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兵败山海关 杖责寻衅人【1】 闯王李自成在他的登基仪式举行完毕后,一刻不停地赶到永定门巡视战况。他站在城楼上,蹙眉凝视沙尘四起的东南方。此刻,灰蒙蒙的天空飘荡着缕缕烟雾。雨丝夹杂着寒冷的气流,散发出浓重的硫磺味儿。视野里辩不清雨滴和尘沙,将士们只是感觉脸颊生疼,无法睁开眼睛。 上月中旬,镇守宁远的吴三桂接到崇祯帝谕旨,加封他为平西伯,并命他放弃宁远,挥师北上增援京城。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李闯王统帅大顺军将京城围困得水泄不通,并派人与朝廷谈判,要求加封他为西北王。崇祯帝不允,仍然以贼寇对待,几次谈判都没有结果。李闯王不得不放弃幻想,继续攻城。声势凶猛浩大,京城岌岌可危。 吴三桂接到谕旨没敢耽搁,率大军急速增援京城,为崇祯帝解围。大军行至途中,有探马来报,李自成已经攻陷北京,正在接收大明降军。其中,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也在降将里面。吴三桂听后叹道:“天数至此,我亦奈何?”遂下令停止前行,稍后统领大军回返山海关,并派出快马打探北京发生的近况。 此时的吴三桂心情格外焦灼。他是明朝武将,明朝给大顺灭掉了,他效忠的皇帝便不复存在,要另选新主,可是这个主子选谁?在他的面前摆着两股军事力量,除了李闯王的大顺军,还有活跃在关外的大清军。大清军也曾向吴三桂投来橄榄枝,希望他另择新主,投靠大清。 吴三桂与关外的清军交过战,虽说时有败绩,但他的队伍在明朝各路军中算得上虎狼之师。吴三桂本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两年前,摄政王多尔衮几次拉拢他投靠大清,都被他拒绝了。因为父亲在朝为官,效忠大明,家眷居住在京城,他不能叛国灭祖,留下骂名。现在明朝灭亡,父亲归降大顺,以父亲为榜样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不知李自成如何对待归降的前朝官员?吴三桂心里没底,只得接二连三地派出快马入京打探。 这天早晨,天还没亮,有卫兵呈上来一封书信,并报告说,城下停了十几辆盛满粮草的马车,还有大批军械物资,都是李自成的农民军送来的,能否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吴三桂摆手凶道:“急什么呀?”忙打开书信。熟悉的字体是父亲写来的: 桂儿,为父已归降大顺,在闯王殿中行事,愿你为苍生计,速来京城,与父一道,同保大顺。 吴三桂不免暗自欣喜,但他掂量一番父亲的手书,还是犯起了嘀咕。他想,父亲写来的这封手书,难说不是李自成逼迫所写,如果父亲为保全家性命,被逼无奈,写下有违良心的话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当真发生此种情形,那岂不是诓他进京?诓人进京,意欲何为? 正在犹豫的时候,有卫兵进来报告说,城下又赶来一批马车,装的也是粮草军械,他们没有要求进城,只用弓箭发来一封信札。 卫兵速将信札呈上。 吴三桂打开书信,瞪大眼睛细看,原来是李闯王的亲笔手书: 吴将军,大明朝执政时,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民不聊生,现今气数已绝。崇祯帝虽违天理,逆天道,背负罪责,不能寿终正寝,但亦已好生安葬。大顺应天意,和民心,择日将在京城拥明主,立朝纲,招天下英才。吴将军乃大明平西伯,归顺我朝,必当重用。送去的粮草军需,视为诚意相邀,祈盼早日归顺。 吴三桂看完,那颗七上八下跳动不止的心脏终于平复下来。他不再踌躇,挥动一下膀臂道:“还等啥,放行,老子要亲自出城迎接。”便领上一帮部下,向东城门走来。 城门打开的瞬间,一片阳光迎面扑来,打在吴三桂的坐骑上,他感到为之一振,心里暖呼呼的。与城外广阔的田野相比,城门洞虽小,却给吴三桂敞开一条奔往新生活的正途。他决定明日启程,赶往京城拜见闯王。 当晚,吴三桂召集各路偏将商讨守城事宜,毕竟,东面有大清部队觊觎着关内,如何严防死守,不使清军入关则是必须要考虑周全的。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凌晨寅时,他没有睡意,唤来一名心腹,命他急速赶往京城打探最新消息,发现异动,及时报告。 吴三桂的那名心腹名叫孙建,是吴三桂在一次行军时领回来的,当时孙建也就十三、四岁,倒在路边快要饿死了。吴三桂见他可怜,也是孙建长得个儿高,便带上做了他的马夫。三年后,孙建蓄了好多力气,在军中还学会了三脚猫的功夫,马上马下的格斗招式,看上去也都有些来路,吴三桂就派他去了卫士营,做了副官。孙建感念恩德,对吴三桂格外衷心,吴三桂也非常信任他。凡是不能拿到桌面见光的一些活动,他都指派孙建去办理。此次率众归降李闯王,吴三桂总有一丝隐隐的担心,为防不测,只得暗派孙建独闯京城。 孙建只身一人,快马加鞭跑了好几天,这天晚上终于赶到距离北京不远的蓟州城,找了一家客栈留宿打尖。吃完饭正要上楼休息,看见院外的一棵大槐树底下,集聚了一帮住客。他们交头接耳显得神秘兮兮,似乎是在议论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孙建侧耳倾听,感觉声音嘈杂又零碎,听不出一丁点的个数。于是好奇心起,便凑了过去,蹲在人群外围认真倾听,不觉吓出一身冷汗。他先是听到李闯王在北京肆意抄家,杀害许多前朝归降的重臣,还抢掠大户人家的房产积蓄,奸淫他们的妻妾。一个住客卖着关子低声问道,“你们知道刘宗敏么?就那家伙,胆子够肥的,敢睡吴三桂的女人。吴三桂有个小老婆,叫啥圆来着?” 一位老者接话道:“陈圆圆。” 那位住客忙不迭地肯定道:“对对对,就是那个陈圆圆。陪刘宗敏睡了好几宿,末了还给她杀掉了。” 孙建警觉地睁大眼睛,他再也不想听下去了,再听下去就要耽误大事了。于是回房间穿戴整齐,带上随身行李,出屋付过房钱,到马厩牵出战马。店小二与他搭话,他也无心回应。不等走出胡同便飞身上马,跑将起来。跑了两天两夜,迎面撞见吴三桂的大队人马。背地细细告知他打探到的情报,并提醒吴三桂三思而行。 ------------ 第一章:兵败山海关 杖责寻衅人【2】 吴三桂简直都要气死了。他唤来各路副将,做战前动员,决定与大顺军决一死战。副将们面面相觑,有人说闯王的队伍军纪严明,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在百姓心中有着极高的声誉,怎会刚刚打进京城,就干违背天道的事情呢?还有人反问,闯王若是不动百姓一颗粮食,不抢劫百姓一块银子,他那庞大的军队粮饷从何而来?吴三桂气不过的不是这些,而是他的爱妾陈圆圆被侮辱致死。他意志坚定道:“谁再提归降大顺,军法处置。”副将们觉得靠着道听途说,非耽误大事不可,却又不敢有些许的微词,只是都在心里嘀咕,谁也不敢说出口。 吴三桂出尔反尔惹怒了闯王,不几日他亲率大军攻打山海关。吴三桂抵挡不住,无奈之下只得投降清军,祈求摄政王多尔衮救他逃过此劫。多尔衮抓住时机,答应与吴三桂同大顺军作战,并封吴三桂为平西王。至此,多尔衮的部队与吴三桂的残部,兵合一处,携手与大顺军厮杀起来。没出三日,大顺军因寡不敌众被迫撤离山海关。 闯王兵败山海关后,便在北京登基称帝。但多尔衮的部队一路追杀,大顺军虽然奋力抵抗,还是阻挡不住清军的铁骑。大顺军节节败退,直至退守京城。 闯王已经完成登基大典,但守城的官兵们依然不习惯喊他皇上。虽然在他到来时视察的那一刻,他们山呼海啸般的跪地相迎,但心里依然是闯王昔日的风采。 这时,一个太监高声喊道:“刘大帅到——” 刘宗敏正从城墙马道向这边走来,不等走到近前,闯王忙问:“怎么样,查出头绪了吗?” 刘宗敏跪地施礼道:“是一帮商户捣的鬼,抓起来十几个。杀头还是凌迟,请明示。” 李闯王沉吟片刻道:“你再亲自审一审,是小人图谋不轨,还是民众蓄意所为?我要弄个明白。”转过身又叮嘱守城的将领们,坚守岗位,效忠大顺,便急匆匆地离开,赶往下一个城楼巡视了。 前几天,北京内城的大街上冒出来一群人,他们打着“大明气数可旺,回归大明王朝”的条幅,搞起游行活动。待到士兵赶去镇压时,那群人丢掉条幅早已不知去向了。 刘宗敏将此事禀报闯王,并呈上条幅。闯王见到条幅上的字迹,感到非常困惑。他想大顺军自打西北起兵,一路走来都是得民心的。百姓中还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杀牛羊,备酒浆,打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这些话语发自百姓内心,流露出对起义军的褒奖和期盼,为何到了北京竟是如此的情景? 闯王计划在战事发展到生死关头,召集京城百姓与大顺军共同抗击清军。可是那些为大明招魂的条幅,让他不得不感到忧虑。他想,若是别有用心之人图谋不轨,蛊惑煽动民众闹事,倒也算不得什么,除掉祸首,平复民众情绪也就罢了。否则就得认真考虑对待,不可马虎大意。毕竟得民心者得天下。遂派刘宗敏尽快彻查,摸清底细。 刘宗敏抓起来的那十几号人,前朝当官的为数不多,多数都是京城里的商贾大户。卖布匹的大哥,倒卖牲畜的莽汉,典当行里的油男,花柳巷里的老鸨……在前朝都有些实力,势力也不可小觑。他们在大顺军的监房里,受过百般的皮肉折磨后,嘴里讨饶,却还是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诉又不敢诉。刘宗敏听从闯王旨意,迅速设下刑堂,亲自逐一审问,弄清楚这些人的游行真相。他们就以为自己有了说话机会,可以一诉衷肠了。 最先提上来的是个莽汉,见到刘宗敏恰似见到了知己,不等发问便直言道:“闯王的队伍,我早有耳闻。只听到传颂你们的好儿,倒是没有亲眼见识过。你们打进北京这些天,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刘宗敏道:“有啥话直说,别给我绕弯子。” 莽汉满身都是鞭伤,伤痛让他难以承受,现出奄奄一息的样子,痛苦道:“大明的贪官,贪的都是皇上银子,却不拿贩夫走卒一块银两。瞅瞅你们的队伍,明拿暗抢不算,还要杀人,这是闯王的队伍吗?我不信你们了!” 刘宗敏道:“养儿当差,种地纳粮,天经地义。” 莽汉道:“说得好好的,闯王来了不纳粮。退一万步,就算纳粮,我也认了。可你们那是纳粮吗?是抢粮呀!你们啥时变成强盗了?” 刘宗敏环视左右,大怒道:“你你你,胡说个啥,给我杖责二十!” 莽汉挨了二十棍,已经动弹不得了,半死不活地被拖了出去。 时间不长,一个胖女人披头散发地被架了进来。看见刘宗敏哭诉道:“刘爷,您可得给我做主呀,我啥违法的事都没干,我的生意……” 胖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刘宗敏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厉色道:“我来问你,为啥要上街游行闹事?” 胖女人立马止住哭啼,嗫嚅道:“我也不想上街,是你们逼我去的呀。” 刘宗敏道:“你个刁婆,还敢胡言乱语,我们哪个人逼你上街?” 胖女人道:“你们那些军爷,白吃我,白喝我,我就当是犒劳他们了。可那些姑娘不行呀,她们也得活命呀。不给银子,姑娘们忍了。玩得不如意,还动手打人,拔刀杀人。我是她们的妈呀,我得为她们伸冤呀。呜呜呜。” 胖女人的哭诉有些含蓄,刘宗敏还是听出来了,大顺军有人狂窑子不给钱,还动刀杀死了人。他自感懊恼,又无法言说,气恨地挥挥手,示意左右将胖女人拉走。胖女人偏不走,再次申辩道:“刘爷,我冤枉啊,你得给我做主呀刘爷!” 刘宗敏又一拍桌子,怒道:“掌嘴,拉出去。” 胖女人的双腮肿胀得像个紫面馒头,倒在地上连哎叫声都发不出来了。士兵像拖死狗似的将她拖出门。 刘宗敏呆坐下来,拳头捣着脑门懊丧得很。大顺军攻下京城后,军中就断了粮食,经商议后决定,收缴城中大户商贾部分财产,前朝为官的上缴一定数额的银两,两部分的经济来源,可解军中断粮之需。不成想,事情搞得一团糟,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遂吩咐手下道:“给我弄个懂事的进来。” 一个瘦高的男人被带了进来,与前两位不同,这个男人的脸上、身上不带半点伤痕,衣服穿得还是那么体面,像是刚从衙门收工回来,只是目光呆滞,神情显得失魂落魄。刘宗敏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元图,崇祯帝在位时,在户部侍郎手下当差。 刘宗敏讶异道:“那我就瞅不懂嘞,你个当过差的,是吃过俸禄的人,咋也跟他们一块瞎起哄呢?” 元图木讷地咧咧嘴,像有话要说,唇角蠕动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吐出半个字。 刘宗敏道:“你想耍滑头,装哑巴是不?告诉你哦,到了我这里,装不装哑巴都要挨棍子。” 元图终于叹口气,道:“大帅,我不是装哑巴,我是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呀。” 刘宗敏道:“有啥说啥,别让本帅着急。” 元图道:“你们进京的时候,跟满朝文武夸下海口,只要归顺,刀不见血。为官的缴纳一定银两,充当军饷。可是这才几天呀,咋就变味儿了呢?” 刘宗敏道:“没见打仗嘛,你们缴纳的那点银两,不够用嘛。” 元图道:“那也不能抢呀。你们不但抢粮抢钱,还杀人放火抢女人。我家老少十一口人,现在活下来的,就剩我们父子俩人了。” 刘宗敏见元图哭了,心虚道:“那应该算是拿吧?你要是不让弟兄们拿,可不就变成抢了嘛,咋就不知道配合一下呢?” 元图哭道:“大明无论怎样,横竖有个王法,京城百姓活得也算太平。大顺军一到,对我而言,真成国破家亡了呀!” 刘宗敏道:“你这是信口雌黄,我大顺军是得民心的。” 元图哼了一声道:“得民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要算是得民心,民心也太可欺了。您知道吗,像我这样几乎灭门的家庭,京城里可不是一两家呀!” 刘宗敏气得呼呼直喘粗气,支吾道:“那你说咋办?上百万的大军,你让他们喝西北风呀?” 元图道:“大帅,听我一句劝,你们赶紧走吧。若是不走,不用清兵攻城,京城里的百姓只要一联手,就得给你们打跑了。” 刘宗敏怒目圆睁,手指元图道:“你给我住嘴,竟敢咒我大顺!我问你,谁给你的胆量?” 元图悲哀道:“这还用问么?是老天不庇佑闯王了呀!” 刘宗敏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八仙桌哗啦的一声就散架了。他站起身,手指元图大怒道:“元图,你好大胆。一介鼠辈,胆敢替天说话!”遂吩咐左右道:“给我拉出去,斩了!” ------------ 第一卷 ------------ 第二章:牛金星分兵 吴三桂讨辱【1】 那个名叫元图的瘦高男人,给予的诚恳忠告是不是危言耸听,刘宗敏当然以为是荒唐可笑,无稽之谈。理由很简单;他与闯王并肩作战多年,经历的大小战役中,只要是打下来拿到手的地盘,就没有守不住、坐不稳的,除非是战略收缩。至于那些老百姓,更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造反。京城咋啦?京城里的百姓难不成生了三个脑袋、六个膀臂? 闯王却是清醒的,他对大顺军进城时的最初表现比较满意。保护百姓利益,收缴奸商财产充公等等,纪律还算严明。由于军中缺粮,士兵无饷,他不得不下令没收前朝官员财产,当然也是按官级量化,并无出格举动。谁成想事态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有,李闯王攻克京城,登基称帝是早晚的事,追随他多年的那帮弟兄自然要加官进爵,这些人场面上说得比唱的都好听,背地里却居功自傲,藐视军规,常常干出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夫人高桂英在闯王没有登基时就给他吹过枕头风,说李过的部下在内城抢,郝永忠的部下跑到外城抢,不管是土豪劣绅,还是平民百姓,他们都不放过。高夫人希望李闯王出面管一管。 李闯王怎么不想管?可那几十万大军的吃喝怎么解决?围困北京那么久,又赶上青黄不接的季节,别说给士兵发军饷,就连每天吃的粮食都要供应不上了。偏偏遇到吴三桂,营中所剩不多的粮草,大部分又都送给了他。可是他呢?听信谣传,领外族入关,与本族军队为敌。真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想起这些,李闯王伤心欲绝,痛哭一场的心思都有了。他听完刘宗敏的汇报,思虑再三,终于做出撤军的决定。 刘宗敏不解道:“咋嘞哥,你这个皇上,当还不到一天呢?” 李闯王苦笑道:“兄弟,这就是咱们的命啊!” 刘宗敏急迫道:“撤军是咱们的命,难道留下来当皇上就不是了?不信咱就赌一把。” 李闯王道:“我不想拿兄弟们的命去赌了。赌也赌不赢。” 刘宗敏见李闯王的决定不可更改,哇哇地大哭起来。当晚,李闯王在武英殿召集群臣商讨撤兵一事。 牛金星以为大顺军进城,李闯王召集群臣是商讨发展经济事宜,就显得特别高兴,也很随便。他始终是闯王的得力军师,官称刚改为丞相,大家见面喊起来还不是太习惯,任喊他老牛,他并不计较,答应起来始终笑呵呵的。行军打仗时,哥们弟兄不分里外,吃住更不挑剔。现在打下江山,过去的那股子朴实劲儿,也不能都丢掉。闯王宣布撤出北京的命令,牛金星凝望金碧辉煌的大殿穹隆,痴呆好久才醒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皇上——不可呀皇上!” 李闯王道:“丞相,请站起来说话。” 牛金星死活不站起来,还是双膝跪地,不住地摇头道:“不可,万万不可。” 刘宗敏着急了,上前拿脚尖轻轻顶一下牛金星的屁股,道:“你倒是快说,咋个不可?” 牛金星道:“今日卯时登基,十二时辰未满,就要撤离紫禁城?皇上,您就不怕遭后人诟病吗?” 李闯王道:“那就让他们去诟病吧!朕不想拼光家底。” 牛金星道:“老臣也想过这个问题,感觉没有那么严重呀。皇上能否听听我的计策?” 李闯王道:“只怕你有再好的计策,也无力回天了。” 牛金星道:“不可悲观呀皇上!清兵擅长铁骑,咱们就在城外挖壕沟,城上射弓弩,再使上红衣大炮,打他们个血肉横飞。真要到了抵挡不住的地步,就把他们放进城来,短兵相接可是咱们的强项。再派快马去洛阳,令郝摇旗火速进京救驾。到那时,里外夹击,清兵定会大败。” 李闯王道:“丞相的计策,也是朕的作战计划,只可惜天不佑我。” 牛金星没听明白,云里雾里一番,却也泄不透闯王话里的意思。这段时间他很忙,忙着操办闯王登基大典的诸多事宜,还要过问文武官员的礼仪培训(一群泥腿子,得了天下后,如何登堂入室,得有个行为规范),所以,他无心过问军中事务。闯王的凝重神态和悲愤情绪,仿佛是在告诉他,撤离北京已成定局。 牛金星用余光扫几眼左右,慢慢地站起身,自言自语道:“难不成,咱们打下的天下,就这么拱手送与外族?” 文武官员没有一人接话。 闯王离开龙椅,走近肃立的文武官员,向大家陈述此次撤离北京的缘由。 其一,兵力不足;围困北京时号称百万,事实上,大顺军不足三十万,山海关一战,兵员减损严重,所剩半数有余。尽管有大明的降军增补进来,可他们的战斗力实在差强人意,简直不堪一击。又有吴三桂打着复明旗号与大顺军对抗,部分降军又跑回吴三桂的队伍里去了。大顺军士气严重受挫。 其二,粮草不足;人是铁饭是钢,何况行军打仗。有的部队里面因为饥饿,开小差的士兵不再少数。如此下去,不出三日,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就会形成。此时撤兵兴许还能保存一些实力。 其三,人心向背;这是闯王最为痛心的一个原因。在制定征粮缴银的会议上,他特别强调“尺度和分寸”,不要过激过火,不可把事情做绝。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跟文武官员们表白心曲。道:“自起义那天起,就是想着百姓苍生,从西北发兵直到打开京城大门,逼死崇祯帝,得到百姓的拥戴有目共睹。现如今,跟头栽在紫禁城,要想爬起来,难呀!” 其四,伺机共抗外族;山海关一战打疼了大顺军,也打醒了闯王。闯王本想征讨吴三桂,让他屈服大顺,没料到多尔衮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多尔衮是谁?他是大清国的摄政王,外族人也。怎么能够容忍他率兵劫掠我大汉疆土?吴三桂卖国求荣引清兵入关,自然罪不可恕,可是,目前的斗争形势应从本族的权力争夺,向抗击外族侵略转移。但以大顺军的现有实力,很难抵挡大清军的铁骑。联合一切反清力量,共同抗击清军,将其尽早赶回关外,算得上头等大事,应尽快解决。 ------------ 第二章:牛金星分兵 吴三桂讨辱【2】 牛金星这时才感觉到事态严重,嘬着腮帮良久不语,直到闯王命他安排撤兵事宜,才抚摸着胡须,施礼道了声“遵旨”。他回过身来,望着在场的文武官员,低沉道:“事已至此,真应了皇帝所言,无力回天喽,我只好奉命分兵。”不觉老泪纵横,哽噎得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恢复如初,就像事先做足了功课似的,将撤兵的线路和人员配备说与大家。闯王听了感觉可行,命大家分头行动。 牛金星的撤兵路线是这样的: 第一路,高夫人挂帅统领老营人马,丑时撤兵。老营人马住在北京内城,撤离命令方便下达,撤出时不许声张。丑时天暗无光,人们酣睡正浓,不易被发觉。撤出后往西南方向奔石城,过黄河去河南,与郝摇旗会合。而后看事态往西川发展,联合大明旧部,寻找机会抗击清军。李过、李通为先锋,李来亨、郝永忠殿后。 第二路,闯王亲自统领主力部队,出北京向西北方向撤离,经保定过娘子关去山西,再过黄河回西安定都。撤兵时间与老营人马错过一个时辰,大约寅时左右。撤兵命令即刻下达,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主力部队撤出时,在北京内城点燃大火,作为驻扎外城部队的撤离信号。刘芳亮、田见秀护驾,刘宗敏殿后。 因为老营里妇女和孩子居多,行动必定迟缓。为了缓解老营压力,牛金星特别叮嘱刘宗敏,将吴三桂居住在京城的家眷全部杀掉,大小人头挂在城头上。吴三桂本来就报仇心切,彼时更不会放过刘宗敏,定会一路追杀。清军入关时间不长,风土人情缺乏了解,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作。要知道他们的目标是紫禁城,终极目的是迁都北京,掠我华夏,即使倾力围剿大顺军,也要两三天以后。因此,刘宗敏迎战的只是吴三桂一拨人马,胜算可握,脱险不成问题。 翌日丑时,高夫人率领老营人马,悄悄离开京城向西南方向撤离。没到一个时辰,内城几幢古建筑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映照四野。驻守在外城的大顺军队看到火光,及时撤出营帐,向着既定方向出发。 就像牛金星所预料的那样,多尔衮和吴三桂发现北京内城起火,便带领人马追杀过来,一路上兵不见血刃,顺利赶到北京城下。从更夫的口中得知,李自成已经撤走了,城中已无一名大顺军。多尔衮命吴三桂率领他的部队继续追杀,他带着清军大摇大摆地开进北京城。 这时天光大亮,吴三桂手下的一名偏将,马鞭指着高高的城墙喊道:“将军,你快看——” 吴三桂顺着偏将的马鞭望过去,城墙上挂了一拉溜儿的人头。大的像个葫芦,小的一如酸梨儿。由于城墙太高,看不清人的面容。他们是谁?吴三桂预感不妙,心头已然隐隐作痛了。催马登上城墙马道,不及下马,早有士兵捧上吴襄的人头。人头的发鬏上还别了一张小纸条,上写: 吴孙儿,想报仇就来找你刘爷。 吴三桂啊呀的大叫一声,拽住马缰绳,身体晃两晃险些摔倒马下。 吴三桂怒火中烧,浑身颤栗,仰头大骂道:“刘宗敏,我日你姥姥。”带领部队追了出来。追出约莫百十余里路,从两侧的柳树林里分别杀出两员大将,各带百十余人,一左一右将吴三桂缠住。吴三桂正气顶脑门,也不搭话,举刀便砍。交战二十几个回合,只听一声忽儿的哨响,两员大将及士兵择路溜走,眨眼工夫,不知去向。又追出百十余里,两侧的林荫里再次杀出伏兵。吴三桂看出来了,这是刘宗敏在为大顺军逃窜赢得时间。遂命大军用人海战术,将这两股部队“淹死”。此计果然奏效;吴三桂的大军潮水般涌来,两股伏兵不等被淹没,便四散溃逃了。 将近中午十分,吴三桂追至献县城下,却见城门大开,一队人马早已摆好阵势,似乎等候他多时了。队伍前面嘶鸣着一头枣红马,马上之人身披麟叶甲,头戴帅字盔,盔顶上一缕红缨穗儿随风抖动。他手握一把鬼头大刀,见吴三桂老远刹住马脚,不敢近前,喊道:“吴孙儿,你再往前走两步,看看爷爷是谁?” 吴三桂只在官府捉拿贼人的告示上,见到过李自成和刘宗敏的相貌,今天见了眼前之人,果然是贼首刘宗敏。便想,欺我爱妾,杀我全家,正是这个老贼,此仇可谓不共戴天。便大喊一声,道:“刘贼,我今天要剜你的心,喝你的血。”遂拍马冲了上来。 刘宗敏却不与吴三桂交手,他兜转马头,拿刀指向吴三桂,让他慢来。 吴三桂道:“刘贼,临死前有啥话要说,快讲,不然的话,我的这杆大枪,可就等不及了。” 刘宗敏道:“吴三桂,你身为大明平西伯,为何要卖主求荣,投靠外族?你不服我朝加封,可以另立山头,施展抱负。可你却引清军入关,掠我华夏领土,屠杀我汉族百姓。你这是出卖祖宗,大逆不道,当该千刀万剐!” 吴三桂道:“大明王朝被你等贼人抢占,大顺军个个都是强盗,你等鼠辈更是昏庸无耻之徒,我投靠外族,也是你们逼的。” 刘宗敏手指吴三桂道:“你听着——吴孙儿,不瞒你说,老夫的确喜欢女人。但是,同僚的家室,我只有保护、关怀,从来不起歹心恶意。想你若是归顺我朝,我俩便在一朝为官,既为同僚,我哪能伤天害理,欺你家小呢?不过,你出尔反尔,背信弃义,连京城的家室都不顾,一头扎进外族人的怀里。淫你妻妾,杀你全家,也就怪不得老夫喽。” 吴三桂在马上张了张嘴,要说的话没喊出来,啊的一声探出头,喷出来一大口的浓血。 刘宗敏见状,鬼头大刀往空中一挥,正要下令出击,只听城头上响起收兵的锣声,便急速折返马头,领兵回城了。站到城墙上,发现东北方向腾起浓重的烟尘,遮天蔽日,随风盘旋。很快传来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颤栗,城内鸽群四散。 原来是大清的部队赶上来了。统领这支部队的将军名叫阿济格。多尔衮率部进入北京后,受到百姓特别是大明旧臣的隆重迎接。这是多尔衮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了紫禁城。没过一个时辰,他便命令阿济格,即刻追剿大顺军。大顺军跑到哪里,追杀就跟到哪里,不给李自成半点儿喘息机会。 阿济格见吴三桂嘴角挂着血丝,神态萎靡,毫无斗志,上前道:“吴将军,摄政王已经进驻京城,正在张贴安民告示,安抚百官,用不了几天,大清王朝就迁都北京了。你我要同仇敌忾,合力剿灭大顺军。对贼首李自成,还有他的部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吴三桂打起精神,指着高大的城墙道:“那个人,就是刘宗敏。” 阿济格抬眼望向献县古城,高声喊道:“刘贼,现在跪地求饶,我还能给你一条活路,否则,将你碎尸万段。” 刘宗敏也不答言,他手里的鬼头大刀挥向空中,命令道:“开炮!” 城头上有限的十几门大炮打响了。虽说火炮老了一些,炮弹打出去的距离也差强人意,但发出来的声响还是蛮吓人的。阿济格摸不准城中底细,急命部队后撤,待摸清城里情况再攻城。遂派两名卫兵去催促落在后面的攻城部队。这支部队备有云梯,火弩,还有刚刚缴获的红衣大炮。吴三桂也迅速部署兵力,守住献县城的西门和南门。北门和东门留给了大清军。 献县古城有着上千年的历史,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便成了协防京城的重要门户。明朝历代皇帝继位,这里都派有重兵把守,虽然与保定、沧州相比,守军人数偏少了些,但兵员素质和火力部署都是一流的。崇祯帝在位时,天不作美,国运败落,全国的军事力量也随之下滑。献县守军与其它部队一样,战斗力低下,军心不固。大顺军打过来时,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收编了这里的明军。 改旗易帜后的明军约有一千余人,继续在此地驻守。李闯王决意撤离北京,断后的刘宗敏带了五百精兵,将吴三桂的大队人马往南边吸引过来,以便闯王顺利通过保定进入山西。考虑到高夫人统领的老营人马,要通过石城进入河南地界,刘宗敏只得在献县停留,与守军一道,共同阻击追兵。吴三桂和阿济格的两股人马,加起来有五六千人,又有攻城器械,死守是守不住的。何时撤出战场便成了问题,因为不知闯王此时撤到哪里了?一路上有没有战事发生?还有高夫人的老营人马呢?最为要紧的是,目前战场上的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这是刘宗敏万万没有想到的。其实,牛金星分兵时想得还算周全,单凭吴三桂一路人马,刘宗敏可以与之迎战。却没料到多尔衮如此紧逼,不给大顺军一丝喘息时间。如果这个时候撤离献县城,去追赶闯王的部队,清军的铁骑必定穷追不舍,其结局很可能全军覆没。 刘宗敏此刻心急如焚,恰在此时,只见城外跑来一匹快马,眨眼间到了城下。马上之人也不通报姓名,更不喊门,停住后搭弓放箭。箭矢嗖的一声刺中城楼的一根立柱。那人回转马头,猛踹马镫。战马腾起两条前腿,咴咴的连叫几声,继而便朝原路奔跑起来。 刘宗敏拔下立柱上的箭矢,箭头上果然戳了一块叠纸,打开一看,是一张撤军命令,上写:速撤娘子关。 刘宗敏急招部下商讨,如何撤出献县城。 刘宗敏的部下里有三员猛将,其中军衔最高的是上将军梁春。其他两位分别是右将军窦志忠,后将军窦志勇。本来,这三位是准备护驾跟随李闯王一起走的,牛金星担心万一发生不测,刘宗敏的帐前将无将可派。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将这三位将军留了下来。反正不出意外更好,一旦发生险情,他们都能独当一面。先前吸引吴三桂直奔献县城的那两员大将,便是窦志忠和窦志勇。 ------------ 第三章:窦志忠松林失手 张财主暗中谋计 窦志忠和窦志勇是亲兄弟,来自山东济南府齐东县窦家庄。参加闯王起义军之前,哥儿俩就已经娶妻生子。窦志忠生有两儿,窦志勇生有一女。那些年连年干旱,土地颗粒无收,官府税收逐年加码。庄里混不下去,哥儿俩便带上家里老小以讨饭度日。天当被,地当炕,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三年。父母双亲没有挺过去,先后死在讨饭的路上。 窦志忠身为家中老大,自感肩上的责任不轻。他最初想让二弟窦志勇领着弟媳、侄女,自选一个讨饭路线,这样就能卸下他的好多负担,要不然一大家子人,好不容易讨来一个饽饽,还得谦让着吃。这个想法只在他心里搁着,没跟二弟讲,是怕他想偏、多虑,再影响兄弟感情,得不偿失。赶上那年年景转好;与往年相比,那年虽说算不上风调雨顺,却让给财主扛活的长工们看到了希望,对来年产生不小的期待。财主打下的粮食,除了上缴官府,剩下的要比往年多,自然分给长工的粮食就多了。也是弟媳怀孕,窦志忠就劝二弟别再出去讨饭了,就在庄里给财主扛活。弟媳身怀六甲,不方便外出,顺便在家看护两个孩子。窦志忠的盘算是,窦志勇给财主扛活,不但解决了自己的吃饭问题,等到秋收时节,还能得到财主的一些粮食。他跟窦氏带着八岁的大儿子外出讨饭,牵绊少了,走的路就长远些,讨要的食物横竖能满足家里人度日。 窦志勇听后满心欢喜道:“只要别让我离开大哥,你让我杀人去都行。” 窦志忠道:“你这是啥话?咱是穷人不假,但是就算饿死,也不能干违法的事。” 过去窦志忠讨饭带着全家老小,不到过年不回窦家庄。现在不行了,家里怀孕的弟媳,还有两个孩子都等着吃饭,他和窦氏无论走出去多远,如何辛苦,当天都要赶回窦家庄。尤其胯兜里装满食物时,回家的速度更得加快,似乎慢下一步脚,家人就要饿死似的。 这天特别不顺,走了好几个庄子,也没人可怜他们,便往更远的方向走。当他们意识到该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而此时,他们的胯兜里还没有一粒粮食,一块蒸熟的食物。 窦志忠极为沮丧,路过一片茂盛的松林时,就想住下来,明天讨到食物再返回。跟窦氏商量,窦氏没反对,就跟大儿道:“咱不走了,铺个窝窝睡吧。” 大儿名唤大东,有些憨态,平时说话扭捏,显得很害羞。此刻却一反常态,说什么都要回家去住。问他为啥?他说见不到弟弟睡不着觉。大东的弟弟名唤二东,年纪小哥哥三岁。过去讨饭二东还小,走哪儿都是窦氏抱着他,但更多时候是由大东背着他。哥俩的感情由此培养起来了。 窦志忠不想惯着孩子,在大东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道:“兜里啥都没有,回去干啥?就为个睡觉,躺哪儿都是一宿。” 大东哭道:“不是为睡觉,二东想我,我也想他。” 天已经黑透了,大东的哭声蔓延荒野,很有几分瘆人,窦氏过来哄他不哭。窦志忠在一棵松树下踩平蒿草,蓄出一个大大的草窝窝,随后躺倒在窝窝里。大东挨着父亲不情愿地躺下来。窦氏刚要往儿子的左侧躺下,听见身后有个阴冷的声音,断喝道:“别动,我只要吃的,不要你的命。” 树林里黑咕隆咚,但树与树之间映出几分天边的亮色,尽管幽暗得朦胧、模糊,窦志忠还是看清窦氏身后站了两个男人,一个手握菜刀,一个手攥斧头。斧头男揪住窦氏后衣领,菜刀男小心地凑近窦志忠,横道:“把兜子给我。” 窦志忠把胯兜摘下来,递过去,道:“我是要饭的,今儿个啥也没要着。” 菜刀男见胯兜憋憋的,什么东西没有,气就不打一处来。索性扔掉胯兜,扭头冲身后道:“大哥,倒霉事都让咱俩赶上了,截了四个,都是要饭的,还他妈啥都没要着。” 斧头男呵斥道:“胡扯个球呀!谁领着老婆孩子要饭?分明是串亲戚,要不就是拜丈母娘回来的。” 窦志忠接话道:“二位大哥,我真是要饭的。你们庄上日子好混,没有全家出来要饭的吧?” 菜刀男道:“谁庄上日子好混呀,好混还出来劫道?” 斧头男急躁道:“跟他废啥话,搜她身,瞅瞅有银子没。” 窦志忠始终斜躺着身子,一条胳膊护住大东,怕他吓着,哄他道:“没事的,他们跟爹闹着玩呢。”便配合着让其搜身。 菜刀男搜完身,泄气道:“大哥,啥都没有,认倒霉吧今儿个。” 斧头男道:“没有也行,把这女人带上,回去咱哥俩抓阄,抓到谁手,就是谁老婆。”遂推搡窦氏,让她照直往前走。窦氏蹲下身不走。他又将她拽起来,冲她屁股猛踹一脚,骂道:“老子管你饭吃,还他妈磨蹭啥!” 菜刀男美滋滋地凑上来,拉扯被踹倒在地的窦氏,道:“我们哥儿俩,你跟了谁,都受不着屈。” 窦氏吓得连连喊道:“他爹——他爹——” 窦志忠本想这两个贼是穷困所逼,出来劫道也好理解。当今天下,到处都是贼,有胆有识的抢劫官府,有胆无识的打劫商客。在穷人身上打主意的,多半是些知趣的无奈蛮汉。讨到吃的,或弄到三两块铜钱,就屁颠颠地走开了。若是劫道不顺遂,也不能随便撒气,得找个背人地方,连骂带呸地驱除邪气,要不下次劫道还得空手而归。很显然,眼前的这两个男人,不属于知趣的蛮汉,居然抢劫女人,这不成了强盗吗! 窦志忠愤然起身,大吼道:“你这两个毛贼,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上前一脚将菜刀男踢出一丈远,反手一拳,正中斧头男的面门。斧头男额的一声,直戳戳地仰倒下去。 窦志忠跟家里窦三叔学过拳脚,但那仅仅是为了防身,并没有也不想在公众视野里收获名声。他之所以那么大声的喊叫,只想给自己壮胆,吓唬一下这两个毛贼。可能跟打劫无果腹内无食有关,俩贼却不经吓、不经打,也不经踹,倒地后长时间均未发出任何动静。窦志忠心里一紧,挨个儿摸过他们的脖子,试探鼻息,果然俩人都气绝身亡了。偏在这时,松林外面传来喊声:“大树二树——大树二树——”没有听见回音,喊声连续着朝松林里找了过来。 窦志忠不敢在松林里睡觉了,他拎上要饭的胯兜,抱起大东,拉住窦氏的手,一溜小跑,跑出三里多地才敢停下,扶住一棵洋槐树喘息不止。 窦氏哭道:“你还跟二弟说,穷死也不干违法的事,这才几天呀,祸事就落到咱头上了。” 窦志忠慢慢平复喘息,道:“这会儿就别说这些了,得想个主意,万一官府追查下来,咋办?” 窦氏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他爹,趁着天黑,你赶紧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窦志忠道:“我跑了,你和孩子咋办?二弟他们呢?” 窦氏道:“你先活下来要紧,千万别让他们抓着,杀人是要偿命的呀。”话到此便抽起鼻子。 窦志忠劝道:“你别哭了,我就是等着偿命,也不离开你们。” 窦氏抱住窦志忠哀求道:“你不许死,你死了,我也没法活。要是跑远点,死活我都有个指望呀。”一把推开窦志忠,让他快跑。 窦志忠懊恼地坐到土坎上,道:“跑?说得容易,你让我往哪跑?” 窦氏道:“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容身?避过风头再回来。” 窦志忠正在犯着犹豫,就见大东扭捏地凑过来,摇动着窦志忠的双膝,轻声哼道:“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窦志忠猛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嗖的站起身,手抚大东后脑勺道:“儿子,听话啊,爹给你找吃的去。”面对窦氏又道:“他娘,照顾好孩子,我走了!”一眨眼的工夫,窦志忠就消失在夜色里。 窦志忠失手打死两个人,畏罪逃亡是不能被外人知晓的。窦氏担心大东说漏嘴,就给他编个瞎话,道:“要是有人问你,你爹去哪儿了?你就说他到很远的地方要饭去了,啥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大东亲眼见着爹打死了人,又眼见他跑掉,自然明白这是一起大祸。听了娘的一番叮嘱,他点头应承道:“我谁也不告诉,就连二东也不说。” ------------ 第三章:窦志忠松林失手 张财主暗中谋计 窦氏回到家里,又将她编的瞎话说与家人。 窦志勇坐不住了,道:“财主家的活我不干了,我找我哥去。”闷了一会儿又道:“一个大老爷们,不能只顾自个儿填饱肚子。我要跟我哥学,走得越远,要到的粮食就越多。” 窦氏道:“你也不是只顾你自个儿,到了秋天,打下粮食,财主分给你的那份儿,我们娘几个不是都能吃到么。”便安抚窦志勇,安心给财主扛活,弟媳眼瞅就要生产了,哪儿都不能去。 窦氏这话说过没几天,弟媳就临盆了,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也没生出来,天明十分人就死了。窦志勇自此便不再回家,吃住都在财主的长工棚里。每天都像个落魄鬼,没有一点人模样。却是没有忘了嫂子和家里的三个孩子,时常从厨房做饭的大师傅手里,偷偷索要一些食物,趁夜溜回家,送给他们吃。如此偷偷摸摸的做事,不符合窦志勇的脾气,一天他跟窦氏道:“不给财主扛活了,还出去要饭。” 窦氏不答应,道:“要饭有我和大东,再说,你哥也没走远,过年他还回来呢。” 窦志勇就听了嫂子的话,继续留在财主家里干活,只是隔三差五的还去食堂索要食物。做饭的大师傅就有些烦他了,一天晚上向东家告发了窦志勇。东家姓张,是窦家庄方圆百里有名的大户财主。人长得慈眉善目,言语也像个长辈腔调,但他却是个爱财如命的狠人。他的儿子张大少在济南府府衙当差,拿钱买通了官场里的重要人物,经常在暗地里干些非法勾当。主要经营烟土,拐卖妇女儿童。听到窦志勇勒索厨房大师傅,他问其原由。得知窦志勇的哥哥窦志忠外出要饭,得过年才能回来,便计上心来。他想儿子正催他办理一件大事;济南府有一家李姓商人,家财万贯,生意做到京城,唯独小娘子不能生育,成了大掌柜的一块心病。一次大掌柜宴请宾朋遇到张大少,酒后向其吐露心中烦恼,希望收养一个儿子,如果再得一个女儿,可谓锦上添花。酬劳嘛自然是少不了他的。张大少满口应承下来,并催促父亲从速办理。为此事,张财主有好几宿都没睡好觉了。他想这么好的买卖不能撒手,可是,要想办成又何其难呀。真是想睡觉,有人给递枕头。窦志忠的小儿子二东,还有窦志勇的女儿小莲,都只是三四岁的年纪,这两个小家伙若是送到济南府,岂不落个天价么。 翌日一早,张财主找来窦志勇,先是吓唬道:“你知罪么?” 窦志勇假装不知,懵懂道:“我干活是差点劲儿,可是您的家规,我没有冒犯一条呀。” 张财主道:“还敢嘴硬!要不我把那两个做饭的喊来,跟你对质? 窦志勇自知勒索厨房大师傅事发了,噗通的跪下,央求道:“东家你听我说,我哥去外地讨饭,我嫂子就近要那点吃的,哪够几个孩子狼吞虎咽?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您就饶过我这回,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张财主拉起窦志勇,一脸和善道:“有啥难处就直说嘛,逼迫那俩做饭的,那不是让人家为难么。”遂让窦志勇坐下,给他倒上一杯茶。道:“你的家庭状况,我多少知道一点。你看这样好不好,让你嫂子和大东来我家帮闲,我管吃管住,至于工钱嘛,好说。横竖年了节的,要发放一些银两给他们。二东和小莲,暂时就当个白吃,等到俩孩子长大了,再给他们安置活干。” 窦志勇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话听差了,急忙问道:“您的意思是让我嫂子,还有三个孩子,都来您家里吃饭?” 张财主道:“不光是吃饭,还发些银两给你嫂子,横竖她也算个劳力么。” 窦志勇感激道:“我替我哥我嫂,给您磕头了。”跪地邦邦地磕了几个响头。 次日,窦氏做了张财主家的佣人,干着缝补浆洗洒扫庭院的活计。大东年龄尚小,干不了苦力,只得伺候张财主的日常,烧茶倒水,穿袜提鞋等小节。 大人们忙着手里的活儿,二东和小莲就玩在一处。两个孩子我推你搡的,热热闹闹,院子里不免有些喧嚣。张财主就跟窦氏道:“我听不进呱噪,心烦。他们又是这个岁数,咋好?” 窦氏道:“我让他俩外头玩去。” 张财主道:“那就去河边的柳行吧,凉快。” 河边的柳行在庄子北面,距离张财主家不过百十米,俩孩子虽小,玩耍回来却也认得家门。窦氏便道:“行呀。”便将两个孩子驱到河边的柳行里。 柳行生长在河岸边的黄泥坡上,墨绿色的树丛阴影倒进河水里,与岸上的景致相映成趣,俩孩子喜不自禁。二东不想在柳行里玩耍,他喜欢玩水。一头扎到水里,玩得不亦乐乎。小莲想下水又不敢往水里走,只得看着二东一人玩水。时间长了,自觉困倦,便转到阴凉的柳行里面,一棵柳树挨着一棵柳树的数数儿玩。数字是窦氏平时教会她的,只能从一数到十,再往上就不会接了。正想再从一开始,重新数的时候,猛抬头,看见不远处现出一只怪物。小耳朵,大脑袋,花花搭搭的身子,晃动着一条粗长尾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是一只大老虎,小莲不认识,自然不知道它的厉害,也就没有了惧怕,还以为那是一只大花猫呢。竟举起双臂,兴奋地跳了一个高,喊道:“大花猫,我来了!”便小跑了过去。 ------------ 第四章:张财主送青苗 窦志勇投义军【1】 一晃五天,两个孩子没有离开柳行半步,玩得特别开心。回家后,二东跟窦氏自夸他的水性特别好,不但能在水下长时间的憋气,还能抓到小扁鱼。小莲说她在柳行里,遇到了一只大花猫,那只大花猫,比财主家的老母猪还要大,她顺着它的粗尾巴,就像登着梯子上草垛,一步步地走上去,骑在它的后背上,比骑在驴背上还舒服,乐呵极了。窦氏听完只是呵呵一笑,只当是两个孩子玩得痛快,不知道怎么显摆自己了。便笑道:“那就好好玩吧,等长到你哥那么大,就能伺候张爷爷了。” 事实上,张财主的计划实在是周密。柳行处在黄泥坡上,虽然距离村庄百十余米,人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柳行里面发生的事情。若在柳行里面略施巧计,神不知,鬼不觉,将两个孩子弄走,就当他们自己玩丢了。丢失小孩这样的事情,窦家庄又不是没有发生过,窦氏不会怀疑到东家的头上。张财主去了一趟济南府,跟儿子当面进行策划,感觉此计万无一失,返回窦家庄便加紧实施。 这天前晌,张财主领着张大少从济南府派来的四个男人,扮做视察治理河套的府衙官员,慢慢靠近黄泥坡上的柳行。他们看见二东在水里扎猛子,水皮上一会儿露出个小脑袋瓜,一会儿又撅起个亮亮的屁股蛋,噗噗通通的翻腾,却是怎么也寻不到小莲的身影。张财主冲河里喊道:“二东,你小莲妹呢,咋没看见她?” 二东摇动着双手道:“张爷爷,小莲妹在柳行里,她跟大花猫玩呢。“ 张财主跟四个男人低声道:“先瞅一眼,真要在柳行里,再把这小子喊上来。” 几个人离开河岸,朝黄泥坡走过来。到底是干着贼的勾当,他们走出十几步,莫名地心虚起来。越是靠近坡垴,心情越是紧张。接近柳行,走进柳荫下,又不自觉地塌下腰背,伏在坡坎上,屏气偷觑柳行里的动静。蓦然发现坡顶上站了一只花斑老虎,甩着尾巴,悠闲地朝坡下走。小莲骑在虎背上,手里游荡着一条细短的柳枝,口中不停地吆喝道:“快点走呀!快点走呀!” 几个人吓得五官变形,哪敢再看下去,浑身颤栗着瘫坐下来,屁滚尿流地滑下黄泥坡。不等抬头,只听脑后“齁”的一声吼,就见那只花斑老虎窜出柳行,四脚腾空跃过河面,向着北山的丛林撞了进去。 泡在水里的二东看得清清楚楚,他虽然不认识老虎,却认得老虎背上的堂妹小莲。三岁的小莲俯下身去,两条腿夹住虎脊,双手搂住老虎蓬松的脖颈,眼睛闭得死死的,嘴里嗷嗷地拉着稚嫩的长音,眨眼间消失在丛林深处。 张财主听到老虎的吼声,感到心被摘走了一般,眼睛一斜,翻着白眼死了过去。等他醒来,见二东光着屁股,摇晃他的肩膀,连声地喊:“张爷爷,快醒醒,张爷爷,快醒醒。” 张财主醒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怕二东跑掉。他想,小莲本来就是个顺手牵出来的小羊羔,现在牵不到她,喂了老虎,那就保护好这个二东,别让他再出啥闪失。他紧紧拉住二东,擦着额头上的汗渍,问道:“那几位叔叔呢?” 二东道:“他们都给虾跑了。” 张财主狐疑道:“不会吧,他们都是当官的,哪能吓跑呢?” 二东道:“他们说,刚才那个大花猫,是吃人的老虎。他们害怕老虎回来吃人,就都跑掉了。” 张财主暗暗责骂那四个男人是窝囊废,不把张大少放在眼里。一只连孩子都敢玩耍的老虎,就把他们吓成这幅德行,往后再有什么好生意,还能托付给他们去打理么?张财主很想当面跟儿子陈述细情,可是,窦家庄距离济南府不是一两步的路程,何况,他又被老虎吓得嘴里泛苦,估计伤及苦胆,胆汁泛上来了。如此的身体状况,怎么挪脚呢?张财主叹口气,咂着嘴巴摇摇头,就想等到转天,再派人前往济南府送信儿,让儿子亲自回来一趟。到那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二东偷走。这么想完感到虚弱得难以支撑,就让二东回家喊人,把他抬回去。 张财主真格吓得不轻,裤裆都湿透了,还站不起身来,老想合眼睡觉。二东一溜小跑回家报信。账房先生派人抬一顶空轿子过来,把张财主引进轿子里,颤颤悠悠地抬了回来。请郎中把脉,开药,折腾小半天,张财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从那天起,小莲再也没有回家。 二东跟窦氏道:“小莲骑在大花猫的脊背上,没在它的嘴里叼着。”窦氏着道:“那不是大花猫,是老虎。” 二东问道:“啥是老虎?老虎真会吃人么?” 窦氏道:“老虎是吃人的牲畜啊,小莲没命了呦!” 窦氏不敢将此事告诉窦志勇,怕他扛不住,再生出意外。过了两天,感觉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只得找到窦志勇,如实讲了小莲被老虎叼走的过程。又与他商量,如何搭救小莲回家。 窦志勇刚刚吃过午饭,得知女儿被老虎叼走,吃进去的棒面饽饽一下子全部呕了出来,刚要张嘴问话,便死了过去。窦氏给他掐人中,抹太阳,大呼小叫地好长一阵子,他才喊着女儿的名字,慢慢张开眼皮。这时他才知道,东家也被老虎吓得卧床不起,都有两天了,还在喝草药汤调治。尽管他觉得找回女儿希望渺茫,但他还是请来庄里的窦家人,上北山寻找小莲。后半晌整整半天没有结果,次日又是一整天,依然不见小莲的影子。窦志勇仰天绝望道:“小莲,我的好闺女,爹对不起你呀!” 这天夜里,窦氏和两个孩子居住的那间小耳房,窗棂啪啪的连响两声。窦氏一惊,却不敢发声问。窗棂又响了两声。大东起身靠近窗台,轻声问道:“是爹不?”窗棂连续发出两下击打声,似乎是在频频颔首点头。大东现出惊喜状,哑着嗓子跟窦氏道:“娘啊,我爹回来了。”身子往炕下一扑,出溜到地上,又一闪,人就出了耳房。不大一会儿,领着窦志忠走进屋。窦氏上前抱紧窦志忠,喜却无声,悲又无泪。 大东道:“爹,小莲妹妹让老虎给叼走了。” ------------ 第四章:张财主送青苗 窦志勇投义军【2】 窦氏道:“说不定都该变成老虎的粪便了。” 二东道:“没有啊爹,小莲妹妹是骑着老虎飞走的。” 窦志忠看着老婆孩子,叹道:“人各有命,随她去吧。” 窦氏道:“要不明个你跟二弟再去北山找找,那么小的孩子,哪能让她认命呢。” 窦志忠道:“该找的地方,不是都找过了么?再说,一个孩子跟老虎为伴儿,会有好结果吗?认命吧。” 窦氏释怀了,遂向丈夫述说他走之后,家里发生的诸多变故。先说弟媳难产,死在去郎中家的路上,窦志勇住到财主家里;娘几个吃饭没有着落,窦志勇就去勒索食堂大师傅,偷偷地给家里送吃的;张财主发现后,不但没有责罚,还让娘几个住到这个大院里;管吃管住不算,年了节的,还答应发些散碎银子充当工钱。末了,窦氏感动道:“张财主的大恩大德,咱得咋报答他呢?” 窦志忠道:“报恩不难,我拿回来银锭了。” 窦氏道:“你是闯王的人,他儿子又吃着官饭,万一他上官府告发你,咋办?” 窦志忠道:“他即是善人,哪能去官府告发我呢。” 大东一旁道:“爹,您跟我走,我给张爷爷倒夜壶,这会儿差不多该倒了。” 窦志忠解下身上的麻布包袱,从中掏出两块银锭,递给窦氏道:“藏好了,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去花。” 窦氏看到光亮的银锭,不禁有些惊慌,瞪大眼睛问道:“这么好看的银锭,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窦志忠道:“哪里来的你甭管,别让外人发现就好。”遂将包袱里剩下的三块银锭重新包好。吩咐大东道:“你头里先去,喊开张爷爷的房门,我随后就到。” 窦志忠骑着一头大黑骡子,趁夜回到窦家庄看望窦氏母子。他先是去了窦三叔家里,窦氏母子的生活境况,还有小莲丢失的事,窦三叔都跟他细说了。他听完问窦三叔:“小莲还能找回来么?” 窦三叔道:“像这种情况,只有他自个儿回来,找是找不到她的。” 窦志忠问道:“张财主对我家那么好,该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窦三叔道:“老张那人看着慈善,倒是个歹毒人。不过,他是财主,家里留几个帮手,也符合实情,没啥可疑心的。” 窦志忠道:“我老是觉得,他个大财主,不会无缘无故对咱们好。” 窦三叔嘬着牙缝思虑道:“我也纳闷呢,你要说他有啥贪图,咱家也没有宝贝呀。”实在解不开这个谜团,索性不想了,甩了一下胳膊,赌气道:“算逑,就先拿他当个好人吧,冤枉了人家,良心上过不去呀。” 窦志忠道:“听您的,我会诚心报答张财主。” 张财主喝了几天的草药汤,自觉吓跑的魂魄回来了,整天闭目养神。白天睡得勤快些,夜里觉便少了。大东进屋张罗给他倒夜壶时,看见他正在油灯下面看一本古书。 张财主道:“夜壶还没用呢,等天亮再说吧。”仰起下巴摆摆手,示意大东回去睡觉。却见屋门首处的灯影里,似乎戳了个晃动的木桩。眨巴几下眼睛问道:“大东,门口那是啥?” 大东道:“我爹。” 张财主激灵地打个冷颤,道:“你爹?你爹他咋回来了?” 窦志忠走了过来道:“深夜打搅,实在不妥,您别介意啊。” 果然是窦志忠,张财主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他想他跟儿子蓄意谋划倒卖二东和小莲的事,是不是被窦氏识破,才喊回丈夫找他拼命呀?正不知怎样发问,就听噗通的一声,窦志忠已经跪下双膝道:“东家,您收留我的家小,给吃管住,我无以回报,在这我给您磕头了。”邦邦邦连磕三个响头。 张财主离开座椅,将窦志忠搀扶起来。笑道:“贤侄,你这是干啥,一个庄子住着,我做的这点小事,至于让你行这么大的礼么?折煞我了!”遂请窦志忠坐他身边,顺手倒了一杯茶。 窦志忠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道:“您是善人,在您跟前儿,我也不用瞒着掖着了。现如今,我在外面闯荡,不是为我自个儿讨饭吃,而是为了普天下的穷苦百姓。我希望天下的穷人,都能过上您这样的好日子。有地种,有房住,再不受那些贪官污吏的欺压。”摘下身上的包袱放在桌上,从中捧出三块银锭,摆到张财主面前。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您老收下。” 张财主显得有些呆愣,盯视那三块银锭直咽口水。他扭头看一眼窦志忠,小心地捧起一块,感觉沉甸甸的,反反复复地打量起来。银锭是二十两的分量,船型构造的实体,结实、鲜亮;底部聚了蜂窝孔,孔眼大小不一,鲜润圆滑得实在可爱。他想除了官府,哪里会有这样漂亮的银锭呢?想到窦志忠刚才的那番话,就对银锭的来路有了八九分的判定。双手不由得颤动两下,放下银锭露出一副笑脸。道:“贤侄,你太拿老夫当回事了,就你这几块大元宝,足可以购得我半个家业,我哪里消受得起呀。” 窦志忠道:“您甭客气,往后我的家小,还得仰仗您活命呢。” 张财主忽然皱着眉头沉默下来,似有难言之隐,俩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会儿,道:“早就听庄上人磨叨,说你在李自成的队伍里混饭。我当时还不信,觉着你没那个胆儿。现在看呀,是我见识短喽。” 窦志忠也不避讳自己的身份了,自续一杯茶,一口喝光。豪爽道:“您甭害怕,往后谁敢对不起您,就先在心里记个小账,等我回来,保准儿个个提头见您。” 张财主不自然地咧咧嘴巴,苦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凡夫俗子,更要好好爱惜生命。人世间的事啊,啥也不如有话好好说,非要舞枪弄棒的,糟践人命啊。”话到此,竟拿出长辈做派,嗔道:“就你这小子,真是给我出难题呀。那好吧,你的银子我收了。不过,这样收了,倒显得我贪财,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窦志忠不解道:“您的意思是?” 张财主道:“后河套有我三亩多的水浇地,我都送你了;还有左垴沟的那块山地,虽说离家远点,却是土厚地肥,种啥长啥,不到两亩也差不多。还有那片山场,都是你的了。这个季节,地上的庄稼,就当是我给你伺候了,打下的粮食,也都是你的。你琢磨琢磨,对得起你这几块银锭不?” ------------ 第四章:张财主送青苗 窦志勇投义军【3】 张财主的一通话实在大出意外,窦志忠以为他有意考验人,送来的银锭是否有诚意。便道:“东家,我诚心诚意报答您,不想贪图回报。您又是土地,又是青苗的送我,这成啥了?打劫也打劫不到您的头上呀?” 张财主道:“你都能给天下的穷人办事了,还让你媳妇伺候我?我要是再没有点眼力见,那不就成恶霸了么。” 窦志忠道:“全都仰仗您的关心,要不我在外头闯荡,实在放心不下家里呀。” 张财主道:“这话靠谱儿。我送你土地、青苗,不光是看在这几块银子上。你在外面干大事,娘儿几个苦在家里,可怜呀。”话到此又道:“也不光是冲着娘几个苦,还有你呢,你也不容易呀!”呡了一口茶,再道:“也不光是你不容易,跟你一样提枪造反的,哪个不是刀头舔血?就冲这我也得好好表现表现。”喘息一阵,露出慈祥的面孔。道:“你就放心吧,要是能多待一天,最好多待一天。要是不能多待,地契的事我让你三叔替办。” 窦志忠道:“像您这样的财主,普天之下真是难找呀。” 张财主呵呵道:“话可不能这么讲,你们只看见财主吃穿体面,背地里受的啥苦,也只有他自个儿知道。”沉吟一会儿,突然转移话头。道:“你二弟那人,我本不想跟你说,你既然回来了,还是摆在桌面上好。” 窦志忠道:“我二弟他咋啦?您只管说。” 张财主道:“你二弟心眼不坏,就是干活儿磨洋工,还不如个半大孩子,吃饭倒是能顶上八个好劳力。” 窦志勇饭量大,家里人都知道,他本人也确实发怵下地干农活。 窦志忠点头道:“我二弟使不好锄镰镐杖,您想咋开导他呀?” 张财主道:“都啥岁数了,还让别人开导?我真是犯愁了,辞他吧,乡里乡亲的,张不开那个嘴。不然呢,他又不给我提气。这回好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个儿有了土地、山场,看他还偷懒耍滑不。” 窦志忠听出张财主的画外音;一则他要辞掉窦志勇,不让他扛活了;二则是在强调他送出去的土地和青苗,不是嘴上的客套话。即便窦志忠不在家,他也会找来窦家人,把地契办理妥当,让二弟自己操持种地。 屋外公鸡叫了头遍,窦志忠急忙起身,抱拳道:“东家,您的恩德我都记下了。眼瞅天就要亮了,我得走了。” 张财主起身送到屋门口,窦志忠眨眼间就没影了,他还站在原地,双手抚慰着噗噗乱跳的胸口,迟迟没有转身。 窦志忠回到窦氏的耳房里,见二弟窦志勇早被大东唤来,自然高兴,便将张财主舍地送青苗一事说与家人。窦氏听完喜极而泣。道:“他爹,咱也当上财主了?” 大东道:“别走了爹,往后我给你到尿壶。” 窦志勇却耷拉着脸子不说话。窦氏问他:“二弟,咱的日子要变好了,你咋高兴不起来呢?” 窦志勇道:“我咋高兴呀?那些个水田旱地,往后都落到我的肩上,你还让我高兴?不哭就知足吧。” 窦氏嗔道:“再苦再累,也比要饭强。没出息!” 窦志忠道:“二弟,听哥的,等地契拿到手,让三叔一家也种那些地,累不着你。” 窦志勇道:“要是三叔他们都种那些地,我留家里有啥用?不如跟你去打仗,死活见个真章,倒也痛快。” 窦志忠瞟窦氏一眼道:“家里没个壮劳力,光靠你嫂子,怕是不行呀。” 窦氏道:“二弟说得也是,媳妇没了,小莲又入虎口,在家倒成了折磨。”手背扑打着窦志忠前襟上的尘土,又道:“要不就让他跟你走吧,我们娘儿几个没事,窦家庄的人,都是咱的亲人,我有啥怕的?” 窦志忠道:“家里没个顶事人,就你们娘儿仨,我实在不放心呀。” 窦氏道:“你跟了闯王,张财主都那么敬你,若是你们哥俩都去了,还有谁敢欺负咱呢?” 窦志忠想,二弟若是参加起义军,挨饿的日子虽有,却不多见,更多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白膜米饭管饱,倒也不辜负二弟的好胃口。便问窦志勇道:“有啥要带的东西么?” 窦志勇道:“我就这一百多斤,还要啥?” 于是,哥儿俩便与家人告别。 窦志忠来时是跳墙进来的,出来时走的是张财主家的偏门。回到窦三叔家,窦志忠又将张财主舍地送青苗一事讲了,并叮嘱三叔道:“张财主若是来家里办理地契,就配合他,若是不来,也别去敦促。” 窦三叔满口应承,问窦志勇道:“你为啥也跟来了?” 窦志勇道:“我要跟我大哥去投军。” 窦三叔不觉兴奋起来,道:“好事呀,那就把你四叔也带走吧,省的搁家里给我添乱。”遂喊醒被窝里的窦四叔,道:“你不是天天喊着要杀人么,志忠回来了,你跟他打仗去吧。” 窦四叔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里跳到炕下,兴奋道:“你们谁也别拦我,谁要是敢拦我,我就抹谁的脖子。” 窦四叔人称窦四爷,是窦三叔的亲兄弟,比窦志勇还小几岁。沾了辈分大的光,跟小辈儿说话都要摆摆谱儿。窦志忠自然知道他的脾气,加之窦三叔有这样的要求,希望窦四叔投军,也就没有驳他面子。只是跟窦四爷说:“打仗是要死人的,您不害怕吗?” 窦四爷道:“家里早就待腻了,老想以身试法,抹人家脖子。反正都是个死,哪儿死都是一个球样。” 窦志忠道:“人是不能乱杀的,您跟我去了,得听我的话,不能离开我半步。” 窦四爷道:“那你让我去干啥?” 窦志忠道:“给我牵马,打起仗来,护住我的马屁股。” 窦三叔呵呵道:“大侄子怕你战死,回头没法跟我交代。你也争口气,别让大侄子操心。” 鸡叫二遍的时候,窦志忠带上窦志勇、窦四爷,悄悄离开了窦家庄。三人不能骑一头骡子,光靠脚打地那得什么时候走到营地?偏巧路上遇到一家大户,三人趁黑偷出来两匹马。如此一来就都有了赶脚的坐骑,行路畅快了百倍。 ------------ 第五章:窦志勇献县取义 窦志忠文庙梦游【1 窦志勇下地干农活显得力不从心,入了闯王队伍后,行军打仗却是一条好汉。因他两次冒死救过刘宗敏的命,深得刘大帅器重,没出三年,军级直追大哥窦志忠。窦氏兄弟俩便成了刘大帅的左膀右臂。 此刻,刘宗敏正在召集手下将官商讨如何突围。 刘宗敏根据献县城的地理位置,拿出的转移方案是:天黑后,刘宗敏率千余人大顺军从西门杀出,突破吴三桂的阵营,往北奔保定追赶闯王。窦志忠、窦志勇统领百十人作掩护,一个时辰后,打出“闯”字大旗,从东门杀出,引诱清兵往沧州方向隐蔽转移。而后择机再寻队伍。 刘宗敏放弃献县城池,采取主动出击,不再死守,也不光是兵员不足的问题。前段时间,清军在昌平、三河、良乡执行屠城命令,惨死的无辜百姓何止上万呀!只因守城的部队重创了清军,清军统帅采取了报复行径,打开城池后,下令屠城。刘宗敏想,此次圆满完成殿后任务,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及无辜百姓了。天黑撤离,东西两座城门同时打开,两股部队按既定路线分头杀出。 这时城下涌上来千八百号人,手里拎着刀枪棍棒,喊叫着冲上城墙,声称要跟义军兄弟们一起抗击清军。虽然他们没有组织者,见不到头领,但能看出个个都有十足的精气神,与清军誓死抗争的意志和决心。刘宗敏大为感动,跟窦志忠道:“来了这么多帮手,这回你就轻松多了。不过,他们没有受过正规训练,要尽量减少伤亡。”又叮嘱道:“撤离的时候,不要让他们跟着你往东跑,原地解散,找安全地方藏起来。” 窦志忠道:“请大帅放心,我一定安排妥当。”言毕,与窦志勇组织上城的百姓,做守城准备。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夕阳西下的时候,清军吹响了攻城的号角。窦氏兄弟俩只得带领抗清百姓进入战斗岗位,待到清军的火炮停止吼叫,再出现在城头上。守城仅有的十余门火跑,有一半部署到西门,这时已经听不见炮响。窦志忠想,刘大帅统领的人马,没准儿冲出西门,与吴三桂的部队交上火,开始突围了。 事实的确如此。炮声停止后,刘宗敏带队打开西门,一马当先冲进吴三桂的阵营,几个回合的刀枪往来,杀出一条血路。上将军梁春担负断后任务,带领二百余人阻击追杀过来的吴军。边战边撤,死伤多人。战至留楚镇外,突然从柳行里杀出一拨当地百姓,举着抗清的旗号,加入到梁春的队伍里。吴三桂以为中了埋伏,正犹豫是否继续追击,突然接到阿济格的指令:大顺军的主力在东面,回防京城要紧。吴三桂下令停止追杀,迅速回撤,向东面追击。 在这之前,阿济格集中火力主攻北门,先是用红衣大炮一通猛轰,之后攻城的部队抬着云梯,潮水般地涌上来。窦氏兄弟带领守城的抗清百姓,顽强抵抗了不到一个时辰,人员伤亡就已经过半了,没多时北门洞开,清军涌入城中。窦志忠被迫撤出战斗,偷偷藏到一家大院子里。他让幸存的守城百姓马上分散开,找个隐蔽的藏身处,等到明日扮做出家人,再来城头给死去的弟兄们收尸。现在活下来的守城百姓,还不到二百人了,又都负了重伤。一位壮汉却道:“咱们的任务是引清兵往东啊,哪能藏在这里呢。” 窦志忠没问这个壮汉姓名,只是痛心道:“城里都是清兵,你们跟着我往东撤离,那是送死啊!” 壮汉道:“跟着闯王的队伍走,就是死了,也值得。” 众人纷纷响应。 窦四爷自打从军始终不离窦志忠左右,除了给窦志忠牵马坠蹬,还当他的传令官,遇到关键节点,也要做一回参谋,以长辈身份进几句真言。他见窦志忠在众多壮士的请战中犹豫不决,就上前道:“大侄子,就让这些乡亲跟着走吧,要不志勇咱们十几号人,显不出引诱的阵势,倒像是吓跑的逃兵。” 窦志忠道:“不行啊四叔,刘大帅吩咐过,撤离后让这些乡亲就地解散,找安全地方藏起来。”看了看众人,又道:“再说,你们都没有坐骑,光靠一双脚跟着跑,那不是白白送死么。” 身后忽然有人提醒道:“离这儿隔俩胡同,就是靳员外的宅子。靳员外是做贩马生意的,几天前,他从内蒙买回来好多马匹,打算贩到河间府,战事一起,估计还没卖出去呢。” 窦志忠还想阻拦,窦志勇倒先发话了。道:“领我去瞅瞅。”时间不长,窦志勇回来报告,靳员外家里没有人,估计是怕清兵屠城,全都吓跑了。 窦四爷问道:“那些马呢?” 窦志勇道:“那些马没跑,都在马棚里圈着呢。” 窦志忠就被一群人裹挟着,很快来到靳员外的马棚前,清点了马匹数,统共一百二十八匹。除了断腿不能骑马的伤员,余者包括身上挂重彩的,各牵出一匹马来。窦志忠无奈,只得跟众人道:“先别着急走,到树上砍下几棵树枝,拴在马尾巴上。千万绑紧喽,要不就跑掉了。” 众人马上领会这是用来造声势的,就都爬树砍下树枝,又将树枝牢固在马尾巴上。他们行动敏捷,面无惧色,坦然细致地干着手里的活儿。窦志忠见状眼睛有些模糊了。他想明明是去送死,可这些壮士却像是去走亲戚,显得那么从容、振奋,怎不让人感动呢! 事不宜迟,越早弄出动静来,刘大帅那里越是少一分压力。众人纷纷上马,有提刀的,有握枪的,还有挥动棍棒的。窦志忠叮嘱大家,武器只为防身,不需恋战,只要杀出东门,跑到沧州地界就是胜利。遂命窦四爷打开“闯”字大旗,与他在前冲杀。窦志勇压后,保护乡亲们,尽量减少人员伤亡。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幽深的巷道仿佛泡在墨池里,看不到一丝亮光,只是不时听到远处有马队的奔跑声。百余人离开靳员外的马棚,哒哒哒的马蹄声,敲击着胡同里的石板路,发出悲壮的回响。走出胡同,进入主街道,没行多远,遭遇到一股举着火把的清军。窦志忠长枪往马前一指,高喊道:“杀——杀——” 窦四爷举起“闯”字大旗,紧跟其后,不停地喊道:“闯王在此——拦路者死——闯王再此——拦路者死——”打马前冲。冲出没多远,迎面撞上搜城的吴三桂部队。一阵乱战便脱身冲向东门。 清兵打着火把只闻其声,却见不到多少队伍,有点发蒙,显得手足无措。后来在火把的映照下,果然发现“闯”字大旗,于夜空中迎风抖动。一边上报军情,一边往东门追击。 毕竟是没有受过训练的战马,又没有配备鞍鞯马镫,马队不等杀到东门,就有十余人死在清军的刀枪下。总算杀至东门城下,窦志忠借着火光,发现城门紧闭,守门的士兵有二三百人。他们虽是步兵,队伍却排列齐整,个个举着刀枪火把,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 ------------ 第五章:窦志勇献县取义 窦志忠文庙梦游【2 窦志忠高喊一声“跟我上——”挥舞大枪冲进敌阵,左击右杀,上挑下拦,眨眼间跑进城门洞里。枪头力戳铁门栓,只听“咔嚓”一声,但见一搂粗的方形铁门挡杠掉落地上。又一用力,枪头钻进门缝,单臂再拧枪杆,枪头上的倒钩将两扇铁门分开。大枪左面一划,右面一推,两扇铁门发出嗡嗡的声响,向后敞开。 然而,马队并没有蜂拥而出,压后的窦志勇为了掩护落下的十余名乡亲,还在与守城的敌兵厮杀,他无意脱身。 窦志勇挥舞着一杆方天画戟,胯下一匹大黑骡子。这头坐骑是大哥窦志忠在一次战斗结束后送给他的。在那次战斗中,窦志忠缴获了一匹白马。他把大黑骡子领到窦志勇面前,笑道:“二弟,往后你骑着这头大黑骡子去打仗,立功的机会就多了。”这头大黑骡子通体黑色,没有一丝杂毛,虽然秉性沾点毛躁,但霸气强悍,却又不失马的稳重。经历过的大小战役不下百场,它的主人却能逢凶化吉,屡建奇功。这时在献县东门的城楼下,大黑骡子表现得依然勇猛、顽强。火光捕到它时,它高昂头颅,发出一阵阵的嘶鸣。闪身隐没在夜色里,便是一个手舞方天画戟的猛士,俨然闪烁的幽灵,头盔、铠甲与画戟的利刃,一同迸射出刺眼的光芒。清军与吴军无不胆寒,纷纷退后,不敢近前。 落后的十余匹马终于冲入城门洞,窦志勇虚晃一下战戟,正欲脱身,却见十余米外追来大队的清军铁骑。他回望一眼城门洞的外面,发现窦志忠带领的马队,还在火把的映照里奔跑,“闯”字大旗清晰可见。便想,这股清军的铁骑一旦追出城门,大哥的马队很快就被追赶上,到那时诱兵东进落空不算,百十号人都得命丧黄泉。想到此,双脚猛地一磕马镫,手抖缰绳,大黑骡子四蹄腾空,“嗖”地一跃,窜进城门洞里。窦志勇朝城门外面高声喊道:“大哥——想着把小莲找回来,她没死——”举起方天画戟,就将敞开的两扇铁门板关严了。随后提动缰绳,大黑骡子心领神会,倒腾几下脚窝,从容地转过身来,面对眼前的铁骑军。 窦志勇踢动一下马镫,方天画戟的长杆拍了拍大黑骡子的肚带。道:“伙计,不是我要连累你,咱俩呀——谁也离不开谁了。”方天画戟抵掉一拨迎面射过来的箭矢,又道:“瞅瞅那些献县壮士,死的死,伤的伤,还跟着咱们引诱清兵东进,他们图个啥呀?”一气戳死冲上来的十几个敌兵,又道:“忘了告诉你了,大哥还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呢,叫黑旋风。大哥说,黑旋风是梁山好汉,你今儿死得不屈。”又一波箭矢雨点似的射过来,方天画戟抵挡不及,身上中箭无数,但仍有一息尚存,却顾不上说话了,只是摆动方天画戟,用力戳杀。没多久,双臂就被倒下的尸体横住,再也动弹不得。大黑骡子也经不起伤痛了,它略显牵强地伸长了脖颈;有那么一阵,它还知道甩掉眼眶周围的箭簇,但很快便僵住不动了。身上身下横七竖八地摞满了尸体,清军踏着这些尸体,将窦志勇从骡背上推倒,搬了出来。朴刀横颈,砍下首级,送往城门楼上示众去了。 阿济格站在城头上朝城东方向观望。他发现从城南跑出来大队的汉军人马,黑压压得不计其数,呐喊着“冲啊——杀呀——”旷野里喊杀声混为一片,全部追赶着前面的一杆大旗。有人向阿济格报告,那是贼首李自成的大旗。大旗淹没在夜色里,阿济格疑虑重重,良久不语。这时,从东门杀出一队人马,阿济格看清了这是他的铁骑军,便想,刚才从西门杀出去的大顺军,在耍调虎离山的鬼招数,是想引清军往西,而他们的真实目的是往东。势必要杀个回马枪,重新杀进北京城?京城刚刚得手,兵力部署远远不足,阿济格心里不由得一紧。当即下令,撤回往西追击的铁骑军,并传回吴三桂的部队,全力往东追杀。命令下达后,阿济格亲率铁骑军追出东门。 事实上阿济格看到的汉军,是吴三桂攻打献县南门的部队,约有一千余人。他们攻取南门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得手后只有小股部队进城搜查,余下人马依然镇守南门。他们只知道大顺军从西门逃跑了,不料东门突然传来喊杀声。得知是李自成亲自统领的大顺军,估计人数少不了,便倾巢而出,向东面围堵过来。 阿济格和吴三桂两股部队追杀到沧州城下,却不见大顺军攻打城池。竟发现好多死亡的士兵抱紧马脖子,而这些马没有鞍鞯、马镫,一律都是裸马。裸马的尾巴上还捆绑了光秃秃的树枝。沧州城池早被清军占领。阿济格问守城的士兵,发现大顺军的部队没有?城上告知没有发现大顺军的一兵一卒。这才知道上当了,但为时已晚,估计大顺军的殿后部队早已经跟主力会合了。 阿济格气得哇哇大叫,命令吴军逐一查验死亡的士兵,把那些死抱马脖子不撒手的人头,全部砍下来,挂到献县城头上示众。遂带着铁骑军返回献县城,整顿兵马,蓄足气力,待到明日继续追杀。 其实,窦志忠的马队并没有跑到沧州城下,而是由几个熟悉地形的壮士引领,悄悄地奔向沧州城南的文庙。停顿下来后,窦志忠清点人数,算上他自己和窦四爷,统共还有九个人。也就是说,百余人的献县壮士只剩下七个人了。窦志忠跪倒在孔老夫子的塑像前失声痛哭,几个人怎么劝都劝不住。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追兵发现上当后,会不会返回来搜查城外?谁也没法预料。窦四爷陈清厉害,窦志忠才止住哭声。问道:“左近有井吗?”有人答道:“离文庙不远有一条小河,水是干净的,能吃。”窦志忠道:“不光是吃,得把马身上的血污洗掉。还有咱们的身上、脸上,都要清洗干净,不能让人看出是打过仗的。” 几个人牵马去了河边。河水清澈,倒影着星光。九条汉子都带了枪伤和箭伤,借着星光一边洗着马匹,一边清洗自己的衣服和伤口。 从河边回来,窦志忠吩咐众人,把马匹拴在偏殿的廊角下,到文庙最后面的大殿里休息,一旦发生敌情,迅速撤离。窦志忠提起他的那杆大枪,站到孔老夫子的塑像前,跟大家道:“你们去睡吧,我在这里给你们站岗。” 大家争先恐后地要求站岗,让窦志忠先去睡觉。 窦志忠道:“你们去里面睡,我在这里睡。清兵万一来了,我知道怎么应对。我比你们有经验呀。” 大家这才离开。 窦志忠关严了庙门,在孔老夫子塑像的背侧,抱紧大枪坐下来,靠住塑像没多时,便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就见窦志勇牵着大黑骡子走到眼前。窦志忠惊喜道:“二弟,你追上来了!”猛然看清窦志勇全身嵌满箭簇,脸上、额头上尽是翻开的血红刀口,鲜血止不住地还再流。不禁心疼地哭道:“快坐下,哥给你包扎伤口。” 窦志勇道:“伤口还是算了,先把箭给我拔掉吧。甭管骑马还是步行,浑身都觉得不得劲!” 窦志忠哭啼着给弟弟拔身上的箭头。拔掉一棵,问道:“疼不?”窦志勇道:“不疼。”再拔,再问,回答都是不疼。窦志忠道:“这么粗的箭头,连肉带皮拔出来,哪有不疼的。”窦志勇却烦躁道:“你甭管我疼不疼了,先听我一句话,等消停下来,回窦家庄一趟,把嫂子还有大东、二东接过来,好好过日子吧。” 窦志忠道:“你说的也是,这都十年没回窦家庄了。万一找不到刘大帅,咱俩就领着四叔回老家种地去。” 窦志勇道:“还回啥老家呀,那里没有咱的地,种个毛呀。” 窦志忠道:“张财主送的地呢?难道没跟三叔过地契?” 窦志勇道:“过了又咋样?人家还能拿回去呢。” 不等窦志忠再说话,窦志勇竟骑上大黑骡子,牵起缰绳道:“大哥,多保重,我先走一步!”伴着话音人便没影了。 窦志忠喊道:“二弟——你上哪儿去?二弟——你上哪儿去?” 摇晃一下身子只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站在距离文庙大门很远的一棵柳树下。回头望一眼庙门,庙门口空落落的,与小路两旁的树木一起,骚动着不小的风响,却不见窦志勇的踪影。回到孔老夫子塑像前,跪地磕了几个响头。道:“先生是圣人,受天下人敬仰。我和献县的几位弟兄,今夜叨扰您的灵位,还望您多多保佑。保佑我的二弟性命无忧,保佑我的献县弟兄,明天安全回家。” ------------ 第六章:邱知县前厅见客 众壮士城外安魂【1 献县城虽然被清军攻破,获得了统治权,但还不能快速组成以八旗子弟为中心的地方政府。因此,每个城池攻破之后,尤其人口不多的小城,后续的行政工作还要依靠前朝官员来维持。阿济格攻打献县城几乎没有太多的伤亡,进城后便对百姓采取了优待政策。他跟知县交代,把逃跑的百姓都喊回来,要让商人踏实经商,农民老实种地,特别是私塾家教,要格外鼓励重视。次日拂晓,阿济格率部撤出献县,继续追杀大顺军,同时,从沧州、河间调来一股二百人的小部队。这支部队的主要职责除了把守城池、巡逻巷道,还要监督知县和他的内阁,在政权更迭的过程中,是否心怀二心图谋不轨,是否将大清皇帝的旨意认真贯彻落实。 献县知县姓邱,名易武,沧州人士,出身武术世家,闲来无事好打几下拳脚,因此结识了好多武林中人。却因不懂得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知县做了几十年也没提拔上去。倒是很得百姓待见,家里常有闲客集聚,有耍枪使棒的义士,也有舞文弄墨的书生。 战事已经结束,邱知县遵从阿济格的指令,召集一帮城中商户,在县衙小吏的带领下,到处散发告示,意在召回躲避战火的百姓。又派出衙里的吴都头,骑上快马速速赶往正定开元寺,去请老和尚来献县做法事,以便焚烧城上尸体,让他们的魂魄尽快超生。时令已近五月,太阳毒辣,地里的麦子都快要烤着了。城头上的那些义军尸体,估计用不了半天就得臭遍满大街。邱知县想,逃难的百姓回不回来不用着急,城上的那些尸体得尽快处理干净。 去正定的吴都头是卯时派走的,这都巳时过了半刻,还没见人赶回来。邱知县心里泛起急躁,不停地在屋里徘徊。 这时,小吏进来报告道:“外面有个红脸大汉想见您。” 邱知县道:“让他上城头搬死尸去,有啥话到那再说。” 小吏道:“他说他有事相求,别处怕是不好说话。” 邱知县甩把袖子,气呼呼地走出门。到了前厅,见墙外的丁香树下站了一个红脸大汉,不禁打个愣神,便赶忙迎了出来。道:“老兄,你怎么来了?” 红脸大汉道:“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得不来叨扰你。” 邱知县将红脸大汉领进屋里。沏上茶,俩人分宾主落座。 红脸大汉道:“实不相瞒,昨夜的那场大仗,我也参加了。” 邱知县吃了一惊,愕然道:“以卵击石,这等傻事怎么能做?” 红脸大汉道:“不光我一个人,咱们献县城有上千口人呢,活下来的,就剩我们七个了。” 邱知县疑惑道:“难道守城的,不是李自成的部队?” 红脸大汉便将李闯王撤出北京,刘宗敏殿后在献县阻击清军,献县城里自发组织起来一拨抗清百姓,引诱清军铁骑向东,掩护大顺军从西门撤出等等细节一并都说了。邱知县听完掉下眼泪,哽噎道:“老兄,我对不起献县的父老乡亲啊!” 红脸大汉道:“你也是有功德的人呀。那些收监的犯人,不就是你给放出去的么。他们没有一个回家的,全都上城参加了战斗。活下来的,还跟着马队往东跑呢。” 邱知县叹道:“唉——我怕清军屠城,再把那些犯人都给杀了,与其被杀,还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呢。”续上一杯茶水,端给红脸大汉,问道:“有啥事要我做,直说吧。” 红脸大汉道:“城头上的尸体,可都是咱们献县人,我想领着哥儿几个,给他们收尸,希望你批准。” 邱知县道:“这个不难,我已经派人去组织了,焚尸坑设在西门外的乱葬岗上,尸体都被运往那里。只等开元寺的师傅来了,去做法事,也好让那些亡魂早日托生啊。” 红脸大汉问道:“清兵呢,都撤走了?” 邱知县道:“走是走了,又调来一拨人,搜查城内的残余势力,顺便给我这个当知县的,换换脑子。” 红脸大汉道:“改朝换代了,老弟得跟上风头,要不将来的日子,不好过呀。” 邱知县道:“朝代虽说变了,不过请老兄放心,不管我在那儿当差,咱都是好兄弟,人品不敢掉价。” 红脸大汉道:“这个我信你。”探过头来,与邱知县又低声道:“我有一位朋友,是义军头领,他让我传话,希望你帮忙找个人。” 邱知县问道:“啥人?” 红脸大汉道:“穿义军服装,骑一头大黑骡子,用的武器是方天画戟。昨夜里给我们马队断后,不知道现在落在哪里。” 邱知县沉默半晌,站起身道:“请老兄先回去,把你的那些弟兄喊上,马上到城上搬运尸体。你朋友的事,我这就派人去查。活得见人,死要见尸。” 红脸大汉没动屁股,苦着脸道:“还有个事呢,去沧州的那条大路上,隔几十米就有一条无头尸,可惨了,那可都是咱们献县人呀。” 邱知县气愤道:“他们的脑袋都在城上挂着呢。”平复一下心情又道:“这样吧,我给你弄辆马车,写个字条,把那些无头尸都拉到乱葬岗去,完了再去北城找我。”邱知县坐到文案跟前,拿起笔写了一张字条,递给红脸大汉。 红脸大汉起身接过字条,揣进内衣口袋里,抱拳道:“多谢贤弟相帮,改日来我窦乡町,咱们一醉方休。” 邱知县也是一个抱拳,道:“一醉方休!”于是俩人作别。 ------------ 第六章:邱知县前厅见客 众壮士城外安魂【2 这个红脸大汉名叫窦怀仁,是窦志忠马队里的幸存者之一。今日晨起,窦志忠见一夜无事,估计清军不再追剿,便到文庙后殿跟大家叙谈。幸存下来的七个人里头,竟有五个姓。其中一对亲哥儿俩,老大窦怀仁,老二窦怀义。因姓氏相同,虽不同宗倒也同祖。同姓嘛,五百年前是一家,窦志忠感到格外亲切。再一叙谈,知道这哥儿俩住在献县城外一个叫窦乡町的庄子里,平时以打把势卖艺为生。再论年龄,窦志忠比窦怀仁小两岁,却长窦怀义一岁。窦志忠便喊窦怀仁大哥,喊窦怀义老弟。其他六人都比窦志忠年纪轻。两个是在押犯,分别叫沈大明,杨二宝,都是河间人。几年前,俩人在沧州拜师学艺时,路见不平,打伤了两个有靠山的小混混,故此坐了大牢。还有俩人住在献县城里,各守一份买卖摊儿,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他们叫华诚,吕明朗。再有一个名叫邹全宝,在城西的铁匠铺当铁匠。这几个人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耍枪弄棒。华诚、吕明朗和邹全宝三人,平时没事就在一起切磋武艺,早已兄弟相称。他们与窦怀仁兄弟俩也是很熟的,只是不经常在一起而已。此时他们委作一团,互相抚慰。窦志忠心下感叹,能从清军的铁骑下活着跑出来,算是天大的幸运,怎不让人后怕呢!由此想到跑死的马队,昨夜梦中见到二弟窦志勇的情景,就跟大家道:“谁敢进城一趟,打探一下消息?要是清军盘查不严,咱们装扮一下,也好给战死的壮士们收尸呀。” 窦怀仁道:“让我去吧,我跟邱知县是老熟人,他不会为难我。” 窦怀义也站起身道:“我跟大哥一块去,出啥闪失,也好有个传话的。” 窦志忠见这哥儿俩长相接近,个头一般高,身板亦是粗壮得体魄,便想起弟弟窦志勇,他此刻身在何处?是死是活?便跟窦怀仁道:“见到邱知县,请他过问一下,有没有人发现我二弟。”遂将窦志勇的相貌、着装、坐骑、使用的兵器告诉了窦怀仁。 窦怀仁安慰道:“请窦将军放心,只要您的弟弟在献县,我保证他跑不丢。” 窦志忠便跟窦怀义道:“让大哥自己去吧,人多眼杂,出啥意外,不好脱身。” 其实还不是人多眼杂不好脱身的事,窦志忠担心万一发生不测,窦家哥儿俩很可能都回不来了。到那时窦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何况已经连累那么多的献县人,不能再有无辜的人遭难了。 吕明朗这时站出来道:“窦将军,让怀义兄弟留下,我跟怀仁大哥走一趟。” 窦志忠坚持道:“谁去都有风险,就让怀仁大哥自己去。” 吕明朗道:“我回去拿些吃的,家里有麦香烧饼。”吕明朗城里开个小酒肆,主营麦香烧饼羊肠汤,连带着卖驴肉火烧。 从昨天晌午至现在,大家水米没打牙,肚皮瘪得让人发慌。吕明朗提到吃的,个个便都有了生理反应。有吸着牙缝吧嗒嘴巴的,有手按小腹不停叹气的。窦志忠见状便答应吕明朗跟窦怀仁回城。叮嘱他道:“遇事要听大哥安排,城里情况不明,千万多加小心。” 窦怀仁牵过来三匹裸马,开始时俩人各骑一匹,另一匹后面跟着跑。跑到距离县城一里多地时,俩人下马步行。窦怀仁前面牵着一匹马,另外两匹马跟在后面随意走。吕明朗手里甩动着一根柳枝,跟在三匹马的身左身右,不住声地吆喝着。进城走的是南门。守城的没有多少人,却是都很庄严,从服饰着装上一看就是清军。城门四敞大开,进城的都是避难返回的百姓。虽然也有士兵盘查,却不是很严格。士兵只靠眼睛打量一番,见了拖家带口的马车,就提起手里的兵器,挑开车上遮挡的物件,随意看两眼便放行了。 轮到窦怀仁近前时,一个士兵问道:“干啥的?” 窦怀仁牵着马道:“贩马的。”说完惊慌地转过身,连声喊叫吕明朗,大喝他留点心,别让马跑喽,急赤白脸的爱财相,真跟个牲口贩子差不多。那个士兵感觉他很可笑,比划着手里的兵器,让他们马上离开。 俩人穿过两条中横街就分手了。吕明朗回家去拿麦香烧饼,窦怀仁到县衙请邱知县帮忙。三匹马都由吕明朗牵着,趁这空儿也好饮水喂料。 窦怀仁万万没有想到,清军在献县不但没有屠城,还出台了优待政策。早知如此,何不将文庙的几个弟兄一起带回来?又一想还大意不得,毕竟城里有一帮搜查的清兵呢。窦怀仁赶着一辆马车,径直来到吕明朗的酒肆。讲了马车的用途,还拿出邱知县开出的收尸通行证。 吕明朗高兴道:“这回咱们就能放心大胆地出城了。” 俩人回到文庙,窦怀仁跟大家细说城里的情况,还有城外那些无头尸的惨状。末了道:“邱知县答应让咱们在城外收尸,完后再去北城找他。” 窦志忠沉默下来,暗自痛骂那些该天杀的清军,连死人都不放过,二弟的生命还有希望吗?心里一阵绞痛,却没有显露在面上,只是吩咐大家快吃烧饼打尖。还让窦四爷把他俩的铠甲、兵器、马的鞍鞯藏到文庙后殿的一个角落里,又怕被人发现,再弄来树枝厚厚地挡上一层。 几个人牵着马,赶着马车走出文庙。一开始隔百余米发现一具无头尸,后来是几十米、十余米,再后来便是几米、几步远的距离了。统共一百零六具无头尸,却没有发现一头死马。想必是让饿极的百姓弄走吃马肉去了。 几个人哭泣着往马车上搬运无头尸,可是这么多的尸体,一架马车一趟是运不走的。乱葬岗来往一趟就得过午时,到那时尸体非得坏了不可。窦怀仁就跟窦志忠说,让吕明朗随他再回城一趟,拿镐头、铁锨,回来找个地势高的柳行,将这些壮士掩埋,不至于尸首坏掉。窦志忠感觉可行,便道:“跟邱知县好好说说,把城门上的人头也都取回来,跟尸首一块埋了。这样没头没脑的,咋去投生呀?”窦怀仁不得不再赶上马车,以便回来拉上那些示众的人头。 窦怀仁在北城找到邱知县,跟他说,东门外的那些无头尸,哪个都很沉重,仨人抬着还不想上马车,这一定跟颈上无头有关。邱知县就理解了,可是要取下示众的人头,他说了不算,得请示。 窦怀仁道:“身首异处,就算把骨架埋了,他们都没脑袋,咋去投生啊。” 邱知县道:“你等着,我这就去请示。” 原来,要想取下城上示众的人头,单凭邱知县答应还不行,必须要有城防督监的允许。城防督监是个武官差事,过去也有,只是那时的督监一般都好说话,有来取人头的,通融一下便可拿走。现在是非常时期,城上的人头全是以大顺军的身份挂上去的,将他们的人头示众,是要起到威慑作用。冬季至少要悬挂十天,现在是夏季,时间长短还不好说。 城防督监是清军官员;可能留守的清军人数不多,他不敢过分强横,因此,对汉人同僚比较客气。邱知县提出要取城上人头,与尸首一起掩埋,他有些不满道:“十二个时辰未满,就要取走?这不符合规矩呀!” 邱知县进一步申明理由,道:“天气太热,尸体腐化得快,恐怕闹出瘟疫,流行起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城防督监这才点头应允,还提醒道:“东城的马道坑里,还有半截尸体,也都一块拉走吧。” 窦怀仁领着吕明朗到城上悉数取下示众的人头。当他看到一个头戴头盔、怒目圆睁的一张血脸时,不由得想起窦志忠的托付,便不敢过多耽搁,下城后急忙赶往东城,在马道坑里发现一具无头尸,与一头浑身扎满箭簇的黑骡子躺在一起。 窦志忠看见二弟窦志勇的惨状,感觉天上的太阳掉了下来,正中他的脑袋,登时就昏死过去了。几个人呼唤了半晌,他才睁开眼睛喊道:“二弟——是我害了你呀!”便大放悲声道:“二弟,我不该领你出来呀!”。旁人解劝无果。 窦志忠几次哭死,醒来再哭。哭泣渐渐平复下来,看见窦怀仁在大坑旁边还再挖坑,问道:“大哥,您那是要干啥?” 窦怀仁道:“二弟是掩护咱们才死的,他得单另入土。” 窦志忠道:“他们都是为了抗击清军才死的,为啥要单另埋他?” 窦怀仁道:“二弟是将军,不能跟这些贩夫走卒埋在一块。” 窦志忠道:“差矣呀大哥。没穿铠甲前,我们哥儿俩靠讨饭过话,是闯王给了我俩活路。至于将军头衔,那不都是身外之物么,计较它有啥用?”上前要过窦怀仁手里的铁锹,道:“就跟这些义士们埋在一起吧,要不他孤单、害怕。”转过身吩咐窦四爷道:“把志勇的铠甲卸下来,跟他用的方天画戟收在一处,留个念想吧。” 邹全宝上前道:“我先替您保管着,保证不让铠甲生锈。” 邹全宝是铁匠,懂得维护保养铁器。窦志忠道:“那就劳驾兄弟,让你费心了,等腾出工夫,再去一趟文庙,把藏在那里的兵器,还有铠甲都取回来,我和四叔还等着出证呢。” 邹全宝应承道:“放心,耽误不了您出证。” 窦志忠抱拳向大家摇动数次,一时哽噎,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 第七章 :邱知县遭难 窦四爷返乡【1】 掩埋完献县壮士们的尸体,窦志忠打算隔日就去寻找闯王的队伍,却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闯王大军被清军追杀得四处溃逃,队伍已经散了。窦怀仁去找邱知县核实。邱知县不敢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跟窦怀仁说,可信可不信的消息,还是谨慎为妙。并建议窦怀仁不要让窦志忠走,免得节外生枝。 窦志忠寻找队伍心切,急着要上路,窦怀仁担心半路上发生不测,就没让他走。说先出去摸一摸情况,一旦探明闯王大军的确切消息,再去找队伍也不迟。窦志忠勉强答应下来,每天都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他和窦四爷最初住在吕明朗家里,邹全宝从文庙取回铠甲兵器后,担心守城的清兵搜查,发现可疑迹象,叔侄俩便转到城外,住到邹全宝的铁匠铺里。 窦怀仁和窦怀义各带上两个会打把势的孩子,以外出卖艺为名,一个去了河南,一个上了山西,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这天终于回来了。窦怀义先到的家,到家没两天,窦怀仁也来到了铁匠铺。 窦怀义了解到的情况是,闯王从山西过黄河回西安当皇帝去了,留下镇守山西的部队被清军打散。没死的士兵,有躲到庙里当和尚的;有扮成叫花子要饭的;还有一些人去了山东。山东有一支抗清队伍,领头的叫什么名字不知道。 窦怀仁搜集到的情况对窦志忠打击很大。他说闯王回到西安没待多久,就被阿济格赶出来了。一直追杀到湖北的一座大山里,让几个财迷心窍的老农给杀掉了。他们抱着闯王的人头,到官府领了好多赏钱。高娘娘统领的老营人马,在河南待不下去,就奔向四川,现在谁也摸不到真实情况。刘宗敏大帅还有几位头领,都死在了清军的铁骑下。 窦志忠听完哥儿俩带回来的消息,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发愣。一天没有吃饭,夜里也没觉睡。窦怀仁再过来看他时,问他过去打仗的一些事,他也不搭话茬儿。看得出来,他在暗自做着选择,是走还是留?始终拿不定主意。 窦怀仁劝道:“打打杀杀的十多年,也该消停会儿了,想想自己的老婆孩子,多少年没见着面了?” 邹全宝附和道:“甭管谁当皇帝,只要别让咱老百姓饿肚子,就凑合着活吧。” 窦志忠不相信闯王会被老农杀死,刘大帅和那些义军头领也不会阵亡。他跟窦怀仁道:“李闯王和刘大帅都不会死,他们一定藏在哪个地方,等待东山再起。” 窦怀仁显得很无奈,摇头道:“河南那边都这么传,不会是空穴来风。” 窦志忠道:“大哥,要不你进城一趟,探探邱知县的口话,他是官府里的人,得到的消息应该是准确的。” 窦怀仁知道窦志忠没有死心,还想去找闯王的队伍,就答应道:“打探一下也好,省的出岔子。”便骑上一匹马,从铁匠铺一路赶往城里。行至西门外,望见从城里走出一列辫子军,穿戴齐整,手握长枪,簇拥着一辆囚车。窦怀仁感到奇怪,他想献县城刚刚恢复平静,怎么冒出来囚犯呢?提马向前没走多远,却让他心里咯噔的一下。困在囚车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邱知县。他他他,犯了那桩王法?窦怀仁脑袋嗡嗡乱响。就听一通锣声,跟着便是不停地断喝:“让开让开,都他妈的让开。”路人纷纷闪到路旁。 囚车从窦怀仁的身边经过时,他看见邱知县的脖子紧卡了木枷,头无力地垂下,嘴角牵拉着血丝。窦怀仁很想喊他一声,又怕沾上是非不好脱身,囚车驶过之后,便打马进城。进到城里,看见世面上的人,无论男女,后脑勺都耷拉着一条辫子,长短不均,粗细不等,着实滑稽。到了吕明朗的麦香馆,招牌竟然换了新的,字是满文,他一个都不认识。便发起愣怔,攥紧马缰绳东张西望,不敢下马进屋。 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拎着板凳的伙计,三十几岁的模样,甩着一条粗辫子。他并不是吕明朗家的小二,倒是有几分和善。上来迎合道:“这位爷,听我一句劝,您还是先把头发剃了,编上辫子再吃烧饼吧。” 窦怀仁下意识地摸摸头顶,高攀的发鬏硬朗朗的,刚要张嘴问剃头干啥,竟不由得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位伙计竟是华诚,他在街上开着水果店,咋给吕明朗当起伙计了?见了窦怀仁就跟不认识似的,一句亲近话不说,看来这里面定有蹊跷。 窦怀仁下了马,也装出不认识华诚的样子,问道:“没事剃头发干啥?哪有大老爷们留辫子的?” 华诚道:“您没看见么,城里人都剃了,用不了多久,就该轮到你们乡下了。”放下板凳,逡巡一眼四周,又低声神秘道:“前段时间,朝廷发下来剃发令,谁要是胆敢违抗,轻则挨打,重则砍头。” 俩人说话间,吕明朗甩着一条大辫子,手里把玩着一把剃头刀,玩世不恭地走过来。见了窦怀仁装作不认识,跟华诚道:“把板凳放墙根儿去,这里太热了。” 华诚先是搬走板凳,后又将洗脸盆端到墙根儿。冲窦怀仁道:“这位爷,您先洗洗,师傅这就过来。” 窦怀仁打开头顶上的发鬏,就着洗脸盆洗头。 吕明朗走过来道:“洗洗脑门就行了。” 窦怀仁索性不洗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斜着脖子与吕明朗对视。 吕明朗绷紧脸,阴阳怪气道:“你老实点啊,我这刀子刚磨的,要是割了你的脖子,我可不负责任。” 窦怀仁老实坐定,闭上眼睛任他摆布。吕明朗小心剃发,眼角的余光却防备着四周。先刮去额头鬓角上的乱发,再梳理长发编辫子。编辫子的时候,吕明朗缩紧喉咙,蠕动嘴唇,跟窦怀仁道:“邱知县因为不配合剃发指令,倒了血霉;还不全是因为剃发,县丞老魏跟他不对付,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给搬倒了。现在的知县是老魏。” 动动脚瞟一眼身左,又道:“老魏他媳妇姓狄,叫狄蜚廉。就这个狄蜚廉可不是个好东西,她勾引过邱知县,邱知县没给她面子,她就恨上他了。上个月,县衙调来一个巡检,是个满人,官品不大,却能管着邱知县。狄蜚廉感觉时机到了,就配合老魏,设计陷害邱知县。有一天县衙开会,商量如何贯彻剃发令。邱知县说了一些难处,老魏借此巴结巡检,血口喷人揭发邱知县,说他是反贼,早就私通李闯王。巡检带人到邱知县家里搜查,果然发现有闯王写给他的密信。全家十五口,就留下邱知县押去沧州大牢,其余的家小都给活埋了。你说这不是瞎闹么!甭说邱知县没跟闯王有来往,就算是有,书信还能留到今儿个?他傻呀让你搜出来?” 动动脚瞟一眼身右,又道:“我也是倒了血霉了。还记得那个刘高手吧?他被老魏招到县衙当捕头,刘高手又把谢虎招去当捕快,俩人就霸占了我的麦香馆,还有华诚的水果店。他们让我俩给张罗生意,有来吃饭的,还负责给客人剃头梳辫子。他们只知道讨好满人,连招牌上的字,都变成勾勒扒瞎的。我俩只好先忍着,瞅瞅往后的日子,再做打算。” 扭头望一眼屋门口,又道:“剃完头赶紧走,屋里有巡检的家人,对咱们献县挺好奇的,啥都打听,没有他们不问的。进屋要是让他们缠上,一时半会走不脱。万一跟谢虎碰上,再找你的麻烦,真要是打起来,我和华诚谁也帮不上你。”气愤地喷口痰涎,道:“狗日的谢虎,当初我就该弄死他!” 谢虎是献县城里的小混混,以收取买卖人的保护费为生。有一天,他来到吕明朗的酒肆,要他交保护费。吕明朗不交,俩人动起拳脚打起来。谢虎不是吕明朗的对手,败了之后请来献县城有些名气的刘高手,让他给出气。刘高手拿到银子来到麦香馆,正好赶上窦怀仁在此吃麦香烧饼羊肠汤。俩人都是江湖中人,相互清楚对方的根底。刘高手回去退了银子,告诉谢虎,往后吕明朗的保护费就不要收了。 ------------ 第七章 :邱知县遭难 窦四爷返乡【2】 辫子编完,解下围裙抖了两抖,借着抖动声,吕明朗道:“回去赶紧着,给二位窦将军梳辫子,别让当差的看出他们打过仗。老家暂时先别让他们回了,各州府都在抓大顺军的逃兵,他们要是回到窦家庄,保准儿没个好。县衙里的账房徐先生,是我叔伯大哥的三姨夫,他亲眼见着朝廷发下来的战报,死人的头型。闯王没了,他的那些好兄弟,差不多都死了。” 窦怀仁站起身欲言又止,攥着多半截的粗辫子打量半晌,终于大声道:“身之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留着倒也不赖。” 吕明朗虚情道:“这回进屋吃烧饼去吧。” 窦怀仁呵呵道:“我今儿个过来,就是为了编辫子,别的往后再说。”大步走到马前,解开马缰绳,回头看着吕明朗喊道:“小哥,要不跟你老板说说,赊我十个烧饼带上,下次来了,再付钱给他,行不?” 吕明朗假装生气道:“去去去,没钱还想吃烧饼?美得你屁股疼!” 窦怀仁上马吆喝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麦香馆。回到铁匠铺,将吕明朗告知的一切叙说一遍。窦志忠听了不知道接话,只是发呆。窦四爷却嗷的一声,搂过窦志忠脖子,哭道:“大侄子,咱们输了!”叔侄俩抱作一团,痛哭不止。 窦怀仁劝道:“事已至此,别再折磨自个儿了。等过两天,四爷回一趟老家,把家小都接到我们窦乡町来。丘陵上有荒地,滹沱河里有鱼虾,饿不着你们。” 窦志忠又抱紧了窦怀仁,哭道:“谢谢大哥,容我再想想。” 窦志忠病倒了,炕上躺了五天。期间邹全宝请郎中抓草药调治。窦怀仁从家里带来小公鸡,猪棒骨,滋补窦志忠使他尽快恢复体力。 节气已近立秋,天气还是那么闷热。这天夜里窦志忠没有睡意,发现窦四爷也没睡着,问道:“四叔,咱爷儿俩在这住多久了?” 窦四爷还没答话,邹全宝接话道:“甭管住多久,你们也不能走。”翻个身又道:“往后就跟着我干,咱们一块打铁挣饭吃。反正我光棍一个人,没啥牵挂,挣多少银子也不用留着,全都孝敬咱的老肠老肚。” 窦志忠倒笑了,道:“真要是跟着兄弟打铁糊口,估计那日子还赖不了呢。” 窦四爷道:“老家咱是回不去了,要不把家里的娘几个都接到这里来。” 窦志忠沉思一会儿,道:“您回去探探风也好,要是形势不紧,还得回咱们窦家庄。” 邹全宝道:“形势紧不紧的也甭回去,一旦回去,形势不紧也紧了。” 窦志忠道:“大顺军已经失败了,还要咋样?真要赶尽杀绝么?” 窦四爷捅了一下窦志忠,道:“你跟全保急啥?他又不是皇上。” 邹全宝嘿嘿笑道:“你们山东老家,不是还有抗清队伍么,要不找他们去,把我也捎上。” 窦志忠沉吟道:“乌合之众,不会有啥大出息!”便不住地叹息道:“闯王没了,往后不会再有闯王了。” 天亮时分,窦怀仁骑马过来,窦志忠将昨夜的想法跟他说了。窦怀仁表示支持,只是叮嘱窦四爷回去得留个心眼儿,别让庄里人看见,现在甭管汉人,还是满人,都不能过于相信他们。窦怀仁的担心倒提醒了窦志忠,便道:“主要是堤防张财主,他儿子在官府当差呢。”于是,窦怀仁找出邹全宝的剃头刀,给窦四爷剃发编辫子。邹全宝和面烙饼,留着窦四爷半路上打尖。 窦四爷很快收拾停当。窦志忠牵过一匹枣红马,将一个布褡裢搭在马的鞍鞯上。道:“刚烙的面饼,半路上饿了,别去酒肆,就口河水,吃完尽快赶路。” 窦怀仁给他戴上一顶黑色礼帽,道:“要是遇到盘查,就说您是账房先生,去窦家庄结账的。” 邹全宝从风箱跟前的一个竹筐里,掏出一把牛耳尖刀,递给窦四爷道:“要是碰上劫道的,这玩意也管用。不过呢,能不用,就别用。” 临近中午,窦四爷从铁匠铺一路向南,奔往山东济南府齐东县窦家庄。回老家心切,哪里敢有半点耽搁?他使出行军打仗时的本领,饿了在马背上吃口烙饼,困了也是在马背上打个小盹。走了三天三夜,这天过晌的时候,来到齐东县郊外的一个小渔村。再走二十余里就是窦家庄了,窦四爷勒住马暗想,这会儿太阳还老高呢,等天黑了再回庄,谁也看不见他。前面不远有一棵两搂粗的大榆树,树下摆了一艘废弃的小木船。窦四爷想,倒进那条小木船里,睡上一觉岂不快哉? 催马到了树下,抬腿下马,拿下布褡裢,怀里抱紧便倒进木船里,手臂挽紧马缰绳,不大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窦四爷太累了,发出的鼾声震天得响。大榆树南侧是个斜坡,一群半大孩子刚从河水里爬上岸,正在斜坡上晒痒痒。听到鼾声感觉稀奇,探出头来细瞧,看见一匹高头大马牵着木船。有个胆儿大的男孩悄声凑过来,发现木船里果然躺个人,就跟睡死过去似的。又见那人手臂挽着马缰绳,怀里抱着一条布褡裢,一块烙饼从褡裢口露出来。男孩吧嗒一下嘴巴,也没再犹豫,伸出一只手,猛然来个小鸡叨米。本想扯过布褡裢撒腿就跑,不料布褡裢没捉到,自己的手却被死死地钳住,疼得他连连喊叫。央告道:“爷——撒手!爷——撒手!” 窦四爷放小力道却没有松手,打量着这个男孩,见他个头不矮,就是瘦成了皮包骨,黑黄的方形脸堂,没有一点孩童的稚气。遂问道:“多大了你?为啥要偷别人东西。” 男孩挣吧两下没挣开,只得不情愿地回答道:“十四了,咋,饿了还不许我吃东西?” 窦四爷冷笑道:“好汉子活到你这岁数,都该找女人开苞了,你可倒好,大白天偷人家东西,不嫌丢人?” 男孩道:“我饿么,不光我饿,我妈还有我哥,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 窦四爷松开手,从褡裢里摸出一块烙饼递给男孩。道:“快吃吧,再不吃就馊了。” 男孩接过烙饼,狼吞虎咽的只几口就吃光了。窦四爷又从褡裢里摸出一块烙饼,道:“就剩这一块了,回家吃去吧。” 男孩接过烙饼,感激得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窦四爷要把他拉起来,猛然发现男孩的脖颈上,生了一大块蓝色胎记,不由得打个激灵,一把拉起男孩,捧住他的脸蛋反复打量。问道:“你,你是二东?你他妈真是二东呀!” 男孩扬着脖子愣道:“你咋知道我的名字?” 窦四爷将二东搂进怀里,道:“你脖子上的胎记,不会说瞎话。”又捧起二东的脸蛋,再次反复打量。道:“我是你四爷呀,就是那个好吃懒做,整天打打杀杀的窦老四呀。” 二东眨巴一阵眼睛,终于辨清了窦四爷的模样,便用力抱住他的腰,哭道:“您真是四爷呀!我爸和我二叔呢,他们咋没回来呀?” 窦四爷拍着二东的后背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快领我找你妈去。” ------------ 第八章 :张财主仗势收地 窦四爷血染花塘 1】 仨月前,窦家庄闯进来一拨二十几人的马队。百姓不知道他们是谁的队伍,个个戴着红缨帽儿,后背耷拉一条长辫子,就都喊他们辫子兵。辫子兵的马队进庄后没有搅扰他人,却直奔窦氏家里。见屋里没人便将庄里人召集一起,让他们说出窦氏去向。人们这时才发现,给辫子兵领路的是张财主和他儿子张大少。这父子俩各骑一匹花白骡子,声称窦氏是贼寇窦志忠的家眷,若是供出她和两个儿子的去向,官府重重有赏,否则血洗窦家庄。 窦家庄没几户外姓,除了张财主,还有教私塾的丘先生、编苇席的阚师傅、以打短工为生的仇老六。十年前,窦志忠送了张财主三块大银锭,报答他对窦氏母子的收养之恩。张财主估摸出窦志忠参加了闯王的队伍,害怕他回来秋后算账,便舍出三亩多的水浇田,外搭一大片的山坡地,连同那座山场一并给了窦氏。为了表示心诚,他还请窦三爷出面充当证人,正儿八经地办理了地契。窦氏得了土地和山场没有自己经营,她拿出大部分耕地给了庄里的穷户。那座山场坡坎舒缓,土质肥厚,有利于耕作,她就鼓励那些穷户去山上开垦梯田。最初那些穷户以为到了年底,窦氏会收一些租子。当他们挑着粮食送到窦氏家里时,窦氏只是嘻嘻一笑,一粒粮食都没收。庄上得到窦氏好处的人不在少数;家族里的穷户自不必说,外姓里面,比如编苇席的阚师傅,打短工的仇老六,都是因为窦氏的仁慈,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状况。却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窦氏的身后,站着她的义军丈夫窦志忠,还有小叔窦志勇。 辫子军进庄的前两天,窦三爷来找侄媳妇窦氏。他听说闯王的队伍败给了大清军,现在官府到处发布告示,悬赏捉拿溃散的流寇。窦氏算不上义军,更不是流寇,但她的丈夫和小叔参加了李闯王的队伍,她就是流寇家属,在缉拿范围之内。窦三爷的意思是让窦氏出去躲藏一阵,等到风声不紧再回来。窦氏不想离开窦家庄,她说庄上人不知道家里底细,没人去官府告发她。窦三爷给她提醒道:“别忘了,张财主为啥舍地给咱?还不是怕了么。他怕的不是我那俩侄子,是李闯王的那杆大旗!” 窦三爷接着分析当下形势,说现在李闯王的那杆大旗倒了,张财主自然就会暴露贪财的本性。自家的财产送与他人,他能咽下这口气吗?就算他能咽下去,他的儿子张大少呢?若是明着把土地抢回去,那就是不顾法理,也丢了张财主的脸面,毕竟窦氏有地契在手。明面上不敢下手,挡不住他们会使阴招儿。这个阴招儿其实也是在明面上摆着的,那就是串通官府,巴结清军,告发窦家哥儿俩,再以缉拿流寇家眷为名,夺回自己的土地和山场。 窦氏听完不由得心里直打颤颤,一来她不知道丈夫和小叔现在的境况如何,生死难料让她担起心来;二来若是离开窦家庄外出躲避,跑到哪里才是个头呢?便道:“三叔,现在改朝换代了,我们娘儿仨还有生路么?” 窦三爷道:“别说丧气话!窦家庄往西有个小渔村,我大师兄在哪儿靠打鱼为生,先到他那里避避风头吧。” 窦氏道:“那人可靠吗?” 窦三爷道:“人品不差,这个我敢保证。就是你们去了之后,不要到处走动,小心被熟人看见。啥时风头过去,我再接你们回来。” 那个小渔村名叫蟹爪凹,居住的全是渔民,吃在船上,住着岸边的竹棚。窦三爷曾在那里拜过师,学了一身的武艺。师兄比他大五岁,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只是媳妇不生育。窦三爷想,蟹爪凹离窦家庄不远,有啥消息方便联系。为防大祸临头,发生灭门之灾,他还想拜托师兄以义父的身份,收养大东和二东。窦三爷考虑的不可谓不周到,可是,当他领着娘儿仨来到蟹爪凹时,师兄五天前出去捕鱼,遇到强风遇难了。师嫂还在守丧,悲痛地讲了事件始末。末了问道:“师弟有啥难处,请直说。” 窦三爷也没隐瞒,跟师嫂讲了窦氏母子的危险处境,连同到此避难的想法。而后安慰一番师嫂,就要返回窦家庄,另谋它途。 师嫂急道:“回去不是送死么?先在我家躲几天,等到真没事了,再回去。” 窦三爷喜道:“等到风头过去,你也别捕鱼了,跟侄媳妇回我们窦家庄,保你饿不着。”踢了踢脚下的多半袋米,跟师嫂又道:“这点米先对付着吃,没了我再给你们送。” 师嫂看着米袋高兴道:“你要是不提,我还不好张嘴呢。不瞒你说,我家真快揭不开锅了。” 窦氏接话道:“我家里有稻谷,明儿个三叔再背些过来。等风声过了,咱们一块回窦家庄。” 可是次日,没等窦三爷把稻谷背出窦氏家门,就被张大少派人抓走了。 辫子兵没有捉到窦氏母子,便拿窦家庄的乡亲们出气。连续杀了几个人之后,仍然不见有人供出窦氏母子,就要大开杀戒,血洗窦家庄。教私塾的丘先生和编苇席的阚师傅,站出来跪地求情,磕头捣蒜般的央告张家父子,希望他们跟辫子兵的头领通融一下,放过窦家人。张家父子坚持己见,凡是姓窦的一个不留。倒是打短工的仇老六,上前跪地道:“东家,您想过没有,窦家人都给杀光了,谁还给您种地收秋呀?” 仇老刘的话倒也符合实情。张财主暗想,给他张家扛长活的,窦家人占了一多半,若是全部杀光,将来招募苦力真就成了问题。想到此,眼珠一转,就跟大伙诉苦道:“朝廷明文规定,缉拿窜匪和他们的家眷,定要斩草除根。我儿在府衙当差,他那饭碗不好端呀。”挤出几滴眼泪又道:“乡里乡亲的,我也没法表态,提个建议吧,你们掂量掂量是否可行。黄土没脖儿的老汉,活着也是个累赘,倒不如心疼一回年轻人,把这件事了喽,也好让军爷们回去交差。” 窦三爷和老伴儿首先站了出来,随后又走出十几位老人。 那天,辫子兵的马刀统共杀了二十六口人,无一外姓,全部都是窦家人。 窦四爷听完窦氏的哭诉,气得他牙齿咬得咯嘣咯嘣乱响。 窦氏劝道:“四叔,先忍忍吧,等见到志忠,听他咋说。” 窦四爷怒道:“侄媳妇,你最好先瞅我咋干吧。”说着话,从布褡裢里摸出邹全宝给他的那把牛耳尖刀,吩咐大东道:“领着你妈和你弟先走,别在这儿待着了。” 大东问道:“往哪儿走呀?” 窦四爷道:“出门上大路,照直往北走。待会儿我就能追上你们。” 窦四爷骑上马,刚要抖擞马缰绳,只见大东一个箭步窜上马背,一把搂住窦四爷的腰。回头跟二东道:“你跟妈先走,我跟四爷报仇去!” ------------ 第八章 张财主仗势收地 窦四爷血染花塘 【2】 大东十七岁,已经是个膀大腰圈的小伙子了。他看出窦四爷上马不为别的事,一定是找张财主报仇去的,怕他一个人失手,故此跟了上来。窦四爷没反对,扭过头问道:“小子,你敢杀人么?”大东道:“他们都敢杀人,我凭啥不敢杀他们!”窦四爷说声“有种”,猛踹了一脚马镫,一抖缰绳,那匹马甩了一下尾巴,哒哒哒的跑动起来。 爷孙俩骑着一匹马,很快行至窦家庄村外。窦四爷逡巡一遍四周,将马拴到一片柳行里。此刻已近亥时,庄子里除了零星的几声犬吠,其它什么动静也没有。大东熟悉张财主家,翻过偏门的院墙后,他在头里走,窦四爷跟在他身后。按着路上制定好的计划,俩人先是摸到院子中心的莲花塘,张财主的宅院就在莲花塘后面。撬开门插,点燃桌上的蜡烛,窦四爷很想训斥一番张财主,而后再割下他的脑袋。可是帷帐里却是空床。窦四爷只得吹灭蜡烛,低声自语道:“我本不想乱杀无辜,这么一瞅,不杀不行了。”猛地拍了一把大东的肩膀,道:“你去牲口棚,拉它个四五匹好马出来,再去仓库弄粮食,完后躲到角门房下等我。” 大东一时没有反应。窦四爷以为他没有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独立做事害怕了,便又拍他肩膀一巴掌。愤然道:“想想你三爷三奶,想想咱们窦家人,那可是二十六条人命呀。就他张财主的命值钱,咱的命贱得不如狗屎么?日他娘!” 大东道:“四爷,我是怕您的活儿多,自个儿干不利索。” 窦四爷嘁道:“你别让我失望就行,快去!” 大东不再犯愣了,一闪身出了屋门,消失在黑夜里。 窦四爷路上听大东说起过,张财主有四房老婆。除了大老婆住在济南府的儿子家,另外三个老婆都跟他住在家里。二老婆和三老婆个居一室,睡在莲花塘左面的厢房里。四老婆却独处莲花塘右面,是一座新建的竹楼。 窦四爷想,张财主给四老婆建造竹楼,那婆子想必是他的挚爱,这会儿老贼肯定睡在竹楼里。想到此,一个鹞子翻身站到竹楼门前。也许是天气热的缘故,竹门并没有关严。窦四爷轻轻一推,门开了。只听房里传出一声女人的叹息,接着便是轻微的酣响。窦四爷脚尖点地弹到帷帐前,刀尖挑起帐帘,一伸手揪起一个人来。喝道:“蜡烛在哪儿?快给我点着。” 窦四爷不想折磨张财主,只是想让他偿命前,就着蜡烛的亮光,回答他的问题:一个庄子住了好几辈儿,为啥要借刀杀害那么多的窦家人?可是他听到“啊——”的一声尖叫,是个女人。窦四爷一用力,将女人甩到床下,再去床上捉人时,手下是空的。遂问:“老狗在哪儿?” 床下的女人吓得浑身乱颤,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窦四爷道:“快说,老狗在哪儿?” 床下的女人抬起胳膊,指了指窗外,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了。 窦四爷自语道:“装死是么?那我就成全你!”一手薅住女人的头发,另一手持牛耳尖刀,冲着女人脖颈划了下去,噗嗤的一声,女人就气绝身亡了。 窦四爷在竹楼里稍微停顿片刻,倾听一下房外动静,感觉没有异常才转向莲花塘左边。先是撞进二老婆的屋里,张财主依然不在,一刀结果了这个女人的性命,抽身进了三老婆的屋子。 窦四爷使动轻功,开门进屋脚底如同踩着棉花团,无需蹑手蹑脚就站到帷帐跟前。听见帷帐里微酣正浓,确是两个人。正要探手进去抓出来一个,竟闻到一股浓郁的艾香味儿。一抬头发现窗前闪动着火星。那是艾条编就的火镰,夏天熏蚊子,也是给男人抽烟时当引火。窦四爷一把撕下墙上的一张仕女图,取下火镰,挨着仕女图猛地吹出几口曝气,仕女图便引着了。又扯下帷帐投入火里,再把两个人搭在胸间的锦缎被单,拽过来一并抛向火堆。屋地正中顷刻间缭绕起火光,映得满屋子红亮。 床上的女人惊叫一声,发现下颌低着一把尖刀,倒吸一口气,张大嘴巴呆住了。张财主倏地坐起来,冲窦四爷喊道:“你是贼是鬼?” 窦四爷撇下女人,探手薅住张财主的头发,连揪带拽将他拖下床,厉声道:“老贼,瞪大你的狗眼,瞅瞅我是谁?” 张财主见窦四爷的身上、脸上都是血污,已经辨不出人的模样,跪地连声央求道:“大爷,我知道你是绿林好汉,我家里的粮食,还有柜子里的银子,你随便拿,拿多拿少随你!” 窦四爷抬腿踹向张财主的面门,挥手抹了一把血脸,道:“你这条老狗,好好瞅瞅,爷爷到底是谁?” 张财主脑袋扎到床脚下,慢慢歪过头来,借着扑啦啦的火光,看见窦四爷脸上的血污抹去一大块,露出凶神恶煞般的面容,不禁打起寒颤。他折过身苦笑道:“是四弟呀,你啥时回来的?老天有眼呀,让我还能跟你见上面。我盼你回来,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四弟——我有一肚子苦水,不知咋跟你倒呀,四弟——” 窦四爷哼道:“别当癞皮狗!我问你,窦志忠送给你三块银锭,可有这么回事么?” 张财主道:“有有有。” 窦四爷道:“当初,你送给他的水浇地,还有那座山场,是不是你亲口说的?” 张财主道:“是是是。” 窦四爷道:“那你为啥还要抢回去?改朝换代了,就不讲王法公理了?朝廷是给你一家开的?皇上是给你一家当的?你让杀谁就杀谁?” 张财主捣蒜般地哀求道:“不是那样啊——四弟,我是为了保护窦家庄的乡亲们,才出此下策呀。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呀。” 窦四爷道:“你这话跟你孙子说去吧,他们信你。”揪住张财主的头发,往上猛地一拎,牛耳尖刀抵住他的喉结。冷笑道:“老狗,实话跟你说吧,我今儿个没想伤及无辜。可你娶了好几个老婆,睡觉没个准地方,我也没法子。” 张财主双手扳住窦四爷的右臂,求饶道:“四弟,你放过我,我去府衙跟老爷求情,让他们不再抓你,不再抓你侄子全家。我收回来的那些地,一垄不少都还给你们。这样总该行了吧?” 窦四爷道:“那二十六条人命呢?他们就白死了?你没听见他们在野地里喊冤么!”说罢,牛耳尖刀轻巧地一划,一股血光冲向床头,喷在女人的头上。女人惊叫一声,双手捂住脸,叫道:“爷啊,我也是苦命人呀!爷——” 窦四爷道:“你要是不喊,我倒把你给忘了。既然恁么想跟老狗睡觉,那就随他去吧!”遂一刀攮了过去。 火蛇窜进帷帐,顺着墙壁爬上屋顶。窦四爷望了一眼,舒出一口长气。出屋时脚下一滑打个趔趄,险些摔倒。低头看脚下,一条从两个屋里流淌出来的血污汇聚一起,正缓缓流进莲花塘里。 窦四爷放开大步向正门奔去。到了耳房门下,不及弄出响声,大东已然从暗影里迎出来。手里牵着四匹马,马背上驮着粮食袋。 窦四爷夸赞道:“好样的,是你爹儿子!” 这时远处传来救火声,那是扛长活的苦力们在呼救,窦四爷并不理会。正要上前打开大门,忽见门侧跑出来十几个家丁,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棍棒,喊道:“哪里来的贼人,还不俯首就擒?”当他们看清火把映照下的窦四爷,浑身上下染着血污,个个吓得不敢近前。 窦四爷道:“你们听着,张财主让我给杀死了,你们快去仓库背粮食,柜子里头找银子吧。” 趁家丁们犯愣的工夫,窦四爷打开大门。大东牵着四匹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 第九章: 窦四爷单骑奔洛阳 十天后,窦氏母子与窦志忠总算见面了。窦怀仁哥儿俩便忙了起来。他们找到甲长希望他批一块地,以便给窦志忠盖房子。甲长是窦乡町里的长辈,因年事已高怕他担惊受怕,就没敢告诉他窦志忠的真实来路,只说他是山东济南府齐东县窦家庄讨饭来的窦家人。还备了一桌酒,请来庄里的诸多位长辈,与甲长一起商讨窦志忠在窦乡町落户一事。长辈们没有一个人反对,还说只要是窦家人,就是跟咱们一个血脉,虽然拿不出家谱核实宗族支脉,一定是错不了的。 两个月过后,窦志忠一家连同窦四爷搬进了新家。他们的房子坐落在窦乡町的庄子中心,东边挨着窦老秀才的私塾,西边与窦怀仁的武馆相邻。房子前面有两家生意房,一家是卖豆腐的,另一家卖小磨香油。房子后面还有好几排的居家住户。再往后是滹沱河的一支浅流,河岸长满芦苇,芦苇里面游荡着大群的野鸭子。 窦志忠每天都与窦四爷一起,在窦怀仁的武馆里教孩子们耍枪使棒,窦四爷时刻都是笑呵呵的开心模样,窦志忠倒显得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窦怀仁以为是自己照顾不周,哪里做事不和窦志忠的想法,就找到弟弟窦怀义,与他商量道:“我发现窦将军老是没有笑模样,有时间咱俩陪他进一趟城,吃一回咱们献县的小吃,瞅一眼汉王墓,咋样?” 窦怀义其实也发现窦志忠心情沉重,好像有啥心事,便道:“窦将军过去当过义军,现在留上辫子,搁谁心里也不舒服。” 窦怀仁道:“要不咱俩跟他聊聊,没啥要紧事,过晌咱就进城,不误赶夜市。” 哥儿俩来到窦志忠家里,说明来意。窦志忠苦笑道:“我在窦乡町也算是扎下根了,哪里还有其它的贪图呢?”话到此叹口气又道:“我心里不落盘,不为别的事,就是四叔回老家那趟,留下祸根了。” 窦四爷从老家接回窦志忠的家小,还领回来三匹马。窦志忠问这马是怎么回事,哪里得来的?窦四爷道:“要不是送人,领回来的就是四匹马了。”便将张财主领清兵进庄杀了二十六口人,他趁夜偷袭张财主,杀了他和他的三个老婆,放火烧了几间房子,除了四匹马,还弄回来好几袋子粮食,全部告诉了窦志忠。末了道:“你三叔的师嫂住在蟹爪凹,是她收留了她们娘儿仨。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那几袋子稻谷,够她吃两年的。还撂下一匹马,往后给她当个脚力用。” 窦志忠听完心情复杂,高兴与悲痛混杂一起,让他寝食难安。最初他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跟窦氏说了自己的隐忧,担心张财主死后,张大少报官,清兵追杀过来。窦氏没有多想,安抚几句便过去了。房子建好以后,窦志忠看到窦乡町的乡亲个个为人和善,又都好打不平,对他这个外来人,不仅给足面子,还当成自己的亲人,说话不接心,做事不设防。他又跟窦氏道:“我们不能在庄子里住了,得赶紧换个地方。” 窦氏道:“刚盖起来的新房,你真舍得走呀?”窦志忠道:“万一发生不测,无辜的人遭受连累,你我都成罪人了。”窦氏无奈道:“搬到哪里去呢?”窦志忠道:“容我想想再定。”正打算跟窦怀仁商量如何住到外面去,窦怀仁和窦怀义倒先找上门来。窦志忠便不再隐瞒自己的担忧,当着窦四爷的面就跟他们说了,还提出住到外面去的想法。 窦四爷听了生气道:“我干活儿干净麻利,不留活口,你不用担心。清兵真要追上门来,正好干掉他们,出口恶气,你三叔三嫂不能白死。” 窦志忠道:“四叔,理是这个理,可咱们现在收手了,再干杀人越货的事,就得掂量后果了。” 窦四爷道:“你啥意思呀,我杀人还杀错了是不?” 窦志忠道:“对错咱先不争了,先把眼前的事想好。我的意思是到外面避一避。过个一年半载的,要是没有出啥事,咱们再回来。” 窦四爷道:“你想让我去官府自首么?告诉你呀,别说我没杀错人,就是杀错了人,也别指望我下大狱,坐大牢,那不是我待的地方。” 窦志忠赔笑道:“四叔,您想多了,也言重了。”拍了拍窦怀义的肩膀,道:“这哥儿俩要是不来,我还想去请他们呢。咱们搬到哪里去住,得请他们帮咱合计合计。” 窦四爷困惑道:“还真要搬走呀?”见窦志忠点头,便现出几分懊恼,自嘲道:“贼寇当习惯了,回头再做顺民,还有点不大适应呢。” 窦氏先笑了,道:“四叔,志忠不是埋怨您。他就是想,咱不能光心疼自个儿,不顾别人。窦乡町这么大个庄子,万一发生险事,后悔都来不及。” 窦四爷道:“嗯,还是我大侄子心细。那就听他的,他让我睡猪窝,我绝不躺马厩。” 窦志忠道:“四叔,您还记得咱们攻打洛阳那场大仗吗?” 窦志忠看似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将窦四爷拉回到几年前的一场恶战里。起义军损兵折将无数,窦四爷也在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险些丧命。是一个姑娘把他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背回家救活的。后来窦四爷伤愈找到队伍,只跟窦志忠一人提到那个姑娘。他说那姑娘是个黄花大闺女,啥时候不打仗了,定要娶她当老婆。窦志忠若是不提洛阳那场大仗,窦四爷还想找他说这个事呢。刚才提了,便知窦志忠的用意,是要窦四爷去洛阳找那个姑娘。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只是不知她嫁没嫁人? 窦四爷便笑道:“大侄子就是心疼我,不过呢——”看着窦氏,涨红了脸道:“不怕侄媳妇笑话,我在洛阳养伤的时候,认识个黄花闺女,这都四五年了,又赶上改朝换代,也不知道人家等没等我?” 窦氏高兴道:“那就快去瞅一眼么,老在心里揣着,也不行啊!” 窦怀仁喜道:“快去快回,我们还等着喝您的喜酒呢。” 窦四爷道:“我得听我大侄子的。他让我啥时回,我就啥时回。” 窦志忠道:“那个姑娘要是还等着您,您就在她那儿多住些日子。要是人家爹妈愿意,入赘当个养老女婿,也算您掉进福袋里了。” 窦四爷眼圈便红了,继而淌下泪来。沮丧道:“真应了那句话,树倒猢狲散呀。”不住地哽噎,边问道:“大侄子,掏心窝子说,你让我去洛阳,该不是嫌我累赘了吧?” 窦志忠也有些眼热,拉住窦四爷的一只手,道:“四叔,咱俩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我是啥样个人,您还不知道么。”安抚窦四爷坐到木凳上。道:“那个姑娘要是嫁人了,您还得回来呢。” 窦四爷不解道:“那不是还给窦乡町的老少爷们添乱么?” 窦志忠道:“您去洛阳之后,我和大东住到铁匠铺去。我不想让大东习武,给全保兄弟当个徒弟,倒也合适。我先在铁匠铺打打下手。您要是一个人回来,往后呀,咱俩就跟着我怀仁大哥跑江湖,打把势卖艺去,总比真刀真枪的干仗好。” 窦四爷道:“反正我不当养老女婿。她要是没嫁人,非得把她接到窦乡町来。到时候,让她丫头小子给我生出一大堆。” 屋里人都笑了。 翌日天光微亮,窦四爷骑上一匹马,鞍鞯搭上装了干粮的布褡裢,腰间同样暗藏那把牛耳尖刀。怕他再生事端,临行前窦志忠叮嘱他,先把正事办妥,别的事再急,也得往一边放。又道:“说归说,笑归笑,能不回来,就在哪儿过日子吧,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 窦四爷望一眼送行的人,什么话没说,擦起眼睛。见他哭了,窦志忠劝道:“您放心,往后我跟怀仁大哥跑江湖,挡不住还得去洛阳找您,不会见不着面的。” 二东这时挤过来,拽住马的鬃毛,喊道:“四爷,拉我一把。” 窦四爷道:“拉你干啥?” 二东道:“上回我哥给你做伴儿,这回该轮到我了。” 窦四爷道:“这回我是去洛阳找媳妇,不用你给我做伴儿。”正了正身子,挺直了腰板,高声喊道:“往后咱都当顺民,过去的那些事,全都他妈的翻篇儿了。” 跟心仪的女人成亲是件激动人心的事,心情本该迫切无比,可是,窦四爷走得却很从容。一路上观山赏景,背阴处歇脚吃馍,跟个消遣的公子哥差不多。走了差不多有十天,忽然意识到此行的目的是去洛阳成亲,挡不住那个姑娘就要嫁人,去晚了会耽误大事,他这才快马加鞭奔跑起来。跑到洛阳城外,站在一条大路的树荫下,望着茫茫的原野,竟想不起那位姑娘家住何处。 当初,那位姑娘是在死人堆里找宝贝,才发现尚有一息的窦四爷,就把他背回家。姑娘并不是洛阳人,住的地方离洛阳城倒也不远,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大土坑。土坑里住着十多户人家,他们白天去洛阳城里做生意,晚间回到土坑里过夜。姑娘也是听别人说,一场战事过后,死人堆里能翻出金银首饰,她就信了。那天,死人的金银首饰没与姑娘结缘,却背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大男人。姑娘的父母是捏糖人的,每天都有些进项,女儿背回个大男人,也没挡她,还弄来疮药给窦四爷治伤。一个月后,窦四爷欲走,会捏糖人的二老挽留他,让他留下来当养老女婿。窦四爷没有答应。这空儿,姑娘在收拾自己的零碎东西,嘟囔道:“你走哪儿,我跟你上哪儿。反正我不能白伺候你。” 窦四爷道:“我要上哪儿,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咋带上你呀?再说,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又不是没看见。” 姑娘放下手里的东西,摆弄起她的粗黑大辫子,不再言语了,似乎是在跟自己怄气。 窦四爷道:“要不我把话先给你撂这,等得起你就等,等不起该嫁人嫁人,到时候我回来找你。” 姑娘伸手就是一拳,捣在窦四爷的胸脯上,气道:“你要是回来找我,我还嫁啥人呀?不嫁!” 窦四爷想起往事眼睛有些湿润,好在他还记着那位姑娘的名字:袁秀。 ------------ 第十章:窦二东只身上嵩山 太阳西沉,黄昏就要降临了。从大路南边走过来一队推车担担的人群,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朝这边走来。窦四爷牵着马迎了上去,跟头前一位老者问道:“知道左近有个大土坑么?” 老者担着剃头挑子不停步,只是无力的摇摇脑袋。却道:“那不是土坑,是淘金洞,老辈儿淘金工住的地方。” 窦四爷道:“我问的就是那个地方。”几步跟上老者问道:“那里有一家捏糖人的,姓袁,您认识不?” 老者站住脚,抬头打量窦四爷半晌,低声道:“死好几年了,你找他干啥?”窦四爷呆住了。老者道:“今儿个算你命大,问到我了。要是遇上别人,没准儿就去报官,你也活不成。” 窦四爷感到蹊跷,便道:“一家人都没了?中瘟疫了吧?” 老者道:“没中瘟疫,是通匪。一家三口全给烧死了,连个尸首都没留。” 窦四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疲惫的人群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从他的视野里慢慢消失。他就像经历梦幻里的场景,好长一阵缓不过神来,内心极度悔恨、愧疚。暗想,那时候自己是悍匪,袁秀一家一定是因为搭救他,被人报官后才惨遭横祸的。 晚上窦四爷把自己灌醉了,倒在一家客栈里一觉不醒,足足睡了一天两夜。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客栈老板问道:“还想喝酒吗?” 窦四爷懒得说话,默默地付过房钱,就上路了。走了四天,行至一个十字路口上,忽然想起窦志忠的忧虑,猛地一拨马头,朝大路东面跑了过去。 窦四爷想,自己杀了张财主算是闯了大祸,却不知这场大祸过去没有?窦家庄的父老乡亲有没有受到牵连?快马跑了好几天,这天傍晚终于跑到蟹爪凹。他想先到师嫂家小坐一会儿,等天黑透再回窦家庄打探消息。师嫂家里却没有人。问了一个正在缝织渔网的男人。那男人神秘道:“这家的女人死了,你赶紧走吧,晚了怕是走不掉了。” 窦四爷道:“她咋死的?” 男人道:“通匪,让官府给杀了。” 窦四爷道:“她家爷们儿不是没了么,咋还通匪?” 男人道:“有人杀了窦家庄的张财主,她给打掩护,得了不少的好处。案子告破,杀人凶手估计也给抓住了。” 窦四爷心里猛然一沉,感到事情不妙,就不再问了,骑上马流星般的往河北地界奔跑。心里不住地嘀咕:“这是咋回事?这是咋回事?”跑回献县这天,天还不黑。以防万一,没敢打搅熟人。等到星星出齐,才回到窦乡町。竟看见庄子里出入的人们,都戴着重孝,窦怀仁的武馆沉浸在悲痛的气氛里。原来窦志忠和大东父子俩已经离世五天了。 窦怀仁告诉窦四爷,那天师嫂牵着马去镇上赶集,正好碰到张财主家的账房先生。账房先生感觉那匹马眼熟,却又不敢肯定,就故意问这马多少钱,他想买。师嫂是来赶集的,没想卖马,回答得很干脆:不卖。账房先生试探师嫂道:“这马伤主,不会给您带来好运,还是及早出手吧。”师嫂想到这匹马是窦四爷抢来送她的,心里有些发慌。但她还算冷静,道:“这马是我过门时娘家陪送的,十多年了,我家从来没出过祸事。”便不再搭理账房先生,转了一圈集市,什么东西也没买就回家了,竟没发现账房先生跟在她的身后。 当晚师嫂被抓进县衙,她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只得供出马的来路。却不说送马人的姓名,只说是从河北献县来的人。因窦氏母子离开了窦家庄,张大少断定是窦志忠杀了他爸。因案子发生在山东,却要到河北抓人,知县嫌其繁琐就有些怠慢。只杀了师嫂,便想结案。张大少使了好些银子,知县才以抓捕闯贼流寇为名,派人赶赴献县。 魏知县上任不到四个月,正想着如何立功,就命令心腹捕头刘高手尽快缉拿贼寇。刘高手是献县土著,周边耍枪弄棒的壮士,他差不多都认识,尤其佩服窦怀仁的武艺。那天他来窦乡町找窦怀仁,本意是想请他出面帮忙,捉到闯贼流寇一起分赏钱。可是,窦怀仁去沧州大牢探监去了;邱知县遭难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如果没有死罪,可否使些银子救他出来? 刘高手没有见到窦怀仁,就去了邻村的傅氏店。那里有一位太极老者,名叫傅崇亮,与刘高手切磋过太极拳。不想傅崇亮出门远游还未回来,他很失望,便悻悻地返回县城。途径铁匠铺,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想起邹全宝也会些拳脚,并与窦怀仁来往密切,便下马提刀走进铺子里。窦志忠、大东、邹全宝正围着铁砧打马掌。邹全宝认识刘高手,停下手里的碰锤,直起腰问道:“太阳出西边了,你来干啥?” 刘高手道:“闲得手痒,想找你练练。” 邹全宝道:“我这两把刷子,还值得你练?”发现刘高手的一双眼睛,不停地在窦志忠父子俩身上转,警觉道:“介绍一下啊,怀仁大哥的叔伯弟弟,窦……” 刘高手突然仰头大笑道:“我没认错的话,这位仁兄应该叫窦志忠,这位小哥叫窦大东,山东济南府齐东县窦家庄人,是么?”从后背猛然抽出一个画卷,眼前刷的一抖,舒展开,露出两个人的头部图形。道:“窦将军,实不相瞒,你在山东作案,被人家追到我们河北来了。捉拿要犯,还受害人公道,是小弟职责所在,您看咋办,还用不用过两招儿?” 大东抡起手里的大锤朝刘高手砸来。窦志忠抢先一步,亮开手掌握住锤头。对刘高手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父子俩伏法就是了。” 多亏窦怀仁从沧州回来的早些,使了不少的银子,打点刘高手,贿赂魏知县。不然,窦志忠父子俩的人头不但落地,还要报知张大少带回去祭奠他爸的亡魂。 窦怀仁告诉窦四爷,刘高手还算给面子,没有抓捕窦乡町的乡亲们。他不知道窦氏和二东住在庄子里,找个由头就此结案了,还给父子俩保个全尸。 窦四爷听完直捣自己脑袋,他想他图一时痛快,杀了张财主和他的三个老婆,这才多长时间,报应就来了。若不是窦志忠有些远见,及时避祸;窦怀仁甘心舍财,搭救窦家人,后果真是不敢想象。便抱住窦怀仁嚎啕大哭道:“见阎王的应该是我,志忠他是替我才走的呀!” 窦怀仁道:“四叔,这会儿就别说这些了,快去劝劝二东吧。他都要疯了,老想给他爸报仇,让我给绑在西厢屋里,放是不放我也没招儿了。” 窦四爷来到西厢屋,看见二东被绑在房梁的立柱上,眼睛喷着火苗,大喊大叫,那根绳索快要被他挣断了。他见到窦四爷大喊道:“四爷,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济南府,杀了那个张大少!” 窦四爷道:“二东,我问你,你咋杀张大少呀?” 二东道:“我会使刀舞枪,不信杀不死他。” 窦四爷道:“你有四爷的武艺么?有你怀仁大伯的本领么?我俩都对付不了张大少,何况你个小孩子?”拍拍二东肩膀就哭了。道:“你是咱窦家的根儿呀,不能出啥闪失了,要不你爸你哥就白死了。” 二东道:“不能给我爸我哥报仇,要我这根儿还有啥用?把绳子快给我解开!” 窦四爷叹道:“二东呀,你年纪小,不知道张大少的厉害。我俩年一年二,算是光屁股长大的。可是人家有钱呀,拜的师傅我和你三爷都比不了。仇不是不报,得合计合计咋个报法。” 二东道:“你怕他,我不怕他,我就不信他长了三头六臂!” 窦四爷刮一下窦二东的后脑勺,道:“那是怕不怕的事么?你没那个金刚钻,咋揽瓷器活?”沉吟一会儿又道:“要不这样,往后我给你拜个师傅,等你学成武艺,再去报仇。你要是答应我,我就给你解绳子。” 二东愤愤不平,撅起嘴不说话。 窦怀仁站在一旁想,二东来窦乡町的这段时间,在武馆里的确学了三招两式,虽然算不上是花架子,毕竟时间太短,刀枪剑戟用起来还不趁手,更别提拿手的绝活儿了。再有二东性格暴躁刚烈,杀气太重,即使拜师也得是德高望重之人才可以托付。跟随名师左右,既要习武强身,又要修炼品德。这么想完就跟窦四爷道:“正定我有个朋友,刚从少林寺还俗回来,要不咱们通过他,把二东送到少林寺去?” 窦四爷道:“这个主意好,到时我跟二东一块去。”又刮一下二东的后脑勺,道:“记住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二东不情愿地噘起嘴,嘟囔道:“那就快点吧,我一天都不想等了!” 几天后,窦怀仁从正定朋友那里,讨得一封写给少林寺至善大师的信笺,回来对二东道:“有了这封信,少林寺的当家人,就收留你学艺了。” 窦四爷看完信笺道:“明儿个我跟二东一块走,他一个人出远门,我不放心啊!”遂将信笺揣进他的口袋里。 这天夜里二东并没有睡觉,他趁窦四爷熟睡之机,摸出信笺,揣进兜里。遛出屋门,从马厩里领出一匹白马,搭上鞍鞯,牵起缰绳悄声走出窦乡町,便嗖的骑上白马飞奔起来。身后的村庄迅速隐没在夜幕里。 ------------ 第十一章:羊角峪窦四爷陪葬 次日天光微亮,窦四爷醒来发现二东不在屋里,再去摸衣兜,那封信笺也不见了,便猜到二东报仇心切,趁夜先走了。急忙喊来窦氏、窦怀仁兄弟俩,道:“二东这小子性子野,他一人在外学艺哪行呀,我得赶紧追上他。”又看着窦怀仁道:“我侄媳妇虽是妇道人家,却是个烈性子。看在同姓的份上,你们哥俩要照顾好她,别让她因为惦记儿子,着急上火落下病根。” 窦怀仁道:“四叔您就放心去吧,我不让我弟妹受委屈。” 窦怀义附和道:“嫂夫人现在是窦乡町的人,庄子里的老少爷们,都会把她当做亲人对待。” 窦氏忧心道:“四叔,你千万得追上二东。他不听话,您就揍他。等你们安顿好了,想着捎个口信回来。” 窦四爷道:“照顾好你自个儿就行了,二东嘛,你就不用操心了。” 担心二东半路上出乱子,窦四爷顾不上吃早饭,麻布褡裢塞进几个剩馒头、两个咸菜疙瘩,骑上那匹枣红马,匆匆离开窦乡町。走了两天却找不到路了,印象中的大路早被暴涨的河水冲垮,已经现出大片的汪洋,只得绕道。足足跑了六天,才转到正路上来,却没有看见二东的人影。到了第七天的后半晌,突然刮起了大风,沙尘涌动旷野,无边的天际似乎近在咫尺,很快就显出暗无天日来。马背上坐不住,窦四爷只得下马,牵起缰绳,迎着沙尘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走出二三百米,只听得有人喊叫,像哭又像唱,浸在迷雾里听不出具体内容。窦四爷以为碰到了人家,可以进屋里避一避风头。暗自庆幸间,脚下被绊了一跤,拽着马缰绳噗通地倒在地上。不等缓过神来,扑上来三个大汉。一个夺过马缰绳抢走了枣红马,另外两个按头顶背将他捆得结结实实。窦四爷趴在地上吃力地大喊道:“你们谁呀,要干啥?” 两个大汉将窦四爷拽了起来,给他拍拍前襟上的土。一个道:“真没想到,这事让您给赶上了。”另一个接话道:“既是天意,福祸都得认了,走吧!”窦四爷被说得糊里糊涂,走出几步停住脚,问道:“有话直说,我到底犯了那条王法,无缘无故地就给我绑了?这是要干啥?”两个大汉只是抿嘴偷笑,却不答言。 狂风这时停了下来,弥漫的尘沙向天际尽头迅速回拢,旋即露出晴朗的天空,长满庄稼的田野。夕阳还未淡去,树冠和远方的山脊上,隐隐露出一片片浅红。窦四爷发现眼前十余米有一座高台,像是戏台,上面簇拥着一群穿白戴孝的人。他们站在一口棺材旁边,泥塑般地朝这边观望。 一个大汉急忙跑向前去,冲着戏台哭喊道:“员外呀——这回您可有做伴儿的了——” 另一个大汉撇下窦四爷,也向戏台跑过去,同样的腔调哭喊道:“老员外,我们哥俩还以为闹着玩儿呢,没想到真的应验了呀!” 窦四爷一脸懵懂,困惑间看见冲上来四条汉子,到了跟前,两个搬起他的双腿,另外两个护住他的头,身体倒下后,顺势兜住他的上半身。没费多少力气,四条汉子就把他抬到戏台上。有个戴重孝的女人搬过来一把太师椅,放在窦四爷的屁股下面。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将他按坐下来,温和道:“别出声,待会儿等当家的来了,酒你随便喝,肉你随便吃。” 窦四爷心里咚咚地打起鼓来。他想自打从窦家庄跑出来混江湖,还没有谁敢这么胆大包天地对待他,这是要他去陪葬么?看一眼面前的黑漆棺材,他彻底绝望了。便想,棺材里躺的人是谁?跟我窦四爷有啥关系呀?懊丧地回望周边,看见戏台后面是一座村庄,大片的建筑掩映在杨柳树里。炊烟袅袅,悠闲散漫,衬托得村庄格外安静。窦四爷烦乱的心境倏然松弛了许多。 突然,从村庄西面的大山里跑出来一匹黑马,眨眼间奔到戏台前。马上之人也不离鞍,拿马鞭指着戏台断喝道:“嘚——都给我听好喽,大王有令,把那个人抬到老君洞去!”黑马原地兜了两个圈子,马上之人又喊道:“哭丧的不要住声,守灵的不可打盹,待会儿超度的和尚就到了,个个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有人抬来一顶轿子。四个轿夫扶起窦四爷坐进轿子里。窦四爷感觉刚才那个喊话的人,声音有点耳熟,一时竟想不起是谁。便在轿子里面喊道:“把绳子给我解开,这么勒着,谁受得了呀!”喊了半天也没人理他,急躁地又喊两遍,还是没人搭他的话茬,无奈,只得颠簸着身子听天由命了。 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下来。窦四爷用前额顶开半拉轿帘,发现外面的道路两旁,隔上几米就有人站岗。他们裹着头巾,手握长枪,目不斜视,显得很是威严。心里不觉得暗暗叫苦,嘀咕道:“他娘的,这是要我去贼窝呀。”轿子上了两个慢坡,进到一个大院子里停下。院子里点着松明火把,亮如白昼。有人高声喊道:“有请大王验尸——” 窦四爷一阵紧张,绷紧了神经。他暗想,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变成了一具死尸,看来真要让四爷我陪葬呀。想完感觉脑袋愈发肿胀,浑身瘫软得站不住脚。轿门啪的一声打开,两个士兵往里面一伸手,窦四爷腾空双腿被拖到外面,瘫软在地上。低着头,闭上眼,不停地往上捯气,像是深陷冰窟里似的,打起寒战。耳朵似乎也闭塞了,听见有人在问他的话,却像是从山后传过来的,到了他的耳边,模糊得仿佛呓语。猛然屁股被踹一脚,他感到了疼,便摇晃着脑袋,叹道:“可怜我豪横半世,当贼当得让朝廷肝儿颤颤,不成想,反落到你们这些小毛贼的手里。也罢——”双手掌撑地,脖颈用力向前一挺,居然站起身来。道:“就算拿我当陪葬,也得让四爷我死个明白。当贼没有你们这样的,不讲究呀!”一通的唠唠叨叨没等住嘴,一只大手薅住他的头发,将他的一张脸搬了过去。他见那人眼如铜铃,鼻挺口阔,面似锅底灰,头发和胡须扎里扎撒,凶神恶煞似的,简直要想把他一口吞下肚子。 就听那人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是窦老四?” 窦四爷道:“我是窦四爷。” 那人又惊又喜,还不免带些沮丧。 窦四爷瞪大双眼,微弱的声音问道:“你你,你是,梁春将军?” 那人慢慢松开手,转身离开了。 窦四爷喊道:“梁将军,你还活着呐——”喊罢就感到后怕了,眼皮不由得一翻,昏倒在一个士兵的怀里。 那天,刘宗敏大帅带领献县守军从西门撤离后,上将军梁春负责断后任务,因兵力不足,他着实感到有些吃紧。后来追兵突转方向,向东面追杀,他才缓过劲儿来,并且很快追上大部队。在山西境内打了两场打仗后,便随李闯王过黄河,回到大本营西安。不到一个月,战事紧张得不可收拾,只得边战边撤,往南方转移。途中大顺军伤亡惨重,进入湖北地界,能征惯战的将士几乎所剩无几。头领们见大势已去,纷纷化妆潜逃。 ------------ 第十二章:老君洞梁将军称王 梁春是陕西人,他本想独自扮做商客,回西北老家种地去。可他身边有十几个献县士兵,过去是献县城的守军,撤离时随他断后,直到被清兵追杀到湖北地界。这十几人命不该绝,都还活了下来。却没有一个跑掉的,都巴望着双眼看梁春。那意思,他去哪儿,他们就跟着到哪儿。梁春劝他们说,趁着追兵还没赶上来,就都四散逃命去吧,人多眼杂,容易被追兵发现。有个士兵竟说,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这话一出口,士兵们纷纷响应道:“就是死,也要跟梁将军死在一块!”梁春很受感动,便想,这些士兵是大明降军,加入大顺军没有多长时间,可是他们却义气、豪勇,对长官不离不弃,忠心赤胆,真是大丈夫呀。 梁春不想辜负这些士兵的期盼;他知道他们都是河北人,就想把他们带回老家,跟家人们团聚。回来的时候,十几个人先是乔装成伐木工人,后又扮做乞丐,走到河南地界,赶上山洪暴发,肆虐的河水冲垮了多地房屋,致使大量平民外出逃难,他们就混进难民的队伍里。十三个人没有一个倒下、落单的,梁春却打摆子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他跟士兵们说道:“你们到了这里,也算是脱离虎口了,由此往北大大方方地走,没人再敢抓你们。回家吧,找你们的爹妈去吧。” 梁春五十多岁,行军打仗时叱咤风云,倒也看不出年迈迹象。现在病倒了,人就显得神采尽失,萎顿不堪。士兵们没听他的话,他们从河岸边的淤泥里,扒出两根结实的长木,脱下身上的衣服,缠绕成可以承重的担架。强把梁春按到担架上,抬起他往北走。这天后晌,路过一个名叫羊角峪的村庄,迎面走过来一位老者。老者瞥一眼担架,看见梁春奄奄一息,便叫停下。拿手背去碰病人的额头,吓了老者一跳。急道:“他快要不行了,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呀?”士兵们不敢说实话,只说家里遭了洪灾,还没地方撂脚呢。老者就将士兵们领回家里。次日佛晓,昏迷多日的梁春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凉爽的屋子里,眼前端坐着一位白发老人。虚弱地问道:“这里是哪儿?您是谁呀?” 老者微笑道:“这个你先别问,吃口东西再叙。”喊来家人,给梁春煮了一碗热汤面。 老者是羊角峪的员外,姓卢,生有三儿六女。孩子们虽已成家,却没有一个离开他,就连六个女儿也都在羊角峪生活。全家人差不多占了小半个村庄。卢员外精通医术,乐善好施,因此名声远播。有病的人求他医治;谁家若是有了过不去的坎儿,都找他帮忙解决。梁春在卢员外家养病,目睹了老人的诸多善举,便不再设防,一天晚上,就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了。 卢员外没有感到意外,他笑眯眯地说:“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想它了。现在改朝换代,对朝廷是重新打鼓,另开张。对咱们老百姓呢,还跟从前一样,遵纪守法,好好过日子。梁将军年事已高,打打杀杀半辈子,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梁春道:“我的体力恢复差不多了,明天想与我的这些弟兄分手,各找各的出路。我的家小都被官兵杀光了,现在孤身一人。”哀叹一声,露出一脸的悲愁。道:“我现在只想回老家,给祖宗烧几刀纸,添几锹黄土。” 卢员外道:“你的那些弟兄,好像都不愿意离开你。拿笨脑子想想,要是打算各找出路,你醒来都有好几天了,他们咋还不走呢?我看呀,他们是舍不得离开你。” 梁春道:“是呀,我也发愁咋跟他们摊牌呢。发脾气赶他们走,又怕伤了弟兄们的心,要不然,咋办?” 卢员外道:“有道是,哪里黄土都埋人。梁将军若为你的弟兄们着想,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梁春道:“您说,我们去哪里安身?” 卢员外道:“距离我们庄子十多里地,有个大峡谷,名叫壶嘴崖,那里头藏着野狼群,见天夜里跑出来祸害人。从打我记事起,就没见人进过壶嘴崖,也不知道里头啥情况。听我爹说过,他带人进去打过一回狼,结果死了三个人。那以后,就没人再敢进去打狼了。只好派人去守谷口,不让野狼跑出来。最近这些年,天下不太平,朝廷老打仗,壮汉差不多都给征走了,庄里的好劳力越来越少。”说到此戛然打住话头,慢慢品起茶来。 梁春道:“您的意思,让我留下来打狼?” 卢员外道:“光守也不是个办法呀,长远考虑,还得把狼打跑。”放下茶杯,笑吟吟地看着梁春,道:“暂时你们先安顿下来,派人轮班去壶嘴崖守谷口。等你把地形考察好,时机成熟了,再进去打狼也不晚。” 梁春道:“十几个大老爷们,吃喝拉撒的不是小事儿,天天吃您喝您,哪行呢?” 卢员外道:“你们的日常开销不用发愁,庄里人都能接受摊派。至于住么——”转头看着窗外,手指房子西侧道:“西山有个老君洞,老辈人说,太上老君在里头住过。仨月前,从沧州过来俩大汉,跟我家要吃的。我见他俩生活无着,像个没头苍蝇乱跑乱撞,就把他俩留下来,跟庄里人一块守谷口。他俩就住在老君洞,待会儿我领你过去瞅一眼,觉得行,就留下,不行再另做打算,咋样?” 梁春十分高兴,带上十几名弟兄,跟着卢员外来到老君洞。 老君洞已经看不出洞的模样了,宽敞的洞口装饰出前檐。前檐探出来有三尺宽,虽然没有雕龙画栋,上面的青砖青瓦倒也显得古朴大方。洞门贴上门框,装上门板之后,从外面往里看,根本瞧不出门里是个天然的山洞。 卢员外说,沧州来的那两位汉子,一个叫沈大明,一个叫杨二宝,都会些武术,刀枪棍棒耍弄得都还有些样子。梁春未见到他们时,早有人向他俩报告说,有一位大将军要到这里掌管打狼事宜,老君洞得给他腾出来当洞府。俩人听后非常恼火,心说哪里来的鸟将军,敢跟爷爷比试一下武功么?劲头攒下不等拿出来,见到梁春便跪地叩头,声泪俱下道:“梁将军,您还记得我俩么?” 梁春细看一番俩人的面相,怎么也认不出他们是谁,问道:“你俩怎么认得老夫?咱们谋过面吗?” 沈大明回道:“您还记得在献县阻击清兵么?我俩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见梁春愕然,杨二宝又道:“我们跟随窦将军引清兵东撤,活下来的,没几个人了。” 梁春点头释然。当时上城的抗清百姓近千人,梁春哪里认得所有壮士呢?这两位倒是眼毒,与梁春城上见过一面,就没有忘掉。梁春将他俩扶起,叙谈之后,知道窦志忠、窦四爷还活着,只是窦志勇已经不在人世了,便失声痛哭。 卢员外劝慰一阵儿,问道:“这个老君洞,梁将军还满意么?” 梁春抱拳道:“多谢卢员外搭救之恩。从今往后,您庄上的事,就是我的事。甭管是狼还是人,只要危害羊角峪的安全,我都会替您出头。” 卢员外从庄里请来木瓦匠,在老君洞的外面开出一个偌大的场子,场子一圈栽上木桩,紧贴山根挨着洞口,搭起十几间的木屋,专给士兵们居住。自此,梁春在老君洞住下来。身边的十几名弟兄,不再喊他梁将军,而是跟先前七八个守谷口的人一样,都喊他大王。梁春也有大王的做派,爱护弟兄自不必说,内心底下已经笃定了誓言:哪天卢员外过世,除了裱糊匠贩卖的那些陪葬品,还要找个活人给他当陪葬。他觉得唯有这样做,才算报答卢员外的再造之恩。 ------------ 第十三章 佛尘抖擞现神奇 梁春在老君洞安顿下来后,傍晚分配人员去壶嘴崖把守谷口,以防群狼出没。白天带上沈大明和杨二宝,勘察壶嘴崖周边的山势,为将来进谷里打狼做准备。自打见到沈大明和杨二宝,梁春就想去一趟献县。他听沈大明说,窦志忠和窦四爷还想去找闯王的队伍,有去山西或是河南的打算,不知道他们是否动身?如果没有离开献县,梁春想把他们接到羊角峪来。目前山上这点人,要想把狼群打跑,再也不敢出来祸害人,很难呀。怎奈计划好的事情,被一场罕见的暴雨给拖延了。大雨下了半个多月,山洪暴发,河道决堤,冲毁了道路和桥梁,大部分村庄被淹没。梁春不得不带人去庄上救灾,解救被洪水围困的百姓,跟着卢员外救济远道逃难过来的灾民。直到洪水退去,定了雨水,正想寻几匹脚力赶往献县,卢员外却病倒了。病情时好时坏,炕上躺了一个多月,终究没有熬过去。庄西的戏台上搭起灵棚,停尸三天再发丧。 梁春想起自己曾经发下的誓言:到了卢员外过世那天,要找个活人给他当陪葬。当时实在是感激卢员外,不知道怎么报答他好,故此心血喷发,心意不可谓不真诚。当这天真的到来时,梁春又犯起踌躇。他一边喝酒一边想,去哪里找这个陪葬的人呢?庄里的人肯定不行;去外地抢个活人回来容易,可是一旦传出去,落下的坏名声却不容易洗掉;打劫远地的财主,倒是个上佳选项,却又不好实施,因为当下的财主家里,都养了一帮会使棍棒的家丁,就算劫个活人回来,估计自己的弟兄也得受伤,闹不好还得死人。若是惊动了官府,再把自己的前科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左右为难之际,猛地摔了手里的酒碗,自言自语道:“心里发的誓也得兑现,别人不知道,你自个儿知道呀。”又拿过一个海碗,边倒酒边道:“男子汉大丈夫,吐吐沫就该是钉儿。啥也别说了,你自个儿去陪葬吧。跟卢员外睡在一块,不吃亏,还美呢!”一碗酒倒满,端起来看了看,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咽下去,便高声呼喊沈大明。道:“沈大明,你给老子进来!” 沈大明闻声不敢怠慢,快速走进洞里。梁春道:“你去庄上的药铺,给我买点砒霜回来。”沈大明就是一愣怔,道:“您买砒霜干啥?”梁春道:“卢员外自个儿走了,我不放心呀。”沈大明眨巴几下眼皮,不解地问道:“大王,生老病死是天下常事,您不放心又能咋样?”梁春沉吟道:“我这辈子,好兄弟真是不少,可是能给我生命的,除了我的爹娘,就是卢员外了。”沈大明似乎纳过闷来,试探道:“您,难道想去陪葬么?”梁春道:“我跟我自个儿说过,卢员外是我的再生父母,到他老的那天,我就随他一块走,到那边给他看家护院。”沈大明跪地道:“大王,您不能去那边呀。要不您让我去吧,卢员外对我也有大恩呀。”梁春道:“你去不行,你又没发过誓。再说,我来到老君洞,占了你跟二宝的位置,我这心里老觉得对不住你俩。”搀扶起沈大明,猫腰拍着他膝盖上的土星儿,轻声叮嘱道:“砒霜多买点,我听说那东西,吃少了受罪。七窍的血,要是流得忒多,记着给我擦干净,血了哗啦的,吓人不是!”见沈大明哭了,他哈哈大笑道:“死有啥怕的?我又不是没死过。别哭了,记住给我身边放把刀,到了那边,谁要是敢找老爷子的麻烦,瞅我怎么收拾他们。”沈大明哭哭啼啼的还要说什么,梁春生气了,恼道:“你去不去,不去我自个儿去。”伸手抓起马鞭子,正要往洞外走,突然撞进来一个兄弟,报道:“大王,之一道长来了,想见您。”梁春疾步迎了出来。 在老君洞的南面,五六里地的山坳里,有一座道观,之一道长是那里的主事。梁春是在考察壶嘴崖山势时认识他的。当时梁春看见道观很破旧,还以为没人住呢,近前才看见有个白胡子老头,在屋里就着茶桌看书,便进屋自我介绍。老人也报上自己的道号,俩人说了好一阵的话。梁春主要针对壶嘴崖的山势,包括峡谷里狼群的秉性做个详细了解。临走的时候,梁春道:“道长,您这房子该推倒重修了,再住下去怕是有危险。”之一道长道:“我这建筑看着陈旧,实际上很结实,不信咱们走着瞧。”梁春不知道“走着瞧”的真意是什么,直到那场罕见的暴雨过后,道观竟无坍塌迹象,大雨洗过的青砖琉璃瓦,反而显得更加干净清亮。梁春暗暗钦佩之一道长,并常去道观找他闲聊。可是,之一道长却没有做过一次回访,他这次到老君洞来,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梁春迎出洞门,与之一道长叙谈几句后问道:“道长,您有事要我帮忙吗?” 之一道长手执佛尘,笑道:“贫道无事,大王有事。” 一语戳到梁春的心结上。院子里不便说话,欲将之一道长请进洞里。之一道长却侧过身去,抖擞一下佛尘,指向山下的村庄,道:“明日午后未时,大王可派人到庄子西头的槐树林里,耐心等候。”发现梁春困惑不解的神情,又道:“大王想找的那个人,明日自己送上门来,只是要叮嘱手下弟兄,须多加小心,千万别让他跑了。”佛尘又抖擞一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君洞。 梁春不让沈大明去买砒霜了,他说既然之一道长指派了人选,就让那个人去给卢员外护院吧。沈大明心领神会,急忙下去组织人手。他也没跟几个弟兄隐瞒,直言道:“卢员外虽说过世了,但他给咱们的恩情一直都在,咱们得懂得报答他,咋报答他呢?”卖个关子歇口气道:“之一道长说了,上天派来个给卢员外陪葬的人,明天后晌赶到。你们几个要去那里准备迎接,但是要注意,迎接不是好酒好菜,而是长枪和绳索。听明白没有?” 几个兄弟都不是傻瓜,能听不明白?只是都在心里嘀咕,自个儿送上门来当陪葬,会有这样的事儿?不成想之一道长的话果然应验了。 梁春的最初想法是想看看陪葬的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哪里人?然后陪他喝顿酒,说说心里话:自己不是不可以陪葬,只是有两桩事情没有实现:一是壶嘴崖的狼群还没有赶跑;二是献县的两个好兄弟还没有见上面。这两件事,前者是受人之托,后者是情感所系。希望陪葬的这个人理解他的苦衷。 梁春跟窦四爷说了这些话,就是跟老友掏心窝子,并不是让他去陪葬。窦四爷却说:“你让我陪葬没啥,但我得找到我孙子。志忠就剩这一个儿子了,他要是出个好歹,我们窦家可就绝后了。”遂讲了自己在窦家庄杀人,窦志忠父子因此遭难,二东为父报仇心切,连夜奔往嵩山少林寺学艺,等等。 梁春听后放下酒碗痛不欲生。 窦四爷道:“哭两声得了,反正死人也哭不回来,还是惦记着活人吧。” 梁春道:“窦老四,你懂个屁呀!我是光哭死人么,还哭我自个儿呢。” ------------ 第十四章:火光盈天灭狼威 窦四爷发现梁春虽然混得不错,但他也感觉到了,梁春并不舒心,依然在旧时的生活圈里打转转。便劝慰道:“自个儿有啥哭的,好歹你还活着呢。想想李闯王、刘大帅,还有那些好兄弟,他们都变成孤魂野鬼了。为了他们咱也得好好活着呀。” 梁春止住哭道:“为了他们,咱还能做啥?” 窦四爷道:“还能做啥?年了节的烧几张黄纸,祷告祷告呗。” 梁春气道:“窦老四,你就这点出息?光练嘴皮子,见不到真章。” 窦四爷笑道:“那也比你强,还想去陪葬呢?真是荒唐可笑!”放下酒碗,起身道:“不跟你这磨叽了,我得找我孙子去,他可是我们窦家的根脉呀。” 梁春一把拉住窦四爷,问道:“你孙子多大了?” 窦四爷道:“十五岁,长得不矮,差不多跟你一般高吧。” 梁春道:“脖子上有块蓝色胎记,是不?” 窦四爷惊道:“是呀!咋,你见着他了?” 梁春用了一把力,强推窦四爷坐下来。道:“前两天,我的几个弟兄,劫回来一匹白马,还有一个小伙子。我问他哪儿人,叫啥,干啥去,他也不说。我感觉他还行,像是有把子力气,就派到壶嘴崖守谷口了。我正发愁打狼缺人手呢。” 窦四爷道:“他不能在这跟你打狼,得去少林寺拜师学武艺,将来给他爹、他哥报仇呢。” 梁春道:“到了我的地盘,甭管是谁,都得听我的。再说,打狼是卢员外的生前愿望,咱们不能给他陪葬,这件事再满足不了他,让你说我还算个人么?” 窦四爷感到无奈,心想,听梁春的话里意思,不但二东暂时走不了,他也得留下来跟着一块打狼。也罢,反正学武艺也不是三两天的事情,跟着这些毛贼打狼,倒也能锻炼二东的胳膊腿。就拿出主动请缨的架势,道:“梁将军,请你给我几个人,我先钻进峡谷里,小试身手,让那些野狼羔子,尝尝我窦四爷的厉害。” 梁春哼了一声,揶揄道:“还敢吹呢?瞅瞅你,就这千八百的路程,跑了几天?还不如你孙子呢。” 窦四爷脸红道:“我不是迷路了么,再说,夜里还得打个盹,要不也早就追上他了。”喝下一口酒问道:“打狼的事,你都计划好了么?” 梁春道:“这个你就甭操心了。”遂改口夸赞起二东,说那小子守谷口跟别人不同,别人都是原地点起火堆死守,他是边守边往里头占地盘。 窦四爷兴奋地站起身,拉住梁春的胳膊,非要去谷口看一眼。 梁春道:“老远的山道,黑灯瞎火的,滚山了咋办?”就安抚窦四爷坐下。道:“等发丧完卢员外,就开始打狼,到那时我倒要看看,你窦老四有没有长进。” 正如梁春所言,二东守谷口确实与众不同。他没来时,守谷口的人都藏在暗处,一旦狼群现身,他们就点亮火把,敲响锣鼓,高声喊叫,随之射出箭矢。狼群经不住恫吓,不等箭矢射过来,见到火光燃起,掉头就跑进峡谷里。二东感到纳闷,心说这是狼么,胆子咋这么小啊? 之一道长曾跟梁春讲过,壶嘴崖的狼群最早是从内蒙草原跑过来的,到此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这期间,大狼孕育小狼,小狼送别老狼,一茬一茬的活下来,现如今虽然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头狼,但之一道长却有个新发现:三五十年前的狼,专门食肉,百姓家的牲畜,甚至连人的生命都受到威胁;近年间,那些狼跑出谷口,除了找肉吃,还有奔向庄稼地吃粮食的。是饿得饥不择食,还是物种退化?之一道长没有给出答案。 二东见到狼群跑进谷口,就问领班大叔道:“为啥不往峡谷里头追杀呢?” 领班大叔道:“大王有令,只要狼群不出谷口,咱们就算任务完成。反正追进峡谷里,咱也杀不了它们。” 二东想,杀不了它们,也得灭一灭狼群的威风。于是一手提刀,一手举着火把,只身闯进谷口里面。进到峡谷里,每隔十几米,他就拢起一堆干柴点燃。点燃十几个火堆后,也是长途奔波得不到休息,他感到太累了,看见身侧有一块巨大的蛤蟆石,就躺了上去,不长时间便睡着了。等他醒来,天光微亮,就见高耸的悬崖峭壁矮了下去,前面现出舒缓的山坡。坡下的草丛里,隐现着无数头的野狼。二东吓得不敢起身。想从蛤蟆石上出溜下来往回跑,又怕狼群撵上来。这时有几头狼开始行动了,它们从草丛里探出头,向前试探性地移动。见二东没有什么反应,三头野狼同时跳将起来,一头站到二东对面的黑石上,另外两头站到他的身侧。二东有些紧张,一打滚站到蛤蟆石下,也没犹豫,手提长刀逼近身侧的两头野狼。两头野狼望一眼对面的黑石,嚎叫一声。黑石上的野狼听到叫声,昂头仰脖,四蹄腾空,向二东的身上骑了下来。二东的余光早就留心着它,见身后压下来一坨黑影,猛一闪身,抽起长刀向黑影便砍。只听咔嚓的一声,一道血光喷向对面山坡,硕大的一颗狼头掉在地上,滚出去有一丈多远。顷刻间,身侧的两头野狼不见了,远处草丛里的狼群也都没了踪影。 二东感到身子发虚,站不稳脚跟。肚子也跟着凑热闹,咕噜噜地一阵乱叫。便拢起一堆干柴,刀背猛烈撞击蛤蟆石,借着迸溅的火星儿引着干草叶儿,点燃了柴堆。火堆烧旺了,他瞥一眼那只无头的黑狼,走过去,开始剥它的皮。不多时,眼前现出一个红色的肉光。他从狼腿根部剐下一条肉来,挑在刀尖上熏烤,刚到三四分熟的样子,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太饿了,离开窦乡町已有三天,一直没有吃到东西。梁春本来没想这么快地派他守谷口,是他觉得好奇,偷偷跟来的。 二东一人闯进峡谷里,领班大叔却不敢带人跟进,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二东回来,就跟值守的小弟道:“回去跟大王直说,新来的那小子,给狼吃掉了。” 梁春听到报告,只是满腹的愤怒,暗自发誓,就是死多少人,也要灭掉狼群。过了两个晚上,也就是卢员外离世的那天前晌,守谷口的人回来报告,说这两天夜里,谷口没再发现狼群出没。梁春带上十几个人,去了壶嘴崖大峡谷。往日从山上俯瞰大峡谷,没觉得峡谷有何奇崛、刁钻。现在站到峡谷里面,感觉人和马匹就是两只互相搀扶的蚂蚁,渺小、羸弱。看不到峡谷的顶端,只能望见一条豆角形状的天空。风声不绝,俨然呜咽。脚下的路是狼群蹚出来的。突然发现灰烬被山风撩走后,留下的火堆印记。再往里面走,便见还在燃烧的火光,隔开十余米,伴着山脚排列。拐过一道山弯,隐隐闻到一股腥臭味儿,只见眼前的蛤蟆石上躺着个人。 ------------ 说明 本人因出差及采风活动较多,暂时停止上传章节。请网站老师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