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薛家二小姐降世的那一日,干旱许久的京城落了一场瓢泼大雨。 莫说百姓欢喜的不得了,就连整日在深宫里念佛栽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后也亲临薛府,为这位才降世的小女娃送一送福气。 有高僧曾言,这位二小姐降世时,天象异变,正是南方离珠星降世,引东渠之水,实乃大周朝之百年一现的福兆。 圣上太后闻言大喜,当即做主赐名绛姝,封三品县君,号离珠。 多少年,京中人人知晓,薛家这位二小姐,是圣上太后预定好了的“童养媳”。众说纷纭,可这位薛二小姐却被人当成正经贵人养着,一晃多年,早已生的亭亭玉立,回眸轻笑,顾盼生情。 大周朝京都偏北,盛产的瓜果不仅不多,入了夏,整个儿京城仿佛落进一个大蒸笼里,日头毒的仿佛是淬了毒的缠身利剑。这种时候,拿甜冰淬的瓜果汁子可以说是“洛阳纸贵”、才一做好便被购置一空。 然,京城清贵富商府里,都有储冰的冰窖子,又有快马千里送来的新鲜瓜果,外头再热,也断断苦不了贵人们。 薛绛姝的屋子里,更是少不了。 清贵府邸中规矩甚多,尤其是贴身伺候少爷小姐的奴婢。一个院落奴仆虽多,脚步匆匆,却落地无声,偌大的院落里除却趴在枝桠上的蝉嘶嘶哀鸣,唯见众人衣角騙湉而飞,不闻声响。 有二等丫鬟端了几盘新鲜的瓜果茶点快步穿过长廊,在珠帘外福一福身,便有身份更大一些的丫鬟撩帘儿接过那茶点,送到里头去。 倚翠接过外头送进来的茶盏,稍稍儿拿指尖触了触碗沿,登时便沉下脸色,低声训斥,“给姑娘用过的茶只需提前将杯盏搁在井水里镇上一会子便罢,弄的这般凉,冰了姑娘的脾胃如何是好?” 送茶盏的小丫鬟红了脸,不停地低头认错,委屈道,“姐姐不知道,昨儿我送过来的茶盏,二姑娘说是不爽口,说再冰一些的好。我想着将姑娘的茶盏多用井水镇一会子,却是热昏了头……” “伺候主子竟还有懒怠的时候?徐妈妈当初怎的选了你进院子里伺候小姐?”倚翠闻言心里捏了一股劲儿,正要发作,有比她更得脸的丫鬟挑帘出来,面露嗔色,“姑娘才午睡醒来,还不进来伺候茶水,小心姑娘念叨你。” “我这就来了。”倚翠闻声忙端了茶水进去伺候,倒不再说道送茶点的小丫鬟。小丫鬟憋红了一张脸,忙冲着替自己解围的大丫鬟福一福身子,小声道,“多谢拂冬姐姐。” 拂冬叹一口气,淡淡道,“倚翠也不是真要恼你。快下去做活儿罢,记得以后做事妥帖些。” 她说完便挑帘进去,见薛绛姝又指使倚翠出去做事,自己坐在梳妆铜镜前打量自己的面皮,赶紧上前执起黄杨木梳替他绾发。 人人皆道薛家二小姐生的貌美,尤其是那双灵动的桃花眼,像极了薛尚书。殊不知,薛绛姝这一头乌黑如缎的青丝,才是最叫人爱不释手的。 拂冬手巧,又最喜欢摆弄主子的头发,多少年薛绛姝的发鬓皆由她一手打理,而每一回她上手替薛绛姝绾发,绛姝皆会闭着眼享受,完了再夸赞她几句心灵手巧。 算计着天热,想了想,便为薛绛姝绾了高耸利落的飞仙鬓,只在耳后留了一缕彰显女儿未出阁的碎发,又想着为小姐簪哪一朵珠花饰鬓。却见眼前人合了合眼眸,漫不经心地望着铜镜中那张如花面容,道,“才听你出去叫倚翠回来,又是哪一个做事不得她眼了么。” 拂冬一愣,旋即笑道,“倚翠那爆碳脾气,姑娘还不知道么?哪有什么大过错,天热,她心也跟着热了。” 薛绛姝扬了扬唇角,“她的一颗心是向着我的,就是那性子,我时时忧心她及笄后,哪家小子能容得下她。” 她忍不住有了嗔意,“姑娘您才多大岁数,倒想着替旁人做媒。这话若是叫秋姐姐听去了,非得摞下脸子劝姑娘不可。” “敛秋年岁不大,心思却极老成。难怪母亲非要你二人跟着我,想来是怕我离了她的眼皮子,失了分寸。”薛绛姝轻笑,漫不经心地打趣几句,话锋一转,又问道,“头午便叫敛秋去后院儿里拿东西,怎么此时还未回来?” 拂冬想了想,“姑娘的好东西多,您自个儿却从不想着,咱们院子库房一直都由敛秋姐姐管着。这会子,想来是被什么琐事缠住身了罢。” 薛绛姝懒怠地抻了抻玉臂,长叹一声,蹙眉道,“我向来不喜欢算计这些死物,若无敛秋,库房的账本必定是乱如棉麻。想一想母亲一人,打理着全府的事宜,岂不是更烦累。”略思忖一瞬,又道,“昨儿新得的那两匹缎子还没搁库房里头罢?一会子取过来,我去前院儿瞧瞧母亲。” 拂冬忙应了,一边厢服侍她更衣,一边厢又吩咐倚翠去取料子。道姑娘要出门,倚翠忙拿了才晾好的紫竹柄的荷花伞,赶着替薛绛姝遮阳。 等她一行人赶去前院儿时,薛家主母宋氏,正伏在案前算计着公中出账进账的银钱。 宋氏在嫁入薛府前,宋家在京城里的地位顶多算是二三层的新贵。这些年,宋氏的兄长一从文、二从武,一个个极得皇室的脸面,宋老太君是当今圣上亲封的一品夫人,宋家在京城的地位,可谓是水涨船高。薛渝曾是大周朝的礼部尚书,如今又兼顾太子太傅一职,宋氏嫁给他多年,诞下两儿两女。幼女又是太后圣上亲封的三品离珠县君。旁人皆道,宋氏这山后半辈子,舒心的不知要旁人用几辈子才换的过来的福分。 然,唯有宋氏自己知晓,她身为一府主母,料理府中诸事,却是旁人瞧不见的艰辛。将这一切收尽眼底的薛绛姝,亦心疼母亲。 宋氏喜静,又注重规矩。比起薛绛姝的思永斋【注一】,主院里的气氛更压抑许多。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虽多,却是衣衫翩翩,鸦雀无声。 薛绛姝莲步轻移,等走近宋氏的桌案方才福一福身子,语意婉转的似啼鸣的杜鹃,“女儿给母亲请安。” “外头下火似的,还过来作甚么?”见女儿走了一头薄汗,宋氏心里一大紧的心疼,嘴上虽是薄斥几句,却掩不了眼底的笑意,“来母亲这里坐。”又一边厢吩咐,“去拿玫瑰露子给姑娘泡茶。” 薛绛姝温婉地笑,任由母亲替自己拂去额角的薄汗,“昨儿新得了两匹藕荷色云纹缎子,我瞧着这缎子必要给母亲裁衣裳才好看,便送过来给母亲瞧瞧。” 宋氏闻言失笑,嗔道,“瞧你,不过是几匹缎子罢了,母亲这里还少的了?还要你顶着日头巴巴儿地送过来。” “库房里是母亲的好东西,这却是女儿对母亲的一片孝心。”薛绛姝摇头,眉眼间的神色娇羞可嗔,“母亲只说喜不喜欢便是了。” “喜欢,姝儿送过来的东西,母亲都是喜欢的。”宋氏笑的合不拢嘴,“难为你有心,真是母亲的好女儿。” 得了母亲喜欢,她自然又流露着小女儿的呢态,忽又看到桌上摆放着各式账本,拿起一册略翻了翻,微微蹙眉,“原先这些琐事,素来是由崔妈妈、邓妈妈替母亲料理的,母亲只需等到季末再看便是了,今日怎么操劳起这些来了?” “还不是因着袁氏与你三妹妹?”宋氏提及此,忽然便摞下脸色,没好气地道,“前日三姑娘满了十岁的生辰,按着你父亲的意思,我一早便吩咐下人给他们院子里上上下下主子奴仆皆涨半个月的银钱,又想着你三妹妹如今到底是长大了,姑娘家该收拾得利索些,特地叫崔妈妈去我名头下的铺子里挑了好缎子、首饰,打算叫人给你三妹妹裁衣裳,好生弄一套行头。谁知东西送过去,袁氏又与人撂脸子,说什么当年你与你姐姐过生辰时,是好大的排场,如今到了她们家三姑娘那,又是我这个做主母的苛待了她们院子。 “这倒也罢了,一会子又闹出少了银钱的事,还想母亲能特地贪上她的东西,正赶上外头胭脂铺子进了新账,我也该瞧瞧,便连带着将府上公中的账本也拿过来瞧瞧,看是否有纰漏,也免得叫人使了绊子。” “辛苦母亲了,”薛绛姝连忙起身绕到宋氏的身后替她捶肩,斟酌道,“没给三妹妹弄上排场,原本也是父亲的意思,三妹妹年幼,未曾出过府,认识的姑娘朋友寥寥无几,父亲也是怕为三妹妹做生日宴席,若是没人前来捧场未免可惜,便从旁处多偏待着些。这么个理儿,袁姨娘不知道么?” “她能记得什么,亦或是你父亲未曾与她说清楚罢了。”宋氏合了合眼眸,懒怠斥责,“你三妹妹倒也罢了,不过是幼女,贪玩贪美些也无妨。袁氏也不是蠢笨人,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做样子装可怜儿,见你父亲这几日不在府上,在后院拿样儿罢了。倒是可笑。” 她忽然长叹,仿佛想起了如今提起依旧叫她心中结怨的旧事,总恨不得将自己的仪态也跟着丢了才好,这般计较道,“我时常是不明白,当年你父亲与你祖母到底是看上袁氏什么了,只是因着容貌秀丽便抬了做贵妾,倒是打破了府上的规矩。” 只因薛渝曾任礼部尚书的职位,宋氏又是大家出身,故而这府上是极为重规矩的,莫说是主子,便是各院的下人们也没有越礼的时候,相比之下,袁氏的身份与处事德行倒的确是独树一帜。薛绛姝垂了垂眼眸,问道,“女儿曾听二婶婶说过,袁姨娘从前的出身可不低,纵然如今败落了,家中仿佛也是有亲眷是在朝中做官的,长辈们之间似乎也与祖母的母家有着百转千回的亲戚关系,倒不算落魄。” “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解的缘由。”宋氏叹气,道,“袁家虽败落,不过袁氏的兄长如今还担上一个官位,怎么的也算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姑娘,如何眼皮子就浅到这种地步。三姑娘跟着她,是学不着好了。” 薛绛姝闻言思忖一瞬,转过身来,“不如叫三妹妹跟我去学堂罢。如今她也大了,也该跟着先生念些书,学些技艺,总是要出去见人的。” 宋氏闻言颔首,停顿一瞬,又质疑道,“苏先生素来傲气,教的学生又皆是如你这般的身份,能愿意待你三妹妹么?” 薛绛姝抿唇,“这还需女儿先探一探苏先生的口风,不过女儿知晓,苏先生虽有一身傲骨,这也不过是对着外人罢了,她待学生们素来是和蔼的。三妹妹也不是调皮的主儿,多个人旁听,苏先生应当不会怪罪。若是苏先生不喜,不如请个女先生到咱们府上教书,如今二婶婶家的两个妹妹也到了入学的年纪,便让家里的姐姐妹妹们一同在府上私塾念书,也总比一直窝在后院的强些,至于支给先生的银钱只从公中出便罢了,母亲觉得如何?” “我的姝儿果然最懂事,难为你用了这么多心思,”宋氏闻言颇为欣慰,拉过薛绛姝的手拍了拍,“你长大了,也立事了。” 薛绛姝倒是被夸赞的有些羞愧,忙垂眸笑道,“母亲捧杀我,这点小心思,还不是被父亲母亲惯出来的,没有丢脸便已是万幸了,断断说不出外院去。”又翻了翻桌案上的账本,连忙合上,扶着母亲的臂弯撒起娇,“我瞧着母亲看了半日的账本,眼睛都熬红了,等上几日看也能如何,总不急于这一时。” 宋氏又叹气,眉眼间的神色无可奈何,“一大家子的事,你父亲与祖母素来是只看后果,不过手的。我自己混的过去,旁人口中可不依不饶,你二婶婶她们总以为执掌公中事务能捞一笔油水,倒是不想想要费多少心思,有一点做不相应了,便总有叫人拿捏的错处。”她抬手抚上薛绛姝的发鬓,怜爱道,“从前你长姐未出阁时还时时帮衬着母亲,等你再长大些,母亲也教导你管家的事宜,你也能像你长姐一般,帮母亲分忧了。” 薛绛姝闻言大惊失色,忙躲道,“母亲可别拿这话来唬我,我素来懒怠,是最最不愿管这些事的,从前只看着母亲与长姐忙碌,我便已觉得心焦,何况如今母亲还想着叫我亲自动手,母亲可饶了我罢,只当我蠢笨就是了。” “瞧你这孩子说话,”宋氏嗔怪,“口无遮拦的,这般贬低自己的姑娘,天底下也只有你一个了。” 薛绛姝笑道,“那还不是母亲惯坏了我,我在外头是不敢越矩的,然而在母亲面前,自然不必在意这些。” 母女二人说说笑笑,房里倒是难得地添了一阵热闹。忽然有下人在帘子外福身传信,说是薛渝的马车如今已经在府门外停下了,只等下马进府,薛绛姝忙起身,一时竟是连仪态也顾不得,“父亲回来了,我可得去迎他老人家。” 宋氏微笑,“知道你与你父亲亲近,不知道的还当是怎么了。瞧你这般上心,按理而言,可不得先回去更衣焚香再出来见人,规矩竟用在无用功上。” 薛绛姝吐舌,仿佛淘气被抓了包儿的稚子,“若是赶得及,女儿回去来那么一遭儿,倒是最好,谁让如今父亲的腿脚快呢?”又上前揽过宋氏的手,“母亲与我一同去罢,咱们一同去前门迎父亲。” “我?”宋氏闻言一愣,旋即摇头,喟叹道,“我倒罢了,只是你们几个小孩子必定闲不住,故而赶这个场,我倒是不急,左右晚膳时便能见着你父亲。” 薛绛姝闻言微微凝眉,转瞬又换过一副笑脸儿来,愈发揽紧宋氏的手臂,循循劝道,“母亲这话可不妥,您与父亲举案齐眉,那般情深,分离数日又怎会不想念。既是想念,又怎坐得住?母亲可别唬我,只与我一同去罢。看了半日的账本,若不歇下夜里又该闹头疼,这会子只当是出去透气宽心罢了,快与我一同去罢。” ------------ 第二章 宋氏经不得她磨,几个回合后连忙答应着起身,有下人执伞引路,母女二人这才相携前去。 到底是耽搁了些时候,她二人到正门口时,薛渝与薛绍兄弟二人正从马上下来,二房的于氏带着一双女儿上前迎薛绍,一家人欢欢喜喜,正是热闹。大房这边,却只有袁氏带着三姑娘薛如意殷勤候着,这一相比较,薛渝的脸色未免有些不好。 不过碍于二房与府中的女孩儿们皆在,薛渝倒不好当场发作,只见爱妾满目欢喜之色,顿时气也消了一半儿,颔首道,“罢了,这便进府罢。” 又打量了薛如意一番,颇为欣慰,“如意过生辰的时候我不在府上,不过这一回为父带回了不少礼物,权当补偿你。” 薛如意忙欢喜谢礼,还想着再说上几句,二房的四姑娘先笑道,“大伯带回来的礼物是只单单给寿星的,还是人人有份儿的?” “自然是人人有份,”薛渝笑道,“都是薛家的姑娘,还能少了谁的不成。” 五姑娘扬眉,“旁人倒也罢了,我只好奇大伯父会给二姐预备什么,前日我与二姐姐掷骰子顽,二姐姐输了,还答应我若这一回父亲或是大伯带回来分给姐妹们的礼物,她那一份儿尽数归我了。” “瞧你这一回可算坑了人,得意的模样,”薛绍失笑,抚了抚幼女的头顶,问道,“说起来,二丫头怎么没出来迎接父亲与二叔,今日天热,那丫头怕是贪凉睡午觉罢。既是如此,二叔此行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儿便没有她的份儿了。” 众人欢笑,薛如意暗地里转了转眼珠,才要张口,便听得背后传来少女清凉的笑声,薛绛姝扶着宋氏慢悠悠跨过门槛儿,揶揄道,“那我可要让二叔失望了,我这就来了。” 她步步生莲,上前福身,“长辈已到,绛姝却姗姗来迟,当罚。如今倒先请父亲与二叔进府,等洗过风尘,绛姝自当赔罪。” “合府里就属二丫头的嘴甜,”薛绍闻言倒先失笑,抚掌道,“纵然我方才有气,如今也没有了。” 四姑娘笑道,“二姐姐素来如此,不过为何方才不过来,耽搁这么久?” 薛绛姝微微勾唇,扯谎倒是不眨眼,慢条斯理地道,“父亲与二叔此行虽不远,却也是经历了几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祖母听闻父亲与二叔回来欢喜,故而母亲一早便吩咐下人预备接风席,父亲用的膳食,母亲素来是不放心经旁人之手的,早忙着预备着父亲最喜用的茶水点心,我瞧着母亲一人忙碌倒不忍心,便陪着母亲,这便耽搁了。还请父亲与二叔不要见怪。” 薛渝闻言心下得意,方才自觉在二房面前矮了的那半截心思如今又尽数被这话填满,再看宋氏,直认定“小别胜过新婚”,有这般贤惠温婉的妻子,实在是他的福分。见宋氏上前,夫妇二人相视一笑,薛渝拍了拍宋氏的手,颔首安抚着,“辛苦你了。” 薛绛姝勾唇,仿佛未曾瞧见袁氏与薛如意眼中的嫉色,锦上添花,“父亲与二叔今日回府的消息早传入祖母的房里,这会子祖母该等急了,还请长辈们进府歇息。” “如此立着说话,也确实不成体统,”薛渝薛绍闻言颔首,一大家子慢慢悠悠进府,直奔到后院儿老太太房里请安去。 薛家老太爷福薄,去的早,这一家子里里外外原先皆是老太太一人撑着,前半辈子受了不少的苦,如今已是花甲之年,总算熬到了享福的年纪。 见儿子回来,老太太高兴,当下便吩咐今晚接风宴就摆在她房里,说是一家子聚在一处热热闹闹的,她瞧着也好有胃口。 薛家规矩多,遵“食不言寝不语”,一直到用过晚膳,屋里除却老太太的龙头拐杖砸到地上的闷响鸦雀无声,直等到用过茶,下人收拾妥当,老太太才问道,“你们兄弟今日回京,老大可曾先去宫里头问过安?纵然是私行,回来后若不先去点卯,只怕不好。” 薛渝颔首,“回母亲,儿子自然是去过的,圣上还问儿子给母亲带一句好,方才是儿子疏忽,倒将此事给忘了,险些误了圣上的意思。” “此话当真?”能得一国之君的记挂,无论是否有心,都足以叫老太太扬眉吐气,再显贵圈子里拿捏做福的。薛老太太闻言甚至还欠了欠身,眉开眼笑了好一阵儿,才道,“咱们府上也有一事,前儿宫里头来了贵人,说是再过半月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辰,圣上与皇后娘娘相敬如宾,说是为了讨皇后的欢心,在宫里预备了酒宴,请京中各府的姑娘们进宫赏花去,这帖子昨日送到,我还想着呢,赶巧你们兄弟二人就回来了。老大,你是一家之主,此事正好也问问你的意思。” 薛渝忙道,“事关女眷,后院的事还是母亲做主较好,母亲如今中意了谁?” 老太太思忖一瞬,道,“二丫头是离珠县君,自然是要进宫的,二房的四丫头五丫头,如今年纪尚小,倒是可有可无。不过若是如此,二丫头一个人进宫赴宴,孤孤零零的未免单薄,这三丫头…” 她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语意,眼神于不经意间扫过屋内众人的神色,倒像是酒足饭饱过后赏戏一般,观赏着每个人的神色。 长辈们不开口,四姑娘五姑娘抿唇摆弄着指尖,薛如意却已然有些坐不住了,一会儿垂眸一会儿抬眼打量老太太与薛渝的神色,她心里有着跃跃欲试的心思,却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轻易去不得大场面,老太太如今故意顿住,就是拿这话来糊弄人呢。 进宫去赴皇后娘娘的寿宴可是得脸又新奇的事,倘若二房的两位姑娘也忽然得了兴致嚷着要去,那三个皆是嫡出,纵然自己握着父亲与祖母的疼爱,在这外事上,终究还是无用的。 她与袁氏换了眼神,母女二人皆于不经意间欠了欠身,妄图暗示薛渝早些做主答应。 薛绛姝挑眉,早已将这一切收尽眼底,见薛如意已蠢蠢欲动,她微微勾唇,忽然出声,“祖母,依绛姝的愚见,便叫三妹妹跟着我一同进宫去罢。” 众人一惊,老太太更是讶然倾身,又追问道,“二丫头是这般想法?” 薛绛姝起身笑应,“回祖母,三妹妹如今大了,也该多出府去结交朋友、见见人事了。此回皇后娘娘下到咱们府上的帖子未曾言明哪位姑娘的名号,那便应当是欢迎薛家上下所有姑娘的意思。我与三妹妹亲近,姐妹二人结伴进宫去,遇了什么事也好有照应,四妹妹五妹妹也是如此。” 这些小辈里到底还是薛绛姝说话有几分压人的情面,四姑娘五姑娘闻言报之以微笑,显然是极感谢薛绛姝的周旋。薛如意倒是一愣神,一时之间倒自觉摸不清薛绛姝的套路。 老太太闻言倒乐得开怀,难得地摞下手中的佛珠串儿,连连夸赞道,“二丫头此言有理。府里的这几个姑娘还就都爱听二丫头的话,有这做姐姐的带头,我这把老骨头倒也可安心偷会儿懒了。宋氏,你可有功,教导出一个韫欢倒也罢了,连二丫头都教的好。” 老太太一高兴,倒是连宋氏也一道儿夸赞了。 宋氏起身谢恩,果然见得了老太太夸赞后、连丈夫瞧她的眼神里更添了许多情谊,有一瞬只叫她以为两人又回到多年前新婚燕尔的时候,不由得叫她心里一阵感慨。 一家子又陪着说了几句话,见老太太已然面露倦色,众人倒识趣,忙起身告辞。 薛绍与于氏素来恩爱,一早便牵着两个孩子回房温存去了。袁氏虽有心上前邀薛渝去她的房里歇着,奈何如今薛渝正舍不得委屈了宋氏,小别胜过新婚,出了院门便与宋氏回了主院,倒将一脸委屈的袁氏与薛如意丢在原处,心里虽嫉恨,如今却也只能默默绞着手中的绢帕,不敢嚷出声来。 薛如意瞪眼,才要开口,冷不丁地听见背后传来薛绛姝的询问声,二人忙转身,便见薛绛姝立在门槛儿后,讶然挑眉,“三妹妹与姨娘做什么呢?” “倒、倒没什么,只想着要回去歇息了。”薛如意忙欠身答应,一副怕极了薛绛姝的神色,“二姐姐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薛绛姝一愣,旋即微笑道,“祖母已安歇,我自然也是回房了。天色已晚,三妹妹与姨娘回去也早些歇着罢。” 她慢慢悠悠挪开脚步,往思永斋走,袁氏与薛如意倒仿佛是矮了一头,见她走过来忙侧身恭送,直到薛绛姝走远了,也未曾缓过神来。 倚翠借着换手拿伞的功夫回头一瞧,不由得撇嘴道,“都说做贼才心虚,袁姨娘倒也罢了,回回三姑娘见了我们姑娘都仿佛是做错了事被姑娘当场抓了包儿似的,如何就怕到那种地步。” 薛绛姝不语,侧眸打量她,示意她说话失了分寸。拂冬笑道,“与其说是三姑娘怕我们姑娘,倒不如说她是怕你罢,瞧你那张嘴太能说了些。” “跟着姑娘,我若再蠢笨,可就真成朽木了。”倚翠忙回嘴,又问起薛绛姝来,“不过,姑娘今日为何这般好心?” 绛姝挑眉,顿住脚步,“何出此言?”又与拂冬笑道,“瞧你说我今日好心,好似从前我薄待了你似的。”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倚翠忙道,“奴婢只是不明白,姑娘方才为何做主邀三姑娘一同入宫去,四姑娘五姑娘倒也罢了,三姑娘素日对您可未必尊敬啊。” 薛绛姝闻言轻笑一阵,忽然问道,“薛家后院儿谁做主?” 倚翠一愣,忙答道,“自然是老太太与夫人。” “这不就是了,”薛绛姝淡淡道,“老太太宠着,纵然我不答应或是不开口,难道三妹妹便去不上么?我不过是卖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 倚翠仍旧愣神,拂冬道,“老太太疼三姑娘,这是合府上下皆知道的事,你如今怎么忘了?” 倚翠道,“我虽知道这个道理,不过进宫赴宴可不同寻常,三姑娘的出身,当真能进宫去?” “连长辈们都不在意这个,你又有何抱屈的。”转过长廊,不知是走乏了还是心中有气,薛绛姝轻叹一声,道,“祖母若是当真要为了家里的面子,早便做主谁进宫去了。四妹妹五妹妹虽小,却也不妨事。何况只我一人,还有枕寒表姐陪着,又谈何孤单。祖母偏等到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儿谈起此事,为的不过是怕人说她抬偏心罢了。既然祖母抛出这个人情来,那我便顺势接了,免得父亲与母亲为难,祖母也乐的高兴,她总是我三妹妹,我这做姐姐的,又怎能欺负她去,便遂了她的愿罢。” 倚翠颔首,倒不在多言,服侍着薛绛姝回了院子,敛秋正吩咐着下人掌灯换茶,见薛绛姝回来,勾唇笑道,“姑娘一早要写字,说今儿能抄两页佛经去,还叫奴婢收着,折腾了一日,姑娘怕是都忘了。” 薛绛姝连连摇头,“原本我是打算看过母亲,下晌回来写的,谁知父亲回来,在祖母的房里一耽搁,便是大半日。我今日可乏了,你且留着,说不定一会子更衣后,我又得了兴致。” 敛秋接过她的手绢扇子,追问道,“姑娘今日怎么这般欢喜?倒像是得了好东西似的。” 她又摇头,将方才在院子外头的架势又端出来,长吁短叹,“好东西可没得着,你是知道的,前儿玩骰子时,我可都把好东西输给了五妹妹,今日是没我的份了,不过除却这个,今儿确实又得了旁的消息。” 敛秋闻言不解,看向拂冬。拂冬忙道,“半月后是皇后娘娘的寿辰,皇后与圣上在宫里办了赏花宴,下帖子到咱们府上,请姑娘们进宫去赴宴。” 敛秋闻言讶然,“这是好事,可要比二位老爷带回来的礼物好的忒多,不过姑娘如今倒该筹谋进宫时预备什么贺礼了。” “这正是我愁的地方,”趁着拂冬为她拆发鬓,薛绛姝惬在酸梨木雕菡萏纹样的贵妃椅弯里,将娥眉皱成一团,长叹道,“宫外再新鲜贵重的贺礼,皇后娘娘皆是见过的,送了无趣,若是我在宫外挑的寻常玩意儿、或是拿自己绣的屏风做贺礼,这些也必定先被那些贵人们盘算过,我再送,便是既不出彩还落人口舌。这倒是难题了。” 拂冬笑道,“姑娘是县君,一举一动皆有许多眼睛盯着,就连送的礼也势必要遭人点评的。不过,”她停顿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摞下手中木梳,抚掌道,“姑娘的画好,字也写的好,不如,姑娘便作一幅画送给皇后娘娘做贺礼罢?” 敛秋闻言倒先摇头,“京中才女众多,除了姑娘,旁人也会,也是一样不出彩的。不如…” 她才要出招,忽见薛绛姝起身,青丝拂落,连带着拂冬手中的黄杨木梳也被刮落到椅子后头,她抚掌笑道,“我倒有了主意,拂冬姐姐,这主意倒多谢你提了醒儿。” 拂冬闻言挑眉,“听姑娘这话,敢情儿是要作画了不成?姑娘打算画什么?” “画什么,我还得细细斟酌,左右还有半月,这倒不急,”薛绛姝笑道,“未到那一日,可不能外传,府中的姑娘若是问起,你们只当不知道。” 拂冬敛秋忙应,一时倒不再提此事,从偶从服侍着薛绛姝更衣歇息,仿佛果真不知一般,哑然无声。 ------------ 第三章 自这一日起,薛绛姝便甚少出院门,除却每日按规矩去后院老太太房里与母亲房里请安,其余的时光皆被她在自己院子里打发,就连四姑娘五姑娘来寻她掷骰子看琴谱,她也懒怠招呼。 府中后院人人笑谈,薛绛姝是要在皇后娘娘的寿宴上大展身手了。 她不理会,有人却是等不及。薛如意头一回预备出门,还是进宫赴皇后的宴席,未免心惊胆战,得知薛绛姝似乎胸有成竹,她与袁氏倒是动了不少的心思,时常以请安之名前来思永斋探薛绛姝的口风,不过院子里的下人们嘴皆严,倒是白费了她们一番功夫,终究未曾探听出半点虚实。 时光荏苒,半月的日子不过转眼便到,等到了宫里的赏花宴开始那一日,薛府里的姑娘一早便收拾妥当,由着丫鬟抱着各自预备的贺礼,府门外备好了进宫去的马车,只等进宫。 薛绛姝是县君,既是跟皇亲沾上了一点边儿,自然有宫里的马车前来接她,八宝华盖车四角皆挂着玉坠铃铛,行走间铃铛清泠作响,悠悠扬扬如同仙乐,四周车壁上雕刻海棠、芙蓉的花纹,连脚下踩的软凳,也是用南绸制成,果然应了民间传言,“离珠县君乃皇室钦定的贵人”,就连出行的架势也远超于旁人。 她自然上了前头这辆车,四姑娘五姑娘是双胞,姐妹二人亲近,自然做同一辆宽敞的马车,三姑娘薛如意只剩下单单做中间一辆车的出路,比之姐姐的华贵马车,再瞧瞧自己的,心里未免觉得不甘,抿了抿唇,“母亲,我想与二姐姐坐同一辆马车。” 宋氏闻言一愣,旋即缓过神来,颇为无奈,“这不妥。你二姐姐的身份较高,自然是不坐咱们府里的马车。府里你父亲给你预备下的也不差什么,赶紧上车罢,免得误了进宫的时辰。” 薛如意却蹙了蹙眉,仍旧不甘。才要张口,五姑娘先挑帘,探头问道,“三姐姐是看二姐姐的马车华丽,故而瞧不上咱们府上的东西了么?” 她忙摇头,“五妹妹冤枉,只是我有些怕冷清,四妹妹五妹妹坐一辆车,我也想着与二姐姐亲近些罢了。”说话时,甚至微微蹙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五姑娘暗自撇嘴,摞下车帘子一瞬,又探出头来,“三姐姐若果真怕冷清,不如与我们挤一辆车如何?左右马车宽敞,容得下好些人呢。” 她心下一紧,登时为难起来。于氏也微微蹙眉,呵斥道,“胡闹,一家子挤一辆车进宫去成何体统?三姑娘坐中间那辆好的罢,快别耽搁了时辰。” 这一回她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众目睽睽之下,她若再胡闹,人人皆会以为她眼皮子忒浅,传到父亲与祖母的耳中,于她只怕不利,又怕父亲与宋氏若是恼了,不许她进宫,岂非前功尽弃。 只是她到底又舍不得心里的那点子执念,仍旧拿眼睛盯着前头薛绛姝的马车,慢腾腾往自己的马车上挪动,故意磨蹭着。 车夫虽不悦,却也不敢催促。好容易等这位三姑娘坐上了马车,一行马车才渐行渐稳,往皇宫的方向赶去。 许久,马车到了武阳门外,各自的丫鬟扶着个人下了马车,见宫墙高耸、檐壁扬入云端,日光落于屋檐的琉璃瓦上灼灼生辉,流光溢彩,夺人眼眸。 她的心里攸然生起一股艳羡之意,再见前头薛绛姝被人扶着下车,风姿绰约,又有几位旁府的贵女迎上前说笑,心里登时又怨恨了几分。 人比人,果然生来便是不同的。 这皇宫,薛绛姝自小便跟着父亲或是祖母来过几回,故而瞧着并不似旁人一般觉得亲近或是惶恐,见另一女孩迎上前,薛绛姝忙笑,“见过枕寒表姐。” 来人是宋家二房的长女、宋枕寒。 宋枕寒的容貌随了她父亲,长眉入鬓,凤眸含冰,虽是女眷,周身上下却尽是一股武将杀伐决断的气势,在京中得了一个“冰山美人”的雅号。 往日里她虽客气,然而这笑容尽数不达眼底,冷如冰霜,如今见了薛绛姝,自然换上亲和婉转的笑意,迎上前道,“我方才还念叨着你何时才能到,我好在宫门外等一等你,谁想你竟不经念叨,这就来了。” 薛绛姝忙笑道,“我说方才怎么觉得耳后有些热,原是表姐念叨我。” 姐妹二人笑容晏晏,薛绛姝一一见过上前见礼的各府贵女,又将薛如意引荐给众人。 薛如意心里窃喜,忙以自认最合规矩的礼数见过众人,只当是能结交几位贵女做闺中密友。不过转瞬,待四姑娘五姑娘上前,众人的目光自然又被这一对双生子引去,个个儿仿佛得了珍宝似的,围着姐妹二人打转,倒仿佛未曾见过薛如意此人。 薛如意的脸色未免又沉了几分。 隔着远远儿的,宋枕寒低声问道,“你家三姑娘怎么也跟来了?这种场合,老太太与姨父也答应了不成?” 薛绛姝道,“到底大了,纵然身份与咱们不同,好歹也是薛家的姑娘,万没有我与四妹妹五妹妹进宫,只薄待了她的道理。若是传出去,岂是好名声。与其叫她在家中抱怨,倒不如将她也带出来,只当见着世面就罢了。” 宋枕寒摇头,“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今日的场合,未免不妥。你只瞧瞧今日进宫的贵女,除了皇后母家的亲戚、永定侯家的偏房姑娘进宫,还有哪一户贵女是庶出?便是永定侯府的庶女,身份也是超于咱们的。你又见过哪一家的嫡女,会愿意与三姑娘交好的。只怕她心高,却又被旁人奚落,回去记恨你呢。”又扬了扬下颚,“你瞧,如今有几人搭理她?人人皆去瞧那对儿双生子,将她扔一边儿去了。” 薛绛姝望去,果然见薛如意一人立在马车前垂首,周遭竟是连一人也没有,委实可怜。她微微蹙眉,良久方才喟叹,“这种情形,我知道,她也应当明白。只是她自己心里愿意跟出来,也总不可一辈子将她锁在府中。既是我薛家的姑娘,旁人不愿搭理,我还能薄待了她么?至于谁敢故意挑事,当着我的面儿,未必有几人如此嚣张。我领出来的妹妹,岂有叫外人欺负去的道理。” 宋枕寒闻言失笑,继而摇头道,“除却妙常长姐,你如今也有了做姐姐的模样。罢了,如今你也别与我在此处闲谈,还是赶紧进宫去给皇后请安罢,去的晚了,总是不好。” 众人这会子也各自见了礼,热热闹闹的,便也随着人潮进宫去做客。 薛家的姑娘是皇后下懿旨钦点的,自然要先去殿前觐见。大周皇后出自永定侯沈家,年轻时便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如今虽上了年纪,却保养得体风韵犹存,与人说话时和颜悦色,端得是母仪天下的德行举止。 薛绛姝与宋枕寒在前,领着其余三人随女官进宫,依礼叩拜,给皇后贺寿。 “快些起来罢,”皇后笑道,“你们表姐妹果然亲近,总是一同进宫来。”顿了顿,又打量二人身后的几人,“今日薛家倒是热闹,人到全了。” 薛绛姝闻言忙应,侧身引荐,“回皇后娘娘,这是臣女的三妹妹如意,今年方十岁,进宫来给娘娘贺寿,讨一讨娘娘的福气。” 薛如意忙深深福身施礼,语意清泠如山间莺啼,意图叫皇后多多留意。 皇后只微笑颔首,依礼吩咐起身,并未有太多的留意。待见到四姑娘五姑娘时,目光便又热切了几分,忙问道,“这便是你们府上的双生女儿?快上前叫本宫瞧瞧。” 薛绛姝忙道,“左手边儿的是臣女的四妹妹婳祎、另一位是五妹妹婉玗,也进宫来为娘娘贺寿。” 姐妹二人忙福身请安,两张相同的脸,神色皆无差别,皇后看的心生欢喜,抬手招呼她二人上前,一手拉着一个打量一番,微微笑道,“连笑容都是一样的,有这么一对女孩儿养在家中,实在有趣。你们薛家必定日日皆是欢声笑语。”拉着两人的手便不松开,实在是爱极了双生子的模样。 侧座的华服少女闻言笑道,“可惜了,薛家的四姑娘五姑娘一来,连素来得母后青眼的离珠县君如今也算是‘失宠’了,更不提旁人。如今薛家一枝独秀,本宫与枕寒姐姐,可谓是同病相怜了。” 薛绛姝闻言还未来得及言明,宋枕寒也笑,与少女一道儿揶揄道,“臣女瞧着也是这般光景。不如五公主随臣女去猎场罢,只将姝妹妹一人扔在这儿,看能闹出什么名堂。” 五公主闻言抚掌,早便进宫随五公主落座的永定侯府姑娘们闻言也跟着笑,只是各自的笑意不达眼底,但笑不语。 皇后倒是失笑,薄嗔了几句,将话头儿又转过来,自然还是三句不离薛家二房双姝,又追问着年纪,赏了不少好东西,一行人其乐融融,虽未曾将薛如意落下,却终究未曾有人特地提起她。 相比于二房双姝,她未免是受了薄待。 眼见着薛绛姝宋枕寒与五公主交好,薛婳祎薛婉玗也因着样貌形相同深得皇后的喜爱,只自己冷冷清清一人,薛如意在心里盘算一瞬,衬着五公主叫人重新换茶时,起身送上贺礼。 待宫人徐徐展开,呈现于众人面前的是她亲手所绣的富贵海棠图,花色艳丽,花畔旁屹立一人,看不出容貌,但瞧着衣裳颜色,应当是皇后无疑。 她上前盈盈福身,“曾听闻皇后娘娘喜爱堂,故而臣女绣一副海棠绢花,拙技献丑,愿皇后娘娘福寿安康,请娘娘笑纳。” 这幅绣品用尽了她的心思,纵然有许多残次不齐的留线处,但出自十岁女童之手,已算上品。何况礼轻情意重,光是凭她这一番真心,便足够叫人称赞了。 皇后自然是欣慰收了,之后又赏。四姑娘五姑娘这会子也奉上贺礼,她两个年纪更幼,能预备贺礼便已不错,自然又得了赏赐。 众人各自欢笑,独独永定侯府的偏房姑娘道,“旁人倒也罢了,臣女只好奇离珠县君预备的贺礼会是什么,人人皆道离珠县君才艳惊绝,尤其是那一手好画。瞧着县君的模样是胸有成竹,只是不知传言是否确实如此。” 宋枕寒闻言已蹙了眉尖儿,于不经意间审视过说话的姑娘,正待开口,见众人起哄,薛绛姝旋即起身从拂冬手里接过檀木盒子,由两名宫人握着画轴徐徐展开,入目的赫然是一副山水画。薛绛姝微微笑道,“皇后娘娘可还记得此处?” 那画上山水秀丽,仿佛天生便生在那绢布上,应当是世间无有。除却山水的精致秀丽,一簇海棠花畔旁还立着一素衫女子,衣裳首饰虽未必画的真切,不过已是十之八九的还原,而那容貌,赫然是当今中宫里的这一位。 永定侯府的嫡女沈瑶笑道,“方才薛家的三姑娘在锦帛上绣了姑母的样貌,如今离珠县君竟也以姑母作画,倒是赶巧了。” 五公主笑道,“既是撞上了,那么如今便应当比较高下。”又抚着下颚,微微蹙眉,“不过这画幅虽美,上头的景色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京中可还有这样一处仙境,竟是我不知道的?” 才要抬眼询问皇后,却见皇后如今竟已红了眼眶,涕泪连连。五公主被唬了一跳,忙起身上前,急色问道,“好端端的,母后怎么哭了,缘何因着这样一幅画而触景生情?” 沈家姑娘纷纷欠身,沈瑶还未开口,那位偏房庶女却已皱眉斥责道,“离珠县君到底是何居心?竟然在这喜日里惹得皇后娘娘恼火,该当何罪?” 更有急厉之言才要出口,却被沈瑶一个眼神制止,方才讪讪归座,只是于不经意间又瞪了薛绛姝一眼,已是暗暗记下梁子。 这功夫皇后方才止住眼泪,抚掌欣喜,“这倒是你们错了,本宫这是喜极而泣。此处风景你们自然不知到底在何处,这还是数十年前本宫尚未进宫时,与你父皇初时的地方,如今连本宫与你父皇都要忘了,何况你们。这数十年来,本宫在宫里蹉跎岁月,已是将外头的惊色忘了大半,只这处,如今再见,恍如昨日。本宫是欢喜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