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六个字 只有亲身体味后,姒启祾才真的相信,刻骨铭心的经历确实会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无尽的暗夜,惊雷之下,风雨大作。姒启祾就悬在暗中,看不见战友们,摸不着救生绳,不知道自己是该求死还是向生。 紧接着,恐惧就袭来了。明明承受过无数次,但他还是无法摆脱那不可遏制的颤栗,只能发疯似地去摸索,去找那根绳子,想割断它,结束一切。可他始终无法做到,最后只有放弃,等待天命,等待那一句仿佛来自苍穹的亲和而平静的声音:“没事的,别担心。” “没事的,别担心。”只要这个声音一起,不管姒启祾在梦中陷得多么深,都会即刻醒来,回到现实。 现实中,飞机穿越对流层时的颠簸和梦中的颤栗很像,但真实的感受反叫姒启祾安心。他看看左右两个陌生人,都紧绷着身体,意识到此时的他们可能比梦里的自己更恐惧,便笑了一笑,安慰道:“没事的,别担心。” 坐上出租车,姒启祾才想起开机。亲友们关切的讯息冲击得手机在他掌心中颤了好一会儿。姒启祾也懒得细看,随手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时选择了显示地理位置,就再也不去理会照片下一行行跳出的留言了。 得不到姒启祾的回复,又不敢直接给他打电话,姒家爸妈以及好兄弟张庭轩都转去问徐问心。徐问心只能耐着性子跟众人一一解释,说姒启祾就是去林芝看桃花了。可挂断电话,徐问心暗自长吁:多年医患成老友。八年来,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拿姒启祾怎么办。他能试的办法都试了,但并没有什么成效。八年前的那天晚上终究发生了什么,姒启祾的记忆始终是模糊的、零碎的,徐问心几次试图拼凑,总觉得是不真实的。 不过,当年的调查小组已把事故的前因后果都查清公布了。但徐问心知道,只要姒启祾自己想不明白,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就不能好透。这症候就像是江南三月的绵绵细雨,看来温柔恬淡,可只要一直下着,就证明头顶上永远叠着厚厚的阴云。徐问心唯一能够安慰姒启祾的,就是他的那句不紧不慢的口头禅:“没事的,别担心。” “没事的,别担心。”起初,姒启祾一直怀疑这六个字是徐问心趁着催眠时种在他的潜意识里的。但过了这么多年,他又觉得,即便徐问心的能力很强,也做不到如此的神奇。所以,梦中的六个字成了姒启祾最幽微的心思,从未跟任何人说起。 姒启祾再发朋友圈的时候,位置显示是墨脱县。徐问心想起五年前姒启祾同他提起过这地方,说那里刚刚修成了公路,是中国最后一个通路的县城,一个莲花秘境。徐问心不免有些担心,可想了许久,还是只给姒启祾发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遥望见南迦巴瓦雪峰的那一刻,姒启祾觉得时间变成了一个异形的魔方。日月在空中的交替,凝结成山上松林的苍黑和山底芭蕉的翠绿。雅鲁藏布江的水却似转动魔方的巨手,把每一个色块都推到不可思议的位置,结构出变化无穷、无止无尽的颜色。一切都在奔涌,可姒启祾的心暂停了,忘记过去,不念将来,只想留在这一刻。 姒启祾背着行囊,顺着江流向前行进,不求目的。一日走到一处村落,抬头只见山坡上一片蓊蓊郁郁,高得好像能戳破天际。他心坎一动,停了下来。 借住的地方是一户三代同堂的珞巴人家,两个孙子都在林芝打过工,会说汉语。姒启祾白天跟着他们干活,晚间陪着他们谈天,感觉就像是一家人。这夜围炉吃饭,姒启祾说自己想去山上看树,老大加达连连摆手,告诫他别乱跑,万一迷路可能会死在山上。 姒启祾呵呵笑着,说自己有数,不会走太远。老二哲达跟着摆手,比划着说山上有草豹,会伤人。姒启祾和他捣鼓半天,到底没弄清草豹是什么,但估计就是中型犬的体格,自认不算威胁。家里老人已经猜到他们在说什么,叽里咕噜了一通,反正也是不让姒启祾去的意思。 可第二天大清早,姒启祾就悄悄踏上了山道。刚开始的一段路很轻松,是当地人日复日、年复年踩踏出的结实而明晰的道路。可随着海拔的增高,道路渐渐模糊狭窄,落叶也越来越厚、越来越潮,踩上去都听不见碎裂的声音。 姒启祾浑然没有疲惫的感觉,一种欣欣然的心情化作脚底清风,推着他向着高树所在的山坡走去。 最终,姒启祾来到那片高树下。目之所及,都是擎天高柱,裹着苍老枯竭的树皮。树的下半截几乎没有枝杈,只在顶端伸展出翠劲的针叶,看上去就像一簇放大了无数倍的蒲公英花球。姒启祾在树下仰脖望了许久,忽见晴空中什么动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向着大树冁然而笑,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开。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轻松,姒启祾几乎是蹦着走的,一个趔趄差点在浅坑处绊倒。谁知这一绊,却把时间的魔方给摔破了。山风骤然而过,姒启祾在原地转着圈,满山的草木也跟着他转圈。他抬手看表,可表上的指南针和时针,竟都停了。冰冷的血从脚底直入心头,姒启祾的后脊背开始发凉,头发丝里也走着冷风。这种感觉很不好,像坠入了梦里的恐惧。他呆愣在原地,好似泥塑木雕,但脑海里的思绪又如江水奔腾:原来,八年前的那些人,就是这么迷失在山上的! 八年前,一群大学生到天台山搞户外活动却迷路了。有关部门就近调动派出所民警和消防员进山搜救,夜半时却突遭暴雨天气。最后,大学生们都获救了,可一个消防小组在后山悬崖出了意外,六个人,除了侥幸掉落崖上突岩的姒启祾,尽皆牺牲。 徐问心存着的那份病案记录里,姒启祾是凌晨获救,当夜醒来。那时他坚称,他和队长的救生绳连在一起,被崖上的树枝勾住了,一高一低地悬着。树枝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挂在下面的姒启祾想割断绳子保队长,但队长死死拉住了他,把他拖上了突岩。他说队长一定还活着,他是去救其他兄弟了。可很快就传来在千米崖底找到五名消防队员遗体的消息,姒启祾的记忆就此碎裂了。他开始认为,是队长割断了救生绳,保住了他。 半个多月后,事故调查小组提交了报告:暴雨导致山体滑坡,消防队的六人小组意外坠崖。而姒启祾所说的那根救生绳没有任何被切割的印迹,只有姒启祾那头的安全扣坏了。调查员们都认为,是安全扣的脱落导致了姒启祾和队长的二次坠落,而姒启祾幸运地掉在了突岩上,才保住性命。 事故发生后的一两年间,老百姓对这件事的关注点一直是那群大学生获救后竟没有任何感恩的表示,有的人甚至连消防队员的告别仪式都没有参加。再过一两年后,人们对这件事的兴趣已经被更多的新闻所替代。到如今,所有人都抬头向前奔了,唯有姒启祾,一颗心,停在了八年前。 八年来,除了深入心肺的自责,姒启祾还隐藏着一些愤怒。他的理智一直在劝自己,救人是他和战友们的天职,哪怕牺牲也应此生无憾。可他的真心里有一点怨愤始终在缠绕,叫他无法彻底原谅那些大学生。有时候,姒启祾真渴望这游丝般的念头能吞噬他,叫他心安理得地把一切罪责归咎给这些人,可他终究无法做到。正因此,他才把自己困锁在梦魇中,把八年的时间都锁在了那一夜。 今日,人间秘境里的这一趔趄,把时间的锁摔碎了。 漫长的血冷之后,姒启祾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暖气。他听见心花绽放的声音,脸上也绽开了笑,刹那间的解脱如南迦巴瓦雪峰般成了永恒,自觉死也值了。 正在这时,一阵窸窣声阻断了姒启祾失而复得的幸福。他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圆溜溜的脑袋正盯着自己,好似一只大猫。定睛再看,认出是个虎崽,体格已快赶上中型犬了。 姒启祾见小家伙虎头虎脑,很是呆萌,心里并没有一点害怕,反而有种说不清的灵异感,觉得这只虎崽是来给自己领路的。果然,虎崽迈着不太稳健的步子往前跑着,姒启祾就迈开大步在后面跟着。一个不高的土坡边,虎崽脚一滑,咕噜咕噜滚了下去。姒启祾的心一紧,几步跨了过去,从坡上跳下,却见虎崽正从落叶堆里翻身打滚站了起来。 虎崽歪了脑袋,望着姒启祾看。姒启祾也看着它,噗嗤一笑时,浑身的汗毛却都立了起来,一阵阴风从脚边打着旋地蹿了过去。姒启祾抬眼向前,数十米外,一个黑黄斑斓的影子正缓缓前移——那是一只猛虎,如无意外,该是虎崽的母亲。 姒启祾膝盖一松,几乎仰躺着倒下了。他勉力支撑起上半身,眼看着母虎步步逼近,却动也不敢动。母虎走得很慢,很稳,它的后爪总是一丝不差地交错着落在前爪的爪印上,在地上踩出一条排列有序的梅花印。 母虎在十米开外停住了,虎崽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在母虎腿上蹭了又蹭,藏在了妈妈身后。母虎则把铜铃样闪着金光的眼睛死盯着姒启祾,将他锁在了原地。 一瞬间,姒启祾的半生过往在脑海中闪过。他知道,只要自己微微动作,母虎就会纵身跃起,结束他微不足道的性命。姒启祾很怕,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他动了舍身饲虎的念头,觉得人生有如此结局也是可以坦然接受的。 人与虎对视了许久,姒启祾的体力有些支撑不住了。这时,母虎眼神一闪,投向了姒启祾的斜后方。姒启祾的眼珠子也随之转动,全部的意念都转向了身后——那是极其微弱的踩踏落叶的声音。 母虎略抬了抬下巴,注意力已不在姒启祾的身上。姒启祾竖起耳朵静听,沙,沙,沙,后方传来的声音很轻,越来越近。姒启祾暗想:这是什么动物,敢和老虎对阵?草豹?野牦牛?还是另一只老虎?如果真是这样,姒启祾倒宁可被眼前的母虎一口咬断动脉。如果自己成为两只猛兽争夺的食物,应该会被扯得四分五裂,就像警犬队的狗子抢夺毛绒玩具那样。 然而,最后落在姒启祾身边的是一只小巧的人脚。他万分惊愕地抬头去看,一个身着黑氆氇袍的女人像幽灵一样飘过,在姒启祾前面站定。双人两虎的对峙,犹如一幅镜像。 姒启祾听见一串温柔的“呜呼呼”的声音,母虎抬了抬下巴,也发出绵软的“呜呼呼”的声响,继而带着虎崽转身离去。云层裂开了缝隙,金光如雨,在林间洒下一块块的金斑,像是天地自然为山神退场特意准备的追光。 姒启祾的手指像耙犁似的插进了泥土,他抠着指头,在确认自己是活着的,是清醒的,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他仰望着那个如天神般降临,救了他性命的女人,对方回转了身,背光下只是一团黑影,却有一个亲和而平静的声音响起:“没事的,别担心。” 晴空里炸响惊雷,浮云从山巅边涌来,遮蔽了日光,白昼转眼就成了暗夜。姒启祾又被悬吊在空中了。但这回他没有任何慌乱,而默默地仰望着头上的黑空,看见一只手臂向他伸了过来。 姒启祾一把抓住了那臂膀,对方的手也握住了他的臂,彼此支撑着,依托着,将他向上拉拽着,带离了暗夜。他感觉自己就要看清那张脸了——无数次的梦魇后,他都想象过这场景,那是队长坚毅而刚硬的面庞。然而,流光一闪,落在姒启祾眼睛里的,却是一双黑亮的,如夜般幽深的双眸。 姒启祾又坠回暗夜中去了,没有队长的拉拽,没有救生绳的拉扯,他在崖壁上快速地坠落,不断增加的速度令他头晕神炫。继而又像是失重了,被空气托浮着,躺到了那块山崖突岩上,被拖进岩后的小洞里。有人正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水污泥,跟他说着“没事的,别担心”。朦胧中,姒启祾看到,就是眼前这双幽夜一样的眼眸。 “慢点起来。”这双眼眸看着姒启祾,将现实中腿软无力的他再次扶起。姒启祾下意识地捏了一下支撑着自己的那只臂膀,厚实的衣服里是结实的力,真实的触感驱散了一重又一重虚幻,他终于大梦醒来。 下山之时,天上的云与日一直在阴晴不定地变换。女人的脚步越来越快,她的身姿似豹子一样敏捷轻巧。姒启祾紧紧地跟着她,生怕她会随时缩进黑罩似的氆氇袍里,转而消失在密林中。 女人忽得停住了脚步,姒启祾反应不及,险些撞在她身上。正要问怎么了,才发现前方不远已是山林边界,村寨人家都清晰在目了。 姒启祾如释重负,忙向女人道谢。女人冲他一笑,道:“如果你想对我的救命之恩表示感谢,就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那只虎妈妈刚把领地扩散到附近,它也不愿意撞见人。在没有更好保护措施前,我不希望它们被这里的人发现。虽然珞巴族人很崇拜老虎,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愿意保护它们。更何况,边境上还有盗猎的。” 至此,姒启祾才有机会真切地看清女人的面庞。那是一张因风吹日晒而呈麦色的素颜,浓黑的眉眼带着奕奕的神采,是大山里才能养出的天然与野性。她的声音也有些低沉,但和缓而坚定的语气,像极了寄宿人家里的老祖母,只要开口,就是家里不容置疑的主人。 也是,比起姒启祾这个过客,她才是这座山的主人呢。姒启祾看着她,暗想:她也就三十出头吧?八年前也就是个成年不久的毛丫头。深居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中的偏远小县外的小村寨,就算那时的她能穿越重重山岭外出打工,至多也就是林芝、拉萨,她怎么可能去到千里之外的天台山?更不可能半夜三更地跑到悬崖上救自己。 “你怎么了?”女人问道。 姒启祾回过神,讪讪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毕竟,今天是我犯了错。” 女人笑笑,很是欣慰的样子。 二人一同回到村寨,达加已迎面走来。他大声嚷嚷着,说再见不到姒启祾,可就要召集男人们进山了。女人上前几步,同他哔哔叭叭地讲了一通,转头向姒启祾笑道:“达加说,你可不要再乱跑了。你一个外来的客人,出了事情大家都很麻烦的。要是冲撞了山上的神灵,他更担当不起了。” 姒启祾的脸红到耳根,只能连连道歉。女人又同达加说了几句,令他露出了喜悦的神情,随后和众人道别,转身走开。姒启祾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直到她走出了十多米远,姒启祾才放声喊道:“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得记着你!” 女人回转身,看着姒启祾,笑了一笑,飘然而去。达加在旁呵呵着,叽咕了一个词语。姒启祾“啊”了一声,达加又认真地说了一遍,奇怪的语音让姒启祾觉得那应该是一个美丽的珞巴族女子的名字,又或者是门巴族的。可要是用汉字语音去标注,姒启祾想记作:阿初。 ------------ 第二章 心念一动 夜里,天上降下暴雨,捶得大地哗哗作响,犹如天神在擂鼓。姒启祾却睡得酣透,八年来,这是第一个没有服用安眠药而摆脱了梦魇的夜晚。等他等睁开双眸,见到窗外的天光时,便忽然想家了。姒启祾知道,这一场漫无目的旅行,这一段迷梦样的人生,终于到达了终点。他的人生时钟,可以重新转动了。 听说姒启祾要走,达加便领着他在村寨里打听有没有去县城的顺风车。二人正倚在篱笆边同一个牧民说话,姒启祾忽觉得天旋地转,像是犯了低血糖,可转而又没事了。达加和牧民也晃了晃,但他们反应了过来,彼此看看,同声问道:“是地震了吗?”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尖叫,呼喊声叠起。一匹大黑马不知从哪里奔了出来,在道上横冲直撞、马背上有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他正拼命地想要勒缰,可受惊的马儿全不听指挥,尥着蹶子狂奔。 姒启祾和达加都冲了上去,想要救下孩子,但高扬的马蹄让他们无法近身。马儿猛甩了肥硕的身躯,孩子被高高地抛起。姒启祾的眼睛追着孩子在空中划过的弧线,纵身一跃,将孩子抱进怀中,随即蜷缩了身子当做垫背,一起摔在了地上。 肌骨与大地撞击的一瞬间,一股沉闷的疼痛在体内炸裂,迫使姒启祾松开四肢,孩子也从怀中滚落一旁。这时,大地又抖动了起来,摇晃中,姒启祾看见马儿就在身旁发着狂,高高抬起的蹄子一次次砸向地面。他奋力翻动了身体,把孩子揽入怀中,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马蹄下。 听天由命的刹那间,马蹄重重地砸在了姒启祾脑袋旁,溅起的泥土打在他的脸上,耳朵里是嗡嗡的声响。姒启祾甩了一下头,眼底闪出一团眩光,光芒的中央,是已经站定了的黑马,马背上一个青黑的人影。姒启祾知道,那是阿初。 在莲花秘境里,三级以下的地震都不值一提。可外来的客人为救孩子受了伤,很快就传遍了村寨。大家纷纷涌来探望,躺在床上的姒启祾后背生疼但意识清醒,但有些社恐的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热情的场面,只能装作昏睡。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终于安静了,姒启祾眯了个眼缝看,发现阿初正笑着看他:“都走了,你可以醒了。” 阿初说姒启祾应该是骨裂了,按道理要送去县医院看,可地震导致山路部分坍塌,路上实在不安全,时间也不能保障,只能暂时留在村寨里静养。姒启祾嗯嗯着咧嘴傻笑,撇头看窗外,天色特别得好,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清蓝,像大海。一大片的云层悬在头顶,犹如海涛鱼鳞。 姒启祾问那是不是地震云。正在做饭的阿初抬头看了一眼,说她不太懂。姒启祾再看看屋里晾着的、悬着的草药,又问这里是不是卫生所。阿初却说这是她的家,因为她曾跟藏族的曼巴学过些医术,所以偶尔也给村寨里的人治个感冒发烧。 姒启祾忽然觉得挺奇怪的,早起时明明归心切切,怎么这会儿又不想走了。但他又很清楚,不想走的原因不是身体上的伤痛,而是他莫名其妙地就愿意留在这儿,这样躺在床上,和阿初一起自然而然地消磨时间。 姒启祾不想这么相对无言,便问:“你的名字,是珞巴语还是门巴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汉语应该怎么写?” 阿初头也不抬:“名字就是个音符,怎么写都行。” 姒启祾有点失落:“那我就叫你阿初吧,汉字初一十五的初,哦,初心的初,初识的初,都是第一次的意思。来墨脱,我经历了不少第一次呢。” 阿初同他笑笑,开始烙饼。 姒启祾有点瘪气,但还是不甘心,转而又说:“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姒启祾。姒是女字旁,右边是“以为”的“以”;启就是“启发”的“启”,祾是把“凌晨”的“凌”字,两点水换成示字旁。是这样写……” 一解释起自己的名字,姒启祾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空中描画起来,扯得背上生疼,禁不住嘶了一声,便想自己好蠢,也许阿初并不在乎。 谁知阿初反而好奇道:“你是浙江绍兴人吗?” 姒启祾大感意外,愣愣答道:“祖籍是。但我们家从太爷爷辈起就定居天台山了。” 阿初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姒启祾不免带着些怀疑的语气:“你是一直就在墨脱吗?我怎么觉得,你是去过外面的?你读书肯定要去县里吧?是不是还去过更远的地方。” “出去过,但又回来了。” “那你都去过什么地方?”姒启祾忙追问,“听你刚才的话,是不是去过绍兴或者周边什么地方?” 阿初摇摇头:“没去过那么远。” “可你一听我的姓,就知道我是绍兴人呐。”姒启祾哪肯罢休。 阿初笑了:“是之前来山里的大专家说的。他们说来找历史,还说,汉人姓姜的可能是羌族的后代。姓姒的是神话里大禹的子孙,就住在浙江绍兴。他们以前也去那里找过历史。” 阿初总爱浅浅地笑,嘴角微微地扬着,不似阳光热烈,却如暖风和煦,让人感觉那么舒服,那么自然,那么真实。姒启祾没了话,就静静地看着阿初烙饼、煮茶,想着网络上那些岁月静好之类的词句,觉得就是此时此间了。 等闻见面饼香气的时候,姒启祾感觉是从一个很长的打盹里醒来。头几秒还有些迷茫,一时忘了身在何处,随即又想起了一切。阿初端来了面饼热茶,他呼呼地吃了,又沉沉睡去。梦里,自己坐上了马车,踏上了回家的路,身躯随着马儿的步伐,轻轻地晃动,好像柔风里自在摇曳的花朵,可醒过来,仍在阿初这小木屋的床褥上。 入夜后,阿初在角落里临时铺了草榻睡着。隔着屋中的火灶,她的身影轮廓被焦黑的墙面吞没了。姒启祾知道她的存在,可混沌的阴影里,似乎又感觉不到她,甚至听不见哪怕一丝的呼吸的声音。 从昨天山间相遇到今天共处一室,其间消逝的不过短短二十几个小时,可姒启祾觉得所获得的远胜过曾经的一切时光。他慢慢梳理着自己的过往:成为消防队员之前,他不过是一个不知人生为何的混小子,过着简单而无畏的生活;进入消防队,他学会了救火救人的本事,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与担当;可刚找到人生的目标和方向,黑夜的梦魇就骤然降临,让他失去了一切。再后来,姒启祾遂着父母的心愿,去街道上班,守在家门口,守着他们,过着简单平静的日子。时间成了空虚,它在流动,却和姒启祾无关了。 网上的人都说,到了西藏可以净化心灵,甚至可以找到人生的意义。姒启祾撑了很多年,终于下决心试一试,到最后的秘境——墨脱,来重启人生。果然,上天待姒启祾是不薄的,昨天山间的生死时刻帮他打破了心里的枷锁,更让他遇见了阿初,又发生了这一切,把那种仿佛是电影小说里才有的奇遇,灌注进他新的人生中。 姒启祾的目光穿透了夜晚的黑暗,投在阿初安睡的角落,觉得那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他必须承认,他对阿初有了一种异样的情感,如果用最通俗简单的话语去形容,便是他无法抗拒她身上那股野性力量的神秘,仿佛奇特的感召,正牢牢地牵绊着他的心:如果没有阿初,恐怕自己已经死过两回了。 此前八年,姒启祾一直说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便自恃无惧生死。可到了墨脱,老天接连两次让他濒于死亡,又派来了阿初将他救护,仿佛在告诫他:死,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何必执着。事不过三,姒启祾不能花样作死了,如果再遇到生死危机,老天爷恐怕不会给他生还的机会了,到时候也一定不会有阿初了。 想到这儿,姒启祾无法踏实躺平了,身上好像有无数蛇蚁爬过,迫使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可只稍微一动,一种钝感的疼痛从后背上弥漫开,他只能任凭这肉体的疼痛和内心的不安磋磨着自己,直到大脑无力承受,昏睡过去。 早晨醒来时,姒启祾第一眼看见的,是对面桌案边整理草药的阿初。她静默得仿若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被门外投来的朝阳的金光覆盖着,浓黑的头发、麦色的肌肤、苍玄的衣袍,又像是一幅立体油画。这叫姒启祾想起前天那对老虎母子从山林里消失的景象,神秘又神圣。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阿初也会像老虎那样,就此消失在光芒中。他用毛毡被遮掩着,偷偷地给她拍了一张照,然后喊了一声:“阿初。” 光影里的阿初退去了神秘,抬头看着姒启祾,露出了温和的笑,然后为他打洗脸水,煮茶热饼。姒启祾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心念一动,随即就为这忽如其来的心绪吃惊。他不由得想,难道这就是爱情? 这些年来,为了能让姒启祾过上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家里长辈、新旧友人、左右邻居,无不为姒启祾的终身大事操着心。可无论是被动相亲还是主动接触,姒启祾就是没遇见那个能让他心动的人,所谓的几次恋爱,都在两个月内告结。 姒启祾的爸妈说,儿子是个负责任、讲道义的好男人,只要有个老实心善的姑娘能照顾他,为他守好家就行。只要过上了安心和顺的日子,感情自然就会有的。 好兄弟张庭轩却不这么认为:姒启祾这样的人,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坟墓。只是,姒启祾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张庭轩也想不出来,总觉得,他得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才行。但轰轰烈烈的爱情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们都是普通人,又何必去折腾。 倒是徐问心宽慰了姒启祾几句:“你呀,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装的多就想得多;想得多,心就乱了。心乱的时候谈感情,是靠不住的,这时候要结了婚,恐怕也不会有好结果。” 结婚,姒启祾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就想到结婚了?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要想:如果他娶了阿初,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会为她留下来,从此过上山林生活?又或者,她会跟着他离开,进入喧嚣的都市人生?不对,阿初说她去过外面的,但又回到了这里,可见她不喜欢外面的世界。除非她对姒启祾的爱是无可救药的,否则她才不会跟他走。那么,姒启祾对她的感情是否深到甘愿为她留下呢?姒启祾想了又想,感觉,好像还差一些。 送上了茶和饼,阿初回到桌边继续整理药材。姒启祾一面慢慢吃着,一面暗暗观察她:如果按照现在的美女标准,阿初可真不算是好看。略显棱角的脸,也不是白皙透亮的皮肤;浓眉大眼,天然红唇,毫无修饰,处处都透着原始本色,与精致秀丽可一点都不搭边。如果不是在墨脱,如果不是穿着一身氆氇袍,阿初这样的女孩,恐怕丢进人群就会立刻消失不见的。然而,上天让姒启祾在墨脱遇见了她,让她如神灵一般出现,成了姒启祾的救命恩人,让姒启祾完成了这场心灵之旅。姒启祾知道,无论如何,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忘记她的。 “怎么样,今天胸口还疼吗?”突起的话音,将姒启祾从游思中拽回。阿初收走了脏的杯碗,一蹲身坐在床边,手指落在了姒启祾的脉搏上。 姒启祾刚刚平静的心绪霎时又被撬动了,他感受到了血管的跃动,也听见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催着血液在周身中奔流,脸红了,耳也热了。紧接着是心虚,叫他想看又不敢看阿初,只能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觑着,可阿初的面色神情一丝变化也没有。 “挺好的,你的伤应该不严重,很快就会好的。到时候,你就能回家了。”阿初放开了姒启祾的手,又去收拾草药了。 姒启祾方才还热烈的心,一下子坠入了冰谷,随之而来的是难言的烦躁,可又觉得这种烦躁是不应该的。混乱的情绪使得思维也混乱了,一些话竟不由自主地蹦了出来:“我原来是个消防队员,救火救人,还立过功。八年前,我跟兄弟们去天台山找几个大学生,结果出了意外。那晚下了暴雨,打得我们眼睛都睁不开。陡崖的土被冲软了,我们都滑了下去。我当时和队长挂在了一棵树上,可树枝还是断了,队长没了,只有我掉在了突岩上,保住了命。我一直觉得,我当时就该和兄弟们一起死在山上的,所以这些年我活成了行尸走肉。但昨天,昨天我本该死在山上的,可我遇见了你。今天早上我也很可能死掉,结果你又把我给救了。我现在就想,我到底是不是个该死的人。你们是信奉山神、天神的,你说,如果真有神,他们这样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初停下了收拾药材的手,坐在那里默默听着姒启祾的倾诉,她的双眸静得像夜,深得如渊,把一束光落进了姒启祾的眼底。姒启祾知道,她在同情他、怜悯他,但好像也理解了他。于是,他们就这么相对无言,直到达加推门大喊:“今天吃山鼠肉!” 随后的日子里,一切神奇的感受都消失了。姒启祾成了寻常的客人和病人,阿初则是寻常的房主和护工。每天躺在床上看着阿初忙里忙外,姒启祾也渐渐心如止水。他觉得,自己已把心底的话都说完了,那股子劲头也就散了。他现在只想着尽快康复,回到天台山,回到父母身边。这次出来太久了,病假、年假、事假全都用了,也该回去继续他的世俗生活了。阿初呢,她一定会留在这里,每天循环着喂马、劈柴、采药、狩猎,她深山里的人生也是不会改变的。既然如此,从此以后,他们只能天涯陌路了。 十多天后,姒启祾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出山的道路也都修复了。达加跑了好几个村子,终于借来一辆不错的车,要把姒启祾送出去。阿初嘱咐他们直接把姒启祾送到林芝的医院做检查,村里人送来各种吃的,有的是给三人路上的口粮,有的是专意给姒启祾特产。姒启祾在无数人的簇拥下上了车,一次又一次的再见、道别。 车子开动了,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姒启祾隔着车窗和人们挥手,随后又从后车窗里看。乌压压一片黑红色的人群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唯独不见阿初的身影。姒启祾还是有点失落的,但又觉得这样也挺好,于是看着那群人影,直到他们模糊了,消失了。 ------------ 第三章 樗和椿 姒启祾回到天台,又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父母亲友们只知他爬山摔伤了,照旧是关心安慰,多余的并不过问。姒启祾也照旧领受了众人的好意,表面上什么都不流露,让大家以为他还是原来的姒启祾。唯有徐问心,一杯咖啡的时间就察觉出姒启祾的异样,说他在墨脱捡了样东西,又丢了样东西。姒启祾沉默半晌,忽道:“找一天,陪我走趟舍身崖。” 天台山舍身崖,是当地百姓对一处陡峭山崖的俗称。高崖壁立千尺,长满了藤蔓松柏,一年四季都是青绿。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层层黛染的山色,可更多时候是云雾蒸腾,云水翻滚,缭绕似仙境。八年前,五个消防队员为了救人在舍身崖舍了命,有关部门就封锁了山道。但这两年旅游的人多了,为了吸引游客,舍身崖重又开放,可沿途上设置的种种安全设施,损了不少山野意趣。 徐问心陪着姒启祾登上了舍身崖,又一起下了舍身崖,然后嘿嘿笑了,说真好,墨脱没白去,伤也没白受。姒启祾笑笑不语。徐问心又叹,不知道丢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你别又弄成个大症候。姒启祾还是笑笑不语。 二人沿阶下山,路过石梁飞瀑时听见阵阵喧哗,有人声呼喊。抬头一看,只见高架半空的石梁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颤颤巍巍地站着,发出惊恐的大叫,旁边还有一群孩子和几个老师也在叫喊,让他回来。 底下看热闹的人里两个老头子有些无所谓,一个说石梁挺宽的,胆子大点都能走。另一个说,走是能走,就是站上去了往下看,没几个不怕的。那小孩子肯定是一高兴爬了上去,现在下不来了,旁边的大人也都是没胆子上去的。 徐问心忙扭头,姒启祾已奔向了通往石梁的小道,但旁边又响起人声,说老师过去了。抬头再看,果见一个女的踏上了石梁。她和声细语地安抚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孩子面前,拉住了他的手,往怀里一抱,转身快步下了石梁。小孩子被救下后立即投入另一位女老师的怀抱哇哇大哭,所有屏气凝息看着的人都松口气,一齐发出了喝彩声、鼓掌声,笑着说着,纷纷散去了。 徐问心追上了姒启祾,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今天轮不到你当英雄了。看看,现在连小学的女老师都这么厉害了。” “她不是老师。”姒启祾兀自接道,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石梁上。 徐问心抬起头,可上面空无人影,再回头,姒启祾仍直奔着石梁去了。徐问心忙跟了上去,见姒启祾拦住了往下走的那群小学师生,问他们,刚才救人的是谁。大家都道不认识,说那人救了孩子就走了。 姒启祾顺着他们指的方向一路狂奔,什么都没寻到,只余下空山里窸窸窣窣的人语。徐问心一直跟着姒启祾,见他神魂如失,知道此时不宜多言,便同他下了山,把他送回家中,又一起陪着姒家爸妈吃了饭。临走时,他拍了拍姒启祾的肩膀,笑道:“没事的,别担心。” 送走徐问心,姒启祾收拾洗漱了就躲进了房间。姒家爸妈在客厅看电视剧,姒母忍不住,起身想去叫儿子,还是被姒父拦住了。老两口看着电视,刷着手机,姒母推推姒父,给他看儿子刚发了条朋友圈。九宫图里铺开了墨脱的神山灵水,正中央是金光下的阿初,题名只有四个字:墨脱留念。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一个周五晚间,姒启祾收到徐问心的微信,问他明天是否有安排,要不要喝个咖啡,聊聊“墨脱留念”。姒启祾回复说好,老时间老地方。收了手机,正要躺倒,忽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再细听,又没了动静。姒启祾躺下了,心上却猛起一阵寒,翻身而起,房门却先被撞开。他未及反应就被闯入的两个人按到,后脖颈上挨了一记重击,顿时昏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姒启祾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缚,歪在一块冰凉的大石上。他并不惶恐,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空气的湿度与温度,植被散出的味道,夜色里的阵阵虫鸣,他都太熟悉了:这是在天台山。 姒启祾不知道旁边是不是有人,只恍惚记起,自己被人背出家门时候,迷蒙中好像看见爸妈都躺倒地上,生死不知。这一想,姒启祾反倒慌了,他奋力一振,试图站起来,却还是跌倒了。 旁边忽出声响:“怎么,想跑?” 姒启祾扭头,黑暗中似乎是三个人影,他愤愤问道:“我爸妈怎么样了?” “我们哪儿知道?当时就想着打晕了了事,我们要的是你。” “我爸心脏不好,我妈有高血压,你们赶紧叫救护车。” 影子里传出的笑声惊飞了一两只栖鸟:“你觉得我们是那种好人吗?都过了一个多小时了,你爸妈要是活该没命,那就是天意了。” 姒启祾哪里听得这话,血气上涌,怒吼道:“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一个影子移了出来,递过来的却是姒启祾的手机,上面亮着的是“墨脱留念”里阿初的照片:“这个女的,在哪儿?” 姒启祾愣了,他呆呆地看着,痴痴地问道:“你们找她?” “墨脱的那个村子,我们去了,没找到人。所以来问问你。” 姒启祾冷笑了:“我去旅游,拍了张照片,就是个过客,我怎么会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过客?”声音是嘲笑的,“一个过客,她能让你拍照片?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她这么好说话过。还有,”声音顿了一顿,“九张图,八张是风景,偏偏把她放在正中央,你当看朋友圈的都是傻子吗!” 姒启祾被戳中了心思,可嘴上还是犟的:“我就是随手一拍,觉得不错,就发了。我要是和她有联系,怎么也得留个电话、微信吧。你们找!看有没有!” 那人冷笑了:“说的也是。就算你知道她在哪儿,她现在也肯定跑得无影无踪了。我难道还指望她会为了你主动现身吗?这么多年了,我只知道,她为了好好活着,是不太在乎别人的。” 姒启祾实在捉摸不透这话的意思,他还想问,可两个影子走了出来,一人手里亮着明晃晃的刀光。姒启祾心下一沉,身上使劲挣着,却挣不脱捆绑,毫无反抗之力。再想到家中的父母,如果没有人发现他们,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姒启祾突然很想哭,在墨脱遇见老虎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害怕,可今天想着父母因为自己命悬一线,姒启祾害怕了,后悔了,但都来不及了。 正等着对方动手,刀光却停留在半空中。山林里传来微微的声响,沙,沙,沙,是人的脚步声。姒启祾以为自己幻听了,可很快发现是真的,因为声音传来的方向显出一个身影,正是他一直想着却又不敢相信的人。 三个影子也动了,方才那个可怖的笑声变成了得意畅然的笑:“千古奇闻呐!你居然主动出现了。为了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心,已经这样软了吗?” 阿初的轮廓被深深浅浅的树影遮着,她的声音很轻柔:“你父母已经在医院了。没事的,别担心。” 欣慰和欣喜,困惑和担忧,一起涌进了姒启祾的心坎。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说话的影子却大步走出,冲着阿初兴奋地喊:“快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心软的?是墨脱那个地方,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阿初没有动作,只在那里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还这么执着?” 影子笑了:“不执着,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能活着,不就是一种意义吗?” 影子笑得更开心了:“你又来了!你的大道理对我是没用的,说到宇宙尽头也不行。” 等了一等,不见阿初有回应,影子改换了无所谓的态度:“行吧,你走吧。这个人,我处理。” “放了他!”阿初口气坚决。 影子嘿嘿笑了:“你觉得可能吗?放了他,他会去干什么事你不知道吗?你现在很有意思啊。心软了,却不怕死了。可我的心不软,我还怕死,我怎么可能放了他。” 阿初又没了回应。影子却道:“我现在真的挺期待你的选择的。是带着这个人跟我一起走,还是为了他把我们三个都杀了。嗳,你现在心都软成这样了,还会杀人吗?” 许久之后,阿初终于走了出来,在姒启祾身边站定:“我跟你走。” “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影子快乐得像个孩子,几乎是蹦到了阿初面前,神秘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对这个人动了心念?” 阿初低眸看了姒启祾:“八年前,我在这儿救下他的时候。” 这是第几次感觉到时间的静止了,姒启祾已经记不清。但他记得,每一次都与阿初有关。或者说,而今的一切,都是因阿初而起。真的是她!八年前,在天台山的暴雨之夜救下姒启祾,留给他一场梦魇的人是她。八年后,姒启祾竟把自己送到了墨脱,重复着让她一次又一次救护的命运。这难道就是天意吗?可这冥冥苍天安排下的,究竟是什么玄虚? 车辆进入高速路口的时候,后座上的姒启祾从防窥车窗里瞄了一眼收费员: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报警的念头就断了。副驾驶座上的人回头看着他笑:“嗨,别动心思啊?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你爸妈想,我的人可随时都能找到他们。” 姒启祾这才注意到,那个一直在说话的影子是个女人。鸭舌帽下,一张和阿初容颜有别却气韵相似的素颜面孔,只是皮肤白许多。但她的声音和阿初一样低沉,所以在山上时姒启祾都没觉察出她是个女人,如今才分辨出一点女性语音特有的高频的清亮。 姒启祾不觉看向右侧的阿初,阿初也扭头看他。姒启祾眉头皱了一皱,犹豫着问道:“你,到底是谁?” “不是吧,她连名字都没告诉你吗?”女影子兴奋地回过头看二人,“她叫樗。吾有大树,人谓之樗。上学的时候没读过吗?我是椿。” 姒启祾看看椿,又看看樗:“你们是什么关系?” “闺蜜。”椿迅速答着,“生死相托的闺蜜。” 姒启祾冷笑了:“我没看出来。” 椿哈哈笑着:“你能看出什么来?你现在满脑子转着的,恐怕是,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为什么要救你,她怎么就来了天台,对吧?”说着,椿的目光通过后视镜打在樗的身上,“我在墨脱的时候听说,你从马蹄子底下救了他。刚刚你又说,八年前在天台山上就救过他。那今天,可是第三次救他了。樗,你的心,现在好软了呦。” “是第四次。”姒启祾接道,“在墨脱的山上,我遇见了老虎,也是她救的我。” 椿的眼睛亮了:“是吗!让我猜猜。她是不是又和老虎对视,靠着眼神杀退对方的?” “又?”姒启祾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这是她最爱的把戏了。她呀,老早的时候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只愿意在山里头和动物们混。”椿说着又看樗,“唉,你把他从老虎嘴里救下来的时候,知道八年前救的也是他吗?” 樗眼眸未动:“不知道。” “哦。那你什么时候知道是他的呢?” “他养伤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 椿笑得很开心:“那你这三番五次地救了他,到底是动了心念,还是真的心软?” 樗没有回答,姒启祾却心潮起伏:是啊,从八年前到这一刻,樗一次次地救他,都是因为动了心念吗?那这心念是什么?和姒启祾对她的心是一样的吗? “哎哎,哥们儿,你别太自作多情了啊。”后视镜里,椿带着调笑的意味,“你这心思,啧啧,都在脸上了。可你想多了,我们樗的心念一动跟你现在的心念可不一样。” 姒启祾低头收起自己的慌神与尴尬,听着椿继续解释:“最早的时候,樗只要心念一动,就不随便杀人了。后来,她心念一动,能杀的、该杀的,也懒得杀了。再后来,她就不动心念了,管你们是该死、不该死,想活、不想活的,都跟她无关。但是,偶尔心念一动,她倒会去救人。”说到这时,椿咯咯笑了起来,那感觉就像是小孩子看见同伴摔了个跟头,总会叉着腰先看一会儿笑话,然后才想起去扶对方,让人很不舒服,却也无奈。 凌晨时候,车辆行至海岸边的码头。一行人下了车,椿在前面领着,几个影子在后面跟着,姒启祾和樗并肩走着,看着遥远的海天,还是一片无法分辨的黑暗。众人上了一艘游艇,就向着黑暗深处驶去。樗听着舷窗外一叠一叠的海浪,向椿道:“你果然住在海岛上。” 椿嗯了声,点一点头:“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刷脸扫码的,人多的地方不能待。你喜欢往山里跑,我就躲海上呗。小岛一座,清泉一泓,山上有树,海里有鱼,怎么都能活。” 姒启祾冷笑了:“豪华车、大游艇,你活得可比她滋润多了。” 椿笑了:“你以为她原来没过过滋润日子吗?她以前的风光,就是把你的脑瓜子想破了也是想不到的!” 说着,椿眉飞色舞起来。樗喊了她一声,单字单音,不是很有力却仍像是命令。椿立即停住了,露出会意的笑,走过去,把手抚在樗的肩上:“以后,我的东西都是你的,让你也享受一下现在的好日子。只求你别跑了。”她语气和眼神都是真诚的,甚至带着一丝撒娇的顽皮,好像真的很害怕樗会再一次抛下自己。 姒启祾看着他们,心情犹如激荡的海浪声:杀人、救人、逃跑、隐居。樗的身上一定藏着巨大的秘密。椿费尽心机找她又是为了什么?这一去,她们又要做什么?难道她们是什么犯罪集团的杀手,甚至是什么间谍组织?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船靠了岸。此时的海与天已分裂出一丝白,镶着微红泛金的滚边。微光中,隐约显着山坡上一堆房舍,一棱一棱的屋脊。但脚下的路仍是幽暗的,姒启祾什么也看不清。椿走得很快,樗跟在她的后面,走得也是又快又稳。姒启祾紧盯着樗的双脚,看她的脚后跟在阴影里一跳一跳的,踏着她的节奏前行,就像那天在墨脱的山道上一样。 走了一刻,进了一处院落。院子很空,亮着几盏昏灯,四面都一层两层的石头屋,样式是姒启祾熟悉的浙东古民居,和桃渚城里的百年老宅很像,只是墙面颜色已和大地一样深绿,散着海风带来的日积月累的咸味。 椿指着东厢的一间房门说:“你们的屋。” 姒启祾一愣:“我们?” “怎么?你们又不是没住过一个屋。”椿坏笑了,“你要是不乐意,可以和我一个屋啊。正好试试你这小狼狗。” 姒启祾黑了脸,撇过头去。樗正色看着椿,椿立即换作一副知错的表情,但口里仍要玩笑:“你不懂。这是现在的时髦说法。那种细皮嫩肉、粉面红唇的叫小奶狗,他这种粗皮糙肉,但有男人味的叫小狼狗。怎么样,是不是很贴切?” 樗扭头走开,姒启祾只能跟她而去,只听椿在后面喊着:“你们好好睡,睡饱了再说正经事。” ------------ 第四章 不要心软 老旧的房子被改造过,角落里塞着个狭小的卫生间,还是蹲坑,处处散着带海腥味的潮气。房间当中放着两张简易单人床,旁边各有一张写字桌,窗下一套藤椅茶几,另有一个大衣柜。与其说是宾馆,更像是宿舍。姒启祾四下检查着,虽没发现什么,还是惴惴不安地坐在了床边。樗在另一张床上和他对面而坐,说椿肯定不会让他们有办法联系道外面,但也不敢监视监听。 姒启祾盯着樗的眼睛,越发觉得她黑亮的眸子深不可测,想起了什么,因问:“那天在石梁飞瀑救小孩子的,是你吗?” 樗点点头:“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现在没办法一下子说清楚。你也累了,先睡一觉。等醒了,我让椿去打听你父母的情况。” “我睡不着。”姒启祾分不清自己是赌气还是真气。 樗浅笑着:“躺下吧。”说时她站起了身,轻抚着姒启祾的前肩,就像母亲向摇篮里放下孩子一样,让姒启祾顺势躺下了。她的右手在他的左腕上轻安着,左手蜷起,用食指轻轻扣敲着姒启祾的眉心。微微酥麻的酸胀顺着额头舒展至整个脑壳,姒启祾只听见一句“没事的,别担心”,就沉沉睡去了。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墙上时钟已经走到十一点多。樗不在房中,桌上摆着一套新的洗漱用品。姒启祾忙忙地收拾了开门,当地的日光照得他两眼发炫,耳朵里却听见人语。是樗和椿在说话,就在旁边墙角的香椿树荫里。 椿说:“终有一天,四海之内,我们再无藏身之所。所以,躲是没有意义的。” 樗说:“我知道。可我觉得,我们未必会等到那一天。” 椿不可置信:“你这是活够了?你也想死了吗?” 樗笑了:“也许死了真的有天堂,有极乐世界。大家都在那儿等着我们,玉盘珍羞,钧天雅乐,真正的自由自在。” 椿也笑了:“我才不信。我就是要活着。既然不让我们死,我就必须一直活下去,看看到最后,究竟是个什么世界。” “你要做的事,终究是虚妄。做成了,又能怎么样?一场南柯梦罢了。也许我们,一直就在梦里。” “哈,你说的我也想过。就那部美国电影。我们一直就是在做梦,梦里的这一辈子怎么也过不完。等两眼一睁,嘿!居然还在泥坑子里呢。” 樗笑了一笑:“你是说《盗梦空间》?” “你在山里也看过《盗梦空间》吗?”姒启祾走过来插道。 樗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椿冷笑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山里就不能看电影了吗?少见多怪!”继而没好气地道,“我叫人给你拿早饭。吃了饭,还有正经事呢。” 椿一走开,樗便拿出个手机,上面是一张偷拍的徐问心和张庭轩在医院里照顾姒家爸妈的照片:“你爸妈都没事了,过两天就能出院。” 姒启祾心里欢喜,待要接过去仔细看,樗已把手机收了。她今天换了一套靛蓝的棉布衣衫,头发盘成个松松的髻,用竹筷插着,褪去了墨脱山间的野性,平添了一些海上的仙气。姒启祾一面讶异着她的变化,一面又有些生气,愤愤地道:“你们不可能这么躲下去的。私闯民宅,伤人、绑架,警察一定在找你们。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要做什么?如果是危害国家和老百姓的事,我告诉你,我好歹也是当过兵的,我……” “你能怎么样?”樗的眼眸一抬,犀利的眼神令姒启祾不由怔住,他想起椿说的那些关于樗曾经随便杀人的话,想起她在山里与野兽为伍的经历,想起她在墨脱看退老虎的场景,终于明白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深似渊海了。 樗继续着:“凭你一个人,能解决掉这么多人吗?就算拼尽全力,也只能换个壮烈牺牲。你已经退伍了,牺牲这个词,恐怕都不能用在你身上。” “我不在乎!只要能阻止你们,我都不在乎。” 姒启祾激动起来,但樗冷静得出奇,她的神情甚至是无动于衷的:“你静下心来想,就该知道,你阻止不了的。单是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你。如果我要去杀人,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什么都做不了。假使你可以做一些事,比如,为了阻止我去杀人,你可以先杀了我。” 姒启祾又怔住了。这时有人将饭送了来,是一份烤牛排,餐盘上搁着明晃晃的刀叉。樗把餐刀拿了起来,递到姒启祾手边:“只要动作够快,就可以把刀叉插进我的脖子,扎破我的动脉。你当兵做消防员的时候学过的本领,都是让你救人的。可只要你想,也能靠它们杀人。可难的不是做一个选择,而是心里明知道该怎么做,行动上却做不出。譬如现在,我束手让你来杀,你下得了手吗?” 樗的话像刀扎在了姒启祾的心上,叫他一阵心悸,又一阵心寒。他看着那银闪闪的餐刀,细润的锯齿虽然切得动牛排,却谈不上锋利。但如果他想用这把刀杀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可姒启祾心里清楚明白,樗没说错,就算他能杀人,他也未必能下手。 “饿了吧?赶紧吃吧。”樗脸上改做了温和的笑,把餐刀塞进了姒启祾的手里。姒启祾接过刀,将鲜嫩的牛排切成了小块,一口一口,味同嚼蜡,但到底填饱了肚子。等吃完了,心绪也冷静了。 放下刀叉,姒启祾向樗郑重道:“你说的对。格斗擒拿、枪械射击、野外求生,部队里教的东西,我可以用来救人,也能用来杀人。虽然我到现在连只鸡都没杀过,但是为了阻止犯罪,枪和刀,我都敢拿。”说着,姒启祾的语气又放软了,“我不太愿意也不太敢想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但至少我认识的你,一直在救人。我爸妈应该也是你送去医院的吧?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被要挟,来到这儿。你把他们要做的事情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也许连你以前做的事……”姒启祾乍然顿住,他想到樗以前杀过人,椿用的词是“随便杀人”。如果她犯的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如今不管做什么,恐怕都无法挽回了。 在姒启祾说话的时候,院子里看门的狼狗巡到二人跟前。樗给它闻了闻自己的手,狗儿就坐下了,任由樗抚摸着它的头。 “八年前,我为了躲椿,隐居在天台山。那天去崖壁采药,云变了色,我就在突岩上的小洞里暂避风雨。半夜的时候听见了你们的声音,出来看,你的几个战友已经从崖上滑了下去。你和你的队长被一根断枝挂住了,他在上面,你在下面。你喊着,让队长不要管你。可他不听,一直在拽着你,想救你。后来,你就要割绳子,可摸刀的时候锁扣断了,你们都滑了下来。我记得你当时的样子,一种舍我其谁的表情,就动了心念,伸手抓住了你。我也记得你队长从旁边滑落时,看见我的表情,惊恐、惊讶,还有一点点高兴。他知道,至少你能活。可你活着,我的行踪就会暴露,所以我离开了天台,去了墨脱,然后就把这件事当作了过眼云烟。那天在山上,我想救的是那对老虎母子,不是你。但第二天,你救孩子的样子确实值得我心念一动。时隔八年,远隔千里,我两次心念一动,救的都是同一个人,有点意思。”樗缓缓地吐出了这些,静静地看着姒启祾。 “那你为什么又回天台来?到了天台又为什么还要避而不见?你是担心会给我带来危险,还是害怕我会给你带来危险?”姒启祾的目光紧逼着樗的眼睛。 樗笑了:“都不是。跟着你回天台,是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动了心。” 姒启祾的心与眼与舌,都微颤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给你把脉的时候。你心跳得那样厉害,自己不知道吗?” “可你当时……”姒启祾回想着那时她的面容,不知她是如何做到明明心知,却毫无所动的。 “如果一切能截断在那个时刻,我也不会回天台,我们也不用再见面。可结果,你提起了八年前的事。八年前我救你,是心念一动。这和我看天看云、看花看草时的欣喜是一样的,本来平常。可八年后你出现在了墨脱,我为了救老虎救了你,你救小孩我又救了你。这些都是平常的心念一动,可我活了这么久,竟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所以,我没能克制住好奇心,想回来看看这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天意。”说着,樗的笑淡了些,“可我现在在想,如果那天没在天台山救那个小孩子,你是不是就不会发朋友圈;如果你没有发朋友圈,椿就没法找到我,更不会找到你,你的父母也不会受牵连,我们也不必落到这个境地。” 樗口里说着,手指仍在狗头上挠痒痒,把狗儿挠得服服帖帖的。姒启祾早就心乱如麻,不由得自问:即便那天没有在石梁飞瀑上见到樗的身影,是不是也会发照片纪念。他的心里是一直惦记着她的,如果那张照片注定要发出去,那今天这境地也是注定的了。所以,此时此境,姒启祾不想追究她的过往,也不愿揣测她的将来,只想好好地感谢她。如果不是她,昨天晚上,姒启祾和父母应该就地下相聚了。 “不要因为我救过几次人,你就心软了。”樗突然又用那双能看穿人心的眼睛看着姒启祾,“当你有了一个明确的人生原则的时候,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心软,不要违背了这原则。除非,你觉得自己可以承受违背原则后需要付出的代价。” 姒启祾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那你都付出樗什么代价?” 樗莞尔了:“椿之前总爱问我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很幸运,没付出什么代价。躲进山林,自由自在地生活,没什么羁绊。除了……”樗扭了头,看着正走过来的椿,“除了时不时被这丫头发现行踪,别的都挺好。” “那是因为我跟你的情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椿高声接道,把手一扬。樗瞬时将姒启祾的头推开,右手已握住了一枚发簪,正对着她的咽喉。可如果不是樗手疾眼快,这枚发簪就该扎在姒启祾的脖子上了。 椿那里却笑得灿烂:“还行,没退步。” 姒启祾又气又恼,又怕又恨,待要发作,又怕给樗倒添麻烦。 飞镖在樗的手指间翻了一圈花,抛还给椿道:“这不是你原来那支了。” “丢在岭南了。”椿叹了口气,“为了一只云豹。小东西太快了,扎着它了,可还是跑了。” 樗眉头微蹙:“云豹已经是濒危物种了,你不该伤它。” 椿不屑道:“关我屁事。古往今来,灭绝的东西还少吗?它们没本事活下来就是它们的命,物竞天择吗。” “可我们……” “又来了又来了!你跟个冬烘老先生一样,一堆大道理唠叨了多少年了。可我问你,我们是靠这些道理活下来的吗?这个世界,一代代、一世世的人,是靠这个活下来吗?不杀人饮血,不你争我夺,怎么成王成寇?不成王成寇,哪有这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故事?你现在救人救老虎的,这就高尚了?那你打猎吃肉,又卑不卑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明明是靠这些规则活下来的,现在却要学那些狗屁圣人讲道理,可笑不可笑,真是白活了你!”椿越说越激动,也越来越愤慨,像一个战前呼喊的演讲人,掀起热烈的气氛,但她的听众只有樗和姒启祾两个人。 樗的反应却很平静,她慢慢起身,走向西厢下与香椿树对面而立的臭椿,轻抚着:“你说的对。我以前是靠那些规则活下来的,可我现在想靠这些大道理活下去。” 椿登时露出心寒意冷的神色:“看来,你真的是活够了。要不,我成全你。”话音落时,椿以簪为剑,飞身而起,犹如闪电乍现,在空中裂出寒光。姒启祾立即向樗的面前冲去,想替她挡住突来的袭击,可等他冲到树下时,樗早已不在。 庭院中央,樗的靛蓝和椿的深绿纠缠在一起,二人的身形如流水击石,又似行云过空,快得叫姒启祾看不清往来的招数,更不知道樗是在用什么武器和椿的短刃相接。他既害怕樗会受伤,又相信她肯定技高一筹,一面惊艳这生平未见的格斗场景,一面又生发出难以遏制的忧惧:樗和椿,到底是什么人?曾经都做过什么样的事?椿费尽心机找到樗,究竟想逼迫她做什么。他痴痴地想,如果他和樗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那么就请老天继续庇佑他们,让他们历经艰险终能平安。不管椿要做什么,他会和樗一起阻止她,然后丢开过往,深藏身与名,一起去到比墨脱更远更深的秘境,或者是像电影里的特工,像杰森·伯恩、伊森·亨特那样,隐匿在天涯海角处的某个小国、小城,重启人生。他希望接下来的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会像樗一直说的那样:没事的,别担心。 可樗的另一个声音又忽得响起:“不要心软。” 姒启祾心软了。他竟然想着将来和樗一起远走高飞,无视她可能犯下过的罪行。这个罪行,能逼得她躲进人迹罕至的原始山林,一旦她以真是身份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她还能有自由吗?她还能活命吗?姒启祾在乎樗,他的心软让他动摇了一直坚守的人生原则。人生原则一旦有了破缺,从此以后,只要他被人掐住软肋,就会心软,就会违背初衷,直到犯下不能挽回的过错。也许,曾经的樗就是这样走上歧途的。 叮当一声,椿的发簪落了地。姒启祾眼看着她被樗反锁了胳膊,细嫩的脖子上,抵着一支筷子,樗的黑发散落如瀑。二人相持数秒,樗松了手,椿飞转着跃出一丈开外,和樗对峙着。她很不服气,但似乎伤心更多:“每一次,你都下不了手!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你还会这么心软吗?” 樗笑着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我死了,可以让你停下来,我倒是很乐意死在你的手上。可如果我死了,你还停不下来,那才是我最担心的。” 椿冷笑道:“怎么,你怕我大闹天宫吗?” 樗又摇着头:“闹天宫的孙悟空是什么结局,你不知道吗?你这么下去,迟早会死在你以为的那些蝼蚁的手里。” 椿反而笑了:“那你答应我,如果有那一天,你别让我死他们手上。”说罢,椿捡起了发簪,手腕一闪,将它送回樗的手中:“给你买的,今天总算是能送出去了。” 樗摩挲着乌亮的簪子,见上面雕着一只戴胜鸟,欣然一笑,将散发盘了起来。因向姒启祾说出去走走,问她要不要一起。但说时她的脚步已经向着门外,并没有等待的意思,姒启祾只得紧跟了上去。 ------------ 第五章 杀得太多 走出门外,姒启祾发现门口竟无人看守。门外的村落也是寂静冷清,似无人烟的。姒启祾暗笑自己愚蠢:一座海上孤岛,他们就是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渡海的船肯定都是被椿控制着的,没有船,姒启祾他们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即便如此,姒启祾还是想去海边看看,可樗偏偏往山上走去,待要问她究竟去哪里,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那靛蓝的身影就像一汪深潭,一个巨大的谜,不知藏着多少秘密,更不知心思几何。 姒启祾是愿意相信樗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还有他的父母的。椿说过,她的人随时都能找到姒启祾的家人,无论是姒启祾还是樗,都不能轻举妄动。但是,姒启祾想不到更猜不透樗此时在想什么,她是已经有了对策,还是毫无办法?她会为了保住姒启祾的性命而屈从于椿吗?可她明明能够挟制椿,甚至将其置于死地,但为什么宁可自己避居山野也不肯伤害椿半分。是因为她太重情义、心太软了吗?这一刻,姒启祾倒希望樗的心能硬一些。她可以不必顾念姒启祾,放下一切负担,然后销声匿迹,回到山林继续着隐逸生活,最好从此不再被椿找到。 可真想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或许她要更心狠一些——姒启祾不由得想,如果刚才樗的那支筷子扎进了椿的脖颈,现在会是什么情况?椿手底下的那些影子会合攻他们两个,替主子报仇吗?说不准他们就此作鸟兽散,姒启祾和樗一起逃离海岛,回到了天台。 不过,姒启祾被人绑架挟持,父母一定报警了,回去还得编一套说辞应付警察。张庭轩就是个刑警,此时此刻,他恐怕正发动一切关系在找姒启祾。如果把前因后果都和张庭轩实话实话,樗就会锒铛入狱。纵然姒启祾有心遮掩,天网恢恢,终究也瞒不住。要不,他们就一起浪迹天涯吧。回墨脱,去国外,反正樗一定有办法。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姒启祾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父母了,徐问心、张庭轩这些老朋友们也不能联系了,一切的血脉相连都将斩断。 姒启祾犹豫了,他自认做不到这些、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需要多少的狠心啊!至此,姒启祾猛然心惊:不错,樗不再杀人看来是心软,可她能远遁深山、断绝过往,难道不是另一种心狠吗?他再看她飘行的身影,成了一团靛蓝的模糊,又不免生出一种畏惧。 这时,姒启祾发现他们已登到了半山腰,重重叠叠的树影外,是一望无涯的海天,不知何处是岸崖。再看脚下的路,虽只有窄窄一条,但显然是有前人踏过的,青草都比别处低矮一些。 樗走得很快,丝毫没有流连风景的意思,她好像就是来寻这条路的,一步一步往前直行。树木间山岩一转,陡然现出个山洞来,洞前垂着长长短短的藤蔓,遮蔽了大半洞口。樗终于停了脚步,伫立洞前,其间的悄然肃静叫姒启祾也不敢挪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这不可名的神秘感。 许久之后,樗向洞内走去,姒启祾紧紧跟着。一入洞,便觉清寒之气袭上身来,狭窄的洞道需要微微侧身才能通过。向下走了几步,虽然道路宽了些,却也陷入黑暗。樗径直前行,仿佛这黑暗是不存在的。姒启祾被脚下的崎岖绊了一下,踉跄之时被樗扶住,抓住了他的手腕,牵着他继续前行。这感觉是那么熟悉而心安,姒启祾索性闭上了眼睛,全凭着意识,跟着樗一直走了下去,直到听见她说声到了。 睁开眼,竟是个豁然开朗的地下空间,约有百十来平。石壁上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山体的裂口,折射散落的微光刚刚可以看清洞内的一切:几张石板、几根石柱、几块石墩,像是天然的,又像是被人工打磨过,总觉得上面曾有人坐卧,甚至还摆放过杯盘碗盏。石壁上一片驳杂的色彩,再细看,竟是朱红的岩画,追山逐海的狩猎、篝火旁的歌舞、牛羊成群的安居,简单的图形绘着质朴的生活,但最高处有个巨大的人形,左右两肩是日月光辉。岩画讲述的故事应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画上的朱红又过于鲜艳,倒像是刚刚被涂抹过的。 樗走到岩壁前,微仰着头看着画幅最底端的小小的两个人形,伸手拂过,又将手掌按在了画上。姒启祾感觉她是在回忆什么,她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也许,她和椿曾一起在这里避居过。可昨天夜半登船的时候,她对椿住在海上还有些惊讶,并不知道是要去向哪里。难道是她离开太久,又或者离开时年纪太小,所以到此时才想起来的吗? 洞里静悄悄的,隐约有水滴的响,极缓的一滴接着一滴。突然有声哗啦的动静,樗警觉起来,三步两步走进一个幽暗的角落。姒启祾也跑了过去,只见岩壁上有个半人高的小洞,嵌着铁栅栏,里面蜷缩着个不成人形的人,正用恐惧而呆滞的眼神看着他们。 姒启祾想都未想,捡起脚边一块大石,三五下就砸开了栅栏上的锁链。里面的仍蜷缩着,像无毛的大狗。姒启祾怕吓到他,半伸着手,轻声安慰着,说是来救他的。等了一刻,里面的人才动了一下,也不敢扶姒启祾的手,挪着四肢爬了出来。 他蔽体的衣物都半糟朽了,瘦骨嶙峋,垂挂着灰白色的一层皮肉,好像一副骨架上套着个空皮囊。姒启祾想去扶他又不敢扶了,倒不是嫌腌臜,只是怕自己手下没轻重,会碰断他的骨头。 姒启祾问他是不是被椿抓来关着的,他不回话。姒启祾又问他是不是海岛上的人,他也不回话。趴卧了半天,他终于抬起头来四下里慢慢地看,在确信了自己是真的离开牢笼后,眼睛里泛出了细微的光,打量了旁边蹲着看他的姒启祾,随后看见了退让到一旁的樗。 霎时间,他的眼睛亮了,也大了,仿佛再用点力就会从眼眶里掉出来。他一面往樗的脚边爬着,一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伸着枯枝一样的手指,冲着樗道:“你是樗!” 樗辨认了一下,问道:“你认得我?” 那人笑了,又像是在哭,声音很弱,牙齿上却像咬着千斤:“我天天看着你照片,恨不能把你脸上的每一根毫毛都记住,就是为了找到你。可你太狡猾了,在绍兴禹穴的后山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消失了。从那时候起,椿就说我没用了。回到这座岛后,她就把我关在这里。二十多年了,不让我活,也不让我死,就这么折磨我,把我变成了一个鬼。可你们两个才是鬼,两个吸人血、吃人肉的恶魔。你们才是该死的人!” 樗听了,有些恍然:“原来会稽山上的人是你。” 那人开始癫狂:“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能一直活着,我却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最好的时光都花费在了椿的手上,而她,一心一意只为了找你!我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跟臭虫、蝼蚁有什么区别?你们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你们——” 说时,那人伸直了双臂奔向樗,好似诈尸的僵尸、中咒的骷髅,带着狰狞的面容。姒启祾正要上去拦他,樗却移步一转,到了那人身后,双手捧住他的头,只一抖,那人便如被裁断的布匹,簌簌着绵软下去,一节节地跌倒在地上,圆睁的两眼如耗尽油的灯火,灭了神,散了光。 姒启祾被这突来的一幕吓到了,他不敢相信走了过去,慢慢地单膝跪下,试探了那人的鼻息,确认他已经是一具尸体。再抬头看樗,她正低垂着眼看他们,眼睛里投下的是悲悯又冷漠的光,高高在上,如看蝼蚁。 “为什么杀他?”姒启祾嗫嚅着。 “他熬得太久了,魂已丢了,何必留着副驱壳。”樗漠然答着,“该出去了。你要是愿意,可以把他带出去安葬。” 说罢,樗就往外走。姒启祾浑身颤着,试了两三次,才将那尸骨抱起。干瘪细长的腿脚从他的臂上挂下来,像没有提绳的皮影肢节晃着。出洞的路,姒启祾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去的,眼睛里一片漆黑,心上也一片漆黑,可他却异常坚定地走完了这条路。在洞口侧身时,因为只顾着不要碰擦了尸骨,却擦伤了自己的脸。 出了洞口,发现椿已带着人等在那里。姒启祾也不看他们,走到旁边的大树下,将尸骨放平,因问有没有铁锹。椿的头动了一下,跟在她旁的两个影子就走过去抬尸体。姒启祾一把推开他们,吼着问他们干什么。 “葬了他呀。”椿不耐烦道,“山下有坟场。” “坟场?”姒启祾恨恨问,“那儿埋的都是你们杀的人吗?” 椿哈哈笑了:“怎么?发现樗会杀人就受不了了?你对我们樗的心意可真经不起考验啊。还不如他对我呢。” 椿把眼神飞给了正被抬走的尸骨,这面挽起樗的胳膊,一起从来时的路下山。姒启祾在后面跟着,看着她们亲密无间的样子,竟萌生了杀了二人的冲动,可又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樗和椿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他若鲁莽行动,只能白白送死。关键是,他对她们即将要做的事情还毫无所知,只有知道了,才有可能阻止她们。他踏着她们走过的地方,心里认定,自己走的绝不是同一条路。 风声带来了樗与椿的对话,只听樗问椿:“你为什么要关他在这儿?” “留个念想啊。难为他对我死心塌地了那么些年。” “只是个念想?” 椿嘿嘿笑着:“怎么样?感觉是不是挺好的?你很多年没拿人练过手了吧?但他那骨头架子对你也是小儿科了。我留他这么多年,想方设法地让他能喘口气,说几句话,可就等这一天呢!中途我都有点烦了,害怕没找到你他就先死了。还好还好,老天没让我等太长时间。”椿兴奋了起来,“哎哎,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是我特意留给你的?” “姒启祾用石头砸开锁的时候。” 椿叹了口气:“要是你自己去,我都懒得上锁。想想这小狼狗会跟着你,还是保险一点,免得出什么意外。万一伤了你的小狼狗,我可担待不起。”说着,椿回头看了姒启祾,嗤得笑了,“现在看,小狼狗估计是只愤怒狗了。唉,男人啊,信不过的。” 樗看了椿一眼:“他说有张照片。” “对啊。你忘了吗?那年在黄浦江,有个男的说我们好看,给我们拍照,被我夺了相机。” “你是怎么找到这座岛的?” “因为我一直记着呀。” “你怎么什么都能记着?” “因为你喜欢忘记啊!我是替你记着的。所有你不愿记着的事情,我都记着呢。等你想回来找的时候,看看,随时都在。” “可我不想找。”樗冷冷地道。 “那你还说不想杀人了呢。”椿冷笑着答。 天色阴了,却未落雨,安葬了无名的人,海风也变得瑟瑟,带来阵阵浪涛,声声扑在海崖上,也扑在了姒启祾的心上。他的脑子里卷着一场风暴,中心处是一个不断搅动的漩涡,要把他拉入渊底。 樗和椿走了,影子们也散了,但没有人管顾姒启祾。天彻底黑了,姒启祾顺着路在岛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人,没有房屋亮着灯。整个岛就像深渊里的地狱,虽然有齐整的屋舍,却如死寂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一盏亮的灯,姒启祾朝着灯,推门而进。一恍神,看见的竟是爸妈,桌边对坐着吃晚饭。见了他便说快来坐下,端过饭来,让他快吃。姒启祾往碗里倒了许多汤,呼呼地往嘴里扒,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吃完了就望着碗底上残留的一点汤水、几颗饭粒发呆。 碗筷从手里被收走的时候,姒启祾看清身边站着的是一对陌生的老夫妇。他忙起身,想要表示感谢和抱歉,声音却哑然了。老夫妇摆摆手,冲外指了指,姒启祾顺势看去,夜幕里立着个人影。 老夫妇塞给他一个手电筒,姒启祾打开了直照向人影,果然是樗。他就一直照着,走到她面前,把整束光都投在樗的脸上,可樗连眼皮眨都没眨,只问他要不要回去休息。 姒启祾不想理她,沿着路继续向前走。樗在后面跟着,随着他快,随着他慢,总是一米的距离。姒启祾不知道椿的那座院子在哪儿,反正他也不想回去。八年前,樗在天台山上救下了他,他的时间停止了;八年后,樗又在天台上救下了他,可他却跌入了深渊。情与怨,爱与恨,迷茫无措中想要一了百了,但觉得此时去死是无意义的。可是,生的意义又在何处? 不知走了多久,姒启祾的腿累了,他往路边的土坡上一靠,顺势蹲坐了下去。云散了,天上挂着浑圆的月,蓝莹莹地亮着,照得天地与海都是蓝莹莹的。流光也照着樗,为她身上的靛蓝色罩上了一层光晕,勾勒着她面上的轮廓。 樗站在姒启祾的面前看着他,姒启祾口气厌恶着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怕你扛不住,会自杀。”樗淡定地道。 姒启祾冷笑了:“我死了,你不就省事了。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牵绊了。” “是。”樗答得干脆利落 姒启祾被这一个字戳得心疼:“那你管我干什么!” 樗依旧淡定:“你自己死,总是痛苦的。” 姒启祾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樗,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是来杀我的?” 樗看着他,不回应。 姒启祾垂头想了想,不由笑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舒展开胸膛,“你现在可以动手了,麻烦让我少点痛苦。” 樗流又流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悲悯又冷漠的眼神:“可你还不想死,你要活。” 刚刚还充满胸膛的坦然与慨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踌躇和疑惑。姒启祾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樗的这句话,只能反问:“被你杀的那些人难道不想活吗?”随之又问,“你杀过多少人?” “我不记得了。” “是你不愿意记吧。背负着人命,背负着罪恶……” “是因为杀得太多,懒得记了。” 姒启祾的心真的寒了,一时间,他觉得樗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性格、行为和语言上的变化,也不是从未相识过的陌生,甚至不是因她杀人所暴露出的冷酷无情,而是他完全感受不到她。虽然她就在眼前,同他说着话,可她却不像真切的人。她的高高在上,她的悲悯和冷漠是遥远的,像虚空的某种存在。一个人也好,一只老虎也罢,蝼蚁和臭虫,山川与草木,仿佛一切事物的生与死,都是她的一念而已。 ------------ 第六章 喜欢的人 姒启祾望着樗,伸出了那只当年在天台山舍身崖上被她拉住的手,在空中久久举着。樗的眼神从遥远处回落到这只手上,再看看姒启祾,也伸出了手,将他从地上拉起。就在姒启祾站稳脚跟的瞬间,他锁紧了樗的胳膊,猛然沉劲发力,要将樗背摔出去。 谁知,樗在被抛至半空的时候,腰身如狸猫般一转,胳膊就似长蛇滑出,双足落地时悄然无声。姒启祾见状,先是一惊,继而一笑,甩开手,迈着步,向着樗冲过去,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樗一动不动,静等着姒启祾冲到跟前,在他挥拳的瞬间,身子一斜,手臂轻弹,姒启祾只觉脖颈一震,摔倒在地。 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无梦的夜,姒启祾醒来时浑身舒畅,脑袋也轻了。东窗外天色发白,他看看四周,并不是椿那间院子里的那间厢房,走出房来,发现还是那对老夫妇的家。 老妈妈正从后面出来,手里端着一锅粥,见了姒启祾喜道:“你醒啦!正好,吃早饭了。” 姒启祾四下又看,正堂供桌上摆着的老式的盒子钟指向六点,墙上挂着的是月历。家里没有电视机,更看不见电话,正要问,老妈妈插道:“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樗姑娘说,给你吃了安神的药,让你好好休息,谁晓得你睡了这么久。”说着贴上来看姒启祾的脸,“嗯,脸色果然好了。” 姒启祾警觉起来:“樗姑娘?你认识她?” “认识认识!”老妈妈很热情,“椿姑娘打过招呼了,说是她的好姐妹。” 姒启祾忙又问:“那……椿姑娘呢?你们很熟吗?” “那当然!椿姑娘可是我们这儿的活菩萨!活神仙!没有她,我们哪能过得这么自在!”老妈妈满脸都是幸福。 盛了粥,摆上了两样海味小菜,老爷子也从外面回来,手提着一篮子新采摘的果蔬。老两口乐呵呵地吃早饭,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夹一筷子,又给姒启祾夹一筷子,无声无息间倒显得其乐融融。 姒启祾满腹疑惑,又记起前天晚上,在一阵愤怒和绝望的痛苦中,萌生了杀掉樗的冲动。那时他想着,如果杀不了她,被她果断地解决掉也是件快事。可樗非但没有杀他,还把他留在这里休养。她还是心软了吗?可她为什么对山洞里的无名者那样狠心?她一早就看出来了,是椿想让她杀了那个人,而她真的照做了。这是一场测试吗?樗到底是迫于无奈还是真的想杀人? 吃完饭,姒启祾便帮着老夫妇洗碗扫地,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老夫妇闲谈。先问这岛的名字,又问岛上还有多少人居住,再问椿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为什么要把她当成活菩萨。 老两口的回答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说这里一直叫言山岛,可他们以前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写。椿姑娘来了,就教她们识字,说是言语的言。岛上本来就没什么人,日子也过得苦,但因为椿姑娘来了,给大家带了外面的东西,又送年轻人们出去打工挣钱,让他们在外面过好日子,现如今只有几个老人还留在岛上。如果不是椿姑娘一直照应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 姒启祾觉得不对劲,便问:“椿姑娘来了多少年了。” 老妈妈刚要答话,只听身后响起了椿的声音:“怎么,想查我的底?” 姒启祾握紧了手中的扫帚,左右看看,因问:“樗呢?” 椿坏笑起来:“呦,我还以为你看见她杀人就变心了呢。前天晚上你不是还要杀她的吗?这时候又惦记上了?是还想杀她还是单纯地想她了?” 此时的姒启祾对这些话是极其反感的,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樗在哪儿。 “死了。”椿轻描淡写着,“她舍不得杀你,我只好杀了她,免得以后麻烦。” 乍听个“死”字,姒启祾心头刀剜得疼,转念一想,讽笑道,“凭你的本事,杀得了她吗?” 椿哈了一声:“还行,脑子是清醒的。没错,我哪儿打得过她呀!我这身本事还是她教的呢!” 椿说着就走了,姒启祾立即放下扫帚跟了上去。一天一夜的长眠确实让他脑子清醒了些: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激愤和鲁莽都无济于事。他必须沉下心来和椿小心周旋,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看看樗到底怎么想。至少,樗的话是对的,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心软,不能改变原则。 见姒启祾跟了上来,椿放慢脚步,等他同行。 姒启祾平了气,又问她:“樗在哪儿?她是答应跟你合作了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要做的,可是千百年来所有人都想做的一件事。” “杀人放火吗?”姒启祾反讥着。 “杀人放火算什么。”椿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问你,如果你可以让所有人长生不老,那你会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杀几个人,做些所谓的坏事吗?” 姒启祾一愣:“长生不老?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杀人是为了让所有人长生不老?” 椿白了他一眼:“你不信吗?你们在山洞里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没说什么吗?” 姒启祾又一愣,回忆了起来:“他说他一直在替你找樗,追到了会稽山,但还是没找到。你就把他关在山洞里,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整整关了……”说到这儿,姒启祾顿住了,他想起那人说的是二十多年。可他怎么可能被关了二十多年呢?樗和椿最多也就三十,怎么可能把他关了二十多年? 椿显然被姒启祾的表情逗乐了:“他是不是说他被关了二十多年?” 姒启祾点了一点头,兀自疑惑着:“怎么可能?” “因为——”椿的眼睛闪亮闪亮的,用耍弄人后得意的口吻大笑道,“我跟他说的呀!”椿也很爱笑,但和樗的浅笑完全不一样,是热烈而直白的大笑,伴着响亮的声音,“你没听过吗,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在山洞里住着,不见天日,不知时光。待久了,就失去了衡量时间的标准。你说什么,他都信啊。那个呆子已经疯了,魂儿都没了,就剩一副驱壳。我让他活着是折磨他,而樗杀他则是帮他解脱。” 姒启祾看椿这样开心,一股无名火油然升起,可再看椿笑得那样爽朗坦荡,又觉得她像个孩子,不过是在恶作剧里寻开心。姒启祾有点恍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样的女孩子会杀人作恶。可从老夫妇的口中听来,岛上的人是很喜欢椿的,甚至对她有些感激。真不知道他们是被椿蒙蔽了,还是椿就是这样一个人——和樗一样,会杀人,也会救人,是恶人,也存着善。或许,椿只是缺少一个机会,像樗一样,迷途知返,重做好人。而椿最后的那句话也减轻了横亘在姒启祾心里的对樗的芥蒂,他也不由觉得,樗杀了那人可能是真的为了帮他解脱 回到院落里,见十来个人在练功,姒启祾不由问椿:“这都是你的影子?” “影子?” “从见到他们开始,就这么觉得。一个个都没有声音,像藏在暗处的影子,任你操纵。” 椿显然有些意外,又很欣赏:“你的想法确实有点意思。不过,他们不是影子,他们只是罔两。” “魑魅魍魉?” 椿笑了一笑,径自走开了。姒启祾抬眼看,樗正安坐角落,看着这些罔两在练功。不知为何,姒启祾无法克制地生出些愧疚和后悔,想往樗那里去,又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还隔着五六米远,倒是樗先冲他打了招呼:“睡得好吗?” 得了台阶,姒启祾就坡下驴,回说睡得很好,于是走过去。他正想解释自己前晚的冲动,樗又先开了口:“心静下来就好。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姒启祾讪讪地笑了,无话找话,随口问樗:“椿刚刚跟我说,她杀人是为了让所有人都长生不老。” 樗的眼里闪了一下:“她和你说的?” 姒启祾捕捉到了这点细微的变化,心里浮起一层疑云,嘴上仍若无其事的:“是啊。说的时候正儿八经的,把我都给吓住了。我当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你们是不是被什么邪教组织控制了。再想想,又觉得挺可笑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些呢。” 说时,姒启祾暗暗看樗,见她眉头蹙了一下。这虽叫姒启祾更加疑惑,但他又有点高兴,因为他似乎又能感觉到她了,哪怕是这微小的一颦一笑,至少让人觉得她是真实的。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早起的时候明明还想得清楚,要保持冷静,不能心软,可这会儿见了樗,就不自觉地心中柔软,想要亲近她。 借着这点小欢喜,姒启祾试探着问:“你们不会真的是邪教组织吧?” 樗低头抚弄着指甲:“相信长生不老就是邪教吗?” 姒启祾道:“21世纪,相信科学文明度的时代,谁还信长生不老这套?现在都开始提倡死亡教育了。” “21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正因为科学发达了,人才有希望长生不老啊。难道人的平均寿命,不是越来越长了吗?听说现在都能通过基因编辑纠正一些先天病了,长生不老又怎么不可能呢。人呐,活得越长,就越怕死,什么时候都不会变的。” 樗说罢起身走了,她一挥手,练晨功的人也都散了。姒启祾独立中庭,回味着樗的话,觉得有些道理,但不知道她的意义何在,不由得乱猜她说的可能是真的,她们也许真的是什么邪教组织。 又呆了好一会儿,姒启祾想起樗刚刚好像从穿堂向后院走了,便也往那边去。刚一转角,在门洞下撞着了椿。 椿正色问:“谁让你过来的?” “我找樗说几句话。” “有什么回头再说。这后面是我们住的地方,你不能进。” “你们?”姒启祾忙问,“你和樗么?” “还能有谁?你对她都动了杀心了,我可不放心再把你们放一个房间睡着。”椿说时嘴角已经得意地微翘起来。 姒启祾知道她是存心打趣,实在懒得应对;想从旁边让过去,可椿偏还挡着。两个人正在纠缠,樗从后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问椿闹够了没有。椿撇撇嘴,让开道路,示意姒启祾过去。姒启祾这才明白二人本就是在等他,真不知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走进房间,发现是一间学习室:东西两面是书墙,当地一张大案,条凳摆了一整圈,足够坐二十多人的。正北墙上垂着幕布,大约是投影用的。一进屋,姒启祾就看见桌沿上的一张身份证,赫然是他的照片,但姓名和身份证号是别人的。 姒启祾拿起来,冷笑着:“怎么,这是要给我买火车票还是飞机票?什么年代了,你们觉得一张假身份证就能搞定吗?我还以为你们这样的有私人飞机呢。” “我们是有的。”椿接道,“可惜只有一架,明天才能从美国飞回来。我们一会儿就出发,直接去汇合的地方。” “汇合?你们要去哪儿?”姒启祾忙问。 “你们?”椿笑了,“你一口一个你们,是真没把自己算进来呀。”没给姒启祾回应的时间,她继续道,“你跟我不是我们没关系,可你跟樗之间怎么算,要想想清楚。她是为了你才留下的,以后的事儿都是要一起做的,我们”椿刻意加重了音,“可不想多个麻烦。” “你闹够了没有?要不是你,我们根本不会是现在这样!”姒启祾不满地吼了一句。 椿把两眼一立:“拖油瓶,你别蹬鼻子上脸!要不是樗舍不得你,我早把你埋礁石滩了。你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留条命,这辈子可能还有机会见你爸妈。” 两句话把姒启祾腾起的火压了下去,只剩个苗头在心底抖着。他看看旁边的樗,正对着书墙翻看着一本书,对此充耳不闻。 姒启祾平了气,收了身份证,因道:“你应该知道,假身份证过火车站、飞机场的安检,被识破的概率是极其高的,说不准我这张脸已经上了公安的系统了。你们要出门,还是自驾好一点。” “不算笨。”椿一笑,“我们就是开车去。时间太紧,没法做周全的安排。这张身份证不过是防备路上遇见小鬼的,真有大事,一个塑料牌牌管屁用。” “那要是时间足够,你是不是有办法黑进户口系统,造一个全新的身份?” “当然可以啊。但这件事费心费力又费钱,不值当。” “可你这动不动绑架杀人的,没几个假身份怎么蒙混过关?” “电影看那么多,难道不知道,大BOSS都是不用亲自动手的吗?我需要什么假身份?只要手底下都是忠心耿耿的狗就行。” 姒启祾的心揪了一下:“狗?你把他们当成狗?山洞里的那个人也是狗吗?” “是啊。”椿毫不犹豫。 “那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名字。”椿叹口气,“他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字,只是后来的模样配不上那个名字了。”说着又笑,“放心,樗不会把你当成狗的,但她以后会不会记得你的名字,我就不敢保证了。” 姒启祾简直不想再和椿多说半句,转身走到了樗的身旁,刚想问话,樗却开了口:“多言数穷。明明知道有些话说了是无意义的,就不要自寻烦恼。” 姒启祾低了头,半晌后弱弱地问:“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椿在那头插道:“去她曾经最喜欢的地方。” 姒启祾又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了,可想到樗刚刚的话,就忍住了。 椿却走了过来,搂住樗的肩,冲姒启祾挤着眼睛:“也是她曾经喜欢的人待过的地方。”说罢又丢开手,自顾自地整理收拾着一些资料 姒启祾的那点气是没了,可心里又乱糟糟、毛扎扎起来,禁不住问:“喜欢的人?谁呀?” 他看着樗,樗一笑,仿佛事不关己。姒启祾再看椿,椿并不看他:“都说是曾经了。放心吧,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她可能都不记得了。” 姒启祾赶忙回身,问樗时却多少踌躇了:“那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记得。”樗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真够可以的,就不能哄哄他吗。”椿无奈着。 “实话实说而已。” 椿这里一叹,安慰姒启祾道:“主要是那人挺有名的,很多人都知道,她想忘了都不行。” 姒启祾哪还停得下来:“有名?是名人吗?我认识吗?” “你……”椿扫了姒启祾一下,“按道理,你应该认识。” “他叫什么呀?”姒启祾尽力掩饰着心里的急切。 椿和樗对视了一眼,打起了哈哈:“不着急不着急,以后会知道的。呵呵。” 姒启祾想起了徐问心养的那条河豚鱼,觉得此时的自己跟它很像,被戳得气鼓鼓的,却只能悄悄地把气被憋回去。他蔫儿了神,道:“你们叫我过来,就为了给我张假身份证和说这些废话吗。” “本来就是交待出门的事。”椿拎过来一个户外探险背包,扔到姒启祾怀里,“谁叫你先阴阳怪气,才有了那么多废话。” 一时吃了饭,众人出发。先坐游艇到海岸边,然后换了两辆车出城。椿和樗、姒启祾在一辆车上,其余几个影子同一辆车。姒启祾本还想问椿是不是担心他和樗会一起逃跑才特意一起,但想着樗的那句“多言数穷”,只能作罢。 车辆追着落日,一路向西。车内空调的温度正好,叫人觉得窗外的夕阳金光是温暖的,几乎忘了已近小暑节气。姒启祾又想起即将去到的地方是樗最喜欢的地方,也是她喜欢的人待过的地方,虽然是曾经,但多少叫他不是滋味。这一点酸意,让他确认了自己对樗的感情是认真的。可是樗呢,樗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呢?她的心念一动,除了救人的慈悲之善,会有哪怕一点点的男女相悦之情吗? ------------ 第七章 放不下看不穿 车里静得出奇,姒启祾不说话,椿也不再挑头,只有一曲接一曲的古琴音如轻烟散开。姒启祾听不出个所以然,只当作绝佳的催眠曲,几乎睡了一路。天色又明时,薄雾笼着青天,仍看得清两边高低连绵的山头,青绿中带着墨色。姒启祾不认得是哪里,留心了两个路牌,才在几个陌生的地名中看见一个“黔”字,知道是贵州地界。 下了高速公路,车子仍旧飞驰着开,眼看着进了县城,又入了村镇,最后到了一片无人的山野。山路把车子颠得厉害,感觉快要开不动的时候,椿把方向盘一转,将车子开进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枝杈乱叶噼噼啪啪地抽打着车身,像一阵急雨。又开了好一会儿,车子终于停住了。 一行人套上了登山服,背起了包,跟在椿的身后,如长蛇一样地在灌木丛里穿梭而过,直到现出个十来平米的山洞口。这是贵州喀斯特地貌里常见的溶洞,内里深不见底。椿让罔两们麻利地安装好了探洞的升降索,将一根递给姒启祾:“怎么样?消防队学的那些没废吧?” 姒启祾接过了绳索,等樗那里也准备好了,一同放绳向洞下滑去。足足落了三十来米,脚碰着了地。等众人都下来了,又都跟着椿继续往深处走。头盔上的灯照着眼前宽宽窄窄的洞道,旁边是一条一丈来宽、蜿蜿蜒蜒的地下溪流,里面游着些形貌奇怪的动物。走了一刻钟,终于见到了一个钢制的密封门。椿上前认证了虹膜,门便开了,散出一片白昼般的冷光。姒启祾知道,这是他们的又一个“巢穴”。 洞穴里的空气温度和湿度都很适宜,还有轻柔的风在吹,可完全看不见任何空调设备,大约是天然如此。但洞内还是经过人工改造的:中央是公共生活区,沙发桌椅的陈设简单而有序;左手边是一列实验方舱,大都门窗紧闭;右手边则是住宿区,一间间的房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罔两们自行散去了,椿领着樗和姒启祾往更深远的通道走着,口中笑道:“给你们的可是VIP。”说着转了弯,又见一片光亮,却是日头天光。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崖洞,看得见洞外是苍天下的一脉灰色岩石的山壁,山顶和缓坡上覆着苍翠的草木,底下有滚滚的流水曲折而去。此处的山体被改造成了几间客房,每间都有十来个平方,看布置至少是三星级的标准了。 “全世界不敢说,但全中国恐怕也就只有这么一处高崖山景房了。就是看风景的时候别太沉醉,我们可没安防护栏。”椿说着嘱咐二人先休息一下,“等吃了饭,下午就能见到我的人了。” 姒启祾洗了把脸,感觉精神抖擞,想要去找樗说几句话,又怕打扰了她,干脆先到崖洞边看风景。刚刚从溶洞口下来的时候,并未在意山有多高,此时站在崖洞内探着头看,才发现人在半山处,上有千仞高峰,下有万丈悬崖。姒启祾多少有些心慌腿软,赶紧往后退了退,只远眺着风景,越觉得天高地深,崖洞不过是浩渺穹隆间的一个细缝,而自己是细缝中的一粒沙尘,体悟到了苏东坡《赤壁赋》里的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看似毫无变化实则变化万千的风景令姒启祾沉醉了,感觉像是在墨脱见到南迦巴瓦雪峰的时候,又好像不太一样。他想永远留住这一刻,让山间风、谷底水,永远地在他的身边流淌过,就像听了一整夜的古琴曲,虽不知琴音为何,却能抚平心境。 但是,风中携来的异样的声响打破了这美好,姒启祾敏锐地发现了远空中的一点黑,看着它越来越大,很快判定那是一架直升机。等螺旋桨的声音阻断了山水的天籁,姒启祾眼看着它从空中飞跃过头顶上的山。 姒启祾还在发愣,樗来到他身边:“是直升机吗?” 椿也走了过来:“来这么快?好吧,那就一起吃午饭吧。” 姒启祾迟疑着:“你们的私人飞机是直升机?从美国飞回来的?” 椿哈哈笑了:“要是能有那级别的玩意儿,我不会在这儿钻山洞,而是世界闻名的军火贩子。” 三人一齐到了公共生活区,椿命人去热饭。等了几分钟,就听见一处通道里传来脚步声,三个罔两护着个黑发碧眼的男人走了出来。 “My love!”他张开双臂,椿雀跃着投入了他的怀抱。两个人又是碰脸又是亲吻,甜得发腻,然后搂着彼此,一起看向樗和姒启祾。 “两位,这就是我的人了。”椿介绍道,“亚当。” 姒启祾站起身,的嘴角动了一下,一句英文的你好还是没能说出来,以致于笑得不太自然。樗却安坐沙发上,用她惯有的从容笑意对着闺蜜的新欢。 亚当同姒启祾握了手,十分恭敬地往樗的面前一站,像懂事的孩子见到家长:“你好。樗,久闻大名。”他的汉语发音比姒启祾的南方口音更接近普通话标准,低沉悠扬,十分中听。 樗仍不起身,只是点头问了声好,用当家主人的口吻请亚当坐下。一个罔两推来了饭菜,一份份的,是刚刚加热好的预制食品,只是看上去更高级些。亚当殷勤地端起餐盒,先送到樗的面前:“这是公司的产品,尝一下。” 椿故作醋意:“亲爱的,我在这儿呢,你就这么讨好她吗?” 亚当笑着给椿摆好餐盒,道:“我想,不管是哪个国家,男人在追求心爱的女人时,都一定会去讨好她真正要好的朋友。也许,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爱情的命运。” 椿笑得嫣然,冲姒启祾道:“听见没有?学着点儿。” 姒启祾尴尬地从亚当手里接过了餐盒,闷头吃了起来。谁知,送进口中的玉米粒清甜脆润,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让姒启祾暗暗一惊,毕竟自己有许多年没有被食物惊艳到了。 “怎么样?还可以吧?”亚当问道。 “这是你公司的产品?你是做……”姒启祾试探着,“农产品的吗?” 椿和亚当一齐笑了。亚当道:“农产品只是附带的。我拿它们做实验,看看怎么让它们看起来更漂亮,生长得更旺盛,吃起来更美味。但我的核心”他顿了一顿,“是基因研究。” 姒启祾心头咯噔一下,扫了一眼椿,又看了一下樗,因问:“那你研究基因的终极目标,是要让人长生不老吗?” 亚当眨了眨他碧蓝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姒启祾回避了目光:“她提过一句。” “难道不是吗?”椿毫不掩饰,“亲爱的,是你说的,通过基因编辑,就能实现人人长生不老的梦。” 亚当用宠溺而无奈的眼神看着椿,笑道:“可那是个遥远的梦,我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到。就算我能做到,这样的研究,也很可能遭到学界的抨击甚至被禁止。” 椿不屑着:“古往今来,被禁止的事情多了。可要是大家都老老实实的,哪有今天的世界。” 亚当耸耸肩:“亲爱的,你这话我还真是无法反驳了。” 饭后,亚当提议晚间去山下的村寨逛逛,说是今天有侗歌大赛,会非常热闹:“虽然我以前也欣赏过,但还是想再看一看。这里的人,他们的歌声,他们的生活,真的是太有生命力了。让我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是有意义的。” 快四点的时候,一行人从来时的路下了山,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村寨,但半路上已经听见如群莺鸣叫的歌声,穿透云霄,飞上山顶。村寨的鼓楼下乌泱乌泱的都是盛装的人,有的唱歌,有的跳舞,还有趁此赶集的,把主街也挤得满满当当。鼎沸的人声和着歌舞声,把空气里的每一个因子都灌满了热闹。 椿和亚当显然和村寨里的人都相熟,走到哪里都打着招呼,最后在离着鼓楼较近的一处高台上坐了下来。旋即就有村民送来了粑粑、米粉、蒸腊肉等吃喝的东西,摆满了小矮桌。 椿吃了点腊肉,喝了点米酒,按捺不住了:“不行了,我要下去了。一起吗?” 亚当欣然起身,樗含笑摇头,姒启祾也跟着摇头。樗露出会意的笑,和亚当手拉着手向着鼓楼下去走,融入了人海。 “编辑基因,长生不老。昨天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对吗?”上次和樗单独说话,还是昨天早晨在东海的孤岛上,而今天晚上已经到了西南的大山中,但姒启祾觉得中间隔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椿一早就跟我说过,亚当的研究,应该就是这个。”樗答道。 姒启祾不解了:“那她找你做什么?你们能懂基因编辑吗?不都是亚当的事情?”说着他想到了什么,“亚当说,这件事可能会遭到抨击。那这他的研究现在算不算违法?他找你们这样的人,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我们是哪样的人?”樗反问道。 姒启祾哑然了,樗笑了:“你已经猜了很久了吧?犯罪集团,间谍特工,生化危机?反正都不是干好事的呗。” 姒启祾不应声。樗继续道:“如果亚当真的能通过编辑基因,实现了长生不老,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姒启祾想了想:“如果都不死,人口一直增长下去,会超出地球的承受能力吧?我们现在天天喊着资源破坏……” “如果人可以不死,那还用生孩子吗?”樗打断了姒启祾,“你觉得,世人结婚生孩子的本质是什么?” 姒启祾有点恍悟了,但还是想不通:“可是,人也不可能泯灭天性吧?自己能长生不老,就真的会不生孩子了?世界上那么多人呢……” “世界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谁都有资格长生不老呢?能得到这个资源的,一定是极少数活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他们一旦长生不老了,就会把这四个字高悬在天空上,变成普通人不可企及的梦。底层的人为了得到这个梦,会不惜付出一切,心甘情愿地去做奴隶。而那些长生不老的人,恐怕会超越古代的帝王,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神的存在。” 樗的话听起来像是空谈,细想却很有道理,这让姒启祾有些怕了:“成为神?可是,当神有什么意义?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权势富贵?” “其实,人只要合理养生,保持运动,新陈代谢足够快,就会显得年轻,也容易长寿。所以,通过基因改编做到长生不老不是没有可能。但这只是不老,不是不死。管他是谁,一刀下去,动脉失血,最多十分钟,神仙也救不了。” 姒启祾顺着樗的目光看向了鼓楼下歌舞的人们,天色暗了,灯亮了起来,还有一团篝火,哔啵燃烧中腾着通红的火焰,映着黑的衣裳、银的首饰,一圈一圈地转动,一切都交错成幻影,而遏云的清歌却激荡着生生的力量。 “难怪昨天椿问我,为了实现长生不老,是不是杀人也无所谓。”姒启祾一蹲身,倚在樗的腿边,紧张地看着她,“所以,椿找你是为了这个吗?他们要杀人吗?杀谁?是反对亚当做研究的人,还是那些可能抢他研究成果的人?” 樗微微摆头:“我不知道。或许,也不用杀人。” “可万一呢!”姒启祾握住了樗的手,“万一他们真的要去杀人呢!椿为了找到你,就敢对我和我家人下手,难道她不会逼你去杀人吗?山洞里的那个人……”姒启祾停住了,他发现这件事果真是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揭开一次就会疼一次,尽管他心里是愿意相信樗的,想为她辩解,“如果你当时不杀那个人,椿是不是会让他死得更痛苦?” 樗仍微微摆头:“我不知道。” 姒启祾心乱如麻,千万头绪难以理清,五脏六腑里的神经都在抽搐,又酸又痛,站不得,坐不住。他不由地想要快刀斩断这种磋磨,不知怎么就得了份坚定,道:“如果我说,你不用在乎我的死活,也不用在乎我父母朋友的安危,那你是不是可以离开这儿,不用受他们的挟制?不必违心地去杀人、去做坏事?” 樗的眼神里透着些爱意,看得姒启祾心上一暖,但又觉得她的这点流露带着另样意味:“比起帮我脱身,你是不是更想确认,我现在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姒启祾刚刚坚定的那颗心又乱了,更裹挟着一点羞惭、一丝慌乱、一星希望。他知道自己隐瞒不过她,便如实问道:“那你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樗眺望着远山上悬着的方盈将亏的月:“如果我为了自己不杀人而坐视旁人杀了你,伤害你的父母朋友,那算不算是另一种杀戮呢?人类制定律法时,往往会用杀人的多寡去衡量罪行,以为其中的杀心是有区别的。可只要是杀心,杀一人与杀十人有区别吗?纵然杀人者有刻意、无意之分,那被杀者丧失的性命,总归是一样的。”樗的目光回落到姒启祾茫然的脸上,“所以,你现在真正要问的,不是我的本心,而是你的本心。是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你都是否能持住的那颗心。” 姒启祾愕然了,面色越显惨淡。倒不是因为樗说的这些他从没有想过,而是这几天萦绕心怀,令他辗转反侧的正是这个问题。姒启祾想过无数遍:如果樗为了救护他和他的家人而去杀人,纵然姒启祾知道不能责怪她,但也一定会背负起更深的罪恶感,如同自己杀了人一般,生不如死。如果樗为了保全自己而置他和他的家人于不顾,姒启祾当然也无权指摘她,可也会因为无法保护家人而深陷痛苦。这种痛苦,他曾经承受过八年,他用八年的时间证明,自己嘴上说着无惧一死,可从未放下过现实的牵挂。刚刚那一刻,姒启祾看似放下了一己之身乃至父母的生死,但这不过是一了百了的逃避心态。他明明是想为自己的心寻个解脱,却要借着为樗寻解脱的名义。放不下又看不穿,真是既幼稚又可笑更可悲。樗杀人或不杀人,放得下生死或放不下生死,都和姒启祾无关,而姒启祾想要的答案,也不是樗可以给他的。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从此之后,他必须学会自己面对了。 “呦,这么好看的欢歌热舞,也不如我们家樗好看呀!”椿端着两碗酒酿走了过来,“你们两个聊什么呢?这四目相视的,是要看到骨子里去吗?要不要一起跳舞去?难得放松一下吗!” 樗仍旧摇头:“我看着就好。” “真是死性不改。你说你这是天性好静呢,还是一直留恋着当初那段好时光?” 姒启祾听出这话里藏着一桩她们两个心照不宣的旧事,可他知道,纵然开口问去问,哪怕椿愿意说,樗也不会让她说的。虽然对她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可姒启祾总觉得,椿是简单甚至透明的,而樗才是真正的谜团。她静如深水,隐藏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切,像空中的月,明明在目,却遥远神秘。可偏偏是这不可及的神秘,牢牢勾住了姒启祾的心,给了他不可言的美好,也带来了不可解的困惑。当然,如今这些都不能说是樗的问题了,而要看姒启祾的那颗尚未明白的本心了。 姒启祾见椿端着两碗酒酿却没其他表示,便道:“我去转转,你陪着樗好了。” 椿乐了:“哈哈,到底是年轻小伙子,还是贪玩的。不像这个家伙,无趣的要死。你快下去吧,亚当在酒酿摊子等着你呢。” 姒启祾转身顺着石阶坡道向下走去,中途回首望望,樗与椿已经并坐着吃酒酿了,一勺一勺的,看得出,酒酿的味道是甜的。 ------------ 第八章 本心 酒酿摊子上,亚当挥动着高举的手臂,姒启祾走到桌边,刚坐下,就有个侗族姑娘端上了酒酿。她忽闪着圆圆的大眼睛,水汪汪地透着清亮,笑盈盈地看着姒启祾,用清扬的很像川味的普通话夸赞他长得帅。姒启祾竟不由红了脸,姑娘一愣,随即发出莺鸣般的笑声,满头满身的银饰都在颤巍巍地闪光,把姒启祾弄得更不好意思了。 亚当拍拍姒启祾的肩:“你先吃,我去跳舞了。一会儿你也来。” 姒启祾含糊着应了声,三口两口地吃了酒酿,也没细品出味来,只知是甜的。谁知刚把碗勺放下,亮眼姑娘就凑了上来:“帅哥,一起跳舞吧。” “我不会。”姒启祾赶忙摇头摆手。 姑娘已经拉着他的手往前拽了:“我教你,一学就会。你看大家都在跳。” 姒启祾是不懂如何拒绝的人,半推半就地跟着姑娘入了人群,看着她的动作,先是亦步亦趋,随后渐渐入门,慢慢地也能跟着众人的节奏一起欢舞了。转圈的间隙,姒启祾本能地抬头去望樗和椿坐着的地方,那里只有微弱的光,一团影子,也分不清是人是物。 樗和椿这里倒是能把底下看得一清二楚,见姒启祾被小姑娘拉着下了场,慢慢嗨了起来,椿坏笑着扭头看樗,却脸色一变,嫌弃道:“哎呦,我求求你了!快收起你那老母亲般的笑容吧!” 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怎么了?”椿翻了下白眼,“你好好看看!那可是一个鲜活的男人啊!年轻力壮,长得挺帅,性格挺好,关键是,有心!你能不能别总是一幅心如止水、不涉红尘的态度。你又不是一生下就来没出过古墓、没见过世面的小龙女,有必要吗?能不能好好地享受眼前?” “我现在,”樗答得很诚恳,“就挺享受的。” “是吗?看着他和别人眉来眼去,看着他和别人你侬我侬,都无所谓?然后呢,看着他离开,再看着他死?”椿的眼神犀利了起来,带着点逼问的意思。 “这不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吗?”樗冷静地答着,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椿咧嘴笑了:“你果然还是怀念那时候。” 樗沉吟了:“可那不是什么好时候。” 椿摇头:“我不这么认为。至少那时候的你,是最真实的自己。万事万物都不在你眼中,有情、无情,看生、看死,都是一笑。其实,我最喜欢的也是那时候的你,总能给我无限的力量。所以,我好想让那时候的你回来。”说时,椿拉住了樗的手,恳求道,“就再帮我一次,好吗?没准,亚当真的能做成。就算他的事情不靠谱,我们至少还能回去看一眼。” 樗看着椿好半天,忽然笑了:“虽然知道这可能是你的天性,但我还是挺好奇的。明明知道是什么结果,却总能一次又一次地去经历。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呀,就是只看眼前呀。”椿丢开了樗,把手一摊,手指停留处是人群中正在舞蹈的亚当,“事在人为。既然人和事都送到眼前了,为什么不试一下?” “你真不想以后吗?” “按你说的,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可不该发生的呢,也难免要发生。想多了也没用,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难道我还有什么怕的吗?” 樗笑而不语,椿转而问她:“怎么样,你要去旧地看看吗?那个窝还在,听说都改建成公园了。开车也不过几个小时,很快的。” 樗迟疑了一下:“再说吧。” “怎么?这个也放下了?当年你可是在禹穴待了很久的。对,他人是在会稽山上,但这儿不一样啊,这好歹是你们相遇的地方啊。”椿每次打趣樗的时候,脸上都挂着顽皮的笑。 “你……”樗将椿上下扫过,“你和亚当认识,就是因为说的太多了吧?” 椿收了笑,抿了嘴,却犟道:“不是啊,我是见到他,知道他做的事,就动心了。我可不像你。记得那时候你明明动了心,可不去谈情说爱,非要跑听人讲道理、跟着论道理。你说你心里是自在自得的,可我就是觉着可惜。”说完,椿略带遗憾地补充了一句,“这次,这个小狼狗你要是不收了,也挺可惜的。” “你威胁要伤害他的父母,把我们圈在这儿,你还替我们可惜?”樗嗔笑道。 “哎呀,我这就是顺势而为,你还不清楚吗?”椿撒起了娇,“反正他有你护着呢。” “可你要做的事,不是顺势而为的。” “我倒不这么看。”椿正经起来,“你总跟我说,忘了过去。可实际上,一直在寻找过去的是你。你总丢不下以前的日子,以前的生活,你还想回到最初的地方。而我,我是在开启未来,我想知道我们的未来究竟该是什么样的!” 星月在空,苍穹之下的人们,都在热烈的唱着、舞着、说着,想极尽语言之能,表达着彼此。唯有樗与椿,默然相对,不著一言,却又把万千的话都说了。 这时,亚当和姒启祾也回来了。亮眼姑娘从后面追来,微喘着气问姒启祾道:“帅哥,你叫什么呐?” 姒启祾支吾了一下:“我姓姒。” 姑娘把头一歪:“姒?怎么写?” 姒启祾回头看了一眼樗,张开左手,写给姑娘看。姑娘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仔细看了半天,笑道:“好奇怪的姓撒。那你叫什么名字呐。” 姒启祾略作迟疑,还是说出了全名。姑娘又把头一歪,问他怎么写,他又只得在手掌上写给她看。姑娘看了很高兴,便问他是不是亚当的朋友,是不是以后还会常来寨子上玩耍。姒启祾不太想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姑娘干笑。 “阿舍,你要是喜欢他,我以后就常带他来好了。”椿这里笑嘻嘻地接道,“可能不能留住他,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阿舍绽开了笑靥,有点羞涩但又很得意,雀儿一般转身跑开了。椿和亚当都笑了,樗也在旁笑着。姒启祾本就不自在,看见樗的笑和椿他们是一样的,便更加烦躁了。可他不想把这点醋意表露出来,遂用同样玩笑的口气道:“我要是真跟她好上了,你敢把我留在这寨子上吗?” 椿乐了,看着樗,冲着姒启祾:“成全一桩好姻缘,我有什么不敢的?” “你就不怕我……” “报警吗?”椿截断了姒启祾,“从你下去吃酒酿、跳舞,到现在也一个多小时了。这一个多小时里,怎么没见你报警呢?哪怕是试着跟老乡们借下手机,给父母发个信息、打个电话报平安呢?” 姒启祾顿时哑然了,只听椿继续道:“姒启祾,你现在心里到底想的什么,最好自己先捋捋清楚。人呐,心里知道该干什么却不能付诸行动,会很痛苦。可要是连心里究竟想的什么都不清楚,那就是白活了。” 一路无话地回到溶洞,看着椿和亚当手挽着手进了房间,姒启祾才想到,这回椿竟没有把他和樗安排在一个房间。这本是合情合理的,但姒启祾突然就觉得别扭了。糊里糊涂地洗漱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樗和椿的话。她们两个都让他想清楚本心,可他这颗乱糟糟的心,转来转去,还是落在了樗的身上。 心一动,脑一热,姒启祾翻身下地,开门站到了樗的房间外。正想敲门,却瞥见崖洞边有个拔背削肩的坐影,便知是樗。他轻悄悄地走过去,见樗微颔着首,轻闭着目,右腿曲着搭在崖边,左小腿已垂在崖外,右手搭着膝,左手按着地。西斜的月把光笼在她身上,靛蓝的衣服在清风里动着袂角,叫姒启祾想起了天台山上金漆夹纻的佛像,神圣又自在。 姒启祾不由连呼吸都放缓了,倚靠在山壁上静看着樗,想叫她,又怕惊动了她。太奇怪了!他完全看不透她,不了解她的过去,想不到她的未来,纵然是近在咫尺,也完全不知道她的心思。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要靠近她,想要留在她的身边,哪怕就是这么默默地看着她。 张庭轩曾说,没本事的男人才喜欢选择小白兔样的女人,而有本事的男人则喜欢征服他看不透、得不到的女人。照这么说,喜欢上樗的姒启祾算不算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可他有什么本事呢?世人都追求的钱与权,他是没有一点的。街道里的工作,按部就班、零零碎碎,偶尔助人为乐一下,就算是给自己的奖励了。唯有当消防员的那两年算是有点儿本事,救过人、立过功,但和其他兄弟们比又差远了。如果让姒启祾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本事是可以让他坦坦荡荡立足天地间,大概就是在墨脱为了救那孩子时的奋然一跃——就算再来一千次、一万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那是他不可改的本心。 姒启祾听得见心跳的声音:难道这就是自己的本心?危难之时的奋不顾身?或者说,面对生死一念,他本能做出的那个选择?樗说,八年前在天台山,她是因为看见他要割断绳索保住队长才心念一动救了他。在墨脱的山上,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姒启祾是谁,她是为了救老虎才顺道救的他。可她再次心念一动,正是因为姒启祾救了那个孩子。这也是樗的本心吧。原来,他们的心念一动是一样! 可是,他们为什么又会落入这个境地?而在这个境地中,他的心念一动是什么?望着樗,回忆着几天来发生的事,想到椿最后的那几句质问,姒启祾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回避这一次次踊跃而出又被掩盖的心念:他想留在樗的身边,看着她,陪着她。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他都想和她一起面对。 月下的樗纹丝不动,姒启祾壮着胆子向她身边走了两步,脚站到了崖口的边缘,可感觉人已在山崖外。山下水涌,山间风动,激得姒启祾一颤。他赶紧往回挪,不知怎的脚底一歪,人就要往外倒,口中也喊出了声。就在姒启祾以为自己会摔下去的时候,被樗拉住了胳膊。他忙把抵在崖口上的脚一蹬,随着樗的力量回到了崖上,而樗似乎也是借着他的力,单撑着右腿,如仙鹤起舞般立了起来。 “算上这一次,真是第四次救你了。”樗笑道。 姒启祾则是傻笑,没有说话。 “怎么,是因为椿的话睡不着了吗?”樗问。 姒启祾本想点头,却反问道:“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刚刚就在睡觉啊,结果被你扰了好梦。” 姒启祾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在打坐。” “都是一样的。”樗转回身去,看着披银的苍山,“难得这样的山水,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山风清气。” 姒启祾想到这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有过她喜欢的人,忍不住问:“这儿和墨脱比,哪个好?和天台山呢?如果让你选,现在最喜欢哪儿?” “都是人间至美的风景,为什么要比较?”樗轻着声,仰抬头望着月。 “我想好了。”姒启祾沉了口气,走到樗的身后,郑重道:“我要留在这里。和你一起。” 樗扭头看他,似乎并不意外:“想清楚了?哪怕我们杀人放火,你也跟着?” “那我会坚持本心。”姒启祾挪动了一下,正视着樗,眼神坚定。 樗的眼眸动了一下,便也转正了身子,紧盯着姒启祾。二人在月光下的身形,被崖洞口圈成了一幅剪影画。姒启祾发现樗面上的神色也与往日不同,尽管没有了那常见的浅淡从容的笑,但分明透着可亲可爱。墨脱时的野性褪去了,海岛上的孤冷也消失了,似乎连一贯挺拔的腰身都软了些。她就这么站着,像一只依人的小鸟,顿叫姒启祾胸中无法明言的爱意升腾而起,被搅成寸缕柔肠。但他又不能自已地想起过往,想起樗在天台山上伸出的手臂,想起她在墨脱时与老虎的对峙身影,好像高崖上千年古木的巨大树冠,张着翅膀,笼罩着他。 从始至终,姒启祾都承认是樗的神秘令他着迷。可姒启祾不愿细想甚至不敢正视的,是樗不断显露的强大。因为那是姒启祾不可确认某种东西,隐隐地,令他迷茫和惶恐。此时此刻,姒启祾多么希望樗能在这瞬间的柔弱中多停留一会儿,让他觉得,从此以后的日子,他可以保护她,可以作为她的依靠。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姒启祾知道自己又在犯蠢了。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杂念?为什么就不能坦坦荡荡地面对着樗,面对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留下来不是为了逞英雄,他既不能寄希望于樗的选择,也不应该奢望成为樗的依靠,他要做的,就是初从最本真的心念,做不违心的事情。至于樗,姒启祾相信,只要她也持着她的那颗本心,他们就一定可以同行。 随着无限心思的涌动,种种情愫都堆在了姒启祾的眼里。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手,想要去轻抚樗的脸颊。可是,樗却握住了他的指掌,拉着他的手,若即若离地划过她的面庞,挪至鼻唇边,微微地嗅了一嗅,像是在闻一朵刚刚绽放的清幽的花,随即嫣然笑看姒启祾一眼,放开了他的手:“回去睡吧。” 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姒启祾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回想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想说的那些坦坦荡荡面对、一起坚持本心的话并未真的说出口。但他一点也不失落,因为他知道樗一定明白了他。这种感觉太美好了!上一次有相似的感受还是和兄弟们在火场里救人的时候,可那也只是经过无数次训练而形成的习惯性的默契,而刚刚的无言相通,是多么得自然而然,像鱼儿游过溪水,像蝴蝶飞在风中,其间的美好与神秘,更是不可思议的。 姒启祾把手掌放在鼻子前使劲儿闻了闻,有一丝丝草药的青气味。这是樗常年侍弄草药留下的味道,幽幽的、淡淡的,但此时竟像是激活了姒启祾的什么基因似的,将从此刻在他的细胞里。他有点不安又有些窃喜,揣测自己伸手去摸樗的脸颊是不是莽撞了,可樗握住他的手轻闻的时候,那感觉比自己真的摸到阿樗的脸还甜蜜,更幸福。这是恋爱的感觉吗?他们两个还不算是正式恋爱吧?按照影视剧里情节,这最多就是个暧昧。 可但姒启祾不在乎。至少他真的确定了自己的本心,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这一晚,他又可以不借助安眠药、安神药,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了。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姒启祾都敢坦然面对了。 ------------ 第九章 回应 本以为会睡得很久,谁知不到七点的时候就自然醒来。洗漱之后,姒启祾就想着去找樗一起吃早饭。刚开门,樗的房门也开了,走出来的竟是亚当。 姒启祾几乎是蹦过去的:“你怎么在这儿!” “姒,你起来了。”亚当笑着,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医疗箱。 姒启祾推开亚当走进房内,见樗正放下衣袖。他一步上前,把袖子又推了上去,果见肘弯静脉上有个鲜红的针眼儿。没等樗说什么,姒启祾又蹦回到亚当面前:“你干什么了。” 亚当还是笑笑:“我去做早餐,一会儿来公共空间一起吃。”说罢就走了。 姒启祾还想追,樗拉住了他:“椿安排的。我很久没有体检了,让亚当帮我验个血。” 姒启祾哦了一声,想想又道:“那他怎么这么早!” “你也很早啊。”樗边说边往外走,“山里空气好,自然就起得早。椿都已经晨练去了。” “晨练?”姒启祾出来时顺手关了门,“在这儿能练什么?” “爬山。等吃了饭,我们也去走走。” 说着,二人来到了公共空间。亚当热了糯米饭,椿也爬山回来了。四人吃着饭,樗说想带着姒启祾去爬山。椿极爽快地答应了。姒启祾则问椿,是不是她安排给樗抽血化验的。椿也点头应了。但就那么一瞬间,姒启祾觉得椿没有说实话,而这回是他们三个人都在瞒着他。想到亚当是做基因研究的,疑虑和不安又开始冲击着姒启祾的心。他没动声色,吃了饭,和樗收拾了背包,一起离开了山洞。 山间都是参天的树,树上缠着藤,低的灌木,矮的青草,密密地铺满了山石。登山的路虽不宽,但仍是明晰的。想着几天前和樗一起爬山后发生的事,姒启祾多少有点余悸。不过樗这次走得很慢,一直同他并肩而行,时不常指着林间的窄道,告诉他哪个是猎人踩的,哪条是野兽踏的。 走了一程,樗忽然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姒启祾发现自己的心思真的是瞒不过她,只能老实着道:“早上,真的是体检抽血吗?”。 “算是吧。基因检测,也是一种验血吧。” “为什么?”姒启祾惊讶地看着樗,“为什么要检测你的。” “应该是想确认我和椿的关系。” 姒启祾一头雾水:“你们的关系?你们有血缘关系吗?难道是亲姐妹?” 樗一笑:“亲闺蜜也好,亲姐妹也罢。总有人不放心的,这样能让他们放心,也好。” 姒启祾还是不懂:“这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呢?难道亲姐妹就一定是齐心的吗?陌路人就不能生死相托?”樗侧目扫了姒启祾一眼,没有回应,姒启祾这里又问:“他们?他们是谁?除了椿和亚当,还有别的人?” 樗道:“按椿说的,亚当不过是负责基因技术。他的投资人在美国,有钱有势,想创建什么基因王国。私人飞机、直升机,还有这个溶洞里的一切,都是那个老板的。甚至连这些罔两,绝大多数也是替这个老板训练的。” “所以椿和亚当都是他的手下?” 樗笑道:“自从椿和我分开后,我还不知道,她给谁当过手下呢。”樗顿了一顿,“椿遇见亚当,可能只是巧合。把实验室安排在这儿,肯定是椿的主意。基因编辑,长生不老,如果真的能做到,谁不想见证这种神话传说里才有的事呢。” “可这难道是十恶不赦的事吗?”姒启祾不解道,“基因研究现在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我们社区为了防止老年人买保健品被骗,组织过几次讲座普及生物科技,专家门也都提到过很多地方都在研究长寿老人的基因。怎么亚当和椿做这件事,就要走犯罪的路子呢?对了,你刚刚说,你和椿分开后她就……” “想回家吗?”樗突然问道。 姒启祾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回哪儿?” “回家。回天台山。”樗站住了脚。她看起来很认真,像是很希望姒启祾能答应的样子,“你父母应该出院了,回去守着他们,放心些。” 姒启祾紧握了拳,掐了一下手心,没有回应。 樗接着道:“椿有时候确实很任性,但她也不是完全不计后果。挟持你主要是为了试探我,但现在这情况,她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姒启祾听懂了她的意思,可还是问了一句:“你是真的要帮她做事吗?” “到海岛的那天早上,我和椿就把话说清楚了。”樗道,“我们太了解彼此了。她的事都瞒不过我;我的心思,她也都能明白。我答应帮她,就一定会做到。至于你——这几天,我是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做,而你的反应,”樗微微一笑,“还挺有意思的。但昨天晚上,椿应该对你也放心了。” 有口气堵在了姒启祾的胸中,叫他怨恨起樗来。昨天晚上明明那么美好,他以为,纵然他们不是心意相通的,多少也更加接近彼此了。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经历了一番番的天人交战,在他好容易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她反而要让他远离。她这是在保护他,还是在捉弄他? “如果我回去了,我一定会报警,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姒启祾说的时候有些负气,他很清楚自己对报警这件事并不笃定。 可樗回答地却很笃定:“你大半夜的从家里消失,就算不报警,回家之后警察也一定要回访。即便你说了实话,即便警察愿意信你,查证的过程可没那么容易。那个海岛,你还记得方位吗?这座山究竟在哪儿,你知道吗?在官方资料上,亚当是个基因科学家,常常来贵州做生物基因调研。椿和我的身份,你觉得警察能查得明白吗?关键在于,一切的源头是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你的情况,警察反而都能查到。我怕最坏的结果,不是我和椿被人找到,而是你身边最亲的人们会更加认定你是一个精神疾病患者。那时候,你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和他们沟通,一辈子,在最亲密热闹的世界里做个孤独的人。” 彻骨的寒意在姒启祾的体内散开,继而起之的是冲天的怒气,他猛然恨道:“即便我不和他们说实话,我就不会被当成神经病?我下半辈子就不会孤独吗?” “但至少,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会成为你心底的隐秘。在夜深人静回想时,带给你不可言状的快乐,而不是懊恼和悔恨。没有人是不孤独的,唯一能安慰他的,是最后装进心里的那份最值得回忆的东西是什么。” 姒启祾不知该如何应对樗的这番话,半天后才问出一句话:“你究竟想怎么样?” 樗往后退了两步,微张开双臂,摊开双手,像是在同姒启祾展示自己:“墨脱县的阿樗是真的。八年前我到那儿的时候报过户口。我跟他们说,我从小被拐卖到山里,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我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村寨里的乡亲们们对我很好,我就想留在那里。我在那儿生活了八年,从没人会问起我的过去。直到有一天,你来了。”樗复又走到姒启祾的面前,神形都透着坚定,“你在山里迷路,我救了你。你差点被马踏死,也是我救的你。你对我动了心,想带我离开吗,但我没有答应。你回家后发了我的照片,结果却被我的仇家发现了,绑架了你。” “你当警察是傻子吗?编这么一套谎话就行吗?”姒启祾冷笑了,“还仇家……” “十九年前,”樗陡然换了凌厉的神色,看得姒启祾心头一跳,“天台山有一起恶性事件。几个黑社会帮派在天台东谷里火拼,死了二十几个人,当时得到的所有口供,都说是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杀的,但没人敢确定看清了她的脸。到现在,公安部门的档案里也只有一张不知真假的画像。警察根本查不到这个人的身份,甚至一度怀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姒启祾已经呆掉了,喃喃着道:“所以,这个女人是你?”他摇起了头,“不可能!十九年前?十九年前……”姒启祾想起了十九年前,他刚刚上小学,确实有那么几天街面上人心惶惶的,都在议论什么杀人的事。学校甚至把男老师们按家庭住址分成了小组,专门负责那些没人接送的学生们,要保证所有学生上下学途中的安全。可是,那是十九年前啊,十九年前的樗——姒启祾把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个来回,他无法相信,十九年前的她是什么样子。 樗看出了姒启祾的困惑,将她惯有的浅笑挂在了脸上:“不管你信不信,我的年龄比你所想的,确实要大很多。” 姒启祾伸手扶住了身边的树,闭上眼睛遏制着脑子里的眩晕。他在意的当然不是樗年纪几何,而是到此时他才明白,这几天零零星星所了解的、猜测的关于樗的过去,不过是冰山一角。她就是一座冰山。展露人前的,是无论狂风暴雨都可巍然不动的平静。阳光照耀着她,折射出晶莹璀璨的光,像梦幻一样美好而纯净,甚至带着几分神圣。但她藏于水下的,是不可知又不可测的过往,如深海般幽暗。一旦触碰,不仅令人肝胆俱寒,更叫此心恐怖颠倒。若说要信了樗的这番话,姒启祾有一万个不愿意;可要是不去信,又明白这样的情形下,樗根本没必要骗他。可姒启祾还是不甘心,他不想这样一次次的被樗骤然抛出的某个往日片段困锁住,他不能再一次崩溃、发狂,不知如何是好。 姒启祾竭力屏蔽了内心的混乱,死死抓着樗故事里的每一个字眼,最后问道:“按你说的,那个仇家是谁?他是绑架我的人,我总不能说什么都不知道吧。” 樗点一点头:“当年有个小子,本事不大但脑子很好。当时只有他最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快跑,才有些人侥幸活命。他后来做了污点证人,判得最轻,坐牢期间又减了刑,但他出狱后没一年就失踪了。” “他是被你杀了吗?”姒启祾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恐惧。 樗摇摇头:“那天挟持你的人里,有一个就是他。他出狱后想找我,但椿先找到了他。”樗听了一下,继续着她为姒启祾编织的话术,“你跟警察说的时候,自然我的事情都是从这个人嘴里听到的。他出狱后到处找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到底是谁。你被绑架到天台山上,后来被带去一个几乎没有人烟的海岛,一直关在房间里,最后又被人送了出来。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于那个人究竟是谁,他怎么发现我的,为什么绑架你,又为什么放了你,你都一概不知。但你讲的这个故事,警察应该会相信。至少,他们没办法证伪。” 姒启祾背靠大树,仰望苍天,久久沉吟,随后道:“这个决定,是你和椿商量好的吗?” 樗点点头。姒启祾又问是她们昨天才商量好的,还是在海岛的那天早上就已经决定了。樗坦然承认,确实一切都在那天早上和椿说定了。许多年来,椿心心念念想的,无非是樗能回来帮她,像过去一样并肩而行。如果不是因为姒启祾,这件事是万万不可能的。可也因为姒启祾,这件事有了种种变数。起先,说什么杀了姒启祾、伤害他家人的话,不过是因为椿还不能确定樗的意思。一旦樗答应了会帮她,椿就知道,绝不可能再伤害姒启祾和他的家人。这时候,椿反而是更愿意把姒启祾看作自己人的。可他身上的拗劲儿太大,让他做自己人,即便是樗开口去说,只怕都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所以,樗和椿的对策就是任其自然。好在是,姒启祾最后凭本心做出的选择正是樗所希望的。 “如果我没有选择跟着你们呢?”姒启祾问道。 “那就只能强行把你带在身边,或者用椿的方法,把你关在什么地方。直到有一天,你放弃与我们抗争。又或者,我先放弃了你。” 如今听见樗说这样的话,姒启祾反倒有些心坎不动了。他知道,这就是她。不管曾经杀过多少人,现在救过多少人;也不管她对姒启祾究竟有情无情,这就是她。一副什么都看得透、放得下的样子。她一早就想到这些了,在发现姒启祾被椿挟持的时候,在她决定现身救下姒启祾的时候,她一早就决定了今天。 这么想着,一句在姒启祾心中萦回了千百遍却始终说不出口的话终于倾吐而出:“那你的本心呢?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樗依旧浅笑着:“你决定留下来,我很欣慰。” “欣慰?”姒启祾觉得这个词用得很怪,“你的口气,特别像我原来的教导员。你当我是什么?可以哄哄骗骗的小孩子吗?” 说罢,姒启祾抬脚便走,大步大步地往山上踏着。樗在后面追了两步,放声喝道:“姒启祾!” 姒启祾不觉站住了脚,回身看着樗,听着她的一字一句:“事到如今,如果你还坚持留下,我不会有任何意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竭我所能,保你周全。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这个方案。姒启祾,一旦你选择留下来,很可能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会像我和椿一样,永远是个无归处的人。但更可怕的,是你中途后悔。到那时,你会进退失据、无所适从,就像这八年来的噩梦一样,永远地被那根绳索吊在悬崖半空中。” 轰的一声,姒启祾果然就回到了那个暗夜,回到了天台山舍身崖上,泼洒的暴雨打得他两眼生疼。他看见自己被悬吊在半空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昨天晚上下定决心留在樗的身边,固然是因为姒启祾确认了对她的感情,但也有一个已然默认的前提:他没有办法坦坦荡荡地回到天台山。他没法和警察们说樗的事情,一半源于爱的私心,另一半则是失望的烦心。姒启祾很清楚,樗刚刚说的没错,即便自己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如实交待,不但警察不会相信,恐怕连父母、张庭轩,甚至是徐问心都不会信。否则,单是他在舍身崖上被救下的事,为什么八年来从没有一个人认为是真的?姒启祾之所以更倾向于留下来,正是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纵然可以回到天台山,他也无法解决这个困境。但现在,樗替他解决了,樗给他找了一条可以回家的路。 为了给他铺出这条路,为了替他遮掩这无法与人诉说的心思,为了减少他的困苦,她竟不惜揭开自己的伤疤,将一段可能早被时光掩埋的过去重新放置人前。姒启祾终如大梦初醒: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得不到的那个回应,其实樗一直在用她的行动证明着。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心念一动,能叫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牺牲如此呢! ------------ 第十章 后会有期 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几乎叫姒启祾战栗起来,脑中也腾腾冲着热气。他掩饰不住地欢喜着冲回到樗的身边,想告诉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她,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他也要守在她身边。可是因为太激动,张开口却说不出音,而就在这个间隙里,樗那冷静得带着寒气的声音又起了:“姒启祾,你受得起身无归处的痛苦吗?” 战栗消失了,热烈也散了,姒启祾定睛再看眼前人,不要说昨晚上的温柔和软,就是先前还带着的浅笑都没有了,又变成了那个悲悯而冷漠的,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樗。 “姒启祾,这些年来,你虽然身陷噩梦,自以为心中孤独,无人理解。可到底,你的父母、朋友总是真心陪伴你的。人这一辈子,不知道会遇见多少人、遭遇多少事,更不知有多少心绪情愫,又有多少刹那念起。这些情与怨,有些如烈火,有些似霹雳,有些则是烛光与清风,只看人们更爱哪种。世人仰头望天的时候,总盼着见到转瞬即逝的流星,认为可以使愿望成真,却忘了,唯有北极紫微可以永恒。” 除了徐问心那一套一套的话术,姒启祾好像再没听过这种令他半懂不懂的文字了。他明白樗的意思,但不明白她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就像很多人说起大道理容易,真要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她是想让姒启祾弄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吗?那个可以让他永远找到方向的北极星?姒启祾的五官随着心情纠结着,脑海里忽得闪过无数张面孔,依稀辨得出是谁,却没一个可以停下来。而眼前真实的樗的脸,在这些面孔的夹缝里,像卡帧的画面跃动着。 突然,樗的脸消失了。姒启祾吓了一跳,赶忙定神,樗果然不在眼前。他四下张望,见樗已向着山上走去,心口上有什么东西在一直往下沉,让他害怕了。昨天晚上,明明一切都是清楚的、坦然的,为什么现在又模糊了、混沌了?姒启祾想去追樗,可两只脚好像被什么抓住了,紧紧地粘在地上,抬也抬不起,迈也迈不动。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樗越走越远,被草木遮住了身影,最终消失在山道的转弯上。 怎么回的山洞,姒启祾都不记得了。浑浑噩噩地吃了饭,回了房间倒头就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梦,翻来覆去。半夜猛坐起,房间里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姒启祾分不清究竟是梦着还是醒着,只感觉到有什么在身边游走,像是风动,又像是水流。他伸出臂掌,那东西并没有像风像水一样环绕过去,而是穿过了他身体,带走了些什么,又带来了些什么。姒启祾觉得身体被分成了好些部分,他的脖颈,他的手脚,他的躯体,好像都离开了他,可血液的流淌,神经的节动,分明又那么清晰。 这是时间吗?姒启祾不由得想,它一秒秒地从过去走来,又一秒秒地向着未来流去,带来了姒启祾之前的人生,也带来了他往后的日子。往后的时光会有多长呢?一年?三年?还是十年、三十年?往后这样长的时光都留在樗的身边,如果只这么想,似乎还挺甜蜜美好的。可是,樗的未来是连着过去的,她的过去不会消失在时间里。她究竟是个什么样人?当她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那时的她,一定不是这个名字。可为什么避世这么多年,她仍叫着这个名字?是因为心中留恋?还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最初的名和姓?那姒启祾呢,姒启祾的往后会变成樗的过去吗?往后留在樗身边的他到底能做什么?会不会像她一样,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最后都陷入这身不由己,一年年的,失去自己,最终成为一个身无归处的人。姒启祾想象不出,过这样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起。他自知远没有樗那般的定力,而樗似乎已是将他看透,所以才劝他不要做出这样的选择?然而,她有没有可能是在考验他呢? 这个念头把姒启祾从混沌中彻底惊醒了,与此同时,房门上起了一声响。姒启祾没敢确信,等了一等,果然又有两下轻微的敲门声。开门的瞬间,一个女人的身影快速闪了进来,低低地道了声关门。 “是你吗?”姒启祾关了门,回身向着黑暗里问。 没有回应,但他的手被拉起,拽着来到床边。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满是欲望的气息随之喷薄在他的胸膛上,冲上了他的鼻息。姒启祾还没来得及为这突至的情热而惊慌,就在惊愕中一把推开了对方,喝问:“谁!?” 脆铃样的笑声响起,椿叹道:“可以呀!这样都能认出来?我学樗是能以假乱真的,你……” 姒启祾退至墙边,打开了灯,照亮了他阴冷的表情:“她身上是草药青气,你身上,香水太浓。” 椿裹紧了身上的睡衣,笑嘻嘻地:“你能闻出来!真不愧是警犬级的小狼狗,鼻子这么灵!” “你想干什么!”姒启祾根本没心情听他玩笑,“这样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啊!”椿毫不犹豫道,“多好玩的事儿啊!” “半夜三更跑到自己好朋友……”姒启祾卡住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和樗的关系。男朋友?意中人?可他算吗?他只能恼火地看着椿,“你这样跑过来,对得起你男朋友吗?” 椿无所谓着:“有什么对不住的?男朋友、老公什么的,不就是个称谓吗?叫一声,就真的是了吗?感情就能不变了吗?这都是俗人的自欺欺人。” 姒启祾更恼火了:“可此时此刻,亚当是你的男朋友,他就在隔壁。你如果对他是认真的,你就不应该……” “行行行!”椿不耐烦了,“年纪轻轻,一肚子老朽。”说着又笑了,“这一点,到是和樗有点像。放心啦,”她又转了口气,“我虽然不在乎亚当怎么想,可我在乎樗呀。别说我对你没意思,就算我对你有意思,哪怕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只要樗喜欢,我立刻拱手奉上。男人嘛,不过万千玩意儿的一种……” 姒启祾觉得她这话越说越不像样,开了门,下了逐客令。椿忙走过来,把门合上,退了两步,和姒启祾保持着距离,用着难得认真的口气道:“姒启祾,我就是没忍住,想最后确认一下。” “这有什么好确认的!”姒启祾怒不可遏了。 “这当然得确认一下了。我还是得知道你对樗的心思究竟到了哪一步。说实话,我想到的最优答案,是就算你想和我家樗发生点什么,但也能持身端正。但我真没想到,这刚上手就被你闻出来了!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能有十天?你可真是不一样啊,以前那些……”椿忽然闭了口,嘿嘿笑着。 姒启祾厌恶地皱了眉,冷笑道:“既然你这么不放心,一次次地试探我。那你可以不同意让我回天台山啊。” “嗳。回不回天台山,是由你自己决定的,别把球踢我这儿。”椿立刻回道,“人呐,八字是天定的。所以生老病死,该发生的事情都是要发生的。但命还是自选的,同样的事,不同的路,全看你自己。” 姒启祾重又打量了椿,她比樗稍高一些些,眉眼虽有些许相似处,但终究相貌有别,且性格两异。可她们骨子里透着的某种气韵真的太像了,而且一正经起来,就喜欢讲这些心灵鸡汤的东西。姒启祾虽觉得有一点点无趣,可他并不擅长反驳这些大道理,一切只能靠本能反应。 “我真的选回天台山,你真的能放心?” “樗放心我就放心。”椿嘴角一歪,“姒启祾,如果不是樗,我早把你埋了。你就像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这些年,那些罔两里头,不管是被迫跟我混的,还是求着跟我混的,都是怕死想活的。你倒是不怕死,可你不懂该怎么活着。真让你跟着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你是撑不下去的。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这世上就没多少人能活明白。可你的命好,遇见了樗,她居然能为你这样筹划。所以,我不反对你回天台山。你回去了,大家都省心些。只要你按照樗嘱咐的去做,没准儿,我们还能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姒启祾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要你回去后好好的。”椿郑重着道,“我呢,保证樗不出事儿。后会有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有个念想,还挺好的吧?” 椿的这些话让姒启祾开始疑心,她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但理智随即告诉他,可能是想多了。看着椿,姒启祾很容易想起队里的搜救犬,看上去可爱,但只要命令下达,它们撕咬罪犯的时候可都是毫不留情的。事实上,椿和樗更像是山林里的猛兽,只不过椿是饿狼,时时总要露出尖锐的犬牙,展示着她的凶狠,而樗更像漫步的老虎,从不轻易露出她的利爪,甚至也从不表露她的威力。 “你说这些话,是樗的意思吗?”姒启祾问椿。 “樗要是像我这样,什么话想说就说,什么事想做就做,你俩还至于这样吗?”椿笑道。 姒启祾看着椿:“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 姒启祾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樗,到底多大了?你们俩,有血缘关系吗?” 椿一愣,随即哈哈笑了可又不敢大声,但她的神色里渐渐透出一种讥讽来:“我以为,作为新世纪的年轻人,爱情是不应该被年龄限制的,没想到你……”椿哼了一声,“也是,你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人。” 姒启祾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她看起来……” “她看起来老吗?别说外貌上,就是身体素质,恐怕都比你更显年轻。”椿气得鼻孔都有些张开了。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实情,我没其他意思。”姒启祾像犯了错的孩子。 “实情?实情就是她一直就那样。她年轻的时候吧,反而显老,我小时候跟她出门,别人都会把她当我家长。等我长大了,结果她却没怎么变,别人就以为我们是姐妹了。到现在,你看,我们确实是姐妹呀。”椿说得很轻松。 “那她到底多大?”姒启祾咬牙坚持着,想着就是椿再不高兴,今天也要问出来。 椿显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头一歪:“她比我大一轮,我们都是属凤凰的。” “凤凰?”姒启祾思索着,“属鸡的吗?” “你才是鸡呢!”椿怼回去。 “这也介意?”姒启祾终于可以讽笑一回椿了,“十二生肖都是吉祥物,你怎么还被那些恶俗说法影响了。” “怎么?不行吗?”椿反驳道,“我们这样的,能是土堆里头啄虫子的草鸡吗?翅膀再怎么扇,也就飞个三尺来高。” 姒启祾呵呵一声:“对。草鸡飞上枝头也就成了凤凰。” 椿嫌恶地斜了姒启祾一眼,开了门要走,可又扭头,换做调笑而神秘的脸:“姒启祾,你这么好奇,那还是赶紧回天台山吧。十九年前的事,公安局肯定有档案的。你不是想知道樗原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回去了,就都知道了”说罢,椿带上门径自去了。 姒启祾在原地怔了半天,脑子里开始转着的是属鸡的出生年份。他大概一算,樗应是年将四十的人了,而椿就只有二十几岁。可姒启祾觉得椿看上去更像是三十的人,不免怀疑她刚刚没有说实话,又是在捉弄他。可椿说的要是真的,那十九年前的樗正是花季,她在那样的年纪就能杀了二十多个人? 姒启祾不寒而栗,椿最后的表情浮现在他的眼前。她似笑非笑的,得意里带着深意,明白着告诉姒启祾,想知道樗的过去,就该回到天台山。姒启祾关了灯,坐回到床边,冲着黑暗里的虚空发呆。往日失眠,是因为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可今天的脑子却很清晰。去与留,一切的纠结都被樗和椿说破了。她们真的是一早就谋划好的,步步为营地拿捏着姒启祾,一次次地戳中他的软肋。但姒启祾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一个让心中天平失衡的砝码,竟是椿这最后一句话。 回天台山。回到天台山,立刻要见的人就是张庭轩。他是姒启祾从小一起玩大的兄弟,同一年入的伍,一个当消防员,一个是步兵。姒启祾舍身崖出事那年,张庭轩退伍回来进了刑警队,如今也是队长了。只要回到天台山,就可以把樗教给他的那些话都告诉张庭轩了。十九年前的事,纵然张庭轩不知道,警队里的老人总归是知道的,凭他的能力,总能查出些端倪。 姒启祾忽然生出一点快乐,像是某种小确幸。好像小时候拿到全优的成绩单时就知道能吃上全家桶的满足,好像在训练场上拿到了小组第一就知道自己能在火场上拯救人命的自豪。姒启祾自觉这样的快乐是不应该的可又不能自已,这让他发现了一直被自己隐藏的心意:原来他一直是在意樗的过去的,他不过是努力劝说自己,只需要关注她的未来。可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也放不下。樗的未来完全不是他能左右的,樗的过去他仍旧一无所知,而他现在唯一能接近的一个真相,就是十九年前天台山下的那一场杀戮。 十九年前,樗就已经在天台山了,那时的她,还是个少女。她无惧王法、肆意杀人,然后销声匿迹,使之成为悬案,也使她成为了谜。但是,她在八年前回过天台山,救下下了自己,如今又从墨脱归来。难道,天台山对她而言是个重要的地方?十九年前的那件事在她的生命里有没有什么别的意义?这会不会是她心念一动的起点?毕竟,谁能在如此的残杀后依旧心旌不动呢?樗将这件事告诉了姒启祾,说是为他回天台山找一个可以圆谎的理由,字字句句,都希望他能回到天台山。椿半夜三更跑来折腾这一出,名为试探,实则是传风搧火,目的也是劝姒启祾回去。看起来,她们好像更怕姒启祾不愿意回去,或许这背后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姒启祾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自知,比心机、论算计,无论如何都没法与樗和椿相抗衡。纵然想破脑袋,只怕也想不明白她们究竟有什么意图。她们一直和他说,要找本心,要顺其自然。既然如此,姒启祾不妨顺势而为,管他后手为何,先接过了这一招,听从她们两个的意思,听从心底里的蠢蠢欲动,回天台山去。 回天台山,回到父母身边,与友人相见,找到樗的过往。姒启祾有种预感,椿的那句话不是随后一说,也许只有这样,他和樗才能真的后会有期。 ------------ 第十一章 侠客行 离开墨脱的时候,姒启祾也是这样从车窗里向外看,却寻不到樗。如今再次分别,樗笑看着他,轻声地说了句“再见”,一直在车窗外目送他,这让姒启祾很安心。他很自觉地坐在了最后排,在车辆行远后更拉上了窗帘,尽量地隐藏着自己。按椿说的,虽然警察不会闲得没事地去给所有高速路上的所有车辆中的人做面部识别,但总要以防万一。来到时候,姒启祾老老实实这么做,是忌惮着椿的威胁。今天他非常乐意这么做,是因为真心希望一切能如樗和椿计划的那样如愿达成。 看着车辆消失在山道上,椿巧笑着向樗道:“你真不怕他把我们都卖了?” “怎么?你还怕被人追捕吗?” “我只是觉得可惜啊。”椿故作愁苦,“你一开始留他在身边是为了让我放心,要顺其自然。好了,现在他选择留下来了,你又要撵他走。我就说,你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有人甘愿陪着你,不是很好嘛!” 樗一笑:“就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才知道放走他可能更好。八年了,他总以为自己是想死,但没有一天他是不想活的。他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现在留下他,结果未必好。放他回去,顺其自然吧。” “我倒不这么觉得。天底下的事要是都能顺其自然,那还叫人生吗?人生就是要意外这都是必须经历的过程,是成长。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个拖油瓶,但我没想到,你是想让他当妈宝。”椿说着拍了樗的肩。 樗不太懂妈宝的意思,椿只得又解释道:“就是妈妈的好宝贝!”她叹口气,“你不能这样。他想当你的男人,不是你得儿子。你得磨他,人都是要成长的!男人们不都一个个都嚷嚷着要顶天立地,承担责任吗!你怎么连机会都不给他!” “规矩绳墨,何苦呢?随他去吧。”樗笑了,“照你这么说,那个亚当,顶天立地了吗?” “他当然是觉得自己重任在肩啊!所有的关键都在他身上呢。等他做成了,人类就开启了新纪元,这是多了不起的功业啊!”椿说时自己都觉得好笑,俯趴在樗的肩头上,继而又镇静了道,“我知道,现在所有人里,就你这个大宝贝什么都不知道。你既不想现在就跟他说实话,也不想破坏了他现世安稳的生活,想尽可能地保证他以后能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真的不用回去。你也不看看,还有人排着队等着有他这份幸运呢!” 樗把椿从肩头推开,问道:“你当时就是因为这么话多,才被亚当发现破绽的吧?” 椿得意洋洋着:“他倒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是谁??” 樗会心一笑,二人挽着彼此的胳膊,重回山洞里去了。 返回天台山的路上,姒启祾与司机只有寥寥几次的对话,无非是吃饭上厕所的问题。他几次借着说话的机会仔细端详了对方,想看看他是不是那天绑架自己的罔两之一,猜测他是不是那个试图找到樗的十九年前的亲历者。可直到回到天台山,姒启祾还是没能开口问上一句。二人从早前的码头开着游艇出海,绕了一圈,来到一个荒僻的海滩上。司机把手机还给了姒启祾,掉头就走了。姒启祾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觉得接下来就该是自己的主场了。 张庭轩带着两个徒弟匆匆赶到海滩时,姒启祾已经把要说的、该说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两遍。他想过好几种开场词,但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兄弟两个拥抱了一下,张庭轩开门见山地问什么情况。 姒启祾拿出了樗的照片:“为了找这个人。” 回城的途中,姒启祾将那天与樗商量好的说辞都讲给了张庭轩:樗是如何在墨脱的山上发现了迷路的姒启祾,把他带下了山;然后又怎样把他从马蹄子底下救了出来。姒启祾说自己动了凡心,但又缘分不够,所以发了张照片。谁知就这么被人绑架了,说是要找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被关了几天小黑屋,其余一概不知了。 张庭轩表现得很惊诧,倒不是因为他不信姒启祾,恰恰是因为他知道十九年前的那桩案子:“我师父临终时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没抓到东谷大案里的这个杀人狂!还真是个女人!” 姒启祾很不喜欢张庭轩用的“杀人狂”这个词形容樗,但也没办法向他解释。 警车直接开到了刑警队,徐问心带着姒家爸妈已经等在那里。听到有了儿子的消息,老两口无论如何是坐不住的,待见到姒启祾一切都好,身上没有伤,人也没有瘦,精神头也不错,这才放了心。姒启祾好说歹说,二人才答应先回去做饭,等他做完笔录,跟张庭轩一起回去吃晚饭。 做笔录时又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姒启祾也有点惊讶于自己的冷静。当然,墨脱相识的那段都是大实话,他不仅是真诚的,还是有些动情。后来说到被嫌疑人绑走、问询的那段,虽然有些谎言,但也只是隐瞒了部分真相,自然做到了面不改色心不跳。 收到兄弟单位同步过来的资料,张庭轩快速浏览后便全然相信了好兄弟的话。八年前,墨脱县确实录入了一个名叫阿樗的女性户口,出生日期是1986年的2月15号,但这个日子显然是假的。虽然十九年前东谷大案的所有活下来的人都不曾完全看清杀人凶手的脸,但听声音、看形体,都咬定是个成年女性,到今天至少得有三十大几甚至四十多岁。 案发之后,从涉案的黑社会团伙到警察,大家都以为这女的是哪个帮派的隐藏高手,后来才发现这人跟谁都不相关。但因为一下死了二十多个人,东谷火拼成了大案,天台山为此连续两年施行了高强度的严打,几乎把境内所有的违法犯罪团伙扑灭。当时,只有一个所谓的帮派老大从东谷活着跑了出来,他曾跟张庭轩的师父感慨,因为这样的人栽了一点都不冤。 张庭轩敲击着档案上樗的身份证复印件:“你知道吗,我师父一度怀疑凶手可能是个体型偏瘦小的青年男性,因为那时候谁都不觉得天台山能藏着这么个厉害的女人。我师父他们把所有当过兵、干过警察的女的都筛了一遍,还发动街道居委会报备那些学过武术的,甚至在山里当过尼姑、做过道士的女的,查她们收没收过外来的徒弟,但一点线索都没有。” “也许就是路过呢,杀了人就走了呀。”姒启祾随口接道。 “路过?”张庭轩抬起眼皮,把姒启祾看得心里发毛,担心这句话是不是会被他发现破绽,可张庭轩也笑了,“那时候都说她是一口本地话。我们这的口音,就算是外地人来了,再快也得三五年的时间才能学个八九分吧!对了,她现在是什么口音?” 姒启祾正愣着,听他这么问,想了一想道:“跟我说的时候,好像是很标准的普通话。那边都是藏语、珞巴语什么的,我也听不出她在当地的口音有没有问题。” 张庭轩冷笑道:“这样的人,估计到哪儿都能快速融入当地。不过现在不怕了,有了这张照片,天眼系统一开,至少比以前会省事多了。” 姒启祾见张庭轩有些轻松之感,心里还是暗暗紧张着,忽然瞥见桌上压着的一叠资料里露出了一张画像的一角,不由好奇道:“那是画像吗?” 张庭轩抽了出来:“十九年前请北京的专家画的。”说着和樗身份证上的照片对比了一下,“嗯,果然还是不太像。不过也没办法,那时候真没一个人能说清楚这女的是什么样。” 姒启祾凑过去看了那张十九年前的画像,心中大惊:画上人确实不是樗,她的面庞线条更柔和些,眼睛也更大,透着冷酷的凶光,竟和椿有几分神似相似。难道十九年前杀人的不是樗而是椿!姒启祾立即心慌了,莫非这才是她们商量好的真相!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樗说,这么做为的是让姒启祾回到天台山后能有一个足够真实的理由去应对警方。而椿说,通过这件事可以让姒启祾趁此弄清楚樗的过去。但是,如果这个过去是假的,是樗李代桃僵替椿担下了杀人罪名,一切的意义又何在呢?就是为了骗姒启祾回天台山吗?然后呢?那句后会有期也会是谎言吗?她们其实就是想骗他回来,然后就此消失? 张庭轩见姒启祾失了神,拍拍他的肩道:“前天我和徐问心聊过,他说你在墨脱的时候对这女的是真动了心的。哎,要是单听你俩在墨脱这段,我可能还挺高兴的,但现在……”张庭轩叹口气,“这样也好,这种人不要说当女朋友、当老婆,就是做普通朋友也够吓人的。” 姒启祾苦笑一下,因问:“当年那件事的详细内容,你能跟我说说吗?”随即补充道,“只要不违反规定哈。” 张庭轩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道:“我们先回家吃饭,回头再和你说。” 回到家里,姒家爸妈已经做好一桌子的菜了,都是姒启祾爱吃的。老两口忙着给三个大小伙子夹菜,一个劲儿地劝着吃喝。徐问心和张庭轩是从来把这里当自己家的,今天更是一唱一和,十分默契地维持着饭桌上的团圆气氛。姒启祾一时给爸妈夹菜,一时和徐张两个说笑,一时又闷头吃饭,最后看大家都停了筷子,也就扒光了碗里的饭,但一口酒都没碰。 姒启祾和徐问心洗了碗,张庭轩在阳台上摆好了小桌凳,姒家爸妈就说先回房休息了。徐问心这时拿出了几瓶啤酒,冲张庭轩道:“没你的份,都是他的。” 姒启祾却把酒瓶一推:“不用。我还是脑子清醒点好。” 徐问心点头笑笑,把啤酒放到了一边。三人坐定,张庭轩点了根烟,清清嗓子,因道:“除了案件卷宗,我知道的,基本上都是听我师父说的。那时候传的都是什么黑帮火拼,放现在看,也就是几个片区的地头蛇们想重新划分范围,大的小的,一共七八个头头,外加四十几号打手。当场被杀的有二十四个,剩下那些事后没多久都抓了。但他们对当时情况的说法各个不一,有的都编出什么神仙下凡来了。估计就是那女的杀人杀得太疯,把他们都吓傻了,事后还有谁能记得清楚?后来有个外号叫海蛇的跑来自首,他也是几个头头里唯一活下来的,脑子还算清爽,把事情经过说了个大概。我师父也是根据他说的,加上七七八八的线索,理出了点儿眉目。” 十九年前的天台山的东谷,还是人迹罕至的一片荒岭。那些帮派混混们约好了战一场,为的是争夺几个街区的保护费。海蛇原本是临海村子里的渔民,到天台山后一直混迹于海鲜市场,打架出头、逞强斗狠,一心想从本地人手里抢地盘,带着三四个兄弟去火拼也是为了这个。他本打算坐山观虎斗,到最后再下场。哪晓得势力最大的东坑和黄坑两个村的老大都拿定了主意,上来就要先灭这些小头,海蛇和他的几个兄弟很快被摁住,眼看都要被砍胳膊、剁手指的,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们闹够了没有”,低沉的声音在空谷里回旋反复,愈听愈空灵。 两个村老大都问是谁活得不耐烦了,那声音又起,问他们以多欺寡,以强欺弱,算不算真本事。伤人害命的为的是多收保护费、鱼肉百姓,算不算真英雄。东坑老大放声笑了,说这个世道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狼从来不跟羊讲道理,老虎也从不会把狼放在眼里。黄坑老大也附和着,说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同时命底下人四处查看,想找出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半晌之后,空中的声音落了地,问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狼还是老虎?就算他们是老虎,又怎么知道,没有比老虎更强的东西。众人循声望去,树丛里走出了个人,穿着家常的淡蓝的苎麻衣裳,带着寻常草帽,个子不高的,看去瘦瘦的。虽然看不见脸,但风吹动衣服,廓出的腰身,显然是个女的。 除了海蛇兄弟几个,所有人都笑了,以为是山里头谁家的傻姑娘。东坑老大笑着,说比老虎厉害的只能是地头蛇了,毕竟强龙都压不过地头蛇。比如眼前这条蛇是海里的,他就不该到地头上来争,被杀被剐都他自找的。至于这个傻姑娘,一个女人想逞能,到男人堆里找麻烦,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也是自找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得淫邪猖狂,一个个浑然不觉女人其实毫无惧色,已缓缓走上前来。那个举着刀要砍海蛇胳膊的混混两步走了过去,偏头斜眼去看,笑了一笑,伸左手就要去捏女人的下巴。谁知刀光一闪,他的右胳膊落了地,热血四溅,手指还保持着握刀的形态,但砍刀已经被女人背在了左手后。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那人随即放声惨叫,扭着身躯不知是要逃跑还是躲避,把喷溅的血甩得周围人一脸一身,没有一个不吓傻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同按着海蛇和他们兄弟的几个混混才回过神来,忙举着刀过来砍。只见女人在他们中间转了几个圈,一个个就都应声倒地,无不是一刀封喉。 东坑老大又惧又怒,命底下人一起上。十几个人举着刀、棍往前涌,可女人像游蛇一般从人缝里蹿过,纵身一跃,竟落在了东坑老大的身上,右脚踏着他的肩,左腿缠着他的胸,像一只灵猴,盘踞着他的脑。她的左手托起东坑老大的下巴,露出正在颤动的硕大的男人喉结,而右手握着的砍刀刀锋,正横在咽喉中央。 女人低头盯着东坑老大上翻的眼睛,问他,此时此刻,他是老虎,是狼,还是羊?此时此刻,还认不认什么弱肉强食?东坑老大脸上的肉皮抽搐着,他仍是愤怒的,但眼睛里的恐惧却根本掩盖不住,叫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后只能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爆着:“日你……”可最后一个字即将蹦出唇间时,他的喉结已经张开了,随着字音而出的,是一条一寸来宽的汩汩而出的血瀑。 东坑老大刚要挣扎,女人向后一翻,落地的瞬间砍刀再一横,就割断了他的跟腱,令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继而趴伏在地。东坑的人都围过来要救老大,女人就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放倒,砍的都是静脉,没有飞溅的血,只有地上一条条或散或聚,或窄或宽的血流。 几乎所有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只有海蛇放声喊道:“兄弟们!快跑!”一时间,众人又像是被解了穴,纷纷丢下器械,向着谷外山道奔去。那几个头头也是要跑的,但女人好像是认识他们,犹如一只马蜂,一个接一个追,一个又一个地放倒,让他们仰望着空中的日头,慢慢地流干了血。她本来也是要杀海蛇的,但海蛇的一个兄弟冲过来挡下了这一刀。海蛇觉得今天是命该如此,干脆搂住了兄弟,用自己的身子护着,扭头望着女人,等她来杀。谁知女人扫了他一眼,就此收刀,返身进了草木丛林,消失不见。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徐问心颇怀感触地吟念着,一直端着的茶杯终于放下了。 张庭轩掐灭了烟头:“海蛇当时也跟我师父念过这首诗。李白的《侠客行》吗!别说,要不是活在现代法治社会,这女的还真是个侠客。” “那个海蛇呢?他后来怎么样?”姒启祾问道。 张庭轩道:“他把兄弟背出了山谷,但人早断了气了。他就把人送回老家安葬,然后回天台山自首了,还提供了不少关于黑恶势力的信息,换了个减刑。我记得他是七年前出的狱。当时我师父还在,去找他聊过一回,就是为了查这女的,可没多久海蛇也没消息了。所以,我现在认为,你说的这个绑架你的人,可能就是海蛇。” ------------ 第十二章 高功能性反社会人格 当天深夜,樗和海蛇的通缉公告就挂上了公安部的网站,协查通告也发送到相关单位。等天放亮的时候,张庭轩就被电话叫醒了,是队里同事发来了最新的汇报。他看了也顾不上刷牙洗脸,直奔姒启祾的家,掏出一张照片让他辨认。 虽然是一张十分模糊的监控摄像截图,但姒启祾一眼认出了照片上的身影就是樗,忙问哪里拍到的。张庭轩因说曾查到那通替姒家爸妈打的120急救是从小区旁的公用电话拨出去的,同事这几天一直在追查监控,但打电话的人反侦察能力很强,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有一双黑裤脚黑鞋的脚。直到姒启祾回来,说自己曾被绑到天台山上,他们就连夜查了附近的监控,终于在山下一个相对隐蔽的监控摄像头里找到了短短几秒的画面,觉得这双腿脚和打120电话那人的腿脚很像。 姒启祾心里懊悔不迭,早知道樗会被摄像头拍到,他是绝不会提被自己被绑到天台山的。可再一想,樗当时教给他的就是先被绑到了天台山,再转去一个海岛。樗那么大的能耐,一路躲过了那么多摄像头,难道这几秒钟的暴露是樗故意的?姒启祾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原本想,虽然说的是樗十九年前杀人的事,可他和樗的那段只发生在墨脱,警方顺着这条线索去查,自然找不到人,而凭着樗和椿的能耐,也肯定不会被追查到。可谁能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樗就是想让警察发现她回到天台山了?还是她真的是在替椿顶罪,想用这张照片来坐实自己的身份?可这么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样?是她吗?”见姒启祾迟迟没有正面回答,张庭轩又追问一遍。 姒启祾只能违心地摇摇头,说身高虽然看起来差不多,可画面上的人戴着帽子,不能确定。 张庭轩倒也不怀疑他的话,但似乎很倾向于这人就是樗,暗自道:“这女的不会是回到天台山了吧?”想了一会儿,又问姒启祾,“那个,兄弟,不是我讨嫌啊。你俩在墨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跟她提过,带她回天台山吗?” 姒启祾因为说了假话,不敢直视张庭轩,便假做难堪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那几天跟做梦似的,身上又疼,说没说胡话我自己都不知道。” 张庭轩兀自推测着:“也许是因为知道你是天台山的人,她动了心思,所以想回来看看。哎,你说你们没留电话没加微信,可她有没有可能从别处看到你的朋友圈呢?既然海蛇能发现你朋友圈里的照片,这女的也能啊!她担心这张照片会暴露她的真实身份,所以回天台山来了,所以一直暗中跟踪者你和海蛇。” “要真是那样,以她的本事,应该早把我和海蛇都灭口了,还有今天。”姒启祾立即驳道。 张庭轩很认真地点点头:“也是。那是什么原因?难道就是个长得像的路人?” 姒启祾忙说:“没准就是个路人!” 张庭轩又想了半天,没有丝毫头绪,看看时间不早,便说先去上班了。临出门回过头问姒启祾:“兄弟,按你说的,这女的在墨脱那边治病救人,过的日子很简单,还是个能让你心动的温柔姑娘。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是在那边赎罪?想重新做人了,以为能重新开始?她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你才回天台山呀?” 这几句话让姒启祾很受用,但又觉得很可笑。他当然希望樗是为了他回到天台山的,可他根本不能确定。但他倒是十分清楚,无论是樗还是椿,杀人和救人也就是心念一动的事,根本谈不上什么赎罪,也没什么重新做人的必要。于是苦笑道:“你想的真多!就算她是为了我回来的,那发现我被绑架了,怎么不来救我呢?不正好赎罪吗!”想想又追了一句:“兄弟,以后这种话别跟我说了。一个杀了二十几个人的女的,算算年纪都快四十了,我现在都觉得我在墨脱应该是眼瞎了,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 “烦透了!”姒启祾刻意说得咬牙切齿,虽然这话不是真心的,但他的烦闷倒是很真。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一切都是樗设好的局,后会有期不过是她的编的一个谎,她其实是要断绝姒启祾的念头,再无相见的可能。 张庭轩看姒启祾这样子,想笑又没敢笑,但觉得他说的很有理,做个心领神会的表情,扬长而去。 趁着没吃早饭,姒启祾赶到了徐问心替他约好的体检中心。他其实是不想做检查的,怎奈爸妈担心,朋友热心,也只好来走个过场,叫他们安心。等折腾完了,再吃了饭,已是近午时分。他望望不远处的天台山,想去那里清静清静,好捋捋整件事,可又怕触景生情,心境反而更乱了。他想去找张庭轩,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进展,那段监控会不会有什么后文,又担心是欲盖弥彰,倒叫张庭轩生疑。他想着不如去上班,用工作来填充时间,免去胡思乱想,只是完全提不起兴致。思来想去,始终无着落,便沿着清溪信步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忽见道旁树荫下支着个算命的摊子。 天台山既是道教南宗的祖庭,又是佛教天台宗的发祥地,常有善男信女前来拜山,便招来了许多测字算卦的。若是平常,姒启祾对这些摊子不知有多厌恶,连看都不想看,可如今因为樗,他反觉得自己笃信的那些科学理性都不管用了。 就在姒启祾心思动摇的刹那,算命的老头子抬手招呼道:“小伙子!遇到难事儿了?要算一下吗?” 姒启祾走过去:“你这儿怎么算?怎么收钱?” “小伙子,别着急啊!先算算,算不准不要钱!”老头子呵呵笑着。 姒启祾也呵呵笑:“你算的准不准,我哪儿知道。” 老头子明白了:“那你这不是自己的事啊。有生辰八字吗?” 姒启祾一想,樗的身份证上写的是1986年2月15号,可出生的年份至少是假的。椿说她们都是属鸡的,这么说樗应该1981年的,那她的真实生日有没有可能是81年的2月19日呢? “怎么?生日也不知道啊?那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总该知道吧!”老头子追问道,“我知道了。小伙子,你这是喜欢上哪个姑娘了吧?想弄明白人家的心思是吧?” 姒启祾想着择不如撞,蹲下身道道:“1986年2月15,能算吗?” 老头子把指头掐了又掐:“呦,丙寅年,庚寅月,庚寅日。好硬的命啊!” 姒启祾皱了眉,老头子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但又是个正月初七,人日。这是吉凶相当啊。” “说点有用的。”姒启祾不耐烦了。 老头子笑笑:“小伙子,是喜欢的姑娘吧?你先别急啊。你自己看,她这个生辰确实是白虎三星的命,硬得很。要是放以前,都得说是克夫克子。” 姒启祾立即翻起了白眼,老头子这里忙道:“她这个五行啊,属火属金,在南在西。她要是人在西南啊,最好挪挪地方,得往东往北才好。” 这话果然正中姒启祾下怀,见他不作声,老头子继续道:“小伙子,你的生辰八字呢?我给你们看看,万一正好能解呢。” “你先说她!”姒启祾拒绝了,“你说说,怎么才能让她往东往北呢?” 老头子笑了:“树挪死,人挪活。人长着两条腿不就是用来走的吗。就让她往东往北搬呗。” “那她要是不搬呢?就愿意留在西南边呢。” “那可不好说了。金火相遇,烈火熔金啊!不但遇着她的人遭殃,她自己也要三灾八难的。不是她害了别人,就是别人要害她。”老头子故作高深起来。 姒启祾已然明白这算命的不过是看着他的脸色在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但偏偏又被那点似是而非的可能性给牵绊住了,没法狠心离开,因问:“那你刚刚说的什么正月初七,什么吉日?” “哦,正月初七是人日。现在人都不知道这些老日子了。女娲娘娘造万物,正月初一有了鸡,初二是狗,然后是猪羊牛马,到第七日才造了人。大凡这日天清气爽,都主子息兴旺、人口平安。所以说,这姑娘是吉凶各半,她能克人命,也能造人,就看怎么化解了。”说着,老头子又问姒启祾的生辰八字。 姒启祾打了个激灵,忙问道:“要是1981年2月15号生的呢!” 老头子一愣,倒了口气:“小伙子,这是你生日?你看着没这么大呀。” 姒启祾一撇头:“我是说,要是她是这个日子生的呢?” 老头子更懵了:“小伙子,你这日子记得……不是差着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是差着整五年呢!这姑娘今年得……” “你管呢!”姒启祾立即堵住了老头子的嘴,“这个日子你能算吗?” 老头子冷笑一声,挂了脸色:“小伙子,你这是真不信命呀!拿我开玩笑呢!求神拜佛讲诚心,这算命更要心诚。你算的可是命,你拿人命当儿戏,可不是好兆头。” 姒启祾知道这是到了话不投机的时候了,也不想纠缠了,掏出手机问:“多少钱?” 老头子咂咂嘴,哼唧了两声,又轻又快地抛出了一句:“你给个二百五吧。” “多少!”姒启祾喝问道。 老头子改了口:“图个吉利,一百八。” “一百块!” “一百六!” 姒启祾还想还价,但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很荒唐,于是麻利地付了钱,招手叫了辆出租车,逃跑一般飞速地离开。 车程过半,姒启祾又叫司机调头,直奔了徐问心那里。徐问心见他来了,笑说真是心有灵犀,他正准备下了班去找姒启祾呢。于是二人也不绕弯子,坐下来说起了樗的事。 徐问心直言不讳道:“你对这女的,好像挺有心的。” 姒启祾勉强笑笑:“原来有心,是还有幻想,以为能成好事。现在,什么心都不能有了。” “未必吧?”徐问心手里转这笔,也意味深长地看着姒启祾,“你这么个放不下的人,我实在有点拿不准。看看,你这不是先来找我了吗?” “我实在是想不通,”姒启祾看似无心地把玩着茶几上的插花摆件,“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哪样的人?”徐问心反问。 “我要是能说明白,也就不来了。” 徐问心搁下笔:“我倒觉得,这女的有点儿意思。” 姒启祾有点吃惊:“怎么讲?” 徐问心笑道:“你搞不懂的是,你只认识的现在的她,一个善良淳朴、救人危难的山野姑娘。可现在你听到的是过去的她,一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凶犯。不过,要是关于东谷的那些说法都是真的,我觉得,这的确是一个人做得出来的。”徐问心望着姒启祾,正色道,“High-functioning sociopath” 姒启祾觉得这个英文单词很熟,好像徐问心和他提过,或者是在别处看到的。 徐问心微笑道:“神探夏洛克。” 姒启祾当即恍然,明白了徐问心的意思。 “估计当年的老警察们,在查她和帮派之间的关系上浪费了不少时间。这种人,杀人不需要理由。她可能就是厌恶那么一群人渣搅了她的清净。既然他们要弱肉强食,她就告诉他们什么是物竞天择。在墨脱救你可能和她杀人一样,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挺有趣。那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她正好不用和社会人打交道,也就没有了反社会的必要,倒可以事事顺应自然,物竞天择。当然,”顿了顿,徐问心继续道,“不排除她也有可能是心底向善的,就像神探夏洛克那样,不管怎么行为怪异,想法出格,归根结底,都会去做正确的事情。我敢打赌,如果把东谷里发生的事说给普通人听,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不是这女人是个杀人恶魔。她更像个正义使者,替很多人完成了敢想却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 徐问心说时伸展了胳膊,将手垫在脑后,仰躺在那张价格不菲的有着逍遥功能的人体工学椅上,摇摇荡荡,十分自在。 姒启祾心口上松了一大截,他都有些冲动,想把所有实情都告诉徐问心,哪怕透露一点点,比如樗在山上其实是把他从老虎嘴下救出来的。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张庭轩是闻到气味就紧追不舍的猎犬,徐问心则是个能看透人心的猴子精,他可不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就算徐问心话里话外透着对樗的欣赏,但谁也不能否认,现行法律条规下,樗就是一个重刑杀人犯。 一瞬间,姒启祾感觉胸口被什么重击了一下。这两天满脑子装的都是樗是谁?为什么十九年前就会出现在天台山?想的是究竟怎样才能找到她的过去。到这时他才想到,按照现行法律,樗一旦被捕,是会被判死刑且立即执行的。 “这个海蛇也是有点意思。”徐问心坐直了身子,“都这么多年了,还想着找人,他是要报仇雪恨吗?那他应该直接找警察啊,干嘛绑架你呢?为了找一个很可能根本找不到的人,给自己弄了个绑架罪,现在被逮着了,又得好几年呢。” 他这么一说,姒启祾的脑子里的风暴越发猛烈了,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徐问心也没有期待姒启祾的回应,走过来坐下道:“行啦。你现在不妨也学学这个樗,万事顺应自然的好。你能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也真是一种缘分了。姒启祾,我都有点儿羡慕你了,你的人生怎么总能遇到奇事呢!” 说这话时的徐问心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他好像忘了本是姒启祾的心理医生,竟有些不太在意姒启祾的此时的情绪,毫无掩饰地表达着对樗好奇,对姒启祾羡慕。“大而无用是为樗。她这个名字是自己取的吧?平常的爹妈,谁会给女儿取这么个名字呢?除非她出身书香世家,父母至少是高级知识分子。” 但是,姒启祾也没有在意徐问心的这一点反常,他现在满脑子里回荡的是樗的那句后会有期,想的是他们到底还有没有可能再相见,将来的事又会怎样发展。但他又不能自已地认为,樗是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而他此时此刻唯一稍稍安心的,是徐问心并没有进一步追究他与樗的关系,省了他更多的口舌。关键是,听见徐问心那句羡慕他有此奇遇的话,叫他多少有点窃喜——姒启祾现在说出来的事情不过是他与樗的奇缘里的一部分,如果把所有实情都讲出来,还不知道徐问心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呢。但姒启祾是绝不会说出来的,他发现,相对于害怕被大家知道真相,相对于不能和樗再相见的烦恼,他似乎更享受这种一切唯有我知的感觉。他想起了樗的话,这心底的隐秘真的带给了他不可言状的快乐。 ------------ 第十三章 消磨的时光 日子如清溪的水,一天天地过去了。但因为有这份不可言状的快乐充盈着,姒启祾过得十分轻松愉悦,他甚至感觉到了身边的人们也都感觉到了他的快乐。起初,还有张庭轩时不时来问一些关于樗的事,慢慢的也没什么可再问的了。而几次见徐问心,聊得都是不相干的闲话。一切好像回到了往日的平常,甚至比往日更平淡。往日,大家见了姒启祾或多或少都会流露出一种小心和回避,姒启祾原以为是他们对自己另眼相看,现在才明白是自己一直表现得让人不得不另眼相看。 也有那么几个夜晚,姒启祾辗转难眠,只好对着手机上的那张“墨脱留念”,久久地发着呆,任凭思绪遐飞,完全不知道“后会有期”是何时。有时候他很坚定,觉得肯定还会再见到樗,樗也一定能回来找他。有时候又难耐不安,害怕真的后会无期。于是他就想,等到实在不能等的时候,他就去找她,哪怕天涯海角。只不过,现在肯定是时机未到。 冬至日正好是周六,姒家爸妈大清早就催着姒启祾起来,要他陪着一起去菜市场买些鲜蔬。这些年,因为徐问心和张庭轩一个是单身在此,一个是父母已故,所以都会到姒家吃擂圆、咬筒饼。 姒启祾在床上懒懒地翻了身,含含糊糊地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没有跟爸妈出门。不知为何他有点情怯:这隔了这么久,忽然跟徐问心和张庭轩一齐碰面,不知他们会不会问起樗。姒启祾仰躺在床上,把樗当时交给他的那些话以及回来后和张庭轩、徐问心说过的话都快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里有了个大概,这才起床洗漱。 擂圆刚刚炸好,徐问心和张庭轩就先后提着东西上门了。请过了老太公,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吃了饭,三个哥们儿照旧阳台闲话。果然不出所料,徐问心开口便问张庭轩案子有没有新进展。 张庭轩叹口气,摇摇头:“还是没有新线索。墨脱那边查了一通,确实姒哥走了之后没多久,那女的就走了,跟人说是去青海那边找草药。但是查到现在,除了她搭车进墨脱县城,其他行踪一概全无。天眼系统已经上了,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 徐问心笑道:“警惕性真不是一般的高。估计又是找了个深山野林躲起来了吧。就她这本事,只要她不想露面,还真是找不到。” 张庭轩道:“哎,你这口气不对啊!这么个杀人犯抓不到,怎么觉得你很高兴呢?” “你这上纲上线的。”徐问心笑出了声,“但是我不骗你,我就是觉得现实世界中能遇见这么个人,比中体彩大奖还难!可惜,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真人了。” 说时,二人都撇头看着正在刷手机的姒启祾。姒启祾的余光发现了,本来倒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但此时却灵光一闪,故作叹气道:“我觉得,你们两个可以单独约会谈这件事。能让我翻篇了吗?” 徐问心和张庭轩相视一笑,于是又和往常一样,各自工作生活中的事、天南地北的八卦,随心随意地聊了起来。姒启祾仍是刷手机、玩游戏,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就这么消磨了一天的时光。 晚间独坐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搜索空栏,姒启祾有点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了:他想搜索一下那个山洞究竟在贵州的什么地方。他一直记着入黔后高速上的路段地标,也记得那个村寨里的一些铺子的名字。虽然那个村寨毫无旅游开发的痕迹,但在网络全球化的世界里也不至于毫无线索。 几个月来,姒启祾其实都在想着这件事。之前因为张庭轩担心樗会回来找姒启祾,曾秘密派人保护他,姒启祾便也担心张庭轩会顺便监控了他,所以上网的时候格外小心,不要说贵州,就连墨脱、言山岛、贵州相关的信息都不敢触碰。一次在单位里听同事们议论什么基因编辑可以让人活到二百岁,姒启祾竖着两耳听了半天,却不敢轻易插话,回家了也不敢去查资料,深怕露出蛛丝马迹,被人发现什么。但到了今天,姒启祾觉得危机好像都解除了,他想试一试。 可是,搜索关键词敲出来又删掉,姒启祾始终不能按下回车键。他倒不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只是没想清楚,就算能找到那个山洞的信息,他又能怎么办?回去找樗吗?可怎么去呢?用什么理由去呢?就算是请假去旅游,又总共能走多少天呢?之前去墨脱时就任性了一把,可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状态真的不好,所有人都知道他每年入夏的时候都会犯病。如今的境况明显不同了,姒启祾自觉连任性的理由都没有了。父母年纪大了,为他操了这么多年的心,之前又差点因为他出了事,姒启祾可不敢再折腾他们了。 这么想着,熟悉的烦躁就又来了:别的都不说,单是父母在堂的这份牵挂就束缚了姒启祾。他一面期待着和樗的重逢,幻想着他们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今后的故事可能会变成传奇;一面又觉得,叫他立即放下所拥有的一切,跟着樗潜踪遁迹、漂泊天涯,实在是难以狠心。如果可以,姒启祾更愿意是被椿绑架走,这样也就不用他自己做选择了。 这让姒启祾感到一些羞愧,他无力承担选择后的结果,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他记起海岛上那个打算一了百了的夜,樗说怕他扛不住会自杀,但又戳破他其实并不想死——他其实一直都在逃避。可不逃避又能怎样呢?姒启祾到底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到底不是电影里的特工奇侠,现在连一个消防战士都称不上。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随波逐流地过着自以为安适的生活,渴望有些新鲜惊喜,却又害怕风浪波折。他不禁问自问:这么个没担当的人,怎么能配得上樗呢。 很快就是春节了,以前那种家家户户都忙着腌腊肉、晒咸鱼、捣年糕、包粽子的年味虽然淡了,但商场里各种大甩卖的年味却越来越浓。姒启祾对这些年俗一向没怎么在意过,只知道春节这一个月才是自己最忙的时候:电脑里一大堆年终总结要写,街面上所有的商户、人家要跑,各种用火、用电、防诈的宣传的小册子堆得如雪花一般……但锅碗瓢盆过日子,怎么也挡不住老街坊们生出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叫他焦头烂额。 终于熬到了大年三十的下午,感觉还有很多零碎的事情没有做完但也没必要再做了。街上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清,偶尔走过的人、开过的车都是最后一拨赶着回家的人。等着办公室主任一声令下,姒启祾和同事们都哄得一声嚷着下班,彼此打了招呼,一个个飞速得撤了。 姒启祾进家门后其实就想躺着,可根本躺不下。爸妈已经张罗了十来样菜了,煤气灶上还炖着一样汤,热着一锅油。姒家妈妈一面炸着刚包好的扁食,一面絮叨说张庭轩又要值班不能来了,让姒启祾赶紧给他送些去。姒启祾只能又提着大大小小的饭盒子跑了一趟,兄弟两个说了会儿闲话,约定初三家里见,等再进门的时候天已黑透了,正是吃饭的时候了。 吃了饭,洗了碗,躺倒沙发上,姒启祾这才觉得正式进入春节休息状态了。爸妈一心等着看春晚,可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还没结束。姒启祾半闭着目养神,脑子里遥想的是远在西南的樗此时会在做什么?和椿一起去村寨里过春节吗?也不知道那边的少数民族有没有春节的习俗。 姒启祾心头抖了一下,想到樗和椿会不会已经离开了那个山洞,去到别的什么地方了。其实半年多来,这个想法时不常地钻进姒启祾的脑子里,但很快就被他用一堆理由打灭了。可今天是除夕,他忍不住想,樗和椿久别重逢,会不会去个有意义的地方过年呢?比如她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姒启祾又想到了海岛上的那个山洞,想起樗曾经用手掌按抚过的两个小人的朱红的岩画,心口便止不住砰砰砰地跳起来了。 伴随着心脏跳动的是手机的震动,那一瞬间,姒启祾竟生出一种明知不可能却又特真切的希望,以为电话那头是樗。可等看清手机上的名字,却是徐问心。 徐问心过年都是回宁波的,也一直都会在这个时间点给姒启祾打电话。但今天这通电话和往年都不同,徐问心一上来就问姒启祾有没有辞职的打算。 姒启祾有些奇怪:“好好地,换什么工作?” 徐问心咯咯笑着:“怎么,你就这么热爱街道工作?你也就哄哄你爸妈。” 接着,徐问心简单明了地交待了前因后果:他在宁波的一个朋友是做户外探险的,想招几个人专门负责开发新路线的人,工资五位数,只要保证工作进度,时间几乎可以说自由。 “你的情况我都跟对方说了。只要你愿意,过了年随时来宁波入职。这边还得集训一下,然后上岗。”徐问心带着点哄孩子的语气道,“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都觉得这件事很适合你。这么多年了,我到今天才好把这话说出来,你其实不适合平平淡淡的日子。以前吗,是你还有心结。现在吗,反正,你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姒启祾的心跳得更猛烈了,鼓动得他都有点坐不住了,干脆起身在屋子里晃荡。爸妈只以为他嫌春晚无聊,也不管他,老两口只是刷着手机,看着春晚,时不常地和亲戚们视频通话,互相拜年。 姒启祾站到阳台窗边,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觉得这一刻自己是上天的宠儿,想寻一条新路,便有人为他开了一扇门。只要接受了这份工作,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贵州找樗了。回身看看爸妈,想想如果换了新工作,钱多又自由,他们应该也不会反对吧?关键是,不管谁问起姒启祾在外面干什么,都不用多费口舌了。 几个小时后,举国上下跟着春晚主持人倒计着新春来临的那一刻,姒启祾按下了微信里的发送键,告诉徐问心,过了春节他就辞职,但手上还有几件事要交接,街道工作比较杂,时间上可能需要宽松一点。 徐问心连发了三个大大的OK表情,又补了一句:“没问题。” 这个春节姒启祾过得比往年都开心,父母也非常开心。亲戚们背地里都悄悄说,姒启祾这回是真的好了,跟人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是亮的,甚至有几个长辈开始催促结婚的事,又说认识的谁家的姑娘怎样怎样,让姒启祾去见见。姒启祾既不烦也不恼,就是笑呵呵地回着以后再说,乐滋滋地过完了假期。 假后第一天上班,姒启祾就和街道办主任提出辞职,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开朗的笑,态度柔和而坚决。主任半张着嘴看了他半天,最后豁然一笑:“我就讲吗,你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缩在我们这个小巷子里面呢!也好也好。” 就这样,顺顺利利地辞了职,完成了工作交接,姒启祾拖着行李箱去了宁波。爸妈对他的新工作其实是担忧的,也想劝他不要去,但因为徐问心早把安抚工作做到了位,老人家们最终选择了支持。 入职新公司后集训了二十天,姒启祾自觉状态异常的好。在消防队的时候他就拿到了山地户外运动社会体育指导员证,专业知识捡起来很快,这些年虽然户外运动少了些,但体能训练也从没有停过,一切驾轻就熟。 新老板赵总对姒启祾也是异常满意,集训还没结束就给了他一叠资料,让他尽快定下要去哪里开发新路线。姒启祾翻了翻册子,果然都是西藏、新疆、青海、贵州和云南这些户外探险的大省。他当即和赵总定下要去贵州,然后花了几个晚上搜集资料,方案书做得面面俱到,说是要去黔南那边找一些溶洞,可以搭配着神龙洞、独山天洞、紫云洞什么的再开发些小众的探险项目,但姒启祾自己清楚,他是搜索了很久后才判断出当时的那个溶洞就在黔南。 赵总对姒启祾的计划十分满意,但又十分抱歉地表示人力有限,目前还没办法被姒启祾配助手什么的,希望可以先做一点调研,等有进展后再投入人力、物力去开发。这正中了姒启祾的下怀,忙说他一个人可以。 这天晚间,徐问心打来视频电话,不无兴奋地问姒启祾对新工作是否满意,又恭喜他这么快就能出去探险了,紧接着就说这趟能不能带着他一起。姒启祾有点懵,问徐问心搞什么。徐问心叹着气说心理医生也是会有心理问题的,最近比较累,想放松一下。既然姒启祾这边近水楼台,不妨就带着他,食宿费自理。 若是平常,姒启祾肯定是一口答应的,更何况这回换工作本就是徐问心的人情面子。可这次出门他是藏着私心的,完全没有任何折中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拒绝了徐问心:“这是我第一份工,就带着你这个拖油瓶,不太好吧。” 徐问心翻了个白眼:“你说谁拖油瓶?你拖得动我吗!”于是晃了晃手中的一张带着折痕印刷图片,“我就是想看看这地方。想了挺久了。可惜,你不带我,我还不带你呢,我自己去。” 姒启祾这里眼睛一亮,忙喝道:“你别动!给我看看那张图!什么地方!” 徐问心被他喊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把手中的图片展开了给姒启祾看:虽然只是一道崖壁,一脉流水,但姒启祾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在那“崖洞景观房”见过的景象,只是拍摄点在山崖下而已。 “这是哪儿?”姒启祾感觉手指头上微微发麻,那是被他竭力克制住的激动和紧张。 徐问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就是黔南的哪里哪里,是之前出国交流的时候从一本老杂志看见的,也不知道这地方到底有没有。 姒启祾的心落定了,知道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而徐问心说的地址要是对,还能帮他缩小范围,于是换笑着劝慰徐问心道:“贵州那边地形复杂,你要是一个人出去玩,还是去几个成熟的景点,这样省心又轻松,安全性也高。你等我把新路线开发出来,我一定单独带你去一次。这回是真的不行,我这里还没头没脑的呢。万一有个什么事,我怕我顾不上你。” 徐问心发出了连续的不耐烦的嘁嘁声,说着知道了。兄弟两个互相取笑一阵,又互相嘱咐了在外注意安全,有问题随时联系之类的,这才道了晚安。 挂电话的那一刻,姒启祾直接蹦了起来,但落地的时候很轻盈,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身体里装着的巨大的兴奋是没有一点份量的,但又仿佛重如千钧。他躺到床上,脑海中浮现的是在梦里回忆了无数遍的山水溶洞,是每一个他能记住的樗的面容表情。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昨天好像一切都很遥远的东西,转眼间,就这么都到眼前了。 ------------ 第十四章 小别重逢 几天后,姒启祾回家看了看父母,随后便背着行囊飞往黔南。落地出机场时,见接机的人群里赫然高举着个“姒启祾”的牌子,他不免一愣,暗想公司那边从来没有说过要对接也不可有人对接啊。要说是重名,自己这个名字重名率应该是极低的吧,全国能有十个? 正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那人忽然伸长了手臂招呼道:“姒启祾先生吗?你好!我是派来接你的。” 姒启祾走到对方面前,看清是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一身黑色的运动套装干净利落,一顶黑的鸭舌帽半遮着脸,叫他顿时想到了椿身边的罔两。 小伙子道:“我们直接去村里汇合,您订的酒店可能得取消一下。” 姒启祾恍然地点点头:一张朋友圈的照片椿都能发现,更何况这些日子自己漫天搜索溶洞的信息,椿他们应该是早就知道他要回来了。 车子出了机场,向着连绵的山岭里开去。姒启祾知道他们的规矩,一路上也不多问,但看着车窗外渐渐沉去的天色,总觉得有些不安,又分不清这不安是因为即将与樗见面还是别的什么。 自从过了春节,换了工作,想方设法地重回这里,姒启祾就觉得日子满是虚幻感:这是他心里一直渴望做的事情,但即便到了这一刻,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未来究竟该如何。 天色已经彻底暗去,除了车灯照亮下的道路和对面时时闪来的别的车灯光,其他一切都躲进了黑暗中。姒启祾假装在刷手机,但查看的是地图上定位,车辆已经驶入山的深处,显示的都是窄细的村镇道路。他的肚子已经饿了,但从胃里向着胸口鼓起了什么东西,憋得难受。 姒启祾刚要开口,小伙子却说话了,道是再有十分钟就到,他顿时松了这口气,但还是时不时盯着地图上的定位,看着它移向前方,似乎有一个村庄。 车辆沿着村庄的路向上转了好几个弯,在一处做过翻新过却仍显旧的老式房舍前停下,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家。刚下了车,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哈哈笑声:“欢迎来到榜留村!” 姒启祾惊恐万分地回过身,眨了眼睛看了又看,确认前面站着的是徐问心。 徐问心两步走了下来,抱了抱姒启祾的肩:“怎么样!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怎么是你!”姒启祾脱口而出。 徐问心笑了:“你以为是谁?”随即脸色一变,“你不是约了别人了吧?” 姒启祾忙定了神,讪笑道:“不是,我还以为是公司……这一路上正纳闷呢。” “可不就是你公司吗!也不想想,我跟老赵要一下你的行程还是容易的。”徐问心拉着姒启祾进了屋,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饿了吧?先吃先吃。” 酸汤、腊肉、糕粑、豆腐,一通狼吞虎咽,几杯米酒下肚,姒启祾竟然有些醉了。他听着徐问心在旁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大概是他现下工作遇到些瓶颈,咨询的病例不是太过无趣就是些病入膏肓的,感觉职业生涯遭遇了滑铁卢。又说什么这些年其实一直把给姒启祾做咨询当成自己的安慰剂,感觉这份心理咨询工作既有挑战又有成就感。 微醺中的姒启祾虽然把这些话听得很清楚,但脑子里的加载页面一直在转圈,怎么都没法完成闭环,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回应什么,只能憨憨地笑着。直到徐问心也醉了,司机敲门进来,扶一个,搭一个地把他们送回了各自的房间。 天刚刚放亮的时候,姒启祾清醒了过来。入耳的是一片幽静里的鸟鸣,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不太遮光的窗帘外是柔亮的天光,像暖风徐徐地吹着。姒启祾在被窝里把身子缩了一缩,伸了个极舒服的懒腰,再滚了一滚,掀开被子,翻身下地。他迫不及待地推了窗,却被料峭的春寒迎面撞了一下,赶忙又关了窗,洗去发酵了一夜的酒臭油腻,彻底恢复了精气神。 再开窗时,日头已经从层云后面半露出红颜,催着山间云气向上升腾,翻滚舒卷着,又如顽皮的精灵四散而去。姒启祾深吸一口,恨不能将这些精灵纳入腹中,感觉到心肺如洗的那一刻,脑子里加载了一晚上的圆环终于闭合了。 这么多年了,徐问心对姒启祾,一直是顺毛撸的,为什么这次一反常态?那天电话里明明都说好了的,怎么就自己跑了来,非要给姒启祾这个惊喜呢?就算他要给姒启祾一个惊喜,完全可以自己去接机啊,为什么要派一个陌生人,而且没有任何嘱咐交待?姒启祾是因为把司机错当成罔两才跟着走可,若是平常,他怎么可能轻易信人,怎么可能这么做?徐问心又凭什么笃定姒启祾会跟着司机走呢?难道是因为姒启祾当时反应太快叫司机觉得不用多解释了,还是徐问心从一开始就没有嘱咐过司机? 姒启祾突然害怕起来,如果真是后者,他简直不敢细想其中因由。神情瞬变间,一团云气飘过,窗下不远处的山坡上,几株青树下,蓦然现出樗的身影。姒启祾忙揉搓了眼珠子再看,分明是她!穿着一身灿若云霞的衣裙,也不知是苗族还是侗族的,妆扮得如杜鹃花海一样令人目眩。 姒启祾正兴奋地要挥手喊出来,但见樗将食指往唇前一竖,微微摇了摇头。姒启祾按下狂喜,猛烈地点了头,转身冲出了门。他噔噔噔地下了楼梯,直奔着那片山坡去,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看,竟是徐问心。 “哎呦!大清早的你就这么嗨?我还说,让你多睡会儿呢。”徐问心扶着姒启祾的两只胳膊,“饿不饿?我让他们做碗粉?” 姒启祾朝树林间瞄了一下,忙笑道:“行啊!我确实饿了。昨天你几点送我回房间的?怎么感觉这一觉睡得特别长特别实。” “负氧离子高,空气好,睡眠质量就高,跟时间长短没关系。”徐问心拉着姒启祾往餐厅走。 “确实是。一直觉得天台有山有水有海就很好了,但到了这边,还是不一样。”姒启祾脚往前走着,眼神还留在身后。 徐问心笑问:“嗨!时移世易喽!一千年前,天下人都想往我们天台跑,觉得我们那里是人间仙境,你数数那些唐朝、宋朝的大诗人、大文豪,有几个不为天台写诗的?现在呢,人人都往云贵、往西藏跑,说这些地方能洗涤心灵。你说有不有意思?” 姒启祾笑着附和了,推着徐问心进了餐厅,转身关门时又快速扫了树林一眼,樗确实不在了。但他并不觉得失落,反而平静欣然着,觉得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再担心害怕了。 粉嗦到一半,姒启祾若无其事地道:“没想到贵州的米酒还挺有劲儿,昨天晚上喝了两碗就醉了,但你叽叽咕咕说的话我可都记着呢。” 徐问心也若无其事地:“就是说给你听的,还怕你记着。” “这么多年,你也没少说话。但昨天,”姒启祾嗦了一大口粉,慢慢吃了,“我怎么觉得,你跟换了个人似得。” 徐问心把筷子一搁:“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昨天说的话?” 姒启祾也停了筷子:“知道。最近不太顺吗!但我就是觉得,光你说的这些事,不至于把你弄成这样。你的情绪一向很稳定的。你自己分析过吗?这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徐问心不大乐意着:“我就是想要散散心,我又没垮,哪有什么最后一根稻草。” 姒启祾径自起身往外走:“爱说不说。我又不是心理医生,没责任治疗你。不过有言在先,我是来工作的,有些时候不一定能带着你。你呢,自己看着办,反正这边的风景怎么都足够你散心的。” 跟着出来的徐问心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只能道:“行了行了。在这儿,我一切行动听指挥。你忙你的去吧,我这两天也就在这村子附近转转,看看风景。” 姒启祾见他的情绪真有些不好,心里反倒过意不去,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也拍拍徐问心的肩,点了点头,心想着,等见过了樗,后面的事自然都好办了。于是回房间稍稍收拾了一下,背包出门,向着深山而去。 虽然开着卫星地图,但姒启祾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需要等樗来找他。可走了一个多小时,已然到了山幽林密处,仍不见动静。姒启祾有点儿慌了,开始回想早晨那一幕,深怕是幻觉,可立即就知道自己多心了。 几声窸窣的响动,姒启祾循声望去,果然是樗从山石后转了出来。她已经换了一身和山色一样深沉的衣服,脸上是姒启祾熟悉的温柔的笑,整个人越显好看了:“往这边走。那边风景还不错。” 姒启祾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樗,和往常一样随着她的脚步走着,转过一大片山石,忽见一个空谷。三十米高的山间架着一座被流水凿成的凌空的桥,如果不是冬季水少,必定早就听见瀑布的轰鸣了,但此时只有一团团大的小的,白生生的石头。石上生着树,树上缠着藤,落在地上的腐叶已经黄烂,但留在枝上的老叶愈显浓绿。 一块巨如屏风的大石下设着两个大小合适的石墩,旁边搁着一个竹筒、小杯。樗先坐下,姒启祾也就跟着坐下了,咧着嘴看着她为他倒出一杯棕褐色的饮品。接过杯盅的时候,他用指头轻触了樗的手,一霎间的悸动随着杯中的药茶微漾着。药茶散着微热的浓苦的香,姒启祾呷了一口,从嘴里到心里都是甜的。他这才发现,自己想过很多种和樗重逢的情景,却从没想过和她重逢时该说什么话。 喝完了一杯药茶,姒启祾这才开口道:“怎么换了衣服了?早起那件好漂亮。” “不穿成那样,你怎么能看得到?”樗说着又给他倒满了一杯药茶。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要来的。我昨天……”姒启祾想到了徐问心,忽然改了口,“我朋友,就是那个心理医生徐问心,他最近遇到点事,他……” “他是冲我来的。”樗直接打断了姒启祾,“不然怎么就能帮你找到这么一份合适的工作呢?” 姒启祾虽然愣住了,可这个答案并不让他意外,更直接验证早间那个不敢正视的疑问:“那他是从一开始就在……”姒启祾本想用“算计”这个词,但没能说出口。 樗解得了他的心思,微笑道:“毕竟为了你的事操心了八年,他也只是想知道答案。再说,”樗看着姒启祾,“如果没有他这番推波助澜,恐怕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足够的动力来找我吧。” 姒启祾顿时脸红耳热,低下了头,莫名的愧疚浮上心间:果然,他的一切举动乃至心思都不曾瞒过樗,而他对樗的这份感情好像也不如自以为的那么深刻热烈。望着杯底沉底的细微的药沫子,姒启祾问道:“那老徐是怎么知道我们之间的事的?” “这个恐怕还是由他自己解释给你比较好。等一等,今天晚上应该就都清楚了。” “今天晚上?”姒启祾忙抬头,“你们是要做什么吗?椿知不知道老徐的事情?” “我先来找你,就是想给你吃颗定心丸。今天晚上,好些事情都会弄明白的,你到时候千万要稳住,别添乱。至于徐问心,只要他不会威胁到我们的安全,自然会没事。”说着,樗从身后的布包里拿出一叠资料递给姒启祾,“这些应该够你应付新老板的了。这段日子,你可能又要跟着我们混了。” 虽然知道樗从来没有骗过自己,姒启祾也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他,但他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搅乱了:“除了老徐,还有谁知道?赵总知道吗?张庭轩呢?” 樗笑了:“你的新老板当然不知道。张庭轩吗,他要是知道,恐怕早带着特警来搜山了。” “可我感觉自己真的挺蠢的,什么都是后知后觉。”姒启祾沮丧着。 “老话说得好,呆人自有呆人福。你要是有徐问心的聪明,恐怕也活不到今天。”樗笑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有徐问心的聪明,恐怕当初在天台山上就不会为了保住队长去割绳子,那我也不会去救你。”说到这儿,樗摇了一摇头,“不对,你真要是那么聪明,可能都不会当消防员,哪还有如今这么多的事。” 一团火苗从姒启祾心底燃了起来,他觉得,这可能就是他们的命中注定,便忍不住问道:“可那时候队长也是愿意为了救我而牺牲自己的,你怎么不选择救他?” “之前就告诉你了呀。”樗看姒启祾的眼神还是那么静然又淡然,没有多一分欢喜,也没有少一分温和,“心念一动。那一瞬间,我选择了你。” 樗怎么就离开了,姒启祾有点儿恍惚。他只记得自己翻看了樗留下的资料,果然都是些周边地区尚未被开发的溶洞的介绍,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足够给新老板交差了。但这点资料他好像花费了很久才看完,因为脑子里始终转着樗说的那些话。一时想着今天晚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想徐问心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又想什么是徐问心的聪明,自己怎么呆了;想樗八年前的心念一动,想墨脱的重逢,想他们之间的种种……想得心里的火苗一会儿腾腾的,一会儿又摇摇欲灭。想得肚子饿了,就吃了个面包,把樗留下的药茶装进包里,这才下山去。 回到民宿的时候,徐问心正在楼前的草坪上吃烙锅,头顶上散着一片青色油烟,香气迷人。见到姒启祾,徐问心显得很意外,问他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姒启祾不想再跟他互说假话地糊弄着,只笑一笑,说今天感觉有点累,得节省一下体力。徐问心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点。姒启祾回说没胃口,要先去睡一觉。 可回到房间后,姒启祾越发心乱如麻,看看手机,才过一点,也不知熬到什么时候才是晚上。他小心翼翼地站到窗边往下看,徐问心还在那儿吃着,一口一口地。如果是平常,姒启祾只会以为他是贪图美食,现在想想,或许从昨天晚上的那顿酒起,徐问心就在用这些掩饰他的心思。 姒启祾并不想责怪徐问心,尽管他设了这么一个大套子让自己钻,但毕竟是自己先对他有所隐瞒。说到底,都是各为各的目的,各有各的打算。而此时的境况下,姒启祾更多的还是替徐问心担忧。樗说,今天晚上一切都会弄明白,只要徐问心没有威胁,他便不会有事。看起来,徐问心的举动也早都在他们的掌握中。可徐问心到底要干什么呢?他只是想知道樗的真实身份吗?那他有可能知道椿、知道椿和亚当现在要做的事吗?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姒启祾哪里露出了破绽?还是有别的因由?虽说到了晚上就都明白了,可晚上又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樗他们会直接找徐问心摊牌吗?然后像那天让姒启祾想清楚自己的本心一样,让徐问心也做出选择? ------------ 第十五章 晚宴之上 楼下的徐问心终于吃饱了,腆着肚子瘫在竹椅上,一嘴的油光,完全没有往日做心理医生时文质彬彬的优雅,反倒像个让人腻烦的庸俗之人。姒启祾忽然有点于心不忍,从包里拿出剩下的药茶,下了楼,倒了一杯递给徐问心。 徐问心仰脖灌了,随即猛咳起来,哈着嘴道:“这是药吗?这么苦!” 姒启祾笑道:“总之是好东西。” “你从哪儿弄来的?”徐问心又问。 姒启祾没有回答,只是说:“我看你精神不大好,要不睡一觉去吧。晚上,晚上我们再说。” 徐问心果然不再问,二人各自回房。姒启祾默坐南窗,看着太阳在晴空里一毫一毫地向着西山头外落去,在鲛绡一样的晴空里划出一道火光,不知何时忽然就灭了。村寨鼓楼里先亮起了灯,照着许多人影来回穿梭。周围也陆陆续续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勾勒出村子的大致格局——一片小小的聚居地,像开在幽夜里的一朵火玫瑰。 门上突然响了两声,姒启祾吓了一跳,望着门呆了半天,直到听见第二次敲门声,这才反应过来,说声请进。 推门的却是徐问心:“几点了?不饿吗?吃饭去!”他的表情比中午舒展了很多,姒启祾意识到该来就要来了,也一下子轻松了,笑着说好,一起出了门。 一路来至鼓楼,里面乌泱泱候着三四十个人,似乎都是留守村里的老人和几个妇女孩子。长桌宴已经摆好,见姒启祾和徐问心来了,大家都鼓掌欢迎。 姒启祾冲徐问心道:“你安排的?过了。” 徐问心道:“我哪有这个本事。人家只欢迎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客人。” “最重要的客人?你?还是我?”姒启祾故意问。 话音刚落,众人掌声更热烈了些,一个老族长模样的人迎了出来。姒启祾回身看,只见楼外长道上,樗和椿穿着盛装款款而来。亚当在椿身后半步,而樗的身后则跟着一个白发棕眼的外国男的,再后面是七八个罔两,有几个还是外国人。 族长将一行人迎进鼓楼,樗和椿若无旁人地从姒启祾和徐问心两双直愣愣的眼神中走过,脸上挂着客气的笑。亚当倒是大大方方地同姒启祾打着招呼,又握手,随后和徐问心来了个老友重逢的拥抱。一时间,姒启祾就都明白了,但他此时更在意那个白发棕眼的男人。 亚当果然将那人引上前来,郑重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投资人,查奥斯·莱特先生。”又向莱特道,“这两位就是姒启祾和徐问心。” 莱特哈哈大笑:“亚当,你忘了吗?我是知道他们的。” 莱特的汉语发音有点蹩脚,但并不影响他的表达。他非常热情地伸出了手,徐问心赶忙迎上去握,姒启祾也只得礼貌性地同他握了握手,心里却对这人有着莫名的反感。忽一眼和徐问心对上了,见他笑嘻嘻的两只眼睛陡然换作尴尬惭愧。 主客分左右依序落了座,族长土语夹着汉话,说了许多欢迎感谢的词句,随后便开宴了。敬酒的歌唱了一轮又一轮,人人都吃得尽兴,唯有姒启祾食不甘味。他时时扭头看向坐在首席的樗,却被一个个侧脸挡住,一左一右是亚当和徐问心,偏偏这个时候又不想跟他们说话。 宴席已罢,撤了长桌,燃起篝火,还有无穷无尽的歌与舞。村民们极为热情,像是在过一个重大的节日,纵然只是些老幼妇孺,也想尽力欢闹一场,一个个奋力地唱着、跳着,在木鼓声、芦笙响中甩着四肢,激起女人们身上银饰的脆铃铃。 虽然村民们仍将客人们奉为上宾,但已不那么讲究座次了。椿和亚当早在人群里同舞,樗的身边围着几个老奶奶和小孩,莱特则独坐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欢歌笑舞的人群。徐问心有点醉眼迷离,他醺醺地摇着脑袋,几次歪向姒启祾,又倒向另一边去。当他真的要张口同姒启祾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樗的姒启祾却起身离开了,原来是樗的身边终于有了个空座。 姒启祾快快地挪了过去,不吭不哼地坐了下来,假意清了清嗓子,却不说话。樗并不看他,却轻声问道:“喝醉了吗?” 姒启祾摇摇头:“没有。蛮奇怪的,今天的米酒竟然不醉人。” “你把药茶都喝光了吧?”樗笑道。 姒启祾啊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不由看了徐问心:“老徐也喝了一杯。”又看看椿他们,因问,“你们这是都是提前喝了解药来的吗?看起来,都比村民们清醒。” 樗没有应声,姒启祾一时找不出话,只能细看樗的衣裳:与早间那一身五彩云彩又不太一样了,而是青黑底色的衣裙上绣着斑斓,花团锦簇,彩蝶纷飞。姒启祾再看人群,因问:“他们是哪个民族?苗族还是侗族?” “都有。”樗答着,“这里比较偏,人口也少,他们就聚在一起生活了。” “那你穿的是哪个族的?” “早上是苗族的,现在是侗族的。不过,他们这里也有自己的文化融合,有点不太一样。” “感觉你穿什么衣服就像是什么地方的人。在墨脱的时候,以为你是门巴族、珞巴族,现在又觉得你就是这里的人。”虽然是没话找话,但姒启祾说得很真诚,“这是不是你能一直隐藏身份的秘诀?不管走到哪里,就好像属于那里一样。” 樗却叹着:“可是在墨脱,我就是个普通的百姓。到这里,太热闹了。” 姒启祾大概感受到了樗的意思,但又不能彻底明白。这时跑过来一个小姑娘,用芭蕉叶托了烤好的米粑给樗,甜甜地喊了一声,又顽皮地跑开了。 姒启祾没听清,以为她喊的是阿妈,忙问樗小姑娘为什么这么叫她。樗一笑,说那是侗语,是尊贵的长辈的意思。姒启祾哦了一声,又问底下村民正在唱的歌是什么,樗说是苗族的歌谣,都是他们的古老传说。 姒启祾看着樗侧脸上跃动的火光,明暗不定,想了又想,只能问:“这里离上次那个山洞远吗?记得上次去的那个村寨可比这个大多了。” “直线距离其实很近,就在山那头。但要过来,翻山越岭的,还挺折腾。” “所以,这整片山都算是椿和亚当的地盘吗?”姒启祾好奇道,“这里的人好像跟他们很熟。那他们公开的身份是什么?科学家还是慈善家。” “怎么这么问?”。 “不都是这样吗,外面的人进山里来做秘密的事,总要为当地百姓们做点什么,捐钱捐助是最简单有效的。” 樗笑了:“你这话倒是没错。” “可是我不明白。”姒启祾扭头看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尤其是,”他又看向徐问心,这家伙已经开始跳舞了,软塌塌的身子东倒西歪着,“尤其是老徐,他怎么认识亚当的?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们的事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整个事情太乱了,总觉得有好多漏洞。就像是一张拼图,好多地方都空着,我完全不知道这张图是什么样子。” “如果这真是一张拼图,你现在恐怕连个四个角都还没找到呢。”樗冷笑道,“不过,今天晚上,徐问心的那一块图,你应该就都清楚了。” 姒启祾不由皱了眉,低了头,用余光撇向了徐问心。他在人群里舞得更嗨了,村民们似乎也都更疯狂了,老的小的都在蹦蹦跳跳的,但似乎已没有了先前歌舞的韵律,更像是毫无节制的狂欢。不知怎的,姒启祾陡然心慌起来,觉得这样的景象太不真实了,眼前的人影犹如无序的噩梦,甚至叫他害怕。 骨寒毛竖的一瞬间,姒启祾下意识地抓住了樗的手。与此同时,一群罔两冲了进来,如宰鸡杀鸭前的束翅一般,把一些尚有抵抗能力的中老年男人押了起来,一个个跪趴在地上,妇孺们都被撵进了角落里,就像鸡仔被撵入竹笼。人群里纷纷发出惊恐的尖叫,如无数针锥扎在姒启祾的鼓膜上,他刚想发作,却被樗反捏住了手,示意他不要动。 渐渐的,尖叫声弱了下去,直到最后悄无声息,万籁俱寂,只有鼓楼中央的柴火炸着火星的响。莱特起身走了出来,刚摊开手要说话,姒启祾这面还是没忍住,呼得起身喝道:“你想干什么!” 莱特很意外,慢慢回身看着姒启祾,一双棕色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越显得灰白了。 椿在旁边噗嗤笑了:“姒启祾,你可真扫兴。你不知道他们美国人干什么事之前都要先发表演讲的吗?这下可好了,思路都给你打断了,兴致全无!” 姒启祾已然热血上头,哪里会把这些当笑话听,只是喝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徐问心跌跌撞撞地过来,未张口先喷出了酒气:“启祾啊,你别慌,他们不会……” 姒启祾猛地搡了徐问心:“你闭嘴!” 徐问心向后跌了两步,没支撑住,摔坐在地上,大着舌头道:“你发什么疯!” “你才疯了!”姒启祾怒道,“徐问心,你有什么不能直接问我的,为什么要找他们?你到底什么意思!” 徐问心两眼发蒙,一半是因为酒,一半是因为姒启祾的话。亚当过来扶起徐问心,正要说话,椿却上前一步,按着姒启祾的肩膀道:“看来樗的药茶是浪费了、让你稳住,你还是闹腾起来了。” 姒启祾被点醒,浑身的火气顿时凉了,可看看被挟制住的村民,仍向椿愤然道:“你们为什么要伤害这些人。” 椿轻声道:“又没人受伤。怎么伤害了?一场戏而已。慌什么?” “戏?”姒启祾冷笑道,“演给谁看?给这些村民,还是给我?” 椿哼着笑笑:“怎么?怕我假戏真做,要杀人吗?” 姒启祾觉得她话里有话,回身见樗仍在原处安然不动,便上前问道:“你早上嘱咐我的话,就是为了现在吗?” 樗镇静地看着他,道声坐下,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姒启祾仿若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明明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却被老师、家长的权威压制着,只能乖乖地回到座位上。 椿这面同莱特笑道:“抱歉啊莱特先生,搅乱了你准备好的演讲。不过说实话,我们中国的老百姓都不太爱这一套。更何况,你要说的,这里的人十之八九都听不懂。依我看,还是直接进入主题吧。” 莱特显然心里是有气的,可又不能怎样,耸耸肩,泄了劲,做了个请的手势,回到他的位子上。 椿一面往樗的身边走,一面给旁边的罔两使了个眼色。那人直奔着徐问心而去,出其不意地将其挟制住,把他的右胳膊高高掰起。 徐问心疼得哇哇大叫,喊道:“亚当亚当!莱特先生!我们说好的呀!” “没错。你们是说好了。可你没跟我们说好了呀。”樗冷笑道,“徐问心,难为你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可是,你有没有搞清楚你要投靠的人究竟是谁?” 罔两的手劲加了一分,徐问心的左手连连拍地,又慌又乱又怕又急,冲着姒启祾喊:“姒启祾姒启祾!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你不也一直瞒着我吗!再说,去墨脱是你自己定的,你遇见她本来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我就是好奇而已!我其实一直是想帮你的。” 话音未落,椿的目光一抬,罔两又加了一份力。徐问心再度大叫起来,“放开我”“饶了我”地乱喊。 姒启祾十分不忍,看了椿,又看樗。樗微微抬手,那罔两立即放开了徐问心。 徐问心抱着胳膊在地上嚎着,语气添了些不忿:“我从来没想过害人!说到底,是因为我,你们才有机会找到她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姒启祾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椿,他听出来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但椿只是嗤笑着,并不理会。姒启祾一个箭步跨到徐问心身边,瞪着眼睛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樗的?” 徐问心眼里噙着泪,苦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兄弟,我不是骗你。那时候你一直说有人救了你。我给你催眠,你梦里也确实有个人。可调查小组根本查不到这个人,我的催眠治疗又不能当作证据,所以我也只能说你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为这个查了好多资料,咨询了很多前辈,也是因为这个才被他们找到的!但是,你去墨脱是你自己的主意,我都没想到,你会在那儿又遇见她!我也是在你回来之后才发现的。” 姒启祾感觉被人当面打了一拳,脑子里嗡嗡作响,愣了许久,才向椿叹道:“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有什么黑客技术,所以能到我朋友圈的照片,能监控我的一切。” 椿笑道:“我们是能做到,但也得先锁定你呀。目前还没有什么高科技能同时监控全世界所有人的朋友圈呢!” “那你八年前就知道是樗救了我。墨脱的那张照片,”姒启祾转回头看徐问心,“是你发给他们的?还是他们就一直在监控我?” “当然是他发给我们的。”椿接道,“八年前,他在心理学地圈子里到处发帖子,我看到资料后就认定是樗在舍身崖救了你。但你也知道,心念一动吗。所以我也没指望能通过你找到她,只不过让亚当和徐问心一直保持着联系,时不常问问你有没有想起樗的模样。可谁知道你们在墨脱还能遇见!这不得不说是,”椿意味深长地看了樗和姒启祾,“命中注定。” “所以,没有我,你们能有今天吗!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徐问心挣扎着起身质问椿道,“我一直是和亚当联系的,我和他是朋友啊,你们难道不是一起的吗?跟他说和跟你说有区别吗!” 椿摇着头,眼里都是轻视:“徐问心,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吗?就是你这愚蠢的小聪明。你要是从一开始就明说,大家都省事。偏偏耍小聪明,费劲巴拉地转圈子找人,帮姒启祾跳槽,自以为把事情都铺垫好了再让我们知道,显得你多有能耐似得。可就你的这些能耐,你觉得,对我们很有用吗?” 徐问心顿口无声,微垂了头。椿那里继续道:“让你先一步来这个村子,本想给你个机会和姒启祾说清楚。你倒好,该说的话一句没说,不该问的都问了个遍,恨不得把我们的底细都挖走。还在这不年不节的时候,鼓动着这些老老少少唱歌跳舞的。从言山岛到这里,我费了多大的心力才勉强留住了几个地方能让我们自在待着,你是怕我暴露得太晚吗!” 椿说最后一句话时虽是笑着的,却让人觉得她随时都会将徐问心灭了口。可徐问心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豁了出去,他站到椿的面前,问道:“可你最终的目的不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吗!你别告诉我,你以后就想在这个山沟沟里面图自在,最多像今天这样,在一群老头老太小孩子面前装大神!” 椿脸上明晦乍变的瞬间,姒启祾冲到了她和徐问心之间。高大的身形令他俯看着椿,目光坚毅。椿微抬着头,面上挂着冷而强硬的神色。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萨玛。这些可都是为你安排的。”莱特突然出了声,打破了僵局。 ------------ 第十六章 萨玛 莱特叫樗“萨玛”的时候,角落里被挟制住的村民们纷纷怯怯抬头,向樗投去求助的目光,其余的人也都禁不住看她。樗在正中央的长凳中端坐着,面上的神情似是在笑又不见笑。大家这才意识到,闹腾了这么半天,唯有樗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姒启祾拉着徐问心到一旁坐下,椿回到樗身边守着。樗这才将众人扫了一遍,笑道:“你这话说的不对。这一切固然都是安排的,可并不是为我。你看看,连我都被你们安排了,穿戴成这样,坐在这里当摆设。” 莱特也笑了:“不不不!你不是摆设。你是这里的萨玛。在他们的心目中,你可是祖先的象征,是神明。” 樗仍笑着:“你们也有自己信奉的祖先神明吧?被视作父亲的上帝,还有他在人间的象征耶稣。中国许多地方都有你们的教堂,我也看过几处。很有意思,和我们的寺庙、道观一样,你们也会在里面摆设一些神像。你们教堂正中央最高处的那个神像……”樗故意停顿住。 “那就是耶稣。耶稣为了救赎世人,被钉在了十字架受难而死。”莱特答道。 “我知道。这和我们也很像。我们最早用来供奉祭祀的神主,叫做尸。一个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活着的人却放不下,偏要把他们变成尸,变成牌位,变成塑像,高高地供着、挂着。当然,你们似乎更实在些,常常挂着的就是耶稣的尸体,而我们的神像,都恨不能做成活生生的人。”说话间,樗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有变化,像极了一尊雕像。 莱特全然没想到樗会说这些,虽然诧异,但他的反应也很快:“可是我们的耶稣又复活了。他钉上十字架时完成了救赎世人的职责,在第三天复活,然后肉身升天,回到了他的父亲——上帝的身边,获得了永生。” “是。你们的复活节在春分之后,要吃鸡蛋。我们以前也有个节日,也是在春天来的时候吃鸡蛋。蛋,是混沌,是万物初始,也是生命的象征。可见,无论中外,对生命的渴求都是一样的。所以,你们要救赎,想永生,就像中国人自古都喜欢求神拜佛,炼丹炼药,以求长生不老。” 莱特刚要张口,樗紧接着道:“你资助亚当做基因研究,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你找到了椿,又找到了我,我都可以理解。你找徐问心,教他做了这么多,又商量着安排了这么一出戏,我也能明白。就像椿说的,你需要演讲,要一个仪式。可现在,你是不是想清楚,我们这么多人,究竟谁是这场仪式的演员,谁又是观众呢?” 莱特收起他拿腔作调的姿态,嘴角上却露出了诡诈的笑,随即从腰间掏出一把枪,指向了角落里的村民们。随即又冲出好些个罔两,在外围一圈,持枪威胁着众人。 尖叫声顿起,姒启祾噌得起身,徐问心已从凳子上向后摔倒去。莱特吼了一声“Shut up”,村民们哪里听得懂,仍起起落落地发出惊恐的叫声,更有几个孩子哭喊着“萨玛”。 樗还只是那样坐着,椿仍在旁边立着,两个人都不为所动。亚当则在莱特的身后倚墙站着,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静等生变。姒启祾看出他们这不合常情的状态,便不再轻易冒头,只是缓着步子走到了樗的身边。 谁知,莱特却看向了姒启祾,问道:“姒先生,你知道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吗?” 姒启祾心弦一震:这个问题无论自己怎么回答,对方都一定有个让他难堪的后话等着。但姒启祾不惧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答案:“她是樗。” 莱特听了,想了一想,笑道:“你这个答案很中国。你们中国人很有趣,对于现实的问题,往往很实在,只求眼前有用;但在思想上,你们似乎很喜欢虚幻的东西。你们的书法、画作、音乐、诗歌,甚至连戏剧,都是……”莱特略作思索,“哦,那个词叫写意。所以,你选择不在乎她的过去,也不在意她究竟是做什么的,只认她的名字是樗。对吗?” 姒启祾很厌烦莱特的装腔作势,好像他能洞察人心似得,便也笑道:“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究竟想表达什么,但你说我的那几句话肯定是不对。我要是不在乎她的过往,就不会心心念念地想回来,跟着蹚这趟浑水。我就是想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想更了解她,然后等她给我说她的过去。当然,如果她选择不说,我也会尊重她。” “她这样一个神秘的女人,你都不知道她的过去,你难道不怕被欺骗吗?你确定你是真的爱她吗?”莱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很怀疑。” 姒启祾的笑泛上了些苦涩:“是。我就是因为害怕被欺骗,才总想着要个答案。至于你说的真爱,”他的笑又变得明朗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真爱究竟是什么样的。活到现在,没人跟我说过。那些爱情小说、电影电视剧什么的,也就看看。事情没真正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从我的本心。” 莱特这面点了点头:“姒先生,我好像有些明白,你为什么总能叫她心念一动的原因了。不过,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莱特一摆手,一个罔两走到姒启祾面前,递过手中的枪,只听莱特继续道,“你的这位好朋友,明明知道你当年不是做梦,却一直没有和你说实话,甚至还利用你、欺骗你,你现在,恨他吗?” 姒启祾看看眼前的枪,再看徐问心,最后看莱特:“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说,如果你恨他,可以现在杀了他。” 姒启祾冷笑了:“你觉得我是个杀人的人吗?” 莱特摇了头:“我知道你不是。但是,如果让你做个选择呢?”莱特说时,走到老族长的旁边,拿枪顶在了他的脑袋上,“如果你不杀徐问心,我就杀了这个人。” 姒启祾脸色骤变,他下意识看了樗和椿,而这两个人都在看着莱特。他本要发作,但又怕反而刺激了莱特,只能咬着牙道:“你是疯了吗!” “怎么?你的心乱了吗?我很想知道,此时此刻,你的本心是怎么想的?你会怎么选择?是救一个和你无关的老人而杀了欺骗自己的朋友,还是为了你保住你的朋友而任由我杀人?” 姒启祾脑子转得飞快,口中却说得很慢:“杀人是重罪,就算你是个美国人,也会被判刑的。这里虽然偏僻,但不是法外之地。你觉得中国的警察查不到你吗?你难道要杀了这儿所有的人灭口吗?” 莱特无所谓道:“我从不怀疑中国警方的能力。但是,你的樗不也杀过人吗?可她接受过你们法律的制裁吗?” 一阵眩晕感袭上姒启祾的眉间,心脏在猛烈地捶击着胸膛,令气息都短了。他竭力镇定着,不想让莱特看出自己方寸已乱,但脸上的神色已暴露了一切。姒启祾知道,莱特是真有可能开枪的,而他现在该如何抉择?樗和椿能制止他吗?对方手里拿的是枪,下面还有这么多的罔两,就算是樗和椿都出手,恐怕也难以抵挡。姒启祾不想任何一个人受伤害,但如果有些事注定要发生的话,他也只能拼尽全力。姒启祾唯一想到的,是他直扑莱特,这多半能吸引所有的火力,椿和樗或许就有机会了。 “我好像猜到你要干什么了。”莱特把枪口转向了姒启祾,“你是一个愿意为了拯救别人而牺牲自己的人。所以这时候,你肯定是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伤害别人。如果死之前能拉上我,就更好了。” 心里所想被莱特点破,姒启祾反而有了底气。他直盯着莱特,用坚定的态度告诉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莱特这面却笑道:“徐,你出来。” 徐问心听见叫他,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张皇间想从条凳下往外爬,但被旁边的罔两按住,揪着衣领子扔了出来。 徐问心虚着腿勉强站着,胆怯着问道:“莱特先生,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是来帮你的,姒启祾也是来帮你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对谁都没好处啊。你需要的仪式,还没到时候呢。等你的事情做成了,你可以让全世界来顶礼膜拜的!” 莱特摆摆手:“我现在想要讨论的,不是这个话题。我只是很单纯地想知道,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都会做出什么反应。你的朋友很勇敢,他好像是不怕死的。那么你呢,你怕死吗?”莱特命令罔两道,“把枪给他。” 徐问心不敢接又不敢不接,双手捧过了那把枪,颤巍巍地在手上抖着。莱特那里道:“你过来,杀了这个老头。否则,我就杀了你的朋友。” 徐问心几乎要蹲下去了,姒启祾喝道:“徐问心!站起来!”说罢,他向前两步,冲莱特道,“那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莱特哈哈笑了:“姒先生。现在不需要你当英雄。如果你这样不遵守规则,我就只能先杀了徐了。”于是又催徐问心,“徐,你的朋友太想当英雄了。你或者可以考虑一下成全他。” 徐问心啊了一声,看了姒启祾,再看看老族长,战战兢兢地拿起了枪,只是枪口仍垂着。 姒启祾郑重道:“老徐,你看着我。”徐问心抬眼看他,姒启祾继续道,“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心理医生。我觉得,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了。我的事,几乎没有你不知道的。之前我还以为,把樗藏在心里,是我唯一对你隐瞒的事,现在看,我确实跟个傻瓜似得。但是,”姒启祾笑得很欣然,“我虽然挺气你的,但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怪你。你知道我什么人,我是不会让你为了我去杀无辜的人的。” 姒启祾郑重着:“老徐,你站好了。什么都不用做。” 徐问心听了这话,缓缓使劲撑直了腿,腰还是有些佝偻,但两只眼睛里有了光。 莱特突然冲天放了一枪,像惊起池塘里的水鸭一般激起一片尖叫,徐问心手里的枪啪得掉在了地上。只听莱特叹道:“姒先生,你可真是个无趣的人。你刚刚说,你是遵从自己本心的,那为什么不让别人遵从本心呢?我想,徐应该有他自己的答案吧。徐,如果让你自己选择,是杀一个年纪已经很大的没用的老头呢,还是让这么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你最好的朋友,白白送死?” 徐问心低了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手里的枪。姒启祾正要再说什么,只见徐问心猛地抬手,一面向老族长走去,一面将枪指向了他。 姒启祾大喝着徐问心的名字,徐问心停在那里,颤着手对准了老族长。莱特非常开心地上前,微俯着身子问道:“徐,你用过枪吗?我的这些枪都很好用,只要你轻轻一扣,就结束了。” 姒启祾正要喊徐问心,莱特就发出了短促的怪异的声响,提醒他不要有异动:“姒先生,如果你按照我的游戏规则,最多就死一个人。如果你再有什么举动,这些人可能都得死了。” 村民们大多把头埋进胸口里去了,也有几个人和姒启祾一样,看着徐问心的持枪的手,紧盯着他搭在扳机上的那根手指。那根手指肉眼可见地发着颤,像是要扣进扳机的空洞去,但怎么也放不进去,以至于整个手连着枪都在晃动。 “徐,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以为,你的心理素质应该更高一些。”莱特道,“我可没有太多的耐心。要不这样,我给你个倒数吧。三十秒?二十秒?还是十秒?”莱特抬起手腕,开始倒数,“十……” 莱特语音刚落,所有人立起眼睛的瞬间,却听樗的声音响起了:“你的这个小游戏,还真是没意思。” 委婉深沉的语音打破了此间紧张恐惧的气氛,莱特转头看樗,众人也都看她,徐问心手里的枪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樗脸上还是微笑着的:“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这场仪式,谁是演员,谁又是观众。” 莱特道:“我们都是演员,也都是观众。” 樗摇了头:“我看,你就是想演给我看的吧。可是,挺没意思的。你没法逼迫姒启祾,就换了徐问心。看起来,你也只能欺软怕硬。问题是,徐问心从小家境优渥,他的人生是很幸福的,所以才会认为每一个病人都可以脱离苦海,获得快乐。你逼这样一个人杀人,你看看,得到的都是痛苦。还不如把枪交给这位老族长,至少他年轻时是扛枪猎过猛兽的。” 姒启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角落里的那位老族长本来还算镇定,可听到此处反倒面露惊惧起来。 莱特大感有趣,露出喜色,正要这么去做,又见樗摇了头:“不行。你看他。他老了,也怕了。他只想让安度晚年,守着这最后的村寨,守着这些村民。他也杀不了人了。” 说着,樗竟换作了椿常的那种带着些狡黠的笑,把莱特上下一打量:“我甚至都怀疑你。你确信,如果徐问心真的不开枪,你敢开枪杀了姒启祾吗?”说时,阴冷冰寒的神情如浮云遮日般将樗满是笑意的面容替换了,“你应该知道,在这里,只有我和椿能够毫无顾忌地杀光所有人,如割草芥。你要不把枪给我,看看这种杀戮是不是能给你带来快感和美感。” 莱特呆住了,眼里闪过一丝犹疑慌乱,他很机智地垂下眼帘,似是思考着。樗脸上的阴色散去,暖意的笑又浮出:“怎么?你也为难了吗?不知该如何选择?你是不是在想,把枪给了我,可能你是第一个死的?要不,让这些罔两把枪都对着姒启祾,如果我有异动,就让他给你陪葬?可那有什么用?你已经死了。那就让他们拿枪指着我?不成就杀了我,至少赚个同归于尽。可是,你还是得死。关键是,现在有件事我还不能确定。” 樗停住了,莱特也不再掩饰他的惶恐,疑惑道:“你不确定什么?” 樗微笑着道:“我不确定,在锁住你替我挡子弹之前,这些人有几个能打中我。” 半刻之后,罔两们跟着莱特和亚当纷纷从鼓楼里出来,椿拉着姒启祾站到边上,看着村民们围着樗,说着感恩的话。姒启祾问椿他们这出戏到底什么意思。椿咧嘴笑道:“嗨,本来是说吓唬吓唬徐问心,顺便考验他一下。谁知道老家伙搞这么一出!真是自以为是,比徐问心的自作聪明好不到哪儿去。” “你和樗都不知道?”姒启祾问。 椿冷笑了:“你觉得这种事,老家伙敢让我们知道吗?” “那你后来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亚当也不吭声。”姒启祾还是不太相信。 椿翻了个白眼:“因为我们都在看戏啊!老家伙那边轮不着亚当出面,我这儿有樗在呢!不过,”椿往亚当那边扫了一眼,“狗崽子,看我空了怎么收拾他。” 一时,村民们纷纷散去,樗走了出来。莱特上前笑叹道:“萨玛,我原以为会看到你救人的英姿,但没想到最后是这样。” 樗也笑着:“如果你当时选择开枪的话,也许就能看到了。” 莱特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看来徐说的对,我的仪式还没到时候呢。所以,为了这天能早点到来,我们这就出发吧。” ------------ 第十七章 阿尼玛卿雪山 从深山村寨直奔机场,莱特的私人飞机早已准备好,天色放亮时起飞西行。莱特因说累了,回到他的卧舱休息。椿说还有一间卧舱,问樗要不要睡一下。樗摇了头,选了角落上的沙发椅,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椿也不同姒启祾客气,拽着亚当的衣领子径自去了。徐问心横卧沙发,已然打起了鼾。只有四个紧跟着莱特的罔两,在他的舱外坐得笔直。 姒启祾轻步走到樗的对面,小心坐下,樗立即睁开了眼睛:“怎么?不困吗?” “来的路上一直在打盹。”姒启祾环视着道,“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私人飞机,多少有点兴奋。” “兴奋?”樗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很气愤呢。” 姒启祾明白她的意思,因道:“椿和我说了,莱特这出戏,你们都不知道。” “确实。知道不知道的,都一样。”樗喝了口水,托着晶莹的玻璃杯,望着舷窗外越来越清明的天色出神。 姒启祾也向外看了,问道:“这是在向西飞?” 樗嗯了一声。姒启祾扫了眼那头站着的两个罔两,压低声音道:“这又是要去哪儿?莱特到底要干什么?你是不是……” 姒启祾欲言又止,樗回过神来,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之前你跟我说,莱特和亚当搞基因研究,想让人长生不老,说有人会为这个杀人。我就以为,椿找你是想让你当保镖、间谍什么的。上次亚当给你抽血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今天……”姒启祾顿了顿,“我查了,侗族人的萨玛是始祖母的意思,是他们的保护神。榜留村的人为什么要叫你萨玛?你是那儿的人吗?” 樗一笑:“看来,还是应该没收你的手机。” 姒启祾垂头问道:“十九年前东谷的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到了当年的嫌疑人画像,我觉得是椿。可要是椿的话,她今年多……你们两个……”剩余的词句像没煮透的年糕,粘在了姒启祾的牙齿上,吐不出又咽不下。 “你猜的没错。莱特真正要的,是我们的基因。”樗轻描淡写着,“用他的话说,我们两个是因为基因变异,什么生长激素分泌、细胞氧化之类的也就改变了,所以就比旁人活得更长些,还不显老。” 得到这个答案,姒启祾的喉结动了一下,眼眸也不由跟着晃了一晃,但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你们,到底多少岁了?” 樗难得笑得这么灿然:“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姒启祾不解道:“你也在乎这个吗?你怕我……” “我是真的怕吓到你。”樗看起来很正经,“行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后面的行程可能不太轻松。”又补了一句,“放心吧,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说罢,樗继续合目养神。舷窗外的晨光斜映在她的脸上,姒启祾发现自己这才有机会安安静静地看她,也终于发现为什么这次相见觉得她变好看了:大半年的洞穴生活,把樗的皮肤养得白了些,也细嫩了些,越显出乌黑的眉发和鲜红的唇,越看越耐看。 她到底能有多大呢?姒启祾不太敢想。海岛上的那个无名者说,他被关了二十多年,看来是真的了。那樗现在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了?还是五十多岁?又或者远远超过常人所想的极限?可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长生不老的故事不都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吗?姒启祾才不相信樗会是什么神仙妖怪,或者是异能者一类。《西游记》和漫威动画虽然都很好看,但只能在奇幻与科幻的想象中。姒启祾记起曾在网上看到一部科幻电影的推荐,说的就是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他找来看了,结果是一群人坐在屋子里尬聊,和他认为的科幻一点都不搭边,坚持了半个小时还是放弃了。现在仔细回想,电影里那个活了一万多年的男主角就是个普通人,长生不老,博学多识,但仍是个普通人。 看着眼前沉静如画的樗,姒启祾想起天台山她留下的那一镜梦幻,想起墨脱丛林里她与老虎对峙的剪影,想起她勒住惊马的英姿;想起她与椿的那场格斗,想起她折断无名者的颈骨……不由闭上了眼睛,将一帧一帧的画面重新看过,他觉得自己有点相信了。至少,樗所展现出的这一切超于常人的心力,总要经过很多年的训练才能做到。还有椿,如果她和樗是一样的人,之前的很多疑惑就都解开了。那么,东谷杀人的到底是谁呢?现在看,似乎椿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姒启祾努力将眼睛眯起一条缝,想再问问樗,却实在是睁不开了。 飞机落地时,姒启祾睁开了眼,惊见舷窗外是峰牙重叠的青黑的山,顶上覆着莹白的雪。他揉了眼睛再看,不由失声问道:“这是……西藏吗?” “青海。”樗道。 姒启祾忙开了卫星定位,发现果然是在青海的果洛玛沁机场。 一行人出了机场,外面早有几个罔两候着,旁边整整齐齐停着三辆豪华越野房车。莱特带着他那几个碧眼的心腹径自上了第一辆,椿抬手指着三四个人,向樗道:“他们上你们的车,徐问心跟着我。行吗?”樗道声随你,于是各自上了车,马不停蹄地向着西面的雪山进发。 几个罔两一上车就去了驾驶室坐着,只有一个在车里四处检查,正是当初送姒启祾回天台的那个司机。 姒启祾心里好奇又不敢贸然动问,便也四处查看着,趁机悄悄地观察对方。谁知那人发现了,一回身把姒启祾堵在了过道上,正色道:“别看了。我就是海蛇。” 姒启祾一时尴尬,但想着既然对方开口了,遂瞥了眼窗前痴看风景的樗,悄声问道:“我看过十九年前的嫌疑人画像,是根据你的口述画的。那幅画……” “你觉得像谁?”海蛇插问道。 姒启祾又看看樗,没有回答。 海蛇笑道:“不奇怪。椿找到我的时候,我也以为当年的那个人就是她。但是,跟了她几年后我才确认,”海蛇看向了樗,“当年东谷里的,是这位。” 姒启祾疑惑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如果是椿的话,我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的。” 姒启祾有些恍然,思忖着道:“我记得你的笔录上说,你当时是为了保护你兄弟。” “江湖上传言,我出狱后到处找那个女人是为了报仇。其实,我就是想知道,她为什么放我一马。这些年,我确认的就是,椿杀人的时候,是不可能心念一动的。” “而樗,”姒启祾接道,“只要心念一动,就不随便杀人了。” 海蛇叹道:“所以,我们两个都挺幸运的。赶上了她的心念一动。” “可她的心念一动,是因为我们选择了保护别人。”姒启祾意味深长地与海蛇对视一眼,便又问,“你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吗?” 海蛇点着头:“阿尼玛卿雪山。他们要去找一样东西。说是,”海蛇的语气也不确定了,“说是能证明她们两个身份的东西。” 早春三月的高原雪山几乎是没有生机的,一切都被大雪覆盖,所有的生命都在沉睡,峰峦上皑皑的颜色在青蓝的天上勾勒出大大小小的锯齿。正空的日头金晃晃的,照得满山都闪着晶莹的光,让人想要注目瞻仰又不敢久久凝视。 车辆很快就离开了现代的道路,进入了雪山腹地。狂风吹得更烈了,冰川地面高高低低,纵横蔓延着宽宽窄窄的冰缝。使得车子行驶得很慢很慢,在大山捏就的褶皱中辗转而行,一刻不停地摇晃着,时不时将人震离了座位。 姒启祾庆幸刚刚在飞机的早午餐没有吃太多,不然一定会呕吐出来,可还是盼着车辆能稍微停一下,让他缓缓神。正想着,车辆果然停了。姒启祾深吸了口气,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听车内对讲机里传来椿的声音:“先歇一歇。换上保暖的衣服。接下来车子的暖气不会开太大,得保持低功耗。”两秒后,又传来椿略带讽刺的声音,“目的地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姒启祾一头雾水,忍不住问樗:“到底要去哪儿?这是改极地探险了吗?” 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的一片煞白,目不转睛。 “怎么?你还怕探险吗?”海蛇递过来保暖衣,笑道,“没看过盗墓小说?能藏在这个地方的,都是绝世珍宝。” 姒启祾也笑道:“盗墓是犯法的。那些小说里奇异古怪的事,也能当真?” 说完,姒启祾和海蛇的脸都僵住了,二人不由看了樗。樗却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话,仍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姒启祾探过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除了一片白色和零星的黑色的山体岩洞,并无什么了不得的风景。 “你,不会也在这儿隐居过吧?”姒启祾试探着问,“这个地方你能生活吗?” 这时,对讲机里传来椿兴奋的声音:“樗!快看快看!车头两点钟方向,山脊线下面的那个岩洞!看见没!回个话!” 樗拿起对讲机:“我看见了。” 姒启祾和海蛇忙凑到窗前去看,寻了半天,虽看见了几个岩洞,却不知到底该看什么。樗把手指落在窗玻璃上,二人顺着她的指尖直线,看到了一个仿若杯口大的岩洞。再仔细看,终于发现岩洞下一点黑白交错的影子在变化,虽然很微小,但确实是移动着的——那是一只匍匐的雪豹。 大家都屏气凝神,盯着遥远处的这一点,看着它缓缓地挪动、等待,然后猛的一个扑跃,便昂扬起头,高翘着尾巴,叼着一只雪鸡向着岩洞去了。 “真漂亮!”姒启祾禁不住叹道,随即笑问樗道,“你当初不会也在这儿捉雪鸡的吧?” “这儿可不是一直都冰天雪地的。” 车门上几声敲击,海蛇开了门,椿裹得严严实实地冲了进来,一下趴在桌子上,把脸贴上了窗,兴奋道:“看见没?帅不帅!上一次看见这情景,是多少年前了?你还记得吗?” 樗把椿从桌上推开,椿身子一转,坐在了樗的身边,勾着她的脖子:“怎么样?有没有近乡情怯?我怎么有点儿紧张了呢?” 樗又把她的手从脖子上拿下,问道:“你找得到吗?” 椿点点头:“必须找得到!” “刚刚不是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吗。” “那是逗莱特呢。省得他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到。”椿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是谁?言山岛、榜留村我都能找回来,更何况这儿!今天你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最晚明天这时候吧,就能回家了。”说罢,椿快速开门闪了出去,但放进车里的寒风还是像细鬃刷般扫过众人的脸颊。 没多会儿,车辆又开始晃动。海蛇去到前面和两个罔两说话,姒启祾和樗对坐着,微侧着头看窗外。 “我刚才是想开个玩笑的,没想到你们真的在这儿待过。”姒启祾望着绵绵不觉得山与雪,问道,“你们怎么过的呢?又不像现在装备齐全地去探险。这个地方,生存都很难吧?天天捕猎吗?像雪豹那样?” “怎么?你觉得我们做不到吗?” “你当然做得到。我只是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呢?这种荒无人烟、寸草不生的绝境。”姒启祾有点慨叹。 “这你可说错了。有生命的地方,怎么能说是寸草不生呢?”樗道,“雪豹能在这里生存,是因为有岩羊、黄羊。有雪鸡,就证明山岩里、冰雪下有昆虫,有植物。这里并不是一直都这样。原先也有雪融冰消的季节,水草丰美,万物欣欣。”樗说的时候,思绪飘到了窗外,似是去到一个很久远的时空。 这话也勾起了姒启祾的无尽思绪,脑海里浮现出曾经见过的盛夏时节宛若天堂的高原美景,想了许久,才道:“乡土难离。你们这样,就像那些在外打工谋生的人。不管走多远,不管是不是在新的地方定了居,逢年过节都要回家。哪怕移民国外的,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总要回来一趟。老死的时候,总想着叶落归根。” 樗猛然转头,与姒启祾四目相视,等着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可姒启祾却故作轻松地笑了:“不对。如果你有不老基因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考虑什么叶落归根的问题了?” 樗也释然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落在哪里,就是哪里吧。” 随后是长久的安静,太阳落到的山峰之后。远处的山雪仍是洒金的,但车辆已经驶入了阴影,好像正在和光明做长久而迟缓的告别。对讲机里,椿说驻扎地到了,让众人早点吃饭早点睡,明天一早再赶路。 一车几个人吃了饭,海蛇因问樗和姒启祾要睡哪里,车头和车尾都有双人床。 樗道:“你们四个睡吧。我在这儿就好。” 海蛇知道她是要打坐,也不推让,遂命那两人去车头上睡,又问姒启祾:“你现在睡吗?还是等会儿?” 姒启祾便让他先去睡,仍旧坐在桌边看着窗外。日光已经散了,暗夜开始笼罩。白日里落在雪色上的金光都投上了夜幕,密密地缀着,像是一张夜明珠织就的网,铺展着浩瀚的幽深和神秘。 樗问姒启祾想做什么。姒启祾说想看星星,问樗要不要一起。樗看看窗外,点了点头。二人裹紧了衣服,迅速开门下了车。 车窗里透出的光亮只照得眼前几步远,四下犹如黑洞一般。星穹笼盖,密密无垠,风的呼啸带走了一切声音,万物俱寂。 姒启祾想往外走,被樗一把拽住:“别乱跑。” 姒启祾只得听她的,可站了不到一分钟,便浑身发寒,蹲了下去,半仰着脖子望。漫天的星星此起彼伏地眨着眼,又像是在夜的深潭里沉沉浮浮。看得久了点,姒启祾感觉自己看出了星辰的移动,都向着西北的山后坠去。顺着星星的坠落,姒启祾把头一歪,却见樗抱臂站着,闭着两眼,似在聆听。 “你在听什么……”姒启祾刚要起身,却两腿发麻,脑袋发晕,被樗扶住了。 “冷了吧?差不多就回去休息吧。”樗道 姒启祾嗯了一声,又问:“你刚刚在听什么?” “风声。”樗睁开了眼,“风里很静。连狼和豹子都懒得出来了。” 二人正要回车上去,姒启祾突然问道:“当初,如果我是在这样的地方遇见老虎,或者雪豹什么的。就是我可能会被它们咬死、吃了,但是没人知道,不会被发现。如果是这样的境况,你还会救我吗?” “不知道。我未在那时那刻,就不会知道那时那刻的想法。” “那就按你日常的想法呢。不要掺杂个人感情。”姒启祾追问着。 “若按常情,我肯定不会救人。”樗毫不犹豫地答道。 ------------ 第十八章 回家 天亮时,空中正密密地落着雪,车上、地上已覆上了一层。所幸雪势并不大,只是风声更紧,时不时地扯起一片坠絮,在空中肆意舞着。 三辆越野房车在雪地山谷里走了许久,日色被厚云遮蔽,前后上下皆是茫茫,若不是有卫星导航的指引,真是不知道前路何方。海蛇和两个罔两一直在轮换着开车,姒启祾也去开了一会儿,但煞白的雪色实在容易叫人疲倦。对讲机里,椿让大家再坚持一下,大约一个小时后就到目的地了。 樗这里因说换她来开车,让几位男士都歇一歇。姒启祾差点本能地回一句“不用你来”,幸好没说出口。但樗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放心吧,不会开到冰缝里去的。” 海蛇忙赔笑道:“不是。是不敢劳动大驾。” 樗只笑道:“去歇会儿吧。” 海蛇几个一歇下来就立刻或倒或趴。姒启祾也昏昏沉沉的,想着迷瞪一会儿就把樗换下来,结果合上眼睛就沉沉睡去。摇摇晃晃中做了很多个梦:梦里自己带着樗回老家过年,发现她和徐问心竟然是老朋友;又梦见自己被一群罔两追杀,樗却只知道在前面跑,怎么也不管他。还梦见自己掉进冰缝里去了,正愁就要死在这里了。再一想,这肯定是做梦,而梦里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于是就飞身而起,飞上了雪山。可飞上去了,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降,正踌躇间,身子一沉,掉了下来。 这一掉,人就醒了,车子也停了。 开门下了车,只见莱特和椿两车的人也都下来了。雪小了,风却未静。众人四面瞭望,只是苍茫雪山,好像庞大的巨人,敞开怀抱拥揽着他们,默然无声,令人生畏。 莱特冲亚当喊着,亚当便问椿道:“这里什么都看不出来。坐标是不是错了?” 椿冷笑一声,也不理他,叫人开了箱子,取出无人机放飞空中。亚当和莱特都围了过去,可飞了许久,显示屏里除了白色还是白色。莱特不耐烦着,问椿到底还记不记得地方,又说应该让他的人早点来探路。 姒启祾陪着樗在车身背风处站着,莱特走了过来,扭头看看他们,想要说话又没能张口。姒启祾虽然心里也很好奇椿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但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椿喊了樗一声。 樗走过去看了,椿问她是不是? 樗反问:“无人机能飞多高? 椿得意道:“珠峰都能飞。” 樗命道:“拉高。” 椿会意,操纵着无人机不断攀高。无人机像振翅的蜜蜂,微摆着屁股在风里飞得稳稳当当,直飞到群峰之上,终于隐约看得见曲曲折折的山脊线了。又往前飞了好一阵,樗忽然喊停,点了一点显示屏,指尖下是有一点雪地似乎比别处低一些,隐隐地勾勒着一个不规则的圈,而外围的山脊线彼此相连,像一重重环形迷宫。 椿惊喜地哈了一声,忙收了无人机,招呼众人上车,按新坐标继续前行。徐问心趁此跟着姒启祾上了车,抬头见了樗,不自觉地就要蹲身哈腰,脸上赔笑。樗微笑着让他坐,他也不敢坐,还是姒启祾拉着他坐在了樗的对面。 徐问心哼哼哈哈了几声,鼓足了劲才开了口:“您,还记得那个地方吗?” 姒启祾只觉得不顺耳,因为他们的语言系统里是没有“您”这个字的,他不明白徐问心是怎么想的。 樗倒是一针见血:“你平时怎么称呼椿的?” 徐问心愣了一下:“她让我随便称呼。” “那你到底叫她什么呢?”听这话,姒启祾觉得好笑。 徐问心讪着脸:“我叫她Miss椿。” “你果然很聪明。”樗笑道,“要不你也这么称呼我吧?” “不行!”姒启祾截道,“椿那是跟亚当混久了,你叫什么外国名字!” “名字就是个代号,明白叫的是谁就行了。” 听樗这么说,姒启祾想起在墨脱的时候她说名字就是个音符,于是忍不住问道:“你是真的一直叫樗吗?” 徐问心惊愕地看了姒启祾一眼,姒启祾反倒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老徐还说,你这名字多半是自己取的。因为很少有父母会给孩子……” “这就是我的名字,从我记事起,我都叫这个名字。不过”樗耐心着道,“刚开始的时候就是个发音。旁人这么喊一声,就知道是在叫我。很久以前,我用过你说的那个初,初始的初。后来读了《逍遥游》,就觉得还是这个樗好。” 姒启祾忙又追问:“那你姓什么?不会只有名字吧。” 徐问心不禁用脚头轻碰了下姒启祾,但姒启祾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樗。樗也看着他,让姒启祾觉得她是在想着该怎么回复,但她最后吐出了一句:“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有姓这个东西。” 姒启祾和徐问心都愣住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默坐着,直到抵达新的坐标点。一下车,姒启祾就被四面的雪岭给震慑住了。他一时道不出这里与之前见到的雪山峡谷有什么不同:都是高峻的、庄严的、神秘的,除了虔诚地仰望与敬畏,别无他想。但此间似乎更叫姒启祾安心,山脊线整齐得甚至有一种平直感,就像四面高耸的城墙。覆雪的山峦俨然是环绕的守卫者,喝止了风的呼啸,像文武百官至此下马的禁令,教天风放缓放轻了脚步,从山坡上飘落而下,卷起地表上的一层薄雪,在空中旋转着飞扬而去。 椿一跳下车来,就拉着樗在雪地上奔了起来,直到片低浅的雪地旁,低头看了许久,又抬头环视群峰。椿指着一处,问是不是那里。樗摇头,要她再往东看。椿转身再看,很快露出了灿然的笑。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走着,一面招呼众人带起装备,准备登山。 姒启祾和徐问心虽一直云里雾里,但也只能一切听从安排。椿给每个人都发了氧气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告诫众人跟着她的脚印子走,谁都别掉队,出了事情,概不负责。于是和樗在前面引着路,由海蛇带着几个罔两押队,一行十几个人排长龙般向着南山上缓缓进发。 徐问心很快就吸上了氧,将至半山腰时,莱特、亚当还有好几个罔两也都支撑不住了,一个个开始吸氧,步子越发沉重。姒启祾本是一直闷着头跟着樗的脚印子的,忽听后面扑哧一声,回头看,果然是徐问心摔倒在地。他赶忙回去扶起他,见徐问心的氧气瓶已经快空了,就要把自己的给他。 徐问心无力地晃了头,喘一口气吐两字:“不行。我要歇一下。” 椿冷笑道:“果然是你最不顶用。要不你歇着。我们先走了。” 樗拉住了椿:“让他们都歇一下吧。”说着,转身望着斜上方已清晰可见的一处微微外伸的山岩,显着的岩体黑色好像粉面上的一弯眉。 椿笑道:“还得是你。都多久了,居然能认出来。” “嗯。”樗应着,“你不是常回来的吗?怎么还找不到?” 椿叹道:“你不在,我回来也就是认个山门,也很久没进来了。现在来这里的人太多了,还有好多探险的,专往偏僻的地方跑。季节好的时候过来,我怕被人发现了。像这样的天气,说实话,我不敢一个人来,可又不愿意随便带人来。这个坐标也是十多年前的了。” “可你现在还是来了,身后跟着这么多人。” “这不是也是机缘到了吗?”椿认真道,“这一回,我真的觉得可以回来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椿看着那片山岩,满脸是孩童般天真的笑意。正在这时,一缕金光刺破了缠绕峰顶之间的云雾,直照上南山北坡,层云很快散去,露出了碧青的空和金黄的日,光如细雨逐着散逸的雾气,转眼间就充盈了整个山谷,顿把四维雪峰染成金色壁垒。 椿不觉搂住了樗,同看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其余人早被这天地一瞬的变化所震撼,一个个张着嘴痴呆呆地望着。直到椿突然问一句歇够了没有,大家才回过神。虽觉得扫兴,但也不敢表露,一个个整顿了行装,继续向上爬去。 好在是山虽高,势却不险,樗和椿踏出的路径如蛇蜿蜒,几乎没有什么崎岖难行的地方,不过是考验耐力而已。一行人终于来到那片微凸的山岩下,徐问心一下瘫在地上,倚着山石大口大口地吸着氧。莱特、亚当还有罔两们也都呼哧乱喘着,喷得氧气口罩上雾气一闪一闪的。姒启祾和海蛇虽戴上了氧气罩,但状态倒还不错。 山岩距头顶一丈来高,海蛇带着个罔两架起登山悬梯的时候,樗和椿已如灵猴般攀着山岩飞身而上。众人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来,发现这岩石之上还有一片外突的岩石,像微张的两片唇,合成一个不大的岩洞,更像是观景平台,约有三四十平米。 最后一个爬上来的罔两刚刚站定,忽有一声尖锐的笑,听得众人毛骨悚然。亚当恼着问是谁,但没有回音。静了一会儿,又是一声怪笑。樗和椿敏锐地看向了岩洞深处的,阴暗里有什么东西摇晃着,一步一步地跳了出来,竟是一只胡秃鹫:高近一人,白冠黑背,腹羽似金,微张着双翅,却也有一米多宽。 所有人都噤了声,看着胡秃鹫大摇大摆地晃了出来,一顿一顿地摆着脑袋,眼睛里血红的巩膜环格外鲜明,内嵌着漆黑的眼珠子,似在看人。它在岩洞中央站定,轻轻抖了一下翅膀,扇出一阵寒风,然后半张着双翅,一动也不动了。 众人也不敢动作,有的死盯着鹰眼,有的那眼睛瞟着樗和椿。莱特给贴身的一个罔两使了个眼色,只见那人突然抬手,枪响瞬间,樗的发簪却将他手中的枪支打落。子弹射中了洞顶,震荡的回声中,受惊的胡秃鹫猛张双翅,只听樗怒喝了一声“谁都不许伤它!”人已跃向开枪的罔两,将他拖至一旁。 众人定睛看时,那人站立之处,胡秃鹫铁钩一样的利爪正落下。胡秃鹫调转身来就向着樗扑去,樗挥起两只登山杖抵挡了,人如泥鳅般从胡秃鹫的爪下划了过去。胡秃鹫挥翅转身,乌黑的翅预像是一把把利刃,樗却趁着翅上风力腾空闪开,宛若灵燕。 椿冲了出来,与樗和胡秃鹫成品字形而立。胡秃鹫一次一次地扇着翅,发出一声接声的尖叫,不停地看着樗和椿,要选择更弱的那一个做猎物。樗和椿对视了一眼,椿却突然向外冲去,胡秃鹫立即扑向她。但见椿跳下山岩,胡秃鹫平展了双翼飞了出去,樗这里发出了一声鸣响,正是胡秃鹫的叫声,继而一声又一声,与那胡秃鹫的声音渐渐相合,由尖利转为悠长。胡秃鹫由捕猎的姿态换作了自在的翱翔,发出的叫声似乎成了温柔的呼唤,樗也一面唤着它,一面往外走去,果见椿双手扒在山岩边,像蝙蝠一样稳稳地垂挂着。 姒启祾和亚当忙过来拉起了椿,樗正色道:“你有点莽撞了。” “怕什么?”椿嘿嘿笑了,“我不信你能忘了。” 樗看着飞远了的胡秃鹫,因道:“趁它没回来,赶紧开门吧。” 椿答应着,转头叫海蛇抄家伙。姒启祾大约明白她们说的这个“门”是什么,自然也好奇门后的世界,可忽一眼瞥见徐问心满是期待的神情,又烦绪顿生。事到此间,姒启祾早有千万种想象飞驰,可他想不到结局。遇见樗后的每一件事,感觉都是自己被动接受的,好容易主动一回,却是被好朋友算计。现在,他们一个个的好像都知道将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唯有姒启祾,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过樗可能是不信任他,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是最好的。 椿在岩洞后方看起来并无异样的山石上抚摸着,没多会儿,就用手在石头上划下一道垂直的线,那是一道缝隙。海蛇拿过液压开缝器,很快就在山石上推开一道缝,山石上的一些尘土细屑簌簌地往下落着。缝隙越来越大,旁边的罔两赶忙用液压的千斤顶撑住,继续向两边推着山石。众人终于发现,那是两块巨石门板,乍看之下与山岩融为一体,实则是雕凿之工。 石门开出约一人宽,空穴风声呜咽而出,似有一条游龙,乘云气而出,鬃毛冉冉,金鳞瑟瑟,最后将细尾一甩,旋即消失在山莽间。众人还未及讶异,便被椿催促着进了洞。几个罔两在旁照着亮,一行人鱼贯而入。 姒启祾返身看时,才发现两扇石门板是镶嵌在石槽里的,竟是一扇古老的推拉门,只是需要巨大的推力才能拉开。 海蛇开始卸千斤顶,徐问心忍不住问:“关上了,会不会没氧气啊!” 椿冷笑道:“这是活人住的地方,不是死人墓。一扇门是关不住气与水的。”说罢,便命众人如登山时般列队前进:照旧是樗与椿在前引领,后面跟着姒启祾、莱特、亚当、徐问心以及罔两们,海蛇殿后。 这是一个人工开凿的通道,可容三四人并肩而行。石壁与地面几乎是平整的,一道道凿痕也早被磨得圆润,照明灯的光打在上面,隐隐泛着赤灰的颜色,平添了几分暖意。脚步声被回音放大了许多,大家时不常地会互相看看,但始终没有人敢开口说话,以至于洞内只剩下乱而有序的脚步碰撞石板的声音。 与洞外的极冷相比,洞内可以说是温暖了,众人走久了甚至觉得有些热,一个个开始始摘帽子、松外套。不知何时眼前突然开阔,通道边现出一个黑洞,再看,原来是个静不起波的水池,黑黢黢的,离地一米多高。樗和椿在池边停了下来,椿看着樗,樗看着池水,众人看着她们。 这么看了一分钟,樗伸手去弄水,指尖在池面上划出一层层涟漪,时时有清凌的水声响起。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在旁干等着。莱特表露出不耐烦地神色,正给亚当使眼色,却见椿从背包里掏出便携午餐肉,开了袋子,在水里涤了两下,举在空中。 众人更不敢轻易作声了,如此又等了五六分钟,樗突然撩起一片水花,椿将午餐肉往空中一抛,伴随着哗得破水之声,一个丈长的黑影从池中跃出,叼了肉,直栽回水中去,最后还将长尾一甩,扫起一片水浪,泼洒在众人身上。 椿放声大笑,樗也难得笑得冁然。众人惊恐之余,下意识地擦着脸上的水渍。黑影又浮上池面,一扬头,将宽短的吻架在了池沿上,用灰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樗和椿。众人这才看清是只鳄鱼,嘴角往后咧着,像是在微笑。 此情此景令众人倒吸寒气,樗却从椿的手里接过新开了的午餐肉,挤出袋口,放在鳄鱼嘴边。鳄鱼一口叼住,三口两口才吞了下去,仍把脑袋架着,两只眼睛滴直直瞪着。椿拍了它的脑袋,说声没有了。又等了一会儿,鳄鱼才收了脑袋,潜了下去,池水又恢复了宁静。 ------------ 第十九章 西王母 樗和椿继续前行,亚当终于忍不住了,追上去问椿:“那是不是扬子鳄,或者是更古老的物种?扬子鳄好像没有这么大的。” 椿笑着:“你要是想研究它的基因,回头可以取个样本,只要你不怕它咬你。” “要是扬子鳄我就不怕。它们是很温顺的动物。”亚当也笑着,想了想又问,“这只鳄鱼不会是你们养的吧?那它有多少岁了?鳄鱼的寿命有那么长吗?” “怎么不可以?”椿驳道,“这里的环境气候又不同外面,它的生理机能、新陈代谢什么的,肯定不一样吧?” “所以,这里的环境对人体也会也有影响吗?”亚当很认真地问。 “我哪里知道。”椿摇了头,“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这么折腾?哎,我可是一直在等你们给我们答案的。” 亚当听着,看了莱特,不说话了。徐问心捅了捅姒启祾,冲樗的背影努了努嘴,姒启祾知道他的意思,可姒启祾不知道此时自己能和樗说些什么。一只生活在雪山深池里的鳄鱼,因为樗的召唤而现身,这应该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吧。当然,徐问在意的是亚当刚刚的问题,可姒启祾已经不在意了——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奇异的事,姒启祾自觉都不会感到惊讶的。 “这只小了一些。”樗突然开了口。 椿忙接道:“是不是还没长大呢?” “不好说。也许,现在的已经长不了那么大了。但是,它和最早的那只简直是一模一样。” “真的吗!”椿喜道,“最早的那只?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只吗?我都不记得它的样子了。” 亚当和莱特对视了,亚当插道:“既然不是你们原来养的,怎么还能认得你们的味道?” 椿白了亚当一眼:“亏你还是研究基因的呢?遗传不懂吗?告诉你,自我们来到这里,这池子里就有一只鳄鱼。但是每个几十年,会有一大一小两条,然后老的不见了,小的继续是一条,变两条,又变成一条。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亚当显然想到了什么,半信半疑着道:“那这只鳄鱼是……” “和我们一样,都是母的!” 椿的口气像是开玩笑,亚当却笃定了:“如果是孤雌生殖的话,我确实该取一份样本了。” 姒启祾虽然是第一次听见“孤雌生殖”四个字,但词中之意不难理解。孤雌?不需要雄性就能怀孕生子吗?小时候学的那点可怜的生物知识都快被姒启祾忘光了,他的生活经验也从不需要考虑这些,可现在,姒启祾不由望着樗和椿的背影,心弦还是颤动了。 正犹疑时,只听徐问心怯怯地发出了疑问:“孤雌生殖是不是类似于克隆?” 亚当兴致顿起,放慢了脚步,同徐问心并了肩,向他解释道:“这个说法确实一直被人提起。孤雌生殖是单性繁殖,没有雄性染色体的参与,生出来的后代自然也是雌性,后代的性状甚至行为基本上和母体没有区别,甚至有可能遗传了母体的记忆。所以很多人都认为,孤雌生殖就是母亲用自己的细胞克隆了一个孩子。” 亚当滔滔不绝地讲着,姒启祾的的心已是波涛涌动。椿刚刚说,池子里的鳄鱼和她们一样,莫非她的话中深意正是这些?守在雪山里的鳄鱼可以孤雌生殖、繁衍后代,樗和椿是不是也拥有同样的能力?她们的长生不老和孤雌生殖有关吗?或许,她们不是长生不老的,而是一个可以孤雌生殖的女性的不断复制?一代又一代,永远是一个人! 亚当扭头是恰好捕捉到姒启祾面色上微妙的变化,便笑道:“不过,现在的基因研究已经证明,孤雌生殖还是会产生一定程度的遗传变异,所以生出来的后代不一定和母亲一模一样。最有意思的是科莫多巨蜥,它们的雌性染色体是WZ,雄性则是ZZ。因为孤雌生殖只能提供一条染色体,所以只能生成WW与ZZ两种卵。但WW的卵无法存活,最后孵化出来的反都是雄性。”说罢,他又补充道,“目前已经有很多动物被发现拥有孤雌生殖的能力了,但基本上都是低等生物,蟑螂、蜜蜂一类的昆虫,最多是蜥蜴、蟒蛇、鳄鱼、鲨鱼这些两栖爬行动物。哺乳动物太高级了,越高级就越不需要低等的繁殖手段,更何况我们人类是万物的灵长呢?” 通道里又安静了,有限的光亮照着幢幢人影,脚步声轻轻回荡着,又走了约莫是半个小时,眼前突现出一堵石墙。亚当惊说没路了。椿笑他真太毛躁,径自走上前去,从那堵墙的侧面一闪,就不见了。众人一惊,亚当忙上前去看,被椿伸出的手一拽,也消失了。樗站在一旁,示意莱特和姒启祾先走,二人过来看了才发现,这原来是扇石屏,只不过和外面的石门一样,因雕凿之功看起来像是一整堵墙。 众人绕过了石屏,又走过一段短的通道,便见豁然一个巨洞:平地穹顶,约有四五百平米。砂岩地面磨得平整如镜,嵌着无数碧玉,却无规则形状,仿若是缩微版的星宿海,穹顶上则是青金石嵌成的浩浩星辰。洞壁上隐隐显着岩画,只是朱色褪去,几乎已与岩石本色融为一体。 洞中还设着些各色玉石玛瑙制成的桌椅,也看不出座次位序,似是随意摆放的,但是整个洞室的最尊位当在洞室中央偏后处高矗着的须弥台上。这须弥台乃和田白玉制成,方底圆台,一丈来高,三丈见方,四面阶台;台身遍雕日月星辰、祥云草花;台中应是设着一张一人多高的座椅,但覆着一张巨大的红绫,不知形制。 见此情景,众人只是痴呆惊愣,不觉纷纷散开,四下瞻仰。莱特、亚当和徐问心都情不自禁地往须弥台上走去,莱特一把揭开红绫,任其飘落阶台,而眼前所现,果然是一张翡翠碧玉雕成的座椅:内外篆着祥凤瑞虎、盘龙蝰蛇,镶珠嵌石,悬着璎珞。最特别处,是椅背顶端悬着一片浑圆的玉盘,俨然是神佛圆光。宝座后还有一架青金山屏,其下的洞室后壁上还有三扇石门,也不知通往何处去。 “你们是想坐这张椅子吗?”椿的声音忽从穹顶传来,仿佛天语。 莱特等一惊,赶忙回头,却见椿站在台下,那声音竟是天然洞穴里的音效。徐问心急急走跑下台去,亚当也跟着下来了,唯有莱特嗤笑了一下,仍围着玉座盘桓。 椿蔑笑道:“你不是一直不相信吗?现在亲眼见到了,怎么,就舍不得下来了?看起来,还是椅子的魅力更强大呀。不过你最好想想,有没有那个命坐上去。”说罢,椿也不等莱特回应,径自转身走到樗的身边。 樗正在一旁仰望穹顶星辰,椿因问少了没有。樗笑着摇头:“都还在。不过,”又看了北空上的一颗明星,“我想起早前看过一篇文章,说在地球上看,北极星虽似未动,却不是原来的那颗星星了。五千年前的北极星是右枢、天龙座α,但现在是勾陈一、小熊座α。你说,天地宇宙,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你又要说那套话了!”椿脸色一沉,撇过头去,“回都回来了,你不是要出尔反尔吧。” 樗望向了台上的碧玉座,道:“我后来专程去永乐宫看了朝元图,你这张椅子做得真的挺像。” “岂止是像?我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心思你不知道吗?就连那套衣裳,我都准备好了。结果,你跑了!”椿嗔怪着,便喊着海蛇问道,“我那包东西呢。谁背着呢?” 不多会儿,海蛇跑着送来一大一小两个包。椿忙开了,拿出一套彩绣辉煌的衣裙:素色为底,青金衣缘,碧色纹样,朱红的绶带拖垂在地,更有一个金碧冠冕。 椿喜滋滋地展示着,问樗:“好不好看?还别说,现在的小孩子们做点东西,也是很不错的。要不要穿上试试?” 樗仍摇头:“连这具肉身都是皮囊,何必再套个虚的套子?” 这时,众人都围了过来,莱特也走下了须弥台:“既然都到了这里了,还是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吧?你在榜留村的时候,不也穿上了衣服,变成了萨玛吗?” 姒启祾一直在看岩画,虽然都褪了色,但仍能辨得出图形——和他在海岛洞穴中见到的极为相似,也许那里的岩画是椿和樗对此处记忆的描绘。他本来还沉浸在这似梦非真的情境中,忽然发现众人都围着樗和椿,便走了过去,一眼看见椿手中的衣服,只觉惊艳华美,似曾相识,只是不记得在哪里看过。 众人都期待地望着樗,椿的眼睛里已然闪着光亮,可樗还是摇头莞尔。她看向台上的碧玉座,因道:“那时候,我觉得这不过是张椅子,既然你这么在意,不妨由你来坐。如今再看,它不过就是一张椅子。”樗回头,“这也不过是一件衣服。如果它们真的都很重要的话,也是因为我的存在吧。”说罢,樗向着须弥台上走去,留下“开门”两个字,在洞室中回荡。 椿大喜,高声命道:“开天门!” 所有人都有些惊异,不知这天门为何,又在何处。唯有海蛇十分镇定,招呼着众罔两跟上他,向着洞室前壁而去。众人顿时明白,那看来平常的岩壁一定又是一扇隐形的门。 这面,樗已踏过阶上红绫,走上了须弥台,在碧玉宝座前站定。那边,海蛇很快找到了门扇的缝隙,命罔两们分立左右,一齐奋力向内掰着。数十秒后,听得几声沉闷的山石迸裂的声音,两扇石门向内开启,一线雪色在出现在岩壁中央,越来越宽。 这石门有一丈多高,罔两们花费了许久才将门扇推至两边,高原凌寒之气早已萧萧而来。门外竟还有天色,西落的日头将洞室所在的雪峰身形投在峡谷之间,于泛金的雪地上不断地拉长着尖锐的影,而正前方青白的空中,硕大的皎月如玉盘一样从群峰之巅上升起,微弱的银光越来越明,似要压到日轮的金光。 姒启祾从未见过如此磅礴壮美的风景,此时此境,他觉得自己是站在云天之上俯瞰人间,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神圣庄严之感,可眼前只有茫茫雪色,又觉得高处不胜寒。他想起了贵州溶洞的高崖山景,意识到那里的一切不过是对此间天门洞开的简易复刻。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望着月盘上悬浮着的一片婀娜的阴影,徐问心自言自语道。 姒启祾有些惶惑:“你说什么?” “我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可是今天,我不得不信了。”徐问心好像在回答姒启祾,又仍像是自说自话。 姒启祾回观须弥台,碧玉宝座上,樗微微斜倚,神容逍遥。虽无锦绣华裳的辉映,可纵目山月的自在气度,已然昭示着她的主人身份。椿正从阶台下向上去,一步步地走到樗的身边,回身站定,好似世尊的肋侍,观音的龙女。 姒启祾想起前天晚上,椿也是这么一直站在当萨玛的樗的身边的。许久以来,他以为她们是姐妹、是对手,是相爱相杀的两生花。可直到此刻姒启祾才明白,椿之所以不顾一切地要找到樗,并不是想让樗留在她身边,而是她要留在樗的身边。这一切都是属于樗的,她不过是在替樗记着,替樗找回来。 “查奥斯·莱特先生,现在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们证明给你看的?”椿正色向下问道。 莱特舞动着他的双手道:“在那扇进入山体的石门打开前,我确实一直不敢相信这里是真实存在的。但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景象,似乎想不承认也不行了。” “那你是不是应该跪下了?”椿没有一点玩笑、戏弄的意思。 莱特左右看看,摊开手:“当然。我想,我们所有人都应该跪下的。不是吗?”说罢,他特意看着站在旁边的姒启祾和徐问心。 “那倒不用。我们很早以前就不需要万众膜拜的虚荣了。但是,”椿笑道,“既然你有求于我们,老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莱特也笑了,又看看左右的人:“那么,这里都有谁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愿呢?我们一起来膜拜我们的神吧。” 说着,莱特往前走了几步。众罔两立即纷纷站了出来,跟在莱特和亚当身后,错开了站着,好像特意排练过队形。徐问心也跟在里面,唯有姒启祾和海蛇仍旧立在旁边。 莱特单膝跪下了,他贴身的几个罔两都是外国人,一个个有样学样。但那些中国的罔两们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徐问心反应很快,忙双膝跪地,稽首而拜,高撅着屁股,别是一种憨态。 姒启祾不解地看着他们,又望望高高在上的樗和椿,真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了。所有的遐想、奇想终于落定,没想到最后竟是那个最古老、最熟悉的神话。可是,樗和椿会是神仙吗?姒启祾不敢信也不会信,如果她们真的是神仙,又何须飞机、汽车地走过这千里之途,又何必彼此肉身相搏呢?可如果此前樗同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长生的她们,确实也是一种神仙了。 “尊敬的西王母,”莱特开口了,“我跪在这里,向你敬拜。那么,传说中的不死药,究竟在哪里呢?您能否赐给我?”他的词句虽然谦卑,语气却不太恭敬,至有些挑衅的味道。 只听樗在上回道:“当年,穆王百乘千骑,前来拜我,以求不死药。我问他,你有何德何能,敢求长生?” 莱特笑了,他知道话中深意,不肯轻易回答。众人等了半天,见樗也无后话,一个个暗自相窥,不知如何是好。徐问心眼眸一转,壮着胆道:“史书上说,周穆王内安邦国,北平犬戎,后来又征讨东南,巩固了周朝的统治。放在哪个时候看,也算是有为之君吧。” 樗一笑:“不错。可他所平的犬戎也是天下生民。历代周王不能怀柔远地,便要诛之,乃至荒服不朝。这能算功业吗?” “可是,”徐问心欲言又止,不敢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这不就是历史吗!”莱特站起了身,冷笑道,“不管你们中国的上下五千年,还是欧洲的政教大战、殖民历史,人类的史书不就是以鲜血杀戮写成的吗?” “说的不错。”樗点头道,“所以,他既为王,就该做王的事情。征伐天下,让他的王朝盛世昌明。可如果他想要长生,就只能和我们一样,避居山野,永世不出。试想,一个用杀戮写就历史的世界,怎会容得下一个真正能千秋万载的王?不等犬戎犯境、诸侯崛起,王的儿子们就先要着急了。而一个能够千秋万载的王,其实也是不需要儿子、孙子的。若他放不下这至高之位,他就不配千秋万载;可若他连至高之位也可放下,还会在乎千秋万载吗?” 天门之外,天光渐逝,皓月越明。洞内的一切也开始晦暗了,唯有碧玉青石莹莹作亮,还有樗幽幽的声音:“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俗子们生不满百而欲求不满,便以为我长生之人枯守西境,一定和他们一样痛苦无趣,所以写诗作文,为我造些念想。可他们不知道,是我给了穆王一个念想。我告诉他,只有完成了他的王业,才有资格得到不死药。” 半晌之后,莱特向台上的樗投去了诡诈而又恼火的眼神:“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就你是根本没想过把不死药给周穆王。” “没错。”樗的声音随即而起,而似是在这一瞬间,最后的微弱的光从洞室内彻底消失了,众人仿佛堕入一个混沌的空间,像在梦里,真实又虚幻,想要说话又不敢说话,生怕把这梦惊醒了。 ------------ 第二十章 孤雌 不知静了多久,突然响起一阵狂笑,是莱特的声音:“我真替几千年前的人可惜。他们没有发达的科技,见到长生不老的人就以为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如果穆王知道你们不过也是一具肉身,虽然长生不老,可也会死的话。他是不是可以直接兴兵灭了你的王母之邦?” 台上也有一声轻微的冷笑:“这个问题不需要问一个千年前的死人。我只问你,前天晚上,明明可以拿枪口对着我,威胁我,甚至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敢?” 空气里又静了,只听樗继续道:“因为你怕。你怕杀了我,就再也得不到不死药。你一直不太相信,我真的是传说中掌管生死五刑的西王母,可又不敢不信。你的欲望让你恐惧,害怕失去,有了挂碍。人一旦有了挂碍,烦恼痛苦便会接踵而至,也许,终其一生也不能摆脱,不能得遂心中所愿。” “你不要说这些空头话……” “莱特!”樗截断道,“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不死药。椿之所以找到亚当,我之所以答应配合你们做实验,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们长生不老的。” 夜真的降临了,寒气裹着银亮的月光从天门之外滚滚而来,令人瑟瑟。洞室里清光流溢,须弥台上的樗和椿化作了两团雾白的幻影,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莱特命身边的几个心腹们打开照明灯,一番窸窣后,洞室里又顿如白昼,刺眼的光亮中,樗和椿似乎已和光同尘,许久才又形象清晰起来。原本跪着的罔两们这时都站了起来,茫然无措地望着樗,也看着莱特。 “你刚刚说什么?为什么是椿找到的我?”亚当开口的时候,嗓子有些沙哑了。 樗将头微微一撇,眼睛看在地上,目光却分明是投向椿的。椿这里开口便笑:“亲爱的,你当真以为,九年前的party上,我是喝醉了,说漏了嘴的吗?” 亚当流露出迷茫疑惑的神情,椿继续着:“活了几千年,寻找自己长生不老的原因才是我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几千年来,我信过神仙、学过邪术,也自己当过神仙,做过邪事,直到等来了现代科学文明,等来了生命科学。全世界做基因研究的人太多了,选中你,是因为我早已查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还有你的这个老板,有恰到好处的私心。你们很想要相信我,可又不那么相信我,既想成为发现人类长生秘诀的人,更渴望成为长生不老的人。所以,为了一己之私,你们会保守我的秘密,还会帮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东海的小岛、贵州的溶洞,尤其是回到这里。说实话,以我现在的情况,一个人还真的是没法找回来。” 椿的话让莱特和亚当的面部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抽搐,莱特还有一些被揭穿后的恼羞,亚当则显露出愧疚,但更多的竟是委屈。 莱特用轻蔑的口气问道:“难道寻找海岛和溶洞,找到这位传说中的西王母,回到这个失落的王母之邦,不是我提出来的吗?” “没错。因为你不完全相信我,总要我证明自己的存在,那我就是顺道证明给你看看罢了。只要你放不下长生不老四个字,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是真的,不管你做什么,最终都是我想要的结果。” “那么我们之间呢?你对我的感情,是你假装出来的吗?”亚当忽然质问。 椿把她惯有的清脆的笑声灌满了整个洞室:“亲爱的,我从来不装假的。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不喜欢读书,再活一千年,我也不愿意读书。我不喜欢钱,也不在意名。损一毫利天下,悉天下奉一身,我都没有兴趣。可要是我真心愿意做的事,我会不惜一切去做到,只求个心里欢喜和舒坦。亲爱的,你很可爱,所以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只是你要明白,作为一个活了几千年的人,我们的感情之于时间,是多么渺小。所以,我们本质上还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你要是觉得委屈,那只能怪我年纪太大了,显得像是在欺负小孩子。”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亚当更生气了。 椿皱了眉:“你没听懂吗?我一直告诉你的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长生不老;我想找回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些东西;我想找到樗,和她一起回到这里,回到我们最初的家。而你,需要我证明自己的存在,需要我们的血液、我们的基因。我们难道不是各取所需吗?当然,我们的爱情虽然只是一层糖衣,可到底也是甜过的。人,不能太贪心,也不要指望事情总一定会按自己想要的发展。我没有一开始就跟你摊牌,也不过是不想破坏你和莱特在控制局面这个问题上的一份小确幸。在你们面前,我固然可以摆摆架子,可如果我总是高高在上,你们心里多少会不舒服吧?” “你是说,你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满足我们的掌控欲吗?”莱特嗤笑道,“你觉得,在你这样的人面前——用你的话说,在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女人面前,在一个真正见过无数历史的人面前,我们这些才活了几十岁的人,敢有这样的想法吗?” “不敢吗?”椿反问道,“任何人,只要想按自己的方式活着,怎么会没有掌控欲?掌控不了强者,就控制弱者;打不过老虎和狼,就冲阿猫阿狗撒气。这是天性!我活到如今,掌控欲还是心坎里的痒痒肉呢。至于你们,如果真的不想掌控我,那亚当早该意识到,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女人,怎么可能喝几杯葡萄酒就醉了?怎么可能一醉,就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在榜留村的时候,你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如何测试徐问心,但真正想测试的,难道不是樗和我吗?人只要有私心,就算有八百个心眼子,也终有被蒙蔽的时候。亲爱的,”椿又转向亚当,“自从樗来了以后,你常常当着我的面奉承她,用的借口还那么愚蠢幼稚。你敢坦白心里存着的那点小心思吗?你那个试图探索人类生命奥秘的脑袋那么聪明,可惜你竟然没有用它好好想想,我就是再傻,几千年的时间也足够我学聪明了。” 亚当哑然了,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确实想过,你应该是像神一样的存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是你的表现常常不是我所想象的,你有时候看起来很……我不能用普通这个词,但是总觉得,你确实就是个……” “凡人?”椿畅意地笑道,“我可不就是个凡人?我只是长生不老,不是不死之身。你看看这里,这里曾是神话中的殿堂,这片山曾是王母之邦,我和樗不是天地间孤孤单单的两个。我们曾因长生不老被奉为神明,可最终也因为长生不老被当作妖魔围猎。你以为我们是神,可我们不过是幸存者。而一个幸存者最强大的本领,就是泯于众人,活下去。” 椿的话音在洞室内几经回荡,最终寂静。半晌后,樗轻声道:“关门吧。我们该走了。” “走去哪里?”早已垂头丧气的徐问心忽然问道,他茫然无措,两眼空洞,“就这么走了吗?那我们来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我们不是来寻找不死药的吗?不是来找长生不老的秘密的吗?难道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椿冷笑道:“你还真以为,这世上有个什么神秘药丸子,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了?要真有这东西——几千年了,总有那么几个人值得我们心动,希望他们也能长生不死,陪着我们一起走过漫漫岁月的吧。”说时,椿不仅看了亚当,还特意看了姒启祾。 自从进入山洞以来,姒启祾一句话也不曾说过,这叫椿有点意外。若按他往日的习性,早该说点什么甚至做点什么了,可今天真是太反常了。椿以为他是被樗的身份惊吓住了,可几次扫过姒启祾的脸,他的神情竟是意外地笃定。 椿忍不住问道:“姒启祾,这下你该知道樗为什么不肯给你回应了吧?她不是不想,只是没必要。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会白发苍苍,满脸老皮,内脏脂肪撑得像五个月的孕肚,然后死在家里或者医院的床上,送进火葬场,变成一把灰。而她,还得一直活下去。” “椿。”樗轻轻地唤了一声,椿便闭了口。 但姒启祾被这么一刺激,果然不得不说些什么了:“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就算是到了白发苍苍、满脸老皮的时候,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内脏脂肪超标的。至于我化灰化烟的那一天,你们要是能来送我最后一程,我会非常高兴;如果往后还能记着有我这个人,我也会很满足。当然,如果你们都记不得我了”姒启祾一笑,“反正我都死了,于我也没什么伤害吧?” 椿不觉欣然:“呦!姒启祾,这才几天啊,你进益了呀!” 亚当却冷笑道:“姒,你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很虚伪吗?” “虚伪吗?我的战友们因为救人牺牲了,可那些被救的人,连追悼会都没有参加。到现在,这世界上有几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呢?”姒启祾反问道。 “Enough!”莱特喊道,继而仍用蹩脚的汉语怒骂着,“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们这些废话的!我要找的可是不死的神药!” 椿高声回应着:“都已经告诉你了,根本就没有不死药这种东西!” “莱特先生,我刚才说了,找到你们,就是希望你们能解开我们长生不老的秘密。只要你还愿意,我们仍然会配合亚当继续他的基因研究,或许你们的愿望就能实现呢。”樗从碧玉座上起了身,向前走着道。 莱特脸色骤然阴沉:“可要是我没有耐心了呢?” “那要不,我割一块肉给你尝尝。或许,能长生不老呢!”椿的语气带着嘲弄。 莱特切齿道:“没错。现在看来,你们才是长生不老的神药。我应该把你们抓起来,关在笼子里,抽你们的血,拿你们做各种药物测试。或许,我应该活着解剖你们,看看你们的肌肉血脉,究竟是怎么工作的。” 这话听得众人都面露惧色,一个个警觉起来。姒启祾和海蛇紧盯着莱特贴身的几个罔两,而罔两们或是担忧地看着莱特,或是畏惧地窥着樗和椿。 樗和椿倒是显得很镇定,椿甚至连一丝不耐烦都没有了,只是纯粹地笑着:“老莱特,你虽然比我们年轻很多,可到底也是五十多的人了。我们的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所以,你也该比旁人更经得起事吧?怎么就这么稳不住呢?且不说你的人有没有本事把我们抓住。就算是我们被你控制住了,拿我们做那么低等的实验,值吗?还活剖我们?我们要是都死了,你这长生不老的愿望才是真的破灭了呢。” 这时,莱特脸上的阴沉竟然散了,眉眼打开,舒展了面容,也笑道:“我当然不能把你们都弄死了,怎么也要留一个。我只是需要想一想,是留妈妈,还是留女儿。” 众人一愣,椿的眼睛立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怎么?几千年了,她真的没有给你透露过一点点的真相吗?真不愧是萨玛,”莱特看着樗,笑得开心,“竟然能将一个秘密守了几千年,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敢承认。” “你说什么!?”椿厉声道,把目光直投向了亚当。 亚当十分诚恳地答道:“亲爱的,你们的DNA检测,确实是母女关系。” 洞室里泛起一阵细语,姒启祾直冲过去,直瞪着亚当:“你再说一遍!” 亚当很认真的地重复着:“她们确实是母女关系。” 徐问心也是一脸不敢相信:“你是说,她是她生的!” “那你为什么,”椿扭转了头看樗,口中却还问着亚当,“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亚当犹豫中带着惶恐,“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椿将头转回去,不动声色地将亚当上下大量一回,这才又转向樗,正色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樗的神色极为冷静,坦荡地直视着椿的眼睛,好像这事情和她并无瓜葛似得:“是。” 洞室里再度寂静下来,众人只看得见椿垂着头的背影,毫无动静。忽然,椿仰起了脖颈,随即转身走下台来。她的步子并不是很快,但身上的锐气已经散开,那些围着莱特和亚当的罔两们想要防备却也不敢动作,一个个抖索着。 椿站定了,先看莱特,再看亚当:“你刚刚说什么?因为你不确定,我是不是知道;所以你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没等亚当回答,椿就笑了,“亲爱的,你很聪明,但却不适合耍小聪明。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知道她是我亲妈,为什么不告诉你却还毫无顾忌地让你给她做基因检测呢?” 亚当的嘴唇已经快和面色一样白皙了,椿无意地扫了莱特一眼,仍看着亚当笑:“我谅你是没有胆子瞒我的。所以,是这老家伙让你这么干的吧?” “可是……可是她毕竟欺骗了你。”亚当的喉结动了一下,“她明明可以告诉你的。” 椿垂下眼皮,缓缓地深吸了口气,无奈道:“没错。她居然能瞒了我三千年!天呐,这三千年来,我为了守住自己的长生不老的秘密,时常感到无聊烦躁甚至还会痛苦。可她整天对着我,居然能把这个秘密藏下去!” 椿抬起了眼皮,似笑非笑地问莱特:“老家伙,如果我们两个孩只能留一个,你应该会选当妈的吧?” 莱特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椿冷笑了,“我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虽然跟一些男的生过孩子,可他们都是普通人。就我知道的,年纪最大的也只活到了七十多岁,后来,弄得我连生孩子都没兴趣了。可她不一样,”椿回身望着樗,“她居然能生下我!一个同样可以长身不老的人!她身上的基因,应该比我有用多了。” 莱特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正想跟椿说什么,椿却径自转身了:“可是,”她又向樗走去,“自我记事以来,你就再没有生过孩子。你一直是所有人的王母,所以我从没想过,你会是我的……”椿的眼睛亮了,“我之前的姐姐们,不会都是你的孩子吧?” 樗看着椿,目光里透出一些爱怜,片刻才道:“你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可以长生的孩子。在你之前,我确实有过几个和你一样的孩子。你应该还记得她们,菟、莞、萩,还有几个在你出生之前就离开了这里,再未回来。而我能成为王母,也是因为你们。” 樗从碧玉宝座上站起了身,环视洞内,容色凝重:“世间能有王母之邦,是因为这些长生不老的女子。但是,并不是每一个长生者都能育诞永生的后裔,许多后代只能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老去、死亡。所以,只有能生下不朽之身之人的才有资格成为王母。” “既然王母是长身不老的,为什么还需要继任者?”徐问心贸然问话还没说完,就被椿恶狠狠的一瞪吓住了。 台上的樗淡淡一笑:“答案,我不是早已告诉你们了?” 徐问心怯怯地看了一眼椿,还是壮着胆子,把心里的话弱弱地问了出来:“你们是,自相残杀?” 一瞬间,樗的眼眸猛然定在了台下众人的身上:“还有你们这样的人,围猎追杀。” “王母之邦的消失,是不是因为父系氏族替代了母系氏族的替代。”亚当也忍不住了,急切地问道,“如果你真的活了那么久,你应该见证过母系时代最后的时刻的。” 椿扭头看了看他们,嗤笑了一声,故作轻松地问樗道:“那你还记得是和哪个男人生的我吗?” 樗收起了眼神,沉吟不语。椿紧盯着她,陡然领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们,不会真的和外面池子里的鱼是一样的吧?” ------------ 第二十一章 留下陪你 漫长的迟疑后,樗垂目颔首,须弥台下泛起的人语像风拂柳树的沙沙声。 最先疯狂大叫的是亚当:“不可能!人类是多么高级的动物,怎么可能会孤雌生殖!这不符合自然演化的规律,也不符合我们科学研究的结论!越是高级的动物,繁殖方式就越复!你怎么可能是孤雌生殖!如果你可以孤雌生殖,为什么在椿之后,你就没有生过孩子了!她一定是骗你的!”亚当激动地拉着椿的手,“椿!其实我一直有个大胆的设想,我要拿到更多的基因资料,尤其是那些古代文明遗址里的考古DNA。这样我就可以做基因溯源,或许能找到你的时代和血脉。” “我的时代和血脉?”椿冷笑了,“三千年了,亲爱的,这一直就是我的时代。而我的血脉,”她再度望樗,“我最亲的血脉,就在这里。” “你不恨她欺骗了你吗?”亚当问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椿将手一翻,把亚当的手托在了掌中,轻轻地摩挲着:“恨?亲爱的,你口中的爱与恨都太简单了。我出生的时候,她就是天下的王母,是传说中女娲留于人间的唯一神使。她一直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师父。恨她,王母之邦从世间消失的时候,我就恨过她了。可千年的时光,我们最终成了姐妹。不管我和她有没有血缘关系,在我心里,她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的血脉。如今你告诉我真相,我心里只有欢喜,为什么要恨她?” “可她毕竟,欺骗了你呀。”亚当还是懵懂着。 椿无奈地笑了,伸手抚摸着亚当的脸:“亲爱的,我有时候真想把你这聪明的小脑袋拧下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为什么你在这个问题上始终这么愚钝。你总是忘了,我是个活了三千多年的老妖精了。这世上的人与事,有几样是我没经历过、没看见过、没听说过的呢?我虽不像樗,可以隐藏七情六欲,视一切如浮云,可并不代表,我不懂世俗执念为何物。你知道吗,这几年里我最恼火的,就是你面对我时暴露无遗的无知。你做研究的时候,从不会轻易相信既有结论,一定要亲自实验论证了才行。可为什么在我这里,你却从不肯认认真真地想一想,一个活了三千年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总用那些俗念来揣度我,竟然以为我会为了这些微若尘埃的事情嫉妒、吃醋、怨恨。”椿叹了口气,“是,比起樗,我是情绪化的,从不掩饰我的情感。然而,这并不代表我会忘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可是我用了三千年多的时间,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吸取教训,最终修炼成的一个心。樗是我的生身之母,你……” 樗在台上轻唤了椿,可椿没有任何回应。她捧着亚当的头,抬眼看他,眼睛里是伤感,是哀叹,是深情。亚当已然被她这份柔软打动,眼里也泛起无限情愫,看着椿微张着的唇,似是要低头吻上去,可那两瓣粉色里却陡然蹦出了一句冰冷:“怎么敢在这件事上算计我!” 话音方落,咔哒一声,众人只见亚当的脑袋在椿的手中调转了方向,身子已经成了提线木偶,垂了下去。但听砰的一声枪响,把刚刚已经吓懵了的众人又吓醒了,定睛看时,却见亚当的脑袋挡在了椿的面前,左眼下一个黑洞,一股鲜血正流淌而出。 “You witch!”莱特正怒吼着,又听起一声惨叫,众人惶恐中扭头,只见莱特身边的一个罔两被樗锁了胳膊,屈着腿,要跪下不能跪,要站站不直,他手中的枪已经到了樗的手中,正对着莱特。其余几个贴身护着莱特的罔两被樗的迅捷震慑住了,虽也想抬枪,却都不敢妄动。姒启祾本要动作的,却一边被海蛇按住了,一边被腿软的徐问心拽住了。 椿张开了勒在亚当脖子上的手臂,还柔软着的尸体摔倒在地上,发出闷响。椿走到樗的身边,接过她手里的枪,仍指着莱特:“呦,今天不是bitch了?” 莱特的眼里透着些惶恐,但他面上还算镇定:“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会杀了他。” “我刚刚不是说了,你们就不该用俗人的念头来揣测我。” “那你现在也要杀了我吗?” “我在犹豫。”椿道,“我还有个心头挂碍。我在想,我要不要放下它。” “你还是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长生吧?”莱特有点窃喜,“既然这样,干嘛杀了亚当呢?” “因为,只要你肯出钱,我们仍然能找到第二个亚当。” “你果然知道什么是最重要……”椿微微动了下枪口,莱特便卡住了。 笑容重回椿的脸上:“可是再找一个像你一样的有钱人也不算太难,就是要花点时间。可对我而言,时间似乎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莱特试探道:“那你是希望我发誓,以后完全遵从你的意思吗?” “发誓?以你们耶稣的名义?”椿笑道,“算了吧,我比他多活一千岁呢。你还不如点个香拜拜我。当然,拜她可能更管用。” 莱特果然把眼珠子转到了樗的脸上,那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面容。莱特问道:“椿真的是你孤雌生下的吗?” 樗只看着他,没有回答。 莱特又问道:“可我对亚当刚刚的问题很好奇。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在椿之后,你再没有生过孩子?” 椿也不禁微撇了头。静等了一会儿,只听樗道:“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王母之邦终有覆灭的一天。” 莱特似是恍然了,遂问:“那你会相信我吗?如果我说,我可以找到更好的科学家,继续研究你们的基因,找到你们长生不老的原因。也许,你孤雌生殖的奥秘也可以解开。” “我信不信你并不重要。但现在这个情况,倒是你真的要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樗说罢仍转回须弥台上去了。 莱特立即把眼神转回到椿的身上,椿非常痛快地道:“要不,你正儿八经地再跪下来求我们一次。我可以考虑,留着你这条命,让你继续搞研究,没准真能在你老死之前实现你的心愿。” “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当然”莱特摊了摊手,“这好像也是我最好的选择。”说着,他示意身边的罔两们收起了枪,摆出了坦诚的姿态,默看着椿。 椿笑着收了枪,也径直上了须弥台,转身却向姒启祾、海蛇等道:“你们刚刚就没跪。看来,你们都不稀罕莱特要的那些东西。要不,你们上来给我们当个仪仗队?”说时椿叹了口气,“虽然当年的樗就不怎么喜欢,可我们到底还是有些排场的。如今,我真不喜欢这空冷冷的样子。” 海蛇轻拽了一下姒启祾,示意他上去,可姒启祾却摇了头。徐问心也连连摇头,但两人的心态是浑然不同的。 “行了行了。你们确实也没资格站到这里。” 椿在上面呵呵笑道,说话间与海蛇快速地交流了眼神。海蛇随即轻触了姒启祾,在姒启祾扭头的时候做了个微小的动作,是消防手语里“撤离”的意思,又指指自己,姒启祾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将徐问心拉近了些。 莱特这里正低着头整理衣裳,几乎所有的罔两都紧盯着他。待他抬起头,扬起堆着笑的脸,将手掌按在心口上,叹道:“西王母。你不知道,我真的是很渴望证明你们的存在,我也很希望这个故事,能有个满意的结局。所以……” 正说着,莱特忽然把一直捏在手中的文明杖向地上一杵,所有的照明灯登时灭了,随即就突突突的连贯枪响,在洞室里激荡起的回音仿佛是滚滚天雷坠落在地。姒启祾一手被海蛇拉住,一手又拉住了徐问心,三人本能地躬下了身子,由海蛇带着先急速后退至洞室边,贴着内壁一阵狂奔。 姒启祾心里清楚,莱特他们是在向须弥台上的樗和椿开枪,心里也突突突地撞个不停。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闷着头逃生,在枪声停止的时候躲进了入口处的那扇石屏后。 灯光重新亮了起来,接着是莱特的吼声:“Where are they!” 脚步声哗哗地响起,石屏后面,姒启祾捂住了徐问心呼哧呼哧的气喘,海蛇已经从衣服里掏出了枪,紧放在胸口。 忽然,外面又起一阵骚动,传来几个罔两的惨叫声,随后又是一阵枪响。海蛇向外扫了一眼,忙带着姒启祾和徐问心从石屏后向着须弥台的后方奔去,但子弹还是像马蜂一样追了上来。 海蛇边跑边回身开了几枪,射来的子弹立即少了一些,姒启祾扭头看的时候,只见几个罔两追了过来。他只觉胳膊被人一拽,身子已跃进须弥台后,再一看,拽他的竟是樗。椿一个空翻从须弥台上下来了,几个人立刻闪入须弥台后壁上的一扇暗门中。玉制的门扇被樗和椿合力推上,随即就听见子弹纷纷撞击在玉石上的闷声。 “我就知道他要找死!”椿咬牙恨道。 徐问心突然啊啊惨叫,抖着手指着海蛇,原来他的胳膊上已经一片鲜红。姒启祾忙取下脖子上的围巾替他包扎了,樗这面命走,几人便跟着她,顺着脚下的阶梯通道,快速地连贯而下。 子弹射击玉石的声音渐渐小了,徐问心慌张的声音却越来越大:“那扇门挡得住子弹吗?他们要是用炸药炸怎么办?我们这是去哪儿?我们能逃得出去吗?车子,要是没车子我们都走不掉。我们都得死在这儿了!” “闭嘴!”椿喝道,“再说话我就把你仍在这儿活活饿死!” 这时,姒启祾和徐问心才发现,身处之地是竟是一个夜光莹亮的地下空间,所有的石壁都透着荧光,竟与皓月之色毫无差异。脚下的阶台通道像肆意的流水蜿蜒至各方,完全没有方向和规律。前后左右有一重重的门洞,一层层的空间,让姒启祾想起了动物世界里的非洲蚂蚁窝。 这一细看,便叫姒启祾和徐问心都自然停了脚步。椿见了正要发作,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整个迷宫颤了颤,料想是莱特真的炸了玉石门。樗说声快,带着几人更快地向下走着,不知在哪个洞口一转,继而是各种转弯、钻洞,忽然就来到一个房间里,看起位置极其隐蔽。 椿打开了随身的照明灯,房间里愈发明亮了,像是红日未出前那一瞬最白亮的天色,。房间里的陈设逐渐看得清晰了:青石的桌椅床凳,案几上摆放着三两个大小不一的妆盒,地上还有两个垒成的箱笼,都已是乌黑色。 徐问心上前抚摸了妆盒,叹道:“这是乌木的吧?” 椿冷笑道:“想要带走吗?那得先看你有没有命出去。” 这下又点醒了徐问心,他忙问道:“他们会找到这里吗?在他们来之前,我们是不是要赶紧出去?这里一定有密道对不对?一直在往下走,是不是能直通山外?你们是不是能启动什么机关呐!” 椿厌恶道:“你是电影看多了还是网络小说看多了?是不是还得问有没有大粽子和变异物种?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徐问心知道自己失言了,赶紧缩到一旁坐下。樗那面帮海蛇检查了伤口,子弹嵌在了肉里,一时难以取出。她替他重新包扎好,因问椿:“接下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椿哼了一声:“要么出去,要么下去。” “什么意思?”姒启祾在旁问道。 “出去就是出去,开车走人。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椿说时笑嘻嘻地看了樗一眼,又道,“下去就是下去,这里没吃没喝的,我们得先活着。外面那些人,只要下了迷宫,没我们,他们不可能活着出去。” 姒启祾和徐问心都一惊,明白了她的意思。 樗又问:“莱特也不管了?” 椿无所谓着:“大不了想法再找一拨搞基因研究的呗。时间又不是问题。” “你就非得知道原因吗?”姒启祾不解道,“你都活了三千多年了,不是早该都放下了吗?” 椿翻了白眼:“这件事我妈也是乐意的!怎么着,你现在就想给我当爹了。” 姒启祾满面尴尬。樗这面轻叹了声“你呀”,便正色道:“尽快出去吧,海蛇的伤不能耽误。但是……”樗顿了顿,“亚当的尸首你要不要带走。” 椿皱了眉:“跟我没关系。” “不是,照你说的,莱特他们会被困死在这迷宫里。那他们的尸体怎么办?就扔在这里吗?”说着,徐问心见椿的脸色更难看了,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 “你先带他们出去。”樗嘱咐着椿,“我来善后。” “不行!”椿立即否决了。 “那你留下来?”樗正色道,“你杀亚当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点。外面的事还没完,天亮之后就更麻烦了。” 椿还有些不服:“没办法。为着他和莱特的猫腻,我一直憋着火想收拾他,这下理由足够了。”说着,椿略有犹豫,用玩笑的口气问道,“我信我是你生的,但是你,真的是没有男人就生了我吗?之前我虽然不知道,后面我可是都知道的,”椿又瞥了眼姒启祾,“虽然那些男的倒也没留下种,可你真的能没男人就生孩子。” “既然都告诉你了,何必再说假话呢。”樗很平静,“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带着他们出去,都消停了,再回来接我。” 椿道:“我担心自己记不得出去的路了。要不,我留下来,你带他们出去。” “不行。你留下我反而不放心。”椿刚要反驳,被樗截住了,“六百年了,我真没想过还能回到这里。放下的时候,只觉得浑不在意;可既然来了,便不能毫无挂碍。那些人,是死是活,我来处理。你,带着他们出去。” 樗的话很凝重,椿默然点了头,却听姒启祾忽然插道:“我留下陪你。” 樗和椿都扭头看他,樗尚无表态,椿的脸上浮出了喜色:“好家伙!你今天的表现越来越让我意外了。你这……”椿不由向樗摇头叹道,“你那两千多年真不是白活的,看男人的眼光都比我好。” 樗抿了抿嘴:“你呀,放下这点执着,就好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椿扬起了下巴,“可我就是不想放下。那什么,他,我不反对,看你了。” 椿冲姒启祾努了嘴吗,樗这里与姒启祾四目相对,微微合了眼皮:“行吧。” 椿欣然松了口气,上前拍拍姒启祾的胳膊,神情里似乎是还想调笑,但并没有说出口。她掏出了藏在腰后的枪,递到姒启祾的手中,转身走向墙角处,也不知是不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竟在角落墙壁上轻轻推开了个小门洞,门外是一条窄道向延伸而去。 徐问心这里呆了:“不是说没密道的吗?” “那你走不走?”椿问道。 徐问心忙看姒启祾,姒启祾抬抬手:“老徐,你们先出去,等我一起回天台。” 徐问心点点头,于是扶了海蛇,跟着椿,从窄小的门洞而出,很快消失在幽暗的荧光中。 ------------ 第二十二章 天葬 樗合上了密道的门,姒启祾便问这里是不是她原来的闺房。樗笑道:“我好歹也是西王母,这个房间未免太朴素了些。”随即笑道,“用现代人的话来说,这里是我忆苦思甜的地方。” “忆苦思甜?” “莱特不是说了吗,如果世人知道我们不过也是一具肉身,也可以被杀死,应该会兴兵灭了王母之邦。其实,即便世人把我们奉若神明,但为了长生不老,逆天而为有又有什么。”樗说着打开了桌上的最大的妆盒,从里面取出了一柄短剑,抽出来看,轻薄如菖蒲叶。“我们虽然也有些兵马,但到底不能硬来,有时候避一下锋芒也是个办法。” “避?那你在这里避了多久?这地下到底多大?”姒启祾忙追问。 “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一直待在这里,眼看着它一点点被建成,将每一个试图闯入这里的人送进淖池。好在是,在我成为王母后,这里就只是一个游乐园了。” “游乐园?”姒启祾似是懂了,但又不甚明了,只能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樗将短剑提在手中,向外走着:“见机行事。” 姒启祾紧跟着樗在各种门洞、穴窟、通道里穿梭,他已浑然不知方向,眼睛只是一刻不离地盯着樗的后背,盯着她盘起的发髻,上面插着的还是那支戴胜鸟的发簪,在夜明石的光亮里,反射着若隐若现的色彩。 樗忽然挺住了脚步,姒启祾也急忙站住,屏息静听。极度的静谧里,果然传来些微的摩挲声。樗示意姒启祾等着,自己如猫一般悄无声息地向着前走去,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中。姒启祾克制着冲出去的冲动,知道自己的担忧是不必要的。这时黑暗里忽然现出一张脸来,但尚未张口抬枪,就见他脖子下横着一抹寒光。 樗轻声问:“死还是活?” 这罔两已经不敢说话了,只是举起了双手。樗收了他的枪,他立刻麻利地从身上腰上、腿上掏出了短刀,托在手上交给樗,才小心翼翼地道:“只求您带我出去。我不想死在这儿。” 姒启祾走了过来,因问:“你们现在还有多少人?” 这罔两道:“不知道。当时一下子都冲下来了,可以一会儿都散了,然后听见两三个人的惨叫,不知道怎么回事。” “莱特呢?”樗问。 “不知道。下来之后就让我们找,可一会儿他也不见了。” 樗因道:“跟紧了,先出去。” 三人如无声幽灵一样继续行进,不一会儿,果然有一声惨叫,炸耳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渐渐变得细绵,直至消失。 “要去看看吗?”姒启祾担心地问道。 “不用。”樗很干脆,“他们是跌进淖池了,救不了了。” 姒启祾不吭声了,这罔两却问:“淖池?是陷阱吗?我们也会遇到吗?” 樗道:“跟我走就好。” 话音刚落,樗脚下生风,转到二人身后,听得她那低沉的命令:“放下枪。”姒启祾和那罔两回头时,只见樗举着枪,正顶在另一个罔两的头上。这罔两忙道:“六子别糊涂!跟着她我们才能出去,才能活!老莱特管不了我们的。” 罔两六子便也举起了手,这罔两上来收枪,递给樗,樗却一面说不用了,一面把手中的枪交还给这罔两:“你叫鹊山?” 鹊山一愣:“您知道我?” 樗道:“莱特精心挑选了你们跟来,我总不能一点功课都不做吧?” 鹊山恍然了,不免露出惭色:“他给了很多钱,我们也是……” “可你们到底是椿训出来的人。”樗接了这么一句话,鹊山和六子又一愣,樗则继续道,“整件事于你们,其实很荒唐,为这个死了不值得。后面的路怎么走,全看你们自己。” 这二人点了头,老老实实地跟在樗和姒启祾的身后,继续走着。路上又听见一两个人跌落时的呼救,又有一个伴随着不断枪击的疯狂呐喊。樗加快了脚步,几个人也随之而快,感受到脚下的阶台已经明显是保持上升的了,指导前方突然现出一个黑暗的洞口,都知道是到了。 须弥台外一半晦暗,一半清辉。天门外的月更高了,正一点一点地抽走明光。几个人走了出来,一眼看见地上的亚当,像熟睡了一般静静躺着。樗快步走过去蹲下,伸手替亚当合上了眼睛。 姒启祾上前问道:“你要怎么处理他?” “把他衣服脱了。”樗嘱咐道。 姒启祾还在犹疑,鹊山和六子四手齐上,脱鞋脱袜、剥去衣裳。 外面远远地传来一声怪异的鸣叫,正是那只胡秃鹫。姒启祾打了个激灵:“你不是要天葬吧?” “在这里,这就是他最好的归处。”樗冷静着答道。 姒启祾心知樗说的没错,但多少有点不舒坦,眼见着鹊山和六子剥光了亚当,又听樗嘱咐着抬到天门外。于是鹊山和六子一头一脚搭着亚当,搬到了天门外的平台上。姒启祾下意识地将亚当的衣服都收了,跟了过来。 樗拦住了他:“那边有个石台是火盆,去把衣服烧了。”便向鹊山、六子两个道,“你们也来帮着烧衣服吧。”说罢径自走向天门,寒光一闪,那柄短剑已然握在手中,隐在肘后。 这三个人都明白樗的意思,也不敢违拗她,便围到那个火盆旁,开始烧衣服。不多时,火苗聚成了一团摇曳的光,给洞室里添了一份暖,也镀上了一层淡黄。地上的碧玉已经隐去,穹顶上的青金石却越显出密密点点的金光。但是,三个人都无心眼前,忍不住侧目看向天门外: 月光下的景象是一幅剪影,又像是没有色彩的皮影。樗蹲跪在亚当的小腿边,身体遮住手臂微微动作着。三人都想象得出她在做什么,可却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樗挪动了一下身子,挡住了亚当大腿部分。三人忙微微探头,仍什么也看不见,但很快意识到,亚当小腿和脚,已经被割掉了。这一次,樗的动作比之前稍显大了,若有若无的,似有剑锋划破骨骼连接处的软骨结缔的声音。樗的身子探了一下,又探了一下,这三人知道,亚当的大腿已经被她卸下,扔下山崖了。果然,樗随后又挪动挡在了亚当的身体前,这下感觉是很快,亚当的手掌、前臂都没了。 当樗割断亚当大臂与肩骨的连接时,姒启祾三人终于从她胳膊动作的空隙里看到了一点肉体,没有见血,只有灰白的肉,真的与菜市场肉摊上待分割的牲畜之肉没有什么区别。正在这时,樗一把将亚当的头按住,只见剑锋内外划过,又听咔哒一声,亚当的头颈已然与躯体分离,可因为血液已经凝固,恐怖血腥的画面并没未出现,就像是一个仿真的模型被拆解了。 当樗将亚当的头颅、躯体都推下山崖后,仍蹲跪着不动。姒启祾三个也不敢动了,都情不自禁地低头默哀起来。一声又一声的胡秃鹫的鸣叫,竟有些像国家公祭日的警报。 半晌之后,樗起身回来,火盆里的衣服也将燃尽,只剩下微弱的火苗。鹊山的鬓角处滑下一脉细细的汗渍,忍不住问道:“那个淖池是什么?跌进去的人为什么不用处理?” “淖池是山体深处的一片沼泽,即便是一片羽毛落在上面,也会被吞噬。修建迷宫的时候,专门凿了一些直通淖池的洞口,那些人,会永远留在这里。”樗解释了。 “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是从来的时候的路回去?”六子问。 “我要下去把剩下的人接上来。你们在这里等,但不要擅自出去。”樗道。 “剩下的人?”六子疑惑着,“还能剩几个人?” “剩几个是几个。到这时候能活下来,也是天意。跌进淖池也就算了,但我不想有人在底下饿死了腐烂。况且,”樗看了眼天门,“我们四个,关上天门还有点难。如果天门大开,等明天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洞内会反射出金光。虽然这个季节不会有人进山了,但谁知道现在的天文监测设备会不会发现呢。我还有点私心,不希望这里被所有人都知道。” “我跟你下去。”姒启祾坚定道。 樗说了声好,二人便往回走,鹊山领着六子追了上来,:“我也下去吧。除了莱特贴身的几个老外,其他人也都是我兄弟。” “刚才是想着把你们尽快带上来。这会儿再下去,还只能跟着我,人多反而容易出事。”樗微笑着,“你们去通道里待着,那里会稍微暖一点,但最好不要睡着了,起码不能两个人都睡着。” 鹊山和六子面面相觑了,再回头,樗和姒启祾已经消失不见。两人顿时觉得风寒体冷,不免裹紧了身体,迅速地转入来时的通道里。 樗和姒启祾重回地下。走了一会儿,樗驻足静听,低头发现了一线血迹,忙寻了过去。姒启祾紧跟其后,很快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再往前走,只见是莱特贴身的一个罔两,倚靠在石壁上,胸口汩汩涌血,嘴微微张合着,好像离了水的鱼,发出将死的呻·吟。 姒启祾忙奔过去双手按了替那人止血,樗却碰碰他,摇了摇头。姒启祾立即明白她要干什么了,心口一阵狂跳,但自觉没有了恐惧。他站到一边,看着樗在一瞬间折断了他的脖子。 “现在,怎么办?”姒启祾问。 樗蹙着眉看了看:“只能丢进淖池了。”说罢蹲身一抄,就将沉甸甸的尸首横抱了起来,又道,“淖池口容易出危险,你跟在我身后,不要乱动。”于是抱着尸首在前走着,很快来到一个十分宽敞明亮的洞口。 “你别动了。”樗忽命道,也不走进那个洞口,只将手中的尸首往洞内一送,那尸首竟像坠入一个管道,倏忽间滑了下去,消失了,但洞内的那片透着荧光的地面,看着仍是平整无缺的。 “你竟然回来了!”莱特的声音忽然冒出,语气颓丧而无力,“我真是没想到。我以为,你会让我们死在这里。” 姒启祾惊恐中忙转身,樗却很镇定:“你周围都是什么样的洞?” 莱特道:“左边是三个连着的小洞,右边是个房间。我现在已经不敢动了。” “你还算聪明。”樗道,“你要是还有胆子,可以先从左边左手第一个洞的右半边出来,等我去找你!” “萨玛!王母!是你吗!快救救我!”不知哪里传来的话音,字音在回荡中咬合在一起,都含糊了,却仍听得出求救者的渴望。 樗便又安慰这人,让他说出了周围石洞的形态,叫他耐心等着,继而便又有更远的呼唤声。樗先循着声音搭救了另两个罔两,最后折返回来,找到了莱特。 莱特已瘫软在地上,呼呼地喘气。樗打量了他,问他有没有受伤。莱特摇头,伸出手来,求着拉他一把。姒启祾本要过去,被樗拦住了,樗上前扶住了莱特的手,似是一提,就将莱特拉了起来。 莱特刚刚还有些痛苦可怜的眼神变成了惊讶,樗默默看着他:“你的人呢?” 莱特展示了空空的手,他那根一直不曾离身的文明杖丢了:“要么掉进了你的陷阱,要么疯了。疯了的那个,应该已经死了吧?” “他可是胸口中的枪。”姒启祾很不客气,“一个人再疯,也不会打中自己的胸口。” 莱特冷笑了一下,没回应。 樗却带着一丝笑意,向莱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要知道,我是谁。” 莱特似笑非笑着,好像点头又没点头。樗也不多言,只是拉着他的在前面走着。姒启祾意识到不对劲,悄悄从后腰上取出了枪,揣在口袋里,对准了莱特的后背心。樗和这几个人对证了掉入淖池的人数,确认他们是最后的幸存者,便带着众人一径出了迷宫。 鹊山和六子听见人声便出来了,叹着没想到这么快,再看看樗的身后,只有两个人跟着,忙问其他人呢。那两人一个摇头,一个低头,鹊山便也神情落寞了。 莱特扫视了一圈,因:“椿怎么不见了?还有海蛇和徐,难道他们也都掉进你的陷阱里了吗?” “你怎么不问亚当。”樗反问道。 莱特看看地上:“是,我正要问。亚当呢?” “王母把他天葬了。”鹊山回话的时候竟然有些得意。 莱特看着鹊山,望望天门外,不由长叹了:“到底是王母啊!你救了这些人,他们就对你俯首帖耳。这就是你掌管生死的方式吗?倒是很像佛教里的慈悲渡人。” “怎么?你觉得我是慈悲的吗?”樗反问。 “当然。如果是椿在这里,我应该也死了,喂鸟了吧?”莱特笑道,“对了,您还没告诉我椿去了哪里。” “在她该在的地方。”樗说着,便命众人先关天门,又看了莱特,“你还是不要袖手旁观的好,毕竟一会儿出去,还要靠这些人。” 莱特很不情愿,慢吞吞的还是加入了众人,一齐合力推动了左扇,半日才阖上了这半边,几个男的都要停下来喘气歇息。 樗在天门外站着,遥望着远方。姒启祾走了过去,带着些喘轻问道:“椿他们,走出去了吗?” “如果快的话,应该到了。” 姒启祾与她并肩站定了:“你那个时候,这里是什么样的?” “最好的时候,这里的冬天没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厚的冰雪。夏天的时候,山谷里也是芳草鲜美,湖泊如珠。最大的那个,被后人说成了瑶池。我常常站在这里看山谷里大片小片的帐篷,都是守着这里的羌人部族。夏至前后,天门大开的金光可以照得很远,便有那些渴求长生的人前来拜见。” “后来呢?” “后来我厌烦了,就关了天门,不再接受朝拜。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外面流浪。王母之邦,也渐渐地就成了传说。” “那迷宫呢?那些攻打这里的都是谁?”姒启祾感觉自己停不下来了。 樗沉吟片刻,叹道:“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如今想来,都不值一提了。” 姒启祾还要说话,忽见远处山下闪出一团光亮,像蜡烛爆了灯花似是。姒启祾扬头望了,忙问是不是他们停房车的地方,是不是椿他们出事了。话音未落,耳边砰得一声,樗瞬间跃开了。等姒启祾回头时,见莱特正举枪对着他,可莱特扣下扳机之时大叫一声,枪离了手,子弹从姒启祾身边飞过。原来是莱特见樗躲过了第一枪,便立即转向了姒启祾,却被樗飞掷的发簪刺中了手臂。 鹊山、六子几个都还没反应过来,樗这面已跃到了莱特眼前,手中闪着那柄短剑。只在须臾间,莱特连声大叫,人便摔倒地上。众人定睛看了,发现是樗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樗捡起发簪,一面盘起头发,一面单腿跪在莱特身边,将短剑戳在他的脖子处,直直地盯着他,目如寒星。莱特在痛苦扭曲中疯狂大喊:“我的支援马上就到了!你杀了我,我就毁灭了你的王母之邦。” “王母之邦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属于神话了,就算你炸平这座山,也是没意义的。更何况,你怎么知道,后面那些人,不会像前面那些一样呢?”樗的声音格外得冷。 “What are you saying!”莱特嘶喊着。 “自见你第一眼,我就在想,最后该让你怎么个死法。”樗站了起来,“现在,我想到了。你们的神话里,那个试图盗取天神火种的人是什么下场来着?” 恐惧害怕铺写在莱特的脸上,他英汉混杂着咒骂,可樗毫不在意:“对,你们的那位玩火者是个英雄,所以啄食他心肝的是雄鹰。你吗,”樗笑了,“我的鸟儿,专吃黑心烂肺的腐肉。”于是向鹊山等命道,“扒光他的衣服,扔在天门外。” 鹊山本已惶恐万分,哪敢违背樗的命令,再看看莱特的样子,未免又生出恶犬欺病虎的心,几个人一拥而上,将莱特扒光了,拖到了天门外。樗命关门,众人愣了愣,但立即开始推门扇,一个个使出了十二分的力。 樗站到天门边,口中发出了悠远的鸣声,那是对胡秃鹫的呼唤。地上的莱特的血液已开始凝固,口边已结霜,咒骂的字句再不能发出。天门渐渐阖了上来,胡秃鹫张翅的身影出现在远空。莱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樗发出了一句“Please”,却只能看着樗一点点消失在天门阖闭的缝隙里。 ------------ 第二十三章 童年的大门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姒启祾像受了惊的傻狍子直立在一旁。厚重的天门隔绝了风声,也隔绝了莱特的叫喊,可姒启祾的耳朵里分明有一股尖锐的嗡鸣,震得他的耳膜生疼。莱特的子弹根本没有伤到他,可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绞痛,连着深呼吸了几口都未能缓解。 经历了这番,姒启祾终于彻彻底底地相信,十九年前天台东谷大案的杀人者,就是樗。她的心念一动固然可以不杀人,可也会杀人如麻。姒启祾想起了墨脱山林里的那只母虎,想起它带着虎崽离开时的温柔憨态,可姒启祾永远忘不掉,它想要吃人时的眼神。 天门关闭后,洞室里竟然漆黑一片,没有了星月天光,那些碧玉青石也都如消失了一般。没等樗吩咐,鹊山就叫底下人把各自随身的照明灯都开了,照着须弥台,映着碧玉座,好些枪眼洞像浮在美人玉面上的麻子。鹊山又将莱特的衣服收了起来要去火盆里烧,樗拦住了他,声音冷冷的:“先出去再说。” 没有人吱声,大家都跟着樗从来时的通道往外走去,且行进得非常快,好像都期盼着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过多久便回到了最初那扇进入山体的推拉石头。海蛇当时卸下的液压千斤顶就放在旁边,分明只是半天之前的事,如今却像是隔世。姒启祾想起了家乡那个流传久远的故事,顿时一阵心悸,生怕这扇石门再次推开后,外面已经是另一个时空。 这时,门忽然自己动了,把众人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门能够自己开合。但是,随着门扇的推动,大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门缝间的千斤顶,还有门后的几双腿脚。那是几个全副武装的雇佣兵,还有被挟持了的椿和徐问心。 在鹊山几个下意识地想要掏枪的时候,樗严命道:“都不要动!” 石门大开到底,两方对峙着,虽人数相当,但门内的各个垂手,门外的都举枪威胁着。正中那人一看就是领队,他挟持着椿,用枪顶着她的头。 樗一眼就看出椿受了伤,但她看起来没什么事,微微发白的嘴唇里吐出的热气均匀而有节奏。傍边的徐问心已累得瘫软,口里倒不过来气,若不是被一个雇佣兵拎着,只怕已经躺倒在地。 “老徐,怎么回事?”姒启祾惊问道,“海蛇呢?” “炸,炸死了!”徐问心悲叹着,“我们出了山,就和他们遇个正着。海蛇炸了他们的车,自己也死了!他们还要杀椿,我只好把这个入口告诉他们了!” “Where is Wrigh?”领队的问道。 “死了。”樗回答的时候竟然用的是流利的英语,“他应该还没有支付尾尾款吧?” 领队的那个骂了娘,便把枪对准了樗:“那现在,我只能问你们,是否愿意花钱买一条命?” “当然。”樗道,“我不知道莱特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里曾是中国神话里的天堂,任何一块玉石,都可以抵偿你的尾款。” “莱特说,这里是你们的亚特兰蒂斯。那么,”领队的见樗的态度很好,便收了枪,“你是这里的守护者吗?” 樗笑了:“我是这里的主人。所以,”她看住了为首的,“我允许你们从这里取走一些珍贵的玉石,而我唯一的要求是,不可以伤害我的人。” 领队的也笑了:“我们本来就是为了钱。不过,刚刚你的这位朋友炸死了我很多兄弟。” “既然你选择了这个职业,就该承担相应的风险。”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取那些传说中珍贵的宝石呢?” 樗看着椿:“让我的人先走。我和她留下来,陪你们进去。” “我也留下来!”姒启祾抢道。 领队的扫了姒启祾一眼,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如果你只是想把这些人放走,然后和我同归于尽怎么办?” “难道我的人在,就能保证我们不会同归于尽吗?你是觉得,四个男人威胁大呢?还是两个女人威胁大?” “我留下来!”姒启祾又喊道。 樗没有理会他,只是同领队的继续道:“只要你遵守行规,我自然会信守承诺。我和你之间是没有任何冲突的必要,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离开这座深山,拿着钱,回到温暖的家,躺在柔软的沙发里,陪着喜欢的人,喝着酒看场电影。不是吗?” 领队的很满意地笑了:“那好吧。我可以让你的人先走,但是,这两个人我都要留下。”他指了指椿和徐问心。 “让老徐走!”姒启祾坚定道,“我留下。” 领队的重新打量了姒启祾,姒启祾在脑子里转换了中英文,带着些口音道:“他身体不好,继续待下去,他会死的。如果你需要更多的人质,我可以留下来。” “可是你看起来是个健壮的男人。你的危险系数很高。”领队的道。 “那你们可以绑住我。” 领队的终于同意了,樗便命鹊山带着其他人先走,又低声嘱咐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但凭你们现在的本事,应该不难在找个地方过上安静的日子。” “我们在县城等您。”鹊山满面虔诚。 “不用。我会直接去别处的。每一次袒露了真实身份,都会引来无穷的麻烦。我不希望你们卷入,我更不想再折腾了。往后只记住一件事,”樗的眼神是慈悲的,也是威严的,“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鹊山不再坚持了,招呼着其余人跟他走。徐问心拽着姒启祾的胳膊:“老姒,我们一起走吧。” 姒启祾摇头:“老徐。还是那句话,等我回天台。”他顿了顿,“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替我照顾好爸妈。” 徐问心还想剖白什么,雇佣兵撵着,鹊山等拉着,只得就此作别。 樗这里扶住了椿,正要去探她的手腕检查伤势,被椿拉住了手,笑道:“放心吧,爆炸的时候震了我一下,才给了这几个东西压制我的机会。”说着,她轻蔑地扫了几个雇佣兵。他们正反束了姒启祾的手,仍举枪挟持着三人,一同进入通道,回到了洞室中。 “这就是你们的亚特兰蒂斯?怎么都是些石头?”照明灯的光覆盖了玉石的熠熠之色,雇佣兵们完全看不出洞室的美好,一个个显得有些失望。 樗指着须弥台上的碧玉宝座道:“这是最好的翡翠雕成的,你们可以拿走。下半生,再不用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了。” “你倒是大方。这东西费了我多少功夫你不知道吗?就这么给了一群不识货的?”椿有些不满,于是喊住了雇佣兵,指着须弥座后面道,“那个翡翠玉座太沉,你们扛不动的,带出去也不方便。后面有被莱特炸碎的玉石,更方便携带。” 领队的忙走过去看,因问:“我也可以把那个宝座砸碎了带走,即便是碎片,也应该很值钱吧。” “你最好不要干蠢事。”椿道,“别忘了,我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中国有句话,客随主便。你们还是听我们的好。” “可这个世界是强者为王的。你们现在这样,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们?”说时,领队的注意到了被炸碎的玉石门洞后的空间,忙问,“下面是什么?有没有别的宝藏?” “那里确实有一些值钱又好拿的东西。可惜,”椿故意引逗着,“太危险了。不值得你们送命。” 雇佣兵们哪肯信,抬脚就要往里走。樗和姒启祾几乎同时喊道:“她没骗你!”姒启祾又补充道,“下面是个迷宫,你们进去就走不出来了。” 雇佣兵们果然停住了脚步。领队的想了一想,笑道:“既然你们是主人,应该知道迷宫的路线吧?” “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么多现成的上等和田玉你不要,非要往绝路里走。”椿冷笑着。 樗道:“你还是拿这些玉石吧,更节省时间。你们是以户外探险的名义进的山,天亮后要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只怕会引起当地政府的关注,救援队就要进山搜救了。你应该不想多生麻烦吧?” 领队的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用户外探险隐藏身份的?” “莱特的那点小动作,想知道也不难。”椿道,“你们怕被发现,一直保持着距离,但还得紧跟着我们的车辙印,也真是可怜。可惜昨天晚上要下雪,你们怕丢了,只能冒险跟进。” “不可能!我们虽然多开了路程,但仍保持着距离。” “雪山的夜太安静了,而你们的引擎声很吵。”樗接道,“你们可以把翡翠玉座砸碎带走,但我建议你们不要耽误太久,时间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宝贵的。” 椿急切道:“真让他们砸呀!你就这么不喜欢这张椅子?” “平心而论,确实不太喜欢。准确说,我是不喜欢那张画。”樗道,“汉人凭空造个东王公,晋人又冒出个元始天王,倒叫我去作陪衬。无趣得很!” “不就是一幅画吗?你不是什么都能放下的吗?生死名利什么的,都是浮云。”椿调笑着。 “可这些事,想来了几千年,却觉得不是生死名利的事。你说,我们不过是幸存者。你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长生不老,而我,是想知道长生不老是为什么。”樗说话的时候,雇佣兵已经开始七手八脚地砸着碧玉座,咣咣地乱响。 “你小的时候,我告诉你,我们是神。因为那时候的我真的相信,是我们这支血脉育诞了最早的生民,演化成男男女女,世代繁衍,开辟万邦,而唯有感天而孕的不朽者,才是真正的女娲后裔。可不知什么时候,感天而孕、履迹而生的,竟然都是男人了,他们倒成了万古先王。真叫我恼火。所以,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不朽的神,想夺回属于我们的荣耀名利,但结果,”樗叹了口气,“只要人们自己得不到长生不老,得不到无上尊荣,他们便不会真的甘心做你的奴仆。这有时是很好的事,有时有糟透了。” “所以你厌烦了,就把我们丢下不管了?” “我只是觉得,我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是无趣的。我真以为,换一个人换一个方式,也许会有改变。可谁知道,你这个小尾巴,偏偏甩不掉。” “那是因为小尾巴一直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他们奉你为神,不过是想利用你去恐吓更弱小者。等他们发现,你的神性竟然让他们无所适从的时候,就要把你拉下神坛了。呵呵,”椿忽然笑得明朗,“其实现在的孩子们倒是有些话很意思。” “什么?” 椿一字一顿认真道:“不要当圣母。” 樗听了,先与她会心一笑,继而两个人都发出了灿然的笑声。 “那个,椿,你还好吗?”姒启祾的声音突然起了。 樗和椿忙回头看他,只见姒启祾像个乖巧的孩子立在她们身后,双手被反绑着,脸色不大好看。 椿噗嗤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居然把你忘了。习惯了你跟我较劲,今天你总不说话,我就真的以为你不存在了。捆得难受了吧?” “不是。”姒启祾打断了椿,皱了眉,“是你没事吧?” 樗顺着姒启祾的眼神看去,将椿的身子轻微一推,只见她右后背上一片殷红。樗忙伸手拉开了椿的冲锋衣拉链,内里的衣衫也已浸透了血。 “估计是个弹片。没多大事。一会儿出去了,找个卫生所,你就能给我取了。” 樗的脸已经变了色:“我怕等不到那时候了。你,你犯什么糊涂!伤得重不重,自己不知道吗?”说罢,樗立即向领队的道,“你们拿够了就赶紧走吧,我现在需要带她去治伤,就不送你们出去了。” 说时,樗不知怎的就割断了姒启祾身上的绳子,二人扶着椿要往后走。 “不许动!”领队的举枪喊道,“你们要去哪里?” “我要带她下去处理伤口。” “下去?”领队的跳了下来,“你想玩什么花样?” “我现在只想着救人,没时间玩花样。你们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回去,不会有任何问题。” 领队的仍是不相信,他走到须弥台后的洞口,望了望:“下面到底有什么?” “刚刚说过,下面的东西并不比这些玉石值钱,更何况下面还是个迷宫,你们没必要冒险。” 领队的仍在犹疑,樗沉了气道:“她的伤不能耽误了。我必须带她下去。如果你真的不怕死,就跟着来吧。” 樗刚迈了一步,领队的举枪对准了她,台上的几个雇佣兵也纷纷举枪。樗变脸一般把平静无害的面容换成了森严冷血的表情:“莱特的闹剧已经让我很烦了。今天,我不想再伤人了。说实话,在这样的地方,即便是受了一点伤,你们都可能走不出去。” 领队歪着嘴笑着:“你是说,你可以打败我们?凭什么?中国功夫?你们的功夫,我们也都会。哈!哈!” 领队的说到得意处,忍不住比划了,台上的雇佣兵们也都发了笑。就在此时,樗突然出手,直击领队的脖子,将他打晕。继而飞身上台,雇佣兵们立即抬枪要扫射,椿已接连投出飞镖,正中他们的手掌,在他们张口叫喊的瞬间,樗已将他们一一放倒。 樗又翻身下台,直接将椿搭在背上背起,一径下了地下。姒启祾一面紧跟着樗,一面问:“他们多久能醒?” “十几分钟吧。足够我们下去了。” “万一他们跟来呢。” “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这一回没有太多的转弯迂回,姒启祾感觉到脚下的路是向着地下深处延伸去的,直到进入另一个地下洞室。这里荧光比上面的迷宫更均匀、更明亮些,照得出洞室不是很大,且地面似乎并不都是岩石,边角上铺着厚厚的苔藓,甚至有几处生着一蓬蓬的草。 樗背着椿穿过几个通道洞室,来至一潭池水边。放下椿,樗便开始帮她脱衣,快速而小心地剥去染血的贴身衣物。紧跟在后的姒启祾本还想帮忙,待看见椿裸露的肩膀时才回过神来,立即转过身去。 椿这里咯咯笑了:“你这21世纪的人,怎么把这非礼勿视的规矩守得这么严呢。” “什么时候了,还乱说话。”樗叹道,“快下去!” 椿滑下水池去,发出了疼痛的嘶嘶声,泡了一会儿,从水面上浮出上身来,把后背留给了樗。樗用短剑在她的伤口处开了肉皮,锋尖一挑,弹片便飞了出来,血水再度涌出。樗捏紧了这皮肉伤口,椿重又沉下水去。 许久之后,樗松开了手。椿像一瓣花叶漂浮起来,仰着头,垂着四肢,闭着双目,似是睡了。樗终于松了口气,起身回看,姒启祾仍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等着。 “出去歇一下吧,吃点东西。”樗把手在姒启祾的肩头,轻声道。 “这是哪里?”姒启祾环视着问道。 樗也环视一圈吗,淡淡地道:“这是我童年的大门。” ------------ 彩蛋 给你讲个故事 椿还在水池里漂着,睡得很沉。 姒启祾倚在洞口望着,终于看见樗回来了,他问那些雇佣兵走了没有。 “走了。而且把所有车子都开走了。” “什么!”姒启祾有些吃惊,“那我们怎么办?” “没事。已经是四月了,等夏天一到,我们应该就能走出去了。”樗回到洞中,一蹲身坐在块石头上,开始整理背包里的补给。 姒启祾也坐下了,迟疑着:“这点东西,撑不了几天的。” “别担心。虽然是在地下,但老天爷是饿不死瞎家雀儿的。” 姒启祾看着樗笃定的样子,也就放心了,于是长叹一声:“这两天,过得可真长啊!” “是。发生的事情越多,时间便越觉得慢。要是终日无所事事,自在逍遥,只怕一万年也不嫌长。” 姒启祾愣了一愣,试探道:“你真的活了五千年吗?” “你不信吗?” “我在想,也许是你的时间和我的时间,并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所以,这是你一整天没怎么说话的原因?在思考时间相对论?”樗竟然有些玩笑的口气。 “那倒没有。只是从前天晚上起,我就觉得,你的事,我是没有资格管的。哪怕我很想……”姒启祾本想说帮你,但知道这个词并不合适,“我很想能为你做点什么,可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意义不大。这两天发生的事,我要做的,只能是相信你,”他停顿了一下,“相信你。” “不见得吧。”樗微笑着,“就算你做的事情对我而言意义并不大,但对你自己的生命经历来说,应该意义非常吧。再说,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一切对我没有意义呢?在未来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里,我都应该都会记得你。” “那一千年呢?你还会记得我吗?”姒启祾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一块碎石头,语气很清淡,也没有看着樗。 “也许还会记得。至少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好些五六千年前的人。我的首领、我的母亲,有统治邦国的王者,也有平平凡凡的百姓,做骨器、盖房子的工匠,能把糙米蒸得又软又香的大娘。”樗说着闭上了眼睛,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你小的时候吗?在这里?”姒启祾好奇道,“你的童年,为什么是在这里?在这个地下?这里真得能生存吗?” 樗轻轻地笑出了声:“这里只是我童年的大门。我的童年世界,还在更深的地方。” “更深?”姒启祾不由向下一个通道口内望了望,越发好奇了。 “正好,一起下去找点吃的。顺便,”樗站起来,伸出了手,“给你讲个故事。” 姒启祾望望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被她轻轻一拽拉了起来。二人并着肩,顺着通道口向前、向下走着,一直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