现在,还是另外定个什么时间?” 林说:“随你。” 末了,他们决定就在晚上到河边的树林里去,那里宽阔得很,英雄有用武之地,同时又不怕警察干涉耽误大事。 七 我们是从州府所在地吉首出发的,那里距离边城大约150公里。 峰回路转,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跳着疯狂的祭神舞。我早就被颠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叶茜却乐在其中,不时指点着车窗外的奇石峭崖,要我与她共享。她说她情绪太好了,她第一次读沈从文的《边城》时就想着要跑一趟边城,也许这次还能寻到翠翠当年的风姿。 汽车伴着黄昏一起走进古朴的边城。昔日的繁华兴旺,还可在斑驳的街影中觅得到痕迹。酉水河在镇外无声流淌,千古风情尽在不言之中。我和叶茜把背包放在客栈,稍稍吃点东西就向镇外走去。逶逶迤迤的巷子好深,叶茜的高跟鞋将青石板拼连起的历史扣得橐橐作响。板装屋的窗户里就闪过一双双惊奇的眼睛,深藏着自20世纪30年代里透露出来的茫然。叶茜说当年的翠翠若穿上高跟鞋,一定会倾国倾城,去参加香港选美大赛定会力挫群芳,并且那足音也一定非常响亮、撩人,会胜过肖邦的钢琴曲。叶茜面露笑容,胸脯挺得特别高,脚步迈得十分有力,仿佛她真的就是翠翠。叶茜还说她读《边城》读了好几遍,今天终于真的走进了沈从文如诗如画的灵感里。 叶茜扯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坐下,我们便双双坐在脚旁的青石板上,沉默着去望脚底下的河水。河面上映着岸上人家的窗灯喷洒出来的亮光,河风夹着粼粼微波荡出一阵阵的碎响。山很远,将浓墨重重泼在河上,将夜泼得凝重、深沉。偶尔有一尾不安分的小鱼跃出水面,这个凝止的世界才陡地惊起,有如纤纤玉指在月琴上悄然一拨。 叶茜说:“阿亭你靠过来,靠过来嘛!” 我没有动。 叶茜说她妈与她爸曾有过轰轰烈烈的恋爱,可她出世后他们就开始了持久战。她妈据说是要改嫁给她最早的恋人,可不知怎的后来竟做了一位汽车司机的老婆。 叶茜说:“圆满不见得就一定完美吧?” 我有一丝惊讶。我说:“叶茜你不是学中文的吗,什么时候研究起哲学来了?” 我说:“这种话不该是你这种小女孩说的。你不要去做什么哲人,最好还是当你的抒情诗人吧。” 叶茜把手给了我。 她慢慢低吟起来。 八 她趴到床底下去找东西,发誓要让我一饱眼福。她的臀部很肥,翘在床外犹如一座富士山。她用脚在地上无规则地刨着,像那挑逗的母狗。半天缩回头,满脸满身都是污垢,却偏要咧着嘴笑,那牙齿白得吓人。怀里抱个小木盒,用手掰开,里面装着一迭书信。 她说是她初恋的情人写的,他至今还在追求她,只可惜她没有嫁给他,却跟别的男人结了婚。她还说她与第一个男人生的女儿已长大,可惜没和她住在一个城市。 几天没见,我发现她的思绪清楚了许多。她眼睛放着光彩,脸上很是灿烂。我想那一定是那迭书信的缘故,它们让她的神志转入最佳状态,她从而有了清晰的思路,去追忆昔日的美好和骄傲。 她把木盒里最上面的那封信递给我。我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这些信,早对信中的内容了如指掌。我极赞赏那多情公子的才华,他文笔畅达,语意诚恳,每一个句子都是一颗飞毛腿导弹,具有震撼异性的强大威力,我当然自叹不如。我给恋爱对象写信时,思路枯竭,文笔艰涩,每句话都干瘪瘪的,似野地里的干牛粪缺乏情趣。怪不得后来妻子对我说,她每次读我的信就想起丧堂上的悼文,若不是媒人巧舌如簧,她的眼睛就是瞎了十次八次,也不会看中我这个窝囊废。 我装做十分好奇的样子,把她的情书翻得哗哗作响。其实我的眼睛正瞪着窗外抖着晚风的梧桐叶,耳朵一直支棱着捕捉我隔壁家里的动静。妻子也许马上就会回来,她如果知道自己的男人又与一个半疯女人待在一起,就会高声骂我下作、下贱加下流,骂我道德败坏、居心不良、家花不如野花香。妻子嘴上功夫高人一筹,平时亲嘴总把我憋得眼睛发白,咒我时更是刀光剑影。 半疯女人却对我很满意,我是唯一欣赏她的爱情的人。记得谁说过“不被欣赏,是一种被剥了皮而又不准流血的凄凉悲剧”。半疯女人在我面前,是一出悲剧中的喜剧。她用手在脸上抹一把,就要像以往那样来牵我的手。这是她高兴时对我的友好表示,同时亦是对我的欣赏的报答。我虽然怕她的手过于苍劲,但还是毅然伸手过去。十指连心,不忍拒绝,这毕竟不是摆着山珍海味的国宴桌旁的礼节性握手。我还说这情书就是够水平、够真挚、够情调,如果我是女人也会爱他爱个稀里哗啦。 半疯女人于是用手指头在我鼻子上戳了一下。她说它也有点像我,尤其是我脸上的鼻孔。我刷地就脸红了。我一辈子都羞于自己这只对不起列祖列宗,也对不起观众的鼻子。我想我若不是吃了这该死的鼻子的亏,恐怕早发了。为此我特意去黄泥街买了一大包相书,研究了两个月才恍然大悟。我这鼻子既非希腊鼻也非罗马鼻。 半疯女人说:“因为你不叫阿山,叫阿毛虽然中听,却没男人味。” 我说:“我叫阿亭。” 半疯女人说:“阿亭也好不到天上去。”她又说,“你想认识阿山吗,我带你去找,一定能找着。” 九 叶茜最后放弃了努力,把桨一扔就摇晃着向我走过来。一股暗香便自她的玉体透出,且带着淡淡的汗味。她微喘着,显得有些乏力。我坐在船板上,她在我对面坐定,撩开裙摆,把腿搁向我这边。我发现这是一双十分健美的腿,这双腿在夜色里闪现着迷蒙且性感的光。不用说,光凭了这双美腿,就足以将一打男子挑逗得神魂颠倒。我惊异自己平时最喜欢窥视女孩子的下半截,怎么却没注意到叶茜的腿。许是叶茜的上半截就已逮住我的感觉,我因而来不及把思维转移到更为神妙的地方。要知道,用目光去吞食女孩子健美的双腿,这可是世界上最高层次的审美活动。一个男人没有鉴赏女孩子下半截的能力,恐怕比缺乏性功能还要可悲。 叶茜说:“你觉得我有点像翠翠吗?” 我说:“你就是翠翠。” 叶茜说:“你讨好卖乖。” 我说:“你的腿这么迷人,难道还不是翠翠?” 叶茜说:“你怎么这样随便逻辑,莫非我的腿真如你所说的这般迷人?” 我说:“刚才我只注意你其他的地方,现在我转移了注意力,我更喜欢你这双无与伦比的腿。” “我一向以自己身上突出的曲线为自豪。” “可女人的直线也能使人产生丰富而美丽的联想。对男人以及对整个世界来说,女人的腿包括整个下半截,也许更为重要。” “真的?那么你不想接近你所钟爱的这两条腿吗?我可不喜欢柏拉图的哲学,这种哲学没有质感。” 我不再吱声了。 但我还是把翠翠的双腿揽进了怀抱。我是不是翠翠的二佬?这样的纠纷的确也太古老了点。我应该按翠翠的意图,去这双健美的腿上尽情地享受细腻和酥软。 叶茜于是骂道:“得陇望蜀,男人就这德行。”可那双腿却并没往回挪。 “叶茜你这腿又嫩又细滑,是不是造物主专门为我设计的?”我说。我发现我的话音颤得厉害,全身的肌肉都在抖动。 “到水里去游一会儿吧,我想畅快畅快。阿亭你就不想来点情趣?”叶茜忽然把我的手一拨,站起来大声嚷道。她脱裙子的动作极快,一会儿身上便只剩下两处含蓄了。我刚才贪图过的那两条腿,则显得更加丰满而颀长,在黑暗里散发着一阵阵诱惑。 我站起身,大声喊道:“这世界上我最仇恨的,就是女人身上两样始终不肯脱下来的东西!” “去你妈的!”叶茜的声音挟着我的目光,跟着她那熠熠生辉的玉体插入水中。 十 颜平下午将他与林的无字条约告诉敏时,脸上透着一股非凡的男子汉气概。颜平说:“我要证实证实自己的实力。”敏却说:“颜平,你别与林那家伙动真格的,那家伙心狠手辣,你会吃亏的。”颜平听了不觉一笑。他的手忽然在空中极迅速地划一道弧。敏不知颜平耍什么花招。但见颜平将握着的手递给敏,颜平说:“你猜猜里面是什么东西?”敏摇摇头。颜平说:“是给你的,你一定喜欢。”说着就把手张开来,一只鲜丽的蜻蜓夹在他的指缝间。敏将蜻蜓捉过去,而后回眸一笑,放走了蜻蜓。颜平说:“古龙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也就这个手段,别看林高高大大,我姓颜的对付他还不太成问题。” 默默站在一旁的敏,感动得潸然泪下。 在敏的眼里,颜平仿佛成了一名美国总统,成了一名名垂千古的荆轲。 不过颜平更是一位诗人,他身上就背着一首热情洋溢的佳作。他告别敏,转身就要走向那与林一决雌雄的树林了,脑子里马上又想起他上午写的那首诗来。那是特意写给敏的,那首诗意境奇特,爱意切切,倾注着颜平这位在野诗人的全部灵气和智慧。 颜平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走近还伫立于夕阳余晖下的敏。敏平静地望着颜平。颜平将诗稿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来,交给敏。 颜平说:“请放心好了,绝不是遗书,是天才的艺术升华,是赤裸裸展现给你的一颗滚烫的、跳动着的心。”颜平显然激动了,脸上泛着红光。激动包括神经质,这便是颜平的天性。 颜平的诗就是他的灵魂,就是相思鸟和生命的缩影。 颜平最后一次别过身去,他在空中打了一个极潇洒、极清脆的响指。颜平的眼神和微笑,就似天边热烈地喷涌着的霞光那般灿烂。 此时山外一只岩鹰盘旋而至,将英姿和豪气交给苍凉的黄昏。 岩鹰要从黄昏里穿进黑夜。 十一 我默默等待着的那个奇迹,仿佛就要翩然而至。 先是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自楼下的过道里悠然响起,接着便顺楼梯慢慢上了楼,一直到了办公室门边,那脚步声才停下来,犹如一缕带颤音的旋律,幽幽飘至休止符号的边沿,用不着作任何猜测,我就知道这是谁。是的,是我切切等待着的那个奇迹,就要走进我的生命。当那纤巧的指节很富弹性地叩在门上,我深埋在沙发里的身子便鱼跃般弹起,极迅速地靠向门边。只轻轻一扭锁把,门便欣然打开。一股微微的风,夹裹着盈盈的馨香扑鼻而来。 奇迹甜蜜地亲吻着我的面颊,我接住那只在黑暗中透着芬芳的银白的小手,低低地唤一声:“哦,你终于来了。” 便有浅浅一笑自那唇间的一线洁白里溢出来。借着过道外投进的灰色的天光,我看见她束往脑后的黑发调皮地弹了一下。她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她一脚跨进门槛,随手把门关上。 我走向电灯开关,用手抓住拉线,我说:“还是把灯打开吧,这样也许更好些,你说呢?”她说:“如果你喜欢黑暗,那你就别去费劲。” 我说:“不知道你习不习惯黑暗,你毕竟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见解和经历,我不忍心让你接受我的嗜好。” 她说:“我喜欢黑暗远甚于光明,黑暗是个无垠的世界,没有藩篱没有隔阂。在黑暗里人便真正地属于自己。” 我心底滋生起由衷的感激,一种静默的暖意,在我的感觉里缓缓荡漾。 她已款款走近沙发。她提提连衣裙的下摆,坐下去。那正好是我刚才枕依过的地方,也许还留着我淡淡的体温。 我那抓着开关拉线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我走回来,坐到沙发对面的藤椅上。 我说:“在光明里,你是有许多优势的。在光明里你完全可以成为整个世界的中心,而不仅仅只是我的中心。”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她把头随意地靠在沙发的上端,显出几分慵懒和疲惫。她的小嘴抿着,下颏微微有点儿尖。因为和她对面而坐,所以她那白净的颈脖就使我感到格外的细而长。我的目光便凝滞着,没敢再往下移动,哪怕是一分一毫。 “我愿意,愿意在黑暗里永远成为你的中心。”她这时换了一个姿势,嘴上喃喃而语。同时将伸着的腿缩回去,双手捧住小脑袋。 她说:“我长大了。”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在这座城市里,所以我就跑来找你了。我好累哟,坐了好久好久的火车,走了好多好多的路。可我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你。我于是什么也不在乎。我以为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果然如此。不过我还认识了一个诗人,真是巧。” 她说话时,已没了那份倦倦的模样。她显得有些快活。 “真难为你了。”我显然激动了,说话声音有些颤,但我不敢多看她,我把眼睛朝向窗外。外面是灰蒙蒙的一片,天上连星星也没有一颗。不知怎么的,此时我很想看到星星,哪怕是零星且暗淡的几颗也好。 “我愿意。”又是这句话,“那有什么呢?” 之后就是好一阵沉默。 我觉得这沉默和夜一样,也是一种幽深的黑色。这黑色将许许多多的含义都包含进去,显得格外深沉。 我以为她睡着了,我站起来,把衬衣脱下,盖在她的身上。 可就在我抽身准备再回到藤椅上时,我的手被她抓住了,那手好柔和、好润滑,缠绵肥软有如蘸水的海绵。 我没再挣扎,就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 十二 酉水河里扭动着叶茜的玉体。看得见一股一股的水花,溅起来,映出银白的光。哗啦啦的水声,将静静的夜搅起一圈圈涟漪。 我没有下水。我把船上零乱堆着的船板推开来摆好,然后我就将叶茜那件迷人的淡绿色连衣裙塞到船板下面。 叶茜在水里喊:“阿亭,你来,你快来!” 我没有动。我支着下巴看叶茜的身影美人鱼一般在水里翻动。我决心将这条美人鱼占为己有,所以不能把精力白白耗在水里。 “你把我的裙子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叶茜一上船,就装模作样地嚷嚷。 我说:“你比我更清楚,你此时需要的并不是什么裙子。” 果然叶茜并非有意去找裙子,也许她正巴不得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她健美的身体半裸给一位钟情的男子。她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特意准备好的船板上。 我挨着她躺下。我不动声色,悠然闻着她玉体内散发出来的温润香软的蛊惑。 “多么美妙的夜啊!”叶茜眼睛一闪,很抒情地望着天空,她不禁轻轻哼起来,“星星咋不是那个星星……” 叶茜抬一抬头,枕到我的臂膀上面。叶茜的芳唇启动一串软语,温情地滑进我的耳鼓:“你难道不想开始吗?” 我顿觉一股汹涌的情绪,在胸腔的血管里鼓胀起来。我欠起身子,一伸手就将叶茜身上还保留着的含蓄扯去。 “你太性急了。”叶茜说,她抓住我的手移至她胸前。原来她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没褪去,这的确是我一个极大的疏忽。我补救了疏忽,我用手扣住那对饱满柔软的玉兔。 就这样,我瞥见了她那痴迷而又平静的眼光。 我于是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全身似泼了盆冷水,我的欲望竟然一下子凝固了。 说实话,作为一个男人,简直对此太需要了。我脑袋胀痛,浑身一种不中用的燥热,甚至已觉出背上正大汗淋漓。 叶茜惊异地望着我。她不明白这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双手抱紧我,极卖力地去吻我的胡子,身子也不停地扭动着。我知道她是想以此来唤醒我的热情。 我蔫蔫地说:“碰到麻烦了。” 叶茜摇摇头,她宁肯相信人是用脑壳撑着地走路,也不愿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我当然没告诉她,许多年以前我就曾有过的故事…… 我无奈地躺在船板上,仰观流星自夜空陡然消逝,宛若我那就要酝酿而成的奇迹。 十三 颜平走进河边那片树林时,天已经全黑。苍松古木笔直地立着,遮住天外淡淡的浮光。这是市郊一个难得的僻静的森林公园。颜平在一片空旷之地站住了,他一个深呼吸,把被林木滤过了的新鲜空气吞进肺部。 这时颜平望见了不远处一个黑色影子。颜平不慌不忙地挪过去。颜平以他天才的想象力设想当年的普希金,定然也是选择了这么一个绝妙的情境。颜平很为自己得意。他愈加相信真正的诗人,就是灵气和胆气的结合,就是才子加斗士,而才子是离不开诗和佳人的,斗士就得为诗和佳人去战斗,乃至献出生命。颜平轻松地微笑着,对这一次伟大的行动充满必胜的信心。 果然不出几个回合,颜平就将高出自己半个头的林击翻在地。林实在是一个大笨蛋,空有一身死力气,颜平只在他身边转了两个圈,做了几个动作,他就有点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再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中,最后经不住颜平一个突然横击过来的扫堂腿,就咚一声栽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颜平于是掸掸身上的灰尘,逗趣地对林说:“我颜某祖祖辈辈跑江湖,你小子该清楚吧,假若不懂点阴阳八卦、南拳北腿以及梅花桩什么的,会在码头上混得下去,并且还硬生生去人家怀里争夺女人吗?” 林当然还是慢慢爬了起来。他拍拍身上粘着的草叶,脸上表情十分古怪,好似斗败的公鸡。 颜平已将双手插进裤兜,轻蔑地对蔫蔫的林说:“你小子这下该甘心了吧,你滚一边去,不要再来妨碍我与敏……” 谁知颜平的话未落音,林就霍地一拳挥将过来。颜平的双手还在裤兜里,他猝不及防,只觉鼻梁已遭受狠命的一击,鼻血瀑布般奔涌而下。摸摸痛处,似乎已去了一块皮,甚至还锥了几个小孔。 林已趁机逃得无影无踪。颜平出了公园,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想见见敏,然而捂着一个受伤的鼻子去会佳人,岂不大煞风景?颜平后悔没去提防林的暗器,看来光明磊落免不了要吃亏。 颜平在城边游荡了许久,最后穿过长街,敲响了我的家门。我没吱声。我很疲倦,我刚和半疯女人去找阿山回来,躺在躺椅上直喘粗气。我想没有人有理由让我刚躺下又要爬起来。何况我已灭了灯,一切都那么惬意地宁静和漆黑。我要捍卫我的宁静和漆黑,捍卫我的惬意。然而颜平并没停止敲击,看来似乎会一直这么敲下去,永远也不会有停下来的可能。 其实我开始并没意识到敲门的就是颜平,我以为是梦游人。我甚至已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不久前我还收到朋友一本专写鬼神的故事书。说不定那些鬼神已从书页里跑出来,正张牙舞爪逼近我。我以前一直信奉“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的伟大训义,因为我从不做亏心事,哪怕是对最漂亮的女人的丈夫。可这一下我恐惧了,不做亏心事鬼敲门、做亏心事鬼不敢敲门的事情,岂止见过一件两件? 好在片刻后我就觉察到了这是颜平。我知道是颜平诗人的灵性和敏感告诉他,我有着对于黑暗的酷爱。颜平第一次碰到我,就天才地意识到了我这个本能。那是一个死寂的夜晚,街上没一个行人,我衣袋里装了三袋****,我正眯着眼,一枪一枪射杀头上鬼眼一样的路灯。几乎整个城市的光明都快被我击毁,我周围的世界变得昏晦黑暗。这时我在街头看到一个踽踽独行的青年,我于是放弃了对最后一盏路灯的射杀。也许他与我相反,正在寻找光明,我不能残忍到极点,总得给人留一点希望。不想他对着我走了过来,他说他也和我一样,非常仇视光明。他拿过我的气枪,叭一声将最后一盏路灯击掉,我们一同掉进幸福的幽暗里。 他就是颜平! 是的,这个世界上唯有颜平一个人,会对我这扇紧紧关闭着的黑暗的房门狠狠地敲击不舍。 打开门,果然就是颜平。 颜平说他被林击伤了鼻梁,不知还该不该去寻敏。 我说颜平你别去找敏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打算给颜平讲个故事,就如同半疯女人给我讲故事一样。 十四 半疯女人告诉我,他有一个白痴儿子。半疯女人因为喜欢阿山,自然也就爱屋及乌,很喜欢阿山的白痴儿子。半疯女人要我跟她去找阿山,她保证我也会喜欢阿山和那白痴儿子的。她还说白痴儿子是阿山有了障碍之后,勉勉强强制造出来的。其实他原来腰杆子笔直、硬朗,功能一直很健全。还说她那离婚时判给男方的女孩,就是阿山的精血,她好聪明,后来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中文系。 我跟着半疯女人从大街小巷穿过。我不懂医学,但相信半疯女人的话千真万确。 半疯女人几乎将每家每户的门板都敲遍。她的嗓门高,把阿山的名字喊得惊天响。可没一家开门,更没见着什么阿山的影子。 我就这么陪着半疯女人找将下去,找那该死的阿山。 好在我有的是时间,妻子不在家我获得了自由。这样的自由相违已久,我极感饥渴。何况我要报答半疯女人那曾令我心悸的眼泪。何况这个城市我所有的朋友都是男性公民,而她好歹是个真实的女人。只要真实就够了,哪怕她疯着。 街巷的灯光渐渐地就稀疏零落起来。半疯女人这时眨眨眼睛,显出思索的样子。她说阿山的家也许原本就不在这条街上,她自己好像也从未在这样的街道上走过。我没吱声,摸摸自己的鼻子,低了头陪在她的身旁。起初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既然有一个鼻子与我相似的什么阿山,那么认识一下,也许是件很有趣的事。想不到阿山这么不好找,我便对自己的鼻子没了信心。 我们折回来转进一个宿舍区。门窗里分明亮着灯,可走过去又忽然熄了,宿舍楼漆黑一片。连过道上的路灯,也在制造幽暗的阴森和恐怖。半疯女人拍打着人家的门板吼着阿山的名字,一会儿又眯起眼去门缝里窥视。她告诉我有一个极像阿山的人影,眼看过来摸着门把就要将门打开,却不知何故突然又缩了手退了回去。 我则隔了老远站着。我在欣赏这个惨淡、凄冷的宿舍区。一家阳台上忽然亮起电灯。只见一个老头在搬弄什么。但闻“叭”一声响,有什么自阳台上掉到地上,砸得稀烂。我走过去,借着楼下窗户上的亮光一瞧,满地皆是玻璃碎片。是鱼缸遭了劫难,两条金鱼躺在地上,眼珠子弹头一样凸出好远。 半疯女人又在敲门。她的喉咙张开着一个比夜还深沉的黑洞,那喊声格外震耳:“开门哪阿山,你难道听不出来吗,是我啊阿山……” 可能是手敲疼了,她一个劲儿地摇着手臂。她皱着眉说,他的情书明明写着,写得很清楚,要她来找他。 十五 我对颜平说,这是我和一个小姑娘的故事。 当时我正在镇上读高三,语文老师便是小姑娘的父亲。可她与母亲住在村子里,因父母正闹离婚,她难得见到父亲。但她偏偏又特别喜欢父亲,觉得他温文尔雅,额头上的每一丝皱纹里面都藏着笑容和智慧。 刚好那天下午我回家有事,断黑前又要赶回小镇参加晚自习,因为高考在即,不能耽搁。小姑娘知道了,一定要跟我去镇上见他父亲。我不答应,我说:“好妹妹,路不好走,还要过河,我没时间跟你慢慢走。” “不嘛,亭哥!”她抓着我的双手,“我走得快,比你还快。” 那可怜的请求和目光中殷切的企望,使我难以坚持自己的拒绝。我拿开她的小手,在她头上轻轻抚了抚,附在她耳边说:“你自己走,过河的时候我不帮你,啊?” “当然。谁说要你帮?”她调皮地眨眨眼,掉转头,走到我前面去了。 翻过一道山梁,便到了巫水河边,暮色中的小镇已依稀可见。我一边挽裤腿一边对小姑娘说:“小妹,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爸爸了,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你,亭哥。”她对我灿然一笑,人已涉进水里。 “慢着,好妹妹。水底生着青苔,让我牵着你的手。”我赶忙跟上去。 河面上映着绯红的落霞,我和小妹的影子在水里晃动着。但听小妹的声音和哗啦啦的水声交织于一处:“我说过,不要你帮。” 可她的话音刚落,她的身子就一个急骤的趔趄,向水中扑去。“哎哟哟!”她惊叫起来,伸着小手来抓我。我也向前急迈一步,欲接住她。可是已经晚了,她已倒进水里,把流溢着的落霞溅得粉碎。 好不容易才搀她上了岸,我接着找来干柴,生了一堆熊熊大火。让她水淋淋地去见她父亲,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篝火将黄昏最后一道明丽燃烧殆尽。周围的夜愈见其宁静。只有叮咚的河水如跳舞的火苗,美妙而神奇。河柳在光影后面躲闪着,鬼鬼祟祟似要窥探这夜的诡秘。 我给小妹脱掉紧紧黏在身上的衣裤。我望着她那因未曾发育出曲线和圆浑而显得单调的身子,那身子在火光中闪着白色的辉光。我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裹住她,然后拿起她的湿衣服去火上烘烤。 夜在火光中流逝。 小妹已靠过来,坐在我身旁。我们就这么近近地传递着彼此身上的气息。 “亭哥,我想爸爸。”她说,“你是他的学生,你觉得他怎样?” “他也许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说:“真正的男人莫非注定要受磨难?我有时会恨我那可怜的妈妈。” 我摸摸她的小脸。她润滑的肌肤被夜风吹得有些凉了,不过我喜欢这种凉意。这种凉意就如这无声的夜,细腻中透着宁静、透着清幽。这种凉意不觉就将苦涩和忧郁隐去,留下的是一份淡雅的怜爱。我说:“好妹妹,我的好妹妹,你还未长大,不应该知道得太多。”小妹于是把娇小玲珑的身子投进我的怀中,那同样带着淡淡凉意的芳唇,在我的面颊上那么轻轻一印。 这一印,就在我少年的体内,印进一样近乎电流般激越的情愫。 而且我看到,我给她披上的那件宽大的上衣也缓缓滑到了地上,她那白色的小身子,又闪映于火光和夜色的交接处。 我把她抱起,放倒在已被我摊开的衣服上。 的确应该感谢这深邃的夜扯起的隐秘的帷幕。夜是精深的,能把人世间一切最美妙的情感和体验集中在赤裸的世界里。 我在夜的呼唤中走进五彩缤纷的宫殿,在夜的抚慰里向一种最纯美、最崇高的境界升华。是夜赐予我神奇的欲望,赐予我旺盛的生命力…… 可这时,我很吃惊地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许多年以后还让我惊心动魄的声音:“不……” 接着小妹将我抚着她的手抓得更牢了:“亭哥,我就要长大了。你一定等着,你肯等吗?”我把小妹揽得更紧了。我极力控制着从血管里向四周膨胀的激情,让眼睛去睇视无垠的夜空和黑色的大地。世界是多么广袤和恢弘、多么苍凉和悲壮。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小妹,我等着,我一定等着。 十六 叶茜的电话总是占线。最后,我不得不耷拉着脑壳,步入初夜的缤纷和斑斓。 隔着老远,我就从十分拥挤的高楼中辨出了叶茜的办公楼。那透着昏黄窗灯的房间,一定就是叶茜的办公室。 正是晚上10点。 不用说,占线电话的主人在家里。我知道叶茜喜欢男人的电话,尤其是晚上10点左右。她说电话里的世界奇特、幽远,一个男人的声音,可以代表一个女人的虚荣。 爬上五楼,我就从窗玻璃外望见叶茜斜倚于软椅上的身影、墙边铺着灰布的小方桌,以及小方桌上倒扣着的瓷碗。 叶茜看来在学静物素描。 我敲敲门。 “进来吧。”是叶茜的声音。我推门进去,一眼就瞥见办公桌上那被戴着灯罩的台灯忽视了的电话机的暗影。话筒搁在电话机旁,让人想起一对刚吵翻的夫妻那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还有一个漂亮的男孩,缩在叶茜身旁的昏暗里,宛如猫咪守着火边的烤鱼。 叶茜说:“我请了一位师傅。” 我象征性地握了握男孩的手。其实我的手更愿啪的一声扇在他豆腐一般细嫩的脸蛋上。我想这师傅的作品,是根本没法超过他自己的脸蛋的。 我对叶茜说:“你因此把话筒扔在一边,使我的电话永远打不进你的领域。” 叶茜继续画她的碗。叶茜说她的电话太多,胜过国家总理,她在办公室里不得不把话筒搁下。 她的碗画得差不多了,与实物的姿态相同,也是倒扣着的。不过我觉得更像一只饱满的发情期的乳房。不用猜,准是漂亮男孩的歪主意。 我想说我疯疯癫癫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像咯咯咯提着一条腿追母鸡的公鸡追到这里,仅仅是我无法忘记晚上10点那么个时刻。 我想说我在旅店里准备了一堆偌大的调笑和几串最好听的奉承话,将电话机都差点拨烂。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说:“你画的多像女人身上的一样东西,在边城的船上,我就接触过这东西。” 漂亮男孩脸上顿时绷得铁紧,极像鼓着夜风的窗帘。叶茜则不置可否地一笑,笑得比那倒扣的瓷碗更使我恶心。 我走近门边准备离去。 叶茜这一下急了,她赶忙扔了画笔,站起身,调整脸上的表情,说:“你是出差,还是专程来这里的?怎么不歇歇,这么匆匆忙忙?”还说,“我写了一样东西,是专门写给你的。别忙着走,你读了它,你就会改变主意不走的,我曾经改变过好多男人的臭主意。” 我一笑。 我感觉出脸上的肌肉非常委屈地扭曲着,这感觉与那晚酉水河船上的感觉一模一样。 “是呀,既来之则安之。”漂亮男孩这时幸灾乐祸地说。他脸上光明了好几倍,变成一只刚从蒸笼里抓出来的白馒头。 我逃亡似的跑下楼。 我走进人流渐渐稀落的大街。我把自己的影子藏进哗啦啦掀动着凉意的梧桐树下。我对自己说,该告别沈从文的小说了。 是的,该告别了。 十七 半疯女人已爬上一堵高墙。 我站在地上,被周围积木般的楼房逼得气短。我抬头去望天空,似乎只有一条铅灰的线在紧绷着。 她伸手下来拉我,我的双腿于是莲花落般在墙上拍打着,就是够不着支撑点。终于被她生生地拖上去,我的衣服哗一声撕开,手臂一直在流血。一看墙头,全是牢牢嵌着的玻璃碎片,宛如狂犬的牙齿。 这家人的过道上点着灯,窗上贴的蝴蝶剪纸依稀可见。门漆得挺红。半疯女人猛喊了一阵,没人答应,又低了头去找门缝,企望能像上次那样窥见阿山的影子什么的。但门板上竟连门缝也找不着,她摇摇头退下来。 但她马上又站住了,招手要我转回去。她说她还有办法。 我无可奈何跟上去。 她朝我蹲下,伸着脑壳猛地钻进我的裤裆,把我高高顶起。我一闪,差点从她肩上栽下来。但我拽着她两只耳朵,于是稳住了。 这个门框特别高。我硬硬地挺直腰杆,费力去抓门楣上的木框,结果一直够不着。她在下面死死箍着我的脚脖,她的头很硬,顶在我的小腹上,痛得我直喊爹娘。 折腾了十多分钟,什么目的也没达到。我带着哭腔哀求了好几遍,她才放我下地。阿弥陀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大汗淋漓。我想我完全是活该。不就是受了半疯女人的蛊惑,要看一看阿山那与我一样的鼻子吗?其实至今我连自己的鼻子到底有何特征都不清楚。我仅仅知道半疯女人与妻子对我这荒诞的鼻子,持有两种绝对不同的态度。 半疯女人免不了又去叫门,同时点着阿山的名字大吼。这回完全带着敌意,嗓音又尖又厉。开始骂:“狗日的阿山,你为什么不开门,你把姑奶奶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接着又骂,“不会便宜你的,日后活活撕烂你,一块块吃进肚里去。” 我就为阿山捏着一把汗。 回家后,半疯女人打开窗户,拿出床下的木盒子就要往外扔。我过去抓住她,说:“你总有一天会找到阿山,或者总有一天阿山会来找你。” 她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我。我发现她菊花般的皱纹在扭曲着。有两滴清泪,两滴令我倾倒的清泪,自她腮帮浑然滚下。 我替她把木盒子塞到床下。 十八 “亭哥,你一定早就把我忘了。”敏说。 我讲给颜平的那个故事,颜平也听出来了,那个去镇上寻找父亲的小妹就是敏。敏现在就在我漆黑的办公室里。 我说:“敏妹,不会的。” 她说:“你总以为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总也长不大,是吗?” 我说:“你以前是小姑娘,现在长大了,是大姑娘了,亭哥心中很清楚。” 敏不再说什么,将头偎在我的肩上,驯服如一只小羊羔。那长发正瀑布般泻在我的脖子上。 这时夜更幽暗了。窗外似乎起了风,没有打开的窗页悄悄地瑟瑟着,像在与风对话。天空似起了一层浓云,捎带着一丝黑色的雨意。 我抽出手,把滑到沙发上的衬衣重新披到敏的身上。我吻了吻她的头发,把她的身子放平在沙发上,好让她睡得安稳些,而后我走到窗边。我得检查一下插销是否插牢,以防风吹开窗页弄出响声。这时刻任何声音都是多余的,接着我又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找到一盘蚊香。我划燃火柴,室内顿时辉煌起来。敏睡得正香甜。我把点好的蚊香放在沙发旁。其实到了秋天,蚊子已不太多。但我怕万一有蚊子,会惊醒敏。何况我喜欢蚊香燃放出来的香味,这香味跟着轻烟袅袅飘飞着,将我的心绪舞弄得飘逸而迷离。 我仍坐回到藤椅上。我纹丝不动地坐着,仔细体味在一个黑色的夜晚,静守于一位娇美女孩身旁的那一份情调和温馨。 这样过了许久,敏忽然在沙发上动了一下。很快她就起来了,走到我身后,用手围着我的脖子。她在我耳边喃喃道:“亭哥,我刚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你先回答,你喜欢过我吗?” “我一直喜欢你,现在更加喜欢。” “你骗我,我一点都看不出。”敏用她的下颏在我头上摩挲着。 过一阵子,她去沙发上拣起她的小包。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拉开小包拉链,伸手去里面掏。 很快掏出来了,敏就放到胸前一边比试,一边说:“是下午跑到妇女专卖店买的,服务员说这样式最新潮。” 我没搭腔,只看着敏。我知道这时她需要我的谛听和注视。 “我其实不喜欢海绵衬得这么高,我是怕你说我还小。如果你说我还小,我现在就戴上它。” 我体内似涌起股热浪。就是用永世的爱,也无法去报答敏这份珍贵无比的心思。 敏妹,敏妹!我在无声地呼唤着。我知道我全身都在痉挛。 我发现,黑色的夜也在跟着我痉挛。而忽然下起的雨,正是夜为我洒下的痛苦而幸福的眼泪。 十九 颜平划燃火柴,将地上的纸堆点着。灰色的烟雾,立即缭绕着向空中飘去。《离骚》和《屈原传》已开始焦黄,颜平画成的屈原像变得扭曲,那忧国忧民的嘴唇的线条,远远撇着。 我发现这是那个颜平用我的气枪将最后一盏光明击毁的地方。 颜平又从身上掏出一叠稿纸,慢慢往火堆里扔。稿子燃起来,火光闪着悲哀。我想起清明节的坟山上,人们就是这样给亡灵焚烧悼念的。颜平是在奠祭他昔日的灵感。 颜平转过身来,他说他的诗和灵感属于敏,既然敏不属于他,他这一切只能化为乌有。 我无言。 颜平则向我咧咧嘴,他也许是想笑一笑。男人对一切灾难和不幸,都会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男人以为自己有掩盖沉重和无奈的能力。颜平笑得太困难,笑得太不像笑。倒是鼻梁上被林的暗器击伤的疤非常鲜明地宣扬着悲怆。那长发也不再蓬松地翻卷诗人气质,却在眉际罩着失意和落魄。 我说:“颜平,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识的那个晚上吗?我几乎把街上所有的路灯都击掉了。”颜平点点头。 我接着说:“我又买了三袋子弹,今晚比比看谁的枪法好。” 颜平摇头。他说:“我今晚就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里的一切光明和黑暗,离得远远的。” 他说完,转过身提起地上的提包。 我吼道:“走吧,统统地走吧,走得无影无踪!” 颜平望都不再望我一眼,就迈进了黄昏的灰暗里。 我双手蔫蔫地垂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都同时离我而去。我想把自己的胸膛撕开,对着天和地大吼几声。 颜平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消失在苍天与大地的接合处,消失在白天与黑夜的缝隙间,消失在光明与黑暗的撞击里。我心中一片茫然,就如这阴沉沉的黄昏。 不远处的火车站,传过火车的嘶鸣,如啼春的怪物的叫声,那么尖厉而凄迷。 二十 窗外的世界飘洒着夜雨,偶尔有数滴雨点斜斜地掷过来,打在窗玻璃上。 我抱起敏,向沙发走去。我觉得夜色如海,我的思绪在宁静的海浪里飘忽,飘向更深的海域。敏的胸脯起伏着。我还看到她的发丝一上一下地浮动,为夜摇曳着旋律。我想敏就是这海上的船,我要把自己交给船,然后再乘船去探索海的奥妙。 我和敏一起陷进沙发。敏似乎在轻轻唤着什么,我听不清她的话音,也许是在唤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这时一定非常艳丽迷人。也许是一声恳求,敏需要我,正如我需要她。我深信直至如今,上帝还没办法创造出一种语言,能如敏的呼唤那般动听而又丰富无比。敏唤醒了我所有的智慧,唤醒了我所有的激情,让我身上的懒惰、怯懦和卑贱,都悄然远遁。 我知道我们是在相互吞噬着对方。我将自己整个儿交给她,同时又把她完完全全地占有。我得到了她但也支付了我自己。这是一种形式,也是一种内容。 我想这一定是最接近奇迹的。 我附在敏耳边,颤颤地说敏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就像当初我所企盼的那样长大了。可是,当我的手再次触到敏那对成熟的玉兔时,我意识的深处猛然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这圣物太圣洁、太神奇了,以致我那只曾接触过丑恶的手突然悲凉起来。我不敢做进一步的侵略了,我咒我的卑贱,咒我的渺小。我敏感的神经在这圣物面前绝望地抽搐着。 敏有点惊愕。她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了?” 我一侧身,把她的头枕到胸前,说:“没什么,这样子挺好。” 敏不再说什么,她用她那细嫩的面颊在我唇上摩挲着。她感觉到了我的异样,但她不会作太多的反应。她聪明,不会深究我内心的灼痛。她也许想,那么久都等过来了,如今的一切已多么从容。或许她更珍视等待的价值。 窗外的雨仍在神秘地飘洒,那么无声无息。 只有我们彼此的心跳如鼓,在郁郁的墨绿的夜里叩击着。 二十一 我将钥匙往锁眼里插去,门无声地开了。里间的灯扑地熄掉。我看见一个黑影,幽灵般自门后晃了出去。 我把里间的灯拉亮。妻斜躺在床上,佯装打毛衣的样子。她的脸色红润,泛着无法掩饰的光泽。我走到门边,把玩着那未及关紧的门锁。这是我特意装的双保险锁,想不到什么也没保住。 我问:“那是谁?” 妻没看我,继续打她的毛衣。可那针总也套不上毛线。 “那身姿非常英俊,女人见了都会肉麻。”我把勾在铁丝上的铁棍取下摆弄了一会儿,然后又勾回到铁丝上。“我缺乏粗暴和爆发力,他一定比我强过几倍。” 妻说:“他是林。” “我知道!我知道这世上就你二人有工夫!”我吼起来,觉得腔调有点儿异样。“怪只怪颜平那厮心慈手软。” 妻迷惑地望望我,不知我说的是什么。 我一挥手,悬在空中的铁棍便在铁丝上一振,而后弹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我说:“这是你的自由。林一向身强力壮,对母狗都会产生激情,你当然适合。” 我走进里间吻了吻床上熟睡的儿子。那支八音电子手枪枕在床上,我取下用旧的电池,换上一对新的。到白天,这小子又可刺激一阵了。 然后,我带上门走出去。 在街上胡乱转了一阵,我就去敲半疯女人的房门。 半疯女人给我开了门。我进屋就拉熄电灯,我大声吼:“我不是来读你那狗屁情书的,知道吗?我是阿山,我来和你做那用不着亮灯的事。” 半疯女人眼睛瞪圆了,她张牙舞爪地说:“你就是阿山吗?阿毛说阿山会来,你真的就来了吗?” 我说:“这难道还有假?你看阿山那狗屁鼻子,不就明明长在我脸上吗?” 半疯女人就过来辨认鼻子。她在我脸上摸了一阵,便真的摸着了阿山的鼻子。她说:“是阿山的鼻子。真的,一点不假。我总算找到阿山了。” 我顺势把她抱起,一用力扔到床上。我冲过去撕开她。我像操作一部简单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凶猛、机械。我眼睛闭着,没有任何抒情的表示。我不顾她的反应,也不顾自己的感觉。目的十分直接。但我仍然很绝望,我没法在半疯女人身上得到我的奇迹。尽管半疯女人在我,准确说在阿山身上等到了奇迹。这样的绝望我是没法消除的。 事后,半疯女人就十分满足地酣然睡去。 我很羡慕半疯女人。她用自己的痴情,用自己的疯癫,苦苦等待了无数个日夜,终于还是没有白等,她在混沌中获得了一切。 我又走进黑夜的街头,走进茫茫的绝望里。 二十二 大街上没有人,水泥路面湿湿地泼着乳白的路灯光。街两旁的门户也一律紧闭着,几个只适宜在黑暗里发生的情节,都关在里面。我也是拥有这样的门扉和黑暗营造起来的情节的,但我的情节终于没能进入高潮,没能创造奇迹。 在十字路口,敏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望定我。她的眼皮有点虚肿,目光黯淡,若湖面上的浮影。我不敢多看她,去看她身后我们两人瘦瘦长长的身影。也许我们的一切都躲在那恍惚的影子里。 她说:“亭哥,你别送了。”我想说句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 她说:“亭哥,你要多珍重,不能老这个样子,这样你会毁了自己的。” 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滑到她的胸前,我想点点头表示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表示。 她说:“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到我爸爸那儿去。爸爸半个月前就给我办好了手续,他已在他读过大学的学院当上了副教授,他想要他的女儿待在身边。可半月前我还没找到你。但终于我还是找到了。”她说,“想不到,找到了你,却要离开你。” 她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崇高的女性。只是我无法表达我的心情,不知用语言还是用行动。敏开始转动她娇小的身子。我看见她的唇片微微撅起。我知道她渴望什么和我自己需要什么。我知道我只要有点儿反应,哪怕是些微的反应,我就会很快得到一份最神圣、最纯美的珍贵礼物。 然而,我僵着,我不知所措。 敏眼中豆大的泪水就滚了出来。她一转身,跑开了。我看着她的衣角被夜风掀起来了。我看着她秀美的头发,在脑后颠着、颠着。 ------------ 初夏情绪 一 从欧阳敏的身上撤下来之后,彭越整个的心情都被一种失落感包裹着。他是在无可奈何中完成最后的程序的,仿佛电脑在按预先输入的指令完成最后的一道程序。虽然这里面也有些许原始的快感,但显得那么机械和勉强,与那种高潮时应该出现的体验相去甚远。彭越悄然一声叹息,合上那双混沌的眼睛。 欧阳敏四肢平放着,那姿势与彭越在她身上时一样。她的胴体透着很迷人的气息。按常规这样的胴体肯定隐藏着火样的欲望,只要男人一开掘,那火就会汹涌着往外喷。可欧阳敏偏偏不,她的欲望总是沉睡着,深深地沉睡着,仿佛永远也没有苏醒过来的时日。这一点连欧阳敏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欧阳敏其他方面的感觉还是很灵敏的。她听到了彭越那声悄叹,而且她也懂得彭越内心的苦涩,她为此感到愧疚不已。于是她变换了刚才的姿势,她一侧身伸出长臂将彭越紧紧抱住了。彭越却对欧阳敏的举动却没有丝毫表示,他心头的恨意一时无法让他变得热情,因为他那巨大的热情已被冰样的冷淡消蚀得一干二净。他还在为刚才进入欧阳敏身体后那枯干艰涩的窘迫而痛心疾首。他紧闭的双眼很没出息地渗出两颗浊泪,那午后的阳光从窗帘透进来,停栖在那泪滴的边沿。 欧阳敏欲伸手将彭越眼角的眼滴揩去,可是最终她又放弃了这一打算。她的手又水蛇一般回到他的脖子下,她很歉意地说:“是我不好,我太无用了。” 彭越的身子扭了扭,但他的双眼仍闭着。 欧阳敏说:“我原以为把时间改到中午会强些,谁知几次下来又是一个样。” 欧阳敏说:“我也想不到我会这样。” 欧阳敏又说:“我知道苦了你,如果你愿意,你尽管去找别的女人,你会在别的女人身上得到满足的。” 彭越慢慢挣开了双眼,他看到窗帘外渗透进来的阳光在白色的墙壁上跳跃着,跟阳光一起跳跃着的,还有欧阳敏那低声的完全多余的唠叨。彭越拿开欧阳敏的手臂,一扭身坐了起来。他又瞥了眼墙上的阳光,然后下床向引进阳光的垂挂着蝉翼般轻薄窗帘的窗口走过去。就在伸手欲拉开窗帘的那一刻,彭越又回头往床上瞧了一眼,见欧阳敏还裸在床上,他停止了拉窗帘的动作。 彭越说:“盖上毯子吧。” 欧阳敏没有吱声,她也没有看彭越,她的目光停留在卧室门外客厅墙壁上的挂历上,那上面有一个半裸的女明星,欧阳敏觉得那女明星的目光很具有挑逗性。 欧阳敏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了女明星,特别是她那挑逗的眼神。 彭越走到床边,将缩在床角的毯子拉过来盖到欧阳敏身上。然后他再次回到窗边,哗啦一声将窗帘拉开了。 阳光显得更加明媚亮丽,将整个卧室都充塞得愈发饱满。 彭越站在窗边,脸上停驻着晃白的阳光。他的目光在午后寂静的街巷上空逡巡着,然后缓缓飘落在街心的水泥路面和走走停停的人流里。旋即,彭越的心头忽地闪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彭越看到了巷口梧桐树下斜倚着的女人,以及女人秀发上飘忽的阳光。他还看到女人伸长无袖的手臂,摘下了头上的梧桐叶。 二 这一切都发生在初夏的一个沉闷的午后,阳光从云层里漏下来,在街心的水泥路面和行人的肩头无聊地跳跃着。一个男人从街角转了出来,他望望街心的行人和跳荡不定的阳光,然后举步向街心横插过去。 街对面的巷口有一棵法国梧桐正支棱着宽阔而青翠的叶片,女人斜倚在梧桐树下,她那刚打过摩丝的秀发映着飘忽的阳光。她已经看到街心的男人,显然有些激动,她那双无袖的手臂下意识地摆了摆,接着一只手臂又抬了起来,毫无理由地伸向头顶的梧桐叶。那片梧桐叶跟初夏的阳光一起跳跃了一下,旋即就从它一直栖居着的枝梗上脱逃而去,就像一个跑调的音符脱离了原来的旋律。 可是男人没有在梧桐树下找到女人。他转动身躯瞧瞧四周,没有发现与女人相似的身影。他回头瞄了瞄身旁的梧桐树,他一下子就在树皮上瞥见了两个大写的字母:MN。这是他和她同时刻在这上面的。M是她的姓名的第一个拼音字母,是由他刻下的;N是他的姓名的第一个拼音字母,是她刻在这里的。在这26个英文字母里,MN两个字母按顺序排在一起,当然是为了象征一种意义。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把每次约会都安排在这里,这使他们的爱情如他们最初的愿望一样发展得很顺利也很诗意。 因此他没有必要怀疑她会失约。他把目光从树干上抽回来,脸上浮起自信的笑意。然后他依靠着梧桐,依靠着他们曾经刻意设计而成的承诺,那么悠闲地掏出香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顿时他脸上如正在冲洗的相片那样,慢慢慢慢地就显出一份满足。当然,这是由爱情和尼古丁一同熏陶出来的满足。 那在街心和行人肩头跳跃的阳光就是这个时候消失的,街面上因此失去了先前的亮丽而变得略微幽暗了。可是没有谁注意到这些微不足道的变化,那些千差万别同时又完全一致的脚步仍然在街心挪动着,还有疯子的笑声和乞丐的乞讨声一如既往地生动。只有午休后陆续回归校园的学生们的背影显得有些匆忙,好像他们已经领略到了阳光消失后那份不太明显的雨意的侵袭。 这场夏雨来得并不迅猛。 男人开始还坚持着站在梧桐树下,他没有理由在见到女人之前就离开这里。但他脸上自信的笑意已经有些褪色,而且衔着香烟的嘴巴不自控地撇了撇,那截冒烟的烟屁股便从嘴里冒出,而后掉落在他踌躇的脚边。同时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是一串含混的声音:“麦丽,麦丽,你怎么还不来?” 这串声音当然只有男人自己才听得清。这串声音实在太微弱,微弱得只有徘徊在洞穴旁的蚂蚁那么大。而且那一场雨已开始鼓舞起来,跌落在树叶和街面的雨声,足以把这串细小的男人的声音掩盖住。 男人离开梧桐树,躲进巷口的屋檐下。一片青翠的梧桐树叶从檐下的壁缝间伸展出来,缓缓绕向男人的后领。 三 门上轻轻地响了三下。 欧阳敏坐在沙发里,目光停留在墙上的明星画上。她一直在无聊地想着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张很平庸的画?所以房门上的敲击声似乎一时没能进入她的意念。 门上接着又响了几声。 欧阳敏这才愣怔一下,听出了敲门声。旋即她的脑袋里闪过一丝惊喜,她以为是彭越回来了。彭越午后出去后一直未归屋,照理这个时候总该回家了。但马上她就泄气了。那不可能是彭越,彭越有钥匙,他用不着敲门,即使要敲也不会这么斯文、轻巧,像是敲总统的房门似的。欧阳敏的屁股抬起又陷了下去,她的目光又回到明星画上。她暗想,不就是一个斜躺在似乎沾了露水的草地上的女明星和几根普通的小枞树吗,怎么自己总是看不够,而且仿佛要在这里看出一样什么隐秘似的? 欧阳敏最后还是站了起来,离开沙发走向门边。她经不住那再一次敲响的虽然轻灵却暗含执拗的敲门声的逼迫。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打开门,不太明亮的灯影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欧阳敏在他们背光的脸上扫了一下,并不认识他们。她问道:“你们找谁?” 男人说:“我们是彭越的朋友,特意来看看他的。” 欧阳敏“哦”了一声,她一边把他们让进屋,一边说:“彭越今天中午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那两个人在沙发上并排坐下来。 欧阳敏的目光重新回到两人的脸上。明亮的灯光下,男人的脸红润清朗,有点气宇轩昂的味道。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着欧阳敏,让她怦然心跳。欧阳敏受不住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躲过了,去瞧坐在他一边的女人。 欧阳敏这一下心头更莫名其妙了。她无缘无故地觉得自己跟对面的女人认识,似乎在什么地方遇到过,尤其是她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她总觉得似曾相识,并且与自己有那么一种不明不暗的牵扯。但凭理智分析欧阳敏又意识到绝对没见过这个女人,因为这样的女人她见过一次就永远忘不掉的。 这时男人开口了,他说:“我姓宁,是精神病院的医生。”他偏偏脑袋,指着身边的女人说,“她姓麦,是我们医院的护士。她曾是彭越的学生,我陪她来看老师。” 欧阳敏心里咯噔一下,她感觉到头有点晕眩,她强打精神道:“我给你们沏茶,等一会儿他会回来的。” 姓宁的说:“我们不等了,改日再访。” 而后他们一齐站了起来,向门边走去。 欧阳敏说:“谢谢你们二位,他回来后我告诉他你们来过。”一边说着,一边送他们向门边走去。 姓宁的男人忽然站住了,他将身子侧过来,那炯亮的目光盯住了墙上的明星挂历画,就像蜜蜂叮住了授粉期的花蕊。 欧阳敏也就刹住送客的脚步,跟着站住不动。 姓宁的男人的目光飘忽起来。那目光从画上飘下来飘到欧阳敏的脸上,又从欧阳敏脸上飘回去,飘到画上。那目光那么飘忽着,仿佛蜜蜂起飞时扇动着羽翼,让人感觉有一阵轻风在房间里流动起来。 他说:“这幅画好精彩,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他又说,“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他说着,目光又回到欧阳敏的脸上。欧阳敏感觉到他的目光不是盯在自己脸上,而是在脸上恣意地爬行。 他们走后,欧阳敏在画下伫立了许久,她觉得姓宁的话点破了她某一样隐秘。 四 那片梧桐叶已经到了那男人的手上,他一边把玩着手上的梧桐叶,一边越过檐下的雨帘眺着外面的世界。街上一下子出现了许多雨伞,红黑蓝绿,把雨中的街巷晃悠得格外缤纷。男人不自觉地把手中的梧桐叶举了起来,仿佛这片叶子忽然成了一把撑开的雨伞。他想那千千万万的雨伞中,怎么没有一把跟他的梧桐叶相似呢? 这时偎在他身旁的麦丽咕哝开了。麦丽用肘子撞了撞男人,她说:“宁可,你怎么一上场就发呆呀?” 宁可说:“我要为你撑一把伞。” 麦丽说:“你可别忘了,我约你出来是要你陪我去会一个朋友。” 宁可说:“那把伞跟这片梧桐叶子一模一样。” 麦丽说:“我还从没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 宁可说:“那把伞区别于街上的任何一把伞。” 麦丽说:“你知道吗?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这意味着什么?” 宁可说:“我要用它为你遮风避雨。” 麦丽说:“你这人是不是撞了邪?” 宁可说:“为你撑一片蔚蓝的天空。” 麦丽说:“……” 宁可说:“……” 一时无语。但檐下的雨水仍淅沥着,那声音跟麦丽和宁可那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一样,有些生动。 忽然之间宁可就扑哧笑了,他把那片梧桐叶搁到有些生气的麦丽的头上,说:“刚才你跟我说了些什么?” 麦丽不理不睬地望着别处,但她还是伸出手将头上的梧桐叶拿了下来。 “你可别生我的气。”宁可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他说,“你不是喜欢诗吗?我刚才是在为你作诗呢!” 宁可的目光在檐外的雨伞上空飘忽着,那个湿漉漉的世界显得那般迷蒙而又神秘。他眨眨眼皮,回头望望仍做着生气状的麦丽,用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你只要把我刚才的话连接在一起,就是一首完整的诗。”停顿一下宁可又补充说,“当然要分行。既然是诗,总不可以不分行吧。” 麦丽仍然望着别处,不知她听没听着宁可那啰里啰唆的絮叨。 宁可低声却很夸张、很抒情地重复起刚才他对麦丽说的话: 我要为你撑一把伞 那把伞跟这片 梧桐叶子一模一样 那把伞区别于 街上的任何一把伞 我要用它 为你遮风避雨 为你撑一片蔚蓝的天空。 麦丽忍不住捂住了嘴,她极力控制着那随时都会爆破而出的笑声。倒是宁可先自嘲地笑了起来,他说:“你一定以为我是前几年的那个汪国真,是吗?不过我敢打赌,前面几句虽然都是汪国真式的,但最后一句是我自己的,它只能姓宁。” 麦丽半天才把捂住嘴巴的手拿开,她说:“这一句也好不到哪……”麦丽的话没说完,她却停下了。宁可还等着她下面的意见,见麦丽忽然中止了话音,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但见麦丽的嘴巴半张着,好像被那没有完全吐出来的话音撑住了,一时没法合拢一样。而那亮丽的目光却远远地抛向街外的某一个点。那里无数的雨伞仍在缤纷的招摇着,虽然此时的阵雨已经小了许多。 宁可不知麦丽到底看到了一道什么奇异的风景。 但麦丽自己知道,那道风景是一个叫彭越的男人。他站在街对面的护拦边,没有打伞也没有带别的雨具,任那初夏的阵雨浇灌着。 麦丽是通过那些飘浮不定的雨伞之间的空当发现彭越的,伞们摇过来将他遮住,又摇过去将他凸显出来,他就那么在伞们的招摇中不断地隐显着、凹凸着,像一组经过精心剪接而成的镜头。麦丽很明显地感觉出那混沌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伞们和如缕的雨幕,穿过久远时空的记忆,很执著地抛向自己这边的巷口。麦丽满心都涨起热潮,她因而有些激动,又有些慌乱,她想躲过那间或的目光,却又总是忍不住要向那边眺望。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只觉得这一切似乎很怪诞。 麦丽最后还是坚决地仰起了头。她想自己一直企盼着的不就是这么一天吗?虽然她生活中已经出现一个叫宁可的男人,但她又怎能一下子将第一次占领自己的心灵空间的人忘却?为此她已经寻觅了许多年了,她从家乡那个小镇一直寻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拐弯抹角终于打听到了他的去处,谁知他已结婚成家。麦丽一下子傻眼了。她迷茫而绝望,她想冲进他的家里跟那个女人厮斗一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更多的时候她脑海里总是盘旋着一个字眼:死。然而她最终没有那样做。因为,宁可在她徘徊于绝望的边缘里走来了,并凭借他男人的诱人的魅力征服了她,麦丽还拿定主意让宁可陪她一起去见彭越,以及那个夺走彭越的女人。她想不到自己就在这雨中的街旁碰上了他,那么她又怎能就此退缩呢?她决定约宁可去彭越家造访他以及他的女人的时候,似乎并无丝毫的犹豫。 麦丽晃一晃手中的梧桐叶,迈下街坎,向小雨中走去。宁可有些莫名其妙,他愣了一下便追了过去。 他喊道:“麦丽,麦丽,你等等,你急什么啰!” 初夏的阵雨忽然就消失了,旋即有阳光自空中倾泻而下,在街面,在那些来不及收起的雨伞上面灿烂地溅射着、跳跃着。 五 欧阳敏屈指算算,彭越已出走三天了。开始她还不以为然,尽管三天前的那个午后他们努力失败后,她就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但几年的婚姻生活过下来,她已经了解彭越其人,他不是那种视婚姻为儿戏的花心汉。可一连三天不见踪影,欧阳敏再也不能自持了。她给彭越的单位打电话,得知单位的头也在找彭越,可一直没找到。欧阳敏与她知道的彭越要好的朋友逐个联系了,也没有谁知道他的去向。无计可施,欧阳敏带着一种无奈的心情爬上了一列开往南岳的列车,虽然她历来就不信神也不信佛。 从前欧阳敏是班上的白雪公主,班内班外那些出色的或不出色的、英俊的或不英俊的勇士们都明里暗里地追逐着她,这使她的心气变得越来越高,对各类讨好的目光一概置之不理。偏偏那个叫彭越的小老头儿从没青睐过她,他总是我行我素地独行于图书馆和教室之间,专心专意做他的学问,三年大学下来竟有两篇学术论文上了一直被教授们垄断着的学报。欧阳敏同宿舍的姐妹便挖苦她:“你别神气了,你以为那些追求你的人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一个彭越抵得上他们一个营。”仅仅一句挖苦的话,便把欧阳敏的自信全打消了。是呀,那些角色算什么,他们怎么能跟彭越比呢?欧阳敏下决心,一定要俘虏小老头儿彭越。 只是彭越并不是轻易就会上钩的鱼,他对欧阳敏的进攻总是想方设法回避掉。欧阳敏急了,干脆单刀直入,晚自习后把彭越堵在图书馆门外的绿草坪上,直接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彭越把托在左手上的资料放到右手上,他望着欧阳敏那被树叶间漏下的灯光照得晃晃幽幽的影子,开心地说:“连你这样的白雪公主都不喜欢,这人一定有毛病!” “不许你拿我开心!”欧阳敏说道,狠狠地剜了彭越一眼,似乎要把他脸上半明半暗的飘忽的笑意剜掉。 彭越说:“我这人向来忧患意识重。” 欧阳敏说:“你交个底,你到底爱不爱着别的女孩?” 彭越说:“没有。我去了一趟南岳,仙姑说我天性迟钝,春心尚未动。” 欧阳敏忍俊不禁,笑了。但笑归笑,欧阳敏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彭越的无稽之谈,都不是少男少女了,哪有春心未动之说?她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对彭越进行全方位的摸底调查,包括他的籍贯、家世、经历等等,企图发现他儿女私情方面的蛛丝马迹。最后欧阳敏把注意力放在了彭越在那所镇中学代课的两年时间里,凭女人的直觉,欧阳敏认为症结就在这里。因为欧阳敏自己高中时就曾暗暗地喜欢过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欧阳敏猜测,也许那所中学里有一个很迷人的女学生,彭越至今对她念念不忘,因此才对她欧阳敏的频频进攻无动于衷。 欧阳敏带着这个可笑的猜测,拐弯抹角地套彭越的口气。不想彭越竟讶然了,他弄不清欧阳敏是怎么侦探到他的隐情的。他在欧阳敏漂亮的脸蛋上瞄了一会儿,说:“你太可怕了,你学错了专业,你应该从事诸如安全部之类的专业,你的天赋不同一般。” 欧阳敏说:“你是浑蛋一个。” 彭越说:“你真的要知道内情?” 欧阳敏说:“我想知道她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 彭越说:“她有一双幽深水灵的眸子。而你没有。” 欧阳敏说:“她叫什么名字?” 彭越说:“叫麦丽。” 欧阳敏去了一趟小镇,她要去认识那位叫麦丽的女孩。一到小镇,一眼望见那条清灵的小河,欧阳敏就相信了彭越的话:她有一双幽深水灵的眸子。这样的风土,这样的河水,是一定能够滋润出那样的眸子的。可欧阳敏没有找到那个叫麦丽的女孩,镇上的人告诉她,麦丽到外地上卫校去了。 欧阳敏没有再去找麦丽,她似乎通过那个小镇和那条河,认识了麦丽本人。她知道彭越留恋那一双眸子是有道理的,但她又不甘愿败在那个未曾谋面却似乎已经相识的麦丽的手下,她高傲的心气注定了她会抓住任何一线希望去追寻自己认定的目标。最后她终于巧设连环,把彭越拴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 直到踏进南岳山门的时候,欧阳敏还沉浸在当年所取得的辉煌战果时的喜悦之中。当时她用心良苦将彭越夺到手中,虽然往后的日子为了挣回曾丢失过的自尊而报复过彭越,但她相信彭越现在仍然不会逃脱自己的掌心。这么寻思着,欧阳敏想向菩萨求一个满意的卜卦。 六 这几天麦丽一直躲着宁可,她有事没事就往街上跑,不知不觉地便跑到那个午后曾遇见过彭越的街旁,痴痴地一站就是个把小时。她自己也弄不清,本来一切都设计好了:带宁可一起去彭越家照个面,告诉他自己已处了朋友,也算是对过去的旧情作一个了结。没想到一碰见彭越,而且两人还没走拢来,她就完全乱了阵脚,原来该了结的并不那么容易了结。 麦丽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清晨。那个晚上她几乎没眨过眼,一直望着窗外的月亮缓缓地移走,最后牵来灰暗的晨曦。她是最先知道彭越要去城里上大学的,他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就跟她透露过消息。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彭越没像以往那样走出校门到街上来散步,麦丽在窗前伫立了许久也未见他的影子。她当然与他无约,这仅仅是她的期望,她已不是一次两次在窗前这么默默期待了。她喜欢看他深思着在街头踱步的样子,喜欢听他的脚底踏出的浑厚、舒畅的足音。常常有晚风从街口吹进来,把他略长的头发撩乱,使他显得更加飘逸、潇洒,简直有了仙风道韵。 然而这天傍晚的街头却迟迟没有彭越的身影和足音,麦丽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她在屋子里徘徊着,时而瞧瞧远处就要西沉的残阳,时而抓起桌上的梳子,将已经梳了无数次的披肩发梳几下。最后她走出房间,顺楼梯下到楼下,然后穿过那条并不很长的石子街,向河边的镇中学款款走去。 踏进学校的大门时,夕阳已在身后滑落下去,晚自习的铃声骤然响起。麦丽远远地望见彭越的窗前晃动着的身影,她赶紧走过去,果然是彭越立在窗前发痴。大概他也看到了她,所以他的身影一闪,他的房门旋即就打开了。彭越一边邀麦丽进屋坐,一边说:“你不是已经回家了吗,怎么又来了?” 麦丽有些慌乱,她怕彭越看出她是奔他而来的,所以就掩饰道:“我找数学老师问个题。” 彭越说:“以往怎么不见你问过数学题?” 麦丽心想以往你去街上散步,我还有什么必要?这么一想,麦丽脸上便有些烧,她赶忙说:“以往不问现在就不兴问了?” 彭越笑了,说:“好厉害呀。” 麦丽将停在彭越脸上的目光移开,她瞧见桌上一封不知从哪里寄来的挂号信。麦丽伸手要去拿信,信被彭越一把夺了过去。麦丽佯装生气,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一封信吗,也这么神秘?” 彭越说:“女朋友的信。” 麦丽好像一时没明白女朋友这个词的含义似的,她脱口问道:“什么女朋友?” 彭越说:“女朋友就是女朋友。” 麦丽的目光立即黯淡下去。彭越见状,暗觉有趣,他把信递给麦丽,说:“可以公开。要不要一睹为快?” 麦丽手一挡,说:“没谁稀罕。” 彭越说:“骗你的,是一份录取通知。” 麦丽将信将疑地把信拿了过去,打开一看,果然是大学里的录取通知书。她自然很为他高兴,说:“你要请客,上大学不请客怎么行?”但旋即又泄了气,她把录取通知书装进信封,扔到了桌上。她说,“你要上大学,就不会再待在镇上了吧?” 彭越说:“当然,我不可能在镇上上大学。” 麦丽问:“你就这么走了?” 彭越点点头。 麦丽沉默了半晌,那幽深水灵的眸子显得很迷茫,她用无奈的口气问道:“你走后还会回来吗?” 彭越说:“回来干什么?” 麦丽说:“回来……回来教书嘛。” 彭越说:“好,听你的。” 麦丽脸上就添了光彩,她睁大闪亮的眸子,说:“真的?” 彭越说:“真的。” 麦丽说:“拉钩。” 两根小指便拉在了一起。 钩虽然拉了,但彭越准备离开小镇去上学的具体时间却不愿告诉麦丽。不知为何,麦丽还是知道了他的行程安排。因此那天晚上当月亮自窗外消失后,麦丽便迎着晨曦来到了窗前。那熟悉的足音从尾夜的边缘踏过来,自信之中隐含着迟疑和滞涩。麦丽的身影在窗前贴紧了,麦丽的离愁别绪也在窗前贴紧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彭越自街底走过来,在她窗下伫立了片刻,然后一步一步向街口的码头挪去。麦丽再也无法自持,她转过头,咬着牙关,任滂沱的泪水冲刷而下。 麦丽远远地尾随着彭越来到码头。她本想就这么躲在背后,目送彭越走出小镇,走出她的视线,却未料彭越抬步就要登上渡船的刹那间,她再也控制不住,从那掩藏着自己的断垣后奔跑出来。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彭越止住了前迈的脚步,他回过头,四道目光瞬间便对接上了。但麦丽没有再往前迈半步,她就那么凝视着,用她那深幽的眸子与彭越无声地交汇着、倾诉着,直到彭越再一次掉过头,坚定地迈上小船。她听到彭越站在船上说:“你回去吧,我走了。”彭越的身子在船上晃了晃,他用一种似乎轻松实则愈加沉重的口气说:“我会回来的,我们不是已经拉过钩了吗?” 麦丽低头瞧了瞧自己右手的小指。是的,就是这只小指拉的钩,好几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这根指头与那只大许多的小指拉在一起时的感觉。可如今,小指依旧,那人却不知所踪。她又抬头望了望街那边的护栏,那个曾凸现过他的身影的地方,这时却那般空落。麦丽心中一片凄楚、茫然,那对依旧幽深水灵的眸子,一下子蒙上迷离的泪雾,世界陡然变得模糊了。 麦丽开始了她的逃亡。 七 仙姑的卜卦果然在欧阳敏的预料之中。仙姑跟欧阳敏说的大意是:欧阳敏曾经犯了一项禁忌,所以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好在事情总会出现转机的,就看她能否在以后的日子里紧紧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 欧阳敏觉得仙姑这模棱两可的签语,的确是对她的暗示。 欧阳敏想起那个夜露初上的夜晚。眼看着就要毕业了,可她跟彭越的关系仍然没有丝毫的进展。 欧阳敏为此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没有太多的心思进教室,也不想待在宿舍里承受姐妹们略带嘲讽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她就来到假山后那片葱郁的枞林里,任凭湿润的夜风吹凉热胀的脑袋,任凭厚厚的露水打湿脚下的高跟鞋。说实话,当初如果是始于一种好胜心才去追逐彭越,那么后来与彭越的交往中却已经没了太多的理性成分,因为她已被彭越那特有的魅力牢牢吸引住了。彭越不是那种初看很生动、相处却寡然无味的小生,他是一泓平静的河水,你仅仅涉足其边缘,是没法知道他的深浅的,可一旦你误人其中,才发现他不动声色的性格和含而不露的思想,以及偶尔出现的冷幽默简直就是一个暗暗的旋涡,不经意就会将你深深地吸纳进去而不能自拔。 欧阳敏已经很强烈地感受到彭越那泓深水的引力,不幸的是她始终无法进入他那旋涡的中心,彭越似在用一种力在排斥着她。欧阳敏知道这种力源自那一个叫麦丽的女孩,她在麦丽面前显得太苍白了。可欧阳敏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败下阵去,她不再为过去那廉价的所谓自尊心去争强好胜,却要不遗余力赢得自己的爱情,她打算破釜沉舟,随时准备拿出最有杀伤力的爱情,她知道这种武器对彭越很能构成威胁。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在那个假山后杳无人迹的枞林里,欧阳敏一步步向彭越靠了过去,那情形极像猎手正在接近猎物。这是作为猎手的欧阳敏多日酝酿的结果。开始彭越并没发觉尾随其后的欧阳敏,他正在为新近着手的一篇论文冥思苦想着。他对这片枞林情有独钟,因为他那两篇曾很受好评的论文,都是在这曲径通幽处构思而成的。这天晚上他的感觉依然良好,他在挺直的疏密有间的枞树缝隙里穿行,耳边响着自己踏在沾了露水的草地上的湿润轻软的足音,情绪显得非常饱满。那个独特的立意就这么悄然而生,仿佛成功的曙光就在眼前。也许就是基于这些因素,那天晚上欧阳敏才得以向彭越靠拢,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靠拢。 后来欧阳敏对当晚的情形作过一次又一次的回想,那个低洼却平坦的草坪便深深凹入她的意念拂之不去。当时欧阳敏就是在彭越的脚步踏进那个草坪时向他靠过去的。彭越也许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那沉思着的头缓缓抬起来,又缓缓转向身后。这时欧阳敏已站在他的旁边。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略带腥味的迷人气息,这种气息与那草坪里浮升起的大地的气息接近,却比那更富磁性。幽暗里彭越的目光闪一下,他似乎还吸了一下鼻翼。凭女人特有的敏感,欧阳敏明白彭越那极其微妙的肢体语言。她于是再向前迈了半步,有意无意之间就将肩膀向彭越靠过去,靠过去。 彭越就是在这个瞬间沦陷于欧阳敏的诱惑中。仿佛神话中的白面书生被狐仙的妖气所蛊惑,他在欧阳敏那略腥的气息里消解了全部的意志。彭越毕竟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男人,许是这样的男人世上本来就少。欧阳敏感觉出他的手臂有些颤抖,她把那只手臂放在自己的腰间,整个身子都瘫软在彭越的怀抱里。他们就那么缠绕着、胶合着,缓缓倒向脚下的草地。在激情的浪潮里,欧阳敏也顾及不了那么多,她把彭越那只滚烫的手牢牢抓住,然后带领它向自己的纵深探去。欧阳敏轻唤着,用黏稠湿热的生命的原汁吸纳着彭越的感觉,那份略腥的气息更加浓郁了,整个草坪都被这种气息占据着。他们就像钻井工那样开掘着这种神奇的气息,然后他们被这种气息所淹没。 欧阳敏记得,当他们从那特别的气息中苏醒过来后,两人幸福地沉默了良久。欧阳敏用手在身后的草洼里撑了撑,企图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恍若无筋无骨一般。可奇怪的是另一个怪异的念头突然占据了她。她的手掌明显地感觉到身后已被他们蹂躏得软塌塌的嫩草那般潮湿,她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夜露和他们身体里渗出来的东西混合而成的。她一阵羞愧过后,无端地恼怒了,她想起一个很烦人、很刺耳的词:露水夫妻。 欧阳敏后来想,她以后所遭受到的不幸,莫非就是那次癫狂的报应? 欧阳敏想到南岳的仙姑说的签语,她以为她犯的禁忌就在这里了。她得赶快把彭越找到,也许只有跟他合作,才有可能消除那道禁忌,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欧阳敏下火车后就快步朝家里走去,她得先去准备一下,然后把彭越找回来。 八 故事的缘由也许跟那个午后的阳光以及阳光过后的阵雨有关。因此我有必要对那天所发生的事作一番补叙。事实上,那天就已经有人看见彭越在城市边缘的郊区徘徊。他实际上是在我这部小说的边缘徘徊,他虽然已从这个城市消失,但他并没有完全走出我这部小说。 那天他一直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也许他一时还无法忘记那个依偎在小河的臂弯里的小镇。那小镇别致得颇有些古典,还有镇上那所唯一的中学,依山傍水,尽得灵秀和风情。他在那所中学里做了两年代课教师,因而他有许多的从容和情致,品味镇里的石子街上传过来的足音的清脆,以及镇外小河浪波的清亮。当然最使他感到慰藉的,还是他教过的那届镇中学唯一的高中班的学生,他们把一份人生的真情深深地根植在了他的心底。他至今还念念不忘那一对小河般幽深水灵的眸子,它们曾闪亮在靠河的窗边,曾将他勃然萌动的心事映照出奇幻的影子。 可有一天他还是离开了那个小镇和那所中学,他要到两百里外的城市里去上大学。他记得那是一个朝雨过后的清晨,石子街面上有些湿润,晨光在无声地流淌着。他的行囊并不丰满,他知道他无法装走小镇的风情,因而他的身影显得悠长而恍惚,他在石子上踏击出来的足音音调清而且瘦。 他就那么孤寂地从街底走到街口,一直走到河边的码头。码头上空落寂寥,唯有佝偻的艄公挥篙击水的声音自水面滑过,留下不经意的丝丝涟漪。他举步上前,接近迎面驶来的小木船。艄公的竹篙在水面又划了一道弧痕,随即,一个绰约的身影自弧痕后面浮升出来。他已向船帮迈去的脚步收住了,他缓缓回过头去,那对幽深水灵的眸子正向他放射着痴迷的目光。 后来,他在他读大学的城市里谋到了如意的职业。这是他大学里的一位女同学的功绩,因为她有一位掌握着实权的父亲。自然,他的交换条件是做她的丈夫,他便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成了家。不幸的是他依然忘不了那个别致古典的小镇,以及小镇上那对永远幽深水灵的眸子。无数个傍晚或清晨,他常常从藏着美丽而娇媚的妻子的家中游离出来,独自一人在城市的街头踯躅。那样子像丢掉了什么贵重的宝贝再也拣不回来似的。偶尔也会被熟人或朋友瞧见,就嘲笑他是否在寻找失去的金子,他也不吱声,只轻轻地一笑,又继续他的独行。 那个有着跳荡不定的阳光的午后,他在妻子的鼓动下,又跟她试了一次,结果依然没能点燃她沉睡的欲望。性冷淡,该死的性冷淡!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跳跃着这几个医生对他叙述过的字眼,就仿佛窗外那跳跃的阳光一样,使他倍感悲哀。他撩开她那缭绕着他脖子的手臂,起身走向窗边。他想借助窗外的空气冲淡室内的沉闷,冲淡他心头的无奈。就这样,他看到窗下的梧桐树旁的身影,看到了那只无袖的手臂下头手上的梧桐叶。 然而,当他从家里来到街旁时,他却看到树下已站着一个男人,而且雨在不知不觉中下了起来,那男人躲到街边的巷口,那片青翠的梧桐叶自男人身后绕了过来…… 现在他孤寂的身影已经挪向城市的边缘。大约已迫近黄昏,这里行人和车辆几近于无,并不宽敞的马路却显得很空落。路旁偶尔有一两栋毛糙的砖房,极夸张地敞开着又宽又大的门面,不用说,那和别的城市与乡村的交界处没有两样,也是什么饭店酒家、汽车修理门市部以及所谓的美容美发中心之类。他继续踽踽向前。他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他即将游离于城市之外、游离于这部小说之外。他的头顶依然跳跃着午后的阳光。他还在反反复复地嘲弄着自己:你违背了当年的诺言,为了留在这该死的城市而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你注定该遭受报应,但你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再去捉弄当年的女孩,何况她如今有了新的朋友。所以当水淋淋的他终于被发现,那对幽深水灵的眸子终于越过细密的雨丝,越过飘浮不定的雨伞,向他抛来深情的目光时,他便显得不知所措了。他在窗帘后面鼓起的勇气已全然消失,他踌躇片刻,最后缩了缩脖子,匆忙而狼狈地逃离了大街,逃离了阵雨过后那灿烂地溅射着的跳跃着的阳光。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边已经鬼眼般亮起惺忪的灯光,他那一直低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他猛然觉察到自己已走得太远。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女人,也许此时她正等着他的回归。但他怎么也不愿意把脚步再挪转回去,至少现在他不愿意,因为现在他身后的城市里有两个与他有关的女人,她们像两堵怪诞的墙,他已被紧紧地夹在中间,似乎连喘气的力量都没有了。他想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只有突围,从两个女人的夹缝之间突围出去。 这么想着,他的主意便更坚定了,他抬起已停止不前的脚步,果断地向前迈出。 一不小心,他就迈出了这部小说的边缘。 九 欧阳敏清点了几件简单的行李,挎上肩往门口走去。拉开门侧身迈步的那一刹那,她无意间又瞥见了墙上的明星画,那位半裸的女明星正似笑非笑地瞪着她。欧阳敏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女明星一眼,“哐当”一声把房门关上,把女明星那乖戾的目光关在了里面。 “神经病!”欧阳敏骂一声。她像是骂女明星,同时又像是骂她自己。 欧阳敏来到街上。她站在街边望了望阴晴不定的天空,朝汽车站走去。她知道到那个小镇去要坐汽车,那一回她就是坐着汽车去的。她想她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从来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小镇,可却偏偏嫁了一个从那个小镇上走来的男人,所以她也就与那个小镇扯上了一丝说也说不明白的联系。 欧阳敏很快到了车站,她掏钱买了去小镇的汽车票,看一下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才发车。她走进候车室,找到了去小镇的车次牌,然后她在正对着牌子的木椅上坐下,准备从容地挨过这二十五分钟。 后来欧阳敏反反复复琢磨过那天上午的二十五分钟,那二十五分钟本来与别的时间没有多少区别,对于别的人来说,那二十五分钟根本不可能被记住,二十五分钟在人的一生中也许构不成任何意义。然而欧阳敏却从那二十五分钟开始转变思想流向,那二十五分钟不但改变了她原来的旅程计划,而且改变了她日后的人生旅程的轨迹。 欧阳敏记得那二十五分钟的起始其实是非常平凡的,那会儿她正伸手想去行李包里拿一样东西,或者口红笔,或者小梳子,或者口香糖,任何一样都行,她得在这二十五分钟里找一件事做做,不然这二十五分钟会变得像一百二十五分钟或者一千二百五十分钟一样漫长。 当她正要抽回插进包里的手时,一只不太干净的女人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欧阳敏的目光开始转移,她的目光像蚯蚓一样,从那只女人手心往上爬行,爬到手腕上,爬到袖口上,爬到肩膀上,爬到脖子上,爬到嘴唇上,爬到鼻梁上,最后爬到眉眼上。这时欧阳敏的目光再也爬不动了,它停止下来,久久地审视着那个女人的眼睛。欧阳敏觉得自己认识这双眼睛,觉得就在此前不久的某一刻还接触过这双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目光。欧阳敏终于发现了这目光里乞怜而又挑逗的意味。她有些颓然而又有些惊异,她从身上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放进那依然伸展着的手掌,然后她又望着乞怜而富有挑逗性的眼睛,说:“你真像一幅画上的女明星。” 说着,欧阳敏拎起身旁的行李包,站起来仓皇而逃,逃离了候车室,逃离了那双令她惑然的乞怜而又富有挑逗性的目光。 与此同时,她耳旁又响起一个男人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幅画好精彩。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欧阳敏一口气逃到车站门口才停下来,她抓起旁边的公用电话,伸出食指去拨精神病院的号码。号码盘在电话机上沙啦啦地响着,欧阳敏便觉得那沙啦声纯粹是那男人的声音的翻版: 沙啦啦…… 这幅画好精彩…… 沙啦啦……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沙啦啦…… 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最后一个号码响毕,欧阳敏拿起话筒贴到耳朵上,她对着话筒喊道:“我找一个叫宁可的男人。” 欧阳敏在电话里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宁可的男人。欧阳敏等了好一会儿,最先接电话的人才把宁可叫来。欧阳敏有点烦躁,她吼道:“你怎么半天了才来接电话?”那头稍作迟疑,说:“刚才去送了一个人。”但旋即那语气便生硬了,“你是谁?口气还不小!” 这下轮到欧阳敏发愣了。她想:也是的,我怎么一上场就吼人家,我连姓名都未报呢。她的口气变得松软了,她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就是那个与女明星好相像的女人。” “哪个女明星?”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她补充道,“就是我家墙壁上的那个坐在草地上的半裸的目光吓人的女明星。” 对方就猛醒般“哦”了一声,有些情不自禁地说:“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那位令我过目不忘的欧阳……” 欧阳敏说:“欧阳敏!” 对方说:“对对对,欧阳敏,欧阳敏。” 欧阳敏说:“你跟你的病人还是有区别的。” 对方说:“不过区别不大。你是不是想到我们医院来玩玩?这里山清水秀,绿草如茵。我给你找个好景点照一张玉照,就跟你墙上那位女明星一样。” 欧阳敏说:“收起你那套吧,谁稀罕你那鬼地方,鬼哭狼嚎的,没有神经病也会被吓出神经病。” 对方说:“那你的意思?” 欧阳敏说:“你给我出来一趟。” 打完电话,欧阳敏抬腕瞧了一下时间,那二十五分钟刚好过去。她掏电话费的时候那张车票也顺便带了出来,她瞥了瞥车票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镇的名字,随后一扬手,将车票和这次深深预谋过的旅程一并扔进了街旁的垃圾箱。 十 这是麦丽离开这座城市的头天中午,这天中午的阳光依然灿烂。 在那棵刻了MN字母的梧桐树背后的巷口,也就是那天麦丽躲藏过的木板屋下面,宁可已经站立了好一会儿。他望着离梧桐树十来米远的邮筒旁的那个身影,不知是该朝那边走过去还是一直保持现有的姿态,向那个几乎凝固了的身影行注目礼。 宁可想起那天躲在自己这个位置向梧桐树那边张望的麦丽,她一定充满着喜悦的心情:树下的人茫然四顾,这边的她窥着他的无奈、他的焦虑,她是全知全能的主,她是操纵情节起承转合的导演,她可让处于盲点的他毫无知觉地继续充当可笑的角色,也可立即让他消除渴盼的苦难,从盲点回归觉醒。 今天两人的角色作了完全相反的对调。他躲在隐蔽处,他可任意扫描她的一举一动,而她暴露在他的视线下,却对他的存在和他的窥视一无所知。宁可觉得这的确好玩,怪不得那天麦丽会出这天才的主意。 但很快宁可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问题,他似乎高兴得早了点。他把今天两人的角色作了一番对照和细微的衡量,终于揣摩出了今天和那天很微妙的区别。宁可对自己的处境不满起来,一丝道不明的悲哀暗生心头。 这里的情形和那天可以找出几条比较明晰的相同点和不同点,宁可在心里这么自忖着:环境、视角、出场人物与那天一样,他明她暗与他隐她显,这一层也没有区别。令宁可自悲的是,那天他处于盲点,对她的去向浑然不知;今天他身处窥视的角度,充当着全知全能的角色,却仅仅知道她站在前方,其他方面如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她什么时候来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一概不知。这与那天她对他来梧桐树下的前因后果、意图和来去的绝对把握,完全不是一回事。宁可在脑海里画了一张图,他把两个人的位置画成两个意念点,那天两个意念点的走向是从两端向一个共同的中心位移;而今天两个意念点的走向是她在前他在后,他向着她,她背对着他,说不定她的前方还有一个他未知的点,那个点吸引着她,她朝那个点前移,他呢,则朝她那个点前移,这样他和她两个点始终无法碰到一起。 宁可就这样站在巷口的屋檐下面,作着这种毫无价值的臆想,最后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无聊起来,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质,要么怎么会在这里久久站着发痴?他的目光从麦丽的身上挪开了,他望了望流泻灰白的阳光的空中,最后望见了街心花坛旁的草地。宁可的情绪便振作了一下。他想起了一幅画,那幅他在彭越家里见过的画。不过那画上的草地斜躺着一个半裸的女明星,而这街心花坛草地里没有。宁可还想起就要走出彭越家门时对欧阳敏说的那几句话: 这幅画好精彩。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宁可想起这几句话就觉得好笑。到现在他还弄不清当初为什么会说这几句话,是一种讨好?还是一种恭维?还是一种潜意识里的动机?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女主人跟女明星一点儿也不像,但无缘无故地他又觉得她们之间有某一个不易察觉的相似之处。 宁可这么想着,走出了巷口。 他向麦丽走过去。 灰白的阳光晃荡着他的身影。他皱了皱眉头,好像他的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街上这并不明亮的阳光。 但他还是一步步接近了麦丽。 “你在屋檐下躲着得了,你过来干什么?”麦丽无所谓地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宁可感到有些吃惊,他还没有走近她,她就知道是他了,而且还知道他曾躲在屋檐下。宁可想,他自来到屋檐下之后,一直没见麦丽回过头。 麦丽又一动不动地说:“你别跟着我。” 十一 现在宁可和欧阳敏已经站在宁可和麦丽经常约会的那棵梧桐树下。这是宁可定的地点,欧阳敏在电话里问他在哪里见面时,宁可说:“由你定吧,这是你的权利。”欧阳敏说:“我把这权利暂让给你。”宁可想了想,才慢条斯理地说:“好吧,就在你家窗口下的巷口,那里离你近,我在巷口的梧桐树下等你。” 但宁可没有说,他常常跟麦丽在这个地方约会。其实他当时确实有说这话的冲动。 宁可自然先到约会地点。他瞧了瞧梧桐树上他和麦丽刻的MN两个字母,觉得今天他决定在这里与另一个女人见面有些好笑。他的目光很快从那两个字母移开了,然后站到梧桐树的另一边,他想那个女人该过来了。 欧阳敏在巷口的另一边的烟摊后面躲着。她比宁可先到这里,她一直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从街面走过来,站在梧桐树下。她觉得这么暗中观望与自己有约的男人,的确非常有趣。原先她与彭越有过无数次的约会,她总是急不可待地先赶到约会地点,从没在背后窥视过彭越先到时的情景,想不到这么做很有意思。 直到宁可站在梧桐树下等得搔首挠耳,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欧阳敏才从烟摊后绕出去,走到宁可身后。欧阳敏抬起手,正要去拍宁可的背,宁可已经转过身来,欧阳敏便顺便把手撑到了树上。她说:“真对不起,刚出门就碰上一位老同学,聊了半天,我才脱身。” 宁可不吱声,他望着欧阳敏,那有神的目光里蕴含着女人既喜欢又有些害怕的意味。 欧阳敏顿了顿,又说:“你倒好,把地点定在这里,彭越在窗边望见我跟别的男人约会,你想会是什么结果?” 宁可说:“没有什么结果,因为他不可能站在窗边。” 欧阳敏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宁可说:“他不一定在这个城市。” 欧阳敏说:“你瞎说。” 宁可说:“麦丽也不在这个城市。” 欧阳敏说:“你这人真可怕。” 宁可笑了,他说:“我不这么认为,结果要是真的可怕,你就不敢约我出来了。”停了停,宁可又斜着眼睛说,“我很想知道今天你约我出来的真正意图。” 欧阳敏避开宁可的目光,去望街外的山影和天空。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她很熟悉街外山影的轮廓和天空的颜色,不知为何,今天却觉得这一切有些怪诞,似乎已变得有些陌生了。 欧阳敏说:“我想问你,我怎么会和那幅画上的女明星相像?” 宁可说:“你就为了这?” 欧阳敏点点头。 宁可狡黠地眨眨眼,他说:“什么画上的女明星?我可对如今多如牛毛的这个星那个星从未留意过。” 欧阳敏说:“我不相信你这么健忘,才几天前说过的话就忘记了?” 宁可说:“是不是那天在你家墙壁上见过的那幅画?我记起来了,我似乎说过类似的有关你与画上的女明星相像的话。”宁可又接着说,“我当然不是说你的长相与女明星相像,我不是奉承你,你比女明星还漂亮。我是说,神似,你与女明星神似而不是形似。这可能是绘画上的说法吧,形似容易,形似是一种表面的、肤浅的东西,而神似才是内核的、根本的、实质性的,是一种高度和深度。” 欧阳敏说:“你在你的病人面前也是这么文绉绉的吗?” 宁可说:“你不是我的病人。”宁可又说,“我是从你与女明星的目光中发现你们的共同点的。女明星的目光里深藏着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忧郁,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叛逆和挑逗,一种与灵魂抗争的欲望。这些东西交融着、混合着,使她的目光显得混沌而复杂,让人无法揣测。” 欧阳敏记得那天宁可还说了很多,宁可把他诱导精神病人的伎俩全部使了出来,好像他这天的对象也是精神病人。事实上,欧阳敏觉得她当时也差点真的成了精神病人。欧阳敏打断了宁可的话,她说:“你别说了,我的目光里也有一种忧郁,一种叛逆的挑逗,一种欲望,我的目光也混沌而复杂。” 宁可说:“对对,一点没错。” 欧阳敏说:“所以我和女明星很相像。” 欧阳敏记得那天他们在梧桐树下待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临别时,宁可从身上拿出一把医院里常见的小手术刀,然后他在梧桐树上弄了一阵,指着树皮上的两个字母NO,然后说:“NO在26个英文字母里比邻在一起,我姓宁,你姓欧阳,我们的姓的首字母恰好就是这两个字母。” 宁可又说,“我们从此就连在一起了。” 欧阳敏当时站在O字母的那一侧,她看清了紧挨着O的N,却没看见另一边也同样挨着N的M。欧阳只觉得这个宁可有些意思,他这种独特的表述男女微妙关系的方式有些意思。 宁可问:“下次我们见面的地点是不是还在这里?” 欧阳敏说:“那不见得,有的地方比这里生动多了。” 宁可说:“那就到你认为生动的地方去。” 十二 从小镇回来后,麦丽什么都想开了,她觉得自己首先应该做的就是忘掉那个叫彭越的男人,虽然她知道这并不容易。 麦丽没有立即去找宁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认认真真清洗了一下这次旅途的风尘,梳理了一下依然紊乱的心绪,然后她倒在床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从头天的傍晚一直睡到第二天快上班的时候。醒来后她还在床上赖了一阵,她觉得这么赖着非常惬意,几天的奔波带来的疲劳经过一夜的睡眠,像骤然间涨起的潮水已经慢慢消退。阳光金黄色的舌面从窗玻璃的最上端舔下去,将整个清晨的感觉都舔遍了,麦丽的房间倾刻间辉煌起来,麦丽的心情在这辉煌里浮升着,浮升着…… 起床后,麦丽很简单地弄了一碗面条填饱了肚子,然后出门准备到护士长办公室打个转。她的假期还有两天才到,出门时她做好了充分的时间上的准备,欲把自己多交给彭越几天。没碰上彭越,这时间也失去了价值,麦丽打算明天就上班,今天先销了假。 从护士长办公室一出来,一个小护士就把麦丽拉到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向她举报这几天宁可的行迹。小护士满脸的认真,俯在麦丽的耳边以一种挺神秘的口气说:“那天你前脚刚走,一个女人的电话后脚就跟上来了。是我接的电话,也是我喊的宁可,那时他已经送你回来,我估计他只送你到门口就打了转。” 麦丽听着小护士的举报,没吱声。 小护士说:“他们在电话里咕噜了好久,宁可眉飞色舞的,好像碰上了天大的喜事。” 小护士又说,“他们后来又通了几次电话,有时是宁可打过去的,有时是那个女人打过来的,每次都是半天。后来我们医院有人看见宁可跟一个女人在街边的梧桐树下,后来又见他们出入餐馆,而且夜深了还在那所大学里走动。” 最后,小护士强调,“我说的这些你不要太当真,也许不完全准确。” 小护士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说了她的感觉就格外地畅达了。她望了望麦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使命似的。然后,她离开了杂物房,她离去的脚步非常有弹性,好像是弹在琴键上,弹奏出兴高采烈的节拍和韵律。 麦丽在杂物房里待了一阵,她闻着从那些清洗过的白色器械和白色被单之间散发出来的霉味和药味,皱了皱眉头。本来她是很习惯这种气味的,今天却不知为何,她对这种气味格外厌恶起来,觉得今天上午她身上蔓延起来的烦恼,全都出自于这种倒霉的气味。 麦丽逃离了那间杂屋,但她立即发现,她一时无法逃离那种气味。她先去了医生办公室,并没有找到宁可,他听办公室的医生说宁可这两天都没来上班。就在那医生说话的当儿,麦丽又很强烈地感觉到从医生口里翻滚出来的话音里的一种气味,完全跟杂物房里的气味一样。麦丽有些晕眩,她匆匆离开了医生办公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那种殊异的霉味和药味混杂的怪味。 麦丽来到了街边,不由自主地她就站到了那棵梧桐树下。她往四周瞟了一眼,没有那飘忽的迷茫的目光,没有那晃荡的焦虑的身影,数天前出现过的那些情景不再重复。这样,麦丽就很自然地把目光停留在了那棵梧桐树上面,她又看到了那两个英文字母:MN,她脸上阴阴地笑了笑。她正想把目光挪开,忽然瞥见挨着N的另一边好像新留下了什么痕印。她将脚步移了过去,看见了跟N并列着的另一个字母:O。 麦丽根据宁可当初授给她的关于这些字母的含义,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女人。 十三 这一次的约会地点是由欧阳敏定的。 这是一个星期天,欧阳敏蒙头睡到10点多了还窝在被子里。自从彭越出走后,欧阳敏只要不上班就关在屋里大睡,好像她的觉总也睡不足似的。也许是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少了一些干扰,也许她压根儿就不想干别的事情,因此她睡得格外自在,格外彻底。 这个星期天的早上,欧阳敏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那一阵可能是8点左右。她毫不理会那自作多情的铃声,任其响够之后,才把话筒搁到一边,免得铃声再一次响起。重新回到被窝里面后,欧阳敏很快又恹恹地昏睡过去,但她的意念却飘浮起来,一直在现实与梦幻的边缘游离着、晃荡着。她跟一个男人去了一个地方,那个男人像是彭越,又像是宁可,也像是她生活中比较熟悉的任意的一个异性。那地方开始有些模糊,慢慢变得真切了,竟然是那个由小枞林掩护着的草洼地。有点像是晚上,枞树的尖顶上躲闪着星光。草地里忽然就浮起一股莫名的带腥味的气息,而且愈加浓烈,于是她和男人在草地上澎湃起来,于是她瘫软了、稀释了,于是她感觉到身后的水气,于是她想起那个该死的词语:露水夫妻。 欧阳敏回到了自己家里的床上,她还在为草地事件而耳红心热。稍为平静之后,她才明显地感觉出下体的潮湿和温热。她意识到又到了一个特殊的时刻,她扯开那地方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而且梦幻中那带腥味的气息很现实地扑鼻而至。 欧阳敏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梦幻里。她记得第一次在那草洼里跟彭越初尝禁果的时候,之所以有那阵阵的气息,就是因为自己正值那个特殊的时刻。以后每次跟彭越温习旧事,她就要想起那股气息,想起那个词语:露水夫妻,她的兴致因而无法到位,那感觉有点跟不上趟似的。久而久之,她便变得冷淡索然,变得干涩艰难,一定要等到每月一次的特殊时刻到来,她才会被那怪异的气息重新唤回欲望。彭越慢慢懂得了欧阳敏的习惯,但他坚决不肯在那个时刻碰她,他怕那个时刻玷污了自己,也担心会伤害欧阳敏。欧阳敏怎好强求彭越?他们只得在正常时刻进行那事,结果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这样恶性循环,弄得双方非常苦恼直至彭越拂袖而去。 门上的敲击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欧阳敏一听就知道是宁可来了。她起了床,来到门边,她没开门,只是说:“你到下面等着,我等一会儿就下去。”宁可说:“我想进去看看。”她已开始转身,说:“不行。” 外面的脚步声自楼梯口小下去,直至于无。转过身来的欧阳敏一眼又望见了墙上半裸着斜躺在草地上的女明星。欧阳敏忽然觉得那草地上也升腾起一股带腥的气息,她觉得那女明星的目光里也熏染着这股气息,所以才贯注了一种乞怜而又挑逗、焦渴而又邪恶的意味。怪不得当初她一眼就看中了这幅画并买了回来,怪不得宁可说她与女明星很相像,欧阳敏陡然间明白了许多。 欧阳敏在卫生间对自己作了一番处理,然后开门来到楼下。宁可立即走了过来,他说:“你的架子真不小,打电话你不接,敲门你不开,贵族气派十足嘛!” 欧阳敏说:“你来是专门声讨我的?” 宁可说:“这是第一个节目。” 欧阳敏说:“那第二个节目呢?” 宁可说:“麻烦你陪我上一趟餐馆。” 欧阳敏不觉会心地笑了,跟宁可向就近一家精致干净的小馆子走去。她想,这宁可真会讨人喜欢,他明明是为我进餐馆,却偏说成要我陪他。她又想,不知他在那件事情上,也讨人喜欢不?这么想着,欧阳敏就觉得有股热潮在血液里鼓舞起来,她脸色泛红了,目光里跳跃起闪烁的亮光。 当他们在餐馆里吃饱喝足,重新走到街上,欧阳敏就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带宁可到一个地方去。 宁可问欧阳敏:“今天该去哪里?” 欧阳敏说:“你说呢?” 宁可说:“你这是讲男女平等啰,难道我做得还不够?” 欧阳敏说:“那你不要再问,跟我一直走就得了。” 两条身影于是晃过大街,晃过小楼,晃过人们有意无意的目光,向一个既定的目标,向一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飘然而去。 十四 那所大学的校园里,这一天显得有几分神秘,有人在假山后的小枞林里发现一摊血迹。据分析,那里不可能有野兽,那绝不是野兽的血迹;也不可能是鸟类所为,那里没有鸟的羽毛,何况鸟的血迹哪能一下子洇那么宽的草地。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人血,这样便可能有一件案子,或是一件命案,至少是血案。 这道谜语不胫而走,有些好奇心强的大学生或老师便陆续往假山后走去。 在这些三三两两走向假山的人中,有麦丽的身影。她听着人们的议论,一声不响地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着路。 她想起自己无端地生出的预感。 她离开那棵梧桐树后,就进了附近的一栋宿舍楼。她在五楼的房门外敲了一阵,也没敲出任何动静。她在门板上贴着耳朵听了许久,里面依然死寂一片。于是她努力在门板上检查起来,企图发现什么缝隙,好往里窥视。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一个小如针尖的虫眼,她便急不可待地把眼睛贴了上去。 她窥见了里面墙壁上的斜躺在草地上的半裸女明星,耳边一下子响起一个男中音: 这幅画好精彩。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那个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她仿佛一下子意识到那女人为什么和女明星相像了,她已经看出了女明星眼睛里的那种说不清的意味,这正是女明星和那女人非常一致的地方。 从五楼下到街上之后,她又把小护士在杂物房里说过的话默想了一通。就这样,她来到大学校园里,而且她很快从别人的议论里,听到了有关命案和血案的猜测。 她跟着别人来到假山后面,老远就看见了一道似曾相识的风景:小枞林的掩映之中,一块绿色的草地,只不过那草地里没斜躺着半裸的女明星,而是稀落地站着几个人,他们正在指点、议论着什么。 她紧走几步,钻进了小枞林。 就在那草地的中间,她看见一摊并不怎么惊险的洇在有些湿漉的绿色上的血迹,宛若一位粗心的画家不经意泼洒在画布上的颜料。 不过那摊血迹还隐隐约约散发着一种气息,一种带着腥味的怪异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翕了翕鼻翼。 她似乎还在那带腥味的气息里,闻出另一种很微妙的气味,那就是上午在医院的杂物房里闻过的从白色器械和白色被单之间散发出来的霉味和药味。 她于是觉得那绿色草地上的血迹,在这夹带着腥味、霉味和药味的气息的氤氲里,显得格外夸张和荒诞。她最后瞟一眼那夸张和荒诞的血迹,转过身,然后离开了那座充斥着悬念的校园。 十五 这天晚上,这个城市下了一场大雨,那些直到晚上才知道大学校园假山后的枞林里发生血案的人们,第二天早上再跑去观看时,草地上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毫无痕迹。人们叹息自己消息不灵通,或咒骂该死的雨。 值得欣慰的,是那场雨到来之前,公安局已接到报案,及时取了血样并拍了照片,人们期待着谜案早日大白于天下。 然而,时至今日,那案子依然没有眉目。知情人说,公安局已否定了那是杀人案件,因为那血迹化验的结果,仅仅具有医院妇科上的意义。 人们的好奇心慢慢也就消失了。 时间就像那个晚上将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雨,人们的好奇心就是被时间冲刷掉的。 ------------ 塔底村庄 一 暮色降临的时候,枯黄的落叶在树枝间和半空中飘舞起来。 透过飘舞的落叶,透过黄昏的迷蒙,依稀可见远处山峦上的塔影,女人那充满焦虑的心陡然间松弛了,她觉得该喘口气,歇一歇脚了,于是踏着窸窣的落叶,走进路边的林子。 林子里有一个村庄。 那些有名的或无名的、成行的或不成行的树们,很随意地把村庄掩藏着,若不是树叶开始凋零而留下间隙,走在村外的路上是很难发现这个村庄的。 女人停停,才下了决心,上前去敲村边人家的木门。 好一阵,木门吱的一声裂开一条缝,一个苍老的脑袋从门缝间挤出来,同时挤出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是谁,你?” “我?我是谁?”女人对这个问题一时无法明白过来似的。她甚至有些惊恐,于是侧侧头,望了望村外。 暮色中,村边的树影更浓密了,女人无法望见远处的塔影。 门缝裂得更开了,老人的脑袋仿佛千年的龟首,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女人也扭身挤进门里。 嘎一声,老人把黄昏和婆娑的树影一并关在门外。 火膛里阴阴的火光跳跃着,跳进老人和女人那四个幽暗的瞳仁里。老人在火膛旁边坐下,从壁角拿过一根长把烟斗,开始不紧不慢去装烟丝。装够了,才把烟嘴戳进皱纹深处的嘴巴,弯弯腰,让烟斗在火膛里接上火。 老人的嘴巴重重地吧嗒了两下,最初的这两口烟似乎格外浓酽。老人意味深长地抽完这两口烟,才悠悠然抬起头来,瞥一眼女人,说:“从哪里来?” 女人望着老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问你呢,问你从哪里来?”老人又瞥一眼女人,嘴巴里仍衔着那个烟嘴。 “宝庆。” “要到桂林去啰?” “不去桂林。” “不去桂林?” “不去!” 老人似乎懒得去追究这些无所谓的问题,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放回壁角,在楼梯下的竹椅上躺下,缓缓地说:“火灰里有红薯,焙熟了的,吃了上仓房里歇息。” 女人在火灰里一扒,果真有两个熟红薯,蛮大个。两个红薯下肚,已经半饱,然后女人点上松明,沿着老人头上的楼梯上了仓房。 躺在温软的干稻草上面,女人心想,得好好歇一晚,明天好赶路,上塔山。 二 女人是被一阵锣鼓声震醒的。 女人睁开眼,周围很幽暗,窗外却似有似无地晃映着浅红的火光,那锣鼓声与火光好像源自一个地方。 “咚锵、咚咚锵,咚锵、咚咚锵……” 那锣鼓声愈发地响亮了。女人爬起来,凑到窗前,见远处的树林里火光冲天,有大声的喧哗跟火光一样热闹。 女人下了楼。 楼梯下的竹椅是空的,老人不知去向。女人绕过火膛,自黄昏时她进来的木门走出去。 外面山风料峭,女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她迟疑一下,又抬起脚,踏着林间隐隐约约的小路,朝火光闪烁和人声鼎沸处走去。 几近疯狂的人们,在林间宽阔的坪地里围了一个圈。 女人挤进去。 熊熊的篝火旁,一张宽大的四方桌,桌上点着香蜡,供着三牲和果品,宽袍大袖的巫师在桌上的空隙间跃着、跳着。桌边四个汉子,手拿竹棍,绕着方桌兜圈,把竹棍舞得生风,不时在桌沿上猛击几下。而锣鼓手则站在篝火的另一边,那敲锣击鼓的动作非常夸张和滑稽。汉子和巫师劲舞一阵,锣鼓声就停下来,周围的人一齐发声喊: “雄呢……啊……雄呢……” 这声音深沉、庄重,洪亮如钟。喊过,巫师和四汉子舞得更疯狂,锣鼓声愈发地激烈而强劲。 锣鼓停,巫帅高叫: 锣鼓一声震香坛 吉日良辰愆保山 人人把歌唱 个个来跳香 一山唱歌千山应 一村跳香百村欢 巫师唱毕,四汉子接着唱: 心想唱来又想笑 八十老娘吃包米泡 娃就怕红海椒 蚂蝗就怕烟屎闹 螺丝就怕针来挑 …… 最后,众人齐吼,巫师一个跟斗从桌上翻下来。四汉子伸手接住,将巫师抛向空中。巫师从空中落下来,四汉子又接住,将巫师又抛出去。这一回,却没抛向空中,而是抛向那堆熊熊篝火。然后巫师一个鹞子翻身,纵过火头,在锣鼓手前面落了地。锣鼓声重又响起,而众人已作鸟兽散,离开篝火回家了。 女人夹在众人中间,回到村边的木屋。 女人又看见了老人,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楼梯下的竹椅上。 怕惊动老人,女人放慢了脚步,轻轻踩着楼梯往上爬去,不想老人的身子在竹椅上翻了一下,他的声音跟火膛屋一样幽黑:“刚才去什么地方了?” 女人的脚步一上一下地搁在楼梯上,低头从楼梯间望下去,觉得黑暗里的老人竟然有些像篝火旁跳香的巫师。 “去看了篝火。” “嗯。” “我从来没见过的。” “嗯。” “村上有什么事吧?” “嗯。” 女人不再说话,轻轻上楼,进了仓房。 三 女人一觉睡过去,竟昏昏沉沉,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她感觉浑身酸痛,不知是近一个月的风餐露宿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几乎没了爬起来的力气,只得又躺了下去。 太阳已经西沉,树叶在枯黄的夕阳里飘舞着,纷纷降到地上。女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游离枝头的树叶,一飘一飘,又飘落到刚才的稻草堆上。 女人总是做着同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马队,沿着前一天傍晚她进村时的路线进了村。马背上彪悍的男人提着缰绳,握着短铳,目光和胡子都很锐利。有几匹马没载人,背上驮着麻袋,鼓鼓的。月亮在树间觑着这一行人,把他们的影子神秘地投在村边的石坎上或篱笆上。村上几只狗吠得有气无力,远远地蹲着,并没有向这伙人靠近的企图。马背上的人并不理会狗吠,只顾低着头,摇晃着身子,悠悠地进了村…… 往往,梦到这里,女人就醒了。 女人直起身,把身下的稻草弄得窸窣作响,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总做同一个梦。 女人躺下,忍不住又去瞅一眼窗外:月光茫然,蝙蝠在窗边划过一道弧,不知去向,有狗在叫,有一声没一声,像老妇人空洞的催眠曲。 女人混混沌沌,复睡过去。 马蹄声鬼使神差,又回到女人荒诞的梦中。 如此反复多次,最后那伙人把马匹拴到女人梦里的树上后,去敲村边人家的木门,砰砰砰,很有节奏。 蓦的,女人被敲门声惊醒。 与前几回不同,女人醒来后,梦境中的敲门声竟然还在楼下的木门上响着。女人于是醒得非常彻底,了无睡意。 谷堆旁的仓壁上,爬着一圈酒杯般大小的亮光,红黄红黄的,在黑暗的仓房里格外醒目。 女人睁大一双眼睛,顺着竹杆般的光柱寻去,原来是从楼板下斜插上来的。女人伸手,酒杯样的亮光立即扣到她的手掌上。 女人头一低,屁股一翘,一只眼睛贴到楼板上的光洞里。 楼下火膛旁,老人一手握刀,一手抓着一只大红公鸡,单腿跪在地上,他合了双眼,嘴唇快速翻动着。兀地,老人握刀的手一扬,旋即向鸡脖子抹去。只听“吱”的一声,鸡脖上喷出黑红色的血液,老人的眼睛也睁开了。 “好!” 一旁的几个汉子高声叫道,目光跟着老人手上的血鸡在半空划弧。后来老人提着鸡,在桌上绕了一圈,往每只酒碗里滴上几滴殷红的鸡血。 浓烈的酒香,伴着鸡血的腥味,在屋里飘荡起来…… 闹腾到后半夜,那伙人终于走了。女人再也无法走回梦境中,她在稻草堆上翻腾了好一阵子,最后起身开门,顺楼梯下了楼。 老人躺在竹椅上,仿佛已经睡去。 桌上和地上一片狼藉,火膛里的断枝燃着残火,忽明忽暗地映着四壁。老人的眼睛仍然合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是谁?”女人问。 老人脸上的皱纹蠕动了一下:“外乡人。”停停又说,“你见过远处那座塔吧,那叫云塔,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 女人就“哦”了一声。 “给你讲个故事吧。”老人把身子挺直,拿起那根长把烟斗:“那是不久前的事……” 四 女人赶早上了路。 离开村边的木屋时,老人说:“你一定要走,我不拦你。不过,你是无法上得云塔的。” 女人记住了老人的话,但她执意要走。她是那种看准了什么,就要一竿子插到底的女人。 路上的落叶似乎又比前几天厚了一层,踩在上面,有一种松软轻飘的感觉。女人将头抬起,望一眼云塔,又望一眼云塔,脚下的步子迈得好看而又坚定。 女人不由得又想起昨晚那伙人,想起老人讲的那个故事。 一切似乎都在预想之中。此前女人冥冥中好像还无数次地编织过这个故事。因而女人对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倒是觉得老人讲故事时的语调格外诱人。她曾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去模仿老人的口气。 那是不久前的事。老人是这样开头的,声音像幽深的山谷里的气浪,舒缓而又底蕴十足。 大约是夏末秋初时节,树上的叶子还是青青翠翠的,路上走来一行人,三个枪兵押着两个犯人。犯人一大一小,大的四十多岁,满脸的络腮胡子,小的大约十八九岁,眼角有一颗黑痣。他们挨近村边时,太阳快落山了。 胡子犯人说:“就在这村里歇一晚吧,实在走不动了。” “那怎么行,三天内赶不到桂林是要砍头的。”一个枪兵说。 “据说要过那云塔……”黑痣年轻人的话还只说了半句,另一个枪兵扬起了枪托,吼道:“别啰唆,快走,在哪里黑天,就在哪里歇。” 这时老人从村外挖药回来,刚好听到了他们的话。老人把药锄别进腰间的汗巾里,望望远处的云塔,又瞧瞧这几位路人,说:“就到我家住一晚吧,明天早点赶路。”老人还补充道,“听说过一句这样的俗语吗:白天莫进沙角洞,夜晚莫过云塔坳。” 就在这一行人准备跟老人进村时,后面又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说他和云塔上的人是好朋友,跟他走没问题。 那些枪兵于是改变主意,催犯人继续上路。 果然,云塔上那晚出了事。 不过那事出得蹊跷,以往都是塔上的人得手的,这次塔上的人包括那个诱枪兵上塔的陌生人,都栽在了两个犯人的手里。 老人一直不信这事,后来还是胡子和黑痣下坳亲口告诉老人,老人才信了。 那陌生人原是塔上的头人,他看中了枪兵手上的长枪,诱他们上了塔。 上了塔,陌生人和塔上人把胡子和黑痣扔在塔脚的屋角,陪三个枪兵喝了半宿包谷烧,竟然一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屋角的胡子和黑痣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被凌厉的山风吹醒了,睁开眼,一片漆黑,屋外却有依稀晃动的火光。胡子挪到黑痣面前,说:“想想办法吧。” 黑痣点点头,站起来。 屋外燃着两堆明明灭灭的灶火,灶上架着铁锅,锅上冒着热气,水好像已经开了,大概是塔上人用来泡澡的,灶前有一个大王桶。 胡子和黑痣趴在两堆灶火前,把被死死绑着的手塞进灶火里,硬是咬着牙,烧爆了一层手皮,这才一用力,那烧焦的绳子便从手腕上脱落下去。 两人走进庙门,在庙堂前发现那伙烂醉如泥的酒鬼。他们把早被卸了枪支的三个枪兵扒开,将陌生人和另外几个人一一拖出去,扔进王桶里,然后把开水翻涌的铁锅抬到桶沿上,猛然往里倾去…… 五 女人真不相信,故事就这么简单。 女人的双脚在厚厚的落叶上踩着,那种软软塌塌的感觉,仿佛正好踏在那被开水泡软的尸体上。 午后的太阳晃着苍白的光,将高高的云塔照耀得有些迷离。 女人已爬上山坳,与云塔距离很近了。她喘着粗气,鼓胀的胸脯起伏着,微黑却秀丽的脸上,爬着蚯蚓样的汗印。 “嗖——”一样东西倏地从女人耳边擦过去。 女人一惊,后退一步,睁大眼睛细瞧,发现前边三步远的地上,赫然插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女人偏偏脑袋,把眼睛转过去。 一个年轻人站在一棵大树后,冷冷地瞅着女人,眼角处一颗黑痣十分抢眼。 女人心上颤了一下,想起昨晚那伙喝鸡血酒的汉子中就有这个黑痣。 女人又想起老人讲的胡子和黑痣用开水烫死塔上人的故事。 “我要到塔上去。”女人收回目光,声音不高不低地说。 黑痣从树后走出来,表情冷漠,语气却有几分柔和:“要上塔,先把竹签给我拔出来。” 女人过去试了试,那根竹签竟然生了根似的,根本没法拔出,哪怕一丁点儿。女人心下暗想,那竹签若从自己身上穿过去,一定穿个对穿的。 但女人还是说:“我要到塔上去。” 黑痣说:“你一个女流之辈,胆子倒大。” 女人说:“女的就不兴上塔?” 黑痣说:“那是男人的地盘。” 女人说:“男人的地盘又咋样?” 黑痣说:“到塔上去的人,不是成了小鬼,就会做魔鬼。” 女人说,“小鬼、魔鬼我都愿意做。” 黑痣说:“那好吧,你自己上山。” 女人撅着腚,开始往山上爬。 爬几步,又抬头望一眼前面刀削斧斫般的山崖。心里想,自己还从没爬过这么陡峭的山崖,可不管怎样,今天一定得上去,哪怕摔断手脚。 女人正想着,就看见山崖上滚下一样东西,一直滚到她脚边的石坎上。 女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只骷髅,额骨上泛着苍白的光,两个空空的眼洞古怪地张着,阴森森的。 女人定定神,抬起一条腿,对着那骷髅飞起一脚,那骷髅射将出去,弹在石坎下的坡地上,而后骨碌碌地翻滚下山。 女人掉头,继续往上爬。 岂料山崖上又滚下一样东西,竟然又是一只骷髅。 那骷髅也怪,女人抬脚踢了几次也踢不开,仿佛附有一种奇特的磁性,黏在女人脚边不肯离开。那黑黑的眼洞似乎还透着一种乞怜的目光,正向女人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女人心上一软,弯下腰,将这骷髅抱起来,抱得紧紧的。 冥冥中,女人恍惚觉得自己与骷髅之间有一种什么说不清的联系,那眼洞,那鼻梁骨,那下巴颏儿,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特别熟悉。今天女人仿佛是被什么力量指使着,特意来与这只骷髅约会,从而了却一段前缘。 女人鼻子一阵酸涩。 山崖上突然出现一只狼狗,狂吠着,箭一般俯冲下来,在女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张牙舞爪,往她身上扑过去。女人欲避已经不能,一个后仰,倒在石坎上,脑袋在石棱上重重地一磕,顿时天旋地转,好像世界立刻就要毁灭,但女人的双手仍紧紧搂着骷髅。狼狗从她身上纵了过去,旋即又狂风般反扑回来。 但这次狼狗不再侵犯女人,它张着大嘴,把骷髅从女人身上叼走…… 六 女人醒来时,周围昏黑如漆。 女人试图站起来,却感觉脑袋格外沉重,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黑夜的确恐怖,女人真害怕这世界会永远这么混沌下去。 良久,女人的神志才清醒过来,她渐渐记起午后的情形,包括那阴阴的黑痣人,以及凶猛的狼狗,同时也记起那怪异的骷髅。 女人恍然悟起了,那骷髅后来是被狼狗叼走的。女人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由,狼狗和她似乎对骷髅有着同样的奇特的兴趣。 女人的身子又扭动一下,身下响起窸窣的声音。 女人猛然意识到自己到了哪里。 望望四周,一扇朦胧的窗户显现在她面前。她在身边抓到几根稻草,又摸索着抓起一把干燥的谷子,然后瞪眼四处搜寻,欲寻着那只酒杯般大小的亮光,结果徒有四壁。 天一亮,女人就开门下了楼。 老人坐在火膛旁的竹椅上,只顾吧嗒吧嗒抽他的长把烟,并不理会女人。 女人问:“是谁把我弄回来的?” 老人把烟斗从嘴巴里拔出来,深深长长地吐一口烟雾,再吐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火膛上方飘一飘,便消散了。 “我知道你上不了塔山的。”老人的声音如落叶般,在晨光中悠然荡漾。 “难道我只能这样在这里待下去?” 老人不再说话,把烟斗放到壁角,将整个身子放平在竹椅上。 七 村子里约摸二十四五户人家,一色的板装木屋。秋天的落叶四下飘着,飘向青瓦和杉皮间杂的屋顶,飘向岩石砌就的阶前,飘向蜿蜒伸展的小路,满世界因而都铺满辉煌。风乍起,空中的落叶旋起来,地上的颜色也似要浮起,整个村庄都在鼓动着。 老人带着女人在村上悠悠转着,脚下的颜色似乎也随着他们的步履,发出绚烂的声音。碰上村人,老人总要打声招呼,或点点头。村人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女人。 “这是湖广交界,离湖南的宝庆和广西的桂林各有三百里路程。”老人跟女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进湘人桂,除了这个地方便没别的路可走。” 女人任老人在一旁唠叨,有意无意地听着,一双腿不紧不慢,眉下清丽的眼睛在半秃的林木间浏览着,偶尔抬头望望远处缥缈的塔影。 女人跟着老人来到村后的小山前。 老人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山边一棵大枫树,大枫树上的叶子火一样红,燃烧着一方晴明的天空。 “你自己过去看看吧,那里有一眼山泉,终年温热,可以洗脸、洗衣,晚上没人时还可以去泡泡澡,村上的妇人和妹子晚上就常常去。”说完,老人转身回了村。 果然,女人在枫树下面看见了那一泓映着枫叶、冒着热气的泉水。 女人蹲到泉水旁,见泉底的石罅中偶尔吐出一两个气泡,咕噜噜冒上来,在抹着红枫影子的水面开出灿然的水花,即刻化作圈圈涟漪,往四周散淡开去。 女人掬一捧温泉,往脸上洗去。脸上就生长出一种细滑甜腻的感觉,仿佛是被自己深恋着的男人抚过、舔过。女人就用温泉在脸上抹了个够,又脱掉脚上的布鞋,把一双白白净净的腿脚,往水中缓缓溜过去。 猛然,女人在泉水里瞅见了一个变了形的人影。 女人别过头,往身后瞅了瞅。 又是那个眼角长着黑痣的年轻人。 女人身上不由得紧了紧,转动眼珠,往黑痣身边瞧,见没有狼狗之类的恶物,才松了口气。 “你来干什么?”女人说,“怎么不牵狼狗来咬我?” 黑痣嘴角有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阴阴的眼睛里面隐含了些许暧昧。“要咬,那天早就咬你个稀烂,今天你还有个完尸?” 女人说:“你是谁?” 黑痣说:“到过塔脚,还不清楚吗?” 女人说:“你让狼狗把那骷髅叼到什么地方去了?” 黑痣把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抬头去仰视温泉旁那棵红叶稀疏的大枫树,说:“我不是来跟你争这个的。今晚胡子来找你。” 说完,黑痣兀自走了。 八 夜晚无风,村子很宁静。 女人在火膛里点上松明,举着,绕过老人的竹椅,沿楼梯上楼去。女人看见自己那怪模怪样的黑影,一会儿晃到木壁下,一会儿又拖在楼板上。 上了楼,走近仓房,女人在门边伫立了好一会儿,心上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感到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就要在自己身上发生,这是她非常害怕发生,同时又非常渴望发生的事。也许,她会因此作出重大的牺牲,但她又会因此而得到一条实现自己夙愿的最佳途径。 女人愣着。手上的松明爆出一滴滚热的松油,噗一声击在手背上,她被烫得惊悸一下。女人收回心思,去推仓门。 草堆上已经躺着一个人。 女人稍稍迟疑,旋即就抬腿跨过门槛,进了仓房,把手上的松明放到谷堆旁的方形岩石上。岩石上面有一个洞,里面已积了不少松明火的灰烬。松明火架在石洞上方,就好像烧火膛一样,蛮明亮。 女人觑见松明火又叭地爆了一声,在火尾上头腾地喷出两粒火星。 女人转身,打量那人。 那是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两个眼珠躲在鬓须深处,就仿佛草窝里的两粒鸟蛋;一方宽额,爬着几条皱纹;一条肮脏的黑染粗布衣敞得很开,胸腹上油黑的肌肉健壮而又苍劲。 女人知道他是谁。第一个晚上在这仓房里留宿时,她就从楼板上的小洞里看见过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而且那伙汉子中间,就数他把筷子叉得最快,把滴了鸡血的酒碗举得最高,把喉咙仰得最陡。 “你坐下吧。”胡子自己先坐起来,在屁股下面弄出沙沙的响声。“不要木头一样,立在那里不动。” 女人没吱声,在旁边的草堆上坐下来。 松明火在女人和胡子对面又爆了一下。胡子说:“我要借借你的肚皮,在你肚皮里放颗种子。” 女人望着松明火,睫毛闪了闪,再没别的反应。 胡子瞅一眼女人,说:“我现在什么都有,山头,粮食,枪……就缺一个小子,一个我死后为我点香烧纸的小子。” 女人说:“要是我不借呢?” “不借?”胡子怔一下,忍不住喷出一声笑来,“你不借?你是我砧板上的鱼、撑架上的肉,我要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你还敢说不?” “不见得吧。” “那好,今晚就让你尝一尝我的厉害。” 胡子说着,霍地站起身,几步跨到门边,“哐”一声关上门,然后转身,鼓起腮帮,对着岩石上的松明火一口气吹过去。 松明火噗地响一声,熄了。 “看我怎样消磨你!”胡子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就像那天午后那只狼狗一样,向草堆上的女人疯狂地扑过去。 其实女人并没怎么反抗,就从了胡子。 木楼摇晃起来…… 九 秋天一晃眼就过去了。 女人等待着胡子。女人确信,那狗日的会回来的。尽管胡子秋天里在女人的草堆上待了三晚之后,再也未见他露面。 女人走出仓房,走下木楼,走进铺着散淡阳光的冬天里。 几乎每棵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女人见那些枝枝丫丫,像无数干瘦的手指执著地伸向天空,似在与苍穹奋力地争辩着什么。 女人漫无目的地在村前村后转着。 半生不熟的村人,用各色目光和浅笑与女人打着招呼。坎下,树后,不时有村狗转出来,微低了脑袋,轻摇着尾巴,一副温驯的样子,全没塔山上狼狗的凶恶野蛮。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女人身边。老人脚下一双六索草鞋半新不旧,和地上那些褪了色开始变腐的草叶一个颜色。 老人的步子是轻盈的、无声的,一种踏叶无痕的仙风道韵。 女人弄不清,地上的腐叶已没了秋天的蓬松和干燥,为什么自己的脚步落在上面,还会发出沙沙的响声,而不像老人的脚步那样,充满着沉静而悠然的自信。 老人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塔上的故事吧?” 女人瞅老人一眼,不明白这话意思何在。 “那位栽在胡子和黑痣手上的陌生人有一帮兄弟,他们虽然跟胡子和黑痣他们较量了一次没占着上风,在塔坳上丢了不少血尸,但他们很快又在桂林城里重新组织了一批人马,而且声威气势一天比一天壮大。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收拾云塔上的人的。” 女人没说什么,但愿老人的故事是编的。可不是吗?整个冬天,云塔上没一点儿动静,村庄里也没任何异样。这世界仿佛一只搁浅在滩上的旧船,不进亦不退,停滞着,只任时间的流水不止不息地自一旁逝去。 女人望望远处的塔影,又瞧瞧眼前的林木,便忽然想起一回事。女人掉过头来,等后面的老人一步步走近,才说道:“林子里怎么不见跳香了?” 老人在女人前面停住脚,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了女人一阵。问:“你也知道跳香吗?” “怎么不知道,敲锣击鼓,跳桌舞棍,还要大声吼叫。” “不是任何时候都跳香。” “什么时候跳?” “有天灾人祸时就跳,祈神求鬼保佑平安。” “初秋那次跳香,据说是塔坳上死了很多的人,是吧?” 老人合上眼睛,没直接回答女人,却从嘴唇里吐出一串颤语: “雄呢……啊……雄呢……” 女人觉得老人的声音深长邈远,竟一下子就渗入自己体内,跟着她的血液一起流动起来。 这次回去后,女人好久不再到林子里来。 女人越来越慵懒了,成天就待在仓房里。她裹紧从老人那里拿来的宽大的棉衣,缩在草堆里,不声不响的,宛若一只死猫。只有那张姣好的秀脸上,一双眼眸子不时要转动几下,望望身旁一天天少将下去的谷堆和灰白苍茫的窗户。 窗外已经飘起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幽暗的仓房都辉映得明朗亮丽了许多。 女人忽地有些兴奋。 于是她爬起来,推开窗户,对着满天漫舞的雪花,大声吼道:“胡子,我日你祖宗十八代哟——” 十 冰雪开始消融的时候,春天已经来临。 村里的人开始在村道上走动,在田野里劳作了。 女人走出木屋,发现这个村庄与年前有了明显的不同:地上的腐叶消失得差不多了,黑色的土地蓬松、洁净,悄悄冒着清新温润的气息;树枝还是秃秃的,但分明已透着生机,枝头不经意间就钻出尖尖细细的嫩芽。 这天晚上,胡子点着松明火,进了仓房。女人躺在草堆上,看都没看胡子一眼。 胡子说:“你肚子里装上我的种没有?” 见女人没有出声,胡子把松明火往岩石上一扔,扑到女人身上,将女人的衣服扒开。 女人的肚皮细细嫩嫩,然而这细细嫩嫩的肚皮却扁平扁平的,没一丝意思。 女人侧过脸,望着胡子那胡须深处的两个眼珠,那眼珠缺乏光泽和神采。女人就笑了,笑得得意而暧昧:“你以为你日了我,就能在我肚子里留下种子吗?” 胡子的手从女人肚皮上滑下来,在楼板上一撑,直起身,站到窗户边,怔怔地望着窗外洒着淡淡月色的春夜。 女人说:“这是怨不得我的。谁知你那种是死种、坏种还是好种?” 胡子霍地转过身,跨近女人,一只膝盖跪到楼板上,揪住女人的头发,往楼板上狠狠地撞了几下,然后剥去自己身上的衣服,再去撕女人的裤子…… 胡子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才死人一般从女人肚皮上滚将下去,睡死在草堆里。他的鼾声粗重放肆,把楼板都震动了。女人瞅一瞅胡子脸上那草窝一样蓬乱黑黢的脸,心上生出一股厌恶和憎恨,不由得满身燥热起来,便穿上衣,幽灵一般出了仓房。 女人想起老人曾经带她去过的温泉。 枫树下,温泉正冒着迷离的热气。女人靠近泉眼,用手在水里试试,温热而滑腻的感觉立即流遍全身。 女人开始宽衣解带,那窈窕而丰满的身子立即融进乳色的月辉里。她看看水中那微晃着的裸影,蛇一样溜进水中,与皎月共浴起来。 枫树后此时转出一个影子。 女人不慌不忙地抚摸着自己身上那富有弹性的肌肤,仿佛将晚上的燥热烦闷都彻底地清洗掉了。 影子正一步一步靠近温泉。 女人依然专心摩挲着自己的胴体,半响,才将脑袋仰一仰,说:“黑痣,还痴呆着干什么?想下来,你就早点下来。” 黑痣吃了一惊,转过身,装模作样在夜空中瞟着。 女人把身子仰起来,把她女人的生动和诱惑仰起来,仰起来…… 十一 夏天里,女人的肚子隆起了。 秋天里,女人的肚子隆高了。 夏天里,秋天里,胡子到村里来得更勤快了,一连来了好几趟。 瞅着女人小丘般的肚子,胡子草棵里的眼珠子直晃亮。胡子不再去动女人的身子,女人已经变得格外的神圣和崇高。 胡子给女人带来许多东西,都是用马驮来的,装在麻袋里,有鸡鸭鱼肉,有大人、孩子的衣帽鞋袜,还有成捆的布匹,每回都堆到女人的仓房里,堆得满满的。仓房里堆不下了,就堆到火膛旁老人的竹椅边上。 女人的草堆垫上崭新的褥单、厚实的棉被。谷堆旁的岩石上有了一盏煤油灯,一边放着洋火,女人晚上再不用烧烟腾腾的松明火了。 “好好养着。”胡子说,“把我的崽生下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女人说:“什么都给?” 胡子说:“当然。哪怕我身上的四两命。” 女人说:“就要你四两命。山头、粮食、枪支值个狗屁!就你那四两命还值两个卵钱。” 胡子点点头,觉得女人的话还像话,有点不同凡响。胡子说声“我走了”,就神气地带着他的人马,得得得出了村。 大约到了秋末,树上的叶片快落光了,地上又铺起一层厚厚的绚烂,女人张开两条浮肿的大腿,生下一个孽种。 女人其实是到鬼门关里去跑了一趟。 女人身下的棉絮全被污血浸透,满仓房都是恶臭熏天的血腥味。老人从村里请来的接生婆,捏着鼻子在仓房里打了两个转转,就被熏出了仓门。女人三番五次折腾着,几乎死了过去,然而最后还是凭借一种神奇的力量,又睁开了双眼。 这样死不值,这样岂不白进村一趟,白怀了这个孽种?女人想,这样死,白死。 女人死人一般在仓房里睡足三天三夜,忽觉得胸脯鼓胀起来,于是猛地醒转过来,直起身子,低头瞥见胸前雪白的大乳,抖抖颤颤地高耸在那里。 “把我的崽抱来!”女人叫道,“我的崽呢?” 老人立即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满脸皱巴的人秧子。他稍一迟疑,便跨进门槛,把怀里的小人秧子交到女人手上。 女人迅即把乳头一把塞进那只饥渴得不停地撮着的小嘴里。那个小秧子就活泛了,小腮帮一鼓一鼓的,喉咙骨碌骨碌猛吞猛咽着,小手舞弄起来。 女人浑身一阵松活,略肿的眼皮下,那双眼睛溢出汪汪亮亮的色彩。 十二 无月,窗外灰灰的,很幽暗。女人把目光收回来,停在天花板上。胡子半年未进村了,不清楚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不过,女人心中很踏实,有这个小人秧子在这里,胡子总会来的。 大概喝足了,小人秧子那只小嘴巴松了劲,从乳头上退下去。女人把小脑袋摆平,抽出小脑袋下面缆绳一般枕着的手臂,扭扭有点酸痛的腰,翻了个身,她觉得这样舒服多了。就在女人眼睛合上之前的那一瞬,忽觉得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定睛一看,仓壁上印着一只酒杯大的红黄的亮光,就如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的亮光一样。 什么时刻了,老人还没歇息?女人是清楚老人的习惯的,没有特殊情况,老人天一断黑就要熄灯入睡,很少熬夜。 女人将身子挪过来,趴着,把一只眼睛贴到光洞上面。 楼下火膛里毕剥燃着忽明忽暗的柴火,火膛旁的桌上点着蜡,插着香,摆着酒杯。两个背影拱在桌边的石板上。 那是胡子和老人在打卦占卜。 女人轻手轻脚,出了仓房,到了楼梯头。这时胡子和老人已经回到桌上,正在大口嚼肉、喝酒。女人还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这一回,你总该把她娘崽两个接走了吧?” “不忙,忙什么呢?” “还不忙,人家连崽都给你生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呀,有崽万事足。” 哐当,干杯的声音。 不一会儿,老人又说:“你肚子里的肠子到底拐什么弯弯?” 胡子说:“我拐弯弯干什么?刚才得了一卦阳卦,把崽放村里我放心了。日本人已进了宝庆城,原想跟桂林那帮人较量完之后,再与日本人去拼老命。谁知他们声明暂时不跟我斗了,要先去干小日本,回头再算我的账。” 咕噜噜,灌酒的声响。 老人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是个血性男人,而且是宝庆人,难道安心让父老乡亲遭殃!他们桂林人也要去宝庆打小日本,而我这个宝庆人却仍占着山头死守,我成什么人了?” 老人说:“算你还有种!”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胡子又咕噜咕噜灌下一盅,“桂林那帮人要取道我的塔场路去宝庆,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你就给他们让让路。” “说得倒轻巧!我一让,岂不是引狼入室?!谁知他们是打宝庆还是占我的云塔。” “云塔本来就是人家的。” “可这是我用自己的脑袋瓜子赚来的。”胡子说,“当然,如果我不让,我这一辈子就留下了骂名。” 沉默。喝酒的声音。 “娘崽两个还是待在你这里。”又是喝酒的声音。 女人离开楼梯头,回到仓房里躺下。她想胡子是会上来的。 胡子上到仓房里的时候,天快亮了。 胡子从女人身边抱起小人秧子,用满是酒气的嘴巴在小脸蛋上啄了一下。那小人秧子就兀地醒了,哇一声大哭起来。 胡子蛮高兴:“有种,有种!就凭你这洪亮的喊叫声,今后一定有能耐守我的云塔。” 胡子把小人秧子放回原处,望着他哭够了,睡着了,才又把臭嘴往女人脸上戳去。女人别着头,却没能躲开,便一把揽住胡子的脖子,用牙齿死死咬住那一脸的粗拉的胡子,狠命地撕,狠命地扯。 胡子毫不介意,仰着个脸听凭女人撒野,撒个够。胡子觉得这挺够味,挺刺激。胡子心里着实是感谢女人的。 直到女人自己撕扯得没了耐心了,胡子才掰开女人的头,掰开女人的手,一个鹞子翻身,骑到女人柔韧软绵的身上,像农人开垦田地一样,穷凶极恶地开垦了一顿。 天将亮时,胡子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去。 女人张着双腿躺在那里,动都懒得动一下。胡子已经走到门口了,女人才不紧不慢地说:“就这么走了?” 胡子说:“有啥话,你说。” “这一走,得多久再打转?” “说不准,这一回恐怕……” “给你生了崽,生得死去活来,你却连管都懒得管我们一下。你原先可是答应了的,给你生了崽,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我记着。” “记着就好。” “你说,你要什么?” “我现在不要。” “以后我会给你。” “你不想多看一眼你的崽?” 胡子转身,又俯首瞧瞧小人秧子。借着窗外的熹微,胡子看见小人秧子长得很有虎气,额头上光亮亮的。 女人见胡子的目光那么专注,也掉过头瞅了小人秧子一眼。女人说:“现在已长大了许多,初下地时可是皱皱巴巴的,像个老树蔸。” 胡子瞅瞅女人,向前移移身子,用大手在女人那平躺着的光滑细腻的胴体上缓缓地走了一遍,然后站起来。 女人说:“总该起个名吧?” 胡子望着窗外,认真想了想,说:“他是去年这个时候生下地的,那就叫秋生吧。吴秋生,跟我姓。” 胡子走了,在他给小人秧子起了名之后,在由暗变明的曙光慢慢蓄满窗户的时候走了。 胡子走后,村边连续过了三天三晚的兵,都是往宝庆方向去的。有步兵,有骑兵,有排着队列的,也有游勇散兵,那服饰更是五花八门,甚至衣衫褴褛,搞不清是什么兵种。 女人有时就立在窗前看过兵,一看就是小半天,有时看着看着,就将小秋生都忘记了,饿得他哇哇叫着,寻奶吃。 兵过完了,村庄里又安静下来。女人给小秋生穿着衣服,说:“秋儿,秋儿,跟娘去林子里玩吗?” 秋儿就笑,一双小脚在楼板上猛蹦。秋儿还不会说话,但他似乎已懂得娘的意思了。 娘崽俩缓缓地在村边的林间移动。 许久没出屋了,女人惊异地发现,季节竟然这么快又进入了秋季。她望望天空,望望开始掉叶的枝头,眼角不觉滚出浑浊的泪水来。 秋儿挣脱女人的手,蹒跚着走到前面,蹲下,在地上拾起一片半枯半黄的落叶,认真地瞄一会儿,再举起来,晃了晃。 女人生怕秋儿摔倒,赶紧走过去,将他搂住。秋儿却一个劲儿地挣扎着,继续用力挥舞小手上的落叶,那派头,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奥妙。 女人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他们走过那个村人跳香的林间空地,走向不远处的小山下,来到枫树下的温泉旁。那温泉总是冒着热气,水里映着远的天空、近的枫树,晃晃悠悠,亮亮丽丽。 见女人用手去泉里捞水,秋儿也舞着手和脚,要往下面冲。女人紧紧地拉住秋儿。秋儿没法近水,又挣又扭,哇啦哇啦猛叫。女人轻声咒道:“你想下去吗,孽种,你这孽种,你就是在这肮脏的地方变的孽种!你好贱好贱哟……” 十三 女人在火膛里添了一把柴,那火便兴旺起来。女人麻利地做着晚饭。自从老人生了一场病后,女人就几乎把家事全包了,不再让老人插手。 秋儿在村子里疯跑了半天,见太阳快要落山了,才在村边的树林里与小伙伴们分了手,径直走回家里。他一只鞋子趿拉着,另一只鞋子已不知去向,光着污黑的脚丫子。人还在门外,那稚嫩的童音却进了屋:“娘——” 女人在屋里忙着,没应秋儿,似乎没听见秋儿的喊叫声。 秋儿那只光脚丫猫爪似的在门槛上一抓,人就上了门槛,他耀武扬威地站在那里,眼珠子朝屋里骨碌转溜着,猛喊:“我晓得了。” 秋儿猛喊,“我——晓——得——了——” 老人从竹椅上直起身,朝秋儿说道:“秋儿,你晓得什么了?” “我晓得了——”秋儿很得意地瞧瞧老人,又瞧瞧女人,说,“村里的小伙伴都不敢欺侮我了。” 秋儿没等老人和女人反应过来,接着大声宣布道:“我有爹了!” 老人一惊,用眼角觑了女人一眼。女人光洁的额头迅速地一皱,嘴角蠕动了一下。 秋儿毕竟是不满三岁的孩子。他继续自豪地叙述:“他们都不敢骂我野杂种了。他们说我爹是打鬼子的英雄,一枪一个鬼子,从没放过空枪,好了不起!” 秋儿说着,眯起一只眼睛,以手当枪,对着竹椅上的老人“啪”地开了一枪,然后死死牵住女人的衣角,一甩一甩,乞求道:“娘,告诉我嘛!”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爹在哪里。” 女人把秋儿的手打开,不耐烦地说:“他是什么人,长大你就晓得了。” 秋儿嚷:“我要向他学打枪,打那些日本鬼子,啪,啪啪!” 这天晚上,女人再也无法人眠。她身边总是响着秋儿要爹的叫声,以及学打枪的啪啪声。女人望望身边秋儿那大概是做着好梦而眉飞色舞的睡态,心中真像打翻了五味瓶。 直到下半夜,村子里的公鸡已经叫了两遍,女人迷迷糊糊地还没睡牢实。这时女人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到了村外的路上。 女人好像听出了什么,起身,扒到窗户前,朝外瞟着。 这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林子里的枝枝叶叶都映着幽白的月辉,有队伍恍恍惚惚从林间的石路上走过。与前次不同,前次是从云塔方向朝宝庆那边去的,这次却是从宝庆那边往云塔这边而来。而且那次的队伍匆匆忙忙,拖拖拉拉,有一茬没一茬的,这次却显得从容不迫,整整齐齐,煞是神气。 正在女人贴在窗边仔细瞟着的时候,仓房门被人砰砰砰敲响了。 女人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瞥一眼黑暗中紧掩着的仓房门,转身回到被窝里面。 敲门声更响了。 女人仍无动静。 敲门人停停,再动手敲,一边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快开门,我回来啦。” 女人不紧不慢地翻了个身:“你是谁?” “我是谁?”敲门人迟疑一下说,“我还能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胡子。” “你不是胡子。” “那我是谁?” “你自己清楚。” “我真是胡子。” “胡子的声音我听得出。” 敲门人无语了。女人说:“你黑痣还能瞒住我吗?你来做什么?胡子呢?胡子自己干吗不来?” 沉默了好久,黑痣才在外面说:“我是胡子派来的。胡子要我接你上塔山去做压寨夫人,今晚就跟我走。” 女人说:“谁跟你走?我要胡子亲自来接我,我是他的婆娘。” 黑痣急了。女人听得见黑痣的脚步在门外急躁地徘徊了两圈。 女人说:“你走吧,把我的话告诉胡子。” “听我说,胡子己经上了塔坳,他没法来接你。”黑痣说,“我们和桂林人在宝庆城里跟日本人干了好几仗,日本人已被赶跑,余下来的,是我们宝庆人与桂林人的事了。我们要在塔坳堵住桂林人的归路,决一死战,用血淤肥塔坳的地。怕你和秋儿栽在桂林人手里,胡子才特意派我来接你娘崽俩。” 女人说:“你走吧,我要睡觉。” 黑痣无可奈地叹息一声,说:“你硬不走,我也没法,我又不能在这里久等。让老人送你娘崽上塔山吧,他自有办法。最迟明天晚上就要离开这里,桂林人后天就会开过来,说不准还要驻进村里。” 黑痣说完,急切地下了楼。 女人挪挪身子,伏在楼板上,从那个酒杯大的楼洞里觑下面火膛屋。女人看见躺在竹椅上的老人站了起来,让刚从楼梯上下来的黑痣把竹椅和周围的杂物搬开。下面立即显出一个幽深的黑洞。黑痣猫腰趴下,一双脚先插入洞中,然后再抬起头,腾出一只手接住老人递过去的火把,沉人洞里。 满屋子的光明一下子全漏进洞里。 十四 第二天晚上,女人没离开村子。 第三天晚上,女人仍然没有离开村子。 桂林人是第三天晚上开过来的,马蹄声,脚步声,人的喧闹声,在村边的林子里响个不歇,异常热闹。 然而,桂林人没有进村,他们匆匆忙忙,直接开过去了,开往塔坳那个方向。 桂林人开过去后,女人就听见林子里响起震耳的锣鼓声: “咚锵、咚咚锵、咚锵、咚咚锵……” 女人像初进村庄那回一样,踏着林间朦胧的小道,朝着锣鼓声震响的地方走去。 女人挤进人墙。 仍然是熊熊的篝火,仍然是疯狂的巫师和舞棍的汉子,仍然是那颤人心弦的声音: “雄呢……啊……雄呢……” 接着,又是激烈的锣鼓。 锣鼓停,巫师唱,巫师唱毕,四汉子唱;四汉子唱完后,众人又齐声发吼。 所不同的是,这一回大家吼完后,巫师并没有从供桌上翻下来,而是继续在供桌上狂抖狂跳着。女人听见巫师吼起她上一次没听到过的转韵调: 二十四水流向东 遇到蔡阳一场空 二十四水流向南 遇着蔡阳不敢盘 二十四水流向西 遇着蔡阳怪不得 二十四水流向中 叫你十层人马九层空。 吼毕,巫师抓起供桌上升子里的米,向东南西各撒一下,最后再向头上的半空挥一下,便有米粒掉下来,掉在巫师的头帕上,掉到巫师脚边的桌子上。 而后,巫师再舞。桌旁的四汉子亦把棍子舞得生花。五人声如杀牛: 远看玉林高又高 一层人马一层刀 南斗六星交战马 北斗七星挂战袍 战袍挂在梭罗树 天河取水来磨刀 大刀磨得闪闪白 小刀磨得白如霜 逢着一个斩一个 逢着两个斩一双 一把大刀拿在手 何愁江山不太平 唱到后面,巫师要从供桌上跳到地下来,四汉子挥着棍子,不让巫师下地,巫师只好在供桌上边舞边绕圈。桌边的四汉子紧紧把持着,没给巫师下地的机会。最后,四汉子将供桌连同巫师一齐举起,向熊熊燃烧着的篝火投掷过去。巫师在火中一晃却不见了,而供桌则燃烧起来,给兴旺的篝火再添一股黑烟和激烈的火色。 四汉子仍然绕着篝火狂舞着,锣鼓声愈发地猛烈。 四汉子舞着舞着,不知是因为离篝火太近,炙烤得受不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们纷纷脱去衣服,打起赤膊来。至后来,连下面的裤子也抖落到地上,一丝不挂了。手上的棍子也转移了地方,夹到腿根里,成了男人的根,朝着红红篝火,做着夸张而粗俗的交媾动作,口中的狂吼亦更加粗野难听…… 女人掉转头,离开了这个场面。 女人听到后面粗野的吼声中,又夹杂着那颤然的祈祷声: “雄呢……啊……雄呢……” 同时,空中响起振聋发聩的三声火统声,女人身上悸了一下。这时,女人忽然看见树丛后面似有幽灵一般,闪出一个怪影。 那不是巫师吗?女人眼尖。 巫师一晃一晃,很快晃到女人前面。巫师在地上抖了抖衣袖,摇了摇脑袋,做了两个跳香的动作。这才三五下脱去身上的宽袍大氅,揭开头上的罩帕。 竟然是老人。 老人在女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竹筒。 女人见过,这个竹筒是老人常用来盛井水喝的。村上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竹筒。 老人说:“拿着它,到时有用。” 十五 远处的枪声已经响了一夜一天,很密集,很激烈,将一个村庄都震动了。村上的狗们恐惧地吼起来,在墙根,在篱笆脚,惶惶地窜着,仿佛被什么东西砸着了尾巴。 那惨烈的枪声第二天晚上才稀疏了些。 村上人家紧闭着家门,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走动。只有凄凄的风,刮着,鸣着,像有什么鬼怪在空中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树枝上的秋叶,似乎就是这天掉光的,地上陡然积起厚厚的一层,仿佛要把村里的恐惧全部埋掉。 狗们的吠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村上愈发地萧肃。 老人在火膛边静静地坐着。他没抽烟,那长把烟斗搁在壁角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盛着阴阴的火膛里投射过来的火光。 女人站在门边,等待着老人。 老人似还没有走的意思,竟弯弯腰,将火膛口的残枝断柴往火膛心塞一塞,火膛屋立刻旺亮起来,刚才的阴气被一扫而光。 老人说:“这是我的过错。” 女人说:“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 老人说:“当初就不该……嗐!” 女人说:“也许是天数,人是没有办法的。” 老人不吱声了,站起来。女人将门打开,让老人先跨过门槛。 老人和女人缓缓走进树林里,走进阴惨惨的夜色里。 女人手上提着那只竹筒,一晃一荡的,不时在移动着的腿上撞来撞去。 女人和老人从林间空地旁走过。空地中心还留着篝火的灰烬,女人耳鼓里就响着那激烈的锣鼓声,那粗野的狂吼声,那虔诚的祈祷声。 老人的样子却无动于衷。女人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头会是供桌上那狂跳狂吼的神神秘秘的巫师…… 两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小山边的枫树下。 朦胧的月色里,温泉静如处子。原先那乳白的热雾,此时变得有些青紫,散发着隐隐约约的腥臭。清明的泉水混混浊浊的,颜色变成黑红,透着恐怖。 老人说:“这池温泉的源头在塔山上。塔山上的人血浸到土里,染黑了源泉,这温泉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人望望老人,又望望这奇特的温泉,脸上全是惊愕。 “这是第三次被染黑了。”老人说,“第一次是五十年前。那时桂林人占着云塔,宝庆人往上冲,在塔坳上跟桂林人对砍,砍了个满坳血尸,第二天早上温泉就成了这个样。” 女人感觉胸口有些闷,竹筒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老人说:“第二次是三年前你进村那几个晚上,桂林人为了报复胡子和黑痣,在塔坳上恶战了一宿,那黑血也渗到了这温泉里。” 望着这异味异色的温泉,女人的感觉越来越承受不了了,她的胸口已经闷得不行,肚里开始翻涌起来。 老人并没发现女人的异样,他望着温泉,沉浸在深深的思绪里。 女人把竹筒撂到一旁,蹲到地上干呕着,却什么也呕不出来,憋得难受至极,满嘴的酸水直往下淌。 老人推开女人,说:“你站一边去吧。” 女人垂着头,踉跄着走开,远远避到枫树那边的山脚。 老人拾起地上的大竹筒,取了塞子,伏身泉边,将大竹筒用力埋进泉水里。黑红的温泉水冒出一个个响亮的气泡,冒出一丝丝恶心的血腥味。 十六 夜里,老人搬开竹椅,与女人和秋儿一起,钻进洞里。 老人说:“这洞就叫沙角洞。” 女人举着毕剥炸响着的松明火,三人的影子在洞壁上招摇着。洞口处很小,稍进去就宽敞得多了。有点潮湿,不知何处传来淅淅沥沥的泉声。未知名的洞鸟从黑暗里穿出来,在三人头上划一个圈,又掩入黑暗中。 秋儿的小手紧紧握在女人手中,但还是有些害怕,死死贴牢女人,不肯松开丝毫。 老人提了那只灌了血泉的大竹筒,走在女人和秋儿的后面,偶尔咳一声,洞里的回音就要拐着弯儿,荡好一阵。 在洞腹宽敞处,女人看见一个个鼓鼓的麻袋山一样堆着。女人就猛然记起三年前宿在老人的仓房里做的梦,梦中马背上的麻袋,就这个样,毫无二异。 女人松开秋儿,用手在麻袋上按一按。里面有沙沙的细响,像是发了潮的谷子,再在一只麻袋上按一按,里面则硬硬的,沉沉的,似乎是枪支弹药之类的东西。 洞腹的另一头,那麻袋堆成的小山已缺了一半。女人举火细瞧,地上散有橙黄的谷粒和零星的子弹。秋儿看见尖尖的子弹,眼睛就放光,赶忙伸出小手,俯身去拣拾。女人眼快,用脚踩住子弹,重新抓牢秋儿的手,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过了洞腹,洞里又窄起来。 三人脚跟脚走着,没有谁吱声。只有脚下沙哧沙哧地响着,显得空寂而沉闷。 前后大约费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到了另一头的洞口。 三人就立住不动了。女人看见洞口挡着一个又宽又厚的巨石,那巨石爬着青色的苔衣,上面淌着湿湿的水气。 老人上前一步,接过女人手上的松明火,顺便把自己手上的大竹筒交给女人:“出了洞,那只凶猛的狼狗要向你扑过来,你就赶紧将竹筒摇几下,狼狗就会停下来,等着你给它喂竹筒里的血泉。” 女人低头望了一眼手中的竹筒。 “狼狗喜人血,对血泉爱得不得了,你给它喂了血泉,它就会把你当成主人,你要它干什么,它就会干什么。”老人说完,举着火把,转到巨石后面,在一个隐蔽处摸索了一下,立刻就有隆隆的声音响起,洞石缓缓向一边启开了。强烈的夜风自外面吹进来,吹得女人和秋儿不禁打了个冷战。 女人和秋儿爬出洞外。 “我在村上等你娘崽俩!”老人在后面大声喊道,声音有些幽远。 老人的喊声还没消失,那洞石又轰隆隆关上了。 女人回头望望,觉得有些晕眩,仿佛刚从一个奇异的梦境中浮升出来,竟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抬头仰视,天上布着云层,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寒风还在呼啸,鸣着树木,挟着夜气,似乎在向女人示威。 又一个冷战,女人的背上一阵微麻。 “娘,你看,那是什么?”秋儿却安然镇静,他指着头上一处地方,惊喜地叫着,那派头真有点男子汉的味道。 “那是云塔。”女人瞧瞧夜色中高挺的云塔的暗影,将竹筒换一只手提着,回头牵住秋儿,向塔影慢慢爬去。 “嗖——” 这时不知从何处射出一样东西,径直向女人和秋儿逼将过来。 “娘——”秋儿惊起,扑向女人,把头埋进女人裤裆。女人也吓了一跳,手上的竹筒差点掉落地上。但女人旋即镇定下来,立稳了脚步。女人知道那是什么了。 就在那物将要扑来时,女人赶紧将手上的大竹筒摇晃了几下。 哗哗啦啦一阵响动,那物立即刹住了,是一只狼狗。 狼狗摇荡着刚才还支棱着的长尾巴,眼巴巴地望一眼女人,又望一眼女人手上那个大竹筒,随后垂着个头,温驯地伏到女人前面,伸出舌头去舔女人的脚尖。 女人平端了竹筒,将筒嘴对至狼狗的舌尖…… 十七 曙色中,女人看到了老人曾讲给他的故事:庙宇、王桶、锅、灶。女人仿佛又看到胡子和黑痣正将陌生人和那几个枪兵,往王桶里扔,然后把翻涌着开水的铁锅抬到桶沿上,朝桶里倾去…… 女人还发现,这山上也如村里一样,到处铺满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给尾夜的山平添一份静寂。 在狼狗的带领下,女人和秋儿走进一座破庙。庙里黑黢黢的,三五尊面目全非的菩萨缩在阴森的角落里,也不知多久没享受到香火了。转至庙后,砖墙上开了一个门洞。出了门洞就到了塔脚。狼狗三蹦两跳,便纵上塔脚的石级,转瞬钻人塔门,把女人和秋儿抛在后面。 此时山下又陆续响起枪声。 女人仔细瞄了瞄头上的塔影。女人觉得这塔虽然高大,但离得太近,反倒不像在村上遥望时那般神奇,而显得极平常。可就是这一座极平常的塔,竟让宝庆人和桂林人械斗了那么多年,死伤无数。 狼狗重新出现在塔门时,它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是黑痣。 “你娘崽俩先在庙里歇着,胡子要督着弟兄们把山腰上的桂林人压下去之后,才有机会与你俩见面。” 说完,黑痣又隐人塔里。 女人,秋儿,狼狗,一齐回到庙中。 女人再一次把大竹筒对准狼狗的嘴巴。狼狗喝到了血泉,尾巴直甩,四脚在地上不停地刨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喝足了,便四处蹦,庙里庙外地乱跑。过一阵又跑回来,围着女人和秋儿兜圈,做摇尾乞怜状。 秋儿跟狼狗戏耍了一会儿,倦了,倒在一尊菩萨旁睡去。女人听见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且不断有人从庙外跑过,到塔上去,然后又从塔上跑下来。 大约是中午时分,黑痣匆匆走出塔门,跨进庙里,脸上全是焦虑,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沙哑着嗓门问:“早晨是谁将你们娘崽从洞里送出来的?” 女人觉得黑痣这个问题问得怪异,说:“这不是你安排的吗?” 黑痣骂道:“这老家伙!你俩出洞后,那洞门就再也打不开了。枪支弹药取不出,不是等着桂林人来砍我们的头!这老家伙做绝了,妈的!” 女人不再说什么。 黑痣走后,女人把秋儿叫醒,提了大竹简,跟狼狗一起上了塔。 在塔顶的圆洞里,女人看见了胡子。 “怎么办?啊?!”胡子朝黑痣吼着,在洞里团团直转,似乎对女人和秋儿的到来毫无知觉。 女人从塔眼里朝下瞥了一眼,但见塔坳上的尸体横七竖八,惨不忍睹,而桂林人又一次纠集拢来,正等着往上冲。他们的人马至少还有一百多号,而胡子的弟兄们虽然还有好几十,却伏在山腰的掩体里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几挺机枪早已成了哑巴,弹盒里也许会有几颗零散的子弹,大概也顶不了几下了。 女人回过头,对站在胡子边上的黑痣说:“你先下去一会儿,我与胡子有话要说。” 黑痣瞅瞅胡子,低头下了塔。胡子望着山下,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女人说:“我来请你兑现诺言。” 胡子把目光从塔外收回来,朝女人瞪一眼,无声。 女人取下大竹筒上的塞子,将最后小半筒血泉喂了狼狗,然后一手抚着狼狗的头,一手紧抱秋儿,眼睛死死盯住胡子。 女人说:“你说过,只要我给你生了崽,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你要什么?” “你看呢?” “你说要什么吧,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你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 “一条命!” 胡子望望女人,像是没听懂她的话似的。 女人说,“当然,你舍不得你的命,也没关系,只是秋儿你永远也得不到,我和秋儿现在就从这塔眼里跳下去,绝了你的种!” 胡子似有所悟:“你是什么人?要要我的命,要绝我的种。” “这你没必要操心。” “天要灭曹,我也没法,反正今天已没退路,死在桂林人手里,还不如死在你手里。”胡子说着,就向塔眼移去。 女人在秋儿头上拍一下,低声说道:“喊声爹。快喊!” 秋儿就猛喊一声: “爹——” 胡子回头,那胡须丛中的猫眼闪耀起幽亮幽亮的光。胡子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旋即从腰里抽出短枪,点着女人的眉心,咬着牙吼道:“把秋儿松开,我要亲亲他。” 女人松开秋儿,同时将竹筒向胡子扔过去。几乎同一瞬间,那狼狗的长尾巴猛一竖,一声狂吼,拔地而起,子弹一般射将出去。 胡子猝不及防,被狼狗撞出塔眼。 狼狗也悬出塔外,两只后爪紧紧地铆在塔砖上。 塔外传来胡子的惨叫。 十八 女人、秋儿和狼狗一齐下了塔。 黑痣横枪堵在塔口,双眉倒竖,眼里喷着怒火:“你这**!胡子南征北讨,没遭在日本人手里,也没遭在桂林人手里,却遭在你这**手里!” 女人说:“你开枪吧!” 黑痣犹豫了一下:“念你替我生了一个崽,放你走,把崽留下!” “你的崽?你问问秋儿,他姓什么,你姓什么。” 秋儿的小眼睛望着黑痣的枪眼,畏惧地直往女人身后躲。 黑痣蔫了。 “给桂林人让条血路,也留下你们几十号兄弟的性命。”女人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然后我再给你生个崽,姓你的姓。” 黑痣只得照办。 塔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女人发现山上的落叶格外绚丽。她弯着腰,用竹帚扫着落叶,从塔脚,从两边的林子间。将随意堆积着的落叶往庙前的灶边扫。秋儿与狼狗在远处追逐着,嬉戏着,玩得非常开心。 不一会儿,灶边就堆起两堆厚厚的落叶。女人在灶里点着了火,再用竹叉一把一把叉起落叶,往灶膛里添火,于是有明亮的火光从灶门里映出来,映着女人秀丽的面容。 灶上的铁锅连着自庙后架过来的竹笕。竹笕上流着清幽的山泉,很快将铁锅装满。女人起身,将竹笕移开,再弯了腰,往灶膛里叉落叶。 渐渐的,锅上面有了热气。 女人动手往锅边的大王桶里舀水。女人手上的竹勺很大,几下就将锅里的热水舀去了大半。锅里的水舀完了,大王桶里便有了小半桶热水。 天已麻黑。 女人朝庙里喊:“快出来,水烧好了。” 女人一边喊着,一边又移过竹笕,接满一锅山泉,并在灶膛里添上一把落叶。 黑痣从庙里跑出来,见了王桶里的热水,就脱光衣裤爬进桶里。 女人继续在灶前添着落叶。 四周的夜幕越来越沉,满山满岭都阴气寂寂的,有些森然,只有灶膛里的火显得格外明亮,从灶眼里伸出火舌,舔着这夜的岑寂,舔着女人悠悠荡荡的神思。 黑痣在桶里喊:“进来,赶快进来!这跟村上的温泉一样。” 女人又添了两把落叶。 女人将秋儿叫过来,一边示范,一边对秋儿说:“你就像娘这样,往灶里叉落叶,要不停地叉,将火烧得旺旺的。” 秋儿就学女人的样,往灶膛里不停地叉着落叶。狼狗守在叶堆旁,瞧一眼山下,又瞧一眼秋儿手上的竹叉,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将地上的落叶扫得沙沙响。 女人脱个精光,将她那直溜修长的俊腿搁上桶沿。 黑痣扑向女人,一把抱住那细细软软的腰肢,如饥似渴地啃着。 “饿慌了吧?”女人说,“先别急,等你泡干净了,再干也不迟。” “泡了半夜了,还不干净?”黑痣有些迫不及待。 女人用她那柔韧的手指,在黑痣身上不紧不慢地搓揉着,搓出一条一条的污垢。黑痣顿觉通体舒服、畅快,解开女人的手,张开双臂,重新把女人的腰肢揽住。黑痣的嘴巴戳到女人脸上:“现在总算干净了吧?” 女人挡着黑痣的攻击,骂道:“鬼家伙,死没良心的。我给你搓了,你就不给我搓搓?我也想干净啊。” “你本来就蛮干净的,你身上好白,像雪一样。”黑痣无可奈何,学女人样,应付地在她身上搓揉起来。 “好舒服!用力,再用点力气!” 黑痣搓得筋骨松软。女人见黑痣松了劲,猛然用头向他胸口撞去…… 黑痣一股火气冲上来,把女人一把搂过来,抵到桶壁上,大张旗鼓干起来。 一场战斗下来,黑痣已几天没合一下眼,现在又在热水里泡了半夜,再跟女人拼死拼活一番搏击,自然元气大伤。 望一眼死蛇般半浮在热水里的黑痣,女人说:“再给你添几瓢热水,你在里面多舒服一会儿。”然后起身,爬上桶沿。 灶膛里还冒着晃亮的火光,锅里的水已经沸腾。秋儿不知何时已睡倒在草堆上,那狼狗忠实地守在一旁。 女人拿起那个大竹勺,从锅里满满舀了一勺滚烫的开水,从桶沿上倾下去。 “**,你干什么!”黑痣在下面惊叫起来。 女人接着又倾一勺下去。 “**!**!”黑痣的手脚在桶壁上撞得啪啪啪乱响。 女人再一勺,又一勺…… 狼狗悠闲地拖着长尾巴,慢慢走过去,在桶外绕了两圈。 十九 按照老人的吩咐,女人准备把胡子和黑痣的尸体运到山下去。 狼狗从庙里冲出来,嘴上叼着一只骷髅。女人还认得那骷髅的眼洞,认得那鼻骨、那下巴颏儿。女人抱过骷髅,大放悲声。 女人跟老人一起,把胡子、黑痣和骷髅一并葬在小山边的枫树下。枫树下的温泉透亮如初,清明如初,倒映着枫树上的残红,倒映着挂在枫树尖顶的流云。 老人说:“当初为了制伏桂林人,我把胡子这畜生送上塔,岂料他断送了那么多性命。他是罪有应得,我也是报应哟!” 女人望一眼愈加苍老的老人。 老人又说道:“你把秋儿留下吧,吴家就这根苗苗了。” 女人一边点头,一边向村外走去。 秋儿牵着狼狗从后面追上来:“娘,你还没告诉我,谁是我爹呢。是不是那个打日本鬼子的神枪手?” 女人默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真正应该是你爹的,只剩了个骷髅,将你种在我肚子里的是黑痣,而当你出世的时候,你的爹又成了胡子。” 无法回答。女人不知从何说起:“你去问爷爷吧,他会告诉你,你是他的孙子。” 秋儿牵着狼狗向老人跑去。 女人望望头上的光树枝,望望远处隐隐约约的塔影,低了头,像来时一样,迈开挺直颀长的俊腿,踏着窸窣的绚烂的落叶,离开了塔底村庄。 ------------ 方家有女初长成 一 故事的开头发生在半年前的那个早上。那个早上,肠子街一片祥和,阳光洒进槽门,把方家那个小院子洒得很灿烂。方仁贤正提着一只绿色长嘴洒水壶,专心致志给檐下的玉兰树洒着水,玉兰树是方仁贤四年前退休那一阵子,因闲得无聊栽下的,现在已经开始兴高采烈地发瓣吐蕊了。花香浓郁,整个小院子仿佛被玉兰的馨香浸染过一般。花的颜色是瓷一样光洁、细腻的白色,就如方仁贤当初栽下玉兰时所期待的那样。方仁贤素来喜欢白色,他觉得白色是七彩之本,所以他干脆给女儿取名方白。 方白此时正从槽门外迈进来。方白的哥哥方正要去上班,方白帮忙把烧完的气罐送到槽门外,让方正顺路捎到气站换罐气。方正的摩托刚发动,方白就转了身,迎面即是扑鼻的浓香。“真香啊!”方白朝玉兰树走过去,要抢方仁贤手中的洒水壶,一边说:“早晨在院里待着,怎么就感觉不出这么浓的花香?” 方仁贤躲过方白的两只手,继续自己的工作,他说:“亏你读到专科毕业,还没读到古人的那两句话。” 方白说:“两句什么话?” 方仁贤说:“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方白接过话头,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 父女俩正开心,屋里传出方白母亲的声音:“方白,快进来给妈帮个忙。” 方白撇下父亲,走进屋里。 方白妈正在卫生间里清洗已被那台老式单缸洗衣机打过的被单。那是一种浅蓝底色上印着细小白色菊花的被单,显得淡雅素净。方白妈虽然身体还硬朗,但毕竟已年过六十,气力不足了,所以又宽又大的被子她没法拧干,必须有人帮忙。两人合作,不一会儿,几床拧过的被子就被提到了楼上的走廊边,很快晾到两根红亮的竹竿上。两人还没离开走廊,湿漉漉的被子就开始往下滴水,直滴到玉兰树下的方仁贤的头上和身上。方仁贤骂了一句,退到一旁,想等到被子上的水滴完后再开展工作。可那水珠儿不紧不慢地往下滴着,竟然看不出会立即停止的迹象。 也就是这个时候,方仁贤心上产生了一个念头。 方仁贤要给老伴买一台脱水机。 他把方白从楼上叫下来,问方白:“今天几日了?” 方白想了想,说:“八日。” 方仁贤说:“要讲发,不离八,今天是公司发工资的日子,你到公司去把我的工资领了,然后去买台脱水机回来。” 方白说:“爸爸的主意真棒。” 方白于是到自已楼上的小屋里换了双半高跟的白色皮鞋,弹跳着往槽门口走去。 迈出槽门,方白一眼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血液就莫名其妙地加快流速。 那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铺着石板的街面上平稳地前行着。许多年以前,这个身影就开始在肠子街的石板上晃悠了,许多年以来,方白把许多的事情都放下了,却总是忘不了这个身影。方白觉得有些惊喜又有些慌乱,她在槽门的木柱上斜倚了片刻,直到前方的身影消失在街口的转角处,才重新挺直身子,迈下槽门外的石坎。 那个中年人叫胡言,是会计师事务所的注册会计师。胡言住在肠子街的街尾,方白几岁的时候就见他老是嘴上衔一支香烟,骑着这么一辆破车从自家槽门口经过,那情形就像小伙伴们糊在本子上的剪贴画,总是一成不变。后来方白上了小学,胡言从方白家门口经过时,常常停下车,将手指间那支快吸完的烟往嘴里猛吸一口,然后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弯腰把方白抱到破车的后座,顺路驮着到学校去。方白觉得坐在车上,把头侧着紧靠胡言宽阔的后背,心里便格外踏实。后来,方白上中学了,她自然不好意思再往那破车的后座上爬,那个位置就被一个漂亮的女人占了去,那阵子方白恨那个女人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再后来,那女人也不坐那位置了,而让给了女人和胡言的女儿胡力。再后来,方白就上省城读书去了,直到今年夏天毕业。没想到,今天一看见胡言骑着这部破车,方白那久违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方白不知不觉就到了茶叶出口公司门前。可当方白迈进公司财务科的门,要向会计领父亲的工资时,会计却是一脸的阴云。会计说:“你还来领什么工资?公司都快倒闭了。” 方白说:“公司不是一向生意红火吗?怎么一下子就要倒闭了?” 会计说:“三两句是跟你扯不清的,你想弄明白,好回去向你老爷子交差,你就去问会计师事务所那些杂种。” 方白不再吱声,低头走出了财务科。公司为什么倒闭,这不是她非要弄清不可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她无法兑现买脱水机回家去的承诺。老父亲在公司里服务了一辈子,退休后公司突然发不出工资了,连脱水机都买不成了,这样的事实,他老人家承受得了吗?方白只恨自已还没参加工作,如果自已有工作有工资了,她会拿自已的工资买一台脱水机回去,告诉父母亲,就说是用父亲的工资买的。 方白在公司门口伫立着,望了望围墙上自己的影子,显得那般无奈。 二 出口公司的会计没有完全说错,他们公司的窘境的确与会计师事务所有一些联系,但根本原因显然不是会计师事务所。这句话是胡言亲口对方白说的。 方白离开茶叶出口公司后,一时无计可施,在路上盘桓着,不想就这么回去向父亲交代。这是愚蠢的做法。方白想,如果这么简单行事,那她是不会饶恕自己的。那么,又该怎么办呢?她先去了哥哥方正的单位。她想要哥哥先出300元钱,买部脱水机回去,账算在她头上,等她安排了工作后,第一个月发工资就还给哥哥。不想方正外出不在办公室。方白只得去找一位要好的同学,她上完中学就参加了工作,借两三百元钱是没问题的。赶到那位同学家里,才知道她去年就去广东赚大钱去了。方白垂头丧气地从同学家里出来,浑身一阵疲软,仿佛连抬腿迈步的劲都没有了。她往路旁的一棵马尾松上一靠,眼睛望着远处屋顶上的阳光,嘴里自言自语道:“怎么就这么不碰巧呢?” 恰在此时,左侧不远处响过一串自行车铃声。方白心下一阵无缘无故的暗喜,立刻就把目光从高处降下来。响铃处果然就是胡言,他正踩着那部破旧的自行车,穿过人流,朝方白这边驶过来。方白顿时双目生辉,冲到路边,把手伸得老长,一阵乱摇乱晃,嘴上不停地喊着:“胡言哥——胡言哥——” 自车行在方白面前刹住。胡言见是方白,也很高兴,一双深沉的眼睛漾满了温暖的笑意。他用一种低沉却很清晰的声音说道:“是方白呀,几时没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也不知缘何,胡言一句平淡的话,就让方白莫名地害羞起来。她的目光从胡言身上收了回去。当方白的目光从自己经高耸的胸脯上掠过时,她的心跳加快了,声音却小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在你的眼里,我总是小姑娘。” 不过,方白的声音再小,胡言也听得清。也许胡言压根就不是听出来而是看出来的,他只要看见方白两片不厚也不薄的唇一翻动,他不用听也知道方白说的是什么。 胡言说:“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一位小姑娘,一位长不大的小姑娘。” 胡言说,“你还记得什么?你爬到我这破车的后座上,让我驮着去上学那阵,你才比自行车的后座高一点点。” 胡言又说,“哎,刚才你怎么叫我来着?” 方白脸更红了,说:“叫你胡言哥,没错吧。” 胡言就笑了,说:“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叫的,那时候你总是叫我胡叔叔。” 方白又说:“现在我长大了嘛。” 方白又说,“我现在差不多跟你一般高了。” 方白说着,就站到胡言面前比高,她的个头已过了胡言的耳朵。方白很得意,转身时,幅度大了些,她那耸着的胸脯就在胡言的肘子上碰了一下。方白身子一紧,眼前就一阵眩晕,浑身酥软得快要支持不住了。 胡言似乎没觉察出方白那极其微妙的动作,他说:“胡言哥也好,胡叔叔也好,都无关紧要。方白你说是吗?” 方白无声地点点头。她觉得胡言那低沉的声音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咐着她。 胡言又说:“还没分配工作吧?” 方白有意识地离胡言远一点,她说:“还没有。若分配了工作,我就不这么乱窜了。” 胡言从方白的话里感觉出方白有什么苦衷闷在肚子里,就问她碰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这一下,方白那塞在心头的烦闷也憋不住了,她一股脑儿就把这半天的遭遇倒了出来,而且泪水都淌出了眼眶。诉了苦,又出了眼泪,方白顿觉轻松了许多,舒畅了许多。 胡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精装餐巾纸,递给方白,说:“到茶叶公司查账是税务局请事务所去的,我也在其中。出口公司这几年的茶叶根本没出口,却年年得了出口退税的好处,事务所帮税务部门查清了这笔账,让公司按章补了退税,别的处罚都没执行。他们发不出工资,毫无理由怪我们。” 方白从那漂亮的硬纸壳里取出一张餐巾纸,在眼角揩了一下说:“可这害得我买不成脱水机了。” 胡言说:“仅仅是脱水机的事,那好办。我家里就有一台,只用过几次,你拿去就是。” 方白说:“我拿走了,你用什么?” 胡言说:“我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平时就很少开脱水机。” 方白说:“那我怎么跟老爸说?” 胡言说:“你真是个傻姑娘。这还不好说?你就说是用你爸的工资买的得了。我当然也不白送你,以后你参加工作有了工资再给我钱也不迟。” 说着,胡言的一只脚已经迈上自行车的踏板,他补充道:“我有件急事先去跑一下。12点整你在家门口等着,我把脱水机送过去。” 胡言将车把一拐,自行车就载着他驶入了熙来攘往的人流。 望着胡言的身影渐行渐远,方白的心头就滋生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她好想追过去,爬上自行车的后座,然后紧紧地紧紧地将自己的头靠在胡言那宽阔而温厚的后背上…… 三 那是一台青松牌脱水机,马力大,声音小,使用很方便。它一进屋,方白妈洗衣服、被褥,便再也不用愁拧不干了。因而方白妈洗东西的兴趣愈加的高涨,只要天气好,她的手心就痒痒,忍不住要去翻箱倒柜,把那些干净的不干净的、常用的不常用的、崭新的破旧的衣服鞋帽和枕巾被套之类搜寻出来,放洗衣机里打过,再放脱水机里甩干,然后放竹竿上晾晒一番。方仁贤在玉兰树上浇水,或傍了玉兰树坐着读《说唐》和《薛仁贵征东》,自然就用不着再担心头上会滴水下来,注意力比以往集中了许多。 只有靠着院墙替母亲择菜的方白,对竹竿上晾着的深红浅绿跟玉兰树下的父亲组成的风景,熟视无睹。她被这些等待分配的日子熬得意兴阑珊。她便用更多的情绪去打捞昔日的心事。她想起她那唯一的一次恋爱。他叫李群,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是她在财专读书时的校友。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这个城市里去的老乡,就凭这一点,他常常来找她,两人不知不觉就好上了。她记得那时两人常常到湘江边去,接受江风和涛声的抚弄。兴致来了,他还会背几句汪国真的诗,惹得她身上要生鸡皮疙瘩。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差一点真的爱上了他。 方白记不得跟李群分手的具体时间了,她只记得跟他分手与最后那个寒假有关,那个寒假她一直窝在家里,李群邀了三次才把她邀了出去。那天双清公园里的雪很厚也很白,他给她照了许多相,两人都玩得挺高兴的。一直到尽兴而归,并说好第二天再去塔北公园。他还坚持要送到她家里,她只让他送到肠子街口的古樟树下,就在这时,从大街往肠子街方向驶过来一辆自行车。这是傍晚时分,天边突然冒出一轮晃白的夕阳,街面上的积雪正在融化。那辆自行车的后座空着,两个轮子在融了雪的路面上悠然滚动着,车上的人围了块宽大的白色围巾,把脖子连同嘴和鼻子都遮住了。那人只顾专心赶路,根本没在意路边古樟树下一双睁大的眼睛,所以很快就晃人肠子街的街口,只留下一道背影,把个融雪的黄昏招摇得非常惨白。 那一阵,方白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那自行车的后座是为她空着的,她只要坐到那个后座上,让自行车驮着悠悠前行,她就能到达她要去的地方。 站在一旁的李群自然弄不明白方白为什么会发痴,他也注意到了方白注视着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他看不出这辆破车以及车上的人有什么起眼之处,值得方白发痴。 一直到两人要分别了,方白都默默地不出一声。李群怕方白忘了第二天的约会,特意叮嘱了一句。不想方白的回答令李群大吃一惊。方白说:“不,明天不去了。” 稍停,方白又说了一句,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张力,语气不容置疑。她说:“以后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说完,方白就坚定地往肠子街迈去,把李群丢在古樟树下愣了老半天。 方白说到做到,之后就跟李群一刀两断,再无往来。回学校后,李群多次找过方白,方白每次都拒李群于千里之外。最后一次,李群一定要讨个说法,方白就说了句“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归属感”。这样,李群才死了心。 方白想着这些往事,地上那红叶苋菜不知不觉就择完了。可当方白妈走过来拿菜时,却见篮子装着不少菜蔸,好多择好的菜叶竟被扔到篮子外的地上了。方白妈就嗔怪道:“方白,你这是怎么了?” 方白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脸涨得通红,她支吾道:“昨晚没睡好,今天有点头晕。”方白于是有了借口躲进了楼上自己的屋里。 方白的屋子有一扇窗户,是朝着肠子街方向开的。方白打开窗帘,初夏的阳光就从外面投射进来。方白倚在窗户上,望望远处那座叫做白马山的山影,又望望街后的资水河,最后把目光收回到近处的肠子街。肠子街是条老街了,因为地势偏僻,城里好多老街都改建过了,而这里依然如故。这也好,落得安静。还有街面上的青石板,总是那么青幽;街两旁的板装屋,板装屋前的小樟树,总是那么古香古色。据说全城也就肠子街还保持原貌,今年春天电影制片厂为了拍红军长征纪录片,还把人马搬进了肠子街,热闹了许多天。 也不知在窗边站立了多久,方白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并不单纯为了观望肠子街的风景。想想这条肠子街,除去她在省城上学的三年,她足足守候了十八年,街上的每一块石板,每一棵树木,每一扇木门,以及每一扇木门里的每一张面孔,她都了如指掌。因此她根本不必跑到窗口上来张望,她就是双眼闭着,这些人和物亦历历在目。 方白知道她实际上是在守望一个人。 她记得那次胡言把脱水机送到槽门外后,便回了他街底的家。她想邀他进屋坐一会儿,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话却未能出口。她也企望胡言能开口,说句请她到他家里去坐坐的话,而胡言也没说什么,掉转方向就上了车。那之后已经好几天了,方白除了有一次在窗边远远望见过胡言骑车出肠子街的背影外,再没见过胡言。 方白想,她得去他家瞧一瞧。 不过要去,总得有一个什么借口,她已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总不能随随便便往一个大男人家里跑。何况人家是有妻儿家小的,还不知道那个女人厉不厉害呢。方白主意已定,就开始挖空心思寻找去胡言家的借口。 聪明的方白,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借口,一个又人情又入理的借口。 四 这是一个微雨的初夏的傍晚,资江边的风吹过来,吹在肠子街的小樟树上,那些不大不小的叶片便随意地拨动着,发出一阵阵哗哗声,将个肠子街弄得有些凉爽了。 方白举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遮掩着她那个白色的身影。也许是父亲给取了这样的名字的缘故,方白自小就喜欢白色,常常是一袭白裙,再加上白跟白面的皮鞋,浑身都透着素洁典雅的高贵气质。偏偏她的头发又格外黑亮和浓重,或云般拢着,或瀑样披着,将一身洁白衬得更加醒目,让她美丽得有如下凡的仙子了。 这天傍晚,方白打着雨伞从肠子街穿过,肠子街的人就觉得夜幕比平时迟来了许久。 方白的鞋跟不轻不重地在敲着街面,一直敲到街底那道古城墙边上,然后方白停止了敲击,同时收起了头上的雨伞,顺便把雨后的一道落霞也收了起来。方白看见了城墙边上那座木板屋的台阶上支着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她心上一阵窃喜,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屋里。 方白迈上台阶。 方白在自行车旁伫立了一会儿,用手在后座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她绕了过去,抬起手来,要去敲那扇木板门。 不期然那扇木板门自己吱一声开了。 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的脑袋出现在门缝上,小姑娘低着头,手中提着一只鼓鼓的薄膜袋,袋子里塞着烂菜叶和别的废物。看得出小姑娘是准备出去扔垃圾。 但小姑娘已被门口的白色身影堵住了。 小姑娘抬起头来,用一双警惕的眼睛望了方白一眼,问道:“你找谁呀?” 方白自然认得小姑娘就是胡言的女儿胡力,她自上幼儿园起就天天从方白家的槽门外经过。方白说:“你是胡力吧?” 胡力点点头。 方白说:“两三年没见,你高多了。” 胡力仍然鼓着眼睛望着方白,一个小身子嵌在门缝上,忘记了进退。 方白说:“我也是肠子街的,你叫我方阿姨,我来找你爸爸。” 胡力这才让开了。 屋里的胡言已经听到动静,这时也来到了门口,他感到意外而又惊喜。他说:“噫,这不是方白吗?你怎么了?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方白一边往里走,一边故作生气道:“到你家里来就是走错了路,那你是不欢迎啰。” 胡言说:“怎能不欢迎?你是仙女下凡,用肠子街的话说是十年难逢金满斗,我请都请不动的。” 方白说:“你几时请过我?” 胡方说:“想请,怕你不赏脸。” 方白说:“你尽说怪话。小时候你要我坐你的自行车,我可是每次都赏了脸的。” 胡言说:“话不能这么说吧,那是你要坐我的车,你忘了?” 说着话,胡言已挪过单人沙发,让方白落了座。又拿出几个富士苹果,用刀削起来。恰好胡力已从外面扔了垃圾回来,胡言又让胡力喊了方白一声阿姨。望着胡力,方白就想这屋里还少了一个人,于是问胡言:“胡力的妈妈呢?” 胡言的脸色略微一沉,即刻又恢复了原样。胡言装做一副轻松的模样,说:“她在这屋里住久了,觉得发闷,便回娘家解闷去了。” 方白是个聪明人,一下就听出了胡言话里的意味。不知怎么的,她莫名地就感到一丝欣喜,仿佛她期望已久的,就是胡言这么一句很明白的双关语。 这时胡言手中的苹果已经削好。胡言削苹果的手法很不错,一刀旋下去,苹果皮像皮带一样连着不断。胡言让苹果皮的带子复又裹了削好的苹果,放到方白面前的茶几上,请方白自己拿着吃。方白说:“等会儿再吃,你自己呢?” 胡言放下水果刀。他说:“我刚吃过晚饭,还不想吃东西。” 方白说:“那你总得干点什么吧!” 方白问这话的原因,是她觉得胡言身上少了点什么,但究竟少了点什么,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胡言弯着他粗大的指关节,在下颏上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说:“陪着你说会儿话,比干什么都重要。” 方白觉得胡言说的并非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她相信话里的真实成分。这么自忖的时候,方白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胡言那粗大的手指上,她猛然想起,那里少了一个男人的特殊标志,方白说:“你怎么不抽支烟?记得从前你是抽烟的,记得从前你手指上夹着一支烟姿势是很潇洒的,我特别喜欢你那抽烟的气派。” 胡言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望着方白,似乎是无法琢磨方白话里的可信度。胡言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一位女孩对男人吸烟表示赞赏。遗憾的是我已许久不吸烟了。” 方白说:“为什么?” 胡言说:“王静雅特别讨厌我吸烟。” 方白知道这个王静雅就是胡言的妻子。方白自然就无话可说了,她伸手拿起茶几上的苹果,轻轻地咬了一口。方白觉得用吃苹果的方式代替说话,也挺有意思的。 坐在斜对面的胡言却不知干什么好了。他大概不会去拿苹果吃的,男人大多对水果没有兴趣。他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衣服口袋外摸了摸,仿佛要摸一盒烟一包火柴似的。但最后他的两只手抓在了一起,接着是嘎嘎嘎几声脆响。他的一只手绞住了另一只手的指节,一连使了几下劲。 胡言的目光从方白年轻亮丽的脸上滑到方白手中的苹果上,胡言的声音带着试探的味道:“你来,有什么事吗?” 方白并没立刻回答胡言。她有意放慢节奏,让这初夜的时光增加些长度。她用桌上的餐巾纸揩了一下自己的双唇,然后裹了苹果核,放人桌旁的小薄膜袋。她说:“我来是想代表我父母亲感谢你的脱水机。” 胡言说:“他们知道是我送过去的了?” 方白说:“暂时我还瞒着。” 胡言说:“最好是永远瞒着。” 方白说:“可我父亲是个精细人,他要看我的发票。” 胡言说:“哦,我知道,今晚你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要来拿发票。” 方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胡言说:“我给你去找一下,还不知道扔在哪个角落里了。我可不敢担保一定能找到。” 胡言转身,进了里屋。 方白心想,她本来的目的就并不是这张发票,巴不得找不到,她好隔三差五来要一次。这么想着,方白就有些得意。 果然,胡言从里屋出来时,双手依然空空如也。他说:“不知道当时塞到哪里了,一时无法找到。我又不到公布财产的级别,也不必担心纪检委来登记家用设备,对这么一张小发票自然就不太在意。” 方白就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她庆幸的就是这个结论。她控制着内心的窃喜,一本正经地说:“那怎么办呢?父亲再朝我要的时候,我拿什么作交代?” 胡言就安慰方白:“你别灰心,星期天我再好好找一找,说不定夹在哪本书或哪个小本子里了。” 方白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样子,一边站起身,一边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期待星期天了。” 胡言说:“一定,星期天一定给你找到。” 五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方白先上了一趟街,她到商店里采购了两样东西。方白早就设想过了,她要给胡言带去一份惊喜。女孩们总是富于浪漫情怀的,她们不会放弃生活中应有的小情调。 这个商店就在肠子街口的西江大街,车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尽管如此,方白走出商店时,还是无意间瞥见了人流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依然风姿绰约的女人。 那个女人曾无数次地占据过胡言那辆自行车的后座。可此时,她却一手举着阳伞,一手挽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臂膀,趾高气扬地从街对面横了过来,而且眼看着就来到方白的身旁。方白不想让那女人发现自己看见她挽着不是她男人的另外一个男人,方白想背过脸去。 可方白回避不及,那女人的目光电筒一样扫过来,跟方白的视线碰到了一起。方白的头定格在了那里。 那女人一怔,步子停顿一下。很显然,她已经认出了方白,但这仅仅是瞬息之间的事。很快的,她却往男人身上一靠,转过头,从方白身边晃了过去。 方白心上,生出一份莫名的怅惘。 她不知道这份怅惘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胡言。如果是为了自己,那是因为她捷足先登,在方白还小的时候就抢走了胡言的缘故吧?如果是为了胡言,是不是因为她已投靠了另外的男人,而胡言还浑然不知? 方白望了一眼西江街上的人流,觉得有些茫然了。她把坤包的带子从左肩换到右肩,朝着地上的小石子踢了一脚,而后朝肠子街方向缓缓踱去。 星期天的肠子街失去了平时的寂静,多了几分喧嚷。小孩们大概在备战期考,靠着小樟树专心背诵课文。休假在家的男男女女,把麻将桌搬到了街边,稀里哗啦开了局。还有抽牌看相的、卖囟豆腐茶蛋的、吆喝着补锅磨刀剪子的,把一条窄街挤得更窄了。方白在纷繁中缓缓穿越,偶尔跟熟人打声招呼,或点个头,递个笑脸,没多久就到了街底。不知不觉也就把刚才那份怅惘淡漠了。是呀,那个她一直记挂着的人正在家里等着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方白来到胡言家的门口时,那道木门微微张开着,方白知道这是给予她的一个暗示。方白推门而进,显得那般轻车熟路,三两步来到客厅,就见地上摊满了打开的和合着的书刊杂志,胡言正杂乱无章地翻找着,脸上、衣服上沾了不少的灰尘。见状,方白就开心地说:“是不是鬼子进村了?” 胡言抬起头来,张嘴笑了笑,他的那口牙齿今天显得很明亮,他说:“谁叫我许的愿,今天把发票找到给你。” 方白说:“我并没叫你一定要找到。” 胡言说:“发票不到手,我是食不美、寝不安哪。” 方白说:“不至于吧!” 胡言说:“我这人向来喜欢拿鸡毛当令箭。” 方白舒心地笑了。 方白说:“你总不能这么怠慢我,让我站着吧?” 胡言赶忙把沙发里的书本拿开,顺便用衣袖在上面揩了揩,向方白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方白怕踩着地上的书刊,踮起脚尖,见缝插针,弹跳着跨越迷阵,到达彼岸,落座于胡言腾出来的沙发。 方白坐在沙发里,望着胡言为了那么一张无关紧要的发票这么大动干戈,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她把包放在沙发上,开始帮胡言收拾地上的书刊。方白说:“别找发票了,等一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包你高兴。” 胡言也不再翻找,学方白样开始摞书。他说:“什么东西包我高兴?” 方白说:“你猜猜?” 胡言说:“一本新书,关于甲A联赛的?” 方白摇摇头。 胡言说:“一盒磁带,西北歌王王洛宾的专辑?” 方白依然摇头。 胡言瞟了一眼沙发里的坤包,说:“这么一个小坤包,能装下什么呢?对啦,它能装下一块面包,再加一句名言——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方白觉得胡言的话真有点意思。她说:“你的想象力好像很不错。” 方白还想问:“不知你能否想象得出你妻子挽着别的男人招摇过市的情形?” 但方白忍住没这么说。 方白说:“看来你是无法猜中的,过会儿收拾好了这些书刊,我再把谜底告诉你。” 两人于是三下五除二,将书本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然后,方白将坤包从沙发上提了起来。她一边拉开包的拉链,一边对胡言说:“你把手掌张开,再闭上你的双眼。” 胡言很听话地照办了。 胡言意识到一只温润而细腻的小手托住了他的手背,与此同时,另一只同样温而细腻的小拳头悄然投进了他的掌心,那份微妙的依恋,就仿佛暮归的小鸟回到了自己栖居已久的窝巢。 蓦然间,胡言的血液里就长出一股力量,他想把掌心握紧,永远握紧,不让这只可爱的归鸟飞离窝巢。 可胡言究竟不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了,理智让他做出了相反的选择。这是一个多么纯良的姑娘,他真不应该对她有半点非分之想。 方白也许并不知道,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胡言的内心会涌起一股巨浪。她只看见胡言的双眼一直规规矩矩地合着,没丝毫作弊的迹象,她的手开始撤退。她那握着的小拳松开后留下要留下了的东西,便小鸟一般飞离了窝巢。 方白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胡言睁眼往手心一瞧,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只普通的打火机。 胡言有些发蒙,不知方白为什么要送他打火机。胡言说:“你是不是要我学周瑜,火攻曹营。” 方白没回答胡言,又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一起放进胡言的掌心。 那是一包精装白沙香烟。 胡言的喉头就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的一只手已把打火机拿起来,在那盒白沙烟的硬壳上轻轻顿了几下,顿出几声不太响亮却有几许激越的哒哒声,但最后胡言还是把烟放到茶几上。胡言说:“方白,你真是个怪人,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女孩会劝人抽烟。” 方白没直接回答胡言,方白心想,那个王静雅已经投靠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你却还要为她守戒? 方白望着胡言那略显憔悴的脸,说:“看你这气色,纯粹是戒烟戒的。有必要为戒烟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胡言说:“你是要我重操旧业啰?” 方白说:“如果戒烟戒得太苦,完全没有必要。人活在世界上已经够累的了,若有一种方式能使自己放松一会儿,就不要舍弃了这种方式,哪怕要为这种方式少活几年。” 胡言望着方白,想不到眼前这位姑娘会说出这些不乏哲理的话来。 胡言就把烟盒撕开了。他用他那又长又粗的指节夹了一支烟,然后当一声点燃打火机,将烟点着。就在烟头的火光一闪一烁的同时,胡言的胸腹也跟着一起一伏着,之后有青幽的烟雾自他鼻孔喷出,缭绕在空中。立即,胡言的双颊泛光了,目光中透出久违的神采。 方白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胡言的身上。他觉得胡言那个吸烟的派头很耐看,有一种迷人气质。方白说:“很小的时候我就见你吸烟了,我特别喜欢看你吸烟的样子。” 久违的烟味使胡言很满足,方白的目光和她的声音同样使胡言很满足。胡言一下子就意识到,他又找回了从前的自己。 胡言深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姑娘的存在,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他的什么。 六 那个星期天方白离去之后,胡言呆坐在沙发上,久久无法平静。他一支接一支抽着方白送的那盒精装白沙香烟,让烟雾把自己包裹起来,就像春蚕吐丝,要把自己织进雾网之中。胡言记得,他是三年前因为王静雅的逼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烟戒掉的。他忘不了那段戒烟的日子,他寝不稳,食不甘,人的精神几乎濒于崩溃。应该说,他不是一个意志薄弱者,当初父亲因武斗死于非命,母亲也由于父亲的屈死而郁死于这座祖传的旧屋,胡言凭着街坊的帮衬,逐渐成长,弄了自考文凭,找了工作,又讨了媳妇,在肠子街是为人盛赞的。他不相信自己下了决心戒烟会戒不掉。只是,这一来害苦了他。要知道,他是在家庭灾难最深重的时候染上烟瘾的,烟龄已经二十多年。可以说,香烟已成为他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凭着它战胜了苦难,逐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所作为的人。细想也是,半辈子的人了,他不唱歌跳舞,不赌博吸毒,也不拈花惹草,唯一的一样嗜好就是吸几支烟,若再把这也戒掉,那么他的生命就会变得更加空洞。有人到上帝那里讨教幸福的秘籍,上帝问你抽烟吗?那人说不;上帝问你喝酒吗?那人说不;上帝问你赌博吗?那人说不;上帝问你玩女人吗?那人说不,上帝最后有感而发了,上帝说那你活着干什么?胡言想,如果他戒了酒再去问上帝,那得到的答复也会毫不含糊。 事实是,胡言最后还真把烟给戒了,戒得很干净、很彻底。 却万万没想到,胡言的精神就再没以前那么振作了。对工作、对生活少了许多的兴致和热情,包括对妻子王静雅,他的兴趣也越来越淡薄了,好像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杯寡淡的白开水,激不起他的激情。最后他终于委顿了,王静雅怎么引诱他、挑逗他,他都无法雄壮起来。王静雅开始还想挽救胡言,给他进补,拖他去找心理咨询医生,看看没有效果,也就放弃了努力。王静雅正是充沛饱满的年龄,胡言的冷淡使她度日如年,她再也没法在这座住了十余年的旧屋里憋下去了,清了几样东西回娘家。胡言呢,巴不得王静雅离开,他就带着女儿胡力过上了清静日子。 却怎么也没想到,天上掉下个方妹妹,胡言那静如止水的生活,被投进一块石子,激起了乱晃的波澜,而且她还送来一包香烟,让他当场破了戒。 此时的胡言才意识到,他尽管已戒了两年烟了,但他身上某一处最重要的触须和感知,依然为那久违的香烟保留着。原来对烟的那一份亲情,早已渗透进了他的血液。所以,半包烟燃完,他便渐渐找回了从前的那个胡言的状态。 过足了瘾,胡言把手上的烟屁股揿熄,投进了健力宝空瓶做的临时烟灰筒,把另外的半包精装白沙收进衣袋。空中的烟雾正在四散,胡言朝窗外望一眼,发现暮色正在降临。他想起胡力还在音乐老师家里学钢琴,该去接她回家吃晚饭了,于是抬腿出了门。 音乐老师的家就在西江大街,胡言是步行过去的,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把胡力从教师家一接出来,胡力就敏感地嗅到了胡言身上那份消失了多时的气味。胡力用惊奇的目光望着胡言,说:“爸,你抽烟了?” 胡言点点头。 胡力说:“你不戒烟了?” 胡言说:“你妈妈不在,还有必要吗?” 胡力低下头,迈着碎步,她说:“书上说了,吸烟有害。” 胡言伸手在胡力头上抚了抚,说:“你是正确的,全世界都在禁止吸烟,我们都有了禁烟日。可你还小,你暂时还不会明白爸爸染上烟瘾时的处境有多惨,是这么一支烟帮助爸爸战胜了苦难的。你当然也不会懂得爸爸戒烟后的悲哀,爸爸实际上又遭受了第二次苦难,而这第二次苦难,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少年丧父、失母更为惨重,爸爸重新抽烟,是为了挽救自己。” 胡力听了爸爸的话。她当然没法理解进去,但她知道爸爸说的是心里话,知道那一支烟在爸爸生命里所占据的分量。 父女俩回家后,简单地弄了点晚饭吃了。胡力第二天要赶早上学,饭后她看了一会儿电视便睡了。胡言则走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器,冲刷了一阵。要穿衣服的时候,闻到了衣服上一股并不明显的烟味,他便顾不得去穿衣服,先点上一支,悠然抽起来,就觉得身上那纽结了多时的经络舒放了畅通了,一股力量在体内鼓胀起来。他意识到他那沉寂了两年多的意念已开始复苏,就如冬眠过去的枝头,已开始蠢蠢欲动,要萌生勃然的生机。 胡言低头一瞧,发现他男人的根本,一反过去的委靡不振,有点像模样了。 胡言的心上于是生出一份渴望,他渴望着找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的变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变化太重要了。 但胡言没这么做,找一个人谈论自己,男人们不习惯这样,何况找一个能倾吐心里话的人,在现今这个忙碌而现实的世界里,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胡言也动过念头,去找一找王静雅,告诉她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完全可以做她的合格丈夫了。可旋即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自从王静雅离开后,他就再也不愿接触这个女人,觉得自己与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尽管形式上他们的夫妻关系还没有解除。然而,鬼使神差,有一个傍晚,胡言还是不知不觉走向王静雅的娘家。后来胡言自我反省了一下,毕竟跟王静雅生活了十多年,要把这段姻缘完全舍弃,潜意识里不甘愿。或许是要向她证明,他已不是她离开时的熊样了,他又找回了当初的雄性。 可最终,胡言彻底消除了自己的幻想,他没有丝毫必要留恋那段婚姻或向王静雅证明什么了,他意识到这一切已显得那么多余。 因为那个傍晚,王静雅从娘家那个小巷里走出来时,胡言看见她的手臂紧紧地吊在一个英俊的男人的臂膀上。当时王静雅没发现站在百货商店门帘下的胡言,她和那男人依偎着走出巷口,往西江大道的南端走去。不知是出于一种醋意,还是一种好奇心,胡言躲闪着跟了上去,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国民党特务暗中盯梢扮成夫妇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一样,以至于后来胡言一想起那天自己鬼头鬼脑的作为,就觉得滑稽可笑。 那天傍晚,王静雅和那个男人径直进了西江夜总会的大门。那道大门胡言从没进去过,但他听说那是全城最豪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换言之,那是富人的天堂。胡言无声地离开了西江夜总会。他后悔自己这一次毫无意义的傻了巴唧的行动。他拐进肠子街,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无法与肠子街的宁静相比,只有进入这块静土,他才会变得轻松自在。 经过方白家的槽门边时,胡言放慢了脚步,他意识到了已经好几天没见方白。他心里说,方白啊,是你让我重新找回自己的自尊和自信,我真不知怎样才能报答你呢。 七 胡言还不知道,方白已找过王静雅一次。胡言是王静雅后来到家里来跟他商量离婚的事的时候才知道的。 方白是在王静雅娘家那条小巷里堵住王静雅的。那是子夜12点时分,方白已是第三次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守候了,前两次她都扑了空,因为王静雅彻夜未归。 街灯无精打采地散泻着暗淡的光,王静雅跟那个男人在街边刚分手,正低头往巷子里走。方白从树荫下走出来,喊了王静雅一声,王静雅就站住了。王静雅身上浓重的香水味混杂的烟气酒味,以及只有那种缺少空气流通的包厢里才会有的怪味。方白歙了一下鼻翼,借着街灯在王静雅那涂抹得眉重唇厚的脸上瞟了瞟,说:“你不认识我了?” 王静雅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位素装的仙子般的女孩,猛然想起几天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两道怪怪的目光,王静雅就笑笑说:“我认识你,却记不得名字了。” 方白说:“我是肠子街的。” 王静雅就“哦”的了一声,说:“知道了,你就是方家院里的方白。” 应该说,两个女人的见面还是友好的,因为开始她们还没涉及胡言。女人与女人之间,只要不牵进她们都在乎或与之有关的男人,一般不会出现火爆场面。这也许是方白的聪明之处,她尽量不让胡言这两个字眼从自己的口中冒出来,她反复提到的是胡力。她说:“我看见胡力从我家门口经过,到学校去上学。” 王静雅说:“她已经读小学六年级了。” 方白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据说课余还在学钢琴呢,是吗?” 王静雅点一下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方白说:“胡力自己说的。” 王静雅没吱声,头靠在身后的梧桐树上,轻轻吸了口气。 方白又说:“从长沙毕业回来,我怎么没见你在肠子街出现过?” 王静雅说:“我住在自己的娘家。” 方白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王静雅说:“我跟他分居了。” 方白说:“为什么?” 王静雅说:“他变成了废人。” 方白这一下迷惑了,一时弄不清王静雅的话是什么意思。王静雅便苦笑了一声,说:“废人就是假男人,不中用的假男人。” 方白的心陡然间沉了一下,尽管她还是未婚女人,但她还是听懂了王静雅的话。她真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她曾在书本上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男人这方面出了毛病,绝大部分是心理上出了故障,而胡言无论怎么看,都是十分健全的男人,应该不会出现差错的。 一旁的王静雅当然不会想到,她的话会使方白产生这么大的震动。她还不知道方白正在暗恋着胡言,更不知道方白这次跟她的邂逅是方白有意识的行动。 王静雅说:“这些事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 方白说:“这样不是苦了胡力吗?” 王静雅说:“这有什么办法呢?” 方白说:“你只要考虑到胡力,你就应该回到肠子街去。” 方白这句十分平淡的话多少给王静雅的心理造成了些压力,她并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没出现吴刚亮的话,她可能早就像方白说的那样去做了。 至于方白,她这么说,心里是矛盾的。从胡力的角度、从胡言这段十多年的婚姻来说,她希望王静雅能这么做。而对她自己来说,她又希望王静雅反其道而行之。事实上,方白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深藏着一种动机的。她知道女人很难从正面听进另一个女人的意见。尤其是对跟自己容貌、气质不相上下的女人。方白是在正话反说,她想让王静雅放弃这段婚姻。如果方白劝王静雅离婚,而王静雅又怀疑她的动机,那王静雅肯定要抱残守缺,绝不肯退让分毫了。 尽管方白的动机隐藏得很深,但王静雅还是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女人都是机敏的兔子,她们的神经的触须总是出奇的敏感。也许关于胡力和王静雅的生活,王静雅认为方白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倾注这份关注,在王静雅的看法里,方白多少有点狗咬耗子的味道。王静雅不愿方白再谈论自己的家庭,她一边把头从梧桐树上抬起来,一边打了个哈欠,向巷子深处自己娘家那个方向望去。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方白知趣地道了句告别之类的话,跟王静雅分了手。她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走过西江大街,走进肠子街。夤夜的街头行人稀落,方白听见自己的鞋跟一下一下敲着街面,把自己的心情敲得很寂寥。她不相信王静雅说的,胡言会是一个废人,但王静雅的话让方白的心绪变得紊乱起来。方白真想立即跑到胡言的面前,向他问个究竟。但转而又想,自己一个姑娘家,去问一个大男人这方面的事情,问得出口吗?何况现在自己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还不知道人家心里有没有自己呢。 这么一想,方白就自哂了,在心里直骂自己神经病。她决心置若罔闻,把烦恼丢开。可没过两分钟,王静雅刚才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来。方白想看来这事在她的脑海里抹都抹不掉了。而且她还想,万一王静雅说的是真的呢?那胡言这一辈子不就毁了?在内心深处,方白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和胡言联系在了一起,尽管这种联系显得有些幼稚,有些为时过早。 方白暗下决心,这几天找胡言一次,也许她会有办法证实王静雅那句话的真假。 八 自那天晚上跟方白见过一面之后,王静雅已好几天没去跟吴刚亮会面了。吴刚亮往王静雅工作的单位打了几次电话,王静雅都借故推掉了约会。王静雅在电话里说:“这几天身上不适,心情很不好。”吴刚亮说:“要不要去看看你?” 王静雅就笑了:“你来看我?凭什么来看我?凭跟我上过几回床就来看我,难道你不怕我老爸拿刀子割你的脚筋?” 王静雅是半年前跟吴刚亮碰在一起的。那时候,王静雅已和胡言分居,确切说分床有一年之久了。王静雅守活寡的日子的确难熬。恰在此时,她遇上了吴刚亮。王静雅跟胡言大吵一场,然后回了娘家。在娘家总比在胡言眼皮下自由得多,她可以频繁地跟吴刚亮约会。 吴刚亮是王静雅高中时的同学,那个时候吴刚亮除了长相英俊外,再没有任何别的长处,全班的女同学包括王静雅在内,都在背后叫他金箍马桶。可谁料想在社会混了几年,这只金箍马桶混出了点名堂。原来高中一毕业,他就入伍当了兵。那兵其实不是什么好兵,是炊事兵,过去叫火头军,没有谁瞧得起。岂料他却在这个位置上干出了来头。他用自己手头的勺子把首长喂得十分满意,两年下来就提了干,快转业时还突击提了司务长。军队转业安置向来优先,他凭借突击及岳父的关系,很顺利地进入了政府机关,弄了个副科长的位置。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也满足了,他不必有太多的奢求。谁知他老婆刘亚男当上报社广告部的主任,把事业搞得很红火,带回家中的钞票和物资远远超过了他,他心里不平衡了,觉得一个大男人的面子没地方搁。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地遇上了王静雅,吴刚亮心上某一根已经麻木了的弦被拨动了。原来上中学时吴刚亮就悄悄追过王静雅,只是吴刚亮德智体美没一项拿得出手,王静雅嫌他是金箍马桶而对他不屑一顾。想不到十多年后两人见面了,而且王静雅风韵依然,吴风亮也变得能说会道,加上王静雅的婚姻正是岌岌可危的时刻,两人于是一拍即合,很快黏在了一起。 只是女人无论何时何地,总比男人多一些顾虑。王静雅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女儿胡力。尤其是方白跟她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她对胡力的挂念便更多了,胡力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没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胡力。眼见胡力一天天长大了,一个姑娘家没有母亲的关照,而跟父亲住在一起,有些话总不好说,有些事总不好办。何况胡力就要考初中了,她多么需要一个和睦的家庭环境啊! 王静雅准备去跟胡言交涉一次。 走进那个她住了十多年的家,却没有胡言的影子,只有胡力在桌边写作业。当时胡力回头朝王静雅看了一眼,目光中不可掩饰地闪过一丝惊喜,但胡力很快又把脸背过去了,继续写她的作业。 见胡力这样,王静雅一阵心酸,泪水都差点要掉下来了。 王静雅轻轻走过去,在胡力身后站立一会儿,伸手在胡力的肩膀上抚了抚。胡力停下手中的笔,木然僵持了一会儿,然后反手拿开了肩头王静雅那只手。 胡力说:“我不想让你碰我。” 王静雅的手悸颤了一下,她放慢了语速,说:“你是我的女儿。” 胡力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王静雅说:“你是我生下来的。” 胡力说:“你只知道这么说,可你恐怕没这么想过。” 王静雅在屋中怔了半响。她知道胡力说得有道理,胡力恨她也恨得有道理。 王静雅坐到了沙发了。她看到了茶几上那健力宝罐子做的烟灰筒了。她很明显地感觉出了屋子里的烟味。不知怎么的,王静雅生来就不习惯这种味道。结婚前,她甚至因为胡言抽烟几次都差点放弃婚约。结婚后,她因为胡言嗜烟而吃尽了苦头,常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后逼着胡言戒了烟。此后两人有过一段非常和谐的夫妻生活,彼此对对方都很满意。没想到,胡言那方面的能力慢慢衰退了,两人的关系又紧张起来。王静雅也悟到过,可能是因为戒烟胡言才失去功能的,但她又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因为无论哪本医学书还是哪位医生,都说戒烟对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不肯承认这是戒烟的结果。更何况,已经成功地戒了烟的胡言,也不愿破戒。他说好不容易戒掉了,开戒后再戒就更难了。 但胡言终究还是把烟灰筒放到了茶几上。 王静雅陡然又想起了吴刚亮,这个男人别的优点没有,却有一个优点,不抽烟。吴刚亮曾几次在王静雅面前说,他不讨厌金钱和美女,却讨厌烟味。王静雅想,这大概也是她愿意投入吴刚亮怀抱的理由之一吧。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胡言回家,王静雅只好站起来准备离去。她怕影响胡力的学习,她说:“胡力,妈走了。” 胡力不理会她,一心写她的作业。 王静雅只得望了胡力的背影一眼,悄悄向门边走去。她感到很失落。 她刚出门迈下台阶,就听见胡力从后面抛过来一句恶语:“你走吧,快走吧,快到你的野老公那里去!” 而后,身后的木门重重地关上了。 痛苦的泪水开始是盈满眼眶,旋即就毫无顾忌地滚到两腮上。 王静雅也许没想到,胡力曾好几次在放学的路上,远远地望见她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招摇过市。胡力虽然恨妈妈跟她爸的吵闹,但最恨的还是这回事,胡力为此感到绝望。 踉跄着,王静雅在街上疯跑了几步,然后截住一辆出租摩托,爬上去,飞快地向肠子街口驶去。 见到吴刚亮后,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弄得吴刚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哭够了,王静雅咬牙切齿地说:“我们都离婚吧,我要和你结婚!” 吴刚亮吃了一惊,可他面对王静雅那凶狠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说:“听你的,先离婚,再结婚。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离婚和结婚吗?” 九 王静雅到肠子街去找胡言的那天,胡言和方白去了资水河上游的白马滩。白马滩在白马山下,白马山下有一个乡镇企业叫白马印刷厂,白马印刷厂因为漏交所得税的事,税务局委托会计师事务所去查一下账目,任务刚好落到胡言的头上。为了办好这件事,出发前胡言查了一下有关方面的资料,竟在一本税收法规汇编书里意外地发现了一直未找到的那台脱水机的发票。因此,临出发前胡言特意把发票给方白送了去。方白听到胡言的自行车的铃声,便下了楼来到街旁。胡言的自行车铃声比别人的铃声清脆响亮,方白隔着老远都能听得出来,于是他们不谋而合的把铃声当成了相约的讯号。 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他们经常会面的小樟树下的。胡言还在车上,只用一只脚支着街边的石坎。胡言说:“我要去白马印刷厂办点事,来告诉你一声。” 方白说:“我又不是你的所长,用得着请示我吗?” 胡言说:“你比所长更重要。” 方白说:“真的吗?” 胡言说:“真的,现在这个年代,都懂得听女人的话跟党走。” 方白说:“统筹兼顾。” 胡言说:“对,爱江山更爱美人。” 方白说:“我不是美人。” 胡言说:“你是美人鱼,就如传说里说的。” 方白说:“你这套台词已经跟多少个女人朗诵过了?” 胡言说:“不,这套台词是昨晚上编好,今天早上才背熟的,这是首场表演。” 方白于是开心地笑了,说:“你真是个全才,自编自导自演,你完全可以进军好莱坞了。” 胡言也笑了,从衣袋里拿出那张发票,递给方白。说:“翻资料时偶然发现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方白将发票接过去一瞧,立刻摇了摇头。她说:“是假发票。” 胡言说:“怎么是假发票?这是原始资料,真凭实据。” 方白说:“你说的肯定没错,可偏偏有些东西就是因为真实了才管不了用,要不曹雪芹怎么会说假作真时真亦假?” 胡言被方白搞蒙了。 方白觉得胡言那傻样很有趣。她说:“亏你还是天天查账的。你想想,这脱水机是拿爸爸这个月工资买的,而发票上日期却是去年的,你说你不是开了一张假发票?” 胡言这才恍然大悟。他说:“看来拿真凭据去证实假事物,那真的便也假了。” 方白把发票退还给胡言,说:“你太在乎这张发票了,你想想看,我要到你家里去,我不去找你要发票,又找你干什么?” 胡言终于明白,方白朝他要发票,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借口。也许这就是女人与男人的不同之处吧,男人喜欢直奔主题,而女人善于迂回渐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方白说:“你去吧,别耽误了你的正事。” 胡言于是掉转车头,回了肠子街尾。他还要去拿个文件包,而且白马滩在街尾那个方向。 没料到,胡言拿了包,骑着车刚出肠子街,就碰上了方白。方白手中拿着一顶蓝色的太阳帽,站在路边的电线杆下,那宽幅的白色裙裾被郊外的风吹拂着,鼓起来,托出方白那修长而丰满的大腿。 胡言的眼前顿时花了一下。 胡言在方白面前停下来。胡言问道:“你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里?” 方白说:“我有一条捷径。” 胡言这才想起方白家屋后有一条偏巷可直接插过来。胡言记得小时候那里有一条道路,两边是成片的橘林,胡言和小伙伴们常到那里偷吃橘子,后来橘树成了民房,把一条路挤成了小巷,于是便很少有人从那里走了。胡言说:“那你准备到哪里去?” 方白说:“白马滩。” 胡言说:“白马滩?” 方白说:“对,白马滩。” 胡言说:“你去干什么?” 方白说:“干什么?你可以去,难道我就不可以去?” 胡言这一下才懂了方白真正的意图。她感激方白那份良苦用心。他想,一个多么重情的姑娘,如果王静雅也这样待自己,那该多好!胡言在方白身上瞟一眼,又用手在后座上拍了拍,说:“那就上车吧。” 方白走了过来,站在车旁。 胡言等着方白上车。 可方白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胡言已用双手稳着车把,却不见方白的动静,胡言说:“怎么还不上车?” 方白说:“我上不去。” 胡言觉得好笑,说:“又不是悬崖峭壁,有什么上不去的?” 方白说:“上不去就是上不去。” 胡言终于明白过来。 他把后轮的支架支起来,然后转身朝向方白。方白的目光在胡言的脸上一闪,就飘到了远处。在阳光的辉映下,远处那条宽阔的资水河荡漾着,泛着明媚的波光。 胡言的目光则像一匹轻柔的绸缎,飘过方白那妩媚的脸庞、那隆起的胸脯,最后悬挂在方白细柔的脸际。胡言想起方白小时候坐他自行车的情形,每次都是他伸手揽着她的腰,把她抱上车的。 胡言的心跳明显地在加速。 他的手犹豫着,向方白的腰间伸过去。 方白的双颊陡地绯红了,像绽开了桃花,像抹了艳丽的朝霞。 胡言的手很明显地触着了方白的腰肢,但立刻它又退缩了,仿佛触电一般。胡言也觉得奇怪,他跟王静雅生活了那么多年,无论是热恋的时候,还是结婚之后,都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难道女人与女人会有这种说不清的区别吗? 在这样一个极微妙的瞬间,方白也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是渴慕了许久的时刻。想不到这个时刻的到来,依然会给予她无法预想的触动。她的目光已经收回来,她望着胡言的脸,在那里发现了一种羞怯的虔诚。方白的眼前有几许晕眩,她的血液涌动着、膨胀着,宛若突涨的春江水。她急切地伸出自己那只战栗着的手,抓起胡言那只长手臂往自己的腰间围绕过来。顷刻,方白就瘫软了,瘫软在胡言的依托里。 就这样,胡言通过自己魔一般的手臂,把身上全部的能量、全部的感觉一下子都传导给了方白,两人于是像两块烧红的铁一样,几乎就要熔化在一处了。 但胡言不敢犹豫了,他弯下身,另一只手托住方白的双腿,一下就把方白那个柔软的身子抱离地面,然后轻轻放置在后座上。 之后,胡言才一蹬脚踏板,自己也上了车。 这辆多年的破旧的却依然性能颇佳的自行车,载着一份期待了多年而终于碰撞在一起的柔情,悠然行驶在郊外的柏油路上。初夏温煦的风,挟了资水河潺潺的波语,沾着绿色田畴的芬芳,拂过两人的面颊。方白幸福地偏着头,把脸蛋贴在胡言宽阔的后背上,一边听着自行车的胶轮碾压着柏油路面发出的吱吱声,一边回味着小时候也这样靠着胡言的后背,任他不紧不慢驮着自己去上学的情景,心中美极了。方白想,有些体验和感觉是会渗透进骨血里去的,人因为它的滋养才变得丰沛和饱满。 方白即刻就在心里否定了王静雅给胡言下的那个可怕的结论,她已从胡言无声的行动中领悟到了一切。方白想,如果不是真男人,那只手臂绝不会那般富有磁力和柔情,绝不会给予女人那么一种实实在在的而又令人迷醉的归属感。胡言的后背,可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幸找得到的依靠。 也许是怕打断方白的心事,胡言一直未语。他感觉得出,今天的心情就像这郊外的山水和草木,那般清新朗润。受到了胡言的感染,脚下这辆破旧的自行车骑起来也毫不费力,仿佛也有了灵性。胡言清楚,这辆自行车是旧了一点,但胡言却对它情有独钟。算起来,自行车跟随他也有十五六个年头了,期间换了两回轮胎和一些小零件,车架和钢圈却一直是原来的。现在街上骑摩托的越来越多,胡言的男同事中大部分换了嘉陵、南方和海王。他们常常鼓动胡言买摩托,胡言也动过念头,欲换辆摩托抖抖威风。可最终他还是舍不得这辆骑习惯了的自行车。细想也是,这个四十来万人口的中等城市的城区并不大,上班才四五里的路程,有辆自行车已经足够。何况胡言生性不喜欢东奔西跑,买辆摩托的确浪费资源。就这样,胡言打消了鸟枪换炮的念头,一直留着这辆飞鸽牌自行车。 只是,胡言并不知道,十多年前那个曾搭过这辆自行车的小姑娘,总忘不了这辆自行车曾给予她的温馨,一直等待着重温她的旧梦。 在郊外的柏油路上,飞鸽牌自行车承载着两个人的心情,碾过十余年的岁月,平衡地驶向那个叫白马滩的地方,驶向他们人生的新的目的地。 阳光在自行车那道被刹车橡胶磨得锃亮的钢圈的印痕上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十 方白妈觉察到方白身上正在起着一种什么变化,这种变化似乎是从人夏以来开始的,但方白妈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变化,它不太明显,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知女莫若母,妈妈的心总是连着女儿的心。方白妈记得方白刚从长沙回来的那阵一直为分配的事犯愁,情绪有些低落。但不久方白就从那种情绪里走了出来,她的声音仿佛轻柔了,她的顾盼似乎多了一些色彩,连脚下的步子也无意间增加了弹性。尤其是最近几天,一向文静的方白竟然爱说爱唱了,好像心中有什么高兴的事压也压不住。 方白妈终于意识到,方白一定是交上如意的男朋友了。 方白妈自然也就跟着女儿一起高兴起来。方白妈想,那一定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有一个好工作,有一个好性格,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很有修养。方白妈就想起那个曾经来找过方白几次的李群,那个小伙子倒也不错,外表帅气,谈吐不俗,找这样的男朋友,她做妈妈的还不会反对。方白妈一高兴,就不免要跟方白的爸爸方仁贤聊上几句。她说:“老头子,你看出来没有?” 方仁贤正捧着《说唐》看得入神,他随口说道:“看出来了,罗成这回又要杀回马枪了。” 方白妈就骂了一句,过来拿掉了方仁贤手中的书,压低声音道:“谁跟你说罗成了,我是说你的女儿方白。” 方仁贤把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取下来,望一眼方白妈,说:“方白?方白不是在楼上吗?” 方仁贤的话音没落,方白就出现在栏杆旁。两位老人便立即闭住嘴巴。 方白这天正在清理从学校带回来的两只箱子。离校时很匆忙,有用没用的东西都往箱子里塞,塞得乱七八糟的。刚刚方白就清出一叠无足轻重的书刊,把它们摞到栏杆旁,等收破烂的来了卖掉。 方白妈上了楼,进了方白的小屋。母女唠叨了两句闲话,方白妈就转弯抹角提到了她最关心的话题,她说:“那个李群好久没到家里来了,他分配了没有?” 方白一边整理着那些她认为重要的书籍,一边随意说着:“他一毕业就去了广东,据说他的舅舅在那边办了一个很红火的公司,他要跟舅舅一起发财。” 方白妈说:“那小伙子一看就知道会有出息的。” 方白说:“管他有没有出息!” 方白妈说:“你和他……” 方白白了她妈一眼,说:“你别把我和他扯在一起好不好?” 方白妈摸不透方白的心思,又不好深究,只好从方白的小屋里退了出来。她想,也许是方白害羞,不肯实说。 方白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方白恋着的是一个比自己大了十五六岁,而且有妻子女儿的胡言。 是的,现在的方白满脑子里装着的就是胡言胡言胡言,胡言已偷走方白那颗纯洁美丽的心。 方白又想起那天她和胡言在白马滩待过的那段幸福的时光。 那天他们只花了四十多分钟就赶到白马印刷厂。方白本来就是学财会的,所以她也以会计师事务所的职员的名义,帮助胡言清起账来。白马印刷厂开业只一年多时间,账目并不多,胡言和方白将台账和原始凭证一核对,要厂长在上面签了字,就离开了印刷厂。这时才刚过下午2点,两人就去了资江下游的白马滩。 白马滩是一个宽阔的沙滩,银白的细沙宛若白雪一般,厚厚地铺着。胡言把自行车支在水边的沙地上,捧起静若处子的江水,抹了一下沾了风尘的脸。站在一旁的方白从包里拿出一方手帕递过来,让胡言揩去脸上的水珠,然后方白也蹲向水边,但她没有马上把手伸进水里,却欣赏地瞧了瞧水中那张脸蛋,那是一个灿烂如春的盛景。 那个下午他们在沙地上缓缓地行走了许久,由于风的暗示,平静的河面偶尔会稀稀落落地泛起一圈圈涟漪,就仿佛一匹起皱的绿绸,被一只无形的手抖动了几下。阳光格外温柔,那些宽大的和窄小的鞋印,追踪他们的脚踵,叠印出从容的向往。胡言点了一支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方白聊着。他聊自己多灾多难的童年,聊自己的工作和世事世情,也聊家庭和婚姻。方白偶尔插上一两句,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地聆听。方白觉得胡言那低沉的声音像一只富于磁性的手掌,牵着她向一本厚厚的人生的书里走进去,她将在这本书里读到一个男人的深沉的世界。而且她相信,有一天她会成为这本书的女主人,她将和这个男人共同书写出属于两人的华丽的篇章。 方白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手臂伸出去,挽住了胡言的长臂,然后依恋地把头靠在胡言的肩膀上。方白得到了一种极大的安全感,觉得每一丝阳光和每一份空气都沾上了温情。 方白喃喃道:“胡言哥,我真舍不得你。” 胡言说:“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方白说:“我想和你待在这个沙滩上,永远也不离去。” 胡言行:“行。” 方白说:“你骗我。” 胡言说:“我为什么要骗你?” 方白说:“你做不到。” 胡言说:“是呀,这片沙滩再好,我们终将离去。但我的心愿,跟你永远留在这里的心愿却是真实的。” 方白听了胡言的话,有些感动。 她有些陶醉似的闭上了双眼、仰起头,把那动人的小嘴向胡言伸过去。 胡言捧着方白的脸蛋,心头早已压抑不住地悸动起来。他明显地感觉出了方白那红唇的炙烈,他怕自己一触及它,就会点燃身上的激情,把两人同时焚毁。 胡言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放开方白的脸蛋,转过身去。 方白等待着,却没能等到她所渴望的,她有些伤感,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胡言那墙一样的背影。 方白没法控制自己,她扑过去,把自己的脸贴到胡言的背上。 方白抽泣起来,泪水沾湿了胡言的衣服。 胡言说:“原谅我,方白。你给我点时间,行吗?” 方白赶紧点点头。 有了胡言这句话,方白已经有些知足了。有了这句话,方白就有了盼头,有了对生命的信心。 方白的泪眼有了些许笑意。 十一 胡言和王静雅悄悄地离了婚。 他们没像常见的离婚的男女闹得满城风雨。王静雅和胡言都是理智型的人,他们都很清楚,婚姻的破裂已给双方造成了伤痛,再为别的事情大伤脑筋,等于是雪上加霜,那是再愚蠢不过的。 是王静雅先下的决心。她已和吴刚亮讲得非常清楚,两人同时和自己的原配离婚,然后再重新组合。吴刚亮开始还犹豫了一下,但旋即就答应了。跟王静雅建立家庭,可以说是吴刚亮的心愿,他活到三十多岁了,接触的女人也不少,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刘亚男,他觉得他总是爱不起来,唯一往心里去的只有王静雅一个人。只是吴刚亮对离婚的把握不太足,因为刘亚男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女人。吴刚亮也把这层意思告诉了王静雅。王静雅只相信一条,吴刚亮是真心爱她王静雅的。有了这一条,王静雅就相信吴刚亮会想方设法把婚离掉,然后再投入她的怀抱。王静雅对吴刚亮说:“也许我离婚会顺利一些,可我相信你也会有办法。” 吴刚亮说:“办法总会有的。” 王静雅说:“如果我先离掉,我就等着你。” 吴刚亮在王静雅依然光亮的额头上吻了吻,说:“一定。” 王静雅很满意吴刚亮的回答,她对着吴刚亮的双眼审视了一会儿,她看出了吴刚亮目光中的真诚,然后她拿着吴刚亮那“一定”的两个字的承诺,去了肠子街,找到了胡言。 王静雅是选择中午的时间到胡言的家里去的,她知道胡力中午在学校就餐,这样胡力便不会过早地知道父母要离婚的事。 而胡言早就有了离婚的念头,何况方白已进入他的世界,他渴望着早日拥有一个温馨的家,这一年多来他与王静雅的冷战已让他受够了,可离婚的建议真真切切地从王静雅嘴里说出来时,他心里还忐忑了一下。胡言有些不自在地在凳子上移了下屁股,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来,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旋即就有青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充斥着屋子里似乎有些伤感的空气。 隔着烟雾,胡言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王静雅,她的目光透着冷峻和坚定。 那支烟胡言只吸到一半,就扔进了健力宝罐子做的烟灰筒。胡言皱了一下眉头,缓慢地说道:“你定个时间吧。” 王静雅说:“就在星期五上午吧。” 星期五上午两人都按时来到西区民政局,很快就把手续办了。他们的协议很简单,孩子留给胡言,王静雅不必承担什么义务,也不分割家庭财产,走时可带上自己的衣物、首饰之类。事实上,家里除了用了多年的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外,没别的值钱的东西。存折上有一笔不大的数目,胡言说给王静雅一半,王静雅说就算她留给胡力的,也不要。王静雅想好了,她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吴刚亮又不缺钱花,她只要婚离得顺利,别的都不在乎。 离开民政局,王静雅就跟着胡言回家取东西。她回娘家时已拿走了一部分自己常用的衣物,所以今天要拿走的还不足一网兜。王静雅不想在这个屋子里久留,东西一清好就把网兜提到手上准备离去。 在王静雅清理东西的时候,胡言一直在茶几旁抽闷烟。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悲、是痛还是喜。他只觉得有些失落,只觉十多年的婚姻,他曾尽力地呵护过,虔诚地侍弄过,小心地维持过,不想一个上午的工夫就结束了一切,其中滋味确实不好受。 王静雅提着网兜已走到门口,突然她又停下了,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在屋子扫视了一遍。她望了望那个挂着的乳白色窗帘,那是她跑了半个城市才选中的。她瞧了瞧碗柜上的那套紫色茶具,那是她在长沙出差时小心翼翼带回来的。她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木板砖,她曾多少次跪在上面,用半干的抹布一遍遍擦拭,直擦得能照见一家三口人的影子…… 最后,王静雅的目光停在了胡言身上。 这个实实在在的男人,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多年的男人,她也无数次地爱抚过。理智地说,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只是不可饶恕地嗜烟如命,好不容易让他戒了烟,不久又失去了那方面的功能。王静雅记得已经一年多没跟他亲热过了,不知他是不是有所恢复。王静雅想,如果不是这个可怕的原因,也许他们的婚姻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王静雅想,今天从这个屋走出去,以后就很难再回来了。她真不愿意就这么一走了之,她要在这个屋子里最后留下一点儿什么。 王静雅放下手中的网兜,又走回来。 她在胡言的面前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胡言抬起头,望她一眼,挥挥手说:“你走你的吧!” 王静雅没吱声,她抬起手来,开始解衣服扣子。她的衣服滑到脚边。 她全裸着扑进胡言的怀里,很真诚地说:“我离开这个屋子前,你还是我的丈夫。” 胡言已被王静雅打动,他觉得怀里这个熟悉的身子和耳边的软语,今天显得格外生动和迷人。他冲动起来,渴望立刻就被王静雅接纳。 王静雅顷刻间就体味出了胡言那微妙的变化,她已经意识到胡言身上那份死灭了许久的东西又复活了。 王静雅似乎有了一丝悔意,不该这么仓促就办了离婚手续,她甚至考虑,是不是要在这个屋子里留下来。 王静雅开始去解胡言的衣服。 就在王静雅掀开胡言的衣服,把手往胡言下面伸去的时候,胡言抓住了她的手。然后他推开她,站起来,重新穿好衣服。 王静雅一愣,随即就明白了一切。 她只好默默地把自己的衣服穿上,整理熨帖,再一次朝门口一步一步走过去。 王静雅提起网兜,打开门走到肠子街上的时候,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她强忍住了,摇晃着身子,从肠子街走了过去。 十二 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星期,肠子街包括王静雅和胡言双方单位里的人,都还不知道他们离婚的事,大家还认为他们分居的结果终究会破镜重圆。 但胡力却感觉出了什么。 正在备战小学毕业考试的胡力,天天早出晚归,在家里待的时间并不长。她发现爸爸沉默了许多,难得听到他说几句话。下午父女还像以往那样同时回家,胡言做晚饭,胡力做作业,胡力的作业做得差不多了,饭菜也已上了桌,两人于是各占一方,吃起来。平时,两人吃着饭,胡言会问个不停,诸如胡力的学习和她的老师、同学的情况,胡力当然有问必答,而且她还会讲一些学校里的趣闻,逗得胡言开心地笑。现在胡言问得少了,胡力也说得少了,即便来了兴致想说些什么,见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又刹住了。 这天晚上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胡力再也忍不住了,就眼巴巴望着胡言那少了修理而胡子拉碴的脸,说:“爸,这段时间你见过妈妈没有?” 胡言把最后一口饭咽下肚,又喝了一口汤,才吞吞吐吐地说:“爸最近忙,没时间跟你妈联系。” 胡力说:“你答应过我的,要把妈接回来。” 胡言说:“我会那么做的,但这是大人的事,你只管把学习搞好,毕业考试别失误。” 胡力说:“那你什么时候去找妈妈?” 胡言说:“等你毕业考试结束后,你跟我一起去找你妈妈。” 胡言是想瞒住事实,至少暂时能够瞒住。两人分居的时候,胡言曾向胡力解释说,爸爸妈妈感情上出现了一些麻烦,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地思考一下,一旦想清楚了,疙瘩也会解开,那时妈妈还会回来的,当时胡言就是怕胡力接受不了事实,才这么安慰的。结果胡力相信了胡言的话,一直盼着妈妈回来的这一天。今晚听胡言说要等她考完试再去接妈妈,胡力一下子失去了耐心,硬缠住胡言,说:“明天你就去找妈妈,你不去找她我就不上学。” 胡言说:“怎么能不上学呢?” 胡力说:“我说到做到。” 胡言说:“要是找不到你妈妈呢?” 胡力说:“你找得到,一定找得到。” 胡言只好答应胡力。 第二天下午父女俩一进屋,胡力就跑到胡言的面前,问道:“找到妈妈没有?” 胡言想了想,才说:“爸爸今天去了你妈的单位,人家说你妈出远差了,要两个月以后才回来。后来我又去了你外公家,你外公也说你妈出差去了。” 听了胡言的话,胡力一声不吭就走开了。这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连晚饭也不肯出来吃。 这一天,胡力学校的教师们要进行政治学习,他们提前一个小时放了学,胡力没有直接往家走,先去了外公家。 外公家在西江大街旁的一条小巷子里,平时胡力去得很少。胡力的妈妈王静雅不是这位外公的亲生女儿,王静雅的生父是三年困难时期得水肿病死的,那时王静雅才两岁。为了生存,王静雅随母亲进了身为南下干部的继父的屋,也就是现在王静雅的娘家。再婚后母亲没有生育,三人一起过。继父不怎么在乎王静雅。王静雅嫁给胡言不久,她的母亲也死了,王静雅便很少回家,所以胡力也来得少。也许是年事已高,又无儿无女,后来王静雅要回娘家借住,继父倒是非常乐意,所以王静雅住得很安心。 但这天下午,胡力没在外公家见到王静雅,连外公也不在家。 胡力在外公家门口徘徊了一阵,便垂头丧气转身离开了小巷,来到西江大街上。 西江大街向来繁华,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胡力低着头从斑马线上经过时,差点被风驰电掣般驶过来的摩托撞上。胡力吓了一大跳,惊叫着抓住路旁的护栏,半天不敢松手。 惊魂甫定之际,胡力远远地看见了人流中的一个人影。 那便是胡力的妈妈王静雅。 胡力张嘴巴喊了一声:“妈妈。” 可在这一片喧闹声中,胡力的声音刚从嘴巴里溜出来,就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了。 胡力重新过大街,朝着那个影子追去。那个影子在人流中晃着晃着,胡力怎么追也追不上。但胡力不肯放弃,继续追赶。眼看着快追到了,那个影子被拥挤的人群一荡,就荡得不知去向了。 胡力蹲下身子,伤心地抽泣起来。 十三 李群从广东回来了。一下火车,他连自己的爹妈都来不及去看上一眼,就迫不及待地迈进了肠子街,直奔方白家那道他很熟悉的槽门。 方白家里,两位老人正为儿子方正的事一筹莫展。原来方正这段时间赌上了瘾,天天晚上不离麻将桌,有时甚至把白天上班的时间都搭了进去。开始他的手气还好,赢了两三千,喜得眉开眼笑,觉得自己已快成天才赌王了。于是劲头也就足起来,从五一二至一二四到二四八,升级一路升上去,谁知打得越大他输得越多,半个月工夫就输了四五万,把存折交了出来,摩托车变卖了,还不够,便只好躲起来,让那些逼债的人找不着影子。但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这可害苦了家里的两个老人。这不,刚刚还有两伙逼债的人舞着方正的欠条纠缠不休,直到拿了方仁贤准备拿去置办寿材的存折才走了人。方仁贤气得直跺脚,把手中的《说唐》甩出去老远,口中大骂方正:“这畜生,等你回来,看我剥了你的皮!” 李群的到来,冲淡了一些紧张空气。 李群原来来过方家院子,方仁贤和方白妈都认识他。如今李群从广东来,一身的广东佬派头,穿的是金利来衬衫和鳄鱼皮鞋,提的是高级保密箱,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戴着重量级的戒指,自然非同凡响。方仁贤和方白妈笑容满面,把贵客迎到桌边,敬上家中最好的茶和烟,一边喊闺中的方白出来。 李群风度翩翩,他先甜甜蜜蜜地向两位老人问了好,再打开箱子,取出几盒洋参再造丸,献给两位老人,乐得他们嘴巴都无法合拢。李群的耳朵自然没闲着,他听着楼上的动静,当方白的门一打开,他的两道目光就急切地投了过去。 方白居高临下,跟李群招呼一声便下了楼。 李群等方白走过来,便起身,伸手做一个邀请的姿势,让方白落座。方白在李群的手指上瞥见了那硕大的金戒指,不觉皱了一下眉。但她还是很礼貌地坐在李群的斜对面,跟他聊起来。两人毕竟是同学,又有那一段缘分。 方白妈显得异常高兴,早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方仁贤也找了个借口进了屋,把空间让给了两个年轻人。 李群先问了方白的情况,当他听方白说还没分配工作时,便显得很高兴。他说:“如今分配越来越难了,弄不好就会把你分到郊区一个什么小单位,其实凭你的才能,你完全可胜任重任的。” 方白说:“我可不敢老鼠爬秤钩自称自。” 李群说:“我又不是奉承你。” 方白说:“但愿如此。” 两人只管闲聊,始终没有扯人正题。方白心想,李群此次前来肯定是有意图的,但方白不会先问,她倒要看李群怎么开口。 吃晚饭的时候,李群当着两位老人的面,提出请方白去听音乐茶座。李群做了两三个月的商人,非常精明,他知道两位老人会为他说话的。果然,方白还没开口,方白妈和方仁贤就替方白答应了李群的邀请,害得方白不得不点头同意。 李群选择了新近开张的东方音乐城二楼的豪华音乐厅。音乐厅不大,中间有一小块空地,周边摆着七八张小圆桌。李群和方白来得早,厅里只有两对客人,分别占据着两个角落的桌子。方白不太适应这里太暗的光线,却觉得正播放着的舒缓轻曼的曲子,听着非常舒服。在服务小姐的引导下,方白和李群来到窗边的小圆桌旁坐了下来,按照李群的吩咐,服务小姐端来一壶茶和几碟小食。李群一边看着小姐斟茶,一边给方白介绍说:“这是福建观音茶,男女咸宜,你喝一口尝尝。” 方白就端起小瓷杯,抿了一口,果然清润芳心。方白于是点了点头。 也许是得到方白的首肯,李群又将桌上的腰果、松子和其他果脯的佳处都介绍了一遍。方白依然点点头,并不吱声。她的眼睛在厅里扫了一遍,刚才还觉得不太适应的幽暗也令她好受多了。还有那同样不太明亮的彩色灯柱,间或会往各个方向不紧不慢地扫着,给厅里制造着梦幻般的气氛。方白进过火爆的舞厅和喧闹的卡拉OK包厢,她不太喜欢那种过于强烈的轰击。而对这最近才变得时兴的音乐茶座,她还有几分喜欢。方白想,这个李群真聪明,他没把自己带到别的地方去,却偏偏带到了这里,好像他事先就知道她会喜欢这里一样。 悠悠地品着茶,吃着点心,两人开始轻声聊起来。主要是李群在讲,他讲他是如何下决心去广东的,又是如何得到舅舅信任担任起业务主管的,口气中透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自豪。 最后,李群的话题向他今晚约方白来东方音乐城的中心思想逼近。他借着明明灭灭的灯光,瞟了瞟方白那亮丽的眼眸,说:“方白你不知道,事业上的成功,并不能完全抹去心灵的空虚。” 方白当然明白李群话中的意思,她无声地笑了,自嘲道:“你混到这个地步还空虚,那我至今还在家里待业,岂不悲哀得只有去跳那条资水河了?” 李群说:“是呀,等待分配也难熬。” 方白说:“你当然没尝到这个滋味。” 李群说:“不知你的分配下来没?也许会给你个好地方。” 方白说:“你别挖苦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什么关系都没有,连去求人的门道都不知道是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 李群说:“那么你可不可以改变思路?” 方白说:“什么思路?” 李群说:“比如说不要守株待兔,而另辟蹊径。” 两人正聊着,刚才那舒缓柔和的音乐忽然换上节秦略强的曲子。方白抬起头来,发现刚才还空着的几张桌子,这时也已坐了人。随着不同的曲子的奏响,有两对男女已离开桌子,来到厅中央的空地,跳起了很随意的慢四步。 李群说道:“我舅舅的公司在广州的声望很好,如果你有机会去广州你就会清楚的。” 方白说:“我才不去那里,那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李群没去驳斥方白,他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公司现在正缺一个会计,许多人都想去占这个位子,我舅舅都不答应,他要一个最可靠的人选。”说到这里,李群看了看方白。方白正在看空地上的人跳舞,好像并没有把李群的话听进去。 李群又说:“舅舅把物色这个人选的任务交给了我。” 李群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这时音乐停了下来,换了一支莫扎特的小夜曲。见方白没有注意自己的话,李群无奈,只好起身,邀方白出去跳一圈。 方白把手放进李群的掌心,轻盈的跳起舞来。方白心想,你别做我的工作,我是不会跟你下广东的,哪怕我分配的地方再差劲。 曲子不长,很快就临近曲终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好像是生怕方白那只握在自己掌心的小手抽走后再也不会回来,李群下一步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将方白的手紧握了一下。方白很明显的感觉出李群手指上那只金戒指的存在。 莫名其妙地,方白就产生了一丝恶心。 她知道她最看不得的,就是男人那富有力量的手指上套上戒指之类的东西。她固执地认为,男人的大手应该握锤柄生产财富,握笔管抒写文章,或夹一支烟点燃男人的深沉,却无论如何不该风马牛不相及地配上一枚戒指。 方白一用力,把自己的手从那只戴了金戒指的手里抽了出去。她深怕自己的手受到玷污。 方白对李群说:“我有点头晕,想出去一下。”然后方白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李群先是愣了愣,接着到服务台结了账,再去追方白。 方白并没有走远,还站在门外的大街旁。因为礼貌,因为他们几年的交情,也因为今晚李群的招待,方白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 李群来到方白身边。他说:“我是专门为你从广东赶回来的。” 方白说:“我知道。我感谢你,可你对我不要抱什么希望。” 十四 方仁贤和方白妈很关心方白和李群的关系。方白从东方音乐城回到家里后,方白妈就急切地问道:“今晚玩得好吗?” “还行。”方白应付地回答了一句,就准备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又不是外人,你也说不得?妈想知道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方白妈追问道。 方白说:“什么以后不以后的?” 方白妈说:“我看李群那孩子挺不错的,人好,又懂礼节又有好工作。” 方白不答理母亲,回了屋。 方白想,李群若是胡言那该多好。方白想起,她已经好几天没看到胡言了。 第二天上午,方白到街上公用电话亭里,往会计师事务所里挂电话。对方老占线,直到方白第四次揿下重拨键的时候才打通。正好是胡言接的电话。方白只问了一声“喂”,胡言就听出了方白的声音。胡言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翘了一下嘴角,用普通话的腔调说道:“你是不是找胡言?”方白一愣,心想,怪了,自己还没开口,对方怎么就知道我要找胡言?莫非他跟我有心灵感应? 方白说:“我干吗要找胡言?” 胡言说:“你不找胡言你找谁?” 方白这时猛然听出了是胡言的声音,她嗔道:“你真坏。”又问,“你那里怎么老占线?” 胡言说:“我这是热线电话。” 方白说:“什么热线?” 胡言说:“青春热线,专门咨询婚烟家庭和爱情。” 方白说:“怪不得老打不进去。” 胡言说:“是呀,方小姐你要咨询什么?” 方白说:“我想问跟一个人见面什么时候为宜。” 胡言说:“他下班之后。” 方白说:“地点?” 胡言说:“在你的家里也行。” 方白说:“我家里不欢迎他呢?” 胡方说:“那就在离你家1000米外的电线杆下。” 方白说:“为什么要是1000米而不是500米或6000米?” 胡言说:“1000米是机枪的最远射程,这样你的父母就无法用机枪扫射了。” 方白于是没再多说,把电话挂掉。 中午快到12点的时候,方白走出自家槽门,踏着肠子街的石子路,往街口走去。方白知道胡言下班后会从肠子街口朝里走。 走了没几分钟,远远的方白就看见路边的电线杆下倚着一个男人,旁边支着一辆自行车。方白心中一喜,停下步子。她觉得那是一幅拙朴而又隽永的风景画。 接着,方白几乎是小跑着朝电线杆奔过去的。 迎接她的,是胡言那份沉静而深厚的微笑,那是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才会有的对自己爱着的人的微笑。 方白已经站在胡言的面前。她用自己秋水般的目光回报胡言的微笑。她感到奇怪,为什么只要往胡言面前一站,她整个的身心就仿佛被拧得像出水的毛巾擦试过一样,那般清爽和慰藉。 方白说:“拨你的电话拨不通的时候,你真的在搞咨询?” 胡言说:“难道不可以?” 方白说:“恐怕你自己需要咨询。” 胡言说:“谁都这样。医生的病自己是没法治好的。” 两人就这么胡侃着,没有边际。方白本来就没别的要紧事,她是几天没见胡言,心中怪思念的。她也弄不懂这原因何在,为什么跟李群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浮躁不安,觉得自己没根没底的;而一见到胡言,他的一个浅浅的微笑,或一句平平淡淡的话,都会使她安静下来,满心里都是亲切和温馨。莫非真如书上说的,每个人都能发出一股看不出的生物电,人与人之间,有的生物电相吸,一触即合;有的相斥,永远也挨不上边? 这么想着,方白就往胡言身边靠近了一点。她真希望胡言的手臂伸过来,把她揽人怀中。但她知道,胡言已不是那些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了,他才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中旁若无人地做出超越常规的举动。 胡言说:“你不找我,我还真的想找你呢。” 方白说:“可还是我先给你去的电话。” 胡言说:“你不知道,你拨电话时老占线,是因为我正在打长途。白马印刷厂的厂长已被逮捕,他厂里的设备是从湖北一家印机厂进的,我还得跟检察院去一趟湖北。” 方白说:“你去湖北当然用不着报告我。” 胡言说:“可我放不下胡力。” 方白说:“你真是位好父亲。” 胡言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方白说:“胡力还有妈妈哩。” 胡言沉吟一会儿,脸上掠过一层暗影,他说:“方白,你有所不知,我跟王静雅已经有言在先,暂保守秘密,等胡力考完升初中的试后再告诉她。” 方白已意识到了什么。 她说:“什么秘密?” 胡言说:“我跟王静雅已办了手续。” 方白的心里就有了一丝窃喜,她觉得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了,忽然天边露出了曙光,眼前的路一下子亮丽起来。她知道,胡言跟王静雅离婚虽然不是因为她方白,但不是与她完全没有关系。她感激胡言,把这看成是胡言朝她迈近的关键的一步。 方白说:“你放心出差去吧,胡力由我来照顾,我还可以做她的家庭教师。” 十五 方白找了个很巧妙的理由,说衡阳一位很要好的女同学要过生日,她要去祝贺。方白妈和她爸觉得方白在家反正没事,就答应她去衡阳待几天。方白于是整理了几样换洗的衣物,提着帆布包走出自家槽门。 方白没直接往胡言家里走。她提着包走出肠子街,搭公共汽车去车站的候车室待了两个小时,天黑后才坐了夏利出租车回到肠子街底的胡言家。 胡言已备了几样可口的家常菜,等候方白的到来。方白一进屋,胡言就吩咐胡力把菜端上桌,他自己则在桌上摆了三只高脚杯,拿来红白两瓶葡萄酒,以及一瓶雪碧和一瓶可口可乐。一见这架势,方白就说:“你是不是要摆鸿门宴?” 胡言说:“不是鸿门宴,是生日晚宴。” 方白说:“谁的生日晚宴?” 胡言对胡力说:“你告诉方阿姨。” 胡力正在桌上摆饭碗,她抬头瞟一眼方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生日晚宴。” 方白想,今天在家里谎说是去衡阳为同学贺生,没想到却真的碰上了胡力的生日,看来在家里说的还不能全算假话。这么想着,方白就转身把手伸进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塞进自己的牛仔裤裤兜。 此时,胡言已端了一盒生日蛋糕,插上十二支彩色蜡烛。方白找来火柴,将彩蜡点燃,请胡力上前吹蜡烛。胡力憋了一股子劲儿,一口气就把十二支蜡烛吹熄了,三人于是拍手叫好。这个仪式完成后,胡力开始切蛋糕,方白则把蛋糕盛到每人的碗里,胡言在两只大号搪瓷杯里分别兑了两样酒,一只搪瓷杯里兑的是雪碧加白葡萄酒,另一只搪瓷杯里兑的是可乐加红葡萄酒。然后,他在高脚杯里倒上雪碧加白葡萄酒,放在方白面前,说道:“你喝白雪公主,祝你天天都天真可爱。”然后在另一只高脚杯里倒了可乐加红葡萄酒,放到胡力面前,说道:“你喝红粉佳人,你快快长大,好倾国倾城。”最后,胡言在自己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上红葡萄和白葡萄两种酒,说道:“我就喝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听胡言说完这喝酒的新花样,方白觉得新鲜而又有趣。她端起杯子先站起来,提议道:“今天是胡力的生日,我们先齐喝第一杯,祝胡力生日快乐!” 胡言也举起杯子,说:“祝胡力生日快乐!” 胡力一下子受了感染,未曾喝酒脸上就泛起兴奋的酡红,她说:“谢谢方阿姨,谢谢爸爸!” 三人的杯子一碰,喝干了杯里的酒。 接下来,方白提议要跟胡力喝,她说:“今天是胡力的生日,可我这个做阿姨的太不称职,竟然不知胡力的岁数,那么我只好猜测了,这样吧,先立个规矩,胡言哥做裁判,我若猜不中,就罚我一杯,若猜中了,就奖胡力一杯。” 胡力一听就叫好,要方白快猜。 方白装模作样地做沉吟状,其实她刚才点蜡烛时已数过了,那是十二支,但她不会一矢中的,那样席上就会少了气氛。她说:“十四岁,肯定是十四岁!” 胡力就乐得跳了起来,说道:“错啦错啦!喝一杯。” 方白望一眼胡言,说:“裁判裁决。” 胡言说:“猜错了,罚酒。” 方白后悔莫极的样子,端起胡言斟的白雪公主,一口喝下去。 就这样,方白又猜了三次,不是十三岁就是十一岁,再就是十五岁,就是不猜十二岁。因此她又一连喝了三杯白雪公主,乐得胡力笑出了泪水,最后方白不肯猜了,耍赖说是胡言父女俩联手欺骗她,她猜中了也说没猜中。 胡言说:“我们可是很诚实的。” 胡力也说:“谁欺骗你谁是狗。” 方白用狐疑的目光斜了斜胡言和胡力,说:“你们说你们是诚实的,没有欺骗我,何以见得?你们拿什么证明胡力不是十四岁,不是十三岁,也不是十一岁和十五岁。” 胡力说:“我们有户口本。” 胡力说着,就兴高采烈地找户口本去了。 胡言就在方白那因喝多了酒而泛红的脸上轻拍了两下,说:“方白,感谢你让胡力这么开心,她可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方白抓住胡言的大手,吻一下,说:“胡力是个乖孩子。” 两人还要说什么,胡力已拿着户口本出来了,她翻到自己的那一页,递给方白,说:“方阿姨,你自己看吧。” 方白在上面瞥一眼,拍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我真笨,怎么没想到是十二岁呢?” 胡力说:“其实蛋糕上插的蜡烛也是十二支,还是你点燃的呢。” 方白说:“我这人就是粗心,那时只顾点蜡,又生怕火烧到指头,也不想着数一数,要不然,也就不会多喝这么多杯了。” 方白一边说着话,顺便将户口本往前翻了一下,就见写着王静雅的名字的那一页,印了一个标着“注销”二字的红印戳。然后,她把户口本还给胡力。 这顿生日晚宴,三人都喝得很尽兴、很开心。尤其是胡力,自从妈妈跟爸爸分居以来,她还没这么高兴过,她觉得这位方阿姨好可爱。 宴毕,方白对胡力说:“你今天过生日,阿姨事先不知道,没有准备,但阿姨还是要送一件阿姨正在使用着礼物给你。” 方白说,“不过你得听我的,先闭上眼睛,伸出你的手掌。” 胡力已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位方阿姨,自然也乐意接受方白的礼物,乐意照着方白说的去做,她乖乖地闭上眼睛、伸出手掌。 方白把裤兜里的东西拿出来,放进胡力的掌心,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胡力睁开眼睛,她看着手心里方白送的精致的礼品,眼前一亮,胡力从前见妈妈用过这种东西,它是专门用来画眉的。 “你长大了,用得着这件东西了。你知道,女孩子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而一双美丽的眼睛少不了一对好看的眉毛来烘托、陪衬。”方白望着胡力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在你的脸上,我终于弄明白人们常说的眉清目秀是怎么回事了。” 胡力把方白送的眉笔放进自己收藏书籍和文具的抽屉里。她心里非常感激方白,这不仅仅是因为方白的礼物和她真诚的赞美,还因为第一次有人把她当成大人看待。 胡力觉得方白和自己贴得是那么近。 一旁的胡言,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胡言知道方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胡言知道方白的行动一半出于她对胡力真心的喜爱,一半出于她心底里的那份愿望。胡言想,方白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子。他又高兴又担心。胡言想女人是一块土地,你只要播下爱情的阳光和雨露,她就会长出绿茵和芬芳。 十六 胡力因为第二天要上学,9点刚过她就回自己的小屋子睡觉去了。刚钻进被窝,胡言就来到她的床边,说:“爸爸明天清早就要到湖北去出差,要一个多星期才回来,我特意请方阿姨来陪伴你,你要听阿姨的话,啊?” 胡力说:“为什么不要妈妈来?” 胡言见胡力提及她妈妈,他皱了一下眉头,说:“听说你妈妈昨天就到北方联系业务去了,可能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胡力不再说什么了。 方白站到了胡言的旁边,望着胡力的眼睛说:“欢迎阿姨来陪你不?” 胡力在方白的声音里感觉出一份亲切,她脸上漾出甜甜的笑意,轻声说道:“我愿意方阿姨来陪我。” 胡言松了一口气,对胡力说:“你真是爸爸的好孩子。” 方白伸手给胡力拉了一下被子,又在她头上抚了抚,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不影响你休息了,祝你晚安!” 胡力也说:“祝阿姨和爸爸晚安!” 给胡力关好房门,两人刚转身,方白就一头栽进了胡言的怀里,胡言拥着方白,在她肩膀上轻轻拍着,说:“要辛苦你几天了。” 方白没吱声,她依偎着胡言,闻着他身上那份淡淡的说不出却分明感觉得出的气息,觉得安全而又自在。方白想,她这么依恋这个男人,是不是就因为他身上的这份奇异的气息在迷惑着自己? 两人这么拥立了好一会儿,胡言才把方白轻轻抱到沙发上。方白的头仰起,双眼微微合着,两片略厚的红唇撮着,真如那首历久不衰的西北民歌所形容的:就像那熟透的红樱桃。胡言当然读得懂方白唇上的意思,他稍稍迟疑一下,就把自己的双唇贴了上去。 好长一段时间,四片合在一起的唇撕也撕不下来。最后,还是胡言把方白的头掰开了。 胡言把方白抱起来,抱到房里自己的大床上。胡言说:“你睡我的大床吧。” 方白说:“你呢?” 胡言说:“客厅里不是有沙发吗?我当厅长去!” 方白扑哧笑了,说:“你没离婚前,是不是经常当厅长?” 胡言说:“原来不,最近两年才升任这个级别的,好在后来她搬回了娘家,我又从厅长降到室长了。” 胡言一边说,一边给方白脱去鞋子,然后把她的脚搬到床上去。做完这些,胡言就直起腰转身准备走开。却听方白说:“我可没穿着衣裤睡觉的习惯。” 胡言站住不动了。少顷,他才复转过身。胡言解开了方白腰间的皮带,拉开牛仔裤的拉链,帮方白脱下牛仔裤。呈现在胡言面前的,便是那条粉色的内裤和两条丰满颀长的腿。胡言的目光滞涩了一下,他的手好想伸过去,贪婪地感受一下那腿的细腻。 但胡言把目光挪开了。他开始去解方白的白衬衫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方白的胸脯在淡绿乳罩的掩护下,突兀而至,犹如平地的峰峦、海上的浪涛。胡言不敢迟疑,脱下方白身上的衬衫,将被子拉过去,遮住这份无声却汹涌的诱惑。 胡言向门边走去,他的步伐显出几分仓促、几分蹒跚。 眼看胡言已到达门框下,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门把,只差那么一瞬,胡言就会把自已,把一个就要发生的故事关到门外去了。 “胡言——” 胡言听到了声音战栗着在身后响起,胡言也跟着震颤了一下,胡言那抓着门把的手松开了。 胡言转身,走回来。他想使自己尽量显得从容些,可他的身子还是禁不住歪了歪,一双脚明显地有些颤悠。 “方白——” 胡言呼唤着方白的名字,单腿跪在床前。方白从被子里伸出葱白一般的手臂,缠住了胡言的脖子。胡言侧着头,在这只手臂上舔着、嗅着,喃喃道:“我的方白……” 方白另一只手慢慢从胡言的颈上往上移去,抚向胡言的后脑,最后五指深深插进胡言蓬松的头发里。方白说:“咱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夜,我就让你去当厅长,我心里会好受吗?” 胡言心里感激着方白。他抬起那只跪着的腿,侧身俯向床边,深情地望着方白那双晶莹闪亮的眼睛,说:“你真是一个好女孩。” 方白轻声道:“那是因为你我才成为好女孩的。” 胡言说:“是吗?” 方白点点头,将胡言往身边抱。同时掀开被角,说:“靠紧我。” 胡言发现方白那只戴得好好的淡绿色的乳罩,此时事不关己地歪到一旁,却让那雪白的酥胸袒露在外。胡言眼前眩晕了一下,体内涨起一股热潮,汹涌地激荡着他,使他浑身都是力量和豪情。胡言的手已情不自禁地伸了过去,就像一位战士,正在靠近需要自己去牢牢坚守和捍卫的高地。 眼看着战士就要占领高地了。 方白望着胡言,一声不响地等候着,等候这激动时刻翩然而至。 不料胡言的手却退缩了,仿佛胆小的士兵临阵脱逃。 胡言把那只责任旁落的浅绿色乳罩拿起,扣到它原来的岗位上,然后胡言双手并用,替方白重新系好,让一段就要发展到高潮的情节,悄然回到起始阶段。 方白的泪水一颗一颗从眼角滚出来,她一把抱紧胡言。 胡言拥着方白,躺下。胡言极力使自已平静下来。胡言在方白的耳边说道:“你不让我去当厅长,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可不能得寸进尺。”稍停,胡言又说,“未来的日子长得很,真正的爱装在你我的心里,不要忙着提前支付。你说对吗?” 躺在胡言宽阔的怀抱里,听着胡言那低沉、醇厚的具有男人味的声音,方白也慢慢平静下来。她已经体会到了一份给予和获取的满足,她觉得就这么依偎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已经很美妙、很幸福。 方白想,这就是一种拥有吧。于是她点点头,表示她同意胡言的说法。 方白把耳朵贴紧胡言的胸脯,她听见了胡言的心跳,那是一种不紧不慢的匀称的与鼓点有些接近的声音。这个声音从一个男人的心灵深处发出来,慰藉着一个女孩的心。 方白在这个声音睡了过去,睡得很甜。 十七 对离婚的事,吴刚亮心中一直没底,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跟刘亚男结婚那么多年了,他不是不知道刘亚男的脾性。吴刚亮琢磨着,该从一个什么样的角度人手,才能说动刘亚男答应离婚。吴刚亮就怕刘亚男较起劲来,那就麻烦了。 刘亚男原是广播电视报的一般记者,后来主编为办报经费不足发愁,而广告部的主任年过五十,办事拖泥带水,一个月弄不到几条广告,主编就大胆启用刘亚男,让她取代了广告部主任的位置。刘亚男自然不是老主任,她带着部里三位小伙子左冲右突,凭着一股猛劲,一年为小小的报社挣回两百万元的广告收入,刘亚男一下子成了社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背后被众人称为女强人。如今女强人一词的含义变得褒贬参半,这姑且勿论,但至少得承认,做一个女强人并不是容易的事。刘亚男同样不容易,事业的担子太重,家里的事情离不开她,活得自然不太轻松。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吴刚亮也把她看成了女强人,再也没以前顺眼了。吴刚亮总觉得,跟一个女强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怪不是滋味的。有时跟刘亚男在床上**,本来兴致不错,一想起这个女人是女强人,就觉得她少了女人的温柔味,陡然变得面目狰狞起来,那份好心情也会随之消失掉。到了后来,吴刚亮甚至无端生出惧怕刘亚男的心理,似乎患了“恐强症”。尽管吴刚亮并不承认自己是弱者,他自认为在社会上,在别的女人面前,还是自信的。 也许就因为这份微妙的心理作用,吴刚亮一直在迟疑着,拿不出足够的底气,去跟刘亚男提离婚的事。 王静雅和胡言离婚快一个月了,她已经几天没跟吴刚亮见面了,她不知道吴刚亮和刘亚男谈妥没有,于是她挂通了吴刚亮的电话约他见面。 吴刚亮匆匆打发完来办公室办事的人,来到街上,王静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见面就说:“一个人的耐性是有限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吴刚亮是个聪明人,他当然懂得王静雅这句话不仅仅是指他的迟到,但他却故意看一看手表,说:“你没有等几分钟嘛。” 王静雅说:“你别装糊涂。” 吴刚亮说:“糊涂点不好吗?现在大家嘴巴上都挂着‘难得糊涂’几个字。” 吴刚亮知道王静雅指的是离婚的事。他说:“我不正在争取吗?” 王静雅说:“你说具体点,你是怎么跟刘亚男谈的,她到底答应没答应?你别总是嘴巴里含鸡屎,支支吾吾。” 吴刚亮见敷衍不过去,只好说:“我和她连在一起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天没亮就出门,晚上要么是我忙得半夜归屋,她已睡得像头死猪;要么是她夜深才回家,我早已睡死过去。所以想找个机会谈一下都没有。” 王静雅不说话,只阴着脸瞥一瞥吴刚亮。 吴刚亮不敢正视王静雅的眼睛,他撇开头,望着远处的一个屋顶,说:“今晚我就和她摊牌。” 晚上,吴刚亮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他想不管刘亚男态度如何,他先把离婚提出来再说。晚上9点左右,小孩已经入睡,保姆也已经收拾好碗筷,回了她自己的小屋。吴刚亮把中央五台的甲A联赛节目的音量调得很低,回头瞧了一眼刚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刘亚男。也许是刚沐浴过的缘故,刘亚男那略黑的脸庞上泛着些许红晕,湿润的头发散披在肩膀上,显出几分魅力。刘亚男的腰有些粗,可今晚她穿着宽松的蓝底子碎白花的宽口棉衫,竟隐去了这份不足,而且无碍于她那饱满的胸廓的挺拔。吴刚亮的眼睛眯了一下。他想,这女人虽然粗扩了一点,强悍了一点,却依然留存着动人之处。要是平时,吴刚亮也许早就奔了过去,将刘亚男那粗腰狠狠地揽起来,但今天晚上不行,他还有重大的使命在身。吴刚亮仿佛又见到了王静雅那阴郁的目光,于是他稳住自己的情绪,干咳了一声。 刘亚男下意识地望了吴刚亮一眼,一只手在胸前的棉衫上提了提,好像是要使那挺拔的胸脯不至于太突兀。 吴刚亮说:“你的事情忙完了吧?” 刘亚男不知道吴刚亮问这话的意思,但她已从吴刚亮调小电视音量、咳那么一声和问这句多余的话的形态里,意识到了吴刚亮的不寻常。刘亚男说:“我没忙什么。” 吴刚亮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刘亚男在椅子上坐下来,她双手向后,拢了拢披着的头发。刘亚男有一种预感,今晚将有什么事发生。 吴刚亮见刘亚男沉默无语,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说:“你一声不吭,你到底想不想听我说?” 刘亚男说:“你有屁就放。” 吴刚亮于是憋足了一口气,他说:“我们还是……” 刘亚男心头惊了一下。 吴刚亮咽了一口口水,说:“我考虑过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尽管刘亚男预感到吴刚亮要说的就是这句话,但一旦这句话真的从吴刚亮口里讲了出来,她心里免不了还是有几分吃惊。她鼓着眼睛,朝吴刚亮瞪一眼,忽觉鼻子一阵酸涩。但她很快抑制住了自已,她的目光变得冷峻起来。她说:“你考虑成熟了吗?” 吴刚亮说:“考虑了很久了。” 刘亚男说:“说出来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那收不回去的。” 十八 胡言出差已一个星期,方白估计他最近两天该回来了。胡言不回来,方白就离不开胡言的家。方白和父母说好了的,她去衡阳只一个星期,时间拖久了,她怕两位老人放心不下。 其实方白在胡言家里待得很惬意。不知怎么的,一进入胡言家里这块并不宽敞的天地,方白就有一种亲切感、依恋感,她觉得这个小小的天地本来就是替她准备的,她早就应该成为这里的主人了。她也觉得奇怪,这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包括每一件家具、每一寸地板,她都有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白天,当胡力吃完早饭到学校去后,方白就兴致勃勃地整理起这个还不属于自己的家。她先整理好胡力的小房间,再收拾自己住的胡言的大房间。她用半干不湿的抹布将床头、床尾、床脚一一擦过,把每一张桌子和凳子抹得泛光。擦抹墙边的大立柜时,她还会搬来凳子,踩上去,踮了脚尖把衣柜顶上积了很厚的灰尘抹去。地上嵌的的磁板,方白用拖把拖过之后,还要跪着用干抹布再抹一次。做完了这一切,方白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腿疼,但她却心情舒畅,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她会情不自禁地打量一下这个被自己侍弄得整洁、清爽的家,脸上露出只有一个家庭主妇才会有的幸福而自豪的微笑。 方白与胡力处得也十分融洽。早晨,胡力还在睡意蒙眬中,方白就先起了床,烧好热水,蒸了馒头,煮了牛奶,再去喊胡力起床。胡力洗漱完毕,上桌开始吃早餐,方白自己还不忙着吃东西,而是准备胡力中午在学校吃饭的零钱,再将一个不锈钢小水壶里装上开水,塞进胡力的书包。做完这些,方白才坐回到桌边陪胡力吃早餐,一边要问几句:“馒头好吃吗?牛奶里要不要加点糖?”胡力就会抬起头来,诚恳地微笑着说:“阿姨的馒头比爸爸蒸得好吃多了。”又说,“爸爸每次给牛奶加糖,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没有阿姨调得这样适合。” 吃过早饭,方白帮胡力背上书包,再送她到门边。开了门,方白很细心地望一下天空,若有雨意,方白就要胡力稍等一下,回去拿了折好的三节伞,递到胡力的手上,说:“晴带雨伞,饱备饥粮,有备才会无患啊。”胡力很听话地拿了伞,说声再见,转身出门,走到街上。胡力踩着街面的鹅卵石,走出去老远了,方白还站在半开的门里,目送着胡力的背影,心里说:“多乖巧的孩子,那份沉稳,那份从容,跟胡言如出一辙。”胡力大约是感觉出了背后那温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回头望一眼。两人的目光立即就碰在一起。胡力心头有些热乎,冲方白挥一下手,再转过身去。方白也把手扬起来,直至胡力的身影完全消失。 傍晚放学后,胡力匆匆往家里赶。走进肠子街,看见自家的屋门了,胡力就抬起头来,往前边瞧,就望见方白的身影嵌在半开的门口,用目光迎接着归来的胡力,那情形好像是方白早晨站在那里一直未曾挪动过。胡力自然就加快了步伐,一会儿便来到门口。方白先接了胡力的书包,再把她迎进屋,在后面把门关上,热饭、热菜已经摆在桌上,胡力洗过手,就迫不及待地伏到桌旁。吃完饭,胡力开始做作业。方白收拾完碗筷,便坐到胡力身旁给她做辅导,解答胡力弄不明白的地方,检查她已经做好的作业。这样,一直要忙到将近9点才结束,方白又给胡力找来换洗的衣服,给她调好热水器,让她洗澡。从卫生间回到房间里时,胡力床上的被子已铺好,胡力舒舒服服钻进被窝里,方白把胡力的被角掖一掖,走到门边,准备熄灯出去。这时,胡力突然喊了一声:“方阿姨——” 方白那只拉着电灯开关线的手松开了。 胡力说:“方阿姨,你真好!” 方白回到床边,坐到胡力身旁,一边用手抚摸着胡力那乌黑的头发,一边说:“你同样是个好孩子,像你爸爸一样。” 胡力说:“是爸爸要你来陪我的吗?” 方白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胡力说:“爸爸为什么不让妈妈来?” 方白心上一紧。但她极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说:“你想你妈妈了吗?” 胡力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恨她扔下我不管。” 方白说:“你妈妈到远地方出差去了,所以你爸才让我来陪你。” 胡力不吱声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方白站起来,说:“方阿姨走了,你好好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方白刚一转身,胡力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方白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去,见胡力已经下了地,走向书桌,打开了书包。 方白说:“胡力,你这是干什么?你会着凉的,还不快到床上去?” 胡力说:“只要一会儿。” 胡力说着,一只手伸进书包里摸索起来。她很快摸出那只铁皮文具盒,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张折着的白纸,交给方白。 方白接过去,说:“这是什么?” 胡力说:“一份通知。” 方白打开白纸,见上面油印着请家长到学校去开家长会的通知。 一旁的胡力没说话,望着方白的眼睛。 方白点点头,看看胡力,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方白以胡力家长的身份到学校去参加家长会。方白比通知上的时间提早了二十分钟赶到胡力的教室外,所以教室门还是紧关着的,胡力班上正在上课。她便走到了操场边上。等了十分钟,下课铃响了,胡力班上的学生开始走出教室。很快,胡力也走了出来,一眼望见操场边的方白,便高兴地走过去,喊道:“方阿姨,你来多久啦?” 方白说:“刚到。” 胡力说:“下面就是家长会。我带你去教室里找到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在里面窗边的正中间。”胡力拉着方白的手朝教室门口走去。 胡力的班主任兼数学教师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方白和胡力要进教室时,女老师正站在门口。方白礼貌地站住,向女老师点点头,正要打招呼,胡力先开了口:“王老师,这是……” 还没等胡力把话说完,王老师就笑容满面地说:“哦,你就是胡力的妈妈,好年轻呀。快,快进来坐吧。” 胡力的嘴巴张开着,一时没法合拢。 方白呢,开始还愣了愣,旋即就脸红了。不过她没说什么,只朝王老师微笑了一下,就轻盈地走进教室,按胡力刚才说的,坐到靠里面窗边正中间胡力的位置上。 家长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家长会准时召开。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把班上学生的学习情况作了介绍,又针对小学升中学考试的规矩和惯例,分析了本班学生的优势和不足,恳请家长们跟老师配合,做好学生的课外引导。王老师还特别提到胡力等最有实力升重点中学的学生,要家长们不要在这关键时候有所松懈。 方白认真听着王老师的话,她是以一个正儿八经的家长的角色坐在教室里的,她要对胡力,对胡言的女儿负责。可不知怎么的,王老师的另一句话:“你就是胡力的妈妈”,也老在她脑海里打转。她知道她只大胡力十来岁,完会可以称作姐妹。但胡力终究是胡言的女儿,凭这一点,难道不可以做她的妈妈吗?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在王老师说她是胡力的妈妈那一刻,她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她心里头却很滋润,觉得王老师的这句话中听极了。当时她虽然没说什么,只朝王老师微笑了一下,可她已经默许了。她怎么会不愿做胡力的妈妈呢?这几天她一直在尽胡力妈妈的职责,她今天兴高采烈地来开胡力的家长会,扮演的正是胡力的妈妈的角色,潜意识里也是想做胡力的妈妈。方白想,她做胡力的妈妈还不是迟早的事?现在胡言已跟王静雅离婚,等胡力考上重点中学,时机一成熟,她正式成为胡言家里的女主角,胡力就会名正言顺喊她妈妈了。 开完家长会,方白和胡力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方白在路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两块臭豆腐,一人一块吃得有滋有味。方白掏钱时,触摸到了跟钱夹在一起的折好的那张召开家长会的通知单。方白把通知单拿起来又放了回去。方白对胡力说:“这个通知单可以留给阿姨作个纪念吗?”胡力嘴里正含着一大口臭豆腐,于是她点点头。 方白说:“昨晚你怎么想起要把通知单交给我的?” 胡力咽下臭豆腐,望着方白的脸,慢慢地说:“方阿姨,你对我太好了,我好感激你的。你知道吗?你第一次进我家门时,我是防着你的,想不到你对我这么好。” 方白将手伸出去,握住了胡力的手。 胡力说:“其实我开始一直犹豫,要不要把通知单给你。而且我也没把握你会去参加我的家长会。我还想过要去找我妈妈。你想班上平时很少开家长会的,偶尔开一次,人家的爸爸或妈妈都去了,我的爸爸妈妈却没去,我心里好受吗?但我爸爸不在家,妈妈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甚至想算了,没家长就没家长,如果老师和同学问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去开家长会,我就说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 胡力说到这里,牙齿都咬得咯咯响。 方白赶忙说:“别说傻话。”为了转移胡力的注意力,方白换了话题。她说:“胡力你看这臭豆腐怪不怪,闻着臭,但吃起来却蛮有味的。” 胡力说:“书上常把酸甜苦辣咸说作五味俱全,臭被排除在外。其实臭是无处不在的,即使我们的地球周围还有臭氧层呢。照我看,臭豆腐就是因为有臭气才有香味的。” 方白接着胡力的话说道:“所以说五味是不全面的,五味俱全这句话必须改成六味俱全。” 两人说得有些投机,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广场。广场中间有一个大水池,水池中间是音乐喷泉,在电子琴声的伴奏下,一股股晃白的水喷向水池周围。 夕阳有意无意地投射过去,在升降着的水帘上折射出似有似无的彩虹的影子。 方白和胡力走向音乐喷泉。 他们在音乐声中缓缓地围着喷泉绕了一圈。两人边走边聊着。方白说:“刚才从这里经过时还没看见有喷泉。” 胡力说:“是呀,你的运气好,平时这里是没有喷泉的,要到周未下午5点以后才有。” 说着,两人来到熊猫雕塑面前。那是一大一小两只熊猫,大熊猫的背上蹲着一只小熊猫,两只熊猫的嘴巴都朝池中喷着水柱,仔细一听,那电子音乐还是从小熊猫的嘴巴里发出来的。 两人甚觉有趣,在一旁站了好久。 方白似有触动,就问胡力:“你看这两只熊猫,它们是什么关系?” 胡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母女俩呗。” 方白的眼睛盯着熊猫,一只手已把胡力的肩膀揽到自己的胸前。方白像是对胡力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好幸福的母女俩。” 胡力不说话,盯着熊猫的目光有些发直。 方白又想起王老师说的那句话,她低头轻声对胡力说:“胡力,可以吗?” 胡力也仰了头望着方白,说:“什么可以吗?” 方白用下巴点了点池边的熊猫母女,说:“像它们一样,我做你的妈妈,可以吗?” 胡力的头低了下去。少顷,胡力的头就缩了缩,从方白圈着的臂弯里轻轻抽了出去。 十九 面对离婚,吴刚亮和刘亚男是两种不同的心情。吴刚亮是有目的的,他和王静雅预谋在先。但刘亚男却不同了,她毫无思想准备,有点猝不及防的味道,尽管吴刚亮提出离婚的时候,她显得很不在乎。她从没想过要跟吴刚亮离婚,吴刚亮是她自愿下嫁的男人,她这人没有吃后悔药的习惯。她心中有数,在如今的社会上,比吴刚亮优秀的男人多得很,她的身边也不乏追求者,比如报社的主编,有气质、有才华,远在吴刚亮之上,他对刘亚男就很有意思。只是刘亚男不愿为情所累,家里有一个吴刚亮已足够了。她万万没想到,吴刚亮会突然提出离婚。刘亚男感到一丝悲哀,觉得输给了吴刚亮。刘亚男想,既然已经输了,就要输得有点骨气,不要在这事上再让吴刚亮看低自己。 两人很干脆地办了离婚手续,将过去的红本子换成了现在的绿本子。离婚时的财产分割没有出现分歧,刘亚男只有一个要求,她要留下孩子,这很合吴刚亮的心意,他自然会满足刘亚男。 吴刚亮将他的东西搬走之后,刘亚男整理东西时,发现了一张早忘到脑后的存单。那是一张零存整取已有一万元的存单,是报社去年发奖金时分几次存入的。刘亚男当初是想存够了数,给家里买辆摩托,吴刚亮购气、买米不必用单车拖,她自己要去外单位拉广告什么的,也好骑一骑,或节假日三人一起坐摩托车到郊外春游,或上朋友家玩,都很方便。尽管与吴刚离了婚,刘亚男依然觉得有必要买这辆摩托。 第二天刘亚男在摩托交易中心选了一部南方牌红色摩托。把摩托推到街边,正准备把腿往上面跨,刘亚男忽觉一阵悲凉袭上心头,按她原来的设想,这辆摩托主要由吴刚亮来驾驶,她和孩子坐在后面享福。而今天把着车把的却是她而已。 刘亚男骑上摩托时,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她骑着车,毫无目的地在街上冲撞着。刘亚男真想租一个男人来驾驶她的摩托,她好自由自在地坐到后座,把自己这颗疲惫的头靠在男人宽厚的后背上。 突然,刘亚男想起一个人,那是她报社的主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刘亚男心上生出一份冲动和浪慢情凋。她立刻下车,用街旁的公用电话揿了主编家里的号码。她知道主编这时正在家里审稿。 刘亚男对着话筒喊道:“喂,你是主编吗?” “我是,你是谁?” “我是谁你都听不出来啦?” “听出来了,你是刘亚男。你那头噪音很大,你在哪里打电话啊?” “我在街上。” “怪不得啰,你有事吗?” “我想到你那里去一下。” “行,我泡壶古丈毛尖给你喝,新上市的。” “最好放点冰糖。” “听你的!” “拜拜!” “拜拜!” 刘亚男骑上南方摩托,朝主编家那个方向驶去。 进入主编家所在的宿舍区,刘亚男放慢了车速。从前跟主编谈策划,谈广告版式设计,刘亚男去主编家去得多,所以她轻车熟路,一会儿就来到主编家所在的那栋宿舍楼前。 然而,刘亚男下了车,走到楼道前的铁门边,正要在电子锁上按下主编家的门牌号码时,她又犹豫了。 刘亚男想,我去主编家干什么呢?去喝那杯放了冰糖的古丈毛尖?去请他出来开自己的这辆新摩托,自己好依偎着他到街上兜风?或者向他倾诉一通自己离婚后的苦恼? 刘亚男知道,她一直对主编心存好感。他是一个有内涵的学者型的男人,气质儒雅,谈吐幽默,尤其是他有一种如今的世界越来越缺少的敬业精神,让人敬重。刘亚男很乐意与他相处,觉得与他共事,心情舒畅,办什么事情都有劲头。刘亚男甚至庆幸,能摊上一个这样的上司,真是自己的福分。 刘亚男有些吃惊,莫非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 可刘亚男又有些怀疑这爱的可信度,因为她现在处于特殊时期,由于婚姻的破产,不仅给家庭,也给心灵留下了一个空缺,这个时候人的感情自然会变得扭曲。刘亚男甚至想,难道自己就这么下贱?刚离开男人,就忍不住要去打另一个男人的主意?何况这个男人已经有一个好端端的家,有一个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妻子。 刘亚男有点小瞧自己了。她的情绪因此而变得很低落,有些心烦意乱了。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预备去按电子锁上的号码的手垂了下去。 刘亚男退回到那辆红色南方牌摩托车旁边,跨上去,打响油门,冲出了宿舍区。 她的车风驰电掣般从街上冲了过去。不知是因为车速过快,还是因为心情太乱太坏,刘亚男觉得自己脑袋正逐渐往外膨胀,仿佛就要迸裂开来一样。 二十 胡言终于出差回来了。 星期一的上午,胡力已经上学去了,方白在家里兴致勃勃地整理着,那般投入。她隐约觉得胡言将会回来了,所以她的劲头格外足,一边劳作,一边哼起了流行歌曲。 这时,门外响起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方白立即停下手中的拖把,躲到门后。门打开了,胡言站在门口瞟了一眼干净整齐的屋子,轻声喊道:“方白——” 方白站在后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忍住笑。胡言就自言自语道:“莫非到卫生间去了?”反手将身后的门关上。 方白从后面贴过来,伸出双手,捂住胡言的一双眼睛。 胡言站住不动,少顷,再把手往后绕去,撩住了方白的细腰,然后一用力,把方白横着抱到了胸前。 方白用手吊住了胡言的脖子。 两双眼睛很近地对峙着,四目相对,仿佛会撞击出火花来,继而,两人又紧紧相拥在一起,全然已经融为一体,再也无法拆开。 仿佛过去了一万年,两人才苏醒过来。胡言于是放开方白,从身上掏出一条成色上好的金项链,轻轻柔柔地戴到方白的脖子上。 自此刻开始,方白再也没从脖子上取下过这串纯金的项链。 方白想好了,下午就戴着这串项链回家,父母肯定会问起这串项链,她就如实相告。她觉得时机已成熟,她再也不必隐瞒着,该向父母摊牌了。 方白觉得幸福已牢牢攥在手心。 下午,方白回到家里。她在槽门外就看见院子里围满了人,方白的膝盖就软了一下,意识到情况不妙,这时已有人看见了方白,就要她过去,并且主动让开了一条路。方白把背包往屋角一扔,走过去扒开人群,看见父亲躺在担架上,两位汉子正要把他抬起。 方白见父亲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已经不省人事,而母亲在一旁垂泪。 方白的泪水已经滚出眼眶。 这时有人在方白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不要伤心了,赶快去医院,还有救。” 两位汉子用力把担架抬起来。在众人的簇拥下,方白在一旁扶着担架,小心翼翼地向槽门外走去。 在去医院的路上,抬担架的汉子告诉了方白事情的原委。 方仁贤完全是被方正这个不肖子气病的。方正前一段时间打牌输惨了,便四处躲债,好久没敢回家。他在外鬼混,竟染上了毒瘾。于是一边吸毒,一边当起了三道毒贩子。前天深夜还带回来几个不三不四的家伙,神神秘秘的,不知在搞什么鬼名堂。方仁贤意识到不正常,追问方正,方正还要方仁贤莫管他的闲事。谁知公安局很快发现了线索,昨天晚上就在槽门外布下了暗哨,今天中午方正几个人刚从外面回来,公安局的人就真枪实弹围住了院子,将这几名鬼头鬼脑的家伙逮住,而且从方正的房里搜出一包白粉,方仁贤一听方正是干吸毒、贩毒的勾当,气得火冒三丈,抓了一根棍就要去敲上了铐子的方正,也许是火气太盛,那根木棍刚举到空中,方仁贤就双眼一黑,脑袋嗡的一声响,顿时往前扑去,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经医院诊断,方仁贤患了急性脑溢血。医生搬来氧气瓶,为方仁贤输氧,大号盐水瓶早已悬在床头的木架子上。方仁贤的老命虽然还吊着,可他还没苏醒,一时脱离不了危险。 方白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的病床前。 方白不知道父亲能不能醒过来,万一他就这样去了,连看都不看一眼女儿就这么去了,他能够放得下心吗?方白有点后悔没在父亲醒着的时候陪他说几句话,却偏偏找了个去衡阳的借口离开了他。 这么想着,方白借着窗外昏黄的光线,在父亲的脸上瞧了几眼,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昏迷前的盛怒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方白又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在父亲的脸上抚了抚,她想,凭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也许用手能感觉得到。可父亲的脸除了有些粗糙外,并没能给人别的感觉,甚至连温度都没有。空洞,方白觉得自己用手摸到了,仅仅是空洞两个字眼。 方白的手缩了回来。 无意间,她的手触到了胸前的项链。在那么一瞬间,项链给她的手感也是凉的,和她的手触到父亲的皮肤上有某种相似之处。 方白疑惑了,那与生俱来的亲情和那令人神魂颠倒的爱情,当它们传导到手指上的时候,怎么会是这么一种单调的味道? 方白妈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拿了一壶开水。她瞧见了方白脖子上的那条金灿灿的项链。 方白妈走过来,轻声问道:“几时买的项链,我怎么现在才看见?” 方白没吱声,接过开水壶,放到床头柜上。 方白妈暂时忘记了正在死神手中挣扎的方仁贤,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伤。她想起了那个她很喜欢的叫李群的年轻人,她对方白说:“是李群送的吧?” 方白望着窗外渐渐暗淡下去的黄昏。方白想说,难道只有李群才买得起项链吗?方白还想说,李群送的项链,我才不会要呢!方白很想骄傲地说,是胡言送的,我就喜欢胡言送的金项链。 但方白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家里的变故、父亲的倒下,给母亲的打击已经够大了,如果这时她知道了这条项链不是她看中的那个李群送的,而来自那个比自己女儿大了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胡言,那她也会像父亲一样顿时昏死过去。家里已经出了方正这个忤逆子,不能立刻再出第二个,尽管方白在行动上已经背叛了父母。 见方白无语,方白妈以为方白默认了她的话。她的眼前就浮现出李群那可人的笑容,目光不觉闪了一下。 方仁贤动弹了一下,插在他鼻孔里的氧气管偏离了位置,他的呼吸已经非常困难。 二十一 吴刚亮约王静雅在水上游乐城见面。 这是城外资水河边的一处回湾。因为这段水域宽阔舒缓,旅游局便买了几只小游船,供人们游玩。不是休息日,这里的生意有些冷清,先赶到游乐城的吴刚亮选了一只配了浆,同时又可用脚踏的小游船,坐在里面等候王静雅的到来。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王静雅的身影才出现在码头上。 接到吴刚亮的电话时,王静雅有些犹豫,没有太大的赴约的兴致。她今天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将要发生。她记得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块彩绢老是在她头上飘摇。她觉得那块彩绢绚丽无比,似乎伸手可及,所以她就想把它抓到手上。但怎么也抓不住,离她手指总隔着那么两寸距离。她不甘心,又追又抓,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味道。后来那块彩绢把她逗引到一处悬崖绝壁,她由于双眼一直望着空中的彩绢,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觉。恰好此时彩绢离她更近了,她于是往上一蹿,抓住了彩绢。她的双脚蹬了两下,头上的彩绢啪一声断了,人便往深渊坠去。她就这么被吓醒来,然后再也没法人睡,直到天亮起床上班。上班的时候她就老想着这个梦,不得其解。但她觉得这绝对不是好梦,她一定会遇到什么不测。她在街边的算命摊上抽了卦牌,又是一卦下下签,搅得她的心绪更加不宁。 但王静雅还是赴了吴刚亮的约,她想,也许跟吴刚亮在一起,会驱散自己心头的阴云。 吴刚亮的心境却与王静雅截然相反,他春风满面,眉宇间隐不住那份兴奋劲。他把船划到河中,然后停了桨,任凭游船自己飘荡,把自己的身子跟王静雅靠得更紧了。 吴刚亮说:“你好像有些不高兴?” 王静雅不想复述那个噩梦,敷衍道:“我没有不高兴呀。” 吴刚亮说:“你应该高兴,尤其是今天。” 王静雅说:“也许吧。” 见王静雅反应冷淡,吴刚亮心上有一丝不快。但他毕竟是男人,不必去计较这小细节。他把目光从王静雅脸上移开,去望那波光潋滟的水面,他说:“你知道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吗?” 王静雅摇摇头。 吴刚亮就从兜里拿出一个绿本子,交到王静雅的手里。 这是一个离婚证书,王静雅不久前也领过这样的绿本子。 吴刚亮说:“你难道不感到高兴吗?” 王静雅应付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水域,那里装点着几只模糊的帆影和氤氲的烟岚。王静雅感到奇怪,她原来一直企盼吴刚亮早日拿到这个绿本子,他们好换那两个红本子回来。如今吴刚亮的绿本子弄回来了,他们的整个计划即将实现,她的反应竟然显得如此平淡。 王静雅想,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梦作的崇。 两人在水上没待多久就上了岸。王静雅谎称身上有些不舒服,要回去休息。她也不让吴刚亮护送,独自一个人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那份不吉的预感,这时更加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心头。 不一会儿,王静雅就来到离家不远的西江大街。有一个中年妇女拦住了她,中年妇女说自己的女儿从三楼上摔下来,摔断了双腿,现在住在医院里,因用光了药费已停了药,请王静雅行行好,给几块钱。王静雅知道这十有八九是行骗的,但中年妇女提到了女儿,王静雅不禁想起自己的女儿胡力,心头就动了动,拿出包里的一张十元钞票,递了过去。中年妇女做出感恩不尽的样子,连声说:“老天爷保佑你的子女大富大贵。” 王静雅转身,朝自己娘家那个小巷口踱去。 不知为什么,此时王静雅满脑子就只有胡力的身影,再也塞不进别的什么。 王静雅心想,胡力,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吧,没什么病灾吧?王静雅这么想着,心头就感觉出一份凄凉来,她的眼皮眨了眨,泪水蓄满了双眼。 王静雅站住了,她抬头在街上瞟瞟,好像是要在茫茫的人流中瞟见那个她十分熟悉的女儿胡力的身影。 她心存这样的侥幸。 突然,她看见一个女人驾着一辆红色摩托车,发疯了般飞驰而来。王静雅猛然想起梦中那匹该死的彩娟,好像与这红色摩托有什么联系。王静雅吓得往边上躲了躲,心里咒道:你不要自己的命,总要顾及人家的命吧。 红色摩托一闪而过。 接着,摩托就在王静雅身后不远处重重地一晃,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王静雅顿时背上一麻,胸口一阵疼痛,人差点晕倒在地。 二十二 王静雅万万没想到,那个被红色摩托车撞倒在地的人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女儿胡力。 王静雅更没有想到,胡力就是因为发现了她,才不顾一切从街上冲过去,因为想追上她,才被摩托车撞的。 碰巧的是,骑着红色摩托撞倒胡力的,竟然是吴刚亮的前妻刘亚男。 王静雅对此全然不觉。 王静雅当时只感到身上不适,她顾不上瞧一眼不远处的车祸,摩托车撞人的事,这个城市已经司空见惯,毫无稀罕可言。王静雅手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往回娘家的胡同钻去。 而胡力遭受不测,直接与王静雅相关。 那天,胡力的学校因老师们要开会,提前两个小时就放了学。胡力回到家里,没看到方白,却看到了胡言的背包。她知道爸爸已出差回来,胡力非常高兴,一边大声喊着爸爸,一边去推胡言的房门。房里没人,胡力有一丝失望,无聊地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她瞥见胡言那个忘了上锁的书桌抽屉。平时,这个抽屉是锁着的,胡力从来没看过这个抽屉里的东西。 她不觉有些好奇,不由自主地朝书桌走过去,打开了抽屉。 胡力一眼瞧见了抽屉里的绿本子。 绿本子的封面上印着四个字:离婚证书。 胡力的脑袋就胀大了。 胡力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用力揉揉,再睁开,那四个字仍然是那四个字。 胡力有些不甘心,把绿本子打开来,里面准确无误的写着胡言和王静雅的名字。而且上面的日期已过去了两个多月了。 伤心、悲哀、无望,诸般感情交织在胡力的心中。她觉得一切都变得空空洞洞的了,原来那种父母会重归于好的奢望成了泡影,她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轰然倒下。 胡力瘫坐在床边,颓废至极。 慢慢地,这种颓废变成子愤慨,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原来他们离婚已经两个月了,却哄着自己。 胡力痛苦极了。她真想离开这个没一点意思的家,独自一个人去浪迹天涯。 胡力狠狠摔上门,漫无目的地来到街上。 在西江路口的公用电话旁,她好想给胡言的单位去一个电话,告诉爸爸,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终于没去拿电话,因为她看见了那个久违的身影。那是王静雅,她刚从水上娱乐城回来。 一份惊喜,再夹了一份愤慨,一起涌上胡力的心头。 胡力朝街心冲过去。 她要追上王静雅,质问她为什么扔下自己离婚而去。胡力要讨一个说法,她还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她心目中还有没有这个女儿。 胡力甚至在心里存了一份侥幸,也许王静雅见了自己,还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那个三个人共有的家里去。 胡力人在街心,一双眼睛却不肯放弃那个背影。而那道背影开始还在街旁晃着,到了人多的地方,忽然又隐匿了,仿佛远处的一叶扁舟,开始还在水上荡漾着,忽然一阵波浪涌来,便冲击得不知去向。 胡力心里一急,拔腿往街对面跑去。 那辆红色的南方牌摩托,像一头发疯的野牛,飞速而至。尽管车上的女人已发现了险情,用力把车头拐一下,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摩托车的轮子已从胡力身边轰然而过。胡力昏死了过去,她静静地躺在街心,像一条蜷缩的流浪狗。 二十三 天黑的时候,方白才听到胡力被摩托车撞了的消息,当时方白还有些不相信。胡力上午去上学时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出了事呢?何况胡言出差也回来了,她更多了一个守护者。 方白扔下处于弥留状态的父亲,进了胡力的重症监护室。 胡力一直昏迷不醒,她床头的心电图上下波动着。胡言坐在床边,抓住胡力的一只手。胡言是一个男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但忧患和担心还是写在了他的脸上。见方白来了,胡言点了一下头,示意她坐床尾的凳子。方白却走到床的另一边,轻轻抓住了胡力的另一手。她悄声对昏迷中的胡力说道:“胡力,胡力,方阿姨来了,那个给你去开家长会的方阿姨来了,你知道吧?” 说着,方白的泪水已淌满两腮。 胡力无动于衷地躺着,对方白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另一边的胡言说:“医生做了初步诊断,伤势很重,头部也受了伤,但因为抢救得及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一下子还不会苏醒过来。” 方白忧郁地望着胡言。 胡言又说:“肇事者叫刘亚男,她昨天离的婚,据说王静雅正准备跟刘亚男的前夫结婚。刘亚男自己也摔伤了,但她还是及时把胡力送进了医院。” 方白叹了一口气。 方白弄不清楚,胡力的不幸跟两个家庭的变故有无联系。 方白说:“但愿胡力尽快脱离危险。” 胡言说:“你放心吧。” 一会儿,胡言又说:“你回去吧,你父亲也病得厉害,我已听说了,还来不及去看他。” 方白于是松开胡力的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这时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从门口冲了过来,直扑胡力的床头。 这个女人就是王静雅。 王静雅握住胡力的手,压抑着歇斯底里的声音哭喊着:“胡力,我的女儿,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接着她就泣不成声了,泪水滚出她的眼眶,汹涌而下。 王静雅已经知道,下午她亲眼见过的那部红色摩托撞倒的人就是胡力。而她也知道了,胡力当时从街心冲过去,就是为了去追自己,而她偏偏捂着胸口离开了。 王静雅用自己的头在墙上撞了两下,撞得咚咚响,她想用这种方式虐待自己,从而惩罚自己的罪孽。 显然,这种方式无济于事,她内心的伤痛和愧疚丝毫没有减轻。她又握住胡力的手,悲啼道:“胡力,我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 方白站在门口还没有离去,她目睹了王静雅的惨状,也不禁为之心恸,舐犊之情,人皆有之。 奇迹就在此时出现了。胡力那僵硬的身子动弹了一下,那双紧闭着的眼睛闪了闪,忽然张开了,她无力却坚决地说:“妈妈,妈妈,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王静雅破涕为笑了。 王静雅用力点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白为胡力苏醒过来而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她又莫名地感觉出一份悲凉,方白翻然醒悟,她无论如何是代替不了王静雅的。 方白转身,悄悄从门口消失了。 此时夜色渐浓。 二十四 第二天早上,医生把方仁贤鼻孔上的氧气管抽掉了。他已断气多时。 两天后,方白将父亲的骨灰盒送回家里。院里的玉兰树静立着,那些盛开的玉兰花已经凋谢。不久,方白就接到了分配的通知,她被安排在白马乡财税所,就是她曾跟胡言去过一回的那个白马乡。方白开始清点自己的东西,准备早日上班。 离开这个城市的那个早晨,方白在胡言的家门口徘徊了好久,她想去跟胡言道个别。她甚至设想,胡言会送她到白马财税所去,就像那次他俩去白马印刷厂一样,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把头紧紧靠在胡言宽阔的后背上。 但方白始终没去敲胡言家那扇她再熟悉不过的门。她站在街旁的小樟树下,任晨雾飘过自己瀑布一般的黑发,任街外资水河吹过来的风撩起招摇的白色裙裾,把她烘托成一道青春的靓景。 良久,方白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里。 就在此时,方白听到了个很响的吱嘎声。她回过头去,看见胡言家的那扇门裂开了,胡言的脑袋从门里探出来。 方白躲到小樟树旁的屋檐下。 方白看见胡言先把自行车支在台阶下的街旁,然后转身把门里的胡力扶出来。胡力已出院,但腿还未痊愈,还不能自己去学校。 胡力的身后跟着走出来一个女人,那是王静雅,她站在门外石阶上,望着胡言把胡力扶上自行车的后座,那个曾寄托过方白的遐想和梦幻的自行车的后座。 然后胡言自己上了车,稳稳地踩着了自行车的踏板。 胡言的自行车离方白躲藏的位置越来越近,最后从她的眼皮底下不紧不慢地滑了下去。方白看见胡力偏着头,很自在、安稳地依偎在胡言宽大的后背上。 泪水止不住盈满了方白的双眼,方白的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在方白模糊的视线里,胡言和胡力的影子兀自远去,直至消失。 方白不自觉地扬起手来,朝远处挥了挥。 她想,她要告别这段恋情,告别这个城市。 ------------ 脸色 传达室门口有一块小小的坪地,门卫伍老头见它闲着也是闲着,便摆上两张小方桌,放了两副象棋,让机关里那些退休后赋闲在家的老头有些事情可做。于是,那风和日丽的晴日,或彩霞满天的傍晚,便有些人凑拢来,在桌边飞车走卒,撇马架炮,你方斗罢我登场,人气旺盛得很。 见此情形,伍老头就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既娱乐了这些可怜的老头,又热闹了自己的传达室,脸上就要放出些得意的光芒来。 其实,伍老头最初仅仅是为了陆科长才这么做的。 这地方曾是一个热闹的居民区。伍老头记得他从乡下老家进城后就住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十年,直到四年前这里要建办公大楼,他才恋恋不舍地搬了出去。到这里来动员他搬迁的就是负责抓基建的陆科长。 当时伍老头正在屋门口和另一个老头漫不经心地下着象棋,没理睬陆科长。陆科长只好等着他们把棋下完,才耐心地过来说明了自己的意思。伍老头只说了一句:“我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又摆开车马继续对弈,陆科长只好转身走了。 第二天,伍老头依然是这个态度。以后陆科长又来了几次,同样毫无结果。陆科长几乎是无计可施了,又不可能在伍老头脖子上架把刀子。 就在陆科长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望着伍老头手中那欲走还休的棋子,突然心生灵感,有了一个主意。之后,不太懂象棋的陆科长开始钻研起了象棋。陆科长年纪虽大了点,但脑瓜子还灵活,一个星期下来,竟然初通棋道,略晓马踩日相走田的奥妙了。 于是陆科长又来到伍老头的家门口。 这回陆科长没再跟伍老头说长论短,而是不声不响地在他对面的棋桌旁坐了下来。伍老头瞥一眼陆科长,并不发话,拈着棋子来了个当头炮,那般锋芒毕露。陆科长应之以马,守住中卒,一副绵里藏针的姿态。 就这样你来我往,厮杀起来。几局下来,夕阳西下,彼此各有胜负,一时难分伯仲,只好留着第二天继续战斗。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陆科长只下棋,似乎把搬迁之事忘到了脑后。 伍老头心中当然明白陆科长的意图是什么,他开始还憋着劲,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但最后他于心不忍了,开口说:“陆科长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吧,你这么做,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 陆科长笑一笑,不慌不忙地说:“伍师傅,我知道你几十年都住在这个地方,换了我也是难以割舍啊!” 伍老头说:“是啊,我这把年纪的人了,土都埋到了脖子上,要咽气也只想在这个守了几十年的老地方咽气,你给我换金銮宝殿,也不稀罕啊。” 陆科长说:“伍师傅的心情我懂,我比你的年龄也小不了多少,我知道到了我们这把年纪,随他什么都没了兴趣,只贪恋过去的旧事旧物,连做梦都是从前经历过的事情。”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动情处同欷歔,伤心处同叹息,竟然生出许多共同语言,有了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到了最后,伍老头主动说道:“我也不为难你陆科长了,你这也是为公家办事,你要我什么时候搬,我就什么时候搬吧。” 这一下轮到陆科长不好意思了,他好一阵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伍老头又说:“就这样说定了,你以后如果没空,就别再浪费时间来陪我下棋了。” 从此,伍老头就跟陆科长成了朋友。 陆科长是个懂得好歹的人,此后一直没忘记伍老头,基建完工,机关搬进新办公楼后,他说服单位的赵局长,将伍老头请来做了门卫。两个人于是天天见面,关系更加密切。只是陆科长忙着工作,没时间陪伍老头下棋,让伍老头稍稍感到有点失落。 一晃陆科长便到了快退休的年龄。 退休就退休,这是自然规律,陆科长还是清楚的。只是有件事情一直梗在心头,让他不是那么痛快,那就是他的待遇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还是动手搞办公楼基建那阵,赵局长就给陆科长许了愿,在他退休之前,解决他的副团级待遇,据说材料都报了上去,但至今没有结果。 赵局长当然也没忘记他许过的愿,来动员陆科长让出科长位置的时候,他说:“局党组正在为你的待遇努力哩。” 陆科长说:“你这句话,我耳朵都听出趼来了。” 赵局长说:“我估计没大问题了。这样吧,你先办理移交手续,免得占着位置,年轻人上不来,至于退休手续迟点办没啥关系。我呢,立即就去找组织部长,你这事办不了,我这个局长就不当了。” 赵局长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陆科长也就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便顺从地给新上任的年轻科长办了移交手续。 可就在陆科长挪出科长位置、巴望着副团级待遇快点批下来的时候,赵局长本人也碰上了麻烦,上面要将他调整出去。给陆科长解决待遇,本来就是赵局长的意思,现在赵局长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陆科长的科长位置又交了出去,找谁谁都不管,这就意味着这个待遇问题要泡汤了。 陆科长就有些消沉,天天在家里生闷气。想想也是的,工作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在科长的位置上就待了二十五六年,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带过的科员,都陆陆续续上去了,而自己连个副团级都没弄到手,心里能舒服吗? 这样一来,陆科长的老伴急了,怕他憋出病来,就赶他出门,要他去外面透透气。 陆科长去了办公室,见大家忙忙碌碌的,他坐在一旁,甚觉没趣,只好悄悄地离开了。他在楼上楼下绕了两圈,也无聊,最后漫不经心地朝大门口走去。 经过传达室时,有人喊了声陆科长。陆科长抬起头来,见是伍老头,便刹住脚步,顺便跟他打了声招呼。 只是陆科长心头记挂着的,还是他那副团级的事,情绪集中不起来,两人的话总谈不到一处,因此没说上几句,陆科长就走开了。 伍老头自然知道陆科长已经退了下来,但伍老头无法理解,退下来就退下来,何必这么愁眉苦脸的? 不过伍老头又想,这是他们官场上的事,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是无法明白得了的。伍老头就觉得还是做个平民百姓好,无忧无虑的,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伍老头有些同情陆科长了,他担心陆科长这么闷闷不乐,会闷出毛病来。 第二天,当陆科长再次来到传达室的时候,便见门口的坪地上多了两张桌子和两副象棋。而伍老头已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似乎正等着陆科长的到来。 陆科长迟疑片刻,便坐到桌旁,伸手拈起一颗棋子。 陆科长的身影从此便定格在了传达室门口的棋桌旁。那副团级的事,也因此想得少了。偶尔想起,他就在心里说,副团级算什么鸟,没有副团级,却有棋下,不也同样快活吗? 有时望着正坐在桌子那一边全神贯注下棋的伍老头,陆科长甚至想,跟伍老头他们比一比,人家一辈子没当过什么科长、局长,连工人都不是,不也过来了,而且过得很快乐、很自在啊! 陆科长气顺了许多,下棋的心思也集中了,棋艺大有长进,没过多久就超过了伍老头。伍老头呢,见陆科长总是把自己打得落花流水,还暗自高兴,大大地松了口气。 当然,输多了,伍老头有时也想赢两把。伍老头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通常说的打点擦边球,转移陆科长的注意力。 伍老头常打的擦边球,就是问陆科长一些局里的人和事,比如说,赵局长挂起来了,那么局里谁说了算。比如说,办什么事情,科长要向局长报告,但具体经办又非科长不可,那么到底是局长权力大,还是科长权力大。 这个时候,陆科长就会把头抬起来,望着伍老头说:“下棋就下棋,问这些干什么?” 然后低了头继续走子。 然而陆科长的思路已没那么集中了,伍老头抛出来的那些疑问号,总是在他眼前闪来闪去的,让他心神不定。 有时候,陆科长也觉得伍老头提的那些问题还蛮有意思的。本来嘛,机关里的事情本来就复杂,人事之间的牵扯,权力之间的争夺,都是极其微妙的,谁也说不明白,又怎么跟你伍老头解释呢? 岂料伍老头并非真的要向陆科长讨教什么,他才懒得管你张三长李四短哩。他的目的太明显不过,那就是让你陆科长走神,一步出错,他再逮你个正着。 上了几回当,陆科长就有些警觉了,对伍老头说:“你是不是成心捣我的乱?” 伍老头就笑笑,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说:“你自己心中无乱,谁捣得了你?” 陆科长想想,觉得伍老头的话还有几分深刻哲理似的,就说:“以后我不会上你的当了。” 果然,以后伍老头再拿局里的话题去戳陆科长的时候,陆科长便权当耳边风,努力把心思放在棋局上,使伍老头找不到可乘之机。 有一段时间,伍老头乡下老家要修路,想批点钱,找来找去找不到一条门路,打听到许多年前离开家乡的伍老头,在一个掌权的单位守传达室,便找上门来,要伍老头给帮个忙。 伍老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守传达室的,虽然机关里的人都还面熟,但自知人微言轻,因此不敢接人家的报告。只是见人家老远跑了来,也挺不容易的,回绝的话就不太说得出口,加上伍老头这辈子还很少被人求过,现在有人求上门来,感觉自己还中点用,心里头就蛮舒服的,何况还是家乡的人,如果事情办得成,人家回去说起他伍老头,自然很有面子。 伍老头也就不再犹豫,伸手把报告接了过来。 接了报告之后,伍老头就老琢磨,该把报告递给谁才妥帖。伍老头首先想到的是陆科长,伍老头认为陆科长做了那么多年的科长,他说句什么话,肯定会有人听。 于是,这天两人下棋时,伍老头就对陆科长说:“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有件事情只好求求你,你得帮个忙。” 陆科长以为伍老头又搞声东击西,一双眼睛盯着棋盘,没有答理他。 伍老头又说:“我老家修路缺点钱,又没别的熟人,他们便找到我门上来了。” 恰好陆科长这时看到一着妙棋,便啪的一声,来了个炮二进六,一边胸有成竹地大声说:“这一局你输定了。”然后又瞄了瞄伍老头,面带微笑地说道,“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 伍老头就有几分不快。心想,我求你陆科长的时候也不多,你不答应就不答应呗,何必用下棋来搪塞呢?可又想,陆科长大概有自己的难处,他一个退下来的老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回头去求人办事,也许不是那么容易。 伍老头也就不去计较陆科长,打算自己试着找找人。 那么找谁好呢?伍老头觉得还是应该找当官的。 这栋楼里当官的当然是局长们。局长里面,伍老头除了认识赵局长外,其余几位副局长他也认得。他们天天都从传达室进进出出,彼此都要点个头招个手什么的。如果他们是坐在车上,哪怕深更半夜,甚至是刮大风下大雨,伍老头都会随喊随到,屁颠屁颠给他们开门、关门,服务态度都是没说的。 因此伍老头相信,求他们办点事,大概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但接下来伍老头又犯愁了,这么多的副局长,该找哪一个呢?总不能每个副局长都找到吧,那恐怕不但没什么作用,相反还会坏事的。 琢磨来琢磨去,伍老头决定找一找钱副局长。 钱副局长五十多岁,红光满面的,成天笑容可掬的样子。伍老头就是见钱副局长平易近人,好打交道,才觉得他会帮忙。 恰好这天傍晚,钱副局长优哉游哉散步回来,伍老头见机会难得,立即凑上前去,递上一支烟。钱副局长也不客气,接过烟就叼到嘴巴上。伍老头见钱副局长接了烟,心想这事看来办得成,于是说:“钱局长,我有件事想求求您,不知道您肯不肯帮忙?” 钱副局长将两股青烟从鼻孔里喷将出来,很热心地说道:“你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尽量给你办。” 伍老头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赶忙从身上搜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抖擞着展开来,恭恭敬敬地递给钱副局长,说:“我老家修路缺钱,找到了我的门上,没办法只得麻烦钱局长您了。” 钱副局长在报告上瞟一眼,一边把报告往口袋里塞,一边说:“我争取吧。” 在伍老头看来,钱副局长说争取,又收下了报告,不用说这便是坛子里摸乌龟,手到便拿的了。伍老头又殷勤地给钱副局长递上一支烟,说:“我等着您的消息。”然后目送钱副局长晃悠着向宿舍区走去,心头生出一份由衷的感激。 此后,伍老头就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钱副局长的回音。 一个星期过去了,钱副局长没有什么反应。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钱副局长依然没有表示。 跟往常一样,钱副局长依然经常从传达室门口经过,有时是白天,多半坐在小车里,那是有什么公事要出去办理。有时是傍晚,常常空手徒步,那定然是到街上或公园里散步什么的。见了伍老头,仍像从前那样点点头,笑一笑,显得很亲切,却只字不提报告二字,好像压根没那么回事似的。伍老头想向钱副局长打探一句,又忍住了,觉得不能着急,如今的事情,并不是说办就办得了的,总得给钱副局长一点时间。 就这样在企盼中又等待了两三个星期,钱副局长还是那么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慢慢伍老头就熬不住了。这天钱副局长又从传达室门口经过,伍老头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向他打听报告的事。 钱副局长很热情地说:“哦哦,我忘了告诉你了,你的报告我早已交到科里去了,我再给你催催。” 伍老头就耐心等着钱副局长去催。 钱局长这一催又催了一个多月,伍老头再一次问起的时候,他还是那一句话:“我给你再催催。” 如此三番五次的,伍老头就泄了气,终于对钱副局长不再抱那么大的希望了。 伍老头对钱副局长不抱希望,但伍老头的老家人却还对伍老头抱着希望,他们派人来问过几次了。一次两次,伍老头要他们等等,到第三次上,连伍老头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只好扯了个慌说:“人家那里文件报告堆得太多了,弄来弄去的,就把报告给弄丢了,你们再给我一个报告吧。” 来人好像是有准备似的,立即又拿了一份报告出来,交给伍老头。 这回伍老头有了教训,不随便出手报告了,他得先摸清情况再说。跟谁摸情况呢?机关里除了陆科长,伍老头跟别人没过多交往,他打算还是套一套陆科长的口气。 这回伍老头没在下棋时打陆科长的岔,而是下完棋后,随意地问了问陆科长。伍老头也没说报告的事,他转了个弯。 伍老头说:“有一个熟人想调动工作,让我陪着去找钱副局长帮忙,钱副局长人蛮好的,态度很热情,答应得也痛快,可是两三个月过去了,却没有一点音讯。” 陆科长听了,抿着嘴巴笑了笑,说:“你知道为啥他人那么好吗?” 伍老头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钱副局长平时没架子,好打交道,才陪着人去找他的。” 陆科长说:“他平时没啥架子,好打交道,只有一个原因。” 伍老头说:“什么原因?” 陆科长说:“就是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实权,办不了什么事情。” 伍老头望着陆科长,半天也没搞明白没架子、好打交道,与没本事、没实权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陆科长说:“你在这个传达室里也待了几年了,你看到了没有,那些重权在握、说话算话的人,天天有人供,时时有人求,哪个不是下巴朝天,目不斜视,脸色比猪肝还要难看?钱副局长是单位里最不中用的角色,有实权的科长没一个买他的账,他几乎没什么事可做,所以他才会有时间优哉游哉,有时间对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献上一张笑脸。” 陆科长的一席话,让伍老头听得既明白又糊涂,原来机关里还有这么多的奥妙,怪不得那个报告递上去,什么动静都没有。 伍老头记住了陆科长的话,第二次就多了个心眼。 伍老头先蹲在传达室门口仔细观察了两天,发现那几个副局长里面,脸色最难看的要数孙副局长了。按照陆科长的说法,孙副局长一定位重权大,要不然他不会整天都青着脸,一副谁都不愿理睬的熊样。 瞄准了,伍老头便决定把报告递给孙副局长。伍老头看见孙副局长走了过来,正要上前打招呼,却又胆怯了,那么难看的脸色,毕竟不是那么好接触的。 伍老头稍稍犹豫,等他鼓起勇气,准备再次上前的时候,孙副局长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第二次看到孙副局长,伍老头还是有些畏葸不前。伍老头就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想给老家办点事,又不敢看人脸色。这么一想,伍老头的勇气就增加了不少。 他走近孙副局长,壮着胆子说道:“孙局长,您忙啊?” 孙副局长对伍老头的热情似乎没有什么准备,青着脸说:“我没事走走,忙什么忙?” 伍老头怪自己不会说话,人家忙不忙都看不出来。伍老头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他抖擞着拿出报告,嗫嚅道:“我老家想批点钱,请您给帮个忙。” 孙副局长面无表情地瞥一眼报告,又面无表情地瞥一眼伍老头,再面无表情地说:“报告就放我这里吧。”而后收好报告,背着手走开了。 伍老头出了一身冷汗,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重大的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份报告递得还真不容易!不过他又想,只要能给老家弄到钱,无论怎样都值得,如果还像钱副局长那样,当面笑嘻嘻的,背后又办不了事,那又有什么用呢? 此后的日子,伍老头就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孙副局长的好消息。他相信脸色难看的孙副局长是能人,办这点小事易如反掌。 伍老头甚至给老家透了口风,说这事大有希望。 然而事情并不像伍老头想的那么简单。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伍老头的报告依然什么结果都没有。伍老头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陆科长,说:“这一回我可是按照你说的去做的,怎么还是毫无结果呢?” 陆科长意味深长地笑了。 望着桌上伍老头那被将得走投无路的老帅,陆科长说:“你又错了。” 伍老头不知陆科长指的是棋局还是报告的事,他说:“哪里错了?” 陆科长说:“你知道孙副局长脸色为什么难看吗?” 伍老头说:“你不是说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脸色便难看吗?” 陆科长说:“一般情况下是这样,可孙副局长脸色难看,却另有原因。” 伍老头说:“什么原因?” 陆科长说:“上面将他的副团级提了半级,给了他一个正团级。” 伍老头说:“这是好事嘛。” 陆科长说:“提了半级,是给他正团级待遇,而要他把副局长的位置让出来。” 伍老头说:“好歹正团级比副局长高了半级,待遇高呀。” 陆科长说:“正团级算个鸟!” 伍老头想,这机关里的人也挺有意思的,当初陆科长因为想升半级没升成,老闹情绪,而今孙副局长却是因为给他升了半级,而变得气不顺脸色难看。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伍老头拈着那走投无路的老帅,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心里说,老家申请经费的事莫非就这样黄了? 陆科长说:“还来一盘吗?” 伍老头没吱声,只痴望着眼前的残局,心想,唉,这机关里的事情,一定比棋盘中的奥妙深多了。 ------------ 通道 黄历和许可成家后,一直住在棉纺厂的简易职工宿舍里,后来黄历进了机关,单位在棉纺厂墙外的一块空地上建了两栋宿舍,黄历也幸运地分了一套,后来黄历拿出积蓄,稍事装修,一家子就搬了进去。 新居宽敞明亮,舒适安逸,而且水电畅通,不会断水断电,不尽如人意的是,这里虽然与棉纺厂近在咫尺,但许可要到厂里去上班,却非得走上个把小时,沿着围墙绕一个大圈,否则别想进厂。许可又是厂里的财务负责人,别人迟到早退,都由她照章扣票子,自己当然不好违反纪律,因此一天匆匆忙忙得跑两个来回,人便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黄历就将购房和装修后存折上还剩下的几百元钱取出来,买了一辆自行车,多少减轻了许可的奔波之苦。 许可很爱惜这辆自行车,常常擦得光可照人,上班时也不往厂里的车棚放,而是锁到财务室门口的走廊上,坐在办公桌前都看得见。骑回家里后,便锁进装了防盗门的煤屋,可说是万无一失。偏偏半年后自行车还是被人偷了去。那天财务室里的人仅仅在大礼堂开了个把小时的大会,回来后走廊上的自行车就不翼而飞了。 许可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去,黄历却说:“丢了算了,另外买一辆吧。”许可说:“要是再丢怎么办?”黄历想想也有道理,于是上派出所买了辆无人认领的便宜旧车,交给许可,说:“这样的破车,你随便扔哪里都可以,还省心些。”许可觉得也是,以后骑着旧车去厂里时,没再往财务室的走廊上搁了,而是扔到公共车棚里了事。 大概是旧车不惹眼的缘故,许可随心所欲地一骑就是一年,竟然没人打主意。许可就对黄历说:“还是旧车好,又省心又不会丢。”黄历说:“这样的话是说不得的,一说就会坏事。”许可笑道:“你这是什么逻辑?我才不信呢。”黄历说:“你不信?我话说到这里,你会信的。” 果不其然,那小偷好像是特意要印证黄历这句话似的,没过几天就将这辆旧车偷了去。 尽管是辆旧车,可穿熟的针,用熟的线,许可还是蛮心疼的。黄历却幸灾乐祸地说:“丢得好,我高兴。”许可说:“你伟大的预言变成了事实,你还能不高兴?!”黄历说:“我高兴是因为我可以为你买一辆摩托车了。”许可说:“要是以后摩托车又丢了呢?”黄历说:“我就给你买辆小汽车。”许可说:“别夸海口了,你如果有买得起小汽车的能耐,你还不干脆把我从那个破厂里调出来?” 黄历就不再吱声了。许可要黄历给她调工作的话,说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如果把这些话装起来,至少也装满了两大箩筐。可黄历有这样的能耐吗?要知道,如今的企业要么破产,要么半死不活的,有背景的都削尖了脑袋往行政事业单位钻,行政事业单位早已人满为患,没有通天本事谁进得了?黄历觉得许可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懒得理睬她,闷闷不乐地独自上床躺下了。躺是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黄历有些自卑。黄历想,许可说的其实没错,自己的确是没啥能耐,白做了半辈子的男人。 黄历过去是不知道自卑的。黄历大学毕业,一进棉纺厂就在厂办当秘书,一直是厂里的红人。黄历会说会写、能歌善舞,厂里还让他兼任团支部书记,准备当做厂领导来培养。黄历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将自己的才干发挥得很充分,知名度也大起来,竟被市政府一个部门的头儿相中,一纸调令调过去,在重要科室担了大任。不想该头儿出了事,大权旁落,新头儿视黄历为旧头儿的人,将他扒至一旁晾起来。这一晾就是好几年,黄历至今还是一个不带长的副科级干部。不带长,别说是副科级,就是处级、厅级,也只是干部,不是领导,手里没权,不会有人来求你。没人求你,就意味着你求别人也求不灵,所以黄历想给许可调一个好点的单位,无异于天方夜谭。 黄历辗转反侧,一夜都未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两眼都是血丝。许可心软了,说:“都是我不好。车也没必要骑了,我走路上班,这样还可以减肥。” 许可说到做到,开始以步当车。现在不比从前,厂里效益不好,制度管理也严不起来了,上班按不按时无所谓,走路上班也不紧张,而且还能锻炼身体,许可就觉得这样子还蛮不错的。 许可觉得不错,黄历却觉得不是滋味,几次提出给许可买摩托车。许可坚决不同意,说:“儿子马上要考大学了,你有钱还愁没地方花?丢辆自行车只几百块钱,丢辆摩托车,那可是好几千的事。”黄历说:“你怎么老是想着会丢呢?你小心点就是了嘛。”许可说:“现在丢摩托车的还少吗?为辆摩托车,天天提心吊胆的,我还不得心脏病吗?” 黄历没有再坚持,但黄历看着许可天天沿着高墙绕大圈,觉得太对不起许可了。那高墙的影子就常常在他的脑海里摇晃,欲拂之而不去。黄历站在墙下,气沉丹田,意运掌心,发力向高墙推去,可中途手掌又停下了,他怕自己的手掌受不了。 黄历还上了趟街,想买一把古代将士攻城略地时用的那种云梯,让许可也去翻墙。当然,黄历也只能这样想想而已,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梯子可买? 这天,黄历什么事情也没有,在办公室待了半天,觉得没啥意思,就走出办公室,漫无目的地在外面绕了一圈。谁知绕一绕,就不知不觉绕到了一处高墙下,猛抬头,竟是离家不远的棉纺厂的围墙。黄历就站着不动,傻子一样发了一阵呆,好半天,呆劲才过去。黄历的肘子在墙根碰了一下,一块砖头黏着他的衣袖掉到了地上,墙上立刻露出一个小小的洞眼。黄历眼前一亮,不觉就有了一个主意。 吃完晚饭,黄历拿着一根钢管,鬼鬼祟祟地出了门。 回到家里后,黄历显得异常兴奋,他拉着许可就往外走。许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骂道:“你拖我去哪里?你不是要发疯吧?”黄历兴高采烈地说:“你先别问,跟我走就得了。”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一处围墙下。许可抬起头来,一个刚好可以过一个人的墙洞,仿佛狮子的嘴巴一样,在面前张开着。 从此,许可再也用不着天天绕道了,她要去上班,就直接从这个极少有人知道的通道里钻过去,两三分钟就可到达厂里的财务室。一个本来十分棘手的问题,就这样被黄历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黄历想,三尺见方的一个小通道,其作用就抵得上一辆自行车,甚至一辆摩托车或小汽车,这办法真的是太妙了。 黄历心中的块垒稀释了,他的日子就少了许多的烦恼,而多了许多的温馨。有事没事,黄历都爱优哉游哉地走向那堵高墙,在那个通道前伫立片刻,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那得意劲就别提有多大了。黄历觉得,他在单位里写了一篇不错的材料,得到了领导的表扬,那感觉还没有这么好。 黄历的日子过得很自在。许可呢,天天从从容容地从这个通道里进进出出,虽然厂里效益差了点,但无绕道之苦,上班又不紧张,情绪也很放松,她感觉非常惬意。 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年。 黄历所在单位开始给一批到龄的老科长办退休手续,科室岗位将有一次调整,单位里的中层干部,也就是那些科长、副科长们立即活跃起来。找领导的,找领导的领导的,找领导的亲戚、领导的朋友、领导的熟人的,一个个手忙脚乱,煞是热闹。唯独黄历按兵不动,他觉得自己要文凭有文凭,要资历副科级干部也当了那么多年,领导总该考虑考虑,给个科长什么的当当了,没必要去走夜路。 黄历完全想错了,天上哪有现成的馅饼往下掉呢?科室调整的结果,那些比黄历学历低、资历浅、能力差、年龄小的都上去了,黄历却外甥打灯笼——照旧还是个副科级干部,连副科长都没当上。黄历最初愤愤不平,继而怨天尤人,最后变得郁郁寡欢、垂头丧气,像秋霜打过的枯草一般。 许可同情黄历,但许可没把问题看得这么严重,她说:“你没当上科长、副科长,但总还是机关里的干部,每月多多少少有固定工资可领,这比我们厂里下岗、半下岗的工人好多了。棉纺厂的人还挺羡慕你呢,都说还是你黄历有出息,从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比他们强多了。”黄历说:“这怎么好比呢?我已经不在厂里了,我是机关里的干部,我周围的人都趾高气扬的,我就缩头乌龟一般,这滋味好受吗?” 当然,黄历口上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承认许可的话说得有道理。人嘛,总得找一点可以自我安慰的理由,要不谁还有活下去的耐心呀?事到如今,黄历也只好悄悄用许可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这一天,黄历碰上棉纺厂的老同事马达,他现在已当了车间主任。马达左一个黄科长右一个黄科长的叫着黄历,他说:“还是你好,科长一当,好不得意!”黄历说:“你当车间主任的还不得意?”马达说:“这是什么车间主任,这是讨米主任,只差没卖短裤了。”黄历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马达说:“我说得难不难听,你问问你老婆就清楚了。我要像你有科长可当,这辈子也就别无所求了。” 告别马达后,黄历的情绪便莫名地好了许多。 后来,黄历无聊了,就喜欢从那个墙洞里穿过去,跟马达他们聊聊天。如今厂子不景气,马达他们没多少事情可做,就打打麻将,用以消磨时光。黄历在单位是不打麻将的,因为单位的人打麻将打得大,黄历没职位、没权力,自然便没工资之外的油水,打大麻将输不起。而马达他们打的是小麻将,输赢不大,黄历有时也忍不住上场摸两把。边摸麻将边说些如今的世道,大家就要感叹世风日下,今不如昔。说到厂里今后的前景,更是忧心忡忡,感慨万千。同时免不了要用羡慕的口气恭维黄历几句,说还是他黄历有奔头。黄历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就美滋滋的,码牌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黄历发现,只有此时,他仿佛才活得有了个人样,心平气和,舒坦流畅,在单位里沾的那些晦气,也随之消失得不知去向。 不想这麻将就像鸦片一样,多接触几回也会上瘾,何况黄历还会得到些麻将之外的满足,黄历就这样迷恋上了麻将。麻将里有凄风苦雨,有灿烂阳光,有明枪暗箭,有潮起潮落,时而山重水复,时而柳暗花明,时而危机四伏,时而绝处逢生,麻将里的世界真是缤纷,缤纷得让黄历忘了尘世的烦恼和失意。 许可理解黄历的苦衷,觉得黄历沉浸在麻将里,能暂时忘掉一些不愉快的事,也未尝不可。加上儿子也争气,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没啥事要黄历操心,他不打麻将确实也无聊。许可就依着黄历,没去阻拦他。 谁知黄历在麻将里越陷越深,有时一打就是十几二十几个小时,到了乐不思蜀的地步。许可就有些不高兴了,许可倒不是怕黄历输钱,打这种小麻将输不到哪里去,许可担心的是黄历的身体。黄历原先在厂里当秘书,后来进了机关,都是坐办公室,几年前就落下了腰肌劳损的病痛。许可担心的就是他这么没日没夜地坐在麻将桌前,会旧病恶化。加之许可是个心里装不得事的人,心里一有事,就食不甘,睡不稳,每每黄历夜战不归,她总是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许可终于忍不住了,对黄历说:“你老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事,也该收敛收敛了。”黄历说:“如今这个年代,谁不在打麻将,你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许可就来了气,说:“你不对我负责,你还要对你自己负责,你有腰肌劳损也不注意,你哪天会趴在麻将桌上起不来的。”黄历用手捶了捶腰,自我感觉良好地说:“这就怪了,自跟麻将结缘以来,我这腰也不痛了。”说完,拍拍屁股出了门,一溜烟钻过大墙下的通道,又上了麻将桌。 这之后,许可好几天没理黄历。黄历从麻将桌上下来,饭锅是空的,菜是凉的,衣服起了厚厚的油垢没人管,袜子臭烘烘的没人洗。黄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忍了好几天没去钻那个通道。 脱离了麻将,黄历有点失魂落魄,站不是,坐不是,行也不是。在家里,睡觉睡不安稳,吃饭吃不出味道,看电视看上半天,还弄不清屏幕里在放些什么。白天还是去上班,可看着那些无德无能的家伙占着科长、副科长的位置,在那里颐指气使的,心理就不平衡,情绪更加低落,于是厕所里蹲一阵子,窗口边站一会儿,或面朝天花板发痴,偶尔翻翻报纸,但除了东南西北中发白几个字,其余什么都不认识。 黄历终于熬不住了,又过了那个通道。 许可没办法,只得给派出所打电话,说出黄历他们打麻将的地点,要他们去抓赌。派出所的人以为是条大鱼,满怀希望地去了棉纺厂,不想黄历他们打的是一二四,一炮才一块钱,属于消遣麻将,哪够得上赌博的档次?如今派出所至少得上了五一二,也就是一炮在五块以上才抓人。 连派出所都不抓,黄历打麻将就打得更放心,更义无反顾了。许可没想到这一着不但没能制止住黄历,相反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许可就对黄历说:“你如果硬是觉得麻将比老婆要紧,我也没别的办法,把婚离掉算了。”黄历说:“都老夫老妻的了,还离什么婚啰!”许可说:“不离婚也行,但你得收敛点。”黄历说:“我尽量少打些,行不?”许可说:“少到什么程度?”黄历说:“一个星期打一两次。”许可说:“还要加一条,每晚不得超过10点。”黄历咬咬牙,点头答应了。 开头几个星期,黄历果然硬撑着坚持了下来,每个星期只钻一两次通道,而且晚上10点一到,马达他们再怎么强留,再怎么嘲讽他怕老婆没出息,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推牌起身,离桌而去。可久而久之,黄历却无法坚持原则了,尤其是碰上手气顺、连抓好牌的时候,黄历就会将许可给他定下的游戏规则忘到脑后。 在黄历将同一个错误犯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许可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黄历知道这样的错误再不能犯下去了,又偃旗息鼓了几天。然后他采取了另外的方式,比如找个单位开会或上级来人要陪同的借口,在外面过几回瘾。这一着还有点灵,许可以为黄历真的是单位有事,没有责怪他。但多了几次,许可就警觉起来,不相信黄历单位有那么多的事情。有一回黄历又找借口不回来,许可就打电话到黄历头儿家里去问,结果黄历便露出了狐狸尾巴。 许可动真格的了。许可知道离婚是一时半会儿离不了的,她打算辞职到广东去。许可大学时一位同寝室的同学在珠海一家大型合资企业里做部门经理,曾几次打电话要许可过去当财务主管,许可怕黄历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一直没有答应那位同学。如今黄历自己都对自己不负责,许可也寒了心,加上儿子读大学,学费、杂费、生活费什么的,开支大得很,不弄点钱不行。许可于是打了辞职报告,去找厂长。厂长不同意,许可就把自己负责的几本账抱到厂长办公室,说:“我的账都做好在这里了,现在就交给厂长你,你同意我要走,你不同意我也要走。”厂长没办法,只得收下许可的报告。 这一下黄历急了,赶忙找到厂长,说:“我老婆是因我打麻将生我的气才要辞职的,厂长你可千万不能同意。”厂长说:“如今厂里是这个样子,你老婆要走,我不同意就阻挡得了啦?你老婆是客气,才来跟我说了一声,厂里其他几位技术员离厂时,我连风声都没闻到。” 黄历只好回去跟许可交涉。许可只顾清点自己的行装,理都不肯理黄历一下。黄历知道无法挽回了,叹息一声,跌坐在沙发上。 许可是第二天上午出的门,黄历站在阳台上,目送许可走过宿舍前的草坪,走向那堵高墙,然后低了低头,慢慢从那个三尺见方的墙洞里钻过去,消失在棉纺厂厂区那条浓密的林荫道的尽头。 黄历伤感极了,他久久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通道,觉得千不该万不该,自己是不该开出这个该死的通道的。 最后,黄历离开了阳台,下楼进了自家的那个煤屋。等黄历从煤屋里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把菜刀和一个不大的绿色塑料桶,塑料桶里还装着些装修房子时剩下的水泥。黄历很快给水泥兑了水,来到那个墙洞下。洞前还堆着原来从墙上掏下来的旧砖,黄历就动手用这些旧砖砌墙洞。黄历要把自己捅开的这个不该捅开的墙洞堵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黄历单位搞机构改革,除了一部分人按政策提前退休外,另一部分多余的人必须分流到二级机构去。所谓的二级机构,就是单位近几年办的两家连贷款利息都无力偿还的破企业。改革方案已定,这一天单位领导在礼堂召开大会宣布结果。会议牵涉到干部职工的去留问题,任何人都不得缺席,开会前先清点人数,结果除了黄历,其余都已到场。派人四处寻找,最后才在宿舍区前的墙洞下发现了黄历。 黄历提着那个装了水泥的塑料桶来到会场。当会议主持人宣布他被分流到二极机构的时候,黄历当场就傻了,眼珠子嵌在眼眶里,再也没法转动了。 自此之后,就有人经常看见一个目光呆滞的男人,摇摇晃晃的,提着一个绿色塑料桶四处闲逛。塑料桶里有一把菜刀、小半桶水泥。他的目标永远是那高高矮矮的砖墙,只要哪堵墙穿了洞,或有了豁口,他就提着刀,很认真地给这堵墙补缺,直到把缺口完全堵住为止。 ------------ 夕阳西下 那条铁轨就横在胡光家窗外大约三百米的地方,白天或者夜晚,偶尔会有一截列车从铁轨上咣当咣当穿过,消失在前头的山洞里。 铁轨是半年前铺就的。我就是在半年前,在这条铁轨上认识的胡光。那个时候,黑色的七月刚过,在考场上的失利,让我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看成了铁轨的颜色。最要紧的是,那位教过我数学的女教师调离了我们这个城市,我心中仅存的一丝温馨消失殆尽。我总忘不了女老师俯在我肩旁给我指出作业本上立体几何题的错误时的情形,那阵子我没有把我的错误当做难堪,相反却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因为女老师挺拔的胸脯挨着我的肩膀,把那特有的柔韧和体香传导于我的全身,乃至每一滴血液,还有她那随意垂着的披肩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我的耳根和颈项,让我的心上无端生出一份酥软。当时我就想,如果有机会让我选择死亡的方式,我会选择上吊——用女老师那飘逸的头发套着脖子上吊。 这时候我真的想到了死亡,然而女老师已经走了,据说是调往她男友所在的城市,我无法找到女老师飘逸的头发,但我不愿放弃死亡这个想法,我在寻找死亡的最佳方式。 和我一样,胡光也在寻找,寻找死亡的最佳方式。胡光上了铁轨。卧轨,胡光的脑海里一直闪着这个词汇。自从铁轨铺进来之后,已经有三个人这么做了。胡光记得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开的头。那个女人是城里的名人,曾以她的容貌征服过一个又一个男人,其中包括城里的头号人物市长,但最后女人厌倦了这些,也厌倦了自己,于是她跑到铁轨上,用自己的创举制造了自己最后一个轰动性的新闻。 第二个恋爱中的男孩。男孩和女孩在铁轨上散步,列车从后面开了过来,男孩忽然心生幽默,跟女孩开了一个玩笑。男孩说,只要你说声不爱我了,我就趴到这铁轨上。女孩说,真的?男孩说,真的。女孩就说,不爱你不爱你,一点儿也不爱你。本来这时两人都下了铁轨的,听女孩真的说不爱他了,男孩就开玩笑地做了个向铁轨卧去的姿势。也是见了鬼,男孩的脚下踏着一颗滚石,身子一斜,被刚碾过来的车轮哗一下卷了过去。 胡光记得最惨的还是一位十二岁的小学生。小学生放学后跟他的同学在铁轨上用小石子相互追打。列车开过来了,他们打得正开心,根本没把列车放在心上,恰好一颗石子向小学生头上飞来,小学生为了躲避石子,下意识地一弯腰,同时偏了偏脑袋。就这样,列车毫不费力地就把小学生扯过去,压在了轮下。那天傍晚,胡光就站在自家的窗前,他目击了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当时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张得老宽,半天合不拢。胡光记得惨不忍睹的还是列车过去之后的情形,小学生的脑袋不知去向,那具无头尸搁在铁轨旁,血光与无边的夕晖一样,黑红黑红的,恐怖至极。 胡光离开了铁轨。他完全放弃了原先的选择,他开始厌恶那种卧轨的拙劣方式,不愿自己死得这么恐怖吓人。这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最佳的选择。胡光有些伤感,他想,看来死亡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 胡光一筹莫展地又朝铁轨上望了一眼,夕阳的光辉铺在铁轨上,显出几分神秘。胡光想列车再过半小时就要开过来了,而他已经畏葸地逃离了现场。 不知不觉胡光就走回到自家的大楼前,他在煤渣铺过的坪地上站住了,抬起头来,朝三楼的阳台望了一眼。他知道他有些舍不得这个家,这个曾经容纳过他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可如今爱情与幸福纷纷离去,家中徒有四壁。这些仿佛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如一个没有根底的梦幻。但最终胡光还是意识到这的确是事实,没有丝毫的虚假成分。 胡光想起女人从家里离去前的情形。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胡光还毫无察觉地躺在床上睡午觉,睡得没头没脑,睡得心灰意懒。胡光从前没睡午觉的习惯,就是想睡也睡不成,因为胡光厂里从前的生产很忙,那种农用小型汽车在大江南北和长城内外都热销,胡光天天泡在厂里,除了往家里送效益工资和奖金外,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家。可谁想,去年下半年以来,农用车销不动了,胡光和别的工人一样,待在厂里没事做,只能往家里撤退。最要命的是女人的公司也开始放长假,家里除了小孩有学校可去,两个大人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无聊极了。只有躺到床上去,这是能打发时光的唯一办法。 这一躺,就躺了将近一年的日子。那个平静的午后,女人走到床前,望着睡眼惺忪的胡光,用一种非常冷静的口吻说道:“我走了。”胡光揉揉眼睛,说:“走了?上哪去?”女人说:“上哪去?这与你无关!”胡光这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坐了起来。但他不死心,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女人冷笑了一声:“回来?回来跟你喝西北风?”说这句话的时候,女人已经走到门边,抬手开了门。胡光怔怔地坐在床边,眼望着女人的背影,脑海里一片空白。女人又缓缓转过身来,瞥了胡光一眼。胡光心存侥幸,以为女人改变了主意,赶忙站起身,想过去拉住回心转意的女人。岂料女人却说:“孩于也不会回来了,我已做了安排,我知道你养不活他。”说完,女人就从门边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现在,胡光开了锁,又从这道消失了女人和生存愿望的门下走了进去。他关了门,靠在门板上,一时还想不出比卧轨更高明的死亡办法。他觉得自己太笨,简直是个大木瓜。他开始在屋里踱步,背着手,低着头,俨然电影里临阵前思考作战方案的大首长。胡光不相信电影里的首长能想出克敌制胜的良策,而他却不能。车到山前必有路,胡光想起了上中学时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的这句话。 几圈下来,胡光就下意识地踱进了里屋。他瞥见了梳妆台上的圆镜,以及圆镜中自己的嘴脸。他有些吃惊,镜子里的人苍老得就像八十岁的老头,而他敢肯定,自己的年龄还远远没到这个份儿上。胡光就朝镜子努努嘴,同时翻了一下眼皮。翻眼皮的时候,胡光还在镜面上保留着一丝余光,这样他就瞥见了自己那个极像盲人的扮相。 可以说,装盲人本来就是胡光的绝招。他从小就喜欢翻眼皮,只要眼皮往上一翻,两颗眼珠就藏得无影无踪,地地道道的有眼无珠的瞎子。为此他不知挨过父亲多少揍。然而,读夜大的时候,胡光这绝招却给他带来了意外的好处。那是在一次夜大同学的联欢会上,胡光装扮的一位心地善良的瞎子的角色,竟博得全班同学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也就是那次联欢会后,一位女同学每次听课都要坐在他的身旁,逐渐跟他好上了。这位女同学后来成了他的女人,也就是那位现在已离他而去的女人。二人结婚的时候女人告诉胡光她爱上他的原因。她说,她父亲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瞎子,胡光把瞎子表演得这么惟妙惟肖,又这么高尚可敬,她非常感激他。 可悲的是,胡光的绝招虽然赢得了跟女人的婚姻,却无法将这婚姻长久维持下去。但胡光不能否定,他还在留恋那个女人。他没有理由怪罪女人,他知道罪过全在自己身上,因为他已经失去使女人幸福的能力。胡光心头滋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他要伴着一件能够代表女人的什么东西离开这个世界,这样他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胡光茫然的目光在屋里逡巡了一周,最后跌落在床边。胡光眼睛一亮。这张床曾承载过他与女人的千股爱万般情,曾让他相信全世界都只有光明和幸福,而没有黑暗和苦难。不过此时的胡光不太在乎床的存在,他在乎的是床上的一件东西,这件东西非常平凡,却使他怦然心动。这是一根普通的猪皮做的赭色皮带。这根赭色皮带窄而长,逶迤于床上宛若一条冬眠的蛇。这是结婚时胡光送给女人的小礼物,几年的时光里,它一直缠绕着女人柔软的细腰,也缠绕着女人那份安稳的心。但女人还是从皮带的缠绕里脱身而去。胡光便觉得此时的自己跟皮带一样,成了弃物。 女人,皮带,死亡。胡光发现,这三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胡光骄傲地认为,自己的灵感没有枯竭,他还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男人。 胡光走到床边,弯腰拿起了这根意味深长的皮带。他感激这根皮带恰到好处的出现,它替他排了难解了忧。胡光忍不住在皮带上吻了一下,就像吻到了他至今还留恋着的女人,吻到了他即将投其怀抱的死亡。然后他一边拿着皮带,一边往桌上放了一条凳子。然后他爬到桌上再爬到凳上。然后他在挂着吊扇的铁钩上挂好了皮带。然后他用皮带套住了自己的脖子。 就在胡光准备完成最后一个动作——踢掉脚下的凳子的时候,他怀着一种告别这个世界的悲壮情怀,朝窗外瞟了一眼。他发现夕阳嵌在西山顶,艳丽无比。而夕晖下的铁轨静静卧着,似在守候一个就要发生的故事。 也就在此时,胡光无意间瞥见了铁轨上的一个身影。他觉得那个身影有些荒诞。胡光的心里颤了一下,他一下子联想起那个三十岁的漂亮女人,联想起那个恋爱中的男孩,以及那个十二岁的小学生。胡光厌恶那种残忍的死亡方式。胡光暂时顾不及那位正在向他含笑招手的死亡之神了,他只稍稍犹豫了片刻,就把脖子从皮带里取了下来。 那是一个少年。 少年的影子在铁轨上拖得老长老长。少年踏着铁轨中间的枕木,一步一步挪着,显得非常坚定而又从容。少年偶尔抬了头,望一眼西沉的夕阳,又低头看一看腕上的表。少年心里清楚,再过几分钟,列车就要开过来了,那时他将成为继小学生之后的第四位英雄。少年铁了心,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最佳选择。 大约离列车开过来还差三分钟的光景,少年看见一位拄着拐棍的瞎子摸索着上了铁轨,而且慢慢向他挪了过来。少年怔了怔,立住了缓缓迈动的步伐。少年暗想,莫非他也像自己一样,想到这里来充当英雄?少年觉得这确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也许是出于好奇,少年忍不住就问了一声:“喂,你要到哪里去?” 瞎子在少年面前停住了。但他的拐棍还在铁轨和枕木之间探索着,发出毫无规则的哒哒声。瞎子说:“我要回家去。” 少年说:“可这是铁路,不是你的家。” 瞎子说:“我大概是迷了路。” 少年说:“你怎么能一个人出来呢?” 瞎子说:“这里我原来经常一个人走的,很熟悉,想不到新修了铁路,我才搞不清方向了。” 看着瞎子那副可怜的样子,少年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少年说:“你把你家的住处告诉我,我送你回家吧。”话一出口,少年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列车就要到了,送瞎子回家,岂不要误了自己的计划? 但说出口的话是泼出去的水,那是收不回去的,况且他面对的是一个盲人。而瞎子的一只手已经颤颤地伸过来,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同时还感激不尽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啦。” 万般无奈之下,少年扶着瞎子下了铁轨。 此时的夕阳已经西去,天色陡然暗淡了许多。而长长的汽笛鸣响,列车不早不晚,呼啸而来,倏然而去。 瞎子和少年站在铁轨外的坎下,他们的沉默犹如暗淡了的黄昏。 最后,瞎子打破了沉默,他抓住少年的双手,叹息一声,说:“感谢你扶我下了铁轨。”然后,瞎子的眼眶里神奇般翻出两颗眸子,竟然明亮如炬。 少年吃了一惊,但旋即他就明白过来了。 少年脸上露出一个多月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笑意,他说道:“应该是我感谢您,是您把我从铁轨上扶下来的。” 说完,两个人又相互搀扶在一起。 这两个人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那个瞎子就是从死亡的圈套里逃出来的胡光,而那位少年,就是来自黑色的七月的我。 ------------ 坎下来的女人 登上百步坎,小城就被踩在了脚下,城里的大街小巷、飞车跑马、红男绿女,尽在眼底。就连赵家坊的老人丢车保帅、王家弄的媳妇指桑骂槐,也能觑个清清楚楚。 坎上住着十来户人家,都是些世居户,习惯了这里的云淡风轻,死守着不肯下坎去。据说原来起码有二十多家住户,因嫌这里进出不方便,陆陆续续搬走了十几户。想想也是,连自来水都压不上来,要用水还得下到五十坎的老井里提,多不容易。 谁知前不久却有一位女人搬上了坎,租了间空屋住下。坎上人非常惊讶。有史以来,他们还没见到谁从坎下搬上来过呢。他们寻思,这女人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好奇心驱使坎上人做出许多猜想。后来坎上人到坎下去跑了几趟,上坎后发布了一则可靠新闻:这女人原来是乡下人,后来做了城里一位个体户的婆娘,个体户暴富后,勾搭上了一位二十多岁的漂亮妹子,便拿出一张六位数的存折,要女人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女人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并当着个体户的面,划根火柴,将六位数的存折点着,烧成了灰烬。然后她就上了坎,用自己的积蓄租了两间空屋,安安静静住了下来。 “啧啧,啧啧。”坎上人就不停地咂舌头,他们佩服女人的骨气,同时也为她将六位数的存折烧掉惋惜。“要是我,才不那么傻呢。”坎上的女人都这么说,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 女人的屋是座旧式板装屋,两层,楼上那层有排吊栏,就悬在百步坎尽头的古槐旁。女人住在楼上,楼下的屋子是她的厨房兼杂屋。每天清晨,女人早早地起了床,“嘎呀”一声推开木门,慵懒地迈出屋,斜靠在栏杆上,一边吸吮着古槐青枝绿叶的芬芳,一边梳理头上那墨泼过一般的秀发。梳过,用发箍轻轻一拢,让黑发随意地垂在圆润的肩膀上,一只手顺便去梳子上一抹,抹出淡淡的发梢,抖落在吊栏外,仿佛一只翼薄如蝉的灰蝶,轻轻盈盈自古槐上降落。 女人几乎是追着这只灰蝶下楼的。从厨房里拿出铁桶和白色铝钵,女人一扭软腰,就下了百步坎。 百步坎由一律的青色条石砌成,其实不止百步,喊百步坎顺口些。百步坎很陡也很高,从坎下往上望去,真的就如古人在诗文里说的,仿佛云端上悬垂下来的天梯。 女人从那如梯的坎子上款然往下动步,有如从天而降的仙女。清风自半空拂过,那梯子似乎也随风摇晃起来,随时都可能将女人荡出梯外,抛向空中。其实女人的步子很从容。那颀长的腿在长裙下一伸一缩,晃出诱惑人的嫩白。那只铁桶则在裙外摆着,荡着,发出好听的吱扭声。 在坎子的半腰,也就是那叫五十坎的地方,女人一侧腰,出了坎子,向不远的古井走去。不一会儿,女人就提着满满一桶水,回到坎子上。她没有往坎上走,而是把水放在坎旁,端着那只铝钵,继续向坎下挪步。 下完坎子,女人就横过小街,转个弯,进了豆腐坊。 转回来的时候,女人手上的铝钵已经盛满了冒着热气的白花花的豆腐脑。 女人撅着丰臀,踏上百步坎。 坎上陆陆续续有了些许人影。爬到五十坎,那些汲水的坎上人或尽管有自来水却偏偏喜欢井水的坎下人,已经站满了井台。女人往井旁瞥一眼,便低下头,把坎旁盛了水的铁桶提到手上,一步一步再往上登去。登上十来坎,便把桶放下,将端豆腐脑的手腾出来,提了桶子再登。腾六七次手,女人就上完了百步坎,站在了自家的吊栏下。女人于是停了下来,回头往坎下望一望,长长地嘘口气,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的浅笑。 女人的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隐进了这份不经意的浅笑里。 这一天清早,女人又一如既往下了百步坎。 端了豆腐脑,回到五十坎,正要去提坎旁的铁桶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那只手又大又长,轻而易举就把铁桶提了起来,缓缓自女人头上晃了过去。 女人回头。 一个粗粗大大的汉子就立在她身后。汉子的衣襟敞着,女人看见了那黝黑而鼓胀的胸肌,女人还闻到了汉子身上的一股汗酸味,这是一种令女人倍感温馨和安稳的气味,女人的鼻翼不由得翕动了两下。 女人看见汉子还提着一只大木桶,里面是嫩白的豆腐脑。 汉子的目光在女人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他就一手提着铁桶,一手提着木桶,抬起脚,大步朝坎上跨去。 女人在后面紧紧追着,她手上仅剩那只盛了豆腐脑的小铝钵了,所以她的步子比以往轻快了许多。然而,她依然没法追上汉子,汉子的步子太大了。 等她登上百步坎,汉子已在古槐旁歇了一阵了。女人回头望一眼石坎上那从自己的铝钵里晃出去的豆腐脑,抹了抹腮边的香汗,朝汉子走过去。 在汉子旁边,她仅仅刹了一下步子,瞟了瞟自己的脚尖,就一摆臀,绕过去,进了厨房门。 汉子提着两只桶跟过去,也迈进厨房。 把两只桶往碗柜旁一放,汉子拿起木桶里的大竹瓢,舀一瓢豆腐脑,将桌上那晃得只剩了一半豆腐脑的铝钵添满,然后提着木桶出了门。 “卖豆腐脑啰——”汉子粗声粗气地在古槐下吆喝了两声。 这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有人从坎下挑豆腐脑到坎上来卖。坎上人都兴高采烈,端着大钵小碗,嘻嘻哈哈来到古槐下。 汉子用木瓢给坎上人舀着豆腐脑,他很从容,不慌不忙。那只瓢在手上晃动着,一会儿桶里,一会儿桶外,让每一只伸过来的碗钵都如愿以偿,接上又嫩又鲜的豆腐脑。忙了一阵,汉子有了一点儿空歇,他就抬起头,直一直弯着的腰。汉子的目光从古槐的枝叶间瞟过去,就见女人怔怔地站在吊栏下,那有些痴呆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汉子心一颤,立即又低了头,将大竹瓢伸进木桶里。 不一会儿,汉子的木桶就见了底。 汉子将竹瓢往桶里一扔,提起木桶朝百步坎迈过去。 “明天再来,我们等着你,啊?”坎上人在后面嚷。 “行!”汉子的声音很响亮。也许是为了礼貌,他又转过身来,向坎上人点了点头。 就觑见女人还站在原地盯着他。 汉子就提着空桶,在那里站了几秒钟。汉子那厚厚的嘴唇启开了,里面淌出粗声粗气的话音:“明天你不用下坎去端豆腐脑了。” 停停,汉子又说:“也不用下去提水,我还有一只木桶。” 说完,汉子就转身朝坎下迈去。 女人爬上吊栏,俯在栏边,望着汉子自坎上一步一步走下去,最后消失在坎脚梧桐树后面。 第二天早上,女人倚在吊栏上梳头的时间就延长了好久,直至坎底开始有人往坎上迈步了,她才拢拢黑发,从梳子上抹下淡淡的发梢,抛向吊栏外,于是就看到了一个人正在上坎。 那人便是昨日那汉子。 汉子很快就上到了五十坎。他用那只空着的木桶去老井里汲了水,复回到坎上,伸出另一只手,提起那只盛满豆腐脑的大木桶,大步朝上跨来。 汉子几乎是跟那最初的潋滟的晨晖一同到达坎上的,盛着豆腐脑或井水的两只木桶里,于是浮起一层明亮鲜丽的阳光。 女人看见两只大木桶原是整整齐齐的一对。 女人早已从楼梯上走下来,打开了楼下的厨房门。汉子就提着兑了阳光的豆腐脑和井水,绕过古槐,跨进女人的厨房。在碗柜旁放下木桶,汉子顺手从碗柜里拿出那只铝钵,满满装上一钵豆腐脑,稳稳地置于桌子上。而后提起装着井水的大木桶,往铁桶里倒。铁桶装满了,大木桶里的井水还剩下一半,汉子就把屋里的脸盆、水鼎什么的都端过来,将大木桶里的水倒进去。 水倒完了,汉子也不瞧一眼愣在一旁的女人,兀自提桶迈出了门槛。 古槐下,已经有人久等在那里了。 汉子下坎后,坎上人一边喝着汉子提上来的白花花的豆腐脑,一边围到古槐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汉子的豆腐脑就是上口。”有人说。 “我也到坎下端过豆腐脑,那口味,是无法与汉子的豆腐脑相比的。”另一个人接着说。 “是呀。城里的豆腐坊大概有五六家,我清楚得很,他们根本没法做出这么好的豆腐脑。” “看来,这汉子不是城里豆腐坊的。” “那粗大的模样,那牛一样的力气,肯定是个乡下人。” 有人点头,表示赞同。一时也没了话,古槐周围一声接一声的喝豆腐脑的“吱溜”声。 碗里的豆腐脑喝完了,人们仍然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有人又开了腔:“算我们坎上人有口福,能喝到这样上口的豆腐脑。” 另一个喝完豆腐脑的人把话头接过去:“这还是搭帮一个人的福。” “谁的福?” “汉子在坎下起码卖了半个月的豆腐脑了。他每天早晨就卖两桶,抢手得很。想想看,他虽然有的是力气,但他的豆腐脑放哪里卖不可以,非得爬这又陡又高的百步坎吗?”那人卖了个关子。 众人一听,觉得蛮在理,便一个劲儿地“嗯、嗯”地点头。他们一下子明白了,又糊涂了。 “偏偏我们坎上人有爱豆腐脑如命的,尽管城里豆腐坊里的豆腐脑不怎么样,却不论是晴是雨,每天都要早早地下坎去端一钵上来。”那人淡淡一笑,说:“汉子就是为这个人才多做一桶豆腐脑,每天往百步坎上送,我们不过是癞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光。” 坎上人恍然大悟,忍不住要回过头瞟那座板装屋。 这时女人的房门却是关着的。 女人其实就坐在厨房里的桌旁,一口一口喝着汉子留下的豆腐脑,吃得好有劲、好有味。古槐旁那些零言碎语,有一句没一句地从窗外飘过来,进了她的耳朵。女人就把搁在铝钵边上的嘴巴移开了,眼眶里晶莹的泪水慢慢盈溢出来,一颗一颗滴落在铝钵里。 几天后的早上,汉子在女人的铝钵里舀了豆腐脑,又在铁桶和脸盆、水鼎里注满井水,提着木桶正要往门外迈去的时候,女人再也忍不住了,从哽咽着的喉咙里喷出一声颤颤地呼唤:“顺哥——” 汉子的步伐一下刹住了,一双长腿仿佛铁桩一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半晌,汉子回过头来。望着女人凄然的一双泪眼,汉子的厚唇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女人一头扑过来,栽进汉子宽阔的胸怀里。 汉子把手上的两只大木桶放到了地上,一双又粗又长的手臂,把女人绕了个严实。 女人耸动双肩,在汉子的怀里抽泣了个够,然后才微微仰起一张俊脸,在汉子的黑脸上仔细瞧着。女人晶莹依旧的眼眸里泛着一种亮亮的波光。 这波光给女人又平添了一份妩媚。 “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喝到你的豆腐脑。”女人说,“在乡下时,我可是一天也少不了你的豆腐脑。” 汉子那沉寂的脸上也朗润起来,他粗声粗气地说:“我也怕再没机会为你送上一碗豆腐脑了。” 两人就松开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那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接着,都苦涩地一笑,重又抱在一起。 “告诉我,是不是见我每天下坎去端豆腐脑,你才往坎上送豆腐脑的?”女人明知故问,不知是为了证实坎上人的说法,还是为了证实心里某一种感觉。 “嗯。”汉子点点头。 “我不相信。”女人一双小手在汉子胸膛上推了一把,企图把汉子推开。结果毫无效果,汉子一动不动,手上反而稍稍加了加力气,把女人箍得更紧了。女人埋头又说:“嫂子三天两头生病,你能轻松吗?” 汉子无语。 女人发觉汉子手上的劲儿小了许多,于是将身子悄悄退出来,依在桌边,去望汉子。 女人见汉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云。 “你是一个人在城里开的豆腐坊,还是把嫂子也带来了?”女人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汉子不再吱声,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弯腰提起地上的两只大木桶,朝门外走去。 望着汉子宽大的背影,女人心上生出一个念头。 女人趁汉子还在坎上卖豆腐脑的当儿,不声不响地下了百步坎。 街上行人稀少,街旁偶尔一两个卖饮料和香烟的小摊贩在有气无力地吆喝着。女人走过去,拿了一瓶冰牛奶,插根吸管,慢慢吸起来。 女人手上那瓶冰牛奶快见底时,汉子提着两只木桶,从百步坎上大步跨下来。女人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把手上的空瓶交给摊贩,付了钱,远远地跟在汉子后面,往街旁一条小巷挪过去。 汉子提着木桶进了小巷深处的一座小豆腐坊的矮门。女人没有走过去,躲在墙根,瞟着那边。 只一会儿,汉子便空着双手从那矮门里走出来,而后他那高大的身影又晃人另一条小弄。 小弄外面有一条大街。 大街对面是城里最大的医院。汉子三两步迈过大街,进了医院大门。 女人心里已明白了三分。 女人赶紧也过街进了医院门,尾随汉子到了住院部,然后瞄着他走进一楼的一间病房。 隔日早上,当汉子在女人厨房里留下豆腐脑和井水,正欲出门时,女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叠钞票塞进了汉子的衣兜。 汉子一愣,旋即就悟到了女人的意思。汉子把钱从衣兜里拿出来,放到了桌上。 女人急了,抓过钱,又往汉子身上塞。女人说:“顺哥,为了嫂子,你就收下吧。” 汉子推辞着说:“我怎能要你的钱?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从前的事别提了,那时算我们没缘分。”女人的声音很动情,“可现在我们又碰到了一起,你有难处,我不帮你帮谁去?” 汉子的厚唇半张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趁机把钞票塞进汉子的衣兜。 “不行!”汉子的语气很坚决。他再次把钞票抽出衣兜,塞回女人的手心。 女人无可奈何地站在桌边,眼巴巴望着汉子。 汉子承受不了女人的目光,一颗倔犟的男人的头就低了下来。汉子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轻声地嗫嚅着说道:“这回她恐怕好不了了,迟早都是那回事。我也晓得,靠我卖豆腐脑给她做医药费,是顶不得用的。可我要让她多活几天,这是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你的钱我绝不能收,收下也没太大的作用。” 说完,汉子就转身出了门。 女人手中拿着那叠钱,望着汉子高大的背影从门口晃出去,心上就突然滋生出一种与眼下这个气氛截然相反的感觉。女人意识到那是一个梦,一个就要变成现实的梦,或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希望,一种在心底埋藏了许久,终于有机会发芽出土、开花结果的希望。 女人被这希望激荡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增大了流量,让她不自觉地兴奋和激动起来。 女人的脸上泛出了红晕。 然而,女人很快就冷静了。她知道她这突然从心底冒出来的念头,有一个难于启齿的甚至卑鄙的动机。女人有些自责了,差点就要小看自己了。 也许是为了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应该的念头作一份弥补,女人又下了一次百步坎,采取了一次果敢的行动。 后来,汉子在坎上卖完豆腐脑,走下坎去后,坎上人就增添了新的话题。 “那汉子原来是用卖豆腐脑赚的钱,为自己的婆娘治病。”有人说,“医药费一天一涨,卖豆腐脑赚的钱,抵得哪里的事啰?” “偏偏吉人自有天相。”另外的人说,“据说有人代汉子在医院交了一大笔钱,连姓名都不留呢。” “真的?什么年代了,还有雷锋?” “不是怪事一桩吗?” “的确是怪事。” 这之后,汉子就再也没上百步坎卖过豆腐脑。 但坎上人每天早上都要支棱着耳朵,去谛听坎头的动静,巴望汉子的脚步声和吆喝声突然出现在那里,或是无意识地把脑袋从门口伸出来,往古槐树下瞅上几眼。 女人每天仍然早早地起床,站在吊栏上梳头,一边有意无意地往坎下瞟着。她的头梳得愈发的仔细、愈发的久了。然而,尽管如此,她总也没法在百步坎上瞧见那个她企盼着的身影。 女人只好又像从前那样,梳完头后,从吊栏上走下来,自己进厨房拿了铝钵和铁桶,款款走下坎去端豆腐脑、汲井水。 如梯的百步坎上,又婀婀娜娜多了一个仙女般的倩影。 也记不得这是汉子走后第几次下百步坎了,女人端了豆腐脑回到五十坎,正要去提坎边那只已事先盛了井水的铁桶时,那只大手又从后面伸了过来,仿佛数月前那个清丽的早晨一样。 不同的是,汉子没再提着那只装满亮花花的豆腐脑的大木桶。 汉子轻轻松松提着铁桶往坎上迈去。女人没吱声,也不抬头觑一眼汉子,只低着头静静地跟在后面。 上完百步坎,绕过古槐,进了女人的厨房,汉子把铁桶往碗柜边一放,却并不像以往那样急着往门外走,而是找板凳,在桌边坐了下来。 女人来到门边,见汉子坐在桌旁,她不由得在门外伫立了片刻。 “我到乡下去了。”汉子说。 女人把目光从汉子身上收回来,也不搭话,一脚迈进了屋。 “把她送回了乡下。”汉子说,“她没必要住院了。” 女人抬头望一眼汉子,心头陡然间滋生起一样特殊的意味,她仿佛在长长的暗夜里突然看见了一线亮光。 女人说:“真难为你了。” 女人又说,“摊上你这么一个好丈夫,真是她的福分。这一辈子她值得了,她应该心满意足了。” 女人说着,心里莫名其妙地热乎起来。她的舌头好久没这么灵巧了,她继续说道,“你要节哀,不要伤了身子。你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男人听着女人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望望女人,心里不安起来,他觉得太对不起眼前这位善良的女人了,他几乎没有丝毫的勇气向她说出自己准备说的话。 见男人沉默着不吱声,女人就又生出几分同情。她偷偷觑了他一眼,不便再说使他伤心的话。 良久,汉子终于下了决心,愧疚地说道:“她没有完全恢复,但她的命已经保住了,没问题了。” 女人一时糊涂了。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她有些不自在,她在心里狠狠地咒了自己一句。 旋即,女人的脸上黯淡下去了,她手上端着的铝钵歪了一下,有鲜嫩的豆腐脑从钵沿上洒了出来。 女人神情的微妙变化,自然没逃过汉子的眼睛。但汉子装作并不理会的样子,又往下说了一句:“她本是没希望再活下去的,医生背后都跟我说过两次,要我准备后事,但后来医生换了一种很昂贵的进口药,才把病情控制住,她死不了了。” 女人把手上的铝钵放到桌子上。 “是你的钱留住了她的命。” “是她的命大。”女人终于开口了。 女人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嘶哑。女人无力地坐在了汉子侧面的桌旁,女人感觉到这几个月蓄积起来的希望之堤,一下子就崩溃了。她还感觉到那曾经一次又一次梦一样在眼前晃荡着的五光十色的幻影,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这份感觉里似乎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悔意,一丝道不明、说不清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悔意。 “当时……”汉子欲言又止,他好像已经察觉到了女人心头那一闪即逝的感觉。他脸上有了一种更深的歉疚的表情,他说:“都怪我,不该上百步坎来卖豆腐脑。” 不想这一下女人却笑了,虽然笑得勉强。女人故作轻松地说:“你不上百步坎,我又哪有福气吃得到那么好的豆腐脑。” “这一辈子,我没法还清你的债了。”汉子说。 女人当然知道汉子说的那债的含义,有了这句话,女人觉得也就满足了。女人开始催促汉子:“你走吧,这里毕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汉子站起身。 汉子高高大大地从门口走出去,绕过古槐,站到了坎头。 汉子的衣襟敞着,晨风一吹,像一面招摇的旗子。 一回头,目光就跟门边的女人对接上了。 汉子咬咬厚唇,掉头下了百步坎。 女人爬上楼,倚在吊栏上,望着那个粗大的身影从百步坎上降下去,降下去…… 女人的泪水盈出眼眶,晶晶莹莹,映射着灿烂的晨晖。 ------------ 抚摸 陈列放开简单,穿上衣服下了床。不过出门前,陈列还是没忘记俯下身子,在简单粉嫩的脸上吻吻。陈列说:“你就好好地待在屋子里,晚上我就会回来的。”又说,“我忙过这一阵就筹办咱们的婚事,你一定得答应嫁给我。” 简单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陈列带上门走出去,那匆匆的脚步声渐远渐小,以至于无,简单还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简单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她都激动不起来,尽管她也试图迎合陈列。陈列却相反,总那么充满激情和心满意足。简单甚至怀疑自己有毛病,就如书上说的,是不是患了性冷淡?但简单立即否定了这个毫无根据的结论。她那么年轻、那么健康,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爱情,都充满了热爱,这个冷字应该是与她毫不沾边的。这么想着,简单的双手,不由得在自己光滑的肌肤上游走起来。它们在丰硕的肥臀上逗留片刻,缓缓滑向柔韧的大腿,再经过温软的小腹,最后栖居在饱满的双乳上。 简单用那双细腻的手在身上阅读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那么青春、那么完美。她想这么青春和完美的身子,一定饱含了充沛的激情和强烈的欲望,只不过这份激情和欲望还没被调动起来,还悄悄地埋藏在她感觉的深处。 起了床,随随便便梳理了一下,简单出了门。 出了门,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其实她并不是要到哪里去,她只是想逃避一下,逃避那间使她感到压抑的屋子,逃避使她烦恼的心情。 街上永远是那么拥挤,好像天底下的人都集中到了这个城市。简单正想掉了头往别处去,忽然听到了一阵沙哑的琴声。原来不远处的街头,有一个中年人正在一边弹三弦,一边哼着一支草原民歌。中年人的嗓音还不错,中气很足,可他的三弦弹奏的水平却不好恭维。不过简单还是走过去,在他面前的帽子里放进了一张一元的票子。 简单已经走出去好远了,中年人那沙哑的三弦还在她耳边嘈杂着。简单忽然想起许多跟她说的一个比喻。许多是简单的大学同学,两人的关系一向密切。许多比简单前卫多了,简单毕业几年了,才在陈列的穷追猛赶下,犹犹豫豫地把自己交给了陈列,可许多大二的时候就开始跟男同学同居,在男女私情方面很有建树。许多的理论也别致,许多常常对简单说:“女人是一把琴,好男人能调拨出美乐,不中用的男人只能弹出噪音。” 简单觉得,陈列跟那位弹三弦的中年人一样,大概是不会在她的身上弹出美乐的。简单想起陈列每次要她,都是直奔主题,往往她的情绪还没完全调动起来,他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好像一段音乐没有前奏,也没有铺垫,只奏出几个杂音就草草收了场。 这么想着的时候,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不知不觉来到简单的脑海里,开始影子还有些模糊,后来渐渐清晰起来,原来是胡泊。简单想,如果换了胡泊,他会不会在自己身上调拨出动听的美乐? 简单决定给胡泊去个电话,简单已经好久没与胡泊联系了。 可是简单将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接电话的却是一个女人。简单心上疼了起来,仿佛被大头蜂狠狠地咬了一口。胡泊是几时有了女人的?怎么她一无所知呢?简单记得胡泊曾在电话里对她说过,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一直孤身一人,莫非终于还是有了变故? 正在简单犹豫着要将电话放下的时候,对方发话了:“你是简单吗?怎么不吱声了?”简单这才听出是许多的声音。简单说:“许多,你是怎么到了胡泊家里的?”许多在那边大骂:“你是神经病,这是我家的电话,与胡泊何干?”简单这才意识到,也许是自己拨胡泊家的电话时,鬼使神差拨了许多的号码。许多又说话了:“简单,你到底是找我还是找胡泊?”简单不好意思地说:“开始是想找胡泊,现在不找他了,就找你。”许多说:“好吧,今天正好我有空,我陪你去趟白滩吧。” 简单的心情一下子好多了。简单想,这许多也真是聪明,我还没开口,她怎么就知道我想去白滩呢? 白滩在离城五十公里的乡间,正好处在去另一个城市的途中,从那里经过的班车也多。简单那次与许多去白滩时,就是坐的班车。白滩其实是一条河,因河滩上满是银白的细沙而得名。简单忘不了那些细沙的细腻和可爱,真想把自己埋在沙里,永不起来。只可惜那次去白滩时已是初冬,她们不敢放肆。 按约定,简单在汽车站跟许多见面,然后两人一同乘车到白滩去。可简单在车站左等右等,往白滩去的班车走了一趟又一趟,就是不见许多的影子。简单几次给许多家打电话,都没人接。简单想,许多今天是怎么了?平时她可是非常守信的。 估计许多今天不可能来了,简单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许多一句,挪动步子往车站外走。出了车站,却不知该做什么好。简单就傻傻地在出站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简单爬上了一辆从车站里开出来的大客车,这是开往白滩方向去的班车。 在车上,简单的目光一直瞧着窗外那纷纷向后退去的树木,心里在跟许多赌气:没有你许多,我就去不了白滩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大客车到了白滩镇。车一停稳,简单就走了下去。简单低着头走了两步,一抬头,一双眼睛就发直了。原来从后门下来一个男人。这可是简单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的,这人竟然是胡泊! 开始简单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后来见胡泊一边浅浅地笑着,一边毫不含糊地向她走了过来,她才确信这胡泊果真是胡泊。 简单说:“你怎么来了?” 胡泊说:“因为你来了。” 简单说:“还和我坐着同一辆车?我怎么没发现?” 胡泊说:“你一直望着窗外,怎么会发现我?” 简单说:“你来白滩干什么?” 胡泊说:“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 说得简单无声地笑起来。简单这么无声地笑着,抬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简单觉得今天的阳光那么灿烂,她似乎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阳光。 两人已经来到镇外的白滩。白滩还没有知名度,文明的爪牙还没延伸到这里,所以人迹稀少。而山是青的,水是蓝的,山与水之间的沙是白的。阳光很温情,温情的阳光在山间在水里在沙上流连,这山这水这沙就仿佛压了膜的书的封面,很雅致,很经典。 两人的脚步在细腻如肤的沙上更替,发出白色的吱吱声。简单走在前面,她的头发被暖暖的河风托起,像一团飘逸的云。简单那蓝底花格衬衣紧紧地扎在发白的牛仔裤里,她的肩,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很曲折地扭摆着,如一首煽情的歌。胡泊则在后面跟着,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胡泊肩上挎着自己那个不大的旅行袋,手上提着简单的坤包,而眼睛一直瞄着简单。胡泊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他就经常和眼前这个女孩在大学校园后面的河滩上散步。不过那里的河滩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卵石,没有这么迷人的白沙。胡泊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这个女孩的。可却因为那个夏天,他在不该离开宿舍的时候离开了宿舍,没有得到简单那个关键的约会,她竟然投人了陈列的怀抱。不过尽管如此,胡泊还是一直爱着这个女孩。胡泊想,这也就够了,人生一世,爱过也就够了。 胡泊想着心事,步子也不由得慢了,被简单落下了好远。简单在前面喊:“胡泊你快点行不?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小脚女人一般。” 胡泊就紧走几步,追上简单。 简单在水边蹲了下来。简单掬一汪水,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水滑滑的、暖暖的,像深爱的人在脸上吻过。见胡泊走近了,简单就捞水往胡泊身上撩,撩得胡泊头发上沾了不少的水珠。简单于是开心地笑了。简单开心地笑着说:“胡泊,你觉得好玩吗?” 胡泊用手在头上抹一把,说:“一点儿都不好玩。” 简单说:“你胡说。” 胡泊说:“我当然是胡说,胡泊说等于胡说。” 简单望望胡泊,颇有意味地笑了。简单笑着跌坐在沙上,她用手在身旁的沙上拍一拍说:“胡泊你快来,坐到我身边。” “谢赐坐。”胡泊弓身说道,然后在简单身旁坐下来。 简单说:“刚才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胡泊说:“什么有趣的事?” 简单说:“你们姓胡的人取名的时候,可不能取动词。” 胡泊说:“真的?” 简单说:“你看,如果把你的泊字改成动词,取名来你叫做胡来,取名搞你叫做胡搞,取名说你就叫做胡说。” 胡泊说:“还有,取名闹叫做胡闹,取名扯叫做胡扯,取名搅叫做胡搅。” 简单说:“干脆给你取个复名——作非为,那你就叫做胡作非为。” 胡泊说:“我可从没胡作非为过。”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简单忽然沉默了。她把目光久久地逗留在胡泊的脸上。简单也像胡泊刚才一样,想起了就要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夏天。那年夏天简单他们班到乡下搞社会调查,临行前她把离校去车站乘车的时间告诉了许多,要她转告给胡泊。那天她在校门口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全班的同学都已去了车站,也没见胡泊赴约。最后简单失望了,悻悻地出了校门,却在门外碰上了陈列,是他把她送到车站的。后来陈列就紧紧地黏上了简单,胡泊再也没了机会。 胡泊这时正望着远处的水面,水面上有一只船,一动不动地朝下游驶去。见简单好一阵没吱声,就回过头来瞅简单,简单脸上那明媚的神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胡泊吃了一惊,忙说:“简单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简单这才将头掉到了另一边,简单说:“没什么。” 胡泊说:“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简单摇摇头说:“不是你,是我自己。” 胡泊就似乎想起了什么,胡泊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简单说:“你说,我在想什么?” 胡泊说:“你一定在想那年夏天我的失约,是吗?” 简单说:“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对我解释过,其实只要你说一句,我是不会去计较的。” 胡泊说:“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那个夏天我那该死的失约的。” 简单说:“今天早上?” 胡泊说:“今天早上我正要出门,许多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叫我一定到车站去一趟。在车站里,许多把那个夏天我的失约告诉了我。许多说那个夏天她是特意跑到我的宿舍找了我的,我不在,陈列说我被系主任叫了去,也不知几时才回得来。许多就把口信告诉了陈列,让他转告我。可陈列并没告诉我许多来过,更别提你的口信了。” 胡泊又说,“其实我当时并没被系主任叫去,我在楼顶晾衣服,陈列对此也很清楚。我也知道你那天要去车站乘车,所以回到宿舍后,我放下提桶就去了你的宿舍,你已经走了,我一直追到车站,可在候车室门口,我看到你和陈列并排坐在椅子上,我便泄了气,退了出来。” 胡泊又说,“许多还说,这都是她的过错,她一直为此而愧疚不已,她虽然没有勇气告诉你和我真相,但她总想着做一次弥补,所以她今天特意约我出来,让我来赴多年前的那个约会。” 简单无言地望着远处的水面,眸子里映着水面那似行似止的小船。 胡泊站到简单的面前,把手伸向她,对她说:“今起来,我们在沙上走走。” 简单把手交给了胡泊,胡泊一用力,简单就站了起来。 简单觉得胡泊的手好宽好大,仿佛不仅仅是握着她的手,而是把她整个人都握住了。简单就任胡泊握着,在沙滩上随意地走着。那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在他们身后紧紧跟随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沙滩上再也看不到别的人影。简单有点累了,她提议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两人便又把自己扔到了沙地上。胡泊从袋里拿出矿泉水,拧开,递给简单。胡泊还准备了梅子、蛋糕、开心果之类,让简单好好享受了一番。 简单说:“胡泊你想得很周到。” 胡泊说:“你能让我周到的机会太少了。” 说着,胡泊用手在沙地上挖起来,没一会儿,他就挖开了一个坑。 简单见了,就问:“胡泊你要做什么?” 胡泊说:“我想请求你把你的**给我。” 简单没明白胡泊的用意,但她已乖乖地把一双脚伸到了胡泊面前。胡泊对简单笑笑,然后单腿跪下,把简单的脚抱到了自己的怀里。胡泊低头一边给简单脱鞋,一边说:“今天你就是主人,我呢,就是奴才。奴才能为主人做点什么呢?别的做不了,就为主人脱脱鞋吧。” 做主人的简单的鞋已经脱了,做奴才的胡泊又开始给主人脱袜。做奴才的胡泊说:“主人,你知道人的身上最辛苦的就是这两只脚了,人的一生都要由他们来支撑,难道不应该善待他们吗?” 一股热流传遍了简单的全身。简单想,这个世界上,除了胡泊,还会有谁愿意这么虔诚地跪下来,给自己脱鞋、脱袜呢?简单望着胡泊头顶那浓密的黑发,忍不住在上面轻轻吻了吻。 胡泊手上的动作就停顿了片刻。 简单的一双裸着的脚呈现在胡泊的面前,这是一双多么白净、细嫩的脚哟,那微凸的脚踝,那饱满的脚背和脚丫,简直只有画里面才有。胡泊的双眼痴了一会儿,真想在上面舔舔,又怕自己造次,冒犯了他们的圣洁。胡泊想,还是这滩上的沙洁净,他们最有资格拥有这双美妙绝伦的脚。胡泊就捧了这双脚,轻轻放进他挖开的沙坑里,再用沙封起来,像封住一份不忍泄露的心思。 胡泊说:“这就是足浴。” 简单想,足浴真是一件美妙无比的乐事。 太阳不知不觉就升高了。滩上的沙晃着阳光,暖暖的。水面上的那只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深远的天空、起伏的山影,在水里静静地眠着。 简单将双脚在沙里拱了拱,她说:“我真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沙里,然后死去,永不起来。” 胡泊说:“这个主意的确不错。我正愁生不同枕,但求死能共穴。” 简单说:“你别油腔滑调,我只问你一句,你现在还是我的奴才吗?” 胡泊说:“永远都是,包括死后。” 简单说:“那好,主人发话了,奴才还得为主人挖一个坑,并且要大,要容得下整个人。” 胡泊明白了简单的意思。胡泊说声奴才得命啦,弯下腰开始劳动。这滩上的沙本来就很松软,挖起来并不费力,不一会儿一个深深的沙坑就出现在简单的面前。胡泊在简单面前弯弯腰,摊摊手说:“请君入瓮。” 简单就躺进了沙坑,快乐地对胡泊说道:“奴才,永别了!” 胡泊开始往坑里堆沙。胡泊堆沙的动作很慢,真怕简单就这么埋在沙里永远也不起来了似的。 胡泊说:“简单我今天就向你保证,如果日后你在我的前面死去,我一定把你埋到这个沙滩上,让你和这洁净无瑕的白沙融为一体,因为只有你才会辱没了这满滩的白沙。” 简单说:“那我还要向你提个要求。” 胡泊说:“什么要求?” 简单说:“那时候你要将我的衣服全都脱去,把我毫无保留地交给白沙。”说完,简单才意识到了什么,脸腾地红了。不过她却觉得这个想法的确很美妙,她心头竟然滋生出一个奇特而又大胆的念头。她甚至为自己这个念头激动不已了,于是兀地坐了起来。 胡泊不解地望着简单。 简单说:“胡泊,我现在就想试一试。” 胡泊说:“你要试什么?” 简单说:“我死去的时候,你把我埋进沙里的那种感觉。” 胡泊说:“你的意思是……” 简单说:“你先背过脸去,不准偷看。等我喊你时,你再过来给我堆沙。” 胡泊只得照办。简单这时倒有些犹豫了,不知道自己这是不是在发疯。她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望,沙滩上除了他俩,再没有任何人,只有无语的山、无语的水和无语的沙。简单的勇气因而又重新鼓了起来。 简单脱去了身上全部的衣服,她那蓝底花格的衬衣、那发白的牛仔裤、那粉红的乳罩和小裤衩,就那么很随意地扔在沙地上,像被诗人删除了的诗的多余的枝叶。 简单裸着走进了沙坑。她屈屈腿,向沙俯卧下去,把自己彻底还原在沙里,却不知是她拥有了沙,还是沙拥有了她。反正简单的白和沙的白完全融合了,简单成了沙,沙成了简单。 简单卧在沙里,觉得那沙细细的、暖暖的,是无形的自己钟爱的男人的手,在身上尽情地抚摸着,仿佛要把自己化解开来。简单想,自己这个主意真不赖,如果穿着衣服,哪能感受到沙如此亲切的抚摸?简单一边接受着的沙的爱抚,一边等着胡泊,简单说:“胡泊,你过来。” 胡泊就转过身来,眼前顿时花了一下。晃亮的阳光急切地喷在那沙一般白的身段上,映得胡泊一时睁不开双眼。胡泊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唯有他的血液在奔腾着、呼啸着,要冲决时间的长堤。胡泊就闭着双眼,努力控制着自己,企图使自己平静一点,再平静一点。胡泊觉得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简单却在遥远的天边发出邀请:“胡泊你来呀,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胡泊迈前一步,在简单身旁跪下。胡泊觉得伏在沙里的简单,就仿佛一把静静俯卧在沙上的琴,他的手只要在上面一碰,就会碰出美妙的音乐似的。胡泊就痴着,回不过神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胡泊的双手才在沙地上一掬,掬起一捧细腻的白,欲往那身子上浇去。可旋即胡泊手上的动作又停止了,他感觉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在他体内升起来。胡泊想在这白色的沙将简单埋没之前有所作为。 胡泊手上的沙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胡泊的手伸过去,可中途又凝住了。胡泊不敢贸然行事。胡泊说:“简单,我有一个要求,在将你埋没之前。” 胡泊说,“我想……” 简单说:“你想干什么?” 胡泊说:“我想在你身上……” 简单说:“你快说呀。” 胡泊说:“我想在你身上抚摸一下。” 简单笑了,笑得很滋润、很甜蜜,她说:“你真傻。” 胡泊一时不知自己傻在哪里。胡泊想,我怎么傻了?但旋即胡泊就意识到,他真的是傻。胡泊想,再不能这么傻了。胡泊这么想着,他的手就犹犹豫豫伸了过去。 当胡泊的手触着简单的瞬间,简单全身颤抖了一下,仿佛寂静幽暗的夤夜划过一道亮丽的闪电。简单集中了她全身心的感觉,倾听着胡泊那魔一般的大手。她心头生出一份意念,好像她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专门来赴这魔手的约似的。如果把那温软的沙比做和风细雨的话,那这手就犹如一支强大的队伍,从她的后颈处登陆后,不慌不忙向她的肩开过来,将她的背、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一步步攻克,直至完全占领。最后,简单似乎就被胡泊的大手全部覆盖了,她已不属于自己,整个都归属于这神奇的大手了。简单在这魔手的召唤下,全身的血脉奔涌起来。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都生出欲望的灵翅,把她浮起,浮向生命的远空。简单微合了双眼,觉得那青的山、蓝的水、白的沙,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觉得整个世界已不存在,她简单已不存在。简单无声地呼唤着:“胡泊来吧,来吧,我们一同死去吧……” 现在,简单和胡泊已经生活在一起,他们很满足。每次胡泊的手向简单伸过去,简单依然能感觉出胡泊那份美妙的力量。简单也偶尔想起陈列,她不明白,同样是男人,为什么陈列却不懂得用他男人的手去抚慰女人的心。 简单对胡泊说:“你真好,总会用你的手先把我调动起来,在我特别想要你的时候,你才给予我。” 胡泊说:“是我太爱你了,我是用手表达我对你深深的爱。” 简单说:“我并没有嫁给你。” 胡泊没反应过来,他说:“我们不已经是夫妻了吗?” 简单就开心地笑了。 简单说:“我是嫁给了你这双魔手。” ------------ 没有发生的故事 一个苍茫的冬日的下午,吴非低着头,缩着肩膀,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吴非有些奇怪,整整一个下午了,那句外国戏剧里的台词总是莫名其妙地在他耳边响着:活着,还是死去? 吴非当然知道,他还没有就这么死去的打算,但这句台词至少代表着他的一种心情。是呀,这个生他养他,三十多年来他从没离开过的城市,他曾经那么依恋难舍,可此时此刻却恨不得逃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 是这个城市伤透了他的心。 一切都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年前,吴非还是厂办举足轻重的政工科长,手握着厂里近千人的升降去留大权,他走在厂区甚至大街上,都有人向他笑脸相迎、点头哈腰,他的腰杆子因而总是挺得很直,脸上的气色好得不得了。岂料一夜之间厂子破产,不论是厂领导还是工人都做鸟兽散,他这个所谓的政工科长也变得一文不名,成了满街都是的最不值钱的下岗工人。好在吴非当政工科长之前做过几年车间主任,多少有点技术,所以他在家里痛不欲生了半个月之后,通过关系去银行贷了十万元款子,在城外一家废弃了好多年的破厂房里办起了一个小型冶炼厂。半年下来,厂子几经起落,就出了效益,不但还了贷款,还有了一笔不大的利润。这时邻省一家公司与他签订了一个大额合同,并预付了20%的定金。要在合同期间生产出这批产品,原有的生产设备自然不够,货主就给吴非出主意,他可以出面,以较低的价格到一家曾经与他们公司合作过的厂家进购冶炼生产设备,这样一方面可按期交货,另一方面也扩大了生产规模,反正今后吴非还要跟他们长期合作。吴非想想也有道理,就咬咬牙,从银行贷出三百万元,加上厂里不多的资金和货主预交的定金,全部投进去,把设备进了回来。不想产品生产出来了,货主却不肯露面了。开始吴非并不着急,反正货主的定金在手,不怕他不来取货。可交货期过去了一个多月还不见货主的影子,吴非就沉不住气了。一打听,邻省根本就没有这家公司,原来是生产冶炼设备的那家厂子为了让吴非购买他们的产品,设下了这么一个圈套。可吴非又没有什么证据在手,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冤也无处伸。望着一厂房无人问津的产品和一堆用贷款购回来一时又用不上的设备,吴非欲哭无泪,真想往城外的河里跳下去。 吴非当然还是没跳河,他在厂房里徘徊了几天,最后回了家。这个家曾是他的退路,在他削职为民,在他的厂子几番穷途末路的时候,他只要回到这个家里,他那灰冷的心就会重新燃起希望的曙光。这个家不是什么豪宅,也没有华丽的装修和高档的家具,这是厂里分的很平常的两室一厅,已经住了十多年了。不过家有娇妻爱女,吴非一念及她们,心里就暖融融的。仅此便足矣,吴非常常这么想。 可这天,家里除了那几件过时的家具,什么都不复存在。吴非在屋里呆立了半天,才在布满了灰尘的饭桌上看见了一张字条。吴非把字条拿起来,那是他妻子的笔迹。妻子告诉他,她已将女儿送进全封闭式的贵族学校,她本人也在这个家里待得不耐烦了,至于去向,他完全不必操心,一句话,她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了。 吴非一下就泄了气,瘫在椅子上站不起来。 吴非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待不下去,他行尸走肉般来到街上。死去,还是活着?吴非脑海里塞满了这句莫名其妙的台词。 妈的!吴非骂了一句,骂得莫名其妙。 吴非这么骂着的时候,就进入了一个女人的视线。离他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液化气站,那里正有一双眼睛往他这个方向瞟过来。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美丽却空洞而混沌。 女人是漫无目的地在门口张望时,无意间望见吴非的。 女人很年轻。年轻女人在吴非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料理她的店了。她拿着鸡毛掸子在已经很光洁的营业台上掸了掸,又抓了拖把在地上拖起来。地板拖干净了,她才挺了身子,将小店上下左右扫了一眼,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墙根,那里摆放着二十多只液化气罐子。她的心里有些不太踏实似的,犹豫了一下,又走过去将每一只罐子都提起来试了试。那些罐子都沉甸甸的,里面的气装得很足。女人嘴上就撇了一下,退回到门边。 可没多久她又走了过去。她把每一只罐子都挪动了一下,这样气罐们的出气嘴便全部朝向了外边。也许女人想象着气罐的开关拧开后,那些充满了激情的液化气纷纷从气嘴里喷涌出来时的情形,那一定是既热烈而又悲壮的。 然后女人来到门边,瞟瞟那苍凉的冬日的黄昏,准备伸了手去拉头上的卷闸门,于是她瞟见了正在街头踽踽独行的吴非。 吴非也看见了年轻女人。吴非朝女人走过去,他发现女人冷艳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吴非认出了女人,说道:“呃,你不就是顾影嘛,怎么在这个地方看见了你?” 顾影那只抓着卷闸门拉手的手就缩了回来,她说:“是你呀,吴非。” 顾影邀吴非进她店里坐坐。吴非正愁没地方可去,顾影的邀请正中下怀。吴非就暂时忘了那句该死的台词,进了顾影的店。顾影在吴非身上瞄了瞄说:“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吴非说:“不会吧?早已是明日黄花了。” 顾影就笑了,说:“你这毛病还是改不了,总是用词不当。” 吴非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顾影说:“当厂长了吧?你前任的政工科长可都做了厂长。” 吴非说:“当然当了厂长了,不过这不是公家的厂子,是我吴某人自己开的厂子。” 顾影说:“成了资本家啦?” 吴非说:“从昨天开始,我这个资本家又成无产阶级了。” 顾影也不去追究吴非的底细,她转换了话题说:“想想还是那些年在你科里打工好,日子是穷点,却快快活活的。” 吴非想,还是辩证法有道理,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当年顾影若不是逃避厂长的纠缠,离开了那个破厂,恐怕就做不了私人业主,现在还是穷困潦倒的下岗工人。吴非说:“你真是井水当酒卖,还说猪无糟,你如今混得这么有规模还要说便宜话。” 两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吴非见外面暮色渐浓,准备起身离去。顾影则把灯拉亮了,瞧瞧壁上的石英钟说:“还早呢!” 吴非也看了看那钟。他本来就还想赖一会儿,正巴不得顾影说这话呢。他的屁股就牢牢地黏在了椅子上。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人相互看一眼,又都掉了头去瞧店外的大街。街灯不知何时已经亮了起来,看得见光秃的树枝在风中瑟瑟着。行人在街头走动,那影子忽短忽长的,有几分怪诞。偶尔有车辆从远处开过来,吱地一下晃过去,街上又复归平静。 许是为了打破沉默,许是冬天的日子确实有些寒冷,顾影起身去屋角拿来一只电烤炉,插了电,放到吴非面前。吴非就把目光从街上挪回来,盯住那渐渐红亮起来的电火。吴非那苍白的脸色也跟着有些微红了,大概是火光映照的原因。顾影在吴非那虽然略显臃肿却并不难看的脸上瞧瞧,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位呢?” 吴非打了一个激灵,问道:“哪位?” 顾影说:“还有哪位?当年的厂花呗,如今风韵犹存吧?” 吴非这才明白过来。 吴非说:“她已经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影有些吃惊,她说:“不会吧?当年厂里厂外那么多有地位、有来头的人追她,她都不为所动,最后嫁给了你,难道她会后悔?” 吴非只是苦笑,没吱声。 顾影说:“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吴非说:“也没什么。” 停停,吴非又说:“你呢?名花有主了吗?” 顾影缓缓地摇了摇头,说:“还名花?如今是流水落花了。” 吴非说:“不,我看你现在正是茂盛的花季呢。” 顾影说:“你就别挖苦我了。” 吴非说:“不同的女人,其花季往往属于不同的年龄段,有些女人的花季在二十岁,有些女人在三十岁,有些女人甚至在四十岁。你呢,就是第二种女人,三十岁正是你的花季。” 顾影说:“你还像当年那样,说的话让人舍不得否定。” 说着,顾影将电火炉朝吴非身边移了移,自己也往前靠了靠。这样两人相隔得很近了,彼此的气息都闻得到了。吴非想,在自己被妻子无情地扔掉之后,竟然还能与昔日的女同事围着电火炉共守寂寥的冬夜,也是不幸中之幸了。 吴非这么想着,不由得将自己的手掌向电火炉伸了过去,好像不这样就辜负了电火炉的存在似的。顾影像是受了感染,也将一双手往前伸了伸。吴非的眼睛就痴在顾影的手指上了。顾影的手指修长而又丰满,炉火的红光从她的指间透过来,看上去,那些手指们就仿佛一根根透明的美丽的红萝卜。手是女人的第二面容,吴非忽然想起这句旧话,心上就有了一丝丝冲动,真想把那可爱的红萝卜紧紧攥在掌心。 不想顾影竟赶在吴非前面夸起他的手来。顾影说:“看你的一双手好肥硕的,不见筋骨只见肉,那可是一双发财的手呢。” 吴非说:“何以见得?” 顾影说:“男人手如绵,身上有大钱。” 吴非笑起来,说:“还说有大钱,我现在是一贫如洗了。” 顾影说:“在我前面叫穷,是怕我要你请吃火锅吧。” 吴非说:“你若肯赏脸,我们现在就去找个店如何?” 顾影说:“行呀,我还没吃晚饭呢。” 吴非说:“那今天算我有运气。” 吴非的话音还没落,头上的电灯突然熄了。两人之间那红红的电火炉也渐渐暗淡下去,直到只有隐约的一道黑影。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是一团漆黑。顾影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城市,没几个晚上不停电的。” 吴非说:“这不更好吗?你可以安安心心和我去吃火锅了。” 顾影说;“外面停了电,你去哪里吃?” 吴非说:“那怎么办?” 顾影说:“就这么待着吧,也许过一阵子会来电的。” 吴非说:“也是。” 之后,吴非就不知该说别的什么了。吴非就往电火炉的方向瞧,似乎还想在那里发现那双红萝卜似的动人的手。吴非想,如果那双手还在那里,我也许会鼓起勇气,伸过手去把它们逮住的。事实是,那双手早已转移别处。吴非感到有几分失望。 这时顾影说话了,她说:“这电怎么还不来?” 接着,顾影说,“你说点什么吧?” 吴非说:“我说什么呢?” 顾影说:“随便什么都行。” 吴非想,你要我说什么好呢?如果你那双可爱的手不是躲得不知了去向,也许我的口才会变得好起来。 最后还是顾影说开了。顾影不像吴非那样,即使他那双有大钱的如绵的手不在眼前,也能激发起她说话的灵感。 顾影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顾影补充说,“这可是真人真事,我一点也不掺假的。故事是不久前才发生的,故事里的男人和女人是一对夫妻,他们也是开液化气站的,所以故事一发生,我们这些同行就先知道了。” 照顾影的说法,这是一个多少有些悲壮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人很能干,是她动员男人及时辞掉液化气公司副经理的闲职,主动出来承包了一家液化气营业部。他们的生意一直做得很顺利,因为他们不但注意跟公司以及消防支队一些部门的头头脑脑搞好关系,还善于处处为客户着想,能尽量满足客户的各种要求,所以在其他的液化气营业部生意每况愈下的情况下,到他们营业部来购气的客户却每年都有所增加。这样几年下来,他们就成了供气大户,生意做得十分稳当了。自然家里的小日子也过得红火起来,购买了150平方米的商品房,家里装修得像皇宫一样,至于大彩电、大冰箱什么的更不在话下,还把刚到学龄的女儿送进了学费昂贵的贵族学校。也是应了饱暖思淫欲那句话,男人不安分了,开始在外边拈花惹草,女人就大吵大闹了几回。作为一个女人,除了大吵大闹,又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离婚吗?这也许正是男人的意图,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就是一根臭香肠,好多苍蝇都守在一旁呢。而女人三十豆腐渣,再找相当的、理想的伴侣谈何容易?更要命的是,若这样女儿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女人于是懒得吵闹了,她想也许男人终有回心转意的一天。男人就抓住了女人这个致命的弱点,越发放肆了,后来竟把野女人带了回来。女人的忍耐性毕竟是有限的,她不声不响地从外面弄了两瓶硫酸回来,晚上趁两个狗男女熟睡之际,浇到了他们的私处和脸上。 顾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吴非等了一会儿,见顾影还不做声,就抬头去瞧她。顾影的影子在黑暗里沉默着,散发着女人特有的神秘的气息。吴非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关心起故事的结局来,不过他没去追问顾影,他相信顾影自己会把故事说完的。女人有天生的叙述能力和欲望,她们对故事的结局比男人更加感兴趣,这就是那些毫无新意可言的电视连续剧多数都是由女人创作也最受女人欢迎的原因。 不过这天顾影有些使吴非失望。顾影仿佛是有意要跟吴非较劲似的,一直沉默着不肯开口。最后吴非憋不住了,他问道:“后来呢?” 顾影说:“你还想知道后来吗?” 吴非说:“如果没有后来,这个故事不是显得不够完整吗?” 顾影说:“其实我不说,后来怎么样你也应该想象得出来。你猜猜看,猜对了今晚的火锅我埋单。” 吴非说:“能省了今晚的火锅钱也好。” 吴非就真的猜起来。 吴非说:“那对狗男女肯定已经废了,这是不用说的。至于女人嘛,本来是想逃走的,后来想起了女儿,她不能没了妈妈,所以她就跑到公安局投案自首,希望得到宽大处理,结果该判10年的只判了5年。” 顾影说:“你说的结局自然合情合理,只是你忘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她和我一样也是经营液化气的,这一点一开头我可就向你交代了的。” 吴非说:“我想不出故事的结局与女人的身份有什么联系。” 顾影说:“女人废了那对男女之后,来到了她工作的液化气营业部,她把营业部的门窗全部关死,然后将屋里那上足了液化气的罐子的气阀统统都拧开了。” 顾影完成了叙述。 吴非想,这样的结局我的确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的确有点悲壮。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电还没有来,那样子今晚大概是不会再来了。只是两人还守在电火炉的旁边,好像电火炉里还生着火似的。也许两个人在一起,不论是两个男人还是两个女人,抑或是一男一女,之间总是应该有个什么中心的,这个中心要么是一个话题,要么是一个什么物件,否则两个人厮守着就不会那么自如了。 后来,吴非提了一个建议。吴非说:“也许只这个街区停电,干脆把门关上吧,我们到外面走走,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吃火锅的地方,听了你的故事,又没猜出故事的结局,这顿火锅不请我心里有愧。” 顾影就听话地往门口走去,伸了手去拉卷闸门,哗啦一声,卷闸门就被顾影拉了下来。屋里的黑暗变得更深了,吴非有了一种陷进黑暗的深洞的感觉。不过吴非还是能够隐约看得见,或者说是意识得到顾影弓身锁卷闸门的影子。只是顾影在那里弄了好一阵,弄得卷闸门刷刷作响,似乎还没把门锁好。 吴非说:“是锁不好锁吧?要不要我来帮一把?” 顾影说:“不知是不是锁生了锈,钥匙拔不出来了。” 吴非站起身来,走过去。他贴到了门边,肩膀在门上碰了一下,碰出一串啪啪啪的响声。吴非弯下腰,伸手去找门锁和钥匙,问顾影道:“是这个位置吧?” 顾影说:“还要过来一点点。” 吴非就往顾影那边摸索过去。吴非意识到他已与顾影挨得很近了,心里有点紧张。可顾影还在那里说:“还要过来一点点,就一点点。” 果然吴非就摸到了一样东西,不过那样东西不像是卷闸门的锁和钥匙,它过于温软和细腻了。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准确地说是顾影的手。吴非就想起停电前在电火炉上伸展着的红萝卜一样美丽动人的手,那时他就好想把它握住,而此时它已千真万确地藏在他的掌心。吴非有一丝晕眩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是继续这么握着,还是立刻松开。吴非只轻声说了一句:“是这个地方吗?” 顾影说:“是,是的。” 顾影的话音好像有一丝战栗,或者说是吴非觉得顾影的声音在战栗。顾影战栗着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的那只攥在吴非掌心的手就往外抽了抽,企图逃避吴非的掌握。只是顾影并不怎么坚决,她稍稍用了用力就放弃了她那软绵绵的抽动。吴非开始也犹豫了一下,他还不清楚顾影是真想把手抽走,还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所以他一时决定不了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回答那只动人的手。他的手僵了片刻。就在这片刻间,顾影那只手已完成了从抽动到犹豫到放弃的整个的表述过程。 吴非心里有了底,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在顾影的手上加上了双重的覆盖和掩护。吴非想,手里握着女人红萝卜样动人的手,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最后吴非将顾影的那只手往身前一拉,顾影整个人儿就投进了吴非的怀抱。 电还是没来。没来电的冬夜,吴非在黑暗里拥着多年未遇的顾影,他就把外国戏剧里那句莫名其妙的台词忘到了脑后。吴非觉得顾影的身子异常柔软,柔软如某个寂寞的夜晚那深沉的幽梦。吴非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仿佛要把梦紧紧拥住,他不能让这个梦从怀里走失。吴非想,自己的厂子垮了、老婆走了,可在这个走投无路的停电的冬夜,怀里还拥着顾影的身子,拥着一份醉人的柔软和幽梦,这也就足够了。 这个冬夜后来当然还是来了电。来了电之后,吴非就告别顾影,离开了液化气站。顾影也不再要吴非请她吃火锅,顾影说:“我已经非常感激你了。” 吴非说:“我也很感激你。” 吴非说:“我的厂子不会倒闭了。” 吴非说着,抬腿欲向门外迈去。这时顾影喊住了他,说:“还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 吴非说:“什么话?” 顾影说:“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故事还没有发生呢。” 吴非笑笑说:“这样的故事本来就不应该发生。” 顾影说:“它再也不会发生了。” ------------ 诸葛门 连接着河东、河西两镇的石桥是20世纪50年代的建筑,桥身矮,桥面窄,如今已不太管用。县政府决定修座新桥,一方面缓解交通不便的形势,另一方面改观县容县貌。可县财政应付干部职工的工资都感到吃力,自然拿不出多少钱来,只好招商引资,条件是谁修桥谁享受5年的车辆过桥收费权。通告发出去后,各地前来洽谈修桥事宜的不少,但考虑到县城偏僻,今后靠收费赢利的希望不大,纷纷打了退堂鼓。 最后是一个叫余建新的老板接下了这项工程。 余建新其实就是本县人,曾因盗墓被收监关了几年,此后便黄鹤一去不复返。不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余建新在外面绕了个圈回来,竟发达得腰缠万贯了。 余建新不但没提别的条件,还主动将桥修成后5年的车辆过桥收费权减至2年。余建新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就是将桥修在老桥下游的诸葛门。诸葛门是一座不大的旧城门,算是县城的黄金码头,在此处行善积德的确是最佳的选择。据县文物所所长蒙永葆考证,诸葛门为诸葛亮南征孟获时所修。蒙永葆还因此以县政府的名义在城门下竖了一块石碑,算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一个小县城里的文物所长自然不是什么权威人物,对他所下的结论不会有人当回事,因此当余建新要拿他的资金在诸葛门修桥时,县政府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 余建新对能不能在诸葛门把桥修成,心里一直没底。这倒不是因为诸葛门勉勉强强是一个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打的是政府的招牌,政府从全县大局出发要拆了城门修桥,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况且政府已经做出了决定。余建新是怵着与诸葛门有直接关系的文物所所长蒙永葆三分。余建新那年在县城后山上盗掘汉墓,就是蒙永葆把他断送掉的,如今他余建新又卷土重来,要拆了诸葛门修桥,他想蒙永葆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正在余建新犯愁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到了余建新的耳朵里:蒙永葆得了绝症,已经卧床不起。余建新就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兴奋得不得了,叫道:“天助我也。” 余建新悄悄到医院去了一趟。余建新和蒙永葆曾在一所大学里念过四年历史系,毕业后蒙永葆一直待在文物所里,余建新则在中学里教历史。因耐不住寂寞,余建新突发奇想,用他学的历史知识盗起汉墓来,竟然屡屡得手。他的行为让蒙永葆知道了,蒙永葆对一个历史系毕业的人搞这样的勾当恨得咬牙切齿,便喊派出所的人把余建新从墓穴里揪了出来。 余建新隔着窗户看见蒙永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心里的一块石头就完全落了地。余建新通过邮局匿名给蒙永葆寄去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既算是对蒙永葆提早退出这场未曾开场就已经结束的较量的补偿,也算是他余建新不但不记过去的旧怨,还大人大量地念着老同学的旧情。余建新想,当年我虽然在这里栽了,但如今却要在这里修座桥,然后把自己的大名刻到桥上,让千人瞩目、万人瞻仰,这是一件多么解恨也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余建新把资金打入了蒙永葆在县建设银行新设的户头上,然后着手工程设计和预算,要把这座桥修得有模有样。 政府让余建新在诸葛门修桥,当然是不用征求文物所的意见的,文物所的人直到余建新请人到诸葛门前来量尺寸、绘图纸,才知道大事不妙。他们也不敢把事情告诉蒙永葆,他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谁忍心呢? 蒙永葆从进医院那天起,就一直躺在病床上,神志不清,不省人事,像是已经死去了一般。诸葛门看来是没救了。蒙永葆这样子,文物所的人就纷纷摇头叹息,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似的。 最受不了的还是那个叫做篮球的年轻人。篮球是蒙永葆收留的一个孤儿,一直帮助蒙永葆看守着诸葛门。篮球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爹娘,天天蜷缩在诸葛门下的墙边,靠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施舍为生。蒙永葆见他可怜,就在诸葛门里收拾了一角杂屋,让他住在里面,负责城门的看守保卫和卫生打扫,每月发给他不多却也能基本维持生计的工资。就这样,篮球一守就是十多年。如今眼见着诸葛门就要被拆掉,篮球自然比谁都着急。着急归着急,篮球也不敢把这事告诉蒙永葆,怕这样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加速蒙永葆的死亡。 这天,医院给蒙永葆下了病危通知单。蒙永葆的家人在病房里哭了一阵,都陆续准备后事去了,只有篮球不肯走,他在病床前暗自流泪,一边流泪一边低声抽泣道:“蒙所长你这么走了,留下我怎么办?人家余建新就要动手拆诸葛门修桥了,以后我可是无家可归了。” 蒙永葆当然不可能听到篮球的哭泣,他无声无息地平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只断气多时的死猫,只是蒙永葆并没真正死去,总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吊着。 第二天,第三天,那丝气息还没断。 一旁的篮球意识到了什么,像是对蒙永葆,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蒙所长,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不想死在医院里吧?”篮球转头对医生和蒙永葆的家人说:“蒙所长是要离开这里哩,我们把他抬回去吧!” 没有人附和篮球,把一个就要进火葬场的人运回家里,这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吗? 篮球见众人无动于衷,感到很伤心。他低头附在蒙永葆耳边说:“蒙所长,就到诸葛门上去吧,那是您最放不下的地方,那里比医院好百倍千倍,我陪着您,给您送终。” 篮球请人帮忙,把蒙永葆抬到了诸葛门上。 篮球把自己的那张床让给了蒙永葆,篮球说:“蒙所长,您能够死在诸葛门上,这一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篮球还把小屋子的窗户也打开了,让阳光照进来。已是初冬时节,篮球觉得融融的太阳照在蒙所长身上,一定会让他生出许多的温暖。也许是阳光的作用,篮球看见蒙永葆那苍白死气的脸上浮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泽。 篮球还朝城门下面的平台指了指,对蒙永葆说:“蒙所长,您看到了吗?那一对石环还在井旁搁着呢。”篮球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时蒙永葆身强力壮,可以把那对百来斤的石环舞得呼呼生风。有一天,县建委带了一帮人要来拆诸葛门,说是要修条沿河路,谁也不能碍事。不想蒙永葆并不吃这一套,他守在平台边的入口处,两手抓着这一对石环,对来人吼道:“谁敢来拆诸葛门,首先得问这一对石环同意不同意。”这毕竟不是战争年代攻敌人的雕堡,自然没人愿意冒死向前,只得喏喏而退。当时的县长是从市文化局下来任职的,多少有点文物意识,原本对拆诸葛门修沿河路也不太支持,既然有蒙永葆在这里顶着,他也就很快把原来的决议撤销了,蒙永葆才算是守住了这块阵地。 篮球想,今非昔比,蒙永葆这个样子,这一回诸葛门是没救了。 篮球望着那对石环出了一会儿神,低头对蒙永葆说:“蒙所长,我到街上去一趟就回来。”然后他下了诸葛门,往街上踽踽而去。篮球要上街买些纸钱和鞭炮,他不想让蒙永葆走得太寂寞、太寒酸。 不想篮球没走多久,余建新就在一位姓陈的县长的陪同下,带着城建、交通部门的人朝诸葛门走来了。余建新面色红润,气宇轩昂,那份派头足得不得了。他往诸葛城门下一站,眼望着波光荡漾的河水,深情地对一旁的众人说道:“我从小就在这河边长大,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最忘不了的,还是这养育了我生命的源头活水啊。” 紧靠余建新的陈县长立即附和道:“树高千尺,叶落归根,余总是一个时刻不忘根本的人。” 余建新摇摇头说:“可我对家乡未曾做过丁点儿的贡献呀!” 陈县长说:“这次余总在这里修桥,不但对我县经济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也是造福子孙的千秋伟业,这可不是用贡献两个字就能概括得了的。” 一行人说着话,并不急于往城门上登,而是先在诸葛门下绕圈。陈县长又说:“余总是老牌的历史系高才生,对这座城门的来历一定颇有研究吧?” 余建新说:“研究谈不上,略知一二吧。” 陈县长说:“您别谦虚。” 余建新说:“按照蒙永葆的说法,这是诸葛亮南征时建筑的,我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 陈县长说:“依余总的高见?” 余建新说:“我考证过,诸葛亮七擒孟获是在西南一带,并未经过这里,蒙永葆说的多少有些牵强附会。” 陈县长立刻说:“我们也觉得蒙永葆说的是子虚乌有,没谁听他的。今天经余总一点拨,我们心里就更有数了。” 余建新说:“不过蒙永葆的精神是可嘉的,我一直很钦佩他。” 陈县长说:“当然当然,你们是同窗好友嘛。” 余建新说:“县长大人,据说蒙永葆得了绝症,来日不多了,今后政府对他的家属可要多关照才是。” 陈县长说:“这请余总您放心好了,蒙永葆是您的同学,您又亲自关照过了,政府一定会对他的后事和他的家属给予特殊处理的,以体现政府重视知识分子、厚待人才的一贯政策。” 余建新说:“这我就心安了。” 说着,他们已回到原来的城门下,接着开始踩着石级往门楼上登。 他们来到了平台上,举目望去,山更远了,水更阔了。余建新抹一抹被风吹乱的稀疏的头发,叹道:“真是江山如画啊!” 陈县长说:“等到余总的桥建成的时候,这里将更加美丽。” 余建新说:“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这座桥修好。” 陈县长说:“我建议,这桥的名字就叫做建新桥,余总您看如何?” 余建新说:“不不不,我修桥,并不是为了一己的浮名,还是叫诸葛桥吧。” 陈县长点点头,道:“我知道余总您高风亮节,我就钦佩您这种不为名、不为利的高尚精神。我想如果不叫建新桥,至少也要在桥上刻上您的大名。” 余建新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一行人讨论得正热烈的时候,篮球从街上回来了。篮球提了一蛇皮袋的纸钱和鞭炮,准备在蒙永葆落气时大烧大放一通。 篮球猛一抬头,见一行人在平台上指指点点的,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脚下的步子立即就加快了。 篮球蹿到平台上,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众人回过头来,见是篮球,又都不屑地背过脸去。 篮球突然想起当年蒙永葆喝退来拆诸葛门的那些人的壮举来,于是他把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跑到井边抓起那对石环,对众人喝道:“今天你们谁敢打诸葛门的主意,我手上这对石环就对谁不客气!” 余建新一时就愣了,用眼睛去望陈县长。陈县长脸上已气成猪肝色,他对篮球叫道:“你成什么体统?”又对身边的随从吼道:“把他轰开。” 一伙人就拥过去,夺下了篮球手上的石环,把他的双手反扭起来。篮球急了,喊道:“你们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蒙所长还没死,他还住在门楼上哩!” 听篮球这么一喊,余建新就向篮球走了过来,他认真地望望篮球,说:“我认得你,你就是篮球,是吧?”余建新说着,向还扭着篮球的人抬一下下巴,要他们放开篮球。 余建新又说:“你说蒙永葆就在门楼上?” 篮球望着余建新,点一下头,说:“是呀,他就在城楼上,他不会扔下诸葛门不管的,是死是活他都会留在这个诸葛门上。” 余建新撇下陈县长他们,往门楼上走去。 余建新透过窗户,看见了角屋里无声无息的蒙永葆。 余建新在窗前立了一会儿,回到平台上。他对篮球说:“看在我和蒙永葆同学多年的份儿上,我让诸葛门再留几天。我有这个耐心,蒙永葆的尸体运走后,我的工程再动工也不迟。” 一行人离开了诸葛门。 数天后,余建新一个人又来到城门下,仍像前一次一样,在城门下绕了绕,他才拾级往平台上登。 很快,余建新就来到了平台上。余建新目光炯炯,那炯炯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平台外面波光闪烁的水面上。风吹过来,把他的衣襟掀起,让他平添一分飘逸。 良久,余建新才把目光收回来,离开平台,往门楼上爬去,他要去看看那个角屋,也许蒙永葆已经不在那里了。 就在余建新快到门边的时候,门吱嘎一声响了,余建新立住了,身上莫名地就是一颤。 角屋的门开了。 门框上先是蚂蝗一样叮上一只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接着一个骸骨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冬天惨惨的阳光投过来,给这个身影拖了一条长长的变形的影子。 不用说,那就是蒙永葆了。 余建新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但见蒙永葆那深深下陷的双眼里,泛出一分虽然灰暗却很犀利的光,这光直逼着余建新,让他浑身感到不自在。 余建新无法面对蒙永葆这种目光,掉头奔下诸葛门。 后来,再也没见余建新出现在诸葛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