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想挣银读书,遇黑心商人 大荣宣景历十年。 召溪县。 十月的风带着秋冬的寒意,裹挟着枯黄的落叶四处飞散。 林焕放下担子,理了理身上撂满补丁的袄褂,用攥着的右手敲了敲私塾的大门。 “吱呀,”门开了。 门房一见是他,顿时变了脸色。 “你又来干什么?连读书的束脩都敢拖欠俩月还有脸来。滚滚滚,凑齐了再来!” 门房的话语像冰碴子一样,扎得人心生疼。 林焕抬起左手按住就要关上的门,再揖手行了一礼。 缓缓展开右手中都快被汗水浸润的两张地契,有些微颤地递了过去。 这是他家最后的一点儿财产了。 “大爷,请将这两亩地契交给夫子,权抵束脩之资。晚生愚笨,不堪被其教导,多谢他栽培之恩。” 林焕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门房却飞一般地从他手中抓走地契。 确认是真的后,嘀咕了一句:“不来了最好,免得带累我家先生的名声。” 林焕只当没有听见。 他收回手,挺直腰背,在门房狐疑的注视下,转身挑起两个装满油桐籽的箩筐,安静地离开。 他不计较门房的态度,因为这是他应得的。 他也知道门房在怀疑什么。 此时的林焕,已是重生归来。 大荣朝以文治国,重视文官的培养和选拔。科举制度成为无数寒门子弟改变命运的途径。 前世的林焕家境尚可,自三岁起就已启蒙,六岁入私塾,却学成了败家子。 好逸恶劳、游手好闲、不求上进、胡花乱用。 【孟子】十三卷,卷卷一两银子。一张纸最低四文钱,一个包子才一文。 林焕只仗着头脑聪慧记性好,全靠跟着夫子念书时背诵记忆,连誊抄同窗的书籍都没有…… 最终败光家产还偷花了束脩使私塾上门逼债。 父亲把最后两亩地的田契赔给了私塾,可家里已缸空锅尽。 母亲进山去捡油桐籽跌落山崖,祖母一口气没上来含恨而终。 父亲苦苦煎熬着岁月,拉扯着还是没有懂事的他。 但边关战事不宁,百姓们不仅赋税加重,更是每年还要服三个月的劳役。 到林焕十三岁那年,父亲终于累到吐血撒手而亡。 林焕醒悟了,可又有什么用呢?都失去了…… 崽卖爷田,满桐村的村民们都不可怜他。 他只能流浪到县里四处乞讨,还得装成瘸子哑巴,躲避着人拐子们的黑手。 苦熬到十五岁,还未加冠,就为了抢口吃的,脑袋被门给夹了。 老天却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让他回到了九岁时、私熟下人上门收债之前。 林焕用了十日的功夫,确认并接受了自己的重生。 想想死前看到邻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玩耍的、那个小书呆,因为考上了童生而全家人都跟着风风光光。 他决定努力读书、参加科举,彻底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或许,还有很多很多贫苦人的命运。 打定主意后的林焕,主动向祖母和父母承认了错误。 避免了全家人被村民们嘲笑和鄙夷,也拦阻了父母进山。 在父母和祖母吃惊的目光下,自己去较远的山脚下捡拾油桐籽,再挑来县里准备售卖。 两斤油桐仔一文钱。一两银子一千文,能买118斤粮食。 他挑了五十斤,卖25文钱,能买4斤左右的粮食,配上野菜能暂缓家里的饥荒。 而现在正好又是油桐籽成熟的季节。 他都想好了,以后每天捡了挑来卖,然后就去书肆里边读边背,回家再用湿沙子练字。 “哟,稀罕了,今儿个居然是林公子来卖油桐籽。” 铺子里一个伙计见到林焕,满带嘲讽意味地调侃着,却引起了周围不少人附和哄笑。 县里很多人都认识这位到处装阔的农村孩子,只有他的父母被蒙在鼓里。 听到那些嘲笑,林焕咬住牙关,沉默地挑着担子排到队伍的最后面放下。 强迫自己忽略掉周围的视线,微微垂目,感受着双肩上传来的火辣辣疼痛,和仿佛要痛断的腰部,没有去揉。 头一次深深体会到了父母的艰辛。 果然切肤之痛才最痛吗? 这副担子一共才五十斤的重量而已啊…… 他内心苦笑,思及要读书改命,便默默背起了【训纂篇】——启蒙课学。 五岁时他因为能全篇背诵而受到周围人的夸赞,后来所有的骄傲都变成了耻辱。 而轮到他过秤时,林焕还在心里背文,直到听见伙计报出斤数。 “36斤,共一十八文。” 才36斤? 林焕一怔。 前世他勉强活到了十五岁,不知经历了多少惨痛煎熬,怎么可能连差着14斤都分不清楚! 他握了握双拳,深吸一口气,保持住克制。 有礼貌地道:“麻烦你再过遍秤,我能确定五十斤只多不少。” 那可是七文钱,能买近一斤的粮食,配上野菜就是他们一家三日的口粮! “滚蛋!谁有空给你称个好几遍?” 伙计表现得非常不耐烦。 还转身,把手里的秤连秤砣一起放到了侧后的长桌子上。 另外两个伙计则过来要拖走林焕的箩筐。 林焕皱了皱眉,觉得那称秤小伙计的做法有点儿奇怪。 不过见箩筐要被拖走,他连忙弯腰抓住箩筐的边缘。认真再说了一遍。 “我要看秤。” “刚才你干嘛去了?长俩眼睛出气的?让开!”称秤的小伙计走回来,口中斥责着还用力推了他一把。 九岁的林焕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得松了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的人笑了起来,似乎还在等着听他哇哇大哭的声音。 唯独没有人上前帮忙或是劝阻,即便人群中还有与他同村之人! 一个自己都不争气的人,引不来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甚至还引来一些人的不耐。 “麻烦死了,赶紧秤吧?就你毛病多!” “可不?你个小孩子家家的也挑不动五十斤吧?” “不就是七文钱吗?在这死缠活缠,尽耽误大家的时间。” 倒是也有规劝的声音。“孩子,家去吧,让你家长辈挑了来卖。” “……” ------------ 第二章:利益相关 这是全县唯一的一家桐油作坊,占地都有县城的三成左右。 铺面开在面东和面西的两边,林焕此时所处的位置,就是桐油铺子的西面门市。 三个小伙计站在铺门前各自忙碌,铺门左侧后就有一张长条桌子,上面摆放着大小不一十几杆秤和相应的秤砣。 被推倒的林焕咬住下唇撑地站了起来,在被一众排斥的声音当中,重新挑起自己的箩筐,走到了铺门左侧的一大堆沙子旁边。 七文钱,以前的他根本不会在意。 但现在?他不想让,一个铜子儿都不能让! 可不让还有什么办法吗? 前世他在县城内流浪了三年,那时就知道这家桐油作坊的幕后东家、正是县丞钱记钱大人! 钱记可是以草菅人命闻名县野的!且此人与手握一方却贪婪无度的县太爷沆瀣一气,共同为祸本县。 “唉,又是只有七十几斤,怎么俺就这么笨呢?每次都不知道多捡一些吗?” “啊?原来你也是这样?我也是呢!哎我怀疑……那秤是不是有问题?” 这时,刚卖完油桐籽收了钱的两个人,压低嗓音说着话从林焕的身前路过。 林焕一听秤有问题? 顿时竖起耳朵坐去了沙堆旁边,靠近了几分。凝神想听听他们是不是有解决之法。 “嘘……小点儿声!其实我也早有怀疑,只是我们谁敢说啊?唉,要是朝廷开眼能让油桐籽涨涨价就好了!” 既然不敢抗争,那真的就只有盼着这个了,算是给自己一个飘渺的希望也好。 “哎说起这个,我听说一件事情:有个四品大员致仕返乡了,就在咱们召溪县,听说还是个大好官嘞!” “哈?真的啊?那……咱们找他老人家说说去?” “算了,你不要命了啊?快走吧!” 二人说着话,回头瞅瞅铺子那边,似乎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离开。 而林焕此时脑中正在急思。 大好官?大人物?前世自己有听说过吗? 似乎……有的! 前世貌似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内,听说有位大人物回乡后发现桐油铺子暗中扣秤,当众严令掌柜的对卖油桐籽的百姓们做出了所有的赔偿! 可是……? 为什么自己前世对这么位老大人的印象就那么浅呢? 如果当真铺子全部都做了赔偿,为什么没有听自己的父亲提起过呢? 就算没跟他提起,若当真有赔偿,在之后私塾上门讨要束脩时,家里也不用卖那两亩田地了吧? 林焕啃着指甲拼命地想,终于想了起来。 貌似在老大人惩治桐油作坊之后的次日,就传出了其病亡的消息! 其的存在就像惊鸿一瞥……当时还有不少人惋惜痛心来着。 仔细算算时日,就在今日应该能见到老大人! 林焕立刻站起身,又往沙堆顶上站了站,四下打望。 而这时。 街道的另一头,拐进了两个人来。 身着朴素的致仕、前翰林院侍读学士江修博,正慢慢散着步,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家乡人文风貌。 见到这边围拢着不少人,听着似乎还挺热闹,不由心生几许好奇之意,踱着四方步朝着这边而来。 “请老致仕安!” 有个乡绅认出了江修博,主动上前行礼问安。 江修博回乡次日,县令潘景安就率领了县衙一干人等、及召溪县乡绅父老,为他举办了隆重的欢迎宴席。故而,彼此认识。 江修博慈蔼地笑着点了点头,看了那位乡绅侧后一眼,微笑问道:“你这是?运了什么去卖?” 乡绅过来的位置,正停着几辆板车,上面装载了一罐罐大陶瓮,显然是收购了什么准备转卖去哪里的。 “是是是,老致仕您果然目光如炬。那儿是桐油作坊,小老儿这就是运了桐油、准备贩去府城。”乡绅点头哈腰忙应。 “哦?桐油?” 江修博听到说是桐油,微微重复后,又感慨着道:“多少年过去了,桐油的应用已愈发广泛,我家乡父老出力不小啊!” “是是是,您老说的是,现在桐油的价格也很好呢,咱县的百姓们日子好过着嘞。不信您瞧那边?看乡亲们卖油桐籽多积极着嘞!” 乡绅指着桐油铺子前那长长的队伍,积极地介绍道。 殊不知,这话却让江修博的心头疑云大起。 百姓们日子好过?当他这一路走来是瞎的吗? 可桐油生意明明很好,卖油桐籽的百姓又的确很多? 江修博遂与乡绅告辞,继续朝前走。 他倒要好好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而他俩的对话,正好给想找人的林焕听了个正着。 他心念电转…… 这老大人看起来才五十出头,虽然清癯却精神奕奕,哪儿有半点明日就会病死的迹象呢? 难道是一夜风寒? 还是盯着铺子帮百姓们要赔偿、给累病后引发了旧疾? 林焕想不通就放下了手,他得设法今日就拿到全部赔偿。 眼见老大人已在靠近。 林焕看看天色,脑中一转,便跳下沙堆,挑起担子直接挤到铺子门前,在被小伙计驱赶之前。 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东家一定不希望铺子扣秤的事情被传扬出去!” 说着,他再看向周围闻言已有些怔愣的人,大声再道:“这次能扣我的秤,下次就是你、你、你们!” “能扣我七文,就能扣你们七十文、七百文!” 他要先争取大家伙儿的支持将声势闹大,给他赢得发现扣秤猫腻的根结所在! 而利益,才是最容易牵绊大家伙儿情绪的纽带! 小伙计们均被说得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不安的眼神扫向周围。 周围的人则是一愣之后不由细思…… 他们来卖油桐籽又不是一次两次,每次哪怕只少一文? 其实以前他们也觉得这秤不太对劲儿,只是不敢问、更不敢说,就总往自己的身上怀疑。 但现在有人喊出来,就像戳破了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几息后,有的人放下扁担往前挤,想要做什么的样子。 有的已经过完秤拿完钱的人,开始朝这边走了回来。 看向小伙计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空气中仿佛有火药味在迅速蔓延。 ------------ 第三章:赔吧! “怎么都不干活了啊?” 似乎正坐在柜台后面观察情势的铺子掌柜,说着话快步从柜台后绕出来,瞪了眼那些伙计。 再笑着对林焕道:“呵呵,你这孩子,怎么还是个急性子呢。咱铺子的秤再是公道不过,来来来,我亲自帮你过过秤嘛。” 林焕不出声,就专注盯着掌柜的。 而这时,旁边的人闻言也挤了来看。 掌柜的倒是神色自若,脸上堆满了亲切和善的笑意,边说自家铺子历史有多悠久、信誉有多良好。 边从长条桌上外侧拿起一杆秤,真的帮林焕重新过起秤来。 边秤,掌柜的口中边是语气一转,道:“哟,孩子,你这一筐减去筐重,真的还就是18斤,你看看,还高高儿的呢。” 众目睽睽之下,掌柜的手指有努力将那秤绳往后挪,以至那秤杆的尾部斜斜向下。挂着秤砣的绳子快速滑落,被掌柜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这应该是担心被砸到脚面? 林焕眼神微动。 而来卖油桐籽的村民们没有识字的,更看不懂秤杆上那一点点金色的秤花。只知道秤杆尾部越往下斜、秤出的份量就越足。 而林焕这筐,挪成这样儿了那秤绳下的秤花依旧是细小点点,仿佛都没能挪动多少。 而掌柜抓秤绳的动作也在表明,这十八斤的重量还有不足,人家已经多算了。 看来似乎是冤枉人家了? 挤上前来的众人,脚步又微微向后退,面色均有些迟疑。同时将不善的眼神瞪向了林焕,明显都是在埋怨这孩子挑唆事端。 掌柜的却表现得丝毫都不介意,把手里的秤放回长条桌上。 再笑呵呵对众人道:“孩子嘛,咱就不计较了哈。来来来,大家继续过秤吧,这日头都老高了。” 众人连道这掌柜的公道又大度,似乎在以此来缓解之前的尴尬。 反观林焕那孩子,却仍紧绷着张黄瘦的小脸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大汉挑着大大的两个箩筐硬是挤进了人群。 口中呼嚷着:“让让、让让!来秤秤我这个就知道准不准了。我这可是找人秤过的!” 人们让开,让那汉子进来。 而林焕一边脑中思忖,一边盯着掌柜的给那大汉过秤。 眼角余光瞟见,老大人棕褐色的夹袍外角已经出现! 而那大汉的两筐秤完,正正好是200斤,秤杆的尾部还翘得比较高。 “哟,还有余呢。这样,我再多补给你两文钱。” 掌柜的满脸笑容,说得很是大方,显得极为公道。 汉子哈哈大笑着连连道谢,称赞掌柜的很有良心。 众人一见,这才再不迟疑,对掌柜的也面带歉意。 相反瞪向林焕的眼神不止不善,还隐隐带上了恶意。 有人在往外退的时候,还貌似不经意地撞了林焕一下! 见状,掌柜的眼睛里和伙计们的面上,都不约而同地闪过了一抹得意之色。 林焕眼神瞥到,心下冷笑一声。 见那人撞过来,林焕一咬牙,立刻做出避让的样子,快速钻过伙计间的空隙,往长条桌跑去。 一把抓起中间的一个、比他拳头大点儿的小秤砣。 就在秤砣入手的一刹那,他也看到了老大人瞬间亮起来的眼神。 显然老大人已经在他闹起的这一过程中、发现了秤砣的猫腻! 林焕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他大喊一声:“这秤砣被加重了!” 有人听到他的喊声不为所动,有人则摇了摇头继续走,有的人诧异地回过头。 掌柜的和伙计们面色陡然一变,就要冲着他过来! 林焕立刻双手举高那秤砣,用尽全力将其砸在了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 “咔嚓”一声! 闷响传出,青石板地面安然无恙。 而那秤砣却在撞击之下瞬间破裂开来,滚出了里面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坨铅块。 铅,和桐油一样,已被广泛应用。 哪怕村民们再淳朴憨实,也都知道铅比铁重。 而这么大的一坨铅块,至少能让一百斤的东西,秤出来约摸只有七十几斤! 众人一时之间都惊呆了,现场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 “原来这掌柜的真的在秤上做手脚!”一个村民大声嚷道。 那大汉先是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拨开个伙计,冲去长条桌前将那些秤砣都摔砸在地上。 几乎所有的秤砣内,都滚出了大小不一的铅块!! 掌柜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眼神有些惊恐与慌乱,再不见半分之前的亲切和热情。 那些小伙计们也一个个面面相觑,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机灵和威风劲儿。 林焕眼角余光溜了下那棕褐色袍角,立即挺直身子。 大声说道:“大家都看到了吧?这家铺子一直在坑我们辛辛苦苦收获的油桐籽!” “这……这秤砣肯定是被人调换了,不可能是我们铺子的问题。” 掌柜的倒是先反应过来,强撑着还想要解释。 然而,没有人再相信他的鬼话,反而都明显看出他想抵赖的态度。 怎么办呢?人家不想认啊? 打砸了这家铺子?抢回自己的血汗?肯定不行! 那就揍这掌柜的和伙计们一顿、再警告一番?有屁用啊! “我们去报官吧,不能就这样算了!”有村民想到了什么,大喊出声。 众人的眼神顿亮。 而林焕注意到的是…… 听到报官二字,掌柜面上的慌乱之色反而消退,嘴角两边甚至有了轻微向上的弧度。腿也不抖了、腰还向后仰,跟吃了定心丸似的。 林焕自他人身后悄悄探出脑袋,看到老大人正在让护卫开路。遂闭紧唇角,退到门柱的侧后一方。 而走过来的江修博此刻心底有怒。 他冷冷地注视着掌柜的,威严且不带置疑地道:“不想让你们东家入刑的话,立刻对村民们如数做出所有赔偿!” 这个赔偿,包括了对在场售卖油桐籽的人的赔偿,还有按照账册上登记的名字、斤数等等,挨家挨户上门赔偿。 掌柜的本为老者气势所迫,退了两步。 闻言,先是满脸狐疑,遂带着几分恼怒道:“你谁啊?凭什么管这事?” 江修博耳听不善,顿时眉眼微立。 正待说什么,就见掌柜的眼神忽变,江修博便气定神闲稳稳站立。 ------------ 第四章:发现险情 此时掌柜的话说出口,目光就在老者及其随从身上停留片刻,脑海中突然闪过东家曾经的叮嘱。 顿时额角渗出冷汗,腰也深弯了下去,脸上换上了极度谄媚的笑容。 “是是是,您老说的是,都怨小的财迷心窍,小的这就赔偿、这就赔偿。” 见老者正眼皮儿都不夹自己一下,只负手站在那里。 掌柜的连忙对那几个小伙计连打带踹,催促他们赶紧去抬装铜板的箩筐来。 然后连连冲大家伙儿拱手作揖、道尽好话。 “对不住乡亲们,原谅则个,我们全赔,快来领吧。”说着还加快了赔偿的速度。 恨不能一下子掏空家底儿似的,简直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人。 江修博这才缓步站去了一旁。 而见到真的有补偿,众人的火气也就消了下去,笑逐颜开又重新排队领起了铜钱。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应该感谢谁,就在冲老者纷纷行礼后,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林焕。 此前对林焕有多鄙夷、现在就对他有多抱歉。 那之前撞了林焕的村民羞愧地低下头,鼓足勇气走上前来。 “孩子,不愧是读书人,多亏了你的勇敢和细心。是我们错怪你了,对不住……” 其他村民闻声也纷纷附和,不是冲林焕抱了抱拳,就是露出了讪讪的笑意。 除了歉意外,还有敬意在内。仿佛都在说:“我们错了。” 林焕的心底长长舒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睛。 心潮一时起伏如涌,以至喉头哽咽,难以发声。 对着那村民笑了笑,轻轻摇头表示无碍。 并没有急着去领赔偿。 他行至老大人面前,敛容正色认真行礼道谢。 “多谢您为大家主持公义。”林焕道。 江修博垂目轻轻看了这孩子一眼,面露微微的笑意,夸赞道:“倒是个不错的孩子。” 他心里是真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子难得的勇敢和坚毅精神,也挺聪慧。 有点儿像年轻时的自己。 江修博本是从四品,致仕后自动升一级成为正四品。 而侍读学士乃天子近侍之一。掌勘校、陪帝王或皇子读书论学等等。 多少人追着捧着、想得他一句不错的评价都不可得。 如今他把这三字夸赞给了这孩子,算是奖励更是保护。 “是,晚辈谨尊长者诲言,更多谢老大人的庇护之恩。” 林焕再次恭谨行礼。 暗暗咬了咬牙关,到底还是再多补了一句:“老大人您多多保重,百姓们还需得仰赖于您。晚辈告辞。” 言毕,林焕才直起身,就准备告辞去领取自己家的那份赔偿。 而江修博,眼见此态、耳闻此言,眉毛不禁动了动。 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还没有扁担高的孩子来。 这孩子面黄肌瘦、衣衫简薄,看起来并不起眼,发髻上甚至还有破碎的木桐树叶。 但十指干净、腰背笔直,尤其是那双黑亮中透着坚定之光的眼神,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不过那眉宇之间,似乎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稳重? 江修博初始诧异,旋即恍然。 都说穷苦的孩子早当家,而且这孩子还言语有矩、举止有礼,还能从气度上认出自己是位老大人,明显是有读过书。 贫寒之中难出学子,自古以来就没几个贫寒官员。 江修博心下感慨,面上微微一笑,和蔼地出声问道:“孩子,你都有读过哪些书?” 林焕被一下给问住了。 他想说:四书五经都有跟夫子读过。 但是……脑中一瞬间闪过的那些曾经,让他实在没脸自认读过。 他低下头,敛了敛双目,咬了咬下唇,艰难地摇了摇头。无声地再行告退一礼,绕过了老大人。 而他的反应,让江修博猜测的是…… 估计也就启蒙时粗粗学过一点点? 江修博不由在心底轻叹一声惋惜,转身准备离开此处。 并没有揪住掌柜的当场不放。 毕竟他已致仕,管多了不好。且也深知掌柜的只是马前卒而已。 他之所以要出来走走,是想体察一下家乡百姓们真实的生活近况、以及当地县衙官员们的作为,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可能做些事情。 他想要帮助的不是一个两个。 现在大荣朝的商业也比较繁荣,这桐油作坊等他处理完毕,日后就应该能做到真正的补给百姓。 可能会有更多的贫寒孩子读得起书。 也许不能支撑他们科举为官,因为那会压缩到权贵们的地位空间注定被排斥。但多识些字也总是好的。 而就在这一老一小二人擦肩而过之际,老大人的袍摆随风摆了摆。 林焕的鼻尖一抽,猛然回头! 同时眼角余光看见:之前自己呆的那一大堆沙子旁边,有两名闲汉模样的人,不知何故点起了火把? 还朝着这边走过来了?大白日的想干什么? “快脱衣袍!” 林焕闻出老大人夹袍上有桐油味,大喊出声。 情急之下不及细思,迅速扑前两步,拽住老者的厚夹外袍就是一扯! 这种外袍是个长长的褙子,没有前扣和袖子,有人会用腰带将它系住,有人则就这么穿披在内袍外面。 老大人的着装就是后者。 因为没有腰带的束缚,被林焕突然这么的大力一拽,就垮下来了半边,挂住了老大人的两条小臂。 护卫见状面色大变,怕是误以为他在袭击老大人,飞起一脚就侧踢过来。 势如奔雷,林焕根本没法躲避得开。 林焕紧紧一闭眼。 “住手!” 江修博连忙出声喝止。 他只是被拽得小小吃惊了一下,扭头见是那个孩子,便阻止了护卫随意伤人。 “你拽我作甚?” 江修博见护卫及时跳开没有伤到人,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心底又升起几分不悦。 心里原本对这孩子的那点欣赏之意、已被如此失礼的言行给拽散。 林焕则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拍拍胸脯,看了眼已消失不见的那两名闲汉,遂喘了口大气。 指了指老大人黄褐色的夹袍后摆。 道:“老大人,您这儿已沾染上了一片桐油,您脱下来吧,不然容易出事的!” ------------ 第五章:被误会、被架秧子 桐油作坊里榨出的桐油分三六九等售去各处。桐油的等级越高色泽越亮,气味也越淡。 前世的林焕流浪时,饿急眼了偷偷摸进这家桐油铺子,想偷桐油时才发现这些区别。 不过也因为好奇琢磨耽误了时间,差点儿被逮住给打死。 江修博闻言皱了皱眉,回头扫了眼袍摆,并未发现有任何异样。 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可能撩袍来闻。 倒是护卫想蹲下身子帮忙闻闻,江修博给阻止了。 不能是个人说什么就得验一验吧?多不像话? 何况他根本不记得自己靠近过有桐油的地方,就连之前他也是站在铺子门外的。 遂心下猜测着只怕是这孩子在借口纠缠,想借刚才搭过话就趁机想攀附。 这样给个好脸就想顺竿爬的人,他见过很多。 江修博就想拉上夹袍抬步走开。 “老大人,您信信晚生!” 林焕见人要走,还是咬牙再次伸手拽住夹袍一角,摇着头,诚挚恳求。 此时他已隐隐有些猜测到老大人次日会病亡的原因…… 只是不敢深想,却也不敢就这么放老大人离开。 却只听老大人鼻间重重地哼了一声,借着他拉扯的力道就双臂一抽,让夹袍落在了地上,大步走开。 林焕反而松了一口气。 相信他就好。 哪知老大人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小小年纪不学好,强乞强索,当真羞煞读书二字!” 林焕:“……” 老大人这是把他当成、那种强行拉扯讨要钱食的无赖乞丐了吧? 他张张嘴就想说他不是。 可想起前世他真的就有那么样干过,一时羞愧上头,难以辩解。 世人本就难以轻信他人,何况是大官员对着他这么个穷孩子呢? 或许,自己让其看到真有桐油,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看看老大人离开的背影,林焕啃着手指甲想了想,蹲下身,理出夹袍后摆。 在地上摩擦了两下,见有桐油的部分已经沾上灰土,再拎了起来。 准备追上明显是将夹袍施舍给他的老大人看看。 就见前方不远处走来了县丞钱大人,笑眯眯地迎上了老大人。 钱记! 林焕立刻重新蹲下,将夹袍快速地团成了一团。 脑中念头飞转。 钱记和潘县令沆瀣一气,才能将召溪县硬是给刮起三层地皮。 这么样的一位老大人突然致仕回乡,势必会发现潘县令和钱记做下的恶事情对吧? 所以……他们就对老大人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是吗? 毕竟这也太巧了? 老大人才回乡,走出来发现了桐油铺子的猫腻,袍摆后就染上了最上等的桐油,两个白日里点火把还站在附近的闲汉,钱记又适时出现…… 前世的老大人,根本就不是病死的?! 林焕忽然生生打了个寒噤。 怎么办? 夹袍已经被他给拿到,钱记现在冒出来会不会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潘景安和钱记真的就这么大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烧死老大人? 很可能! 届时随便找个由头就能编得天衣无缝,再让那两名闲汉顶死不就行了? 至于病死?应该只是对外的说法? 这地界上可是潘景安说了算! 那现在自己要怎么办? 而林焕在这边快把手指甲给啃秃了。那边厢。 江修博见到钱记前来行礼问安,便和蔼客气地和对方打起了招呼。 “钱大人这是有公务要办?” 江修博在归乡宴上认得钱记。 钱记行完礼听问便笑眯眯道:“卑职是听说老大人您正在巡查本县,特意赶来想为老大人您代为引路。” 说着,也不等江修博拒绝,钱记便指向了桐油铺子。 介绍道:“老大人,这家专制桐油的作坊手艺不错,榨出来的一等桐油都直销聚城,不如就由卑职领您进去参观参观,也好请您顺便指点一二,可好?” 江修博微微皱眉。 心下道:这个钱记是怎么回事?以自己四品大员的身份,进一家作坊为其指点? 若是夸赞了哪怕一个字,就会被作坊背后的东家拿去大做宣传。 若是批评了一个字,只要一加改正,再同样会被那东家宣传为:是江老大人指点过的。 那桐油的质量如果出现任何问题,别人也不敢言语一二。这岂能行? 再者,他刚一回乡就和全县唯一的大桐油作坊、有了这样的牵扯,传出去又会成什么样子? 江修博可不想老马失蹄,让一向珍视的羽毛有损。 遂摇头道:“不了,没料到家乡十月的气候已是这般寒凉,老夫草率,穿着简薄了些,这便回府去了。” 久经官场,即便心中再是不喜,江修博也不会直言驳斥,正好他也是真的觉得有些寒意浸骨,便借故推辞。 岂料钱记仿佛早有准备。 闻言依旧笑得热情,抬手招了招,后面便有个下人捧上了个大托盘。 揭开上面的灰绸,内里一件墨色的狐皮大氅便露了出来。 江修博的眉头皱得更深,深觉钱记做事当真是不知轻重。 这是想请自己?还是在逼迫自己? 是这家桐油作坊和钱记有什么猫腻吗? 那自己就更不能去了。遂准备开口直言拒绝。 却见钱记亲自接了大氅奉上,又轻言低语道:“老大人致仕后仍心系故土百姓民生,当真是吾辈之楷模是也。” “那您自是比卑职更加了解,一方水土中若是有此类大作坊能撑起朝廷税赋的大半,百姓们的日子自是能好过三分,您看?” 钱记这话的意思很分明:当地一个大的经济营生,的确能帮忙解决不小的税收困难。 若是县令有心,因此减轻对百姓们的征收,的确对当地百姓颇有裨益。 这样的营生也会受到当地官府的庇护和大力的支持。 江修博很难推却钱记的邀请了。 很明显钱记的确是有备而来。恐怕自己一出门,钱记就发现自己没有穿大氅,而故意以此为借口跟上了。 可江修博还不清楚潘县令和召溪县的具体情况,若是贸贸然就这么答应下来,万一是个推富陷阱,只怕事后难以收拾。 但要执意拒绝? 只怕就会传出他沽名钓誉、并不是真心为家乡好的名声来。 江修博心下一时踯躅。 ------------ 第六章:火起! “老大人,您就随意走走,不消多言,您看可好?” 这时钱记的及时提议解了他的围。 江修博思忖一息后和蔼地轻轻点了点头。“如此,就在作坊外墙边随意走走就是吧。” 钱记立刻笑逐颜开、欢喜不可自胜,抖开大氅作势就要亲自伺候。 护卫很有眼力劲儿地接过大氅给披上肩头。 江修博轻轻拢了拢,见钱记已殷勤地在侧前带路,遂微笑着抬起脚步。 召溪县地处西南,是规州府比较偏僻又贫困的小县城。城中两条主街交叉纵横,桐油作坊就占了西南那一整块。 而西边的坊墙很高,和西城墙并行,形成一条长长的幽暗通道,终年难见阳光。 钱记领着江修博去往的方向,正是那条通道! 悄悄跟在他们后面的林焕,耳听他们的对话、眼见他们真的进了通道,了解地形的他心下更是着了急。 此时日头已然偏斜,寒风愈发凛冽,呼啸着穿过直长通道,卷起地面的沙尘微粒,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江修博在走进通道近百尺之后就站住脚,不准备再往前走了。 面子,他给了;走走看看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天气情况下,没必要再过多的为难自己。 “回吧,老夫年迈,已是感觉有些乏了。”说着,转身抬步,往回走去。 不给钱记再拿隐晦之言挤兑阻止的机会。 钱记这次倒是真没出声,江修博的心情也因此好了些许。 “吱呀”。 身后传来不远处作坊角门打开的声音。 江修博随意地侧头瞥了一眼。 只见一个小伙计正抱着个大桐油罐子往外走,他便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毕竟这儿是作坊往来行走和运输的通道,伙计抱罐子送货不足为奇。 听到身后稍重且急促的脚步声,江修博还往坊墙通道边侧开几步让了让。 “哗啦!” “咔嚓嚓!” 也不知是油罐太大遮了眼,还是太油滑了手,就在小伙计快速走到他们四人身后之际。 罐子突然倾斜,随后重重摔到青石板地面上,瞬间破碎。 清亮的铜油泼溅到几人身上,无一幸免。 饶是护卫及时转身遮挡,江修博的大氅背后还是沾上不少。 这桐油气味清淡,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江修博眼神扫到,眉头一皱,立刻抬起左臂向后看了看,再动了动鼻子,心神忽然猛地一凛! 那孩子、那个孩子…… 回头就正见那孩子甩背着什么朝自己飞奔而来。 “别过来!”江修博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此时,作坊内突然隔着坊墙扔出了几根燃烧正旺的火把! 江修博心头就是一惊! 但是他不相信有谁敢明目张胆故意烧死他。 果见火把并未朝着他们身上扔,而是朝向他们身后九尺开外。 “老太爷快走!” 护卫却丝毫不敢大意,大叫着迅速拔刀砍向火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无论是意外还是什么,江修博都决定先出去再说。、 他抬脚就准备朝着那孩子奔来的方向跑动,却忽被钱记挡住。 钱记脸上谄媚讨好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阴狠的表情。 二话不说,挡住江修博后迅速掏出火折子,吹亮! 江修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尔敢!”他厉声怒喝。 自己可是朝廷四品大官,虽已致仕,但身为侍读学士门生故旧众多。 若是自己出事整个召溪县都讨不了好,钱记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天! 可不及他出言喝阻,只在喝出尔敢两字后,钱记的火折子就朝他的身上扔了过来。 在此时间,钱记的双脚也在迅速后退与他拉开了距离! 此时那下人也配合着钱记,吹亮火折子扔了过来! 护卫因被火把引开,回救已然不及! 江修博不退反进,立刻扬臂甩掉大氅,双手拨向前方和左侧的火折子。 但已沾到桐油的狐毛大氅在他伸臂拨向的一刹那,就被瞬间点燃!火势燎起!! 钱记的脑袋左偏右摆,脚下后退着,欣赏着,嘴角拉出个得意至极的笑容。 实在不是他个小小县丞胆子太大啊! 因为命令就是由规州知府费晦转达的太子之意。 费晦也是提拔潘景安的靠山恩师。 费晦言说:江修博仗着是天子近侍在陛下那儿的话语权颇重,不肯依附太子。 太子便设计使江修博致仕。还有个意思就是并不想让江修博安然养老,得拿江修博杀鸡儆猴。 而潘景安本就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被江修博揭发。 于是便在江修博回到召溪县之前,潘景安就和钱记合计出了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 江修博回乡,府邸的下人人手自然短缺,潘景安也早已备好了能混进江府的人手。 等打听到江修博今日准备出行,便让那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沾染了桐油的夹袍、使计让江修博穿上。 召溪县城就这么大,随便走走都会走到桐油铺子这边。 哪怕只是靠近几分呢?届时只需一把火将江修博点燃。事后上面来追查也只会查到他们准备好的理由。 比如江修博心系民生,前往桐油铺子查看时没留意沾上了桐油,又遇到了照明找寻丢失物什的火把。 会是一个完全的巧合。 再加上钱记和下人身上也都沾上了桐油,更能摆脱杀人的嫌疑。 到时为了不让外人胡说八道、有损江老大人致仕后横死的声誉,就算是上面下来调查的人,也会帮忙对外宣传说江修博是暴病而亡。 钱记就负责盯着此事,随时调动安排。 他在见到江修博真的往桐油铺子过来时,还心下暗喜。 却见铺子起了争执曝出了假秤砣之事,就恐坏事。 还好掌柜的机灵,立刻做出赔偿事宜压下了此事。 而江修博也爱惜羽毛,没有与掌柜的等一干下人计较。 却让钱记更加紧迫了行动的心思,不管是为财还是为了仕途。 不然江修博回手就把他们给收拾了怎么办? 今日一定要让江修博死!反正有费晦和太子兜底! 在见到江修博和那贱民孩子说过话后要往回走,钱记就立刻示意安排好的两名闲汉准备点火。 谁知却被那倒霉孩子发现了江修博身上的桐油! 钱记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恨不能将那倒霉孩子给大卸八块! 幸好江修博久历官场,并未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的话,甚至还误将那孩子给当成了强索的乞丐。 钱记这才放下心。 只是那件夹袍没有了。 钱记便朝两名闲汉打了眼色,那二人便转进作坊,通知使用了第二个备用计划。 就是现在这个! 钱记一步步将江修博引进通道…… 烧死江修博,再将罪名推到那个“因淘气撞翻油罐”、“爱玩火”的孩子身上,计划将更加完美! 也因此,对于那个孩子快速跑过来的行为,钱记并没有放在眼里。 ------------ 第七章:救人! 钱记正得意着,欣赏着,后退着,突然被什么给绊倒,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 而江修博也到底没有白活一辈子。 火起的那一瞬间,他就立刻甩脱大氅快步往前。 可长长的发尾还是扫到了火苗,起火的大氅落地后也引燃了地面的桐油。 风助火势、火助风威,一霎时点着了他的内袍袍摆! 不过这已经给护卫争取到了救援的时间! 护卫不顾火势,冲过来刷刷两刀砍断江修博的发尾和袍摆。 可江修博身上还有桐油、地面还有火势! 护卫已无法再靠近江修博,其自己身上也着起了火! 迎面一大篷沙子。 林焕赶到! 他在看到角门里出来个抱着大油罐的人时,心下便起了疑。 立刻用老大人宽敞的夹袍、跑向之前两个闲汉旁边的大沙堆,双手连刨装满沙,端着就又往通道跑。 果然,火起! 端兜着不方便,他揪起衣物包袱的口甩向背后。 此时再一甩,让沙子兜头罩向老大人和那名护卫,顺便一脚绊倒了钱记! 落地的沙子还在无形中、铺出了一条火势较小的通道。 林焕拉起老大人,指了指摔倒在地的钱记,就跑。 老大人立刻意领神会,踩着隔断火源的钱记就逃出了火场。 护卫身上的火势被沙子一窒后,也给他争取到了逃生的时间。 提气几个起跃间反超过他俩,跃出通道,一头攮进了沙堆,再迅速地来回翻滚。 三人都得救了。 江修博此时内心后悔不迭,很想好好感谢感谢这个孩子。 要不是这个孩子一直没有计较自己恶劣的态度,要不是这个孩子一直坚持着没有放弃…… 江修博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 只是这里真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一起走!” 他只来得及叮嘱这孩子一句,就被灭完火的护卫一把扛起,头也不回地朝江府跑去。 而林焕并没有跟着再跑。 眼见二人安全,林焕便匆忙对着二人的背影行了一礼,转身往西门跑。 箩筐和铜板自然是不能要了。 此时通道内也是一团乱。 钱记因为被踩得没能及时爬起,地上的火势漫延到了他的身上,他被烧着了。 吓得跳脚哇哇大叫、团团乱转。 那个下人和抱油罐的伙计,同样都身沾桐油,也不敢靠近钱记,只扬着嗓子喊人。 林焕路过正好看到这一幕,忽然又不怎么心疼自己的损失了。 他挑了挑眉毛,撒开脚丫子快快乐乐奔出西门,回家去了。 可怎么跟家里人解释呀?会不会吓到他们呀? 高兴之余,林焕的思路又不知不觉间全转到了这些方面。 以致进门之时一个没留神,撞到了院门的门框上…… 其实也不怨他。前世在母亲和祖母亡故后……院门被加宽了一些。 “在想什么呢?快进来,不嫌冷啊?” 祖母一见林焕回来,一身又是土又是啥的,头发也跟乱鸡窝似的,还丢了魂儿似的跟院门过不去。 连忙拄着拐迎上前来,一边拉着他转圈儿上下打量,一边碎碎叨叨。 却没有问一句他为什么是空手回来的,也没有问他的身上怎么会弄得这么脏。 林焕看着仍旧精神奕奕的祖母,鼻子一酸…… 抬起手按住鼻梁遮掩着,原地转圈,任由祖母打量。 此时听着那些前世、只觉聒噪不耐的碎叨声,心里酸涩之外,更多是暖暖的热流。 “奶,我不冷,您放心进屋,仔细被寒风给吹着呢。” 林焕等祖母打量完,忙把人给搀扶着就想往堂屋里去。 祖母却突然红了眼眶。 给林焕吓了一跳。 “奶,奶您怎么啦?” 莫非自己因为失而复得、不知轻重把奶奶给扶疼了? 他立刻松开双手,退后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孙儿啊,我的宝贝亲孙儿啊,终于知道关心奶奶了啊,懂事了啊……” 祖母却一手捂眼,一手拍打着他的肩膀,哭天抹泪。 林焕:“……” 他缓缓垂下脑袋,脚步再往前蹭蹭,方便奶奶继续拍打。 心里,羞愧难当,又酸涩难抑。 “奶奶,孙儿知错了,以后一定努力读书、用心做人,成为奶奶最大的骄傲!” 林焕双膝跪地,一头叩下,用力保证。 “好好好……奶奶相信你、相信我的好大孙儿!” 奶奶弯腰抱住他的脑袋,转瞬泪如雨下。 “娘啊,焕儿知错就改是好事儿呀,您别流泪了,当心再哭出个好歹来呢。” 正在灶屋里做饭的冯氏,听到二人的动静连忙在围裙上擦着手出来,见状忙劝。 老人家不易情绪过于激动呢。 “奶奶。” 林焕扶上了奶奶的另一边胳膊,轻身呼唤着提醒。 “奶没事儿,奶还年轻着呢。” 祖母回答着他,还甩掉了他和他阿娘的手,一脚将拐杖踢去旁边,大甩着两手,大步朝着堂屋走去。 冯氏抿唇偷笑,连忙跟上。 “是是是,娘您才四十四岁,还正值壮年呢,瞧这腿脚儿利索的哟。” 奶奶哈哈大笑。 林焕仰首望天,泪湿眼眶。 原来……原来所有的不幸,都只源于没有希望! 长辈们纵容着他,内心却承受着无比的煎熬。 曾经的他,到底是让他们有多绝望啊?! 谢谢老天爷,谢谢您,让我有了重新挽回这一切、给予家人们希望的好机会,谢谢! 晚饭,野菜粗糠糊糊…… 林焕怀着抱愧的心理,向家人承认了错误。 “还完束脩我就去卖油桐籽了,真的没有到处去玩。不过卖了的五十文钱,我、我跑回来的时候,给、给跑丢了,对不起……” 连箩筐都一起跑丢了? 像以前的他…… 林焕怕家人担心,不敢完全说出实情,又解释不出那五十文钱去了哪里,踌躇之下结结巴巴撒了个谎。 想着等拿到铺子的所有赔偿,可以给家人们一个惊喜。 但刚思及此…… 他猛然睁大双眼站起身来! 老大人生还,钱记的阴谋败露,如果钱记没被烧死?必然会气急败坏、先找自己这个破坏他计划的人算账! 不行,得赶紧让家人出去先躲躲! 反正他们规州府、尤其是召溪县的人,躲避外敌侵患已经习惯。 忽听院门外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一片火把晃动的火光。 院门也被敲响! “林大辉、林大辉你在家吗?” ------------ 第八章:感谢 喊的正是林焕父亲的名字。 林焕心惊肉跳,连忙就想捂住父亲已经张开的嘴。 没来得及…… “哎在家呢,有事吗?” 林大辉不明所以地看了眼突然隔桌扑过来、又因为个矮趴桌上了的儿子,口中答应着,用手指点了点他,瞪一眼,就起身出去开门。 林焕:“……” 爹您看不见我伸长的手啊? 哦,还好烫! 打翻的热糊糊烫到了他的胸口,烫得他只来得及哎哟一声。 被他冒失惊到的祖母和母亲,又心疼得来帮他处理,挡住了他想追父亲的脚步。 这都什么事儿啊! 院门开了! 一堆人手持火把、涌进了这个不大点儿的破旧院子。 林焕连忙将祖母和母亲护在身后,怒瞪向外,准备自己扛下所有的事情! 来的这阵仗,估计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寄希望于对方想找的只有自己,留家人一条活路。 火把晃动、光影变幻,视野不清。 林焕还是认出了打头的人。 村长?! 村长是个很和蔼的老头儿,早就知道林焕的不务正业,却也帮忙瞒着林家的长辈们,只一见到林焕就苦口婆心的劝。 直到劝得也对林焕彻底失望。 林焕重生后,也很感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村长。 此刻却见是老村长领了人找来家里,心里当真是百味杂陈。 而就在林焕胡思乱想之际。 开院门却被挤到门后的林大辉,已迎向了老村长。 “您这是?”林大辉问道。 不会是他家林焕又闯下什么大祸了吧? 却不等老村长开口,涌进来的村民们一边给林大辉让道儿,一边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你家林焕呢?快叫他出来!” 林大辉闻言顿时一惊,瞬间又垮塌下了双肩。 这是他家涣儿又闯什么祸事了吧?村民们这又是来要赔偿的吧? 瞧这阵仗得有多大的祸啊,家里就剩这个小破院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赔得起…… 林大辉的腰,在这一瞬间也佝偻了下去。 而村民们一见林大辉这副样子,不由有些失笑。 有人还踹了之前说话的那人一脚。 “哎瞧你这大嗓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把人家咋样了呢。” “就是就是,还是我温柔。林大哥啊,你家焕儿呢?” “……” 林焕这时才注意到、来的不是什么衙门的差役,而全是满桐村的乡亲。 这是? 他满心疑惑,但仍戒备地走了出来,脑子里也在想着:是不是自己以前闯的祸还没有赔完? 谁知老村长一见他,就笑容满面夸赞道:“好孩子,长进了。大家伙儿让我带着,谢谢你来了啊!” 林焕:“……???” 情绪忽起忽落间,他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大辉和母亲、妻子,听得也是一头雾水。 就听村民们又七嘴八舌地、说出了林焕在桐油铺子如何据理力争、如何摔秤揭穿扣秤,如何闹得大人物知晓并出面,为大家争回了损失赔偿等一系列的英勇事迹。 在村民们的心中就是认定:若不是林焕勇敢揭发,也根本就不会有大人物出面。 所以,一传十、十传百,何况当时卖桐油的人里就有满桐村的人,这不,自己村的先来感谢林焕来了。 林焕:“……” 完蛋了,这下可瞒不住了怎么办? 他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看看父亲,瞅瞅母亲,觑觑祖母。 被他看的人,也正目瞪口呆、心惊肉跳着。 齐齐瞪过来,似乎都在说:“你这孩子,怎么可以那么莽撞?!” 而村民们还在交口称赞,似乎今儿个要不把林焕给夸出朵花儿来,就对不起往日里对他的那些鄙夷似的。 “大辉啊,你有福了啊,瞧你家焕儿多聪慧?” “冯氏,你教出了个好儿子啊,多勇敢的呢。” “林家老太太,都说有人懂事晚,你家大孙子就是呢,以后您就擎等着享儿孙的福吧!” “……” 林焕深深地埋下头,脚趾头蜷缩着恨不能挖出个地洞来。 好尴尬……却又好、好激动。 想当初,他可是大家伙儿教育自家孩子的反面典型。 “不许跟林焕玩,那就是个败家子!” “你要不好好干活,以后就会长成林焕那副狗样子!” “……” 而现在呢? “哎呀瞧瞧你家焕儿长得多清秀、多英俊?” “冯氏,以后多让你家焕儿带带我家孩子啊,也能让我家孩子聪明着些啊?” “……” 夸得林家人红光满面,担心之余也为自家孩子骄傲起来。 夸得林焕脚趾头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都给人家孩子说得不好意思了。” 老村长轻轻甩了甩黑木拐杖,总算出声阻止了大家再纷说不休。 于是,不说了,村民们又纷纷拿出自家带来的感谢心意,往林家人的手里塞。 不是什么多贵重的,但每一颗蛋、每一把腌菜、每一斤粮食……都全是心意,最贵重的心意! 满桐村谁家不卖油桐籽啊? 今日去卖油桐籽的人正好领到了赔偿,那可足足有一两多的银子呢! 而还没有领到的,听说了此事后也就准备着明日去领。 不过先算了算自家能领到的,就压抑不住高兴的心情,先来感谢林焕了。 不会有人认为桐油铺子会耍赖,有那位大人物为他们做主呢! …… 而那位大人物呢? 江修博到底老成持重,并没有因为再次经历一回生死大劫就惊慌失措。 只是到底有被惊到,又被护卫扛得难受,一时说不出话。 勉强在护卫背上抬头,想喊上那个孩子一起先走。 却看见那孩子在向自己行礼后就跑开了,并没有丝毫跟过来寻求庇护保命、或是趁机讨要救命恩赏的意思。 江修博只觉老脸羞红。 人人为了利益、在暗里争抢得头破血流的朝堂啊,那个官官都会自保为上、再徐图算计他人的官场啊,熏黑了他,也熏瞎了他的双眼。 可笑他还想激励家乡百姓们勇于抗争的精神,却就没有好好地想一想:那样一个敢于当众揭发铺子恶行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会是个无赖泼皮乞丐?! 是他太自以为是对不住那个孩子。 羞煞、愧煞! 到底还是他居高已久,又过于自恃身份,更是戒备心太重,错过好心当成了歹意。 而却忽略了真正的歹意! 想到钱记,江修博转羞为怒、怒不可遏! 宦海沉浮,他还真的没有见过哪个官员、会亲自冒大不韪之生死,对高位官员动手杀害的! 这是狗胆包天,也是对他这个四品大员的轻视蔑视! 哼,以为他老了、辞官了、就不中用了是吗? ------------ 第九章:找麻烦 江修博一进府门就让护卫放下自己,缓过气来后,立刻下达命令。 “查那孩子是谁?将其与其家人全都接到江府来,务必全力保住他们的性命!” “立刻带上老夫信牌,去找规州府驻防军统领,命他带人捉拿钱氏满门、封锁桐油铺、拿下潘景安及召溪县衙门一干人等!” 这次,江修博也要冒个大不韪了! 那位统领也正好是他学生里的一位晚辈,不敢不将他的命令放在眼里。 而规州府的知府费晦,江修博就刻意避开了。 要拿下一位知府,江修博就算胆子再大,身为致仕官员也无法轻易办到。 那就交给陛下去办! 江修博发了狠,在下达完命令后,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就磨墨提笔,直接写了一封弹劾奏折,连夜让人送往了聚城。 …… 而另一边的钱府里。 此前。 因为桐油作坊里的下人多,得到及时救助万幸没被烧死的钱记,正疼得嗷嗷乱叫,也没忘了那个坏他好事、害得他这么凄惨的贱种杂碎! “查到那个小贱民没有?查到了还不快去?去把他、不,去把他全家都给老爷我抓来,割死、一刀刀割死他们,快去!” 钱记并没急着逃命。 他认为江修博一个孤单的致仕老头儿,就算是想要翻了这个召溪县的天,那也还得向上请旨。 潘景安和费晦绝不会坐视等死,还轮不着他跑。 而钱府的人一团慌乱,不知道该如何伺候自家老爷才好。 全县的大夫都被他们硬绑了来,可他们老爷的呼痛之声依旧高亢不减,还肆意发作着怒火。 两个身上也沾了桐油的下人被打杀了,还有一个丫环、三个妾室,被他嫌弃救护不及、照顾不周给下令拖出去杖毙了。 还有这帮啥也不是的大夫们! 钱记打死了人,还只觉不够。 他浑身如被刀割,那些大夫还在那儿研究药方! “把、把他们全、全拖下去,打死!” 钱记强撑着、声竭力嘶着再次下达了杀人的命令。 大夫们一听,顿时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之前就因畏惧而战战兢兢,为求保命再三思量,不敢贸然下药。 这下好了,命都保不住了,只能下跪恳求,还想解释一二。 钱记却不听,疯狂地催促下人把他们拖下去打杀。 在他觉得:只有听到别人更凄烈的惨叫声,自己的身上才会没有那么疼。 但是这一次,让他期待中的惨叫声却并没有传来。 钱记忍不住疑惑。 “砰!”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钱记张嘴就骂:“你们这些个……” “放肆!”一声充满威严的厉喝打断了他。 “召溪县县丞钱记,企图谋害四品致仕老臣,胆大包天!钱氏满门死罪难逃,给本将军全部拿下!” 钱记:“什、什么?” 还什么个屁啊?! 一个字都没问出口,就被人一把揪起来扔到了地上。 两名兵士撸起袖子走上前去…… 随即,钱记的求饶声和惨嚎声、彻底撕碎了夜的寂静。 而钱记盼望的潘县令? 在第一时间收到谋害计划失败的消息后,就卷上银票赶往了规州府城。 他想去规州府城找知府大人、寻求帮助与解决之法。 却在半道儿上就被一队兵士给结结实实堵上,抓了回来! 这队兵士那时正好接到命令、从规州府城出发要赶往召溪县。 正好领头的校尉,认识这位潘县令潘大人! 想当初要不是这位潘大人、因为他带队守城门之时、非要坚持勘校其身份,被其事后给暗中为了难,他也不会从六品将军变成个八品小校。 恨死潘景安了都。 那就好好招呼着吧? 便有一道惨嚎声,从省城方向,一路撕破着山林的寂静,响到了召溪县城。 …… 满桐村。 “哎呀,你们就别客气了,都收下嘛,反正你们家焕儿都帮我们争取回来那么多呢。等拿到手呀,我们再来给他买肉吃!” 林焕的家里,村民们和他的父母、祖母在推来拒去。 最后,因着老村长的这番话,林大辉才和妻子不好意思地收下谢礼,感激着一一送走了乡亲们,关好了院门。 做梦一样。 再看自家的焕哥儿,一时不知道是该先夸赞呢?还是该教训教训。 想想之前那几个当时在场的人、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林焕的英勇言行,林家人高兴过后就是提心吊胆。 这还是他家筷子倒了、都不愿意扶一下的败家小子吗? 可这些日来这小子的种种表现,的确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啊! 他们家的焕儿真的开窍了,心里又都有股子莫名的自豪感。 “那个,焕儿啊……”林大辉搓了搓脸,有些艰难地开口。 “不许你数落我的宝贝孙子!” 林大辉刚一张嘴,他的母亲就不愿意了。 一把将林焕拉到自己身后,反数落起了林大辉来。 “你想说我孙子啥?我孙子他大彻大悟、懂得做事做人了,你还想说他啥冲你老娘我来!” 林大辉哪敢啊? 只能冲自家老娘讪讪地笑了笑,就闭上嘴,去拾掇那些个还乱躺在地上的谢礼了。 冯氏见状,也不敢提醒林焕了,偷偷地抿唇也笑了笑,帮忙过去一块儿收拾。 有吃的了! 而堂屋里。 祖母拍着林焕的手,削瘦的老脸上,那些笑出来的褶皱都能夹得死蚊子,对他又是好一顿的夸赞。 然后,面色转为郑重,到底还是语重心长交代道: “焕儿啊,胳膊拧不过大腿,以后可千万别再干这种鸡蛋硬碰石头的事儿了啊。” “光是这么听听都快吓死奶奶了。以后可别再这么冲动了知道吗?” “奶奶不稀罕这些个谢礼,也不怕吃糠咽菜,奶奶只求一家人好好儿的你知道了不?” 林焕微红着眼眶,连连点头乖乖地认错。 “嗯,孙儿知道错了,奶奶,孙儿记住您说的话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半点儿没敢提村民们不知道的那些后续。 这要把奶奶吓出个好歹可怎么整? 但是…… 钱记真的找来要报复了怎么办?! 之前没来会是钱记忘记了?还是钱记被烧死了? 不管怎么样,不能抱着这种侥幸心理! “奶奶……” 林焕思来想去,看看天色,还是觉得不能再隐瞒下去,必须赶紧劝说家人们离开。 可刚张开嘴,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院门又被重重拍响。 林焕的心脏莫名抽紧一瞬。 只是想起之前紧张闹出来的笑话,不敢再胡乱阻拦。 这万一要是哪位乡亲落下了什么、或者是又赶来送谢礼的呢? ------------ 第十章:期盼 就看着父亲去打开了院门。 林焕一眼看到来人是……钱记的钱管家! 前世时,在父亲去服劳役的时候,有一次背着巨石,没有看到这位管家,就被其狠狠踹倒、狠狠鞭笞了一顿! 那时的林焕只是吓得哭,不知道还会不会被钱管家给找上门来。 直到数月后,父亲累亡,林焕清醒。 他在做流浪儿期间,无数次想亲手宰了虐待过自己父亲的狗官狗奴才们! 可惜没有机会。 而此时,林焕很清楚钱管家是来干什么的,后面带着那些如狼似虎的护院们是来干什么的?! “阿爹,快带着祖母和阿娘跑,快跑!” 林焕再不犹豫,大叫着就操起锄头冲了上去! 你们快跑,他们只是想要我的命,你们别再为我而死了! 林焕的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而打开院门的林大辉,也以为是哪位乡亲返了回来,一见是群手拿家伙什儿凶神恶煞之徒,一怔之后反应过来。 大眼一睁就想关上院门。 听到儿子的喊声,咬紧后槽牙用力关门、反吼:“你们快走!” 关不上。 对方有人一只脚伸了进来,还有几只手也推住了双扇门上。 林大辉反身抵住门,却见儿子举着锄头冲过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滚啊!” 小兔崽子逞什么英雄?夸你两句就要上天?刚才的保证都喂狗了吗?滚啊! 林焕怎么可能滚? 喂狗也不滚! 一锄头就照着那只伸进来的脚砸上去。 却砸了个空。 那只脚一缩,然后外面的几个人齐齐用力一推,本就没关紧的门再也挡不住,还反推得他父亲跌进了院子。 林焕眼见那些人就要闯进门来,不管不顾,乱挥着手里的锄头砸了上去。 却轻易就被人给一把抓住了锄柄。 那人奸笑道:“小兔崽子还敢逞凶?滚一边玩儿去吧!” 说着就一扔锄柄。 在林焕跟着锄柄歪斜了身体之际,那人又抬起一脚,踹向了他的腰胯。 “哎哟!” 那人伸过来的腿、忽被一根拐杖给重重敲中,敲得那人缩腿抱住就原地乱蹦。 口中恶骂不休:“老不死的,还嫌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被吓住也反应过来,见宝贝孙子有危险,非但没跑,反而也过来、及时给了那家伙一拐杖的林家祖母。 听到自己被骂,老脸一绷,拐杖怒指:“敢动我孙子,先从我这老太婆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时,冯氏也拎着把菜刀,怒目圆睁,站到了婆婆的身旁。 林大辉爬起来,见状更是急红了眼,冲上前抢过林焕手里的锄头,挡去母亲和妻儿的前面,一横锄柄。 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架势。 …… 而此前离开的那些村民们,三三两两还在议论着林焕的事情。 “以往只是听说有人开窍晚,或者一朝清醒成就大才的,没想到咱们村也出了个林焕,啧啧。” “哎你们说,林焕会不会成为我们村的第一个秀才啊?” “以前我可不敢想,现在嘛,我瞧着他那股劲劲儿的样子,觉得他能行!” “是不是他书读好了、也能带带我们家的孩子?” “哎呀,那咱们走出去是不是面儿上也特别有光?邻村出了个童生就牛气得不行,那以后咱们就用鼻孔看他们,哼!” “哈哈哈,想想都解气啊!” “嗐,要我说,你们也别想得这么美了。咱们村百年来连个童生都没有出过,还秀才?何况林家还有钱供他读书吗?” 一句唱衰的话、就把大家的兴头儿给浇灭了。 都知道读书能改变贫穷,可谁也没有那个魄力、去支持自家的孩子读书。 最初林家的做法,让村民们带上了极复杂的心思。 一是觉得他们家很傻,那田是能卖的吗?又觉得他们家还挺有毅力和远见的。 二是想着他们家要真的供出个读书人?那全村的日子都会好过一些吧。 毕竟读书做官了就会回馈家乡嘛,且有了免税田,自然会分给乡亲们去耕种。 三来就是想看看林家这么破釜沉舟的结果,如果真的能行、真的好处有那么大? 那他们也支持支持自家的孩子。 虽说同村的还有程家三小子也在读书,但是日日用功却像是用到了脚后跟上。 大家就全指望着林焕。 可后来,林焕出人意料、又意料之中的、成了个没出息的败家子,村民们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 依旧复杂。 而现在的林焕,一个大转变、就帮村民们争取到了应有的利益。不愧是从小被夸赞过的聪明孩子。 可是让他们重新看好的同时,又担忧起来。 谁又能保证林焕此番英勇、会不会只是脑袋被门给夹了? 学好十年,学坏一日。 一个人的心性、哪能那么容易就转变过来? 要是坚持不长久,还真的挺可惜的。 “行了,不管怎么样,孩子肯变好就是大好事儿一件。咱们还是要多支持支持林焕的。” 老村长一锤定音。“那些怪话儿以后能不说就别说了。” 万一再给孩子打击到了怎么办? 村民们纷纷点头,加快脚步朝自己家走去。 …… 却不知被他们期望着的林家,正在遭遇生死危机。 钱管家看着林大辉的架势,不屑地嗤了一声。 瞅瞅这几个老弱妇孺,忽然还觉得自己小题大作、带多了人手。 “上吧,不论死活,抓回去先。” 钱管家说着往后退开两步,好整以暇示意着护院们赶紧动手。 家里的老爷还等着看这家人的惨样子消疼呢。 钱管家是钱府的家生子,这个时候不好好表现更待何时? 如果办得漂亮,夫人身边那个水灵灵、雪白白的丫头就能归自己了。 钱管家已经在想像中蠢蠢欲动。 正面对着横锄怒目林大辉的护院,听令再不敢耽搁,扬起手中的棍子、就朝着林大辉的脑门砸下! “住手!” 突如其来一声大喝。 惊得这名护院的手就抖了一下。 被林大辉趁势躲开,再一锄头给推倒在地。 也惊了正浮想联翩的钱管家一跳。 这边厢正待闻声望去,那边厢就已捡起木棍、石头子劈头盖脸扔了过来! ------------ 第十一章:嚣张 原来是满桐村的村民们赶到了! 此前他们正往家走呢,就听到一群人进了村,去到了林家的院门前。 黑灯瞎火的隔远了也看不清那些是什么人,还猜测是不是邻村的人也来感谢林焕了。 直到林家的院门打开,内里的光线透出,映照出那些人不一样的穿着和手上的家伙什儿,再听到林家人的怒吼和那些人的恶骂。 这才醒悟找麻烦的来了! 那怎么能行?欺负到他们满桐村的头上来了?! 现在的林焕,他日或许就是他们满桐村的骄傲,必须保护! 百姓们除了怕穷和怕官,其它的什么都不怕! 掉头就都冲回来。 一见那些歹人还要杀人,离得近的就加快两步,离得远的眼看来不及,捡起地上的杂物就先砸了过去。 老村长顾不上喘气就大喝出声。 “敢到我们满桐村来欺负人,打死他们!” 亲朋来了有好菜,豺狼来了有锄头! 村民们抄家伙,之前没来的听到这大动静儿也来了,呼呼啦啦就要收拾犲狼。 这阵仗吓了钱管家等人一大跳,眼见飞石飞棍飞砖的就砸了来,顿时抱头鼠蹿。 蹿不走、被围了! 钱管家缩在地上,护院们拼着挨打保护着他,他才有空大喊出声。 “我们家老爷是县丞钱大人,你们再敢动手,统统把你们抓进大狱!” 官府的人? 村民们一瞬间齐齐怔神,举着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那可是更胜虎豹豺狼的所在! 这官司谁都吃不起,赶紧就收回手。 不过没退,只都挡去了林家的院门前,把也冲出来的林家人给挡了回去。 老村长喘匀了气,站去头里。 对着重新又站起来耀武扬威的钱管家道:“拿出你们的身份凭证来!” 你们一没穿官袍,二没出示任何凭证,凭什么你们说是官府的就是官府的?凭什么张口就要把我们全都抓走? 老村长头脑很清醒。 虽然心里相信这些就是钱府的下人,不然哪能如此嚣张? 但下人和衙差还是区别的,何况乡亲们人多力量大。 钱管家拿不出凭证。 他个下人连张卖身契都在主子那儿,能拿得出什么来? 那拿不出来就要退缩吗?怎么可能! 也不看看他的主子是谁! 钱管家一手叉腰,一手掀开外袍扇了扇。 瞪着老村长道:“看看老子们身上穿的,是你们这伙儿贱民穿得起的吗?不知道这就是身份吗?再不让开,别怪刀枪无眼!” 国朝等级森严,甚至细致到穿衣的样式、布料、帽子、鞋子等等,都有不同等级的不同划分。 士农工商。 即便是富甲一方的大商户,也不能穿着丝绸到处走。即便是小小县丞府里的下人,也能穿着粗绸细布横着爬。 这个,的确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同时也是在主子的庇护下,可以肆意伤人的最好证明。 老村长看着这伙人手里的长刀长枪,犹豫了起来。 虽然说他们人多力量大,但明显对方也并非善茬。 真要打起来,万一有村民受伤,医治的费用就会是个大麻烦。 到时让林家人出吗?怎么可能出得起啊? 让自行负担?算了吧。 趁着现在双方都还没有出事,老村长思忖一息过后,让了步。 “你们滚吧,要抓人,让衙差带手令来!” “呵,你们这帮子贱民算个屁!今儿不让老子们带走林家的人,你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钱管家一见老村长识货懂轻重,顿时又嚣张起来,大摇大摆走到挡路的村民们面前。 用手挨个儿指着他们的鼻子喝斥:“你、你、你,都给老子让开!老子可记住你们的脸了!” 村民们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兵器,想着…… 民跟官,真的斗不起。 医药费,也是真的很贵。 而且躺下了,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动力,会耽误很多的事情。 林焕帮他们挣回的只是一点儿小钱,这他们再要莽撞损失将会更大。 且以前的林焕那样……他们也实在没法一下子就对其有多大的信心来。 想了很多,复杂得不行。 但,没有让开! 桐油铺子的事情上,若不是他们一忍再忍,也不会最终让林焕个孩子顶在了前头。 若是这次他们再让开,以后还要怎么做人? 不让、不能让! 看得林焕感动满怀,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本来对于乡亲们会来送谢礼就挺意外的。 这更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小子何等何能啊?! 乡亲们要因为他而受了伤,他又要如何自处? 林焕拉回祖母,挡住父母,自己站了出去。 “事情是我做下的,我跟你们回去。” 没想到,钱管家还真的是忘了刚才挨的打,态度更加嚣张。 “林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光抓这么个小屁娃娃有什么用?! “上!死活不论!” 眼见再无退路,林焕默默捡起了地上的石头,握紧。 林家人也只能准备再次生死一搏。 村民们操紧了手中的家伙什儿,老村长赞许地看了大家一眼,瞪向了钱管家!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这箭在弦上的紧张时刻! 一队兵士仿佛从天而降一般,骑着奔马疾驰而到。 村民们一看真的就官兵前来抓人,互相对视,有些无措,但依旧没有后退半步! 林焕心下微动,再上前一步,心中有些猜测却不敢肯定。 钱管家则得意洋洋的叉腰哈哈大笑。 心道:这是自家主子聪慧,已猜到村民们会多管闲事,所以紧急派兵来支持了,是吧是吧? 来得好哇! “让你们这些贱民敢阻拦老子,这下你们一个都别想跑得了了!” 村民们的脸色稍稍发了白,十指却攥得更紧。 大不了拼了! 老村长的身体止不住晃了晃。 完了完了,满桐村要毁在自己的手里了…… 欲哭无泪。 颤微微的脚步,向前了两步。 “吁!” 战马齐齐奔至,齐齐被勒停,长嘶而立,气势惊人。 钱管家就更得意。 却听马上领头之人一声厉喝:“带走!” 钱管家笑得见牙不见眼,还往旁边让了让。 动用了官兵,这个功劳他可不敢抢了。 兵士们听令,齐齐翻身下马,拔刀出鞘,刀指…… 钱府中人! “蹲下!胆敢妄动,格杀勿论!” 钱管家笑得更大声了,点着林家人大笑道:“指那边,你们的刀尖该指着那边,那四个才是我们要抓走的人。” 心道:果然当兵的都是莽夫啊,这也能认错人?那手里举着的火把都是吃醋的吗?这都看不清自己身上的穿着吗? ------------ 第十二章:打死你! “砰!” 正在心里腹诽这些兵士的钱管家,就被带头的校尉一记窝心脚给踢飞了出去。 疼得他惨嚎一声变成了滚地葫芦。 差点儿砸中了两位村民,还好那二人闪的快,然后在震惊中偷笑。 甭管这些兵士是来干什么的,看到这狗仗人势的管家倒霉,就先乐一乐好了?忍不住啊! “钱记谋害致仕老臣,已被打入死牢!钱府满门抄斩,带回去!” 校尉踹完人就气势万千的再次下令。 这是为了安抚乡民们的情绪,让他们不用再担心事后被报复。 村民们顿时长松一口气,腰杆嗖地一下全挺直了! 钱府来人吓呆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还没等他们做何反应,就被兵士们给一一踹翻,五花大绑。 之前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狼狈,钱管家也不知是震惊还是疼痛,张大了嘴愣是发不出声音。 什么兵器在面对兵士们的时候,都不管用了。 老村长眼珠转了转,对着校尉拱手问道:“这位将军,这些歹人企图祸害我们满桐村,请问……?” 校尉挑高了眉毛看向老村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就对着兵士们侧掌摆了摆道:“把人捆结实了就先站一边儿去。” 老村长顿时笑出了一口残牙。 然后亲自抄起手中黑漆漆的拐杖,照着被倒攒四肢、像捆猪一样捆起来的钱管家后背砸去。 “打,打死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打死你们这些吃人饭不干人事儿的!” 老村长这一带头,村民们笑着呼呼啦啦就上了,一时间拳打脚踢、棍棒乱飞。 打得钱府来人哭爹喊娘、裤裆尽湿;打得钱管家痛不欲生、惨嚎求饶。 “别打、别打了,我们赔钱,我们给你们银子。” 赔钱? 赔命吧你! 林焕抬脚就照着钱管家的脸使劲儿踹去! 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复仇的机会能来得如此之快! 直到打累,直到曾经的痛恨逐渐减褪,林焕才停下手脚。 在这些狗奴才们的惨嚎声中,喘了两口粗气,走回到领兵校尉的面前,认真作揖行礼道谢。 “多谢将军及时带兵解救吾等,草民一家感激不尽。” “跟我们走吧。” 校尉何等眼力?听他这么一副读书人的口吻,再打眼一扫紧跟在他身后护犊子的林家人,便道明了第二个来意。 就是将林家人安然无恙地、全部带去县城江府。 校尉的语气比较客气。 只是他们当兵的说话到底没有那么委婉,一张口还是把林家人给吓了一跳。 怎么又是带走啊? 救星怎么又成灾难了啊? 唯有林焕听出分明,心里顿时确定了是怎么回事。 他摇了摇头,拒绝道:“恶人已除,我家上下已安全无虞,不敢深夜麻烦了将军,更不敢随意叨扰了老大人。明日一早,小民会去面谢老大人。” 校尉想了想,再看了眼还挺团结的村民们,点了点头。 及见钱府众人已被打得有进气没出气,便一挥手下令道:“撤!” 兵士们这才上前挡开村民们,拎起钱府众人扔到马背上。 上马,齐整整离开。 如风般来、如风般去,干脆利落。 看得林焕心下感慨又疑惑。 前世,他听说陛下大力支持发掘人才,鼓励全民科举。 但,边关一直在与敌作战,却屡战屡败、很是无能。 召溪县处于西南边隘、与规州府的相连之地,三年五载的总是会受到战火的屠戮。 这才导致百姓们税赋加重、日子贫困、人心惶惶,对军队的信心一减再减。 可如今看来? 这些兵士明明都很是训练有素、强实干练的样子。 相信他们要是对敌作战的话,也一定是十分的英勇和敢打敢拼。 那为什么总是守不住城池呢? 林焕疑惑不解。 感觉这些事情的背后,就像个深深的黑暗漩涡。 这跟让他对自己读书科举、入仕为官的决心更增加了一层。 想要解开这些谜题,就得先弄清楚谜面。 就冲着这些兵士们今晚对他一家人的救命之恩,他也不想让他们背负上那样不堪的名声和罪名。 甭管这些兵士是不是因为老大人的命令来的。 因为如果他们无心执行、或但凡拖沓执行那么一会会儿的功夫,自家人也死无葬身之地了。 别说到时这些兵士回去给老大人交不了差?随意一句来晚了就能解释得过去。 而林焕分明就有看清:那些马匹的身上,在这秋冬的夜晚,都在火把下有微微反光。 那是汗绩。 且马儿们的鼻息也很重。 说明兵士们来得很急,赶的路还不近。 从府城一路急驰而来的吧? 老大人也有心了。 而林家人则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老大人? 在一一感谢、和送走兴高彩烈、扬眉吐气的乡亲们之后,林家人就重新关上院门问起了林焕。 虽然他们在一波三折中捡回了一条命,但仍心有余悸。 却在发现林焕还有所隐瞒的时候,更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总不能莫名承人恩惠、却不知道个所以然吧? 林焕情知再也无法遮掩得过,只能垂着脑袋,长话短说、惊险跳过的做了老实交代。 “是焕儿无意中发现老大人身上沾有桐油……” “……还好老大人身边的护卫本领高强,并没让儿子有机会多做些什么,就扔了沙子,然后就跟着跑了……” 林家人听着林焕弱弱的解释,看着他有些惭愧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心里也是好一顿子纠结。 就算林焕再说得轻描淡写,他们听着也是心惊肉跳。 “儿啊,你的胆子怎么会这么大的呢?”母亲先战战兢兢地问出口。 林焕只觉头皮发紧,讷讷地开口道:“儿子自小淘气嘛,当时也没想太多……” 这话倒是让林家人的心都安了下来。 想想他岂止是淘气啊?那胆子大得都快没了边儿,为此闯的祸事还少了吗? 不过这一次……夸赞他英勇聪慧? 算了吧,这要一夸,下次指不定还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林大辉长叹一声:“多亏了那位老大人,他自己个儿差点就被大火给烧死,还第一时间顾着救咱们,难得的好官儿啊!” 他们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哪位官员会在意平民们生死的。 “是,儿子也没有想到……”林焕老老实实承认道。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老大人、会安排人来救自己及家人。 他原本想的是:老大人在脱险后,应该会上奏折弹劾钱记和潘县令。 毕竟老大人致仕了,又是才回乡,要人没人、要权没权,应该会先按捺着。 幸好老大人到底思虑周全! 只是……自己该如何还报老大人的这份回护之情呢? 而林大群则再次和妻子去整理村民们送来的谢礼。 “咱家终于有吃的了……” 冯氏再次小小声念叨,有点儿泪湿了眼眶。 林大群不舍地摸了摸那些鸡蛋,含含糊糊嗯了声,按按鼻子小声回应。 “一共有二十二个,留两个给母亲和焕儿,其它的,明日让焕儿给老大人送去吧?” 说着,到底还是多拿出了一个,“你也吃一个。” 冯氏轻轻摇头,把那个鸡蛋又放了回去。“我不碍事的,凑个整数儿吧,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弃。” “那再把这些干菜加上。” 林大群接口,“这些干菜晒得真好,拿去给他们有钱人家和肉烧在一起,会很香的。” 冯氏点头,手上动作轻柔,再将那些干菜根根拢好。 只是眼泪不知不觉间落下来:“焕儿胆子太大了……” 林大群沉默下来。 ------------ 第十三章:有吃的了 林焕揉着鼻子,凑过去给父母一起帮忙。 祖母跟在他身后碎碎念着。 “焕儿啊,你可别居功自傲,更别以恩挟人啊?你只是帮了人家小小的一个忙而已,人家却救了咱们一家人,明日你去好好谢谢人家啊?” 林焕忙不迭地点头,乖巧无比。 父亲抹了把憨实的脸,看看他,也追着叮嘱。 “其实嘛,应该咱们都去谢谢那位老大人的。只是咱们也都没读过书嘛,怕不会说话反而讨了人家的嫌弃就不好了?” “你去了记得多说一些好话哦?别让人觉得咱家失了礼数。咱们穷归穷,也是讲道理懂分寸的嘛。” 林焕再用力点头。 母亲看着他,皱着秀眉,也交代。 “有钱有势的不喜欢欠下人情吧?他要感谢你什么呀,你少挑些儿不那么贵重的物什就行了哈。” “也算是与对方两清了。咱们攀不起那样的贵人,人家给点儿啥、咱们家拆了房子都不够还的,就两清吧?” “两清后也不会再事事指望着人家了,也不用给人家添麻烦了。” 林焕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 而江修博,在忙碌应对和思考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时,当晚就收到了下面人打探来的关于林家人的消息。 “……林焕此前顽劣不堪,倒是十几日前,听说小病了一场?之后就仿佛转了心性。” “每日卯时就出门跑步背书,再不淘玩,令人刮目相看。只是常常发呆,不知何故。” 江修博听完后稍稍有些吃惊。 原来那个林焕以前是那般的不堪吗? 也难怪自己会看走眼了吧? 现在浪子回头,嗯……那就送对方全套的四书五经、再加两套文房四宝吧。 江修博了解贫困之人读书有多不易。 书籍昂贵,笔墨纸不仅昂贵、消耗量还不小。 在私塾读书之时,贫困之人连必学的四书五经都没有。 通常都是一边听夫子念诵,一边抄录,或找同窗的书籍来誊抄。 总之很是艰难。 所以这类书册,江修博在回乡时带回来了十套,为的就是想鼓励家乡贫困的孩子们读书。 如今的朝堂上,无论有多重文轻武,文臣之中仍然没有一个是贫寒出身。 这对于国朝的长久发展并无益处。 想着那些,江修博的念头又一转…… 要不要收下那个孩子为学生呢? 那孩子坚持不放弃的品格很是难能可贵啊。 可自己已经老迈,还能教授那孩子几年学业呢? 且自己在朝中得罪下过不少人,此次直接拿下潘景安和钱记,再弹劾了规州府知府,等于和太子掀了桌子。 自家的两个儿子还在朝中,虽然官位不高,但可能也会因此处境艰难。 对那孩子今后的科举入仕之路,弊大于利了。 江修博纠结不定,睡得也并不安稳。 次日一早醒来,正在用早饭,就听门房报说:“林焕求见。” 江修博搁下了筷箸,靠进了椅背,让下人请林焕进来。 颌下的胡子翘了翘。 这孩子是来讨赏的吧?还挺沉不住气的啊? 不过,能早些把这个人情还了,江修博也没意见。 只在心里又把准备好给这孩子的谢礼、减去了文房四宝。 却见这孩子进来时,挑了副担子。里面装满了各类的农货产品。 这是……给自己送礼来了? 江修博并没有把保护林家人当成施恩。 林焕因他而担上祸事,那为对方解决一二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昨晚收到校尉回报时,他还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及时想到,否则当真是报恩无门、大损声誉了。 所以一直琢磨着该如何送礼、给林家的人压压惊吓。 却不料林焕反而先送来了礼物? 这…… 江修博颌下的胡子翘得更高。 林焕则稳步进门,只抬眼看了下老大人,便放下担子,再上前行至堂中,离五尺之距,揖手行礼拜见, ”老大人安好。“ 再紧跟着就直接道明了来意。 “家中长辈唯恐失礼冲撞了老大人,特遣晚生一人前来拜谢老大人的救命之恩。只是无贵重的谢礼,只能图他日还报,还望老大人宽量海涵。” 说完,林焕揖手,深施一礼。 “起来吧。” 江修博唤了起,并未多言。 他有听出这孩子话里的几层意思。 一是在解释林家长辈们的想法和做法; 二是在说林家家贫,实在拿不出什么贵重的礼物来。却偏偏没提那个穷字。 这是在避免引发同情。 三就是在试探。试探他会不会给林家一个、他日还报的机会。 最后行的这个礼,是真心诚意在感谢。 不对,猜错了最后一层意思。 林焕似乎不想再和自己这个致仕的老家伙有什么牵扯了! 之所以会这么说……看来是有所图,又担心惹自己生气,因此在用这话试探吧? 厉害啊!这才晃晃荡荡读了几年书、思虑竟然就如此周全? 江修博缓缓笑了起来,看着站在堂中虽显瘦弱、却格外精神、眼神有光的孩子,缓缓道:“坐吧。” 林焕谢过坐,去到下首处的椅中,坐了半个屁股,微侧身对着老大人。 没有东张西望,更没有对这正厅里的一应贵重物什打量问询。 有位很福态的管家样老伯奉了茶点上来,林焕起身谢了后接过,再放到小几之上,才重新坐下。 没有表现出平民见到权贵会有的忐忑和紧张。 一应分寸都恰到好处,既不失礼,也不卑微。 看得江修博心下微微点头。 也没让茶,抖了抖袍摆换了个坐姿,再出声道:“你与老夫也算有救命之恩,老夫出手回护你家人一二本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样吧,不如由你自己来说说,你想要老夫帮助你什么?” 银钱、财帛、田地、书籍、指点…… 都可以提,甚至还可以提出让你的父亲进衙门做些杂事。 或者减免你家每年的劳役问题,我都可以为你解决。 当然,这其中也有个量的问题。 如果林焕狮子大开口想借此一飞冲天,那江修博就得好好斟酌一二了。 林焕来的一路上就在思忖。 他从来没有和官老爷们打过正式的交道,甚至,作为流浪儿,更随时担心被官府清扫。 在他的印象当中,只有那些人的阴狠毒辣和翻脸无情。 别提什么有恩无恩。 那些东西只看对方愿不愿意记而已。 面对双方之间实力的巨大差距,对方真要不认,他也无可奈何。 所以何必太当回事?还免了自己万一心有不甘。 而且一旦翻脸,来个升米恩斗米仇,把他一家人灭口了怎么办? ------------ 第十四章:学识无价 前世林焕可是知道有这样的一件事情。 金桐村有个人在州府救了个官员的孩子,结果次日就被销了户,满门上下无一生还。 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都猜测大概是:那位姓高的官员不喜欢自家尊贵的孩子被个贱民所救,又担心被个贱民攀附,就干脆杀人灭口了。 这种事当真是屡见不鲜。 当然江老大人不是那样的坏官,可林焕也不想让人以为自己借机起了攀附之心。 不求恩也总得求个不被嫌恶吧? 所以听完老大人的问话,林焕起身揖手,认真回道。 “晚辈此来只为感谢老大人您的回护之情,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望老大人莫要嫌弃了才是。” 殊不知…… 这给江修博整不会了。 敢情自己思来虑去、竟然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一旁侍立着的江府老管家江柏,听得也是心下诧异。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实诚的人呢?还是个孩子? 又偷眼觑向自家老太爷,突然心里好想笑,连忙偏过头去看墙壁。 江修博稀疏的胡须微微抖了抖,端起茶盏,徐徐吹着水面的浮沫。 缓缓出声道:“老夫自诩自己这条老命,还是很值钱的喔?” 江修博微微调侃着。 我堂堂四品致仕被你救了命,斟酌思虑了一夜如何给你谢礼。 你却非但不要,还反而送给了我谢礼?啧! 给林焕听得怔了怔。 眼珠微转,揖手作答:“老大人此言甚重,晚辈担当不起。原是晚辈顾虑深重,辜负了老大人的美意。” “长者赐,不敢辞,晚辈斗胆,向老大人求恳四书五经全套,如此足矣。” 既然老大人都那么说了,那他就要,要书! 全套的四书五经有几十本,每本的价格至少都在一两银子往上。 他要得很大胆了。 而江修博听完,脑中则是俩字:没了? 心下有些诧异,忍不住抬目望了过去。 “还有吗?” 江修博说着下巴点了点,示意林焕继续往下提。 林焕恭谨地回答:“已是难言之请。” 却不知道这让江修博的诧异再次加深。 自己都给了这小子台阶了,这小子愣是只踩上来了一步? 江修博慢饮一口茶水后搁下茶盏,双手撑在膝盖上,看向林焕。 徐徐出声提醒他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不必害怕,想要什么,一并儿都说了吧。” 林焕闻言,小心脏忍不住噗通通多跳了两下。 书房内飘散着古朴厚重的气息,书架上摆满的经史子集等等,似乎都在透着墨香。 阳光正透过窗棂洒入,令人只觉静谧而温暖。 林焕感受不到任何一丝危险或者是不安。 心下突然有了小小的雀跃。 大胆回答:“那晚辈再次厚颜,请老大人赠赏晚辈相应的集注或释义集册。” 有了这些再加上书籍,他就能学得很好! 同时也是在表明:书册有价、学识无价。 您的命,无价! 而江修博却只感觉自己有些无言以对。 在再三确定这孩子真的再无要求了之后,他缓缓地重新靠回椅背,心下有些哭笑不得。 到底还是自己过于自恃身份、看轻了面前这个年仅九岁的乡村孩童啊。 人家是很有底线很有原则的! 自己觉得人家要得轻贱了、是没有看重这救命之恩的价值。 而人家却正是因为看重,才没有用什么财帛之类的价值来衡量轻重! 原来是自己轻贱了自己才对啊! 老脸莫名有点儿烧得慌。 同时江修博也才意识到,自己脱离底层似乎太久了…… 如果不能改变对农村人的看法,想要为百姓们办点儿实事?那是不可能的。 并不是穷,就一定没有君子的品格! 江修博很欣赏这孩子! 胆大不失谨慎、聪慧不失分寸,不卑不亢、目标明确、进退有据,很好! “这样吧,” 江修博坐正身子,正视向林焕,出声说道:“应你所请,许你四书五经、以及各一本相应的注释集册。” “另外,老夫再赠送你纹银百两,再加十匹布帛、二十石米粮、文房四宝一套,你可满意?” 这谢礼,不可谓不重! 听得林焕再次怔了怔。 心道:“您还真硬给啊?” 而一旁默默伺立的江柏,此时都忍不住看了林焕一眼。 心道:这小子可以啊,不焦躁不贪婪,什么都不要,却换来了大大的回报。 他家老太爷是什么人? 那是常在陛下面前走动的人!轻轻一言都有可能决定他人命运的人! 明显对这小子很是欣赏了啊,并没有说恩怨就此了清了,那就是还有后续照顾的意思。 算这小子捡着了! 赶紧行礼谢恩吧?还傻杵在那儿干嘛呢? 这是高兴傻了吧? 林焕确实高兴,这些都是意外之喜,且能一举解决他目前最困难的所有问题! 可他没有傻。 孟子有云:【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意思是人要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作为。 他揖手拒绝道:“多谢老大人恩赏,但晚生只渴求书籍方面的所需,其余的……多谢老大人好意,晚生受之有愧、愧不敢当。” 林焕相信:只要自己把书读好了,那些财帛之物,都不会成为问题。 他自己能解决的! 却把一旁的江柏、给听得下巴都好悬掉了。 这是拒绝了的意思? 这小子的脑袋被门给夹了吧?想什么呢在?! “再给你加一套县里的二进宅院,也方便你读书学习,就这么定了吧。” 江修博摆摆手,又增加了奖赏。 他是越看这孩子越满意啊! 虽然与自己的一来一往之间,看起来仍显得有些稚嫩,也显得有点儿过于谨慎,可这才是个九岁的农村孩子啊! 如此年纪,拥有如此的心性品质、从容态度和坚定精神,已是他平生仅见。 比自家那个不长进的大孙子强得多了。 远在聚城和一帮纨绔溜鸟的江怀,狠狠打了个喷嚏,莫名其妙…… 江修博遂直接就下了断语:“跟江老管家去领,他日学识上若有不懂之处,可以来询问老夫。” 这就是拐弯抹角当他林焕是学生的意思了。 江柏的下巴彻底掉了。 越看这小子越觉得……其就是走了狗屎运! 能得他家老太爷一句指点?那未来岂不就等于坦途一条? 多少人花费重金和心思、求都求不来的啊。 ------------ 第十五章:正当大方 林焕推拒不得了…… 遂高兴地行礼谢过,就去跟江管家领取书册那些。 倒是看得江修博好笑又欣慰。 这小子,给银子宅子不见有多高兴,能得自己一句指点才终于露出了笑颜。 这是也有看重自己的意思? 嘿,谁稀罕他个臭小子的看重?! 江修博靠进椅背,捻起块点心放进嘴里。 很甜,身心愉悦。 就是不知道那小子自己学习的话能学成什么样子? 是不是也能坚持不放弃呢? 会不会常常来烦自己问些启蒙类的问题呢? 想到那种烦……突然又有点儿后悔了怎么办? 而林焕的确是因为能得到提点而意外惊喜。 不过他想先把以前丢掉的知识捡起来,再努力多学一些。 他希望当有机会问到老大人的时候,会是有针对性的有的放矢。 思量着这些事情,林焕站去了肉摊前。 眼泪不争气的从嘴角流出来…… 买买买,这次他要请客,而且光明正大。 在江家下人的帮助下,一辆板车、十几副盖有大红绸的箱笼,格外扎眼地进了满桐村。 板车上,拉着一条条切好的肉。 老大人回馈恩情这个好名声,林焕必须要宣扬宣扬。 他留了两匹上等布帛给家里人做新衣裳,再用一匹上等的换了六匹的细布。 剩余的七匹卖掉换成了十四两银子。 用了三两,正正当当豪气地买了一头猪,回来分给乡亲们,感谢他们相帮的情谊,也让大家伙儿都高兴高兴。 当然也没跟大伙儿说是他救了老大人。 只说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大起胆子帮上了点儿老大人的小忙,老大人又觉得他读书不错,所以才为了激励他读书,送了这么多贵重的礼。 给乡亲们都听得震惊了! “哎哟,焕哥儿这是有大出息了啊?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哇,书!这么多的书!还有布、还有精米!这么多……哇……” “焕哥儿这是要努力读书了吧?嗯嗯嗯,真好,要坚持住啊!” “那位老大人可真是少有的好官员啊,可算让焕哥儿给遇着了!” 找不到下巴的震惊、感慨和鼓励之声、如起伏的麦浪一浪高过一浪。 “什、什么?这肉……给我家的?真的?” “嗨呀,焕哥儿,这、这多不好意思,那、那我收下了?” “焕哥儿真棒,谢谢你,也谢谢老大人啊!” “要是我家的孩子也能这么有出息就好了……” “切,你这叫什么话?你能让你们家孩子有那么大胆子、敢帮老大人的忙?就是你们自己也没有吧?” 一句话,给大家卡噎在了那儿。 是啊,换了是谁在面对那种大官有为难的时候、会允许自家的孩子冲上去呢? 焕哥儿,勇! 焕哥儿了不起! 一浪一浪的夸赞声又涌回来,一张张灿烂无比的笑脸上,是一句句搜肚刮肠拼凑出来的真诚赞扬之声。 以往被他们鄙夷和唾弃的林焕,此时在所有人的眼中,灿灿发光。 连那瘦弱的小身板,似乎都显得高大了起来。 林家出了这么个好儿郎,当真令人羡慕得紧啊! 林焕一直乖巧地协助着祖母帮忙分肉给乡亲们,耳听众人越夸越热烈,高兴之余,突然有些儿难过…… 将分肉之事交给母亲接手,林焕悄悄躲进了房屋,挨着墙角蹲下来,捂住脸,无声地流下泪来。 原来他与前世之间,真的就差了一个转身而已! 时间悄悄过去,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林焕抹掉眼泪站起身,又缓缓笑开。 闻着锅里的肉香,他摸摸那些书、摸摸文房四宝,忍不住捧书看了起来。 果如书中所言:唯有学到的不会辜负你。 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相关的记忆便逐渐清晰起来,且越来越清晰。 闭上眼睛,他背诵出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林焕的手指也忍不住跟着蠢蠢欲动。 一边虚虚描绘着字体,一边就打开了文房四宝…… 当提起笔、在润滑光洁的白纸上写下第一笔的那一刻,他又差点儿激动得落下眼泪。 得之,不易,当惜之。 “行啦,快洗洗手来用饭!” 正沉醉间,听到阿娘的招呼,林焕才依依不舍搁下笔,小心翼翼洗干净,收好。 再看看自己写出来的字迹…… 撅着嘴出去饭桌前,感觉那些白米饭和颤微微的大肉块,都没有期待中的那么香了。 家里人也没有忙忙着动筷。 对于忽然而来如此大的变化,他们也有些如坠梦中一般。 林大辉看见儿子眼里坚毅的光,这才将心踏踏实实放回了肚子里。挟了块肉给儿子,然后跟母亲商量道。 “那咱们过完年再搬家吧?现在就急急的搬容易惹人笑话,当咱们骨子里没有三两重似的!明日开始把该归置的归置归置?” 说着,林大辉又咽下去了后半截儿话。“反正咱们在村里也没田地了……” “行,一些太破旧的就不拿了……” 林祖母说了半截儿话也没能完全说下去。 这个家里还有些啥啊? 想想即便是要搬家,也几乎没什么可搬的了。 破旧家俱物什和衣裳那些,自然是不能要了,那可是县城里,不然给焕哥儿丢人了怎么办? “就先简单收拾下吧?到时去了县里看缺了什么再置办!” 祖母说着,又转头对他的父母言道:“咱们不能全都依赖于老大人。进了县里,你俩就把磨豆腐的功夫再捡起来,咱们卖豆腐,记在冯氏的名下。” 不管是铺、摊还是货担,记在女方的名下,就不会被登记为商户,妥妥的。 父母用力在点头。 林焕听着这一切,嘴里嚼着肉,感觉到口中溢开的香糯之气,体会到肠胃都似乎在满足的喟叹。 脑中开始思量起如何抓紧时间,好在明年三月就下场参加县试的事情。 他要挣更多的银子,把家里为自己卖掉的那些田地,买回来! 而他们这边吃肉正香,老村长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 第十六章:带带 满桐村不大,四十几户人家,此时家家户户都冒出了炊烟,肉味儿飘荡在全村。 林焕送的肉,大家很给面子的就做上了,或多或少都得吃一口儿。 老村长家自然也不例外。 这不,才刚出锅,他的两个小孙孙就给惦记上了。扒在桌边上,就能看到个碗底,也使劲噏动着小鼻子闻闻味儿。 老村长正要给他俩一人挟一筷子,就听到院门被敲响。 老妻开门放了人进来,老村长抬眼一看,就站了起身,笑着迎了上去。 “马老弟,你怎么在这当口儿带着孩子过来了?” 来人是隔壁喜桐村的村长马富贵,和他家的长子马光祖。 要是林焕在这儿,一定就能认得出:马光祖正是林焕前世羡慕过的那个书呆子! 此时天色已晚,日头都快坠到地平线下,又正是晚饭之际,怎么这时候来窜门子了? 老村长估摸着:这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嗐,瞧我这急的,也没注意个时辰,牛老哥不会见怪吧?” 肥肥胖胖的马富贵听到招呼,似乎这才想起来的不是时候,赶紧解释两句,再把马光祖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快叫人。” 马光祖正板着张小脸儿,好像老大不乐意、正跟什么生气似的。 被推搡了一下,还不肯张嘴。 马富贵见状,再推了一下,力道稍重了一点儿。 一边再对老村长满脸堆笑道:“我就是带这孩子来认个门儿,我们不吃饭、不吃饭。” 老村长倒是没有嫌弃人家来蹭饭。 再者说了,谁来蹭都有可能,马富贵却绝不可能。 这顿对于自家来说难得的好饭,在相当有钱的马富贵眼里,估计连动筷的兴趣都没有。 “别客气,既然赶上了,就是你们父子俩有口福,来来来,上桌一起用点儿。” 老村长客气地招呼着往屋里让人。并不在意马光祖的失礼言行,只是心头疑惑更重。 “不了,我来说点儿事,这就要回去了。” 马富贵站着没挪脚,瞟了眼那盆油汪汪的菜,嘴角抖了抖。 挪开视线,指着马光祖叹了口气,脸上的肥肉动一下,道明了来意。 “我这大儿子吧?读书都读傻了,也不懂得跟人交际来往啥的!” “今儿我听我们村里有人说:你们村的林焕、焕哥儿出息了?还为你们满桐村挣下大脸了呢!” “这不?我就琢磨着,县里的私塾太远,我家祖哥儿年岁也小,日后,就让他跟着焕哥儿一处学习学习?” 老村长一听这话,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疑惑。 也不坚持往屋里让人了,指着院中的凳子请人坐下。 也直言问道:“你家祖哥儿已在私塾读了有六年学了吧?今年……得有十二岁了?” “你家也有牛车,早晚载着他。怎么这忽然要跟焕哥儿学习来了?” “焕哥儿以前啥样你们应该也知道吧?以后咋样咱们谁也不知道啊!” 老村长委婉地表达出拒绝的意思。 说起私塾,他倒是今日听林大辉说过一嘴:说林焕不去那边了,准备自学。 老村长对此倒是颇觉欣慰。 谁还不知道林焕去私塾是在瞎混啊?这下要在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自学了,显见得真是浪子回头了! 这马光祖就跟了来? 哦……! 老村长一琢磨就反应了过来。 恐怕马富贵听说过的可不仅仅只是林焕出息了吧?更有听到过林焕背后有个老大人了吧? 这是想借着林焕的线搭上老大人的船? 这他可不能答应! 与待不待见马富贵和马家无关。老村长是希望林焕能好好儿的。 这才刚刚有了出人投地的机会,就牵瓜带藤的,怕不是要被给老大人嫌弃了去? “哎呀,牛老哥你莫多想,老弟我还真没那个意思。” 马富贵看出了老村长的想法,还是没坐,只一拍肥腿解释道:“你也知道公田的事情吧?” “我是想着,林焕不是想好好读书了吗?不是老弟我自夸,我家祖哥儿的学业成绩吧、比那林焕的不是要强得多嘛。” “就让我家祖哥儿拉扯他一把?顺便也让祖哥儿学着活络一些,总不能一直就这么副呆样儿吧?” 老村长听到马富贵提起公田,沉默下来。 看出马富贵既嫌弃饭菜、又嫌弃这院中的长条凳子,也没再多让。 而马富贵呢?边说边就摸出十两的银子,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再搓着肥手、堆起肥肉笑着道:“老牛哥您就别再琢磨了,这一好为两好,焕哥儿和祖哥儿互帮互助,对咱们两村也都互为有利,多好的一件事儿啊?” 马富贵家再有钱,那也是祖祖辈辈没能出个大官儿来。 难得这小一辈儿中,出了个一心向学的马光祖,马家是日日里给祖宗烧高香,就希望马光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为此也是操碎了心、熬碎了心思。 所以一听说林焕的背后站着个大官儿?那还不赶紧搭上来想什么呢? 可他们没法直接去找林家人,否则只怕是要被人家给轰出来! 买通也不行,谁还不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啊? 真要是那起眼皮子浅的收了他家给的银子,那样人家出来的孩子、也不会被老大人多看一眼了。 马富贵可不想自己找上林家的门去碰那颗硬钉子。 琢磨来琢磨去,就求到了牛村长这儿。 想着由牛村长出面?那林家人怎么都没办法拒绝的才是! “哎你这是干啥?拿回去!” 老村长一见马富贵搁在桌上的银子,笑脸儿顿时消失不见,生气地说道。 他这要收了银答应了这事儿?岂不是和出卖林焕没两样? 不带这么干的! 他和马富贵同为村长,为啥两家的境况截然不同? 就是因为他不喝乡亲们的血! 可马富贵还是满脸堆着笑,还把银子再往他跟前推了推。 说了句:“老牛哥,能让祖哥儿和焕哥儿,再多带个你们满桐村的孩子?您多想想公田的事情啊?” 这句话,让老村长迟疑了下来。 而等他回过神,马富贵已经带着马光祖离开了。 银子,还躺在桌子上。 老村长仰天长长叹了口气,拿起银子揣进袖袋,进了屋。 却面对香喷喷的肉块,失去了兴致。 思忖了一夜都没有睡好,想着要怎么跟林家人开这个口。 ------------ 第十七章:严重 而次日一大清早,日头刚刚升起,林大辉就带着林焕来了老村长的家。 毕竟搬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哪怕两手空空甩袖就能走呢? 也还得跟村长支会一声,由其开个“迁引”,说明要把家搬迁去哪里、户籍动不动云云。 就跟要出远门,就得开路引一样,是个身份证明。 “你们父子俩这是?” 老村长坐在院中、还思忖着昨晚那些事儿呢,就见到林焕父子俩、提着一刀肉和一匹细布进来,老村长有些诧异。 还没到过年,送的什么礼啊? 直到招呼他父子俩坐去长条凳上,听完林大辉说要搬家,老村长沉默了几许。 然后问道:“户籍要迁吗?” 能走出村子的人通常都会将户籍一起迁走,能省却日后不少的麻烦事情。 林焕这才想起还有这茬呢? 不过他想迁。 有种破釜沉舟、一往直前、不给自己留退路的想法。 可刚要出口前,看到老村长似沉凝又似犹豫的面色,林焕便按捺不动。 就听到父亲已摇头回答:“还没想好呢?咱是泥腿子,去了县里还不知道咋样呢?就琢磨着先顾紧焕哥儿的学业为重。” 林焕没想到这些个细节问题,林家人却有想到,昨晚三个人就商议过此事。 先搬家,让焕哥儿能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 有啥不懂的也方便找人问问不是? 户籍就先不动了,万一焕哥儿考不进学、县里卖豆腐又生意不济怎么办? 林焕听到父亲这么说,低下眼目,心下叹气。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走啊?” 就在林焕的思路又跑偏的时候,听到了老村长老迈的问话声再次响起。 这个不需要他回答。 “这年节都到眼皮子儿跟前了,咱想等到过完年再搬。”林大群憨实地回道。 老村长点头颔首。 如一张老树皮般的黄瘦面容上,露出了慈蔼的笑容,看向了林焕。 “焕哥儿,想必搬不搬家的,也不会耽误你的求学之心吧?村长爷爷能不能跟你商量点儿事情啊?” 林焕:“???” 他抬头看向老村长,不明所以。 他跟自己阿爹走这一趟,表明搬家是为了能让他更好进学的原因,没打算掺和长辈们之间的大事情啊? 跟自己商量?还用的商量一词? 貌似有点儿严重? “村长爷爷您请说?” 林焕没有贸贸然点头。他拱了拱手请问着,想先听听。 但老村长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而是先说起了别的。 “焕哥儿,大约你是不知道的,咱们每个村子里啊,都有一些公田。” “就是那些没人认领了的田地,朝廷不让荒啊,就划为公田。然后大家一起种,等到收获了就归村里公中所有。” “等到谁家交不起税赋了?或者谁家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帮衬一把。也算是给乡亲们的一个保障吧……” 林焕听着听着,十根手指慢慢攥紧。 他的确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情。 这一瞬,他想起了曾经。 那些艰难的时候,没有别人的帮助,他不抱怨。 他一直就知道帮是情份,不帮是本份,他也没有那个理由要别人帮忙。 可如今听来,就是那些公中产出,是作为全村人保障的存在。 帮这帮那,就是没帮他林家吗? 虽然他也没有忘记,前世母亲失足跌死、祖母气绝身亡,是村里帮忙给下了葬。 可如果早帮,母亲和祖母还会那样凄惨收场吗? 父亲和他之后的日子还会那么难过吗? 父亲还会累病身亡吗? 就算是他林焕不争气瞎胡闹,可他的家人们憨厚老实了一辈子,对乡亲们也是从来友善亲和热情互助,怎么就不帮! 而且老村长现在跟他说这个做什么? 怎么的?现在看他有出息了、就想伸手帮一把了? 好让他记得村里人的恩情? 林焕的十指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肉里。 他从未忘记过乡亲们的恩情,但是也不需要现在才伸过来的援手!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老村长又语重心长地继续道:“只是这些年啊,边关总是不消停。” “咱们这边呢?又经常会受到外敌的入侵洗劫,唉!” “人口是越来越少了,税赋也是一年比一年重了,田里的产出也愈发不好,村里还有些穷困孤寡,别说公中存不住余粮,就是各家各户,想存也怕存……” “唉,和你个孩子家家的说这些干啥!” 老村长说着说着,老泪盈眶。一双枯树枝般的老手,捂去了眼睛上。 林焕听着听着,十指缓缓松开,埋头不语。 是他想错了…… 他家为什么现在只有四口人? 规州府是西南边隘的第二座府城。边关战事总是失利,几十年来,外敌隔不几年就有可能打进规州城去。 而召溪县,就正好处于边关至规州城的路线之上。 像锯条上的骨头,时不时要被来回给锯一锯。 许多人就被这样给锯没了。 所以税赋越重,劳役也越多,他家的地也越卖越便宜…… 别说公中,就是家家户户的余粮都很可怜,谁都顾不上谁。 以老村长的良善脾性,公田产出的除了税赋,当年收获当年就应该都分下去了。只是估计数量也少得可怜。 林焕仔细回忆,算算前世父亲独自辛苦劳作的那些年…… 村里应该也有分给过他们家。 只是老村长跟自己提这些做什么? 想着想着,林焕的双眼猛然睁圆! 糟了,就在明年、明年的十一月,敌人会再次打过边关。 村民们有些及时躲进了山里,像他和他父亲一样。有些就…… 召溪县潘景安直接放弃抵抗,任由敌人一路劫掠杀进了规州府! 规州府知府得知消息,不但没有率众抵抗,反而麻溜溜先跑了一步! 那些将士们呢?之前那些来救援自己家的将士们呢? 他想起来了! 他们自发地顽强抵抗,却不料有个姓高的什么府城官员?打开了城门! 林焕的十指再次攥紧,却在一瞬后又再次缓缓松开。 “告诉村长爷爷?告诉老大人?可人家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要如何回答?” 林焕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儿乱。 慢慢将思绪重新拉回来。 现在和前世不同了。 新县令沈坚裕刚正不阿一心为民;新知府马承翰还不知是什么样子,不过应该也会有新气象。 不会重蹈覆辙的!自己得抓紧时间参加考举,等说出去的话有点儿份量了,就提醒一下老大人和老村长他们。 嗳不对啊?老村长跟自己说这个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难道他发现了自己是重生的??? ------------ 第十八章:吓人 一想到这个,林焕感觉自己后背的寒毛都站了起来! “村长爷爷跟你说话呢?” 林大辉发现儿子在走神,轻轻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小小声提醒道。 却见儿子猛然回过头来瞪向自己! 那眼底竟然有惊惧之色! 林大辉被骇了一跳,忍不住问道:“焕儿你怎么了?” 林焕立时察觉到自己失了态,连忙移开视线,压制心绪,硬挤出两分笑容。 “我……我想起了咱家失去的那、那些亲人……” 结结巴巴解释了一句,看到父亲的面色释然,林焕才悄悄吐出半口气。 转头问向老村长:“村长爷爷,小子是困惑,您、您跟小子说这些是做什么?” “哦,是这样的,老夫的意思呢?” 老村长眼见林焕的面色变幻,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再嗽了嗽嗓子,才开门见山道:“程家的三小子程楠,就老和你胡混的那一个?” “他不是也有读过两年书吗?还有邻村村长的孙子马光祖?他不是一直在私塾学习吗?” “老夫是想着,你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好好读书,就带衬程楠一把?” “正好呢?马村长昨日也来寻过老夫,想让马光祖退了私塾,和你一起勤奋上进,你看这事?” 林焕:“……” 他在心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心跳也恢复了节奏。 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来想这位老村长了,这也太能东拉西扯引人胡思乱想了。 但似乎仍然没有扯到正题上? 这些和战事有什么关系? 正当林焕再次疑惑间,老村长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接着解释道:“老夫才说了公田?” “唉,人老了,话碎了,精力也不集中了,总是东拉西扯的。” “那些公田呀,其实也要上税。但它是能作为奖励读书好的学子们用的。这你要和程楠考出了好成绩?就能分一些给你们!” 县试是童生预备试,但只要通过,就会获得县里以及村里给予的相应奖励。 其中就有田地,并且免税! 林焕可算是彻底听懂了老村长的意思。 个人的税赋加重,入不敷出,公田的自然也同样如此。 想要改善这种情况,最好是把公田变成免税田! 怎么变呢? 就是奖励给读书读出成绩的村里人! 而拿到免税田的人,因为读书好,会继续读书,且会越读越好,免税田自然也会越来越多。 村里的不够分还有县里的公田。 总之,公田没有了,就不用上税了。而拥有免税田的人,基本上也没时间、或者是不用种地了。 又不会荒着,更不敢荒着,就会分给那些实在贫困的人家去帮种。 那些人家回报的、怎么着都比乱七八糟的税赋轻很多吧? 那村里的负担减轻了,全村的日子就能好过了。 读书人自然就供得起了,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如今眼见得林焕读书上进,又有老大人指点前行,老村长的心思就活络了是吗? 林焕有点儿无语。 心中腹诽:“至于的嘛?就为着让我和马光祖程楠一起学习,村长您老这又是家国、又是大义、又是情怀的……” “搞得跟商量国朝大事儿似的干嘛?就是不想让我反对呗?我这要是还反对的话、是不是就该受万人唾弃了啊?” 腹诽完,林焕又在心里思忖。 有马光祖跟着学习,的确能帮到他不少。是压力,也是动力! 而程楠? 程楠就是林焕的小伙伴之一,比他大着两岁,两人也曾一起在私塾读书。 程楠就读了两年,就被其母亲邓氏给愣是退了学业,让其在家里帮忙做事。转把读书的资格给了程楠的弟弟。 程楠就带着林涣开始胡混了…… 林焕流浪期间,程楠倒是有偷偷接济过林焕。 林焕记得这份恩情,也不反对拉拨程楠一把。 只是老村长也太谨慎了,估摸着是真的想他能多带带程楠,可能以后还会考虑多带带村里其他的孩子? 但林焕却不愿意答应。 无他:他只想更专注于自己的学业之上。 至于要回报和帮衬家乡? 现在不做不等于他自私无情,因为只有他学好了,以后才会有的是机会! 林焕眼珠儿动了动,耷拉着眼皮不说话,等着自家阿爹去说。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以阿爹那个憨实的性子,被老村长这么一通子砸下来,也是拒绝不了。 但肯定也会拒绝! 林大辉却在纠结。 他没法开口拒绝,生怕一拒绝了吧?就会被视为全村的恶人、最自私自利的人! 却又实在是不想答应! 自家儿子以前什么样子? 别人再不说,他这个当爹的心里能不清楚? 儿子这才刚刚决定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就要拉拔这个带契那个,万一再左了心性怎么办? 何况他们年后就要搬家,到时候马光祖和程楠莫不是要跟到县里面去? 让老大人知道了的话,怕不是要说他家不知轻重、日子才刚好过就飘飘然了起来? 那不是害了焕哥儿嘛! 林大辉越想越不行,就待开口拒绝。 却见老村长拿出十两银子,推了过来! “这是马家的心意,想着也不白让祖哥儿和你家焕哥儿作堆。你就收下吧!” 林大辉:“……” 厚实的嘴唇上下颤了颤,一把将银子推了回去。 起身就道:“老村长您这是瞧不起人!这么着吧?现在焕哥儿实在是没有带人的本事,要带,等他考上了童生再说!” “好!” 林焕心里为自家阿爹大赞了一声。 这么回答绝对没有任何毛病! 他突然好想笑,心底里又很暖。 有这样时时处处为自己着想、又肯为自己扛在前头的阿爹,真好…… 所以,您一定要长长久久的活着,和祖母、母亲,都要长命百岁,好好享享焕儿的福! 老村长却在见到他父亲生气后,反倒是又将满脸的树皮褶皱笑到了一块儿。 “这银子你拿着,人家既然给了,岂能不要?” “再者说了,你要是不收,难道让老夫收了不成?” “你要后日搬家那就搬,你先坐着,我这就给你开迁引条去!” 说着,老村长就把那碇银子又塞了回来。 ------------ 第十九章:有大出息啊 林大辉犟犟着死活不肯接。 林焕见状,眼珠转了转。 拿过银子,跑了两步,塞到了村长家小孙子的怀里。 笑着道:“马爷爷给你买糖糖吃的,收好了喔?” 小孩子一听有糖吃,立刻抱紧银子,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就跑到里屋找阿娘去了。 老村长见状,嘴角微抽,瞪向林焕,貌似很生气地问道:“你不收,马富贵只怕以为是老朽在其中作怪,你想让老朽担个恶名吗?” 意思就是:你们父子俩别管杀不管埋。你们拒绝的倒是轻松了,却叫马富贵来恨上我吗? 林焕也没有白白让村长担恶名的想法,但他们林家也不能担。 而且恰恰相反的,他还想让马富贵偷鸡不成蚀把米。 “哪能啊?” 林焕微微一笑,“村长爷爷您把马村长送银的目的改一下不就行了?” “哼!” 老村长哼了一声,板着张老脸进去里屋,写迁引去了。 林家父子离开时,老村长将他俩送到了院门外,拄着黑漆漆的拐杖,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 眉心的竖纹深深地皱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焕走出十几步后,忽然站定。 转过身,恭恭敬敬朝老村长深施了一礼。 而林大辉仍旧是闷鼓鼓的,见儿子在向老村长行礼,不明所以,却也跟着拱了手弯了腰。 父子俩这才远远离去。 老村长笑了,树皮般的褶皱在阳光下仿佛金子般闪耀! 转身进去院中时,拐杖都是提着的,腿脚也没有那么抖了。 “老头子,你在笑什么啊?”老妻不解地问。 老村长看着两鬓霜白却并不识字的老妻,忽而感慨着道:“你学学念书吧?” 老妻:“……你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老都老了,大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人了,不定下回外敌打来还能不能跑得进山里,尽还一日日地搁这儿瞎抽疯! 老村长笑着摇头,坐进堂屋的躺椅上,慢慢晃荡着,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儿来。 倒把老妻给整稀罕了。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再没听到自家老头子高兴地哼过什么调调儿来。 今日这是? 老妻看看门外,再看看似乎很舒心的老头子,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进屋,倒了杯茶递过去。 问道:“你把林大辉给说生气了,却因为林焕的表现在高兴?” 这一大早的,就林家父子俩来过。早上老头子还在郁闷着什么、连早饭都没吃呢。 那不是因为林家父子又是因为什么? 老村长呵呵笑着,闭上老眼,双手搭在瘦瘪瘪的肚子上,悠悠儿道:“焕哥儿,将来得有大出息啊!” 老妻闻言睁大眼,见他不接茶杯便就手搁在躺椅旁的小凳上,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追问道:“咋回事?” 男人家正经说事,女人家须得避忌。 但老妻就算当时在灶屋里忙活,也几乎没有听到林焕有说过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林焕没有要银子? 这就是有大出息了? “我啊,并没想应承那马富贵什么,但却让我想到了用此来测测林焕的法子。” 老村长见老妻好奇,也忍不住想将心中得意之事与人分享。 便索性坐起身来道:“那焕哥儿突然小病一场后就浪子回头?” “与之前的言行大相径庭,仿佛当真一夜间就开了灵窍一般,我这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的!” 老妻听得也是连连点头,“是啊,我也是感觉怪怪儿的呢!但你如此高兴,可是测试出结果来了?” “对!” 老村长一拍大腿,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老脸有些泛光着道:“我用马光祖能帮助他学习、和用银子试探了他是否真的浪子回头!” “这可都是眼皮子跟前儿的好处啊,我再用大义情怀之类给他施加压力,换了是以往的焕哥儿?” “一边是利,一边是责任,他必然会选择向利的一方!” “我还考验了他现在心性是否能长久,考验了他会不会是一个忘本之人,还观察了他是否会得意忘形就发飘?” “其实,我一直有提醒他,让他多看到利益和风险……” 老村长说着说着,感慨万千,“好一个焕哥儿,真真是转变了、开窍了啊!” “无论我以什么去说,他都能保证对读书的专注热情,懂得分清轻重、长远利害,只要他能坚定这份心性,何愁他日不成?” “我们满桐村,有希望了啊!” “可是你说的这些,都是你自己在肚子里揣度的吧?你说得那么些个弯弯绕儿,你确定焕哥儿能明白过来吗?他才多大呀?” 老妻接过茶杯,再去一边续上热水,一边不解地问道。 连她都听得稀里糊涂呢? 而就那么几句话的功夫,她家老头子就埋了这么多些个深深浅浅的,那孩子能听出个什么来啊? “听懂了!全都听懂了,哈哈哈!” 老村长最初以为林焕没有懂得自己的良苦用心,还有些失望。 及至将人给送出门,见其头也不回地走掉,一颗老心脏都感觉四面八方漏了风,凉嗖嗖的。 却见林焕回了头,还冲自己认真行了一礼。 哈哈哈,好一个聪慧机敏、知恩认本的焕哥儿啊! 老村长敞怀大笑,既为自己的得意之作,又为林焕的脱胎换骨。 满桐村未来的大好前景,仿佛就由林焕带领着金光灿灿! “那你收的马富贵那十两银子要怎么办?” 正在老村长浑身舒泰之际,却被老妻给戳了一下。 想到马富贵,老村长笑容顿敛,鼻间重重地哼了一声。 刚要发脾气,想起林焕的主意。 遂一拄拐杖站了起来,顿顿地,重重道:“你今日就多带上几个人,大肆去集市上采购一番!” “三户的那寡妇母子?六户的孤老婆子?九户的鳏夫老头?还有那拖儿带女、揭不开锅的,都给补给补给!” 听得老妻张大了嘴巴,愕然道:“你疯了?这是不打算将银子还给马富贵了?” “那他说的事情可没成,你再贪占不还,他岂肯与你罢休?” “哼!” 老村长鼻间再是重重一哼,一挥拐杖道:“他马富贵的银子哪来的?不还是盘剥百姓得来的?” “既然他送的是肮脏银子,那我凭什么就要还他?” “我用那银子帮助了贫寡,还是替他积了德报呢,他得谢谢我!” “去去去,按我说的做去!一定要声势越大越好,敲锣打鼓更好!” “就明着让大家伙儿都知道知道,这份儿好处,就是他马富贵发了善心、在资助我们满桐村!” 老妻狐疑满满、却也没再耽搁地照着去做了。 ------------ 第二十章:一起败家、一起读书? 话说林家父子回家后。 林大辉闷着气,就跟母亲和妻子说道:“这次拒绝了带马光祖和程楠,下次不定还有谁想跟着咱家焕哥儿?” “搬吧,后日就搬,早点儿让焕哥儿清静读书!” 林大辉想不通:平日里那么好个老村长,为什么突然给自家儿子施加那么大的压力? 家乡的发展、乡亲们的日子、未来的境遇等等,那些是现在的焕哥儿能承受的吗? 太离谱了! 是不是就指望着儿子去跟老大人说? 林大辉越琢磨越生气,就关紧院门,叭叭儿的,跟家里人一通子“告状”。 还没忘了叮嘱儿子:“别跟老大人瞎说去!” 此时的林焕正心绪万千,等阿爹发泄一通后,听到这话,遂将老村长的用意一一道出。 “老村长那是在试验和考验儿子呢,当然,也有提醒与提点之意,都是在为了儿子好呢!” 试探了他的坚定与信心、心胸与眼界,也考验了他的心性与智慧。 “也还有提醒?提醒儿子日后无论走多高、飞多远,我的根,始终在这里!” 好一个老村长! 其中只怕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老村长在将读书能获取的最实际利益、科举会面对的种种风险,明明白白铺在了他的眼前! 这是意识到他冲劲十足、却对危机感的预见不足,所以是压力,也是动力。 果然是人老成精啊! 老大人当他就是个农村孩子,以很低的角度看他,因此对他的种种表现格外惊喜。 而老村长对他呢? 像栽下一棵小树苗,希望他能茁壮成长,又怕他扛不住风雨或者是得了虫害。 用心良苦啊! 林大辉:“……你认真的?” “嗯!”林焕坚定地点头。 林大辉:“那也搬!没准这也是老村长的一个提醒,不然他开迁引条那么利索呢?” 这倒是,林焕无话可说,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现在他的东西最多。 次日,他依旧卯时出门,跑步背书。 在跑出村口之际,听到身后传来了急促跟上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 程楠? “林焕,你这些日子怎么了?也不来找我玩了,我找你,你又总是在读书习字,你是真的开窍了啊?” 林焕站住脚等程楠,程楠一跑近,撑住双膝喘着粗气,也没忘了抱怨。 林焕却在模糊的光线中,看到了程楠脸脖和手上的伤。 不禁皱了皱眉问道:“你阿娘又打你了?” 一句话,问得程楠直起了腰,低头拽了拽衣袖,似乎还想努力掩饰住那些紫瘀的伤痕。 林焕叹气,正待要说什么,就听程楠炮仗般的一连串抱怨声起。 “那还不是都得怨你?你明知我阿娘偏心我家大哥和小弟,我本来就不受待见,才日日里和你胡跑瞎玩!” “可你这突然就开了窍,长大了、出息了!把我比成了个啥?狗屎一坨!” “别人现在怎么高看你、就怎么更看低我,我阿娘更是一看到我恨不能打死我!” 两个人同村,又从小一块儿长大,是交情最好的小伙伴。 有书一起读、有祸一起闯、有事一起扛、有银子一起花! 本来都说好了就这么一起混不吝下去,就做两块又臭又硬的烂石头。 然后突然之间? 其中一块烂石头变成了宝玉! 这算怎么回事?剩下一块烂石头要怎么活啊? 听到程楠的报怨,林焕微微笑开。 “嗳程楠,你有没有想过也好好读书求上进呢?” “你阿娘……不让你读,你现在可以跟着我一起啊?” 说着,林焕就冲程楠招招手,一边跑起来,一边再道:“我俩不是什么都在一起吗?那读书也应该一起。” “等你出息了,就不用再靠家里,反过来,你家里还得靠你。到那时,你阿娘肯定把你当成宝!” 程楠跟上了他,只是脚步听起来有点儿重,还有点儿拖沓,似乎是在犹豫不定。 林焕也不跟程楠碎碎叨叨讲什么大道理了,直接就边跑边道:“你还记得你的姓字怎么写吗?” 程楠被噎住一瞬,然后不服气地嘀咕道:“我有那么差劲嘛……” “程楠,来,跑起来!跟我背……”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这是【孟子】开篇,【孟子・梁惠王上】,挺长一段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 以“义利之辩”,强调了孟子的主张是仁义而非利益,也是孟子思想的核心之一,并以此展开和奠定了这种思想的基础。 林焕用起始篇章,在加深自己的记忆,也在慢慢帮程楠找回记忆。 程楠不知不觉地跟上,不知不觉地也背诵出声。 淡淡晨蔼,寒风阵阵中,围绕着山脚之处,两个跑动着的小身影,将朗朗的读书之声、送进山林、阵阵回荡。 断断续续绕圈儿跑完十里地,迎着日头、跟着林焕回到林家。 程楠一进院就呈大字形趴在了地上,连根脚趾头都动不了了。 就这,还是林焕为了他能跟上速度、多歇了好多次,还是扶着他回来的效果。 “林焕,你还是人吗?”程楠趴在那儿还能动弹嘴。 林焕笑着进屋,端出自己前几日准备用来练字的湿沙盘,再扶着程楠的下巴,搁到湿沙子上。 然后就在沙子上边写,口中边道:“程婴知道吧?我们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讲过、他矢志不渝救孤儿的故事。他就姓你这个程。” “程颢,咱们前朝理学的奠基者,知道吧?他的名句‘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说得多好啊?” “程咬金……” 林焕历数着与程字有关的名人,以便让程楠增加希和神往,从而再增加信心。 边说还边抓着程楠的手指,在湿沙上写婴字、颢字、金字等等。 程楠:“……是不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不会放过我?” 林焕笑,笑出一口小白牙。 学着夫子念书时摇头晃脑的样子、老气横秋的语气,道:“今日之始~~始于足下~~立心立意~~即刻实行矣~~~” 程楠:“……” 死了算了! 不过眼神,亮了起来。 手指头,也有了气力。 林家人看看这两个孩子,再互相对视一眼,笑得宽慰又满意。 他们家的涣哥儿,是个好样的! 于是就各自去忙活手头上的事情,顺便商量着明日就搬家。 破家烂院也有三两木头呢,得收拾啊! 正忙活着呢,程楠的母亲魏氏,一摇三摆了进了院来。 ------------ 第二十一章:为母则刚 魏氏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泼妇。 一副眉毛拔得不剩几根,再被木炭棍描得细溜溜儿弯,都快弯到了眼角位置去。 和眼角同样用木炭棍描得朝上使劲儿翘的部分、几乎连在了一起。 真不太容易让人能分得清眼皮上方一大片、是不是个大双眼皮儿。 两腮抹着不知道啥,红艳艳,与那跟喝了血似的红嘴唇相映成辉。 程楠一见自家阿娘来了,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缩到了林焕的身后,抱着双肩埋下了脑袋,不敢再看一眼刚才还写得起劲儿的沙盘。 林焕这才知道:魏氏到底是有多讨厌程楠读书。 感受到程楠在瑟瑟发抖,林焕拉起他,连推带拽的将他带进了自己的屋子。 魏氏瞟了眼自家二小子,眼波又流转回来,飘向了迎上来前来打招呼的冯氏。 往肩后一甩花手帕,“哎哟,我说大妹子,你家焕哥儿有出息了哇!瞧瞧,你倒也是撑起来了,居然帮魏姐姐我带起儿子来了!” 林焕的母亲冯氏,贤淑温良,话也不多。看到家里来了客人正笑着迎上,就被这夹枪带棒的话给扎了一脸。 笑容僵在脸上,感觉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应对。 因为要是回怼,肯定魏氏又要说是抖起来就嫌弃人了之类。 “魏氏,你家程楠跟着我家焕哥儿读书,用不着你出一文钱,怎么着?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又想阻拦呗?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林祖母走出了堂屋,手里还拎着块上好的布帛,说着话,就故意在魏氏的眼前抖了抖。 再道:“我说你要是闲着呢?来,帮老婶子我看看,这块布给我家儿媳妇裁个什么样式的袄面更时鲜!” 晨起的阳光下,那块只有贵人穿得起的藕荷色面料,在抖动中如一汪温柔的湖水,还反衬出盈盈的光线。 魏氏似乎觉得眼底儿被扎得生疼,眯了眯眼睛甩偏过头去。 险些将头上的细银簪子给甩脱下来,忙用手扶住。 然后就看向了冯氏发上的木簪子。 魏氏娇笑一声,指着道:“昨儿个还见你们抬着金书银碇的,还以为当真是发了多大的财呢,怎么着?还是土包子上不了台面啊?” 说着又抚着银簪转过头,再看向林祖母,“别是老婶子你舍不得、再给苛待了儿媳妇去?” 林祖母听了冷笑一声。 论起嘴皮子功夫,她也从来就没有输给过谁。而且她硬气了一辈子。 所以就当她咬牙坚持送林焕读书之后,宁可卖田卖地、也没有向别人求助的原因。 “魏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林家所有的家业,可都是归我儿媳妇管着。她啊,最是十里八乡拔尖儿的秀外慧中。” 昨日看到那么多的财帛了吧?都在我儿媳妇的口袋里呢。她只是不像你这般轻浮什么都流于表面。 魏氏抚银簪的手指明显僵了僵。 然后将之恨恨往发髻里一戳,扭着腰胯就自说自话地进了林焕的屋。 屋里,因为要紧着搬家,那些书册和文房四宝之类,林焕只拿出了一套和一本,剩余的还都整整齐齐摆在书箱里。 “哟~~这哪是一箱箱的书啊?这明明就是一箱箱的银子嘛!” 魏氏的细薄红唇上下翻飞着,手上也没停,一把就掀开当前的一个书箱,拿起内里最上层的一本书,就挟去了腋下。 再拿了一根墨条塞进袖子里,还没停…… 抓起几管笔盒往衣襟里一塞,又抄起了两打扎好的纸张,还抖了抖。 “不是要带我家楠哥儿读书吗?别光会说嘴啊!这些东西,就先借我家楠哥儿使使。” 一连串动作麻利得都让人阻拦不及。 就这还没完,拿完东西还瞪了程楠一眼。 “楠哥儿,你可得好好跟着焕哥儿学,早日里也能让你娘风光风光!” 这一眼,将缩在屋角的程楠又吓了一个激灵。 魏氏翻了个小白眼儿,一抖花手帕就朝外去。 仿佛根本没看到门口盯着她的林祖母一般。 林祖母也没客气。 见魏氏不顾自己的阻拦就要往出去,手一抬,就抽出了魏氏之前显摆的那根银簪子。 拍点着手心道:“既然你不想让楠哥儿免费学习,那就先当交了一月的束脩吧。” 说着又掂了掂手里的银簪子,呲了下牙花子。 嫌弃道:“私塾一月的束脩可是一两银子,你这银簪子我还当什么呢,居然是个空心的花样子。” “唉,就当我老林家吃点儿亏了,谁让咱们是乡里乡亲的呢!” 魏氏在头发散下来的那一刻就愣了愣,才站到门外的身形顿住。 再一听林祖母这么说,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 却什么也没有说,就见她红唇咬了咬,一抬脚继续往外走。 那银簪子居然不要了! 看得追出来的林焕着了急。 可魏氏是个长辈,还是个女子,林焕已经超过七岁,没可能上前去跟人拉扯。 林焕看向了祖母。 而他的母亲却站了出来。 削瘦的面颊上,露出从所未有的狠意与坚决。 上前几步堵住魏氏,二话不说就将其拿着的那些物什抢了回来! 一边抢还一边扔给林焕。还把魏氏的胳膊抬起来就抖,抖出墨条一把抓住,再扔! 最后还要伸手进魏氏的衣襟里去掏。 魏氏猝不及防间似乎也抵挡不过,物什一件件就这么被冯氏给抢回。 拉扯间魏氏急急一手抱住胸腹,一手推冯氏。 口中“啊呀呀”尖叫:“你敢、你敢!” 牙尖嘴利在此时貌似也慌乱得找不到言语。 却不知冯氏是当真发了狠。 一把扯住她散乱的长发,用力向手一拽,拽得魏氏上半身往后仰,本能地双手去捂。 冯氏的手就趁机伸进她衣襟,将藏在内里的几管笔盒拿出来。 然后松手,看都不看魏氏一眼,径直走到林焕面前,将笔盒塞给了他。 林焕:“……” 一向温柔贤淑的阿娘,原来也能如此果敢勇毅啊? 他咧着小白牙笑开,竖起大拇指冲自家阿娘扬了扬。 阿娘却瞬间又恢复了温良谦恭的模样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唇笑了笑,往祖母身侧站了站,下颌又习惯性地微敛,弱去了存在感。 林焕笑了笑,再看向魏氏,只是心头疑云升起。 据他所知:魏氏最是泼辣彪悍,甚至跟男子打架也没怵过,这怎么? ------------ 第二十二章:不想祸害人 “哎哟娘哎,你们林家欺负人啊!”魏氏此时却嗷了一嗓子,一屁股坐去地上。 捡起之前掉落的花手帕,两指捏着,上半身一仰一合,拍开了大腿。 “你们明知我程家家贫,却偏偏生了仨大小子,我咬牙只能供那么一个读书啊,你们就偏要拉扯我家楠哥儿给我上眼药啊!” “你家焕哥儿带他读书,却不肯借给他书笔,这摆明了就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欺负我们老程家啊!” 叭啦叭啦嚎了个没休没止,双腿还踢蹬不停。 听得程楠眼泪如雨珠般滚落,却兀自将小身板团缩得更紧。无地自容、更无处躲藏。 听得冯氏脑袋低垂。 她其实怀的、生的并不止林焕一个,无奈何却只长成了这么一个…… 听得林祖母都忍不住捋开了袖子,准备上去抽魏氏两耳巴子的架势。 林焕横前一步挡住祖母,再冲母亲笑笑,然后抱着那堆宝贝物什走到魏婶子面前。 蹲下身一股恼儿又塞回给她。 平静地出声道:“你要借,借去吧。” 魏氏的嚎声戛然而止。哭花了妆容的脸上俱是错愕。显然是没有想到林焕会如此轻易地就让了步。 又听林焕的声音稳稳传来。 “这些纸笔书墨,都是老大人赠送我的礼物。长者赐礼我不敢转送、转赠、转借,婶子您真要?那请自便吧。” 魏氏立时僵在那里,整个人如被雷劈木雕了一般。 老大人、老大人送的东西,自己敢拿?会跟那些钱府下人一样血肉模糊的下场吧? 魏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忙不迭地把身上的东西往外推,感觉全是烫手的火炭似的。 手忙脚乱爬起身,慌忙着道:“不、不借了,是婶子不好,失了轻重……” 说着就要往外走。 林祖母狠狠剜了其的背影一眼。 林焕则将东西都捡了起来,轻轻擦去上面沾染的灰尘。 母亲也来帮忙。 这时,却见本已走到院门口的魏氏又站住脚,一息后竟又转回了身来。 林祖母抄起扫帚就高高扬了起来。 这回真要不客气了! 魏氏走回来却是“噗通”一声,冲着林祖母就双膝跪下了! 林祖母:“……” 错愕间避开一步,放下扫帚。 不明所以之际,就见魏氏用袖子抹着脸,哭诉起来。 “婶子对不起,是我一时糊涂犯了错。可我这也是没法子了啊……” “不是我狠心要偏重老三,是他楠哥儿自己不争气啊。” “我家吃糠咽菜多艰难才能供他读书呢?可他不但不上进,还、还拐带歪了你家的焕哥儿……” “想你家焕哥儿以前可是私塾第一啊,最后、最后成了十里八乡被人笑话的败家子儿……” “老婶子,都是同村的苦命人,我这……我老程家的人,见了你们林家的人都抬不起那个头来啊!” “可你家焕哥儿浪子回头,先就想拉拔我家楠哥儿一把,我这、我这实在是担心他再被楠哥儿给带歪了去。” “那我程家老祖宗、还不得从坟地里头跳出来打死我啊?我这是心虚、实在是心虚又怕没脸,就……就糊了脑子,对不住您……” 魏氏说得掏心掏肺,哭得撕心裂肺,恨不能将一肚子的苦水,都悉数对着林家人全都倾泄而出。 听得林家人齐齐沉默。 两息后,林祖母松开扫帚,上前将魏氏搀扶起来。 “程楠他娘,你……” 林祖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起来,其实她也是对程楠有怨。仗着比林焕大两岁,在林焕那么小还不懂事的时候,硬生生将个好好的孩子给带拐了。 她也对魏氏有怨,对程家人有怨。怨他们管教不好程楠。 可人家的确也有下狠手管教,只是没能起到效果,反传出了魏氏偏心。 这种事其实说来说去他们林家也有错,也没管教好林焕。只是这些年两家到底淡了走动,互相见了也能避就避。 而林焕这一回头,林家人的怨气自然也就都消散了去。 只是没想到程楠又要跟着林焕读书。那读就读吧,能把程楠拉回正道儿来上也好。 程家人却要脸,更害怕程楠再带歪林焕。 所以魏氏才闹了这么一出,还是当着孩子们的面闹,目的就是想阻止程楠跟林焕有来往。却被林焕搬出老大人来给吓住了…… 林祖母想对魏氏说:“当真难为你了,豁出脸来闹这么一场。我们林家不计较,让程楠一起读书便是。” 可说不出口…… 他们自家人相信林焕不会再被带坏,可魏氏自己明显不相信程楠能改头换面。 林祖母就又想说:“孩子们之间的事,咱们做长辈的就别掺和了。你也放宽些心。” 可依然说不出口…… 这会显得他们林家人故作大度,更把人魏氏比了个什么都不是。 人家魏氏跪都跪了,那样说岂不是更加让人无地自容?还显得多余…… 林祖母感觉有些尴尬,说什么似乎都不太合适。 “魏婶子,不如这样吧?” 林焕看出了祖母的为难,主动上前劝说道:“我家明日就会搬去县城里。您就当给楠哥儿一个主动改正的机会?” “您就再信他一次吧,若是他真心实意想读书,且能坚定下去,就让他日日早起跑来找我学习您看可好?” 魏氏的眼泪再次扑簌簌落下来,看着林焕,喉头哽咽。 “身为母亲,我比谁都更想相信他,更盼着他点儿好。焕哥儿,若是日后他有什么不是,婶子求您看在婶子的情面上不与他计较好不好?” “好。”林焕答应下来。 冯氏适时上前,拉过魏氏往自己住的屋里去。“我屋里有热水,我帮你打整打整。” 魏氏抿紧双唇,冲冯氏深弯腰鞠躬。 冯氏温柔地摇了摇头,拉着不好意思地魏氏进了屋。 林家小院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程楠极力压抑着的哭泣声在呜呜咽咽…… 林焕想去给程楠多一些的鼓励和信心,谁料还未靠近,程楠已突然撒开两腿,蒙头蒙脑地飞奔而去。 林焕:“……” 他追出院门,冲着程楠很显狼狈的身影,双手拢在唇边,大喊道:“明日卯时,一定要来啊!” ------------ 第二十三章:砸脚面了吧 可惜,程楠并没有再出现。 林焕也没有去找,想着程楠现在可能会有的复杂心思,觉得让其先冷静冷静也好。 林焕一如既往的自己跑步背书后,就和家人一起张罗起搬家。 却又迎来一帮上门来感谢的乡亲们。 “焕哥儿,谢谢你,没什么可送你的了,就来帮你们一块儿搬个家吧?” 诸如此类。 给林家人又听懵了。 林焕则心中微笑,面上不动声色。 乡亲们被林祖母追问,这才七嘴八舌道出实情。 “焕哥儿,村长夫人带着婆婶们大肆采买了许多物什,都送给了我们这些个村里最贫困的人家。” “对对对,村长夫人还说,是你的读书前景被邻村那个马村长看好,马村长送了十两银子给我们的老村长,说是资助你读书呢!” “话说……马村长几时这么好了?” “切,你懂什么?那不都是焕哥儿的功劳?” “哎呀,村长夫人还说、说什么来着?对了,她说焕哥儿不肯收。那老村长就帮你作主资助我们了……” “焕哥儿,你可真是个好孩子啊。你说我们也没帮你们林家什么……” “嗐,你这孩子……算了,啥也不说了,都记在心里,咱们搭把手,帮林家搬快着点儿!” “好嘞好嘞!” 乡亲们积极热情,林家人面面相觑,再又齐齐看向了林焕,希望他能帮忙解惑。 林大辉更不解:自己都跟老村长生气了,老村长闹的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而这么多人在眼前,林焕也没法解释,只眨了下眼睛,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林家人也忙着回应乡亲们的热情,顾不上再追问。就这样笑得意味深长,心里揣着莫名其妙,先搬了家。 林焕的新家,是一套靠近东街边的二进宅院。 外墙由青砖砌成,虽不华丽却坚固耐用,仿佛带着岁月沉淀的质朴。 一进大门,就是前院。两侧地面铺着碎石子,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石桌和石椅。角落里,几株翠竹随风摇曳, 整座宅院虽不奢华,却充满了阳光和温馨的气息。 江老管家很细心,可能是察觉到老大人对林焕的喜爱和看重,便也没有只是把房地契一交就算了了差事。 林焕家刚一搬来,他就带着人,张罗着为这个新家、归置齐全了家俱物什等一应生活所需。 也张罗着帮忙林家人,请乡亲们都大吃了一顿乔迁宴。 乡亲们羡慕得不行啊,又切实感受到林焕当真有被老大人很看重,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欢天喜地为林家人庆贺。 对着林家人也愈发客气起来。 “江老伯,谢谢您,辛苦啦!” 忙忙碌碌完成后,送走乡亲们,林焕向江老管家行礼道谢。 江柏避开了这个礼,却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句江老伯。 拍着林焕的肩膀嘱咐道:“别光想着谢我,等你们安置妥当了,记得来江府。” 林焕连连点头应下。 然后…… 又给江修博整纠结了。 林家人上门来感谢,在他的意料之中。 给他送了些土特产,没有用他给的银子买东西还给他,也在情理之中。 就是吧,林焕什么也没有问他。一应规规矩矩感谢过后,就又跟着其家人离开了江府。 江修博看着林焕的背影,又在椅中挪了挪身子,侧问向身后的江柏:“你说他就真的对自学那么有把握吗?” 江修博纠结着心绪可盼了林焕好几日了,结果就这? 是不是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啊? 江柏忍住笑,揖手躬身,埋脸回话:“所以说焕哥儿心性沉稳更甚许多年轻儿郎。他应该是更珍惜向您请教学问的机会?” “且他们此番前来,为着就是感谢您的照顾之恩,若趁机问询,就显得失礼了不是?” “唔……这倒是,算他小子知礼识趣!” 江修博满意了。 按住扶手站起身,双手一背,下颌一扬,“走,再去书房挑两本历史人物传记,给他小子送去!” 江柏几乎喷笑出声,连连应是,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心里,同情林焕三息。 历史人物传记啊……小林焕,我家老太爷的这个“报复行动”,你可消受得起哇? 而林焕呢? 送走江柏后,就跟家人解释起了老村长的举动。 “老村长帮我们扛下了得罪马富贵的名义。他也没有私占那十两银子,怕担了不好的名声。又不想退还给马富贵?” “就资助贫困的乡亲们,再打着我的名义,这是为了让乡亲们记得我的恩情……同时,也帮马富贵宣传了一番善心……” “对,这样马富贵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林大辉一拍桌子,击节赞叹道:“好一个老村长,这一手干得漂亮啊!人人都得了好名声,就是只有那个马富贵……”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祖母也一拍巴掌接话就道。 冯氏也难得的说出自己的见解:“喜桐村的人,应该也会对马富贵更加不满了。” “对对对!”林大辉用力点头。 然后,一家人齐齐笑了开来。 而次日一早,林大辉还刻意去打听,就打听到,马富贵病了…… …… 新家舒适又安静,林焕不但拥有了宽敞的卧房,还有了待客的堂屋和一间明亮静雅的书房。 林焕看着江老伯使人送来的、两大本厚厚的历史人物传记,沉吟一息后,眼前就是一亮! 立即去洗净手,再整了整衣袍,端端正正坐于书桌之前,捧起一本放置面前,轻轻打开。 入眼即见扉页之上的题字:【大荣朝二百年史】。 二百年来的先帝、先贤、先圣、文学大儒、骚人墨客等等的个人简介,随着林焕如饥似渴的阅读,如同一幅幅浓墨重彩的神奇画卷,一一展现在他的眼前。 如是十五日后,刑部来人了! 查出钱记和潘县令等县衙官员的一干违律行为,查没他们贪没的几十万银两,将他们全部推出了刑场斩首示众。 全县百姓扬眉吐气! 到场观刑的林焕,亲眼看到了前世自己想复仇的目标们、一个个人头落地,心里,也终于感觉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浑身轻松。 而桐油铺子被封后断绝了的赔偿再次被续上。 刑部的人配合着江修博,调集人手从查没的脏银中分出一些,挨家挨户对村民们做出了应有的赔偿! 规州府的知府费晦丢官罢职、满门流放! 新上任的知府刘承翰和召溪县令沈坚裕,上任伊始的就任三把火里,第一把火就是减轻了些百姓们的税赋。 比如卖蛋卖菜的那些小额税收、比如进出城门的赋税、比如宰杀家禽家畜要交的宰杀税等等,都予以了取消。 百姓们欢呼庆贺、锣鼓喧天! 桐油作坊迁去了县城外空旷处,正在抓紧时间重新筹建。 毕竟全县就那一家,听说以后就归衙门打理。 如此一来,桐油铺子的收入,以后会真正实现对召溪县税赋的补给。 同时,沈县令也不制止其他的人开办熬制桐油的作坊和铺子。 不同等级的桐油,可以提供给不同需要的人群。就算最粗制的桐油也能当灯油使,比蜡烛便宜不少。 总之,都是好事情。 也让全县的百姓们结结实实过了个好年,更看到了希望! 江府和沈府里,被隔着院墙扔进的各类土特产、活鸡鸭等堆积如山。 林家人年前回村扫墓之时,全村的乡亲们都自发地来陪扫敬香。 等到大年初十,林家人就挑着背着,去给江老大人拜年。 本想早来的,但年节时江府贺客盈门,他们也自觉不便打扰。 江修博亲自接见了他们。 待和他们叙过话后,他单独留了林焕说话。 “你是如何自己学习的?” 江修博很好奇:林焕为什么一直不来自己这儿寻求答疑解惑。 就算其它的不问,那么大厚的两本历史人物传记,也不来问问详尽吗? ------------ 第二十四章:准备县试 林焕规规矩矩坐着,老老实实回答。 “回老大人的话,晚辈每日卯时前起来就出去跑步,边跑边背书。背一句原文、背一句释义、或背一段人物传记……” 他每日就睡两个时辰,跑步背书一个时辰,再回来洗漱用过饭后,就还是边背边练习书写。 连过年的时候,都没怎么影响到他的这个规律。 “嗯,还不错。” 江修博听闻他如此刻苦努力,很是欣慰,便再问道:“那你短期有没有什么打算?” 还没问题问吗? “晚辈想三月参加县试。”林焕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江修博意外地微微挑了挑眉。 “今年就下场?腊月底你才刚满十岁吧?报过名了吗?有多少把握?” 县试,即指童生预备试。 三月初一开始,需提前一个月拿着亲眷和乡亲们、以及村长出具的证明,也就是亲结和村证,再找齐另四名同考生共同联保,再找廪生具保,经由官衙核实准确身份后,报名成功。 今年过年早,离着三月初一正式开考还有大半个月。 “回禀老大人,晚生决意先下场一试。感谢您安排江老伯帮晚辈找齐了具保与联保,已经报上名。”林焕拱手回道。 江柏闻言,眼角微微扬起。 这些事,都是他自己安排着帮林焕做的,并没有告诉自家的老太爷。 林焕也是知道,但既没有昧下他的功劳,还把这功劳也推到了老太爷的头上。 懂事啊! 这时,又听林焕回答老太爷的问话。 “晚辈只是关于历史部分,并无太大的把握。” 林焕一并将已做完的事、和担忧的事都给说了出来。 江修博闻言,看向侍立在旁的江柏 见江柏点了点头,江修博收回视线,靠进椅背。 到底是出生牛犊不怕虎啊,十岁就敢下场考试了。 倒不是说绝无仅有,有不少孩子八岁就已下场。只是完全通过县试者,十四岁下从无一人。 江修博缓缓站起身,背负着双手望向不知名处。 慢慢地沉声说道:“林焕,或许你以为有了书和银钱,有了他人的教导就能顺利进学入仕。但其实……”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几息后才再道:”朝堂是属于权贵们的地方。每多一个无根无基的贫寒官员,都是在挤占他们的位置。“ ”你决意踏上这么一条路,最大的风险是会受到他们的排挤和打压,你,真的想好了吗?“ 老大人语重心长的话超出了林焕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科举之路最难的就是太贵、以及缺乏高人的指点。 现在才明白…… ”晚辈会竭力变强!“林焕认真回答。 有钱人的世界只尊重强者。 “既如此,左右无事,你每日来老夫府上加强学习吧。” 江修博面上沉重散去,微微笑开。 “多谢老大人的提点之恩!” 林焕再不犹豫,立刻起身,深施一礼。 江柏则在一旁偷偷瞥了眼自家的老太爷,心里也在偷着乐。 往日不是生怕林焕过多来打扰吗? 为此还独自思量出了不少想法呢? 这咋全给扔到脚后跟儿上去了呢? 怎么人家不来打扰、还主动给邀请上了呢? 再看自家老太爷阴沉了许多日的面色,此刻就像雪过天晴般温和,江柏心里也是暗自啧啧。 果然老太爷很看重林焕这个孩子呢! 自己对这个孩子的好,没有白费功夫啊! 感叹着,江柏看林焕,也越看越顺眼。 送林焕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多嘱咐了一句:“明儿早些来啊?老伯我给你准备好早饭!” “嗳,多谢老伯伯!”林焕痛快行了一礼、痛快答应。 江柏笑成了一朵老花儿,目送林焕的身影消失,才回身去叮嘱门房和厨房。 其实江修博和江柏并不知道,林焕心里对学问的疑惑、都快攒成一堆小山包了。 因为读书真的是件很复杂的事情。 譬如,【论语】第八篇中:“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这话的意思是:泰伯是个品德高尚之人,几次让位给季历,百姓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称赞他好了。 这是基本的解义。 而江修博送给林焕的集注和释义册,就是正常且普遍的、公开公认的那些。 俗称:“正确答案。” 而每一位文学大儒、儒学大家们,对于四书五经中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有着各自不同的见解。 像江修博那样有着相当身份地位的文臣,其所著写的解义等等,轻易不会流传外间,只会传给自己的儿孙们、或者是看重的学生们。 同样的,如果有写着他亲笔批注的书籍,都能被当成“尚方宝剑”来使,那可是有权威作用的。 所以不可能就送给林焕。 同理,江修博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学生们所著的,也不能送给林焕。 道不轻传。 即便是私塾里的夫子、官学里的夫子,也不会轻易就将自己的理解经验悉数传授给所有学子,也会因人而宜。 而考试更不会只考正确答案。它是需要灵活变通,且要加入自己理解出的想法。 还是拿那句泰伯来说,考的时候会如何考的呢? 就俩字【泰德】 这你要没背熟原文,就傻眼了吧? 背熟原文了,还得背会正确的释义吧? 然后呢?该怎么解这个题目呢? 就得说一说自己对泰伯这个人、甚至是对泰这个字,以及德行、品德、道德等等的理解,再描述百姓们对这样品行的人的各种积极反应,包括会给百姓们带去什么样的影响等等。 这就能体现出各人不同的理解来了。 他就算没有参加过县试,也知道不能只会背书、背正确释义。 还得多看看、多听听、多学学别人,是如何理解四书五经中每一句话的意思。 何况还有必考的历史部分,以及时策。 而老大人的话也让他多了层盼望:希望自己能让老大人满意,愿意收他为徒。 但次日正式去江府跟着老大人学习之时,林焕才知道自己还需要掌握的知识还有更多。 “你三月就要下场县试,可你对科举考试中的规矩又了解多少呢?” 正式授课,老大人的态度严谨认真,开口即指出了重点,并直出考题。 “你先作首带义字的诗词来。” 林焕却没有立即回答。 这儿,是老大人专门为他腾出来的一处偏院,内有二层小楼。 此时二人正处于二楼前后通风的堂屋正中,一张宽大的矮几两旁,二人盘膝对坐,一侧,燃烧正旺的火盆上坐着的壶水,正骨嘟嘟冒着白气。 听到老大人考问,林焕侧开视线,看向那些白气。 思忖几息后,有了! ------------ 第二十五章:远之存心、近之存念 【义之颂】 心中存义志高远, 浩然正气冲云天。 情义真挚连四海, 正义凛然立世间。 侠义为怀行大道, 忠义不渝心可鉴。 仁义为本德馨溢, 大义昭彰耀千年。 “好,作得很好!” 江修博为林焕有如此胸襟和气魄鼓起掌来,但面上,却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这让林焕瞬间意识到:自己答错了。 他立即认真请问道:“是否有不妥之处?” 江修博颌下的胡须翘了翘,手指虚点了点放在几案上的历史人物传记。 “其中一本,乃我大荣朝二百年来的先帝先王先圣先贤简介,每一个字都是历代翰林学士们的心血所成。” “老夫让你背诵这些,你以为何?难道就是让你看看他们辉煌的过往、再激励你的向学之心吗?!” 说完一起身,双手负背,走去一侧通风门前站定。 林焕一拍脑门,双膝一转,躬身认错。 “老大人,晚辈知错。忽略了您的良苦用心。您是在针对应试中的规矩出题,晚辈却忘了避讳先帝名讳,请老大人见谅。” 不等老大人再开口,林焕立刻接着再道:“晚辈曾听具保廪生提醒过:科举应试中需要避忌之处很多。” “先帝、先贤、先圣的名讳等,答时需换字、空字、或用其他形似、音似之类的字替代。” “其中有义字、丘字、瑞字……” 林焕回忆着,慢慢将自己记住的、一百多个需要避忌的字一一背出。 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一柱香后。 江修博转回了身,面容舒缓,重新走回到矮几之前。 一甩大袖,道:“时日短促,原是老夫苛刻了你。没想到你实则已全部记清,很好!” “不过,也别骄傲自满。老夫再考你一题:边事不宁,当有解否?” 这把林焕给问住了。 他啃起了手指甲。 若要顺利考试过关,不惹主考官的厌烦,不犯朝廷时策之忌讳,他应该回答:“将士苦练、百姓支持、稳固城池、文人风骨。” 就是将士们多多训练,对敌时勇敢作战;百姓们多多缴纳赋税,使将士们物资足备、国库充盈; 边关城池要加宽加高、死守不弃。朝中文臣们多多想出退敌之策,并多传达以上这些思想,鼓励和激励民众们上下一心。 如此对内对外、对上对下,方方面面都有考虑到,又不失重点和特性,稳稳能过。 但实际他想回答的是:“平衡文武之道,使将士们的流血付出得到应有的回报;鼓励农桑、减免赋税,减轻百姓们的负担和压力,让百姓们能安心生产,才是最有效的支持方式云云……” 可后者,绝对会被主考官盖上个:“胡言”的印戳弃去纸篓。 这也是林焕想不通的问题所在。 明明国朝内外的安危都系于武将们一手,为何朝野上下却都瞧不起武将? 这就好比:要靠着别人吃饭,却还嫌弃别人不配给自己做饭一样? 那别人都不做了,统统饿死去好了! 连他这个小孩子、都清楚自己能安稳读书来源于什么,为什么上至帝王、下至朝中重臣权要,竟然都不明白这一点呢? 还是说不想明白?还是说过于畏惧,生怕武将们手中的刀挥向自己的头颅? 和对待百姓们一样吧?明明要吃他们种的米、住他们盖的房,却偏偏瞧不起他们一样? 所以一边吃着、一边就想砸锅? 林焕不解,也两难。 索性此时也不是真正面对考场,他便将自己的两种想法一一答出,请老大人帮忙解惑。 倒是听得江修博心下有些震惊。 国朝因重文轻武之风日盛,使得武将们敢战敢拼之血性、逐渐变为了畏战和怯战。 以致战事频频失利,外敌愈发张狂屡屡来犯,导致税赋被不断加重,一连串相应的恶果、也已经开始生根发芽并循环往复。 这是国朝正在步入崩溃的症结所在。 很多朝中重臣都还看不清这一点,包括帝王。 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椅子坐不坐得安稳、袖袋里的利益是不是足够充足。 反正…… 江修博震惊的是:居然一个孩子、一个年仅十岁的农村孩子,不仅能够看到这一点,更是直接看出了重心所在! 很了不起啊,遇到事情能够想得如此深远,未来不可限量矣啊! 可江修博却必须要在现在、先打折他的这些大不韪之想法! “林焕,远之存心、近之存念,你可懂?” …… 宣景历十一年,三月初一。 天色还未见亮,早春的寒意尚未散去,召溪县县试的考场外面,已积聚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 多半是来送考的。 县试每年都有,考生的数量不一。 此次参加的考生共有57名,除了林焕外,其余人的年岁从十二至……四十不等。 有些人已下场多次,有的人则是年年来考。 尽管如此,甭管哪个考生,还是个个儿都紧张得要命。 有个十三岁的小哥儿,都吓得尿了裤子…… 不过没人嘲笑他,每个人都紧张自己或紧张家人,没空去笑话别人。 反会因着这样的事件、心神更绷紧几分。 然而更紧张的显然是来送考的家人们。 那一张张忐忑到白惨惨的面容,在这天色还未见亮、仍由灯笼火把的照明下,看着都更加吓人。 林家人也不遑多让,甚至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他家几乎没有容错率,压力最大。 可是又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给林焕施加压力,所以十指都紧攥着,嘴巴张张合合,却不知道该叮嘱些什么。 “不用这么紧张,我家老太爷说焕哥儿学得不错,应该能稳过的。这只是童生预备试嘛。” 赶一大早也来陪送林焕赶考的江柏,见状安抚着几人的情绪。 其实话说……他自己多少也是有点儿紧张的。 尽管,他已经送过江家好几人参加过各类科举。 但真的从来不像送林焕这么紧张过。 也许是因为林焕是外人?不不不,不是! 也许是因为林焕输不起?那就更不是了! 他家老太爷都愿意亲自指点林焕了呢。 哦,那就是不想老太爷失了面子? 嗯嗯嗯,应该就是这样! 江柏停止胡思乱想,再次看向林焕,尽量笑得温和放松。 “正场通顺即可,别歪了考题、污了卷面就行。” “嗯!” 林焕重重点头答应。 虽然这些话在这大半个月内、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可他还是再细细地记一遍在心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此时他的心情,是既紧张、又激动,还多多少少带了点儿好奇和兴奋。 检验自己努力成果的时刻就要到了! “嘀!”一声哨响。 “哐!”铜锣声紧跟着响起。 考场大门开,两队兵士鱼贯而出,分列两旁。 “要进场了,去吧。”江柏轻轻拍了林焕一下。 林焕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亲人们担忧又期待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走向考场! ------------ 第二十六章:县试 考场内分验明身份区、搜检区、公事区、考棚区,前门称“龙门”,指一朝鲤鱼跃龙门的意思。 考棚区内,一排排的书案摆放着,前后左右的间距均在五尺左右。其间就是长长的过道。 主考官们的席位在正前方的中间。 考生们在经过验身和搜检之后,由具保的廪生带领着进入,向主考官见过礼便一一唱名唱保,再次确定准确无误。 考生们才领取考号,一一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坐。 每年县试考的场次也有所不同,从四场到七场不等。 此次为四场。 端坐其上的主考官就是新任县令沈坚裕。 林焕早已听闻这位沈县令脾性梗直,也就是脾气不太好。 今日一见才知传说的来由。 这位沈县令国脸浓眉,相貌堂堂,严肃认真、气势威严。 恐怕一瞪眼?就能吓人一个激灵。 林焕站在其面前不远处唱名时,被其那双凌厉的目光一扫,不紧张也有点儿紧张了。 保持镇定,待被允许入座时,坐去自己的位置上,就打量起四周。 因为考生较少的缘故,并没分进“天”、“干”、“地”、“支”四个考棚区,而就集中在“天”字这边,坐位也都比较靠前。 林焕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挪了挪长条凳,拿出笔墨纸砚和一只小碗,从书案旁地上摆放的水桶里、舀点儿清水进砚台,磨起墨来。 努力平稳着心绪放松心情。 没多一会儿考卷发了下来。 第一场为正场,卷有十五张。每张卷上有红线横直道格,标有十二行、每行二十个字,另外再发两张素纸为稿纸。 考四书中的文章两篇、五言六韵诗一道,都有字数规定。 全卷不能少于三百字,也不能超过七百个字。 县试因为是童生预备试,正场比较宽松,只要求文字清通、卷面整洁清晰、不犯忌讳即可。 如果通过,后面那些一场比一场难的考试,可以自己选择参不参加。 就是通过了这场正场,就能直接参加四月份的府试,如果考过府试便被正式取录为童生。 如果通不过这正场? 如果通过了正场,在参加后续几场的过程中,一旦没有通过? 哦,剩下的也不能再考了,直接回家明年再来吧。 感觉很奇怪吧? 林焕在初初听江老伯为他解释县试规条的时候,就对此有些不解。 当时江老伯说什么来着? “你先通过正场就知道了。” 林焕就在想:如果他通过了正场,为了抓紧时间,他就直接准备参加府试。 考场里的氛围真的太让人紧张不安了。 兵士们一排排将考棚区围成一圈儿,个个儿都盯着内里的考生。 衙役们举着考题板,来来回回在过道内走动,那两只眼睛也和题板上的灯笼一样,来回在考生身上晃动。 还有儒学署教官,也就是县学的夫子,也三不五时在过道内走走,或驻足站在哪位考生身后,看对方答题。 心脏不够强大的话,真的吓死人啊! 林焕深呼吸,再深呼吸。 在看清考题后,不再关注其它,提起笔填写完坐位号名姓那些,准备答题! 第一题:【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出自《论语·里仁》 意思是:君子看重的是道义,小人看重的是利益。 孔子在通过这两种不同的人,来区分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 作为考题,自然就是要求考生根据这句话,阐述明白自己对于这两种人在义利观上差异的理解。 林焕的心里感慨万千。 这段时间以来,老大人对他反反复复的锤打和磨练,没想到刚一上考场,就要显现出成果了。 此题从林焕学到的知识点出发,他应该回答的是……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意思是:富和贵是人们所追求的,但如果不是通过正当的方法得到,君子是不会接受的。贫和贱是人们所厌恶的,但如果不是通过正当的方法摆脱,不如不摆脱。反正君子是不会摆脱的。 开头点明,中间论述,结尾升华,应该能稳过。 可是,他对此内心一直存疑。 贫与贱为什么总是会被勾连在一起? 贫寒之人就一定是轻贱自身的吗?他们只是被贫困压弯了腰,活得卑微而已。骨子里却最顽强不屈。 他们大部分人勤勤恳恳、脚踏实地、淳朴善良,但谁又会称他们一声君子呢? 而就如他们这样的踏实努力,摆脱和贱字的勾连了吗? 有,但实在不多。 贫寒又不是错,凭什么就贱了?凭什么就被厌恶了? 他们的思想、品德那些,比起无数自诩为君子的人来说更加纯洁干净! 但林焕也清楚…… 就拿他自己来说,哪怕日后他六元及第、跻身高位,他的贫寒出身也会一直被人所诟病。 放眼整个朝堂,贫寒出身的有几人?不是没有拥有高学识的人,而是必然会因为这个出身被排挤、被打压! 会不会就是因为受这句“贫与贱为人所恶也”的影响? 不知。 可历数上上下下,谁的祖上又不是贫民? 难道读了书、学了礼,就能成君子了? 君子是心又不是形! 林焕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浮起的郁气,看向周围。 就算他不认识,也能一看就看得出来,只有他一个农村人。 而这一眼,倒是看到个熟人,马光祖。 林焕微微诧异,算算时间,马光祖不是要等到六年后才考上童生的吗? 怎么现在就下场了呢? 那就是……这六年都没考过去喽? 还是因为自己的重生产生了什么效果?导致马光祖提前参加县试了? 那正好,就让他俩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开跑吧! 林焕收回视线,再次看向考题。 提笔,蘸墨,写下:“富与贵……” 弱小的时候,存与心,当成一个追求的目标,作为激励自己前行的念头。 答完题,林焕长出一口浊气,从稿纸上重新誊写到考卷上后,他才放下手,坐端正,轻轻揉着手腕。 看向第二道考题。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林焕:“???” ------------ 第二十七章:外焦里嫩 考场内,考生们被烤得“外焦里嫩”。 考场外,等待考生出来的亲眷们,同样也倍受煎熬。 沈坚裕沈县令体贴治下,专门让兵士们在考场外的空场处、点燃了多处火堆,以供这些亲眷们烤火取暖。 亲眷们就围拢在火堆旁边,铺上自带的草垫,时不时抻头看向考场角门,寸步都不敢挪开。 因为考场角门并不安静。 从一开始就时不时响起“吱呀”声,不断有考生被撵出来或者被抬出来。 因为被搜出夹带或者作弊挨打的考生,那惨叫声听着就更加碜人,令人的心魂似乎都无处安放。 还有那自己坚持不住考吐了,踉踉跄跄奔出来的。 每一道出来的身影,都揪紧着众人的心脏。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角门也很少再被打开了,众人的心神却依旧不敢有所松懈。 谁能知道自家的考生能出什么状况啊? “吱呀!” 这不?又一声来了! 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人被兵士架着两边胳膊、架了出来。 少年人耷拉着脑袋,面色雪白,嘴唇发颤,双眼无神,有豆大的汗滴从其额角滑落,滴入地面。 看起来格外的凄惨。 “这是谁家的娃啊?这是怎么了呀?” 一见不是自家考生的人,长舒一口气,又好奇起来。 “唉,让这么小的娃就上考场,也不知道他们家里人到底是有多狠心啊?这多受罪啊?” “说得也是啊,这娃明显就是没能撑下来吧?瞅那眼神儿都快散了呢。” “……” 林家人听着那些议论声,深深地垂下了脑袋。 这个娃他们认识:正是邻村的马光祖! 还听说马光祖的课业一直在私塾里名列前茅,平日里看着也是沉稳安静,这都没能经受得住考验?! 那自己家的焕哥儿……? 若说马光祖的家人狠心,那他们……是不是也太狠心了些? 他们家的焕哥儿,才刚刚满十岁啊!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保佑我家焕哥儿能顺利考完……”叶氏忍不住双手合什,望天祈求。 在见到那么多失败者后,才明白最艰难的不是走进去,而是要平平安安地走出来。 愿望也随之一降再降。 如今能不能考得上、能考上多少名次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坚持考完,不出任何事情就好。 冯氏也跟着悄悄祈求,又一边拿眼悄悄瞪向林大辉。 就说让焕哥儿多学几年再下场,偏就那么惯儿子,硬是容了儿子这么个胡闹法。 这要考成了马光祖的模样儿可怎么是好? 冯氏心慌得厉害,又心疼得厉害。 林大辉被瞪得很无辜,深垂着脑袋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 脑子时只想着儿子说的话。 “阿爹,你们要相信焕儿。焕儿一定能考上,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就信了! 他咋就给信了呢? 是他家焕哥儿比人家年岁大?还是比人家读书的年头长?还是比人家更有考场的经验? 都不是啊! 虽然他家焕哥儿异常刻苦,也有江老大人帮忙指点,可这就像练兵十年一朝上沙场,该怎么打怎么拼,不还是焕哥儿自己的事情吗? 焕哥儿……撑住啊! …… 考场内,林焕盯着这第二道考题,有些无语。 和君子没完了是吧? 不过回头想想又觉得挺正常。 儒家就是先学文、后学礼。 拥有了学识,礼也得跟上。 斯文有礼成就君子? 文礼若不相随,学歪了怎么办? 这可是县试,科举之路的第一步! 林焕心里嘀咕了一句后,又啃起了指甲,脑中思忖着该如何解答。 “不学礼,无以立……” 他准备围绕着君子为何要博学于文、以及如何以礼约束自身,来展开论述。 不过刚写了六个字,就听到肚子里一阵叽咕乱响。 抬头一看天色,哦,约摸已到午时半刻(12:00),难怪会饿了。 早饭还是卯时前用的呢,在卯时刚至时就赶到考场外面了。 因为紧张,还没吃几口! 每一场考试限时都只有一日,不发蜡烛。从天色见亮考到黄昏时收卷。 因此也不会给备炭炉,饿了就食用自己带来的冷食,渴了就喝书案旁水桶里的水。 至于那水干不干净? 喝不死就继续考试! 母亲为他准备的午食是炒米粉。就是将大米碾碎成粉,再加入肉丁、青菜丁、豆腐碎干、作料那些,炒熟。 香是真香,也有营养,是林焕在遇到江老大人之前想也不敢想的美食。 噎也是真噎…… 不过没办法,带别的固形食物,也会被负责搜检的人给捏成粉碎,还不如这个。 刚张嘴想往里吃,他又记起江老管家的提醒。 “尽量少吃少喝,避免上茅厕。在过道内走动次数过多、以及上茅厕的次数过多,就会被盖上‘屎虫’的鉴章。” 林焕盯着炒米粉看了一息,吃进一口,等唾液慢慢润化,再抻着脖子咽进去。 如是四口后,停下,收好,一手捋喉咙,一手开始磨墨。 思考完全后,林焕提笔。 “不学礼、无以立;明礼德、方致远……” 先阐述了博学于文的重要性,说明通过学习经典文献、历史知识、诗词歌赋等等,达到增长见识、开阔视野、培养品德等的作用。 接着再论述约之以礼,着重强调了礼是一种规范和准则。 让君子们不仅要有丰富的知识,更要以礼来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达到心形合一之境界。 最后总结升华,强调世人应该多向君子学习,去努力追求博学与守礼的完美结合,这样才能提升个人修养,升华国朝社稷的文明程度。 答完,誊抄,很顺利。 在夫子立于他背后观文时,也没有紧张。 不过在誊抄完之后,也不知是仍旧饥饿还是那米粉太干,林焕的胃里有点儿造反,忍不住干呕了好几下。 抬头,透过考棚草木搭就的棚顶缝隙,看看已偏斜的日头,再看看已经有考生开始交卷。 林焕抹了两下嘴,一股作气,将最后一个考题答出。 是五言六韵诗一首,题目:【县试感怀】 大荣文风盛,县试启新程。 墨香萦陋室,才思逐云轻。 经义心中悟,诗章笔下成。 贤儒皆瞩目,俊彦竞扬名。 壮志凌苍宇,初心映碧泓。 功成家国幸,德耀史书荣。 ------------ 第二十八章:问我这个干嘛? 这是每位考生们都想走的路、都想实现的目标,也是林焕决定要走的路! 只是……能实现吗? 林焕也不知道,因为这题目很切合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所以答得很顺利。 写完,再仔细检查了一遍所有的考卷,确定无误无疏无漏之后,收拾好书箱挎上,迎着已淡黄的光线,上前交卷。 副主考官再次验明他的身份和座号,盖上确认印戳后,将他的名姓弥封,再递给了主考官。 林焕朝着主考官沈坚裕行了一礼,准备告退。 忽听沈坚裕冷硬的声音响起:“你与江老致仕是何关系?” 致仕是退离朝堂的原因,也可以是退了后别人对这类官员的称呼。 林焕不解沈县令问此话的用意,思忖了下后揖手道:“回主考官大人的话:江老大人对晚生有提点之恩。” 林焕不会否认和江老大人有来往,但他又不是江老大人的门生或徒弟,那要怎么回? 实话实说。 “如此,去吧。” 沈县令面容更严肃了两分,深深看了他一眼后,眼神就扫去了他的试卷。 林焕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却没法动问,只得再行一礼退下。 一出来,一看到正翘首以盼、焦急满脸的家人,林焕才觉精神一懈,再也抬不动脚,一头栽倒。 再睁开眼时,感觉陌生,有了恍惚之感。 “我不会又死了吧?这一生我没有胡来啊!又重生到了什么时候?” 林焕心下有些慌,掀被坐起就要下床。 “可别啊,我才刚刚参加考完第一场县试,还不知道结果呢!” 想到县试,他的脑子才清醒过来。 “这是我的新家啊!” 新家新屋,他当然冷不丁会感觉有点儿陌生。尤其是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学习上,还真没顾得上好好适应适应这个新家。 这睡得有点儿昏沉,突然之间懵了圈儿,竟然胡思乱想了。 林焕不由有些失笑,摸了摸脑袋和身上,并没摸到哪里有摔伤。想来应该是他跌倒那一刻就被家人给接住了。 “我才考了一场就给考倒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上榜了吗?” 一想要知道考试结果,林焕也不想再睡了,趿上鞋,披衣而起,准备去书房。 与其担忧有的没的,还不如抓紧时间读书,要么准备下一场、要么准备明年重考。 没想着急出屋去问父母。 此时看天色应该是凌晨左右,不方便打扰家人。 每场考试的结果,要隔日才能出来,现在家人应该也不知道结果。 林焕翻开本书又放下,拍了拍脑袋,去脸架旁舀了瓢冷水进盆,将脸埋了进去。 “焕儿,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这都睡了十几个时辰了!” 母亲自外推门而入,一见到他,欢喜便浮上脸面,嘴里一迭连声地道。 林焕则听得一怔:十几个时辰?!榜单出了?? “怎么还傻呆呆的呢?不会是把脑子给考坏了吧?” 冯氏见儿子木愣愣看着自己,脸上的水珠扑簌簌掉落也不管,生怕其有个好歹,连忙将手中端着的鸡汤放在小几上,再过来抬手摸向儿子的额头。 林焕躲开了,又把脸埋回了水盆里。 没进水。他就那样双手撑着盆边,双眼盯着水面,深呼吸,定了定心神,问出口:“阿娘,儿子上榜了吗?” “你这孩子怎么了?真的糊涂了?你可别吓唬阿娘,阿娘这就再帮你找大夫去!” 林焕却只听到母亲这么焦急地说,还听到母亲的脚步声要往屋外去。 他一咬牙抬起头,喊住人:“阿娘,你告诉儿子:我是不是落榜了?” 阿娘这是不敢告诉他结果,才会努力回避这话题,是吧是吧? 问出口的这一刻,林焕感觉自己都呼吸不动了。 母亲听到这话,困惑满脸地回头,“阿娘不知道啊?这会子才是初三日的子时末,榜单要晨时才能出来呢吧?” 林焕:“……” 他重新把脸埋回了水盆里,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烧得慌。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冯氏见到儿子这副模样,想了想也反应过来。 抿唇轻笑道:“莫说你担心,我们也都担心着呢。总算是你也醒了,大夫说你只是有些体虚之故,来,把这碗鸡汤喝了吧?” “老大人也很担心你,还亲自来看过了你一回。江老伯还送了不少上好的药材来,留着阿娘慢慢儿地给你补补身子……” 冯氏叭叭叭地碎叨着,额外的话多。 讲真,在考场外见到儿子走出来的那一刻、证明已经顺利考完的那一刻,她的心才终于放下。 可仅仅放下那么一瞬,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儿子,就见儿子一头栽倒过来。 要不是林大辉扶得快?还不知道会把儿子给摔成什么样呢! 在确定儿子只是原本就有点儿营养不良、再被考试给煎熬才一时昏睡、并无大碍后,一家人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往后你每日里至少得多睡一个时辰,听见了没?” “哦。” 林焕闷闷答应着。 老大人是很看重他,也很欣赏他,但就是不肯收他为徒啊…… 林焕抬起身,擦干脸,坐到桌边,端起了鸡汤。 “阿娘,你们有喝过了没?” “都喝过了,这是专门留给你的,都在灶上煨很久了。”母亲回答着。 “如今你不用再担心这些,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 平平常常的对话,如鸡汤般蕴烫着人心,也才令人心安稳。 林焕将鸡汤一饮而尽,呼出一口长气。 “老大人让咱们别担心,说以你的学识水平?稳稳的能考上呢!” 母亲坐在一侧,望着他的目光很是欣慰,仍在出声安慰着他。 全家人都很相信老大人的话,如同奉旨一般。 林焕也很相信,只是担心自己的临场发挥不够好。 不过为了不让母亲也同自己般焦虑,他转移了话题。 “阿娘,儿子没事了,您快回屋睡吧?” 已经进入丑时,刚才听到了四更鼓响。(01:00) 想必自己一倒头就睡了十几个时辰,母亲就一定守着自己的吧?眼圈儿都发黑了呢,眼角也有了不少红血丝。 母亲再仔细观察了他好几眼,貌似确定他真的没事了之后,才端起盘碗走了出去。 林焕揉了揉肚子就去了书房,提笔练起字来。 除了练字,他也不知道能用什么安定自己的心神。 若说之前紧张既出的结果还好一些,此时既知榜单还未出,这等待过程中的时间,就格外的漫长。 更折磨人的是,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在回忆、交卷时沈县令问的那句话。 那意思会是什么呢? ------------ 第二十九章:看榜 “我和老大人的关系,会影响到考试的结果是吗?那是好结果还是个坏结果呢?” “如果我明明堂堂正正地考上了,却被沈县令给故意刷掉了怎么办?沈县令很刚正不阿的啊!” “如果我明明没能考上,却被沈县令看在老大人的面儿上给过了怎么办?官场上的门道儿是吧?一个小小的童生预备试,沈县令又不是傻!” 胡思乱想中,听到更鼓声响。 林焕搁下笔,穿好衣裳鞋袜,吹熄了蜡烛,悄悄地走出屋门。 卯时了,(05:00)看榜的人一定很多,得早些儿过去。 林焕是男丁,住在前院。一出来,就见宅院的大门被打开了。 黑灯瞎火的,父亲的身影正准备出去。 林焕抓了抓额角,小跑上前,唤住人。 父子俩一块儿往县衙门前过去。 “住到县城来了真好,什么都方便了!” 林大群看着衙门公示栏附近越来越多的人,不由感慨了一声。 这他们如果还住在满桐村,离着县里有十几里的山路,那林焕考试的时候,就得提前一日来县里找客栈住。 从头考到尾得十几日,费银子且不说,就是各种的不方便也够人呛的。 如今多好?踏实睡着,不用担心银钱,还能赶个大早,走不多远,还能占个好位置……都是儿子的功劳啊! 看着别人走出汗水,林大群终于有了崭新日子的踏实感,莫名地骄傲。 嗯……直接忽视了周围的小声议论之声。 “看那孩子,才十岁左右?他也参加县试了吗?” “岂止参加了?人家还顺利考完出来的呢,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哎哟,那不是比我家的臭小子还强?” “嗤,强什么啊?那孩子一出来就倒了,还是让他家人给背回去的呢,嘿嘿。” “咦?那就肯定是考不上了?” “嗐你想什么呢?就这么小的孩子才读了几日书?也能考得上?不过是提前来感受下考场气氛罢了!” “哎你这人,咋就见不得人好嘞?要我说,瞧那孩子机灵的样儿,一定能考上!” “哈哈哈,滚一边儿去吧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 因为等待出榜的煎熬,想要说说话转移注意力,听到这么个话题,加入议论的人便越来越多。 大部分人都不看好林焕,只觉得这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来闹玩儿的。 只有个别的寥寥几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在跟大家伙儿唱反调,导致这个话题被热议不休。 哪怕早春清冷的寒风、将人都给冻得缩紧了脖子呢?也不影响嘴动! 林焕则充耳不闻。 他在人群里寻找马光祖及其家人的身影。 找到天光见亮了都没能看到,这才纳闷地问父亲:“阿爹,你们当日守在外面,见到马光祖了没?” “嗐,你说他啊?” 父亲憨憨的应了声,结实宽厚的肩膀侧了侧,将林焕护得更周全了些。 才回答道:“不到午时就被搀了出来,看那样子应该是考吐了吧?唉!” 父亲的语气里满是遗憾和惋惜。 估计心里都是在想:马家有钱,能轻松让孩子读书参加考试。可孩子自己没能撑下来,太可惜了! 有钱没钱,在有的时候,倒还真的是公平得很。 林焕也感觉有些遗憾。 日头爬出了地平线,将清冷的光线晒满了大地。小鸟儿在枝头欢唱,梳理着羽毛准备着迎接新一日的到来,完全不将拥挤紧张的人群放在眼里。 放榜的时间到了,人群纷纷涌向了公示栏! “吱呀呀!” 县衙大门开! 双手托着大红色榜文的衙役出了来,在另两名衙役跟随保护下,就站在高高的衙门门前石阶上。 一把抖开了榜文! 这是就要在石阶上先宣布、再张贴的意思了。 可人们一见那榜文上的字迹,心就凉了大半截儿,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因为那上面清晰可见:只有五个名字! 五十七名考生,只有五人考上!! 是自家的吗?是自家的吗?! 黑压压的人群中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名衙役的……嘴! 抖榜的衙役仿若对这箭在弦上似的氛围早已习惯,视线都不往下扫给半分。 直接高声唱榜。 “金桐村、金明亮!” “召溪县城,王正学!” 随着一个个名字唱出,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呼和哀叹之声,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林焕的双手攥住了衣角,感觉父亲握住自己肩膀的手指、都快抠进了自己的肉里。 忽然他就不紧张了,反而放松了下来。 “没事,大不了明年再考!” 明年,他会做好充足的准备,一举夺魁更光荣! “召溪县城、马思敏!” “满桐村、林焕!” “……” 就在林焕努力调整心态安慰自己之际,突然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我、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考上了!儿子你上榜了!上榜啦!!” 林焕震惊一瞬后,笑容刚刚浮上嘴角,就被父亲一把抄起高高地抛向了空中,再接住,再紧紧抱住,快乐地转起了圈来! 天旋地转中,林焕看见之前还在议论他的人,此时看向他的目光中均流露出了震惊之色。 还有……羡慕嫉妒恨?! 林焕笑了,笑出了满口的小白牙。 “恭喜恭喜!” “恭喜你家孩子啊,这么小就这么有出息,厉害啊!” “我家孩子应该多向你家的孩子学习,恭喜啊!” “……” 一瞬间,林焕成了其他孩子们学习的好榜样。 周围的恭贺声成片涌来,林大群兴奋得过显干瘦的黝黑面色都涨出了通红之色。 憨厚的双唇抖动着,话都说不囫囵了。 “同、同喜……同喜哈!” 而站在人群最后面的江修博,也笑了。 不过,笑容刚起又消失,嘴角朝下一撇,轻哼道:“居然不是第一个被唱名,枉费了老夫的教导!” 老管家江柏闻言,看着自家老太爷那压也压不住的眼角。 忍着笑凑趣儿道:“是是是,老太爷您说的是,哎呀,焕哥儿简直该打嘛。” “哼,你个老家伙懂什么!五十七人才取了五个,能上榜就很不错了!” 江修博瞪江柏一眼,忍不住又为林焕打抱不平起来。 “咳咳,” 说完了似乎又觉得自己的立场好像在摇晃,江修博不禁清了清嗓子,下巴朝正欢喜难抑的林家父子那边点了点。 “提醒提醒他别太得意忘形了!这才仅是通过正场了而已就找不着北了?去,问问他下面三场怎么个打算?” “好嘞,老奴这就去给他泼瓢冷水。” 江柏忍笑忍得辛苦,连忙低头应承。 江修博再哼了一声,双袖一甩,背起个手,转身走了! - ------------ 第三十章:压力不足啊 江柏这才笑出声来。 待笑够了,见林家父子在一众恭喜声中朝自己走来,江柏站直腰,双手拢进袖子,笑眯眯看着。 心道:“这是知道自己会来吧?还没得意忘形到忽略了寻找,嗯,是知道感恩的。老太爷猜到这点?所以不好意思先走了!” 江柏又忍不住笑。 待林焕父子站至身前,认真行礼向他躬身致谢时,江柏偏步让开,让他们这个礼,对着了老太爷离开的方向。 敛起笑容,正经出声道:“焕哥儿,之后还有三场,你准备参加吗?” 林焕可还记得这件事呢! 正场考试入场前,他就对此心下有疑惑。但当时江柏不肯回答他,神秘兮兮的。 现在是打算说了? “江伯伯,那您就跟我说说呗?” 县试规定:正场通过者,就已经具有参加府试的资格。之后无论几场,通过者都可以随心意选择参加与否。 但如果参加了、如果有哪场没过,就会失去考府试的资格。 怎么看、怎么不划算。 谁会愿意去冒这个险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定呢? 如果考过了正场的都不参加了,那后续几场岂不就等同虚设了吗? 这正是林焕不解的原因。 他和江柏的关系也比较亲近,想问便问了。 江柏点点头,示意他们和自己一起往回走,边走边解释道:“县试是科举考试的第一关,你也感受到了,气氛很凝重,内心很紧张对不对?” “有些人为了能更好地适应这种考场气氛,即便通过了正场,也依旧会选择继续参加后几场的考试,以便能在府试中稳定发挥。” “其实榜单上只有你们的名字,衙役唱名的时候并没有唱相应的名次,你又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林焕之前就在考虑这个问题。 及至听到江柏这么说,便追问出声:“江伯伯,您的意思是?要考完全场,才会排出个先后名次来?” “没错!” 江柏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很聪慧嘛,我一点拨你就想到了。” “文武第一、武无第二,你以后随时都要记住这句话。为什么县试也会排个县案首出来?” “就是每场考试的第一名,都会获得更多、更高的荣耀、声名、成就、以及奖励!” 泯然众人无亮点,寂寂无名坎坷多。 既然已经决意下场参加科举,那么,就势必要以拔得头筹为目标! “除了多进场能多适应以外,还有就是:如果你能在后续几场中表现出色,是不是就能提前在主考们心里留下印象?也能在同考生中提前扬名呢?” “后续几场,都是在给考生们另一个机会。如果第一场虽然通过了,却没有发挥出真实的才学呢?这些,都会影响到你们的府试成绩。” “你要继续参加吗?” 江柏说着说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因为这直接考验的是:林焕的目标、信心、和风险承受能力。 毕竟接下来,一场只会比一场更难,考得也会更加全面。 江柏还点出了未来林焕可能会面对的问题:当你成为佼佼者,可能受到的压力不仅仅来自学识,更多的会来自外部。 小林焕,要想想清楚啊! 林焕沉默不语。 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有因为什么都不是到处遭人鄙夷的;有他翻身改变乡亲们截然不同反应的。 有他出息后,老村长、马婶、程楠……也有刚才父亲举高他时,他看到的明显嫉妒的眼神…… 有他学习中的短板,也有长处,还有冒险继续考下去要承受的风险…… 他不畏惧嘲讽和鄙夷,更不害怕排挤或陷害,他经受过人生最低谷,也自信能扛得住荣耀加身时。 可唯有学识这一块,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百分百掌握。 且科举应试的结果,人为占绝对因素。不论是考生还是考官。 “别想了,咱们这就回家收拾收拾,阿爹陪你去府城,准备四月份的府试!” 林大辉见儿子巴掌大的小脸都快皱成了苦瓜,顿时心疼不已,出声为儿子做了决定。 在他的理解当中:既然不是非考不行,那过了不就行了?没必要再折腾自己个儿嘛! “不!” 听到父亲的话,林焕猛然醒悟。 “一次退、就会次次退!阿爹,儿子要继续考下去!” 既然已经定下了目标,他不会、也不能放弃每一次进步的机会! 甚至他因此有了更大的野心。 他不仅要考,还要考上县案首、府案首和院案首,拿下小三元,争取做大荣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秀才! “很好。” 江柏老怀大慰地笑了开来,夸赞道:“科举之路,就是一条需要勇往直前、不畏艰险的路。焕哥儿,努力吧!” “嗯!” 林焕重重应声。 此刻,他的身心无比通透。 春日的雨水不期而至,如茫茫烟雾,又似淡淡轻纱,在晨曦间飘飘洒洒,充满了诗意与神秘。 出现在县试第二场考棚内的考生,一共是二十一人! 县试中除开正场,后续的几场,允许已经获得童生功名的人再次参加。 都想要历练、想要验证自己所学、想要更好的名次,以便更好的冲刺院试。 考试,它是一个台阶,也是证明自己的机会! 而和林焕一批通过正场的五人中,除了第一个被唱名的金明亮外,其余四人悉数到场。 金明亮为什么没有来?不得而知,也不重要。 林焕更关注的是自己心态的变化。 昨日从严谨的搜身开始,说实话,他的小腿肚子就有点儿发软。 再到一关关渡过来,直到坐下,其实他的注意力都有些无法集中。 别看他表面镇定,实则呼吸都感觉有些困难。 而现在?好多了! 当然,也不可能全无紧张。 试想想:上面坐着三位主考官大人,周围几十兵士,齐刷刷的就盯着自己这二十一人…… 而他们通过正场的四人,特别有提座号,就是指定安排在正对主考官的位置,压力可想而知。 林焕深吸一口气,紧了紧十指,再松了松,如此反复几次后,磨着墨,看向考题。 第一题:【四书之义与性之善辩】 要求:考生结合四书当中的语句,论述对人性本善这一观点的理解,并分析四书的教导、对人性之善的彰显与引导作用。 林焕啃起了指甲…… ------------ 第三十一章:江怀要来? 江府。 抄手游廊下,荷花亭池旁,江修博正在自家后园中缓缓地散步。 江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地偷觑一眼他的脸色。 心下揣度:“老太爷这是……在担心焕哥儿考试?” 不是昨晚还很有自信地说:“焕哥儿的基础很扎实,头脑也足够聪慧,懂得举一反三,小小县试,绝对不在话下?” 怎么睡一觉起来、就又担忧得早饭都没吃两口呢? 江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声劝解。 遂眼珠一转,开口道:“老太爷,怀少爷已经启程,很快就要来了呢。” 江修博此次是一人致仕还乡。在这召溪县的府邸里,也只有他一个主子居住。 而他的两个儿子仍在朝中任职,官位最高的是长子江亭煜,目前位居从五品,为太常寺少卿。 江亭煜的长子,也就是江修博的长孙江怀,年方十二,很是淘气。 读书成绩虽然尚可,但也学了一身聚城少年人的纨绔之气,还好勇斗狠。 江亭煜好不容易给江怀说了门好亲事,只等江怀十六岁加冠后就成亲。 江怀居然使坏! 趁着人家小姑娘跟着其母亲上寺进香之时,装神扮鬼把人家给吓到了,死活逼着其家人把这门亲事给退了! 江亭煜气了个倒仰,还得罪了上峰。 本来江修博的致仕、和太子的掀桌,就让江亭煜压力倍增,处境艰难。 原指望着这门亲事和上峰联系更加紧密,结果就让不懂事的江怀就这么给搅黄了! 且江怀的恶劣名声也传遍了聚城。 那就滚蛋吧? 顺便回乡来陪陪老太爷! 今日清晨有收到消息:江怀已经启程。 算算时间,大概二十日左右能够到达召溪县。 “他?!” 江修博一听大孙子江怀就要到了,忍不住撇眼朝天。 “四十五日之内能够赶到,都算他有孝心了!” 出了聚城,对于江怀来说,那还不是出了笼子的飞鸟? 何况又再没有长辈给约束着,那还不得撒了欢的扑腾? 也不知道护卫江雄,能不能管得住那只小皮猴儿! 江雄是江府的家生子,打小习武,也是跟随江修博时间最长的护卫。 在桐油铺子事件后,因为自责保护不力,自请去了聚城接江怀。 江雄做事一板一眼,也胜在忠心听话。 由他去接人,江修博也比较放心。 只是会不会也太忠心了、就会被江怀拿捏? 江修博不知不觉被转移了思路…… “咔嚓!” 直到踩到一截枯枝发出的声音,才将他的心神又引了回来。 “焕哥儿能考好吧?”江修博问道。 其实,此前江柏对林焕所说的那些话,是在转达江修博的话。 江修博也嘱意林焕继续参加后续的几场县试。 只是…… 万一考砸了,多耽误一年倒也没什么,反正林焕的年纪还小。 但打击到林焕的信心了怎么办? 自己亲自提点的孩子居然考砸了、伤到了自己的面子怎么办? 谁还不知道林焕在跟着自己学习啊? 连沈坚裕那小子都知道了呢! 那沈坚裕会不会手下留情?那还能考出林焕的真实水平了吗? 唉,纠结啊! 而林焕呢? 啃了没一会儿指甲,就挥笔在草稿纸上开始答题。 分别引用了【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中关于人性至善的言论,对这一题目进行了论述。 答完查查字数,嗯,没有超过限制,便就手誊抄在考卷之上。 如是…… 一日时光转眼过,再出考场亦如前次,见亲人便放松栽倒。 于是,江修博隔两日便纠结一回,强忍着没有每场考完都去追问林焕的答题情况。 只是在每隔日放出允许继续下一场参考的考生名单中,听到林焕的名字,才松出半口长气。 而随着场次的增加,考生的人数也由最初的二十一人,变为了九人。 林焕也被那名单给反复折磨。 直到第四场考试前听到仍有自己的名字,才算彻底踏实下来。 最后也是站直走出的考场,再稳稳当当走回家,喝完鸡汤才睡下。 到三月初八日,也就是次日张榜公布前…… 只有六份试卷,按排名顺序,整理后摆在了沈坚裕沈县令的案头之上。 此时,召溪县县衙内。 在这准备揭开试卷弥封的庄严时刻,除沈坚裕外,县丞、县吏、教谕、县学提举官、两位夫子,以及两位地方乡绅和私塾的邓夫子,悉数在场! 本来也应该有江修博。但江修博没有答应沈坚裕的邀请。 “老夫与考生林焕有来往,不便出面。” 以这样的理由拒绝了。 不过,仅就现在这阵容,也已表现出了对县试、和为国朝提拔有识之才的足够重视和尊重! 这六份试卷也是由这些人通过一一批阅、集中阅卷和挑选等等排出来的。 这时,就等答案揭晓! 沈坚裕扫视了眼雅雀无声、郑重坐在各自椅位中的众人,坐正身体,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份试卷,揭开了弥封。 “满桐村、林焕。”侍立在后的师爷,及时向众人唱出了名单。 第一份,就是已被众人默认的县案首! 沈坚裕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没再停顿,继续朝下揭。 师爷便跟着一个个地唱名。 直到六份弥封全部揭完,众人便能出口发言了。 县丞先出声道:“头名林焕的字迹略有不佳,将其排选为第一,只因他的答题思路比较新奇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卷面整洁、文字清通,没有犯下什么大失误的前提下,仅字迹写得不是很漂亮,不影响排名顺序。 沈坚裕没有反对县丞的话,也没有赞同。 只抬手将其中两份试卷挑出来,放去了一边。 说道:“这二人已有童生功名,既然无法成为县案首,便不必参与此次排序了。” 意思很明显:已认可了林焕为县案首。 沈坚裕肤色黝黑,人也一向严肃正经,无人能从他冷静的语气中、听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只能在心中再次暗暗啧舌:这位新县令对公平公道的追求和严苛性。 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只是越往后,越发现在其面前、当真是没有半点儿空子可钻。 “咳咳,” 私塾邓夫子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一室的安静。 “据在下所了解:林焕品性甚是顽劣。在下曾教导过其几年,其虽聪慧,却不务正业、不堪教导。” “只怕其此次答卷,新奇之处仅在于其巧思而已?若是从长远为国朝培养人才看,此子断断无法长久矣!” “还请县太爷及诸位再细细斟酌一二。” ------------ 第三十二章:错失县案首 三月初九,县试放榜之日。 阳光洒在古老的县城街道上,泛起一层暖金色的光辉,也照亮了县衙门前、每个人焦虑紧张的面色。 尽管上榜的人数可能极少,但前来围观的百姓们数量远超之前几次。 因为今日也能亲眼看到、县太爷在最后的颁奖环节出现! “吱呀呀!” 时辰到,衙门大门开,捧着金红榜单的衙役快步而出。 林焕安静地站在公示栏前的横挡前,心脏跳动的速度稍稍有点儿加快。 这时的他,也是拥挤人群中的焦点。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每一次,他的名字的响起,都引来了人们更多的关注。 在这最后昭示结果的前夕,就连满桐村的老村长,都在几位乡亲的陪同下来到这里,与林家人一起观榜! 就在所有人激动忐忑的心情中,衙役面无表情唱起了榜单。 “此次完全通过本县县试者,共有四人!” 周围嗡嗡声起:“才四个人啊?好少啊!” “好惨,考个县试五十多名考生才仅剩四人,也太严苛了吧?” “读书,真的是件好艰难的事情啊……” “嘘,别吵,听名单!” 衙役等嗡嗡声稍减之后,才大声宣布。 “县案首:召溪县城、刘思敏!” 欢呼声响起一片,连带着恭喜之声。 “第二名:召溪县城、王正学!” “……” 而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唱出,林焕的心也在逐渐地下沉之中。 别说野心勃勃的县案首,便是通过都没有达成吗? “第三名:胡桐村、张晓石!” 欢呼声越增越多,像一片欢乐的海洋。 但所有的快乐都与林焕无关。 家人们的眼神似乎在乱飘,仿佛无处安放…… 老村长和乡亲们眼里的光、似乎也在暗淡…… 周围已经有隐隐看好戏的表情…… 衙役也似乎是在故意使坏,念完第三名后暂时停顿下来,用眼神扫视着抻脖期待的人群。 几息后,才唱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第四名:满桐村、林焕!!” 周围再次响起庆贺的鼓掌之声。 “恭喜啊恭喜!” 彼此不认识的人,在这一刻,为上榜的四名学子纷纷道着恭喜,分享着他们的喜悦与荣耀时刻。 林焕的心脏带着对自己的失望落回实地。 他,没有考上县案首…… 老村长老迈的双眼却瞬间被点亮,用力拍了拍林焕的肩膀,激动道:“好孩子,好样儿的,继续努力!” 乡亲们也一一用力握了握林焕的肩膀,笑容灿烂:“等你从府城带回好消息!” 就考上了四个人啊,其中就有满桐村的名字、有林焕的名字啊! 林焕通考了全场,这是他们满桐村的骄傲、全县的骄傲! 林家人抱住了林焕,无声地支撑着他,也支持着他。 脸上笑得欣慰又骄傲! 继衙役宣读完榜单后,县太爷大刀阔斧般昂然而出。 身后,跟着十个挑着盖有红绸的大木箱来。 待县太爷站定在大家的前方,那十口大箱也被齐齐打开。 内里,是一套套整整齐齐、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文房四宝! 还有银碇子! “本县今岁县试完满结束,考生们辛苦了!” 沈坚裕面对众人,双手负背、双腿微分,大马金刀般笔直矗立在石阶之上,高声发表着结束感言。 “是你们让全县的父老乡亲、看到了不一样的召溪县,看到了真真切切能从书本当中走出的一条光明大道!” “未来,需要你们……!” “对于在考试中表现优异的考生们,本县特此对他们的刻苦勤奋表示嘉许和奖励!” 在众人的热烈鼓掌声中,沈坚裕结束宣讲,开始将奖励一一颁发到位。 这样的奖励,通常由考生本人、以及户籍所在地的最高官长一同上前领取。 也就是村里的,由考生和村长一起上前。 县里的,因为沈坚裕就站在这儿,所以只需要考生、或者考生与考生长辈一起上前领取。 本次县试一共四场,每多通过一场便多一份奖励。 一套文房四宝、和一碇十两的银子! 县案首,获得免费在县学学习的机会!外加十两银子、和一本由县太爷亲自签赞过的【道德经】! 单就这本书的价值,就远胜过了其它所有的奖励。 虽然除了林焕这般贫寒考生之外,绝大部分考生都家境殷实并不缺书。 但这可是有着县太爷亲笔签赞过:赞许你获得县案首成就的书,是不会被用来阅读,而是要被供在祠堂里的! 荣耀!见证一段学习过程的最高荣耀! 林焕看着县案首获得的那些奖励,十指紧攥,眼底微微发红。 而当他站上台阶,将属于他的四套奖励捧在手里的那一刻…… 家人们高兴得流下了眼泪;老村长握住他的一边小臂,激动难抑。 乡亲们也骄傲得挺起了胸膛! 而这还没有完。 县里的首富为了奖励勤奋上进的学子,也为了鼓励更多的人读书,贡献出了应有的力量。 奖励给完全通过全场考试的学子们:县案首五十两纹银、林焕三人各二十五两纹银! 县令以另一层身份,就是作为户籍地所在最高官长,再奖励了他们免税田的份额。 县案首名下十亩田地免税!林焕等三人各五亩田地免税! 两名村长也上前,宣布奖励给两位在村考生:也就是第三名和林焕、每人三亩免税田! 全场掌声如潮、欢声雷动,所有的人都为他们鼓舞庆贺! 林大辉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反复提起,激动的眼泪怎样抹都无法抹完。 林焕则默默看着县案首…… 而人群后的隐蔽处,江修博面色沉郁。 “去,找沈黑脸把林焕和那县案首的原卷拿来,老夫要亲自过目!” 江修博指导林焕有那么长的时间,对于林焕所掌握到的学识和县试会考到的大概,以及林焕可能会有的回答都早已有了大致的把握。 他虽然没有特意压题提醒林焕,虽然也有出自本能的紧张,却在林焕完全考完四场后,料定县案首非林焕莫属! 却出了偏差? 不但没拿到正数第一、还拿了个倒数第一?! 究竟是谁在里面捣了鬼? 是在针对林焕还是在针对他江修博? ------------ 第三十三章:“还账” 江修博很生气,他一定要弄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 如果是因为沈坚裕那二愣子假清高,怕沾上讨好他的嫌疑故意使的绊子? 哼! 那在他有生之年,沈坚裕就别想能离得开召溪县! 而更令江修博生气的是原卷并没有拿回来! 江修博听到回报就摔了茶杯,起身就要亲自去县衙一趟。 就听门房禀报:“沈县令请见。” 呵,这二愣子还知道要来?且听听其如何解释! 江修博扯了下嘴角,重新坐回主位椅中,抬手阻止了下人清理茶杯的碎片。 他就要让沈坚裕知道自己已经生气了。 让那丫掂量着点后果去! 及至沈坚裕大踏步行来,站在堂中行礼之时。 江修博不咸不淡地直接出声道:“要是沈大人想来说你担心林焕成县案首、会为人所诟病?那便可以回去了。” 他才不要听废话! “非也。” 沈坚裕看了看江修博难看的面色,再扫了一眼脚旁的碎片,心绪没有半分波动。 老风格严肃正经地回话道:“老大人您慧眼识珠,林焕确实有县案首之才。”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江修博一拍堂桌,老眼圆瞪。 “既不是担心你的官声为人诟病,又不是林焕没有那个学识本事,那么就是你在刻意为之,利用打压他来打压老夫的声名,是吗?!” 简直欺人太甚! 江修博很清楚,一个致仕的高位老臣回到本乡本土,会给地方上官员带去不小的压力。 就好比一个土地爷,自己个儿实权掌握一方土地,可以随意像猴子般蹦哒欢畅想咋就咋。 突然就天降一尊弥勒大佛? 会让人束手束脚、颇难自在的! 毕竟大部分致仕回乡的官员,就是人老心不老,不愿就此沉寂下去而各种干预、干涉和拉拢地方乡绅。 江修博懂这个,因此回来之后并没有对县政指手划脚。 潘景安和钱记的事件,只是实在把他惹怒了而已。 可这次? “你沈坚裕自上任以来,老夫半点儿话语都没有多言一字吧?你居然还容不下老夫?竟然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来!” 江修博能理解沈坚裕的心理,却无法容忍沈坚裕拿他的名声开刀! 更无法容忍是压制一个孩子朝他开刀! 沈坚裕闻言苦笑。 面上却仍如木板一块,只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无奈。 他揖手躬身,回言道:“老大人请息怒,此事并非如您所想。” “其实,只在林焕过往劣迹昭彰所至。” 沈坚裕一言道破事情真相。 如一根尖针,瞬间扎破了江修博这个吹胀了的皮球。 是啊,以沈坚裕公正清廉的执政态度,哪怕林焕已被其定为县试之案首? 只要县试审定阵容中的任何一人,以真凭实据质疑出林焕的人品,这个县案首,沈坚裕就没有办法给到林焕的头上! 能怨谁呢? 要怨也只能怨曾经的林焕不争气而已! 哦,还不止是不争气,还传扬得哪哪皆知,故此沈坚裕才有了昭彰一说! 江修博又生气了,这回却不知道应该气谁。 “林焕过往的劣迹在报名时期、就会被县衙给彻底查摸清楚,那他的考生身份依旧有效,就不该作为最后审定考试成绩的标准!” 亲结、村证、联结、具结都有了。然后报了、审了、过了,允许人家考试了。等人家考完了再来掀旧帐算怎么回事?! “老大人请息怒。” 沈坚裕面无表情,揖手告罪:“林焕榜上有名。” “你这不是请罪,你这是在提醒老夫!” 江修博再次拍了桌子,颌下胡须直翘。 但接下来该说什么?他却没了言语。 因为沈坚裕的意思很明白:林焕是都通过了一系列的审核,所以才有上榜的资格。只是县案首的要求更高一些。 这让江修博有火都没处发。 一挥袖道:“看到你个面瘫脸就讨厌,你走吧!” 沈坚裕一声不吭,行完礼就走了。 江修博又摔了一个茶盏。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却在回头之后辉煌时,总被人揪住过往死不放。 林焕啊林焕,你这过往的债究竟要还到什么时候?! 而林焕在听到江柏给自己解释了原因之后,内心也是泛起了一阵阵的苦涩。 过往像书页,一翻就过去了。 但也像书页上的字,难以轻易地被抹除。 “别想那么多了,接下来的府试好好考。很多事情只有你站得高了,别人才会看不见。” 江柏不忍见这孩子黯淡的眼神,出声劝慰道。 林焕用力点头。 送走江柏后,林焕也终于有了安置所获奖励的精神头。 “阿爹,去把家里卖掉的那五十亩良田买回来吧。” “连带奖励的八亩免税田,都让村长爷爷安排着租给村里人去种。以后您和阿娘也别卖豆腐了,太辛苦,你们好好养养身子骨。” 曾经那些良田越卖越贱,现在买回来,一亩二两银子左右。 老大人给的一百两正好够。奖励给他的银子也能支撑住家里的开销。 再往后他会越考越好,为家里挣来更多的财帛,好好养活自己的家人们! 林大群见儿子精神了,听到安排也不敢说什么万一考不好之类的话,都一一点头答应下来。 其实也确实卖不成豆腐了,本来他们夫妻做这个手艺也不怎么好,累得不行还没赚到多少个铜板。 现在手头上的事情又多,他得在张罗完后,就要陪儿子去府城备考。 四月初一就是府试开试的时间,得提前去。 而就在林大群将事情处理完毕,就带着林焕赶赴府城之后。 刘光祖听着满村人在夸赞林焕,阴沉着脸,在满桐村外找到了程楠。 “怎么?听到村里人都在夸林焕,受不了了?” 刘光祖眯着眼睛,轻嘲着像只受伤的小兽般缩在树丛后的程楠。 程楠立刻站起身,冲刘光祖扬了扬拳头:“你个小书呆就是不会说人话是吧?当心老子揍死你!” 刘光祖白净的面皮笑了笑,丝毫也不害怕程楠虚张声势的张牙舞爪。 走过去拉下程楠的胳膊,想和人并肩重新坐下。 但看了看肮脏的地面,纠结两息后还是没能坐得下去。 索性就站在程楠身侧,抬手虚指着满桐村,划拉了大半圈儿道:“现在人人都羡慕林焕,其实呢,他根本就不是凭借真才实学考上的。” ------------ 第三十四章:挑唆 程楠正气不顺呢。 曾经一起的小伙伴,林焕越优秀就显得他越发不堪和狼狈。 尤其是他母亲大闹过林家又给林家人下跪的那一幕,程楠怎么都没法从脑海中抹去。 也才让他真正体谅到了、母亲对他恨铁不成刚的那种心情。 他不埋怨母亲了,可他在林焕面前只感觉到满满的愧疚和……自卑。 可现在马光祖在说什么?林焕不是凭借的真实实力? 这话什么意思?! 程楠一把揪住马光祖的衣领,扬起拳头对准他的脸,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就打掉你满嘴的牙!” “打啊?” 马光祖却非但不怕反而还迎着脸顶上,笑得敞敞亮亮地道:“我又不心虚,我怕什么?可你想想老大人对林焕的帮助?” “你敢说林焕上榜不是受了老大人的照顾?林焕以前学习怎么样别人不清楚,我俩还不清楚?” “我都没能考上,凭他林焕怎么能的,你说!” 程楠松开了手。脑海里瞬间有了拨云见日的通透之感。 原来不是自己不行,原来也不是林焕已高不可攀,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转念间程楠又像泄了气的皮球。 他抱头蹲去地上,脑子里一团乱,更不想面对林焕了。 距离已经拉开了。 “怎么会没有用?” 马光祖笑了笑,蹲下来搭上他的肩膀,小小声道:“林焕用不光彩的手段上榜,却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弄得我们都没法再和他做朋友了。” “我不甘心失去他这个好友,你也不甘心不是?那想要大家还和从前一样,就得让别人都知道他并没有真本事啊!” 程楠猛地扭头看向马光祖。 却见其白白净净的脸上,那笑容在树影交错的光线下,显得那样晦暗不明很是碜人。 程楠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用力推开他,“你又不是林焕的朋友!” 吼完,拔腿就跑了。 却不知马光祖在自己的背后笑得更加可怕。 程楠跑去了一处山岰中,团膝坐在那儿很久。 没几日,关于老大人暗中使用手段、帮助林焕上榜的流言便纷纷而起,且越传越丰富、越传越有神。 甚至还传出沈县令为了巴结老大人,也有在其中推波助澜云云。 反之,一力阻止林焕夺得县案首的私塾邓夫子,形象愈发高大起来。 让本来在家中请了夫子教授的学子转进了私塾。 小小私塾一时人满为患。 邓夫子还逢人谦虚,语气感慨:“老夫就说那林焕不当人子,何以能为县榜之案首?唉,可惜人微言轻,没起到什么大作用啊!” 引来更多的崇敬和佩服。 而沈坚裕去到府衙之时,本想向刘知府请求减免召溪县田税一事。 本来这件事情,因着县里桐油作坊的增多已经被提上了日程,且有了很高的可操作性。 沈坚裕信心满满。 却不料非但被无情驳回,还被刘知府在私下里将他给训斥了一回。 之所以是私下里,也只是因为那些都是传言并无实证之故。 沈坚裕不服。 可同样因为没有实证解释也无用。 且上官训话?下官只有听着的份儿。 沈坚裕带着一肚子气回去县里,却也拿流言束手无策。 强行镇压?只会起到反效果,倒不如身正不怕影子歪,随他们议论过了这阵风去也便罢了。 江修博也做如是想。 而和父亲住在州府客栈里的林焕,听说后也没有在意。 或者说早有预料。 从他和老大人结识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了会有各种非议和流言。 “父亲,我去书肆找些律书来读,您去为祖母和母亲采买些时新首饰吧。” 林焕交代了一下之后,遂和父亲分开。 临近府试,府城里学子云集。 茶馆、酒肆、书肆等等地方,都有学子高声论文、低语谈赋,积极地进行学问上的互相交流和探讨。 林焕除了每日自己读书学习外,也喜欢去那些地方坐坐、看看、听听,以增加自己的想法和见解。 而朝律则是必考科目,却经常有所变化,林焕也得多记多背多研究。 就算小三元的梦碎了,但他还是想考上府案首和院案首。 规州府最大的一家书肆,叫墨香书肆。 一进门,一条宽敞的长直过道正对着登上二楼的木阶。 过道左侧,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仿佛书山学海一般。过道右侧,柜台的一侧,则是一片静谥雅致的阅书区域。 长长的一条条书桌,舒适的一张张藤椅,一盆盆绿植花卉点缀其间,还有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冉冉。 让人一踏入进来,心就仿佛能瞬间安定。 即使现在书肆里的学子不少,却也好似被这清雅宁静的氛围所感染,一个个都很安静,只有偶尔的翻书声微微响起。 林焕走到专放律书的那排书架。 这排不仅有律书,还有相关的人物左记以及各州府官员历记等等。 下面和上面的林焕都看过了,就抬头朝上找。 越往上,间隔时间越久。 他边走边选,选中一本荣初律。 林焕伸了伸胳膊、掂了掂脚,发现够不着,正要转身去找木梯。 有个人一抬胳膊将那本书取在了手中。 林焕循书望去,却见取书之人正是县案首俞思敏! 俞思敏似乎单纯只是想帮他取书,正递了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间,俞思敏的手立马缩了回去,下颌扬了起来,眼神下扫。 “我还道是哪家的小公子,原来是你这个靠着舞弊上榜的小贱民!” “以往充阔,现在用手段充读书人,这一换上新长衫,倒还差点儿将本少爷给唬住!” 俞思敏家是召溪县有名的商贾,花重金专门从聚城聘请了一位举人为马家族学授课。 十五岁的俞思敏聪慧好学,颇得先生夸赞和精心指点。 在下场县试之前,先生和他都认为县案首非他莫属。 俞思敏也的确拿到了县案首。府中上下都很是为他高兴和荣耀,还大摆了筵席大肆为他庆祝。 却不料在席间也传出了一则内幕消息,说原本的县案首是林焕不是他! 传消息的人还用满是惋惜的语气,盛赞了林焕学问出色云云。 意思就是人家一个农村孩子,居然考过了你这个被高才用心戮力培养、金山银山堆出来的。 感觉就像是县案首让给的俞思敏一样。 这让马家上下都有些尴尬,更是让俞思敏愤怒难堪至极! 直到后来听说林焕胜之不武,俞思敏才找回了平衡之心,一意准备府试。 却又在这儿正见林焕,便忍不住出声嘲讽。 林焕掀起眼皮看看他,就收回视线,抽出正前的一本厚书,低头翻阅起来。 ------------ 第三十五章:对任官不满? 俞思敏只感觉被一记闷闷的巴掌煽到了脸上,顿时火冒三丈。 把手中书籍胡乱地往书架上一搁。 转手一拨林焕侧对着自己的肩膀,“敢无视小爷?谁给你个贱民的胆量?!” 林焕无奈地深吸一口气,皱了皱眉,偏转身看过去,叹气道:“谁家先生教授你的?” 俞思敏被问得一愣。 本以为林焕会撒泼打滚破口大骂,没想到对方竟然淡定得一匹,还突然扯到了自己先生头上。 遂一拍胸脯骄傲地道:“说起我家先生的大名,不怕叫你知晓。那可是大荣历八年聚城秋闱第79名举人!” “文采出众、学识渊博,教授子弟三人均已考中秀才,你想高攀?嗤,就你……” “小贱民,找死!” 俞思敏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林焕不是真想打听他的师承、而是在骂他! 还是一副长辈教训小辈的口吻在骂他!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浑然忘了这里是什么场合,扬起一巴掌就朝着林焕扇了过去。 林焕在俞思敏叭叭师承的时候、就已摇着头叹着气正回身。 也许正是他的这个态度提醒到了俞思敏。 闻其气急败坏打过来,林焕看也没看,抬书就是一挡! “啪!”地一声,【规州府历任官员人物简记】被打去了地上。 林焕侧转身,微笑看向没有打中人还准备再来一下的俞思敏。 “你对规州府历任官员不满?” 说着话,眼神瞟了眼那书册,再看向俞思敏,拱了拱手。 “思敏兄不愧县案首是也,勇气可嘉、坦率直为,小弟佩服、佩服。” “你、你你……你胡说,我哪有?!” 俞思敏反应过来,脸色一刹那煞白,也顾不上打人,立刻跑过去几步就想先将书册给捡起来。 偌大的书肆里并不止他二人。 本来在附近安静看书的学子就已被惊动,见到俞思敏的一系列表现正暗自皱眉。 这时,便有一学子抢先捡起那本书册,走去交给了书肆掌柜,并一边跟掌柜的说着什么,一边下巴冲俞思敏点了又点。 分明就是在帮那本无辜的书册“告状。” 追过去几步的俞思敏,此刻连唇角都失去了血色。 面对周围谴责的目光,手足无措,埋头就想先走。 掌柜的原本听到吵闹就在过来,闻听告状接过书,轻轻抚了抚,横步挡住了俞思敏的去路。 就在俞思敏慌忙想解释之际…… 掌柜的眼神轻蔑地上下扫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召溪县本次县试的县案首俞思敏。本书肆不欢迎你,好走不送!” 俞思敏哑口无言,瞬间如同被巨霜打蔫了的茄子,拱手作揖鞠躬道歉:“晚生并非……” “念你读书不易,赶紧走吧,免得扰了我这书肆清静、也污了学子清贵耳目!” 掌柜的不耐烦打断他,还像赶苍蝇般赶了赶手。 俞思敏羞臊得两颊通红,连回头瞪一眼林焕的勇气都没有,灰溜溜地垂头而去。 朝律有云:不得非议、攻诘和诋毁帝王、朝政以及官员。如有违律者:轻则断舌剜眼人头不保,重则满门或九族人头落地。 俞思敏公然将那类书册打翻在地,也可以理解为是在表达对那些官员、甚至是朝廷任用制度的不满。 掌柜的不想多事,只勒令俞思敏不得再来,已是高抬贵手。 不过也宣扬了一把俞思敏的恶名,算是对其冲动言行不修口德的行为小惩大诫。 末了,掌柜的也没忘了林焕。 走过来,将书递还给林焕,表示自己知道是林焕“陷害”了俞思敏。 最后再道:“处理得很好,学得不错。” 转身走了。 林焕冲掌柜的背影无声地抱了抱拳,将手中的书册谨慎地归回原位。 再将自己之前想看的、被俞思敏随意搁到其它书籍上的那本荣初律拿了出来,埋头阅览。 没有注意到书阅区的两名学子。 虎背熊腰的舒泰,将偏坐着的身子正转,一肘搭去书桌上,看向对面道:“你父亲让你留意的就是这个少年郎?看着比许多人都还强出不少。” “倒是你父亲选出的那个县案首,可不怎么样啊?” 舒泰是从三品御史中丞舒容德的嫡幼子,因朝中局势紧张,舒容德就安排舒泰离开聚城,到规州府学前来读书。 正好沈坚裕的嫡长子沈允也在府学。 听到舒泰这么说,风神俊逸的沈允,手中折扇轻轻摇了两下。 笑着回道:“林焕过往比较淘顽,才丢了县案首给了那俞思敏。” “我父亲是看在江老大人的面子上,希望我多看顾林焕一二,以免他再走回老路。” “如今看来倒是我父亲多虑了。林焕的处事方式,竟是比着我们还更要机智着一些。” 舒泰不服气地撇了下嘴。 “太麻烦。搁我就一拳打过去了又能怎样?似他那般,若这书肆的掌柜有心偏袒,反倒不落好的会是他,或者被驱逐出去的也有他一份。” “非也。” 沈允轻笑着再摇了摇折扇,“我们观他也有数日。他常来这家书肆,以他之聪慧岂能不懂得那掌柜的几分?” “何况他一未动手、二未高语,以书挡之乃出自本能。众目睽睽之下,掌柜的若强行罚他,岂不就失了公允?倒叫书子们小瞧了书肆,再不踏足此地是也。” 舒泰闻言,倒也赞同这话,点了点头。 反之又有些可惜。 “倒是可惜了那书竟然没有破页,否则俞思敏一顿板子铁定跑不掉!” 纸张珍贵,即便是废纸也不能随意处置或焚毁。 舒泰说着想到了什么,问沈允:“林焕过往处处被人所诟病,此次府试若是还因此被人调整名次或是落榜,岂不可惜?” 沈允闻言沉吟不语,手中折扇在掌中轻点。 几息后方道:“若果真如此,倒是可惜了这林家儿郎……” 说着起身道:“走,我们去寻些好物什去。 舒泰却不想动。 虽跟着起了身,口中却是抱怨道:“你倒是快成他林焕的知己了。既不必再盯着他,咱们寻处清静之地吃酒去岂不好?” 沈坚裕的座后恩师是舒容德,舒容德又与江修博交好。 故而,已因面瘫又不擅为官的沈坚裕,就被舒容德安排着调离聚城,正好补了召溪县的缺,成了一方手握实权的父母县官。 江修博看好林焕,沈坚裕也因为林焕落掉县案首之事,替林焕感觉略有不公。 又不想林焕在府试时再出岔子,便让自家在府学读书的儿子沈允,看顾着点儿林焕。 沈允是把人给看好了,也看好了。 再思及那些沸沸扬扬、损害了自家父亲和江老大人名声的流言,便想着寻些物什,防止林焕的府试成绩再被诟病。 “你倒对他有信心,他能不能考得上还两说着呢!” 舒泰觉得沈允就是瞎操心。 “要我说啊,林焕这次如果考不上还更好些呢?他真要有本事的话就明年再考,一过不会罚两次,届时这些破事儿就再也挡不住他了。” 只当这次不过是为曾经付出的代价罢了。 ------------ 第三十六章:府试 而不管别人怎么想,林焕心无旁骛地钻研着学习。 终于到了府试开场的这一日。 县试是童生预备试,府试就是正式童生试。通过府试者即为童生。 今岁府试共有三场,期间并无间隔,三场连续日考完,最后等待张榜。 如林焕等通过今岁县试再下场府试的,会被提座号,特别安排在主考官们的席案对面。 也无须再特意报名,当地县令会提前提交相关材料,并自动成为他们的保结人。 考场和县试的仿佛。一排排书案,一条条过道。 每年参加府试的人数不等,但都有超过一千之数,每一百人为一片考场区。 而每年不管有多少人参加,录取的名额都仅为院试的一倍。 今年的是四十人! 天色尚未分明,考场外一排排兵士手持的火把光线映照下,考生们和前来送考的亲眷们,那黑压压的人头就仿佛一片片黑色的潮流。 还是紧张不安中带着期待和鼓励的氛围。 林家人又齐刷刷来为林焕送考了。 林祖母和冯氏是坐着江柏赶的马车、头一日就来了府城。 此时也在给林焕鼓励加劲儿。 只是面上的笑容都紧张得有些僵硬,让林焕不忍直视。 “放心吧,我会好好考试的。”他微笑着安慰家人。 家人们只能用力点头。 倒是江柏的嘱咐比较重点。 “老太爷说了,让你不要顾及那些流言,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好成绩更加重要。” “即便是考砸了也没有关系,就当是次历练了,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林焕乖巧点头:“我省得。” 如此碎碎叨叨着,考生就和亲眷们分开,去排队等候进场。 直至锣鼓响,验身与搜检门开,再空着手鱼贯而入,接受脱衣搜检等一系列考前流程。 为了保证公平性,府试中除了考引外,考生不能携带任何物什。所需饭食、笔、墨、特用纸张、砚台等等,均由考场提供。 考引就是准考证。其上列有户籍、父母等资料相关,还有考生的体型相貌特征,以及亲结、联结、具结等详尽信息,方便验证。 等搜检完,一如县试般,拜见过主考官后,经由唱名,再拿着座号入座。 林焕再次正对着主考官。即规州府知府大人刘承翰。 第一场考试内容:经义。 主要考查的是考生们背诵能力,以及对儒家经典的理解和掌握。 考时依旧为一整个白日,期间能休息三次,就是衙差进来送饭水的时间。 考生们也可以在此期间去茅厕等等。 林焕一一检查了提前被摆在书案上的笔墨纸等等,确定没有问题,便一边磨墨,一边看着题板上的考题。 第一道:【命常】 看到这两字的那一刻,林焕的脑中便想到了这两个字的出处。 【大学】第二十二章之:《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康诰》里说:“天命不是始终如一的。”行善便会得到天命,不行善便会失去天命。" 重点很明确。 林焕提笔书写。 而接下来的三题也不难。 分别考的是:【中庸】第九章、【道德经】第三十五章、和【尚书·五子之歌】 这些考查的都是学子们的基本功。同样注意避忌就好。 林焕答完所有考题并誊抄和检查后,已见天色暗淡下来。 及至见到交卷的人数几近过半,他才拉动桌案一角的小铃。 便有两人过来,再验了一遍考引和林焕的相貌特征,确认无误后为考卷糊名,再将考卷放入专用考匣内,并收走一切物什。 林焕起身,离开考场。 稳稳走出去。不过仍是感觉疲惫不堪,坐上江老伯的马车就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卯时前再次赶来考场。 如是连考了三日。 除经义外,第二场考的诗词歌赋,第三场则是策论。 林焕都感觉压力不大,就是很累。 在等待三日后榜出之时,他连睡了两日才缓过了精神。 家里人也都没有回去,自是精心照顾他不提。 而最煎熬的张榜日又来了! 林焕这次已不如县试时紧张,也没硬撑着小身板要父亲支着挤在公示栏前。 他和家人们都在江老伯的马车内等着唱榜。 外面的声音很纷杂,人也越挤越多。马车内则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有焦虑的气氛淡淡地笼罩着车中几人。 林焕看着家人们眼底发青的黑圈儿,心下有些过意不去。 将点心盘子再往他们跟前推了推,安慰道:“放心,我一定能考上。” 没说的是……不知道距离府案首会有多远? 冯氏点点头,勉强笑了笑,看着儿子清瘦的小脸,别过眼去。 儿子有多勤奋刻苦,他们身为他的家人最清楚。 这再也不是从前惹他们暗自垂泪的焕哥儿了,可也更加揪心了。 怕儿子考不好,更怕明明考好了又因为过往出现差错…… 不知道如果落榜的话,儿子是不是又会因为受到打击变回从前? 而江柏算是最没有心理压力的一个。 他受不得这焦虑气氛,交代了车夫一声,就跳出马车,迈着两条老腿,硬是挤进了人群中去观看。 他其实和自家老太爷担忧的一样,生怕这次再有人从中作梗,不顾林焕真实考出的成绩而硬把他给涮了! 直到榜单迎着鲜亮的日头被大声唱出。 “府案首:召溪县满桐村、林焕!” “……” 江柏瞬间感觉自己的双腿有点儿发软,激动的! 没忍住大叫了一声:“是我家焕哥儿!” 人们的视线粉粉投过来,抱拳拱手就要向他道恭喜。 他这才醒觉喊错了话,笑着低下头,连连摆手,快速挤出了人群去通知林家人。 林大群张大了嘴合不上…… 冯氏双手捂脸,泪水滴落…… 林祖母一把抱住林焕,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还摇啊摇。 “我的好孙儿啊,祖母的好孙儿啊……” 一声声呼唤,组织不出想表达的语言。 而在家人们激动的泪水中,以及江老伯欣慰的目光中,还有人们庆贺的欢呼声中,一步步踏上颁奖台的林焕,再次笑出了一口的小白牙。 府案首! 这一次,他不用再羡慕地看着别人领取多他一倍的奖励! 这一刻,也大大减轻了他为家庭后续生活的担忧! 前来颁奖的知府大人,看起来似乎也很激动。 圆圆的大脸上,红光满面。 “父老乡亲们,今日,我们见证到了最年轻童生、也是最年轻府案首的诞生!这是我们规州府的骄傲,也是……” 可话没说完、掌声还没响起。 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中,突然有道尖锐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知府大人的激情演说。 “林焕的成绩是假的!统统是假的!知府大人您也是江修博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 第三十七章:局中局 知府刘承翰被噎在了那里,面色明显有些尴尬,视线飘忽不定。 旋即大声怒斥道:“何等宵小在此胡言妄为?来人,给本官拿下!” 如狼似虎的衙差们冲进了人群。 人群顿时一片慌乱,你挤我撞、你推我搡、你喊我叫…… 那个喊话的宵小,却已无人知道其溜去了哪里。 衙差们还在努力分拨人群四下里寻找。 林家人被挤得东倒西歪,林焕冲下去护着家人们和江老伯避去石狮子旁边。 因着他是府案首,人们到底避让着他一些,衙差们也没有胡乱扒拉他,才有幸没让家人们受伤。 只是林大群气得狠了,眼底泛着红,厚实的嘴唇哆嗦着,忍不住冲人喊:“你们胡说八道!我儿子是实打实考上的!你们……” 可此时只显得他的声音是那样苍白和无力。 林焕伸手赶紧将阿爹给拉到身后。 此时颁奖场面已被破坏殆尽! 刘承翰恨恨一甩大袖,指着颁奖高台上的物什吩咐道:“回头给上榜的人一一送去!” 然后转身进了府衙大门。 看起来非常生气。 而热议之声却自此喧嚣尘上! “哎你听说了吗?林焕曾经救过四品官江老致仕!” “当然听说了,我还听说就是江老致仕早就和沈县令相识,这下他俩倒是……嘿嘿,你懂的!” “滚,我说你们也别瞎说啊。饭可以乱吃,话可得管好!” “呵,那你来说说,一个九岁的小屁孩,是怎么有机会救到那么大一个官员的啊?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吧?人家出行那什么阵仗啊?” “你管呢?人家老大人微服私访巧合碰上了不行吗?” “嘁,天真!明明就是人家如果想让谁救、谁就能救,自己想想去!” “什么啊?你这根本就说不通!江老致仕怎么会看中一个农村穷得叮当响的小孩子?” “啧,一看你这人就是个白痴。那些当官的,要名声啊!” “就是!你想想,刚致仕回乡,让一个穷孩子救了、再大手笔感谢这孩子,既表现了亲民、更展现了善良,多好的一件事呢!” “这是不是叫……叫……拉拢民心?!” “滚蛋吧,你们也太能瞎编了!” “嗐你这人!我说件事你们都还记得吧?曾经就有个村民救了位官员,那当官的不过才五品,还没江老致仕的官位高,可结果呢?” “嗳你说的这事儿我也知道!贵人们可都不喜欢被贫苦人给搭上。听说那个当官的反手就将那村民一家给灭了门!” “对啊对啊,不怕还不起救命之恩的礼,还怕被穷苦人给纠缠上想要鸡犬升天呢。那得多烦?” “所以说,江老致仕凭什么就与官不同?特殊表现总得有特殊原因不是?” “闭嘴吧你!” “……” 嘴是闭不了,这边闭了那边也会说起来。 “哎我可是听我大姑的二婶的舅子家的小侄子说了,明明府案首就不是林焕,林焕只考了第三名。是刘知府力排众议、一举促成的林焕成为府案首!” “什么?你说真的?!可刘知府因为什么啊?难道是林焕给他送礼了?” “嘘嘘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林焕哪有那么多的银子买通知府大人啊?” “切,还用送银子?我听说啊,刘知府就是江老致仕的人……你懂了?” “懂懂懂!” “懂个屁啊笨蛋!我亲耳听府衙里的官员说的:林焕的确就是府案首。只是其他考官们不肯,刘大人坚持了而已!” “呵,你敢说我们都不敢信!” “哎我再跟你们说件事你们就懂了。沈县令可是江老致仕的人。借用一个孩子趁机将潘景安拿下,位置不就空出来了?” “嘶,细思极恐啊!怎么感觉全是局?” “局算什么?这叫局中局!我可是知道,沈坚裕原本在聚城时就不讨喜,正要被人收拾呢就突然成了召溪县县令!” “……” 整件事情就这样被越说越离谱、越谈越荒诞。 民间有民间的说法,权贵之间有权贵之间的讨论。 使得考生与学子们,无论是出于不忿还是出于公义之言,都纷纷向府衙请求,要一个公平公道的说法! 知府大人的公事房里。 刘承翰冲着张巡检发火。 “闹闹闹,闲得没事干了就闹?你们就这么干看着?去,驱散那些学子们!告诉他们耐心等待最后的处理结果!” 张巡检被训得不敢吭声,却又觉得很是冤枉。 早前他就提出过驱散和警戒全城以防城中生乱,可刘大人就是没有点头同意。 现在事情闹大了,却又把责任推到他头上。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张巡检应承着默默退下。 出来就跟人倒苦水。 “二十几个考官里有十八个都反对林焕是府案首,偏偏咱们的知府大人硬是任性得很,非要保持排序不变力挺林焕。” “如今好了吧?这事儿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放榜前一日揭封之时,张巡检也在场。 他的这话,倒是坐实了林焕本就是府案首的传言。 但也更坐实了刘承翰刚愎自用、力排众议、特立独行的处事方式。 “哎那你是不是也觉得……刘大人是江老大人的人?以往的刘大人,可没看出来这么独性啊?” 听到张巡检吐苦水的好友,压低声音悄悄问向他。 张巡检给了对方一个眼神,让对方自己领会去。 然后就带领兵士,按照刘承翰的命令,对那些学子们进行驱散和安抚事务。 学子们听说还有个什么最终结果,知道他们闹得起了效果,便也都三三两两散去。 而流言却有了个明确的指向,甚至有人还将这个局中局给排布了出来。 由沈坚裕在朝中得罪人要被收拾开始,到江修博五十岁出头就突然致仕回乡。 回乡次日散个步,就遇到林焕个小孩子揭穿桐油铺子的扣秤问题,江修博不但当场让铺子赔偿,还连夜将潘景案等一干官员给全部拿下! 给安的罪名就是潘景安他们图谋要杀害江修博。 却没人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发生,也令人想不明白县令和县丞怎么会那么胆大? 就算加上个前知府也不该有那么大胆子吧? 而江修博也明明毫发无伤。 世人也只知道其是被林焕个农村孩子所救。 而因此腾出来的位置可不仅仅是召柏县县令,还有规州府知府的位置! 沈坚裕就趁机离开聚城摆脱泥沼还手握了一方实权,刘承翰也从一个正六品的官员、摇身一变成了从四品的知府! 这还是因为规州府只是中级州府,否则一任知府就是正四品实权高官! 而为了回报林焕,自然就让林焕个过往有着斑斑劣迹的孩子飞黄腾达了嘛。 也顺便宣扬了一把江修博知恩图报心系百姓的美名。 否则:哪有十岁的穷孩子就下场考试的?还接连着拿下了县案首和府案首? 虽说县案首被排下来了吧? 但谁又能说不是沈坚裕担心事情败露、故意在遮掩一二的手笔呢? 而听到这个局中局排布的人,无不深以为然、用力点头! 尤其是身在官场之人,更是觉得这个局中局再合理不过。 江修博怒不可遏! ------------ 第三十八章:牵一发而动全身 古色古香、朴实厚重、书雅之气浓郁的书房之内,江修博摔碎了自己最心爱的青玉茶具。 他可太清楚这套局中局的说法,杀伤力能有多大了! 他一向爱惜的名声会被破坏殆尽且不说,若是朝中有人趁机弹劾他致仕到了地方还搅弄风云,陛下必然会厌弃于他! 那他在朝中的两个儿子以及门生故旧,也统统会被影响到仕途前景!更会让潘景安和前知府等人的案子被翻。太子也能借机警告或清除朝中异党。 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更冤枉的就是林焕,江修博岂能不怒? “拿纸笔来,老夫要上书呈表!”他得找皇帝陛下说清楚这件事情。 “老太爷,林焕来了。”江柏听唤进屋,一边让人清理地上的碎片,一边通传禀报。 江修博猛地转身面对内墙,一摆手:“不见!” 他现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林焕! “不安心在家读书,瞎跑老夫这儿来做什么?打发他回去!”江修博生怕林焕不听话非要见自己,就叉着腰再补了句。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江修博正松了口气想要转身,就听到了林焕的声音。“见过老大人。” 江修博嗖地一下转过身,又嗖地一下转回来,瞪着眼前的墙壁,咬牙切齿。 “现在连你也不把老夫的话放在眼里了?!” 让你别来非要来,还自己闯进来,谁乐意见你啊?! 林焕微微一笑,直起身朝前走,走到书桌前,拿起抹布将书桌上的水拭干,再整理整理。 口中说道:“听说您老人家在生气,晚辈就不得不冒昧前来看看了。” “晚辈特来跟您汇报一声:此次晚辈得了府案首,多了不少的奖励,还多了三十亩的免税田,帮助了好几户贫苦的人家。” “晚辈又用奖励的银子多买了十二亩良田,如此不但将卖出去的地给拿回来了,还多了五十亩呢,我也是个小地主啦!” “父母不卖豆腐了,家中也还有几十两存银,够我准备明年参加院试了……” “闭嘴!” 江修博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转过身来一指他道:“你还表功来了是吧?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有多严重吗?” “你还考?你信不信这事不解决你连进考场的资格都没有?你这个府案首以及县试的名次全都会被扒掉,且永远再也无法参加科举?!” 当真是小屁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 林焕微笑着望过去,微笑着道:“那晚辈也没法学您这般生气啊?气坏了身子可是自己个儿的,岂不也是让那些中伤您的人更加高兴?” 说着,林焕一敛笑容,认真再道:“老大人,不必上书呈辩,也不必动怒,咱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好。” 这话给江修博听不懂了。 他都不知道林焕究竟在想什么?可他又舍不得骂林焕。 气哼哼地坐回椅中,强忍着怒气道:“不呈情,陛下会以为老夫是心虚不敢回应,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 “不呢。” 林焕微微笑开来,放下抹布坐在老大人的对面。 分析道:“如今您就急忙解释,只怕陛下根本不会放在心里。” “先由着事情继续发酵吧,毕竟现在还全部都是流言而已。” “您想啊,我们若是自己不在意,流言便无法伤到我们。那么,幕后之人会就此罢休吗?” “相信他们没有那么无聊只是闲了个嘴吧?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怎么肯收手?” 江修博闻言一拍桌案,满脸的阴云散去,转而眉开眼笑。 “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了!动作越多痕迹越重。他们想要坐实流言就必然还会有所行动。届时咱们再反击也不迟。只是……” 江修博到底是几十年宦海沉浮,此前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因为怒上心头。 现在冷静下来,想到的便有更多。 面色也变得凝重,还是有些愧疚。 “你……焕哥儿,他们想要坐实流言,就必然会冲着你的考试成绩下手,所有的手段会冲着你而来,你……” 林焕始终是那些人攻击江修博的点,也是唯一薄弱的点。 “那就只能麻烦您老,多多为晚辈补习学识中的短板。”林焕起身,认真揖手行礼。 江修博瞪他眼,胡子翘了翘。 “你其它的就学得很好啦?一旦被为难,可不是你考个童生那么简单,跟老夫好好学!” 林焕无语。 听听老大人说得多轻松? 考个童生身份简单吗? 仅县试和府试就刷下去多少人啊?有的人考老了都还没能考上。 就这次一千多人报名,只录取了四十人呢。 以往有的时候,报名两千三百多人,就只录取了六十个。简单?! “你别那副鬼样子,来,就流言的杀伤力而言赋诗一首!” 江修博拍了下书册,立刻就抓紧时间盯上了林焕的学习。 林焕低头沉思,抬头应对。 窗外晚霞暖暖的光线,打在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映衬出极美的光影来。 但在深夜林焕直接就在江府睡去之后。 江修博提起笔,给好友舒容德去了封信。 另外,也安排下人手去调查县试上榜另三人,以及府试童生榜上前十名之另九人的相关过往。 …… 四月万象更新春耕忙,流言中的江修博、沈坚裕和林焕,丝毫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流言达到一个高峰值后,于月底开始逐渐回落。 刘承翰也不再对着人话里话外暗暗透露自己是江修博的人。 但事情非但没有过去,也进入到了皇帝陛下的视野。 五月初一,大早朝时,金壁辉煌的金銮宝殿内,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太子持笏站出。 “启禀父皇,儿臣弹劾四品致仕江修博,归乡后擅自调兵、擅动当地县衙一干官员。并于今岁三月和四月,肆意操纵规州府县试以及府试的结果,请父皇定夺!” 这三件,都是足以抄家灭九族的罪名! 太子还在其中藏了一条暗指:就是说江修博才四品而已,还是个致仕了的,都能手眼通天闹成这样。 换了别个官儿更大的?岂不就能轻易令地方造反? ------------ 第三十九章:朝堂博弈 6根围绕御座的是沥粉金漆的蟠龙柱。御座设在殿内高 2米的玉石台上,前有造型美观的仙鹤、炉、鼎,后面有精雕细刻的围屏。整个大殿装饰得金碧辉煌、庄严绚丽。 宣景帝高坐御座之上,听闻太子的奏禀金鱼眼泡微微一动。 就见二皇子持笏站出。 “父皇明鉴!我大荣朝律有云:官员若遇危难之时,有权便宜行事。” “江老致仕为父皇尽忠多年,孤独回乡遭遇贪官谋害,事急从权,若不仓促调兵,只怕会引以为父皇心中之憾事是也!” “另则:所谓江老致仕操纵科举结果之言,据儿臣所查皆属流言。” 二皇子点到为止。 其实关于江修博调兵一事和潘景安等贪官罪证之类,早已被刑部核实处置后上禀,本无须再提。 没奈何太子非要睁着眼睛说瞎话硬扣罪名,目的就是在等坐实江修博科举之事,好顺势将那案子翻过来。 二皇子只能用这样的话暗点陛下:您当初可是说过幸好江修博平安无恙的,否则您得有多愧疚云云。 宣景帝眨巴了两下金鱼泡眼,没有说话,只看向了其他朝臣。 结果朝臣并未多言语,只是一部分附议了太子,一些些附议了二皇子。 然后,自然而然地又互相争执了起来。 老皇帝歪去扶手上,两指支着额,就听着他们吵。 心里只在想:太子已先输了一筹。 对于为国朝尽忠尽效的致仕老臣安危不顾还直呼其名;对已确定违律事实的贪腐官员避重就轻;对流言不经查实就当成正经大事上奏弹劾。 比起二皇子的表现来着实显得相当不堪。 堂堂一国之太子啊,竟然对朝律都不熟悉,一日日里就只想着如何拉拢人心、排除异己……唉! 老皇帝心内叹气,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直到听见争吵声中,有人喊了一声。 “事关科举舞弊,兹事体大!流言是真是假,不能仅二殿下说查实便为查实。陛下,老臣提议:安排朝中重臣亲往规州府彻查此事!” 殿内一下安静下来。 老皇帝睁开眼睛,放下手,看过去…… 是太子的老岳丈,文相高慧渊。 老皇帝坐正了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看向下面望过来的众臣。 缓缓点头出声道:“可。那你们推举个人选出来吧。” 然后,就有朝臣纷纷建言。 推举了礼部右侍郎曹嘉杰出任此次巡查特使,负责查察相关事宜。 而就在老皇帝再次准备点头允准之际,二皇子往玉石阶前站了一步。 揖手请示道:“陛下,科举之事由礼部出面无可厚非。但同样事关科举、事涉致仕以及规州一州之知府、之县令,曹侍郎的品级只怕未必得当。” “儿臣建议:应另外安排御史台中重臣一同巡查。” 江修博是正四品,规州知府是从四品,礼部右侍郎是从三品。级别挨得太近确实不是太妥当。 由御史台另外再出一人非常有必要。 但御史台高过正四品的只有从二品的御史大夫、和同样为从三品的御史中丞。 御史大夫不可能为了一些流言就亲自出马,且年岁已高。 且此事已安排了礼部右侍郎,再加上位御史大夫就显得阵仗过大过高太夸张。 最合适的就是安排御史中丞,与曹右侍郎一同前往。 如此既彰显了朝廷对科举之事的看重,又避免了查察结果再被谁给暗中干预。 黄惠渊一听就想反对。 老皇帝瞥了他一眼,然后抬指出声。 “拟旨:着礼部右侍郎曹嘉杰、与御史中丞舒容德,共同前往规州府彻查此事。二人互为主导、互相监督,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清白分明!” “微臣遵旨!” 曹嘉杰和舒容德,齐齐高声领旨。 黄惠渊悻悻退下。 有些朝臣则互相对视。 这下有意思了啊? 曹嘉杰是太子阵营的人,舒容德是江修博的好友。安排这俩人又共同主导彻查之事,呵呵! 而在这二人率队赶往规州府之际。 规州知府刘承翰,已将朝廷即将安排重臣下来彻查一事告知了州府内的耋老、致仕、夫子教授等等有名望声望之人。 同时也对那些不甘的学子们宣布了此事,请他们耐心等待查察结果。 舒泰一听自己的父亲要来,顿时一拉沈允就要骑马去接人。 沈允笑得风轻云淡,拒绝。 “你父亲要来查我的父亲,我还和你整日里一块儿进出就已经不太合适,你还要拉着我去迎接大驾?免了吧。” 不容置疑的口吻。 舒泰两眼朝天,有些气鼓鼓地道:“一个贫民孩子,你是不是也太看重了他?” 且不说沈允在暗中看着林焕,便是林焕得了府案首之后,沈允还特意拉着舒泰喝了顿庆功酒。 就他俩喝的,悄悄为林焕庆祝。 后来流言喧嚣尘上,沈允又为此事着急生气。要不是其父压着,还不知道会整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舒泰出自书香世家,极少于平民百姓接触。 他理解不了沈允所说的贫寒难出学子之类,更理解不了沈允为何要对个农村小孩子如此上心。 就算是为了讨好江修博,那还不如讨好他舒泰呢。他父亲的官职可比江修博高,还在朝! 此事按照舒泰的处理方式:就是将林焕及林家人统统送走。 送去远离规州府的地方改名换姓,大不了重新再考。 不就是个童生试嘛,小事情。 而只要林焕一消失,流言没了传说的依据,自然就会成过眼云烟。 所有的问题都会不再是问题。 沈允偏不认同,非要想把这团乱麻理个一清二白! 舒泰就觉得他傻。 现下眼见沈允还是那么当回事的不跟自己去接人,舒泰更气。 沈允轻笑,摇着折扇摇着头:“你自去吧,我可不想让这团混水更混。” 别把你父亲也给牵连进来啊笨蛋! 舒泰两腮一鼓,跃上马背就打马而去。 …… 规州府是中级州府,占地比较宽广,人口也不少,就是城里的屋宇那些都比较老旧,还处处有修补过的痕迹。 像它的城墙一样。 城高九尺有余,看着也是巍峨壮观。只有细心的人能发现,其上到处都有修修补补过的痕迹,还有不少处被火熏烧的痕迹也依旧留存。 因为屡受战火,有钱的人也不会精修自家的宅邸,为着随时能够离开躲避。 百姓们就更不提了,有的连屋顶瓦片都不齐全。 舒容德一路进得城来,看着这一切,都能深深感受到生活在此地的人们、那种忐忑不安定的心情。 但刘承翰给他们安排下榻的处所却极是奢华。 舒容德什么也没说,听凭安排,住下后也没再出来随意走动。 看起来似乎很闲适自在。 而曹嘉杰却没有闲着。 接风宴过后,他就接见了刘承翰。 也没寒喧,直接开门见山说道:“太子殿下让本官转告你:事成之后,你可入东宫为长史一职。” 闻言,刘承翰的一张大饼脸上、顿时堆满了诚惶之色,恭谨无比地朝着北边高高拱手。 再转回向着曹嘉杰表起忠心。 “卑职唯太子殿下马首是瞻,随时听候曹大人您的差遣。” 此时若是有人看到刘承翰的这副样子,必定会大吃一惊。 刘承翰此前可是处处表现出、其是江修博的人来着。 同样表现得相当诚恳和非常忠诚的模样。所以才会导致流言那般被外人所信服。 “如此,说说你的盘算吧。” 曹嘉杰说着靠进了椅背,眯起了眼睛。 他可不是冒冒然一头扎进这规州府来的。 出发前,他就得过太子的授意和指点,也了解刘承翰在发动这场谣言时都有做过些什么。 就连府试颁奖仪式上大喊那一嗓子以致生乱的人,其实也是刘承翰自己安排的。 曹嘉杰还挺佩服刘承翰这脑子的,就想听听他接下来的打算。 刘承翰恭谨地站着,腰身一直微躬,将谦卑表现得淋漓尽致。 听问便回道:“卑职这些时日以来,有遍邀规州府的乡绅名流、富贾才子等人,准备等大人您莅临之后,举办一场对林焕学问的公开考校。” ------------ 第四十章:笑眯眯 “哦?” 曹嘉杰挑了挑眼尾,猪腰子般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诧异和赞许之色。 “很好,想得很是周到。那么,对于林焕本人的学识深浅,你可有把握?” 别是人家真的学习不错,你再搞这么一场公开考校,那就不是为难人家,而是在为人家的成名推波助澜了。 “曹大人请放心。” 刘承翰拱手作揖,信心满满的回答。 “林焕此子顽劣不堪,虽然有些小小的机敏与聪慧,在府试中也的确稍胜他人一小筹,但也仅此而已。” “其的字迹和诗词歌赋仅称得上工整罢了。墨写四书及解题,不及江老大人的开阔与活泼,反之则谨慎有余冲劲不足。” “不过也挑不出来大错,也都比较符合众考官们的脾胃,故而被挑成了府案首。” 意思就是:林焕并没有比别的上榜考生优秀太多,请曹大人尽管放心。 曹嘉杰却还是不那么放心。 直到让刘承翰拿来了所有上榜的四十名考生的原卷,亲自比对和详详细细看过了林焕的原卷后,才点头夸赞了刘承翰的做法。 “大后日吧,大后日就举办公开考校。” 吃了定心丸的曹嘉杰,对刘承翰如是吩咐道。 刘承翰恭谨领命,带上原卷箱离开,归回卷库后才回了家。 一回家,就被揪住了耳朵。 “姓刘的,我可告诉你:这次要是把太子爷的差事办砸了,你就滚回你的烟瘴老家种地去吧!” 刘承翰被揪得一脸苦笑,双手也不敢去捂耳朵。 连连作揖告饶道:“好夫人,你就放心吧,为夫的才见过了曹大人。” 刘承翰的夫人尤氏,这才松开了他,侧身揽住他的胳膊,又放软了语气。 “咱们心里都清楚,这规州府可是太子爷的钱袋子。” “突然让那个江修博戳了个窟窿,太子爷可不甘心,这才有了你被提拔上来的机会。” “你可得抓紧喽?要知道,为了这个我娘家可是出了大力气的!” 刘承翰听得嘴角微微抽了抽,面上却尽力笑出了感恩不尽的感觉。 “是是是,夫人您说得是。为夫的也全凭了夫人才有的今日……” 刘承翰一路说着好听的话,一路陪着夫人回房,心里的苦没人知晓。 而曹嘉杰那边呢? 次日一早就高调出现,集中接见了刘承翰邀请的那些名流乡绅等等。 在他们共同的建议下,曹嘉杰爽快地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在后日就公开考校林焕的学问。 这事曹嘉杰并没有和舒容德商量。 当晚,在曹嘉杰忙活得差不多之时,舒容德敲开了他下榻的院门。 舒容德笑眯眯,总是一团和气,像个最温和的长者。跟谁也从不红脸急眼,半点儿都不像是御史台的官员。 御史是个多可怕的职业啊?哪个官员见了都得抖上三抖。 不过见到舒容德会更抖。因为他是个无法贿赂的官儿。 但要说恨他?又未必。 舒容德人如其名,轻易不会置人于死地。其虽然不接受收买,但亦有自己的一套为官原则。 曹嘉杰其实也不敢得罪舒容德,只是这次他受了太子的交代。 因此,没有征得舒容德的同意,便以名流乡绅共请为由,准备公开考校林焕。 现在一见舒容德来找,曹嘉杰的小八字胡都忍不住颤了颤,有些心虚。 “舟车劳顿,舒大人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啊?” 从书桌后绕出来,迎上前招呼。 刘承翰为巡查官员布置的住所及办理公务的地方,当真是用心已极。 踏入曹嘉杰的书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雕花镂空的檀木屏风。地面铺设着厚厚的毛绒地毯。 书房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桌角镶嵌着金边,桌面光滑如镜,反射出室内的奢华装饰。 桌上放置着一方端砚,旁边的纯金笔架上挂着几支精致的毛笔,笔杆上镶嵌着宝石,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书房的一侧是整面墙的书柜,由珍贵的黑檀木打造而成。 珍宝架上一些古董摆件,如青花瓷瓶、玉雕摆件等等,看起来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为书房增添了浓厚的雅致之气。 舒容德心下轻嘲:“这还真的是不怕自己这个御史中丞彻查其腰包啊?” 当然,刘承翰一视同仁,为舒容德布置的公事宅院比之曹嘉杰的也不遑多让。 看样子刘承翰挺了解舒容德的脾气,知道其有正事当前之时,不会为了这点子小事斤斤计较。 “曹侍郎不也没有休息?听说你今日很忙?本官可以知道你所忙为何事否?” 舒容德笑眯眯拱拱手见过礼,便一边说着话,一边错开曹嘉杰的肩膀,在屋里闲庭信步般走了起来。 还顺手抽出书架上一本书面装饰精美、书名都用烫金大字制成的书籍,翻了两页。 似乎真的就是晚上睡不着、随意出来走走看看而已。 曹嘉杰却心弦绷紧,忽然感觉自己就像跳梁小丑。 他有些摸不清舒容德的路数。 其实满朝文武估计都摸不清、舒容德的脚到底站在了哪一边。 这一路过来,舒容德也是只谈风花雪月不聊公事。 而白日里那么张扬,舒容德都跟看不到听不见似的,曹嘉杰这才越来越放心,甚至还有了点儿小小的得意。 果然站队太子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现在舒容德又突然来了,且直接用言语戳他,这是……几个意思? “舒中丞不必过虑,曹某也是按照规矩办差。只因您年长曹某几岁,那些个琐碎繁杂之事,自然就由曹某主动操持一二。” 曹嘉杰跟去书架旁边,侧对着舒容德,客客气气解释道。 舒容德合上书籍,放回书架,背着手转过身面对曹嘉杰。 “哦?原来曹侍郎竟如此体贴本官,倒是令本官有点儿受宠若惊啊!” “不过,曹侍郎,”舒容德说着笑眯眯语气一转。 “你也知道处理科举舞弊之事的规矩相关,那么,关于林焕以及所有上榜考生的原考试卷,不知可能让本官过目否?” 言下之意就是:别跟本官玩虚的啊,规矩你懂,可你是不是也忘了流程? 先查原卷,再问询当时一众考官,再让林焕当面对答等等。 但从来都没有哪一条,需要考生被当众考问。 除非:确定林焕就是作了弊,而其背后又有强硬势力撑腰死不认账,那才有可能对其进行当众考问,以正视听。 你曹嘉杰太急了啊! 那你就是阅过原卷了?瞒着本官?你这分明是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啊! ------------ 第四十一章:谁入谁的瓮 这话,曹嘉杰可不敢领。 别看他与舒容德都是从三品官身,可论实际的地位,御史台的这个从三品,比朝中一些从二品的官员都还要高着一些。 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是一品大员的事情,御史台的人都可以直接上章弹劾。 不讨人喜! “舒中丞言重了。你我此次出使巡查之职互为主导,曹某岂敢越过你去独览原卷?” 曹嘉杰退后一步,唇上的小八字胡不自然地抖了抖,面容有些僵硬地再次解释。 “舒中丞也知此次事大,若只由你我按流程处置,只怕仍是难以令众人信服。” “曹某考虑到最后极有可能是要对林焕进行当众考校,故而提前发布邀请,以免届时有名士不能到场矣。” 这是提前在做准备工作的意思,挑不出理儿来。 舒容德笑,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让人根本看不清其在想些什么。 “曹侍郎不愧为礼部右侍郎,对于礼节这些事务,倒是真的顾虑周全。” “可曹侍郎啊,你可知:为何历朝历代涉及科举舞弊之事繁多,却从无有过榜考生被事后当众考校吗?” 曹嘉杰听问愣了愣。 仔细观察舒容德的面色和眼神,可惜仍然是什么都没能看得出来。 只能低头想了想,回答道:“因为这会影响到考生的名誉?” 一旦怀疑有科举舞弊之事发生,负责核查事件的官员就会按流程规定去走。 其中,也有将被怀疑的考生唤至到堂,由核查官员当面考证。 却从无当众考问这一做法。 究其根由,是避免出现不公平的偏差,也是在避免对考生造成的羞辱。 这就好比有人怀疑另一人不是男子,就喊来许多人围观,非要那人脱下裤子当场验证一样。 读书人可是非常讲究脸面的。 “曹侍郎啊,想必你是恩荫入仕吧?” 舒容德笑眯眯提醒:“当众考校极为考验考生的心理承受能力。” “想必就连曹侍郎你,若被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考校官绩,也未必承受得来吧?” “咱们还是先按流程规定走走,也免得查察结果再被人给诟病,你意下如何啊?” 曹嘉杰绷紧了唇角。 这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操之过急,急于让林焕当众出丑以证明流言的真实性,完成太子交付的任务。 但他必须得避开走考校流程,不然就是在证明林焕的清白无辜。 而特意选择对林焕进行公开考校,为的就是从心理压力方面击垮林焕以证实流言。 曹嘉杰变了变面色,提到了情势。 “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在着急等着此事的查察结果。且事起流言,当众考校更能直接出结果,亦可更有效的压制流言。” “且如果林焕当真有真才实学的话,想必也不会畏惧不是?” “如此。” 舒容德笑眯眯点了下头,转身走到书案后大椅中坐下,还动了动身子,拍了拍扶手。 似乎对这张奢侈讲究的太师椅十分新鲜又满意。 就在曹嘉杰快把不耐烦全写在脸上的时候,舒容德终于开了口。 “公开考校倒也不失为一速效的良策,不过呢?” 曹嘉杰的心悬在了嗓子口,将耳朵紧紧地竖了起来。 舒容德却仍不疾不徐,中断话头后还伸手摸了摸书桌,敲了敲,似乎享受完大椅、又享受起了书桌似的。 看得曹嘉杰打人的心都有了。 才听舒容德终于道:“既然需要用到公开考校才能证明林焕所考的真实有效性,那么,对比一下是不是才能显得更加公平?” “也别光对比林焕的府试成绩了,毕竟一整个童生试也包含了县试?就将他县试时的原卷匣也全部调来吧。” 曹嘉杰闻言,心脏落回实地,笑容浮上了脸面。 心道:就说嘛,太子谁敢惹得起?这舒容德挣扎一下下,不就是为了要情面上好看嘛。 瞧这招连县试时原卷也要的做法,原来舒容德比他曹嘉杰更狠啊! 曹嘉杰往前一步,腰身微有些佝偻,仿佛要好好奉承舒容德的样子。 谁知,就听舒容德话头一转。 “还有与林焕同期上县榜的另三名考生、以及上府榜的前十名中另九人的原卷匣也一并调来。” “为了展现朝廷用人的公平性,就让他们一起参与此次公开考校吧!” 曹嘉杰仿佛如遭雷击般石化当场! 好几息后才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舒、舒中丞?这……这于理不合,有、有失体……” 最后一个统字,他是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之前舒容德跟他讲规矩,他怎么说的来着? 现在人家不跟他讲规矩了,他又怎么好意思再拿规矩来说事? 舒容德看着曹嘉杰那张大饼脸上灰败下来的面色,笑眯眯按桌起身,背起双手走到曹嘉杰面前。 脑袋微微摆了摆,欣赏了下曹嘉杰的窘迫。 笑眯眯道:“朝廷一向不喜流言传播,更不喜民间肆意议论官员相关。” “曹侍郎啊,咱们不能被流言牵着鼻子走你说对不对啊?” “天色晚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才有精力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嘛。咱们后日就直接公开公平公正地、向全规州府展示朝廷的威严。” 说完,舒容德拍了拍曹嘉杰的肩膀,笑眯眯走了出去。 曹嘉杰:“……” 一肚子脏话想骂,却一个字都不敢骂出口。 但是,等舒容德前脚踏出房屋的门,后脚,曹嘉杰就笑了开来。 心里为自己大大地竖了竖大拇指! 他早已料定自己自作主张、接见那些名流乡绅会引得舒容德不满,也早已和刘承翰沟过通、透过气。 就等着舒容德来问,也等着舒容德使出上榜之人全部接受公开考校的计策。 曹嘉杰可是清楚:其余十二名在县试和府试中上榜的考生,文学水平与林焕相差无几,甚至在诗词歌赋和时策方面,较之林焕还要高出一筹。 且最重要的:那十二人皆出身富贵,底气比林焕充足,年纪最小的都是十八岁! 面对公开考校,绝对会比林焕表现优秀。 如此一来高下当能立见,林焕将再无翻身的可能! 舒容德上了自己的当,曹嘉杰笑得合不拢嘴,深为自己的精彩表现喝彩。 ------------ 第四十二章:胸中有丘壑 而舒容德呢? 睡了一夜的好觉,至次日醒来,就去拜访了江修博。 江修博已至府城,低调地落榻在一家客栈的独院之内。 林焕陪同。 春风似乎度不进这间小院。院外,青草已露头,树叶已冒芽。唯有这小院中的那棵梧桐树,却仍然是枯黄满枝,不见半点儿迎春的喜意。 见到舒容德,江修博微有些诧异。 翘了翘胡子,不满地道:“老夫涉及此事,身为查察之官员,你怎可贸然与老夫单独相见?” 站在一侧见礼过舒容德的林焕,却从老大人的眼中,看出了满满的欣喜之意。 显然,这份欣喜,只为着能与老友相见之故。 林焕感觉这儿可能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准备悄悄避开。 却被喊住。 舒容德握了握江修博的小臂,并未多言相见之情,而是出声唤住了林焕。 直言了其明日便要被当众考校一事。 林焕微微有些怔愣。 这与老大人跟他说的调查流程并不相符。 不过不重要,经历过县试和府试的那一场场,无论是私下被考校、还是公开被考校,左不过都是被考而已。 林焕揖手感谢:“承蒙舒大人厚爱特来提点,晚生记下了。” 这淡定的态度,让江修博的胡子翘得更高。 略有些生气地道:“你这孩子,还是不识轻重!你可知公开考校意味着什么?!” 江修博实在是有点儿弄不懂,为什么不管何事,都看不见这孩子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或者是焦躁不安呢? 他都做不到如此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就是因为不够老谋深算,才会止步于从四品的位置,才会在朝中得罪下不少官员! 舒容德也微有些诧异,看向林焕。 林焕微微笑开,回答道:“既然躲不过,坦然应之便是。” 实则心下道:被人围观、嘲讽、唾弃、鄙夷、苛责、挑剔、驱赶等等,在他来说……都不是事儿。 何况以往那些,都源自他身处的卑微。 而如今,学识文才支撑着他的底气,他又有何惧之? 江修博拧眉,感觉自己被“教育了”。 哼声道:“公开考校可就不止是科举应试中会考到的那些,只怕届时题目会相当刁钻,你回屋继续读书去!” 林焕笑出一口小白牙,连连点头应是,向舒容德行礼后告退。 江修博瞪眼,指着他冲舒容德道:“你看看、你看看,哪学来的这混不吝样子!” 仿佛一副恨铁不成刚的语气。 舒容德笑眯眯,毫不客气地揭穿:“我倒是觉得你很看重这小子啊!” 江修博斜眼:“来进屋说说你个老狐狸的盘算!” 舒容德笑眯眯跟进屋,看着江修博颌下格外浓密的黑胡须。 先感慨了一声:“我才小你两岁,倒是发须比你白了不少。” 江修博最得意的就是这把胡子了,听他这么说,才哈哈大笑着请他坐下。 及至听舒容德提到已强势要求另十二名考生也被当众考校时,江修博拍了大腿。 “有你的!” “那修博兄你对此可有准备?”舒容德关心的是这个。 江修博笑得更加大声。 …… 大荣历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 规州府府学中央的空场之中,架起了三尺多高的大平台。 平台靠内的位置,摆放着一排排的长桌和一张张太师椅,再往后,则有一块又高又宽的挡阳篷,如同一块巨大的屏风矗立在地。 只是其上非常单调,只拉盖着一块块绿色的绸布,以更突显出前方的桌椅而已。 晨时,阳光刚刚透出暖线,那些桌椅上就坐满了人。 舒容德与曹嘉杰位居首排正中,刘承翰则坐在曹嘉杰的右手边。 整个规州府的名流、富贾、乡绅,夫子、举人、秀才等等,能到的都到了。 就为了当众考校一个十岁农村孩子的学问。 阵仗可谓是大荣朝二百多年来首屈一指。 而台下周围已密密麻麻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其中大部分都是学子。 也大部分都带着点儿不忿的心思,想看看这样的一个孩子究竟是怎么考倒他们一千多号人的! 当然也顺便看看另外的十二名考生实力究竟如何。 “喔哟,看这阵仗好吓人啊?要是让我站上去,我估计都能忘了夫子是谁……” “别逗,你不吓尿就算不错的了,哈哈哈!” “切,说得好像你不害怕似的!” 小声议论的人给自己和对方都议论得打了个哆嗦。 周围听到的人,想象一下那副场面,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其实在场绝大部分都不是贫寒之人,只是阶层这东西吧…… 加之谁也没见过那么大的官,还是好几位,还有那么多的大人物,谁会不紧张啊? “要是能顺利通过就好了。台上可是坐着两位从三品大员,还有咱们本州的知府大人及一干府衙官僚,这要得了他们的青眼……” “啧啧,青云直上啊!” 议论得学子们又伸长了脖子向上观望,心里充满了向往。 “哎你们说,公开考校都会是哪些考题?会不会比应试之中更加难上两分?” “嘁,才两分?你小瞧谁呢?来我告诉你,就这种阵仗,大人们也是要脸面的,考易了被笑话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说得也是哦,但是太难的话……” 议论着,仅这般想象着,都有了外焦里嫩的感觉。 “这对林焕很不公平!” 到底是有人出声抗议。 “说得也是,这么大阵仗就为了为难一个孩子,也有点儿太不像话了吧?”另有人也出声附和。 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不少考生的家中长辈此时就高坐台上。 这就是奔着为难林焕来的,所以怎么可能考得容易? “难倒了别人也不太好吧?多丢人呢!” “啧,你居然还有闲心同情个贱民?” “搞搞清楚,他挤掉的名额就有可能是你的。你还会这么同情他吗?!” “还真是……” 议论声此起彼伏,各种声音、各种心绪,但丝毫也减弱不了众人看热闹、或者是揭穿和审判林焕的心情。 林焕和另十二名考生,就在这种情况下走上了高台。 县试上榜的三人排列在右侧;府试上榜的前十名中另九人排列在左侧。 正中,站着林焕。 瘦瘦小小的林焕,就像处在里三层外三层的风浪之中,仿佛随时要被淹没一般。 看得有些人心下都不忍起来,忍不住出声为林焕鼓劲助威。 “林焕,振作!” “林焕,奋起!” “……” 没喊几声、就被周围瞪过来的眼神给齐齐瞪闭了嘴。 林焕平静地站在台中央,清俊的小脸上不见一丝紧张局促,依足规矩朝台上的考官们一一见礼。 另十二名考生此时都有些腿软,吓得忘了规矩,一见林焕这般才连忙跟着照做。 他们家中的长辈不忍直视,瞪他们一眼偏过脸去。 曹嘉杰也心下不悦。 刘承翰早已给这些考生打过招呼,且暗透了一些考题内容,怎么还都这般不成样子? 反观林焕? 一个小屁娃娃怎么就能如此淡定? 本来想让那些考生们处处压林焕一头,却反倒被林焕给比了下去。 曹嘉杰感觉自己已先输了一筹,甚至还有了种被冒犯的感觉。 他脸一板,面色更肃,拍了拍惊堂木,高声喝道:“肃静!” 待周围为之一静后,他才再道:“流言纷扰、搅四野不宁。科举大事,陛下甚重。故着本官及……” 威风满满地说了一通开场白,然后再一拍惊棠木,宣布:“开始!” ------------ 第四十三章:吓死个人 便有知州同知大人站起,从两桌之间走出,走到林焕的对面,看看林焕,看看县试中榜的那三人。 出声道:“本官乃府衙同知,由本官来考校你们第一道题目。” “放轻松,不难。” 老同知说着捋了捋山羊胡须,和蔼地继续道:“县试中,会考校两字题解。此次为了方便大家观听,只适合整句。故而,本官先考下你们背诵。” 一听是背诵,县试三人松了口气,站着的腿也没有那么抖了。 尤其是县案首俞思敏。 他现在一看到林焕,就是又气又恨、又有点儿不敢看。 自上次在书肆丢大脸后,他都混在府城不敢回县里。 谁知这就又被找出来搞什么公开考校。 考就考吧?能公开打败林焕,自己的名声就都能找回来了! 而台下的学子们,一听老同知居然只考背诵,很多人的白眼就悄悄地翻上了天。 他们以为考题会有多难呢,居然上来就只是个背诵? 这分明是在放水吧? 林焕则揖手低头表示等待。再一手前一手后,挺直腰背。 看得老同知微微颌首,再捋了两下山羊须,道:“你们背诵一下【尚书・益稷】,按你们在县榜时的顺序开始吧。” 考题一出,全场安静一瞬。 俞思敏只觉眼前一黑! 四书五经中,论背诵,【易经】最难,【尚书】其次。 而因【尚书・益稷】事关国民教化,又涉避讳之字颇多,解义中更是涉及另几本不同的书籍。 故而别说是县试,便是会试以下都不会考到这种题。 那谁还会去背呢? 这老同知也太刁钻了吧? 曹嘉杰的眉角则微微上扬了一分,感觉刘承翰出题还挺有水平。 实则刘承翰此时的心里却是微微有些诧异。 这可不是他给透露出的考题内容啊? 这个老同知是怎么回事? 不过……明显是更难了,倒也不是不行。 刘承翰就操手看起了热闹。 而舒容德依旧跟尊弥勒佛似的,坐在那儿笑眯眯。 人群中,只有舒泰看出了自家父亲心里、此时只怕是有了那么点儿不痛快。 舒泰也就不痛快了。 他鼓起两腮瞪老同知,心里直骂…… 老同知却跟什么都没感觉到似的,看向俞思敏:“请县案首先作答。” 俞思敏:“……” 他答?答什么?他不会! 张了张嘴,垂下头去。 瞬间只觉众人盯过来的目光、仿佛都是在无声地嘲讽他这个县案首来路不正! 俞思敏眼角余光扫到了邓夫子的手指,遂又站直了腿看向林焕。 他还就不信林焕能背诵得出! 而老同知瞟了俞思敏一眼,再又看向县试其他二人。 其他二人此时也埋头深垂,好像要在台面上挖个洞钻下去似的。 老同知了然地点头,正身看向了林焕。 林焕沉吟着…… 他的视线从台上各位大人物的脸上一一扫过,眼角余光注意到台下表情各异的人。 为什么穷孩子读不起书?因为贵。是什么导致的贵?因为那不是允许穷人踏进的领域。 他垂下眼帘朗越背诵:“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皋陶曰:‘吁!如何?’ “……” 洋洋洒洒一百多字,林焕连一个微小的停滞都没有,顺顺利利背诵而出,该避讳之处也巧妙避过。 且语气抑扬顿挫,将篇文中三人的言语都作了明显的区分。 背诵完,仍有余音袅袅环绕全场。 台下为之一静,而后瞬间有不少人忍不住鼓起掌大声喝起彩来。 “居然连这个都背得出,厉害啊!” “讲真……我也没背过……” “哎哎哎,你们都没背过吧?林焕却好像很有把握?你们说会不会是……?” “嘘……安静!” 听着那些议论之声,曹嘉杰的眉尾又落下了三分。 他开始搞不懂刘承翰那个人了。 难道刘承翰投靠太子是假的?没有透题给其他考生而是透给了林焕? 曹嘉杰虚起眼睛看刘承翰。 看得刘承翰虚汗直冒,连连微微摇头,表示不关自己的事情。 真不是他干的啊! 可他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而台下的舒泰,看着自家父亲的脸色,遂将大厚巴掌拍得格外起劲儿。 还习惯性地找沈允,想拉沈允一起拍。 胳膊肘捣了个空,才想起沈允离自己远远儿的…… 气鼓鼓,继续用力拍! 还喊:“林焕真棒!林焕不愧是府案首!” 喊得舒容德脚趾头在皂靴里动了动。 而老同知,此时的面色则有些僵硬,似乎是对林焕能够顺利背出很是意外。 眼珠动了动,老同知旋即再次和蔼笑开,点点头。 不予置评便再道:“既然其他三位并未背出,便无法以此篇为题解。” “那本官便换句,请你们四位解析一二。【孝国】作解。” 老同知的话音一落,未及别人反应,舒泰直接怪叫一声。 “同知大人你怎好意思当众食言而肥?羞也不羞?!” 此前,老同知才说过为了方便大家视听,不会再用两字出题作解。 这话还没捂热呢?就被老同知给食言了! 舒泰大声地嘲讽,令周围哄笑声成片。 老同知一时面色窘红,一甩袍袖大喊道:“肃静!肃静!” 台下却回应吁声更响。 曹嘉杰黑着脸用力拍响惊堂木,场边衙差用力敲响杀威棍,空气这才安静下来。 可老同知也站不下去了。 再考下去,只怕他随便再问什么都只会成为更大的笑话。 他悻悻然转身,也没坐回原位,而是直接就走到台后的木梯口,匆匆忙忙离开了此处。 林焕望着他的背影,心下微有疑惑。 而在老同知转身之际,府衙的经历官走了出来。 经历为正八品官职,主要负责处理官府的文书收发、登记、归档等事务,同时也协助知府处理一些日常行政事务。 同知丢了人,此时也必须府衙的官员顶上。 经历也没有重新出题,而是仍就老同知所出的【孝国】,让县试四人答解。 “咳咳。” 舒容德清了清嗓子,手指敲了敲桌面。 笑眯眯出声道:“这题超出县试不少,让府试的考生一起作答吧!” 府试的考生们本来心头就在发毛:这考县试的考生题目都这么难,考他们的得是什么样啊? 结果就被考到头上来了! 遂纷纷以求救似的目光、看向台上的自家亲长。 有位老秀才便站了起来,建议道:“中丞大人,这题……貌似有点儿超纲了,不如?请经历大人换一个?” 舒容德十指交叉置于桌上,笑眯眯听而不闻。 倒是曹嘉杰有了反应。 他回转身狠狠瞪了那名老秀才一眼,低斥道:“之前你怎么不说?坐下!” 之前考县试考生的时候你不出声,现在考府试考生就不行了? 还能不能要点儿老脸了,啊? 老秀才讪讪坐下,心头却满是埋怨。 “我家孙儿原本考得好好的,非要弄来搞什么公开考校,还透了题目内容给他。” “结果你们说话不算话,这考的是什么?!这明明不是为了为难林焕,就是为难我家孙儿来的吧?!” 老秀才看着自家孙儿那颤颤抖抖的两条腿,心疼坏了,感觉自己上了当。 而才这么想完,县试的三人中就有一人两眼一翻、噗通一声倒地晕了过去。 考糊了…… 两名衙差赶紧小跑着上来抬人。 曹嘉杰的眉头皱了皱。 现在他已改变了想法。 原本想着考糊林焕,再借着别的考生打压林焕。 现在呢? 瞧别的考生战战兢兢,偏林焕板板正正站在中间……反将林焕衬托得更强? 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那就直接奔着为难死林焕的目标去! 曹嘉杰眼神示意经历,意思就是:快考! ------------ 第四十四章:八股文 经历缩在宽袖中的手指抽了抽。 他也想快啊,但怎么也轮不着考林焕先啊。 哦不,林焕是府案首,既然这个题目能考府试考生了,那么先考林焕也理所当然。 经历就再次直接的问向了林焕。 林焕沉默着没有出声,只用眼神示意了下这位经历大人。 给经历的眼角看得抽了抽。 林焕这是在提醒他:先得从县试考生考起吧?是吧是吧? 没有直接说出声,是在给他这个经历的面子。 这林焕! 经历咬了下牙,用力看林焕一眼,侧过身看向县试考生。 谁知就这么看过去…… “噗通!” 县试考生中又有一个晕倒在地。 把正两股战战的俞思敏给骇得差点儿一屁股跌倒。 台下哄然大笑。 俞思敏掐住自己的胳膊肉强撑着站直。 经历见状不想再吓到他,就冲他笑了笑。 不笑还好,这一笑,俞思敏再没撑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就给跪那儿了。 经历:“……” 摆摆手,就准备让人将俞思敏给拖下去。 俞思敏却被这一吓,居然给吓出了声音。 “君王倡孝道,以孝治……治国、治家,上行下效,则、则家宁,家宁国才安矣……” 俞思敏结结巴巴的回答,给台下有人笑得都捂住了肚子。 经历却用力给俞思敏鼓起了掌。 “县试中只要文字清通解题到位即可。你能表述清楚想述之意,甚好!” 意思就是没跑题还能直抓重心,在这种场合下可以了。 夸得众人后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听得舒泰撮指吹出了嘲讽至极的口哨音。 经历只假装听不见,转身又面向林焕让其解答。 林焕低垂了视线,似乎在深思解答之法。 经历面上就浮现出了几丝笑意。 曹嘉杰的眉毛转垂为扬。 人群中隐蔽处,林祖母和冯氏互相搀扶着,紧张到呼吸都没法平稳。 林大群双拳紧握。 看着儿子孤单的小小身影就那样站在那里,周围仿佛全是豺狼虎豹,只恨自己不能冲上去将儿子护住。 林大群的身后,江柏也感觉有些紧张。 双手在裤腿边搓了搓,悄悄问向身边戴了顶大斗笠的老太爷。 “林焕能行吗?” 江修博背负双手站在那里,老腰挺直,双目盯着台上那些官员。 颌下胡须一翘一翘,听问却没有回答。 众人也在小声议论林焕能不能行。 “砰!” 台上,曹嘉杰拍惊堂木的声音,给人都吓一激灵闭上了嘴。 “或答或认输,林焕你……”经历小声催促。 林焕扫了眼台下,微微一笑,依旧一手前一手后,朗越出声。 先背诵起了【孝国】二字的出处。 “【中庸】十九篇章: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背完,就在大家疑惑又诧异的目光中。 林焕直接就继续进行了八股解题。 “《论孝与治国之道》 破题:孝乃人伦之本,治国之基也。武王、周公,达孝之至,启后世之范。 承题:夫孝者,继志述事,乃人之所重。武王周公,以孝行而显,其德馨馨,为后人仰。 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 束股:武王周公,达孝之行,传千古之佳话。吾辈当以之为范,行孝于家,治国以礼。使孝之德馨满天下,礼之光照耀四方。则国之兴也,可计日而待也。” 林焕依足八股解题的规矩,用了五百多个字作了解答。 “哇,这不止超出县试水平了吧?更是超出了府试水准的范畴了吧?” “真了不起,居然能把八股文解得这样好!” “天呢,好扎实的学问功底!” 台下响起更热烈的一片掌声。 就连此前不愿意为林焕叫好的,此时也有不少人忍不住鼓起掌来。 科举应试中,最难的就是八股文。 舒泰则双手拢唇,喊得尤为大声。 沈允在另一侧的人群中打开扇子挡住脸,另一只手在底下使劲儿拍小厮的大腿。 就连台上高坐着的几十人里也有人击节喝彩。 听得江修博皱纹舒展,听得林家人双手合十。 相反,在热烈的掌声之中,台上其余考生的脸色越发苍白。 真不是他们不会解这题,而是心里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没有办法比林焕解得更好! 不不不,也许换个场合换个环境多给点儿时间,他们也能解得出来。他们行的。 于是看林焕的眼神都有些幽幽儿的了…… 曹嘉杰的眉毛下垂五分,嘴角也跟着下垂。 林焕的表现居然答得比府试中要好! “有些人吧,压力越大能力越强。依本官看哪,林焕就是这样的人,你说是吧曹大人?” 舒容德笑眯眯地问向了曹嘉杰。 曹嘉杰:“……” 他这到底回答是还是不是啊? 回答是?承认林焕的能力很强?回答不是?但明显林焕很强! 曹嘉杰只觉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硬挤出两分笑意,匆忙向舒容德点了下头胡乱地敷衍过去,再抓起惊堂木用力一拍。 把经历大人又给拍了一个激灵。 经历也没有想到林焕能答得又准又快还又好,此前怔愣间差点儿也跟着鼓掌。 此时被拍得回过了神,他摸了摸鼻子,走去左侧府试考生们的面前。 等着他们的回答。 “噗通!” 府试考生也倒下一个。 众人快要笑翻天,却给府试考生们更加带去几分压力。 压得他们都快挤作了一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相互借力一般。 有位三次进士都没考中的举人苏良驰,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拍了拍桌子提醒那些考生。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尔等皆是读书之人,岂能如此不经事宜?站直喽!” 考生们:“……”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实感觉有些不像话,遂磨磨蹭蹭,做出一副整理衣装的样子,勉强站回了原位。 只是心里皆在腹诽:你来面对这些压力试试? 其实,倒也不是所有的府试考生都这般扛不住事。 至少府试第二名的考生胡明觉,一直也站着没有挪地儿。 第二名啊,与府案首擦肩而过,还是被林焕这么个十岁的少年郎给比了下去,他本就十分的不甘! 此前力主找府衙要说法的人里,就有他一个。 在得知要被公开考校与林焕正面对决高下之时,他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 这可是他翻身的大好机会! 虽然如此场合还是不免有些紧张,林焕的回答也让他压力倍增,但他依旧自信满满。 见经历大人问过来,他昂首挺脸,出声回答:“《析孝与治国之关联》 破题……解题…… 起讲:论孝之道,善继先志,善述旧事。武王周公,于春秋修祖庙、陈宗器、设裳衣、荐时食,尽显孝行。宗庙之礼,序昭穆以明伦,辨贵贱以正序,辨贤能以任事。旅酬下为上,恩逮卑贱;燕毛序齿,重长幼之序……” 胡明觉答完下颌扬得更高,还用睥睨的眼神扫视了下全场。 在他觉得:林焕虽然答得顺畅却有些平淡,遣词造句也没有他的更有学问。 肯定不如他! ------------ 第四十五章:输就是输 可惜,台下台上掌声寥寥,倒更显得像是讽刺一般。 刺得胡明觉得意尽失、脸孔绯红,却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输了! 明明经历大人在听他答题之时,还频频点头眼神欣慰呢? 不解的胡明觉看向了台上第二排坐着的自家祖父。 却见其偏开了脸颊,仿佛不忍直视一般。 胡明觉:“……” 傻愣愣站在那里。 而曹嘉杰的脸色则更加难看。 “曹侍郎,你觉得林焕和胡明觉哪个人答得更好啊?” 舒容德笑眯眯偏转头看向曹嘉杰,笑眯眯道。 曹嘉杰绷出了脸上的咬肌,一瞬后,两边嘴角朝上拉,回了舒容德一个笑容,就将脑袋甩侧向另一方。 “呵呵呵,”舒容德笑出了声音。 曹嘉杰的脸色更黑。 他在肚子里骂娘:“怎么一个个这么不顶用?怎么就能反将林焕更衬得熠熠生辉?!” “狗屁的胡明觉卖弄的什么文采?这种题目立意要说的就是作用、就是影响!谁要你一一历数如何做的了?!” 这就好比做饭。谁都知道食材和盐的关系。考出来,你只消说清放盐的作用、对人们身体的影响等等。 而不是让你说食材从哪来、怎么洗、盐怎么来、怎么制作的! 曹嘉杰直感觉今日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不行! 曹嘉杰阴下眼,看向了刘承翰! 刘承翰接收到这股视线,眼皮微微颤动一下,撑桌站起身。 走过了两桌之间的空隙,走到了高台中央,正面对着林焕。 林焕的眼神动了动,回望向了这位知府大人,再用眼神瞟了下那边的经历大人,眉毛微微挑了下。 意思是:那边经历大人可还没有考完所有考生呢? 您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赤裸裸表现出想要刻意为难我的态度来,不太好吧?! 刘承翰看懂了,眼皮又再颤两下,清清嗓子,背起双手。 经历大人顿时会意。 立刻对其余考生们道:“看样子你们是过于紧张了,理解理解。这样吧,你们先缓缓。” 说完也不管别人的反应,就赶紧转身,也朝着下台的木梯过去。 那背影,看起来颇为狼狈。 连台下的学子们,都在为他脚趾头抠地,还为台上那些官员们的表现……脸红! 众目睽睽之下啊! 舒泰直接塞了两指进口中,吹出嘹亮无比、讽刺满满的、流里流气的口哨音。 经历下木梯的脚就滑了一下,差点儿滚落下去! 舒容德两指抚额,双眼在手掌的遮盖下,瞪了自家臭儿子一眼。 舒泰却毫不收敛,还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引得不少人也忍俊不禁。 曹嘉杰脸黑如墨。 可他就算认得舒泰,也拿舒泰毫无办法。 就整个在场的所有人来说,也唯有舒泰可以如此的放肆不羁。 可就这样不管? 好端端的肃穆场合,快被那丫给整成一场闹戏了! 刘承翰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他使劲儿咳嗽两声,没看林焕。而是往旁边走了几步,一边沿着高台外侧绕圈儿走。 一边出声道:“科举为国朝提拔有识有才之士,乃为最严谨庄重不过。” “林焕在府试中的成绩,虽不说是出类拔萃,但较其他考生而言,也的的确确稍微好点。” “这也是本府一力支持他为府案首的根由所在。” “当然,本府也承认,在此过程中,有稍稍的私心在内。” “如今林焕被当众考校,还望各位手下留情,毕竟林焕也只是个孩子,也存在不少的缺点嘛。”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刘承翰这些话的意思很明显。 一:承认他是江修博的人,受私心影响,坚持让林焕成为府案首; 二:承认林焕其实考得并不是多么出色,缺点还有不少。 台下众人交头接耳。 江柏听得恨恨跺脚,磨着后槽牙问向自家的老太爷。 “老太爷,刘承翰这么一来,会直接将林焕已挣下的大好局面完全破坏,且会导致众人对林焕的反感情绪更重,是不是?” 江修博颌下的胡须此刻翘得很高,眉心的三道竖纹狠狠皱成了深深的川字。 他没有出声,只盯着刘承翰那张猪腰子脸,眯起了眼睛。 心里,清楚刘承翰还有一层意思:之所以林焕今日表现出色,是提前得了提点、甚至是提前得了考题! 可林焕明明没有! 江修博的心底,怒气翻涌。 他以为朝堂之上才阴云密布、步步凶险,却不料,一个小小的州府、一些地方上的官员、一场不甚重要的童生试…… 居然就有如此之多的魑魅魍魉,如此的诡谲阴狠! 刘承翰甚至不惜为此自毁,也要毁掉林焕的前程! 可此时的江修博,也只能就这么站着、就这么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要冲出去驳斥刘承翰? 只会让事情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刘承翰,你到底得了太子多少好处?”江修博咬紧后槽牙如是想道。 而刘承翰还在台上一抱愧状,边绕圈儿走、边四下连连拱手。 眼底的神色却很复杂。 他本不是个有多大野心之人。 父亲是七品小官儿,让他得以恩荫入仕,从九品做起。 他本来想就这样踏实本份地做好官,再慢慢升。 却被父亲的上峰给看重,硬是嫁了家中的嫡次女给他。 他不愿意。因为那姑娘实在彪悍。 可他说了不算。 家里就多了头母老虎,他也有了畏妻的名头。 不过官位上,倒是仗着老岳丈一路高升。 他一直有些战战兢兢,尤其是在知道老岳丈投靠了太子之后…… 刘承翰并不喜欢太子,觉得那人睚眦必报、心胸狭隘,更不关心国朝民生,只知一味拉拢势力、一味图财。 可他还是没法反抗。 这次前知府突然被江修博掰倒,太子那儿一时腾不出人手。 而刘承翰的老岳丈给太子长史送了重礼,这才有机会让刘承翰顶了知府个实缺。 这份从龙之功,逼得刘承翰不要也得要。 所以,牺牲也在所难免。 刘承翰在沿着高台外圈转完后,就立去了舒容德的对面。 摘下头顶官帽,端端正正放到桌上,再双膝下跪,表示认罪。 当众认罪! 台下哄吵声成片,简直无法想象今日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而曹嘉杰? 眼见布局成功,遂在心底笑够了之后,就准备板起脸斥责刘承翰。 甚至他都准备好了处治刘承翰的说辞,然后就要宣布这场公开考校结束。 只是他到底也没忘了舒容德,更没忘了要装装样子。 曹嘉杰侧身,大饼脸绷得相当正经严肃,问向舒容德。 “舒中丞,您看这该如何处置?” 刘承翰什么都承认了啊,已经没有公开考校的必要了,直接宣布林焕府试成绩无效吧! “舒中丞,没想到刘知府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竟敢公然违反朝廷禁令包庇舞弊,这场考校已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咱们都成笑话了,赶紧散了吧?” 曹嘉杰说着还动了动屁股,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而旁边和后面坐着的几位,听声也都站了起来,准备走人。 这一招“挥泪斩马谡”,还真是将舒容德给狠狠将了一军。 ------------ 第四十六章:和看多少有关? 舒容德面上已经形成刻板的笑容有些微僵。 他低头掸了掸袖口,再抬头看回曹嘉杰。 笑眯眯道:“刘知府既已认罪,便先将其押入大牢。待此间事了,再查其实证上报朝廷吧。” “而这公开考校是要证实考生们的才学,两不耽误。且还要根据考校结果对刘知府量刑为入嘛。”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为刘承翰开脱之词了。 曹嘉杰愣了愣,搞不懂舒容德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但肯定绝非好心也便是了! 曹嘉杰立刻反对道:“科举舞弊只要沾染,从不论是偷看了一张小纸条、还是两张去衡量罪行轻重。” “舒中丞想为刘知府说情?这也未免太不将朝廷律法放在眼里了吧?” 曹嘉杰就差没有明说:没把皇帝陛下放在眼里了。 舒容德依旧笑眯眯,笑出来的纹路幅度都没有半分变化。 他靠进椅背,双手操袖放置小腹上,笑眯眯提醒道:“曹侍郎也未免太操之过急嘛。” “此时你若突然跪下来说:你就是幕后操纵刘知府认罪之人,那本官就必须得相信并揖拿吗?” 一句话,将曹嘉杰给狠狠噎在原地。 一时之间全身哪哪儿都似动弹不得,总觉得哪动哪错。 此时无人压制的台下哄吵之声,变成了吵嚷。 “什么公开考校?叫公开作弊还差不多!” “还真以为林焕多强呢?原来是早已得知了考题内容!” “曹大人,请彻查林焕作弊之事,彻查刘知府包庇舞弊!” “还我们一千多名考生的清白!严惩刘承翰、严惩林焕!!” 敢这么喊的,自然也是刘承翰提前安排好的人。 而不明真相的人,听到有人居然敢这么喊,顿时还佩服不已,遂纷纷出声附和。 这要不是全都为读书之人,只怕是臭鞋子烂袜子就会照着林焕砸过去了。 可谓是群情激愤。 马光祖也来了。 隐在人群中,看着台上的林焕仿佛十分微小和单薄,心里却只有满腔的恨意。 就是这么一根微不足道的小杂草,还是根曾经人人都想拔除的小杂草,却胜过了他这个在周围人夸赞声中长大的骄骄学子! 马光祖咽不下这口气! 而程楠,也被马光祖硬拽了来,此时缩在别人的背后偷眼悄悄看着林焕。 看着林焕仿佛一折就断的孤独身影,心里突然十二万分的后悔。 是他做错了对吗?他不该把林焕逼到这一步的。 可奇怪的心理却又在脑中疯狂作祟,阻止了程楠冲上去坦白的冲动。 “让林焕经此一遭后,就会又变回和自己一样了吧?我们又能是好兄弟了吧!”程楠如是想着。 而台上的林焕安静地站着,耳听各种各样的声音,他都稳稳站着,站姿都没有变化一分。 只是心底一片冰寒。 直到这些吵吵嚷嚷声达到沸顶之时,林焕上前了几步。 走到台席对面,分别朝曹嘉杰和舒容德揖手见礼。 平平静静地出声道:“考校变成闹戏,想必亦不是两位大人所想见也。不若就由在场的学子们出题考校,小生愿接!” 林焕仍显稚嫩的声音,仿佛要被吹拂进风浪之中,丝毫都不起眼。 但也像一片幕布突然被一根尖针刺穿,穿过了这片风浪,透进了周围所有人的耳中。 舒容德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以为林焕这是得了江修博的授意。 心里暗骂江修博:“你个臭老头儿教的什么好学生?! 让台上的这些个人来考,怎么说都不会偏离童生试范围太远,我还能掌控。 这下你让所有考生来考林焕,你以为林焕个十岁的孩子是什么?贤吗?圣吗?神吗?简直胡闹!” 可舒容德也很清楚:这是目前能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只是可怜了林焕…… 舒容德再叹一口气,看向了自家的儿子,下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谁若有不服仍质疑林焕的学问,就上台当面对文!!” 抻脖子等着的舒泰立时出声大吼。 沈允以扇遮面,轻踹了自己的随从一脚。 那随从便也跟着扬声大喊:“你们不服是吧?不服你们就自己去问,瞎哔哔个屁啊!” 而江修博听到后深深闭了闭眼睛,再看向了身旁的两名护卫。 护卫会意,立刻也扬起下颌、运用内力,将声音透向了四面八方。 “刘知府乃为人所迫,想要知道林焕才学真假者,上台亲测!!” 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台上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 他们的府中并没有考生在场,他们被邀请来时也只是因为刘承翰说:来作个见证,以保证文场的清誉。 刘承翰那是一通子好话吹捧着,说他们身份贵重,乃当地一言九鼎之人云云。 他们就来了。 结果……现在就是满头雾水,只感觉莫名其妙。 “我们怕不是被人当成长矛使了吧?”青康县的罗乡绅,跟他们县的首富如是说道。 杨首富频频点头,也忍不住耳语回去:“明显这里面的水很深,咱们静观其变吧。” 而这句话,恰恰说到了在台上的大部分人的心里。 看不懂的时候就闭嘴吧,他们个个儿也都是人精来的。 哪怕台上有自家的孩子在被考呢? 也没关系。反正他们现在都已经被考糊了。 再说也不丢人嘛,本来在府试时就已经不如林焕,那现在也不如有什么呢? 无非就是没能撑住场面,不碍事的。 这种场面也没几个人能撑得住。 于是乎,台上诸人就都看起了戏来。 只有盘沟县的县令高泉,躬着身子凑到了曹嘉杰面前。 小声建议道:“就由大家伙儿自由考问吧?” 今日规州府辖下六个县的县令,除了沈坚裕因为涉及此事没来外,其余的都来了。 眼见曹嘉杰被舒容德将得十分尴尬、有些无地自容,高泉便主动给了曹嘉杰一个台阶来下。 曹嘉杰僵在那儿的身体终于动了动,瞥了高泉一眼,竖起手掌摆了摆,示意知道了。 然后,曹嘉杰的大饼脸就恢复了血色,也绽开了菊花状笑容,问向舒容德。 “舒中丞您看?” 舒容德听着曹嘉杰不知不觉间客气多了的语气,操在腹上闲置着的双手就着袖里朝上举了举。 面上笑眯眯点头:“可。” 他不得不支持,就像江修博也不得不支持一样。 江修博背负在身后的双手轻握成拳,掌心微微有些出汗。 被一千多学子考证,林焕,你,行吗? 林大群早已看不下去,几次三番想冲上台将儿子带回家。 他宁可吃糠咽菜去卖苦力,也不愿意看到自家的儿子被如此为难! 说好的读书就是读书呢?说好的最难就是考试呢? 眼前的这些都是什么?! 儿子此前挣回的那些荣耀风光,此刻在林大辉的心里,既显得微不足道,又似乎更加艰难光耀。 复杂得他终究没有迈出一步,还安慰起了同样也想冲上台去拉人的母亲和妻子。 “咱们要相信焕儿。至少不能让他的辛苦白费!” 他们的焕哥儿在争取,那他们至少不能拖后腿。 林祖母和冯氏强忍着愤怒的泪水,无声地朝前站了一步。 目光望着林焕的小小背影,心脏被揪到疼痛。 这无异于是被公开处刑啊,焕哥儿,挺住喽! 而其余众人呢?一听可以自由考校,简直不要太兴奋了! 有什么能比亲自参与难倒林焕更有趣呢? 遂就都纷纷高举起一只手来,还蹦啊蹦的,大叫着:“我来我来!” 林焕得到舒、曹二位大人的允准,行礼之后退后三步,转过身再次朝着高台正中走去,站定。 舒容德没有起身亲自去抽选学子,曹嘉杰自然也不能那么样去做。 刘承翰已成待罪之身站去了台角,还被两名兵士给看守着。 舒容德便让新的梁通判推举一人出来提号。 梁通判非常公允地推了青康县的罗乡绅。 罗钟已年过六旬,在青康县的名声也好,是个爱护乡民的良善乡绅。 且也不与在场的任何阵营有所牵扯,正好适合做这个提号人。 罗钟没想到这个责任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来,不过也没推辞。 拄着檀香木制成的兔头拐杖,便颤颤微微地走了出来。 有些混浊的老眼扫了一下、台下密密麻麻扬起的手臂,随意点了名身穿长衫的学子。 “你,脸上长痦子的,上来!” 本来被点到的吴刚正兴奋着,一听这话僵了僵。 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然后哈哈大笑。 吴刚冲他们呲了一下鼻子,也没上台,直接就冲林焕喊道:“以春为题,赋试帖诗一首!” “嘁~~!” 迎来一片群嘲声。 “你这考的什么鬼?会不会问?不会问机会让给我啊?” “你是林家的亲戚吧?” “哎你到底是不是读书人啊?” “……” 吴学子一摸鼻子边的痦子,不忿道:“你才是林家的亲戚、你全家都是!” 再洋洋自得道:“你管我问什么呢?反正机会是我的。不服啊?下回你们脸上也长一个痦子!” 众学子:“……可去你的吧!” ------------ 第四十七章:细作! 台下纷纷扰扰,台上,林焕视线微抬,扫视全场,微微一笑,张口即来。 “《赋得春日盛景》 东君携暖至,天地焕新妆。 柳眼初开翠,桃腮正绽芳。 山川披锦绣,草木沐春光。 燕舞晴空里,莺啼绿韵长。 风柔花影动,日煦水波扬。 田舍炊烟袅,城池笑语彰。 千般祥瑞气,万缕惠风香。 盛世繁华景,怡心韵满章。” “好!!” 一大片叫好声随着更热烈的掌声响起。 普普通通最常被问到的春字赋诗,居然被林焕作得如此画面感满满,实属难得。 老罗钟也点头赞许。 而且也不耽搁,提起兔头拐杖再指向左侧一人:“你,发髻都歪了的,提问。” 不用上来了,就都在下面问吧,怪挤的。 那人其实并未来得及举手,冠帽被挤掉了,发髻也散乱了,正在打整呢就被点到了。 又引来一片视线和哄笑之声。 那人脸一红,也不抬头就直接出声:“林焕,咏雨!” “哈哈哈” 众学子们是敞开了形象,笑了个东倒西歪。 这哪里是考校嘛?是来考笑料的吧? 老罗钟才不管别人笑不笑呢,有问就算数。他就看向了林焕。 林焕八方不动,微点头示意收到之后,出声便道: “《雨中》 细雨纷飞落院庭, 青苔小径湿还明。 独凭轩槛思无尽, 风卷珠帘暗绪生。” 这首诗描绘了雨中庭院的景象,营造出一种静谧而略带潮湿的氛围。 诗人独自倚靠在轩槛边思绪万千,风卷起珠帘,更增添了几分惆怅暗生的情绪,体现出在雨中的独特心境和感受。 恰好学子们都曾有过的心境。 寒窗苦读、雨夜静思,不知前途所为何,最久便是孤独寂寞…… 台下一时安静下来。 直至好几息后,才轰然叫好! 气氛翻翻转转低落间,又炽热起来。 考到现在,林焕的种种表现已让挑衅的意味,正逐渐在不知不觉中减弱,取而代之是淡淡的敬佩之意。 当然也仍有人很是不服。 一人发现老罗钟的眼神儿不好,便摘下帽子来猛扬。 果然被点到,便大喊:“林焕,背诵【春怨】,谈一下它的背景!” “哎你过分了啊!”话音刚落,这人就被另外两人给推了一把。 【春怨】,几乎是个学子都能记得。 那是前唐诗人金昌绪所作,仅流传下来的唯一一首。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首小诗以颇具民歌风味的清新语言,通过一个意蕴丰富的动作性细节描写,含蓄而又深刻地表现了百姓们在当时、面临战争所承受的痛苦与哀怨情绪。 所以背诵出来很简单,但要谈背景?怎么谈? 大荣朝西、北、东北三境,年年受外敌滋扰,却缕缕战事不利。 谁敢谈这事? 有影射之嫌,必受牢狱之灾! 老罗钟也瞪了那人一眼,遂即手中拐杖便一点推了那人的二人中一人。 “你,胡子拉茬的,你来问!” 那人不忿还想叫嚷,就被点到的胡茬一伸腿给绊倒。 胡茬在百忙之中还高声回应了老罗钟。 “林焕,浅谈一下科举入仕的光明前景呗?” 大荣朝重视文人人才,正是科举入仕改身换命的大好机会。 谈谈这个无可厚非。 众学子们也都齐齐竖起了耳朵。 是,他们是懂得科举的重要性,更知道科举成功能带给自己什么样的好处。 但论起具体的? 只听家中长辈们言:可以带契整个家族飞黄腾达;可以让子女们前途辉煌;可以做官出入朝堂。 听起来有点儿遥远,他们想要更实实在在的动力。 也是想听听:林焕出自贫寒,是当真想要科举改命,还是也像他们一样了解那么个框架? 林焕听问,见罗乡绅点头,便将挺直的背脊再后直了三分。 往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视了圈台下,又看向远处天边稀薄的云朵。 认真地回道:“曾经,林某被本村的老村长给考校了一番。” “他言及国朝大义、人文情怀,也谈及村里能出一个读书人、会带给全村的好处。” “林某信他所说。也从他所说之中感悟到更多。” 林焕说到这里,收回视线。 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并没有阻拦,他便继续用自己组织出的语言谈及了四个方面。 “跨越或者提升等级身份和地位;更广阔的发展机会;实际的利益回报;个人的理想抱负。” “可能在座的学长们没有林某这般体会深刻。就拿林某来说……” “一朝科举应试,家中便可脱离苦役,父母家人的生活将有所改善,也能将身体养好,能更长久地陪伴在林某身边……” 林焕用最朴实诚挚的语言,最真挚坦诚的情感,将应试后会有的变化娓娓道来。 听得台上台下皆一片静然。 也许他们都不像林焕这般感受深刻,但林焕说的希望家人长久陪伴,谁又不想呢? 毕竟无论地位身份金山银山,最无法挽留却最有机会与利益相关被挽留的,不也是性命康健吗? 有钱有地位,请的大夫水平都有所不同。 就算有的人不想,但大荣朝以孝治国也不得不想。 林焕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切入点,切入到了大家的心里。 但是,话题还是有些沉重了。在安静中,有个学子便主动大喊:“林焕,咏父!” 林焕笑笑,一点头,即刻出声咏出。 然后…… 这名学子就像点开了什么一般,随着林焕刚刚咏完一首,掌声响起间便又有人喊:“林焕,咏梅!” “林焕,咏学!” “咏夜!” “咏……” 喊的、叫的、笑的、嚷的…… 要求五花八门,林焕应对自如。 掌声不断、叫好声不绝。 台下大部分人都拍红了巴掌,激动得面色潮红,仿佛被台上林焕的光芒所染,格外兴奋。 突然一人高喊:“咏番!” 场内所有人瞬间僵化…… 番,外敌也,世敌也,咏它们?! 林焕也是一怔,立时反应,冲到声音传来的方向,盯着那汉子脖颈一息,一指其就大喝一声:“细作,拿下他!” 黑脸汉子面色瞬间闪过一片慌乱。 他也是被气氛哄染,兴奋得只顾参与忘了身份。 耳听被林焕叫破,眼珠滚动一下,而后大吼道:“胡说,我不是!” 众学子们盯过来,上下仔细打量这个人,却怎么都看不出这人身上有什么问题。 “不像是细作啊?这长得不像啊?” 番邦的人几乎都是高眉骨、高鼻梁、深凹眼,这人却和大荣朝的普通人一样,分不出来啊。 不能仅仅因为别人让咏个番就一定是细作吧? “扒下他的上衣,有晒黑的痕迹!” 林焕见大家仍在迟疑,立时再出声补了一句。 黑脸汉子闻听,也回吼道:“当众脱人衣物,你无耻!” 但嘴上是这么吼着,脚下却在悄悄往后退。 如果说在林焕被质疑前,黑脸汉子这么说这么做,完全没有问题。 但现在? 众学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 一拥而上!眨眼间像海浪般将那人挤住、打倒、按住! 黑脸汉子还想大喊冤枉,就被人一把扯掉了上衣! 番邦那边的人且不说别的特征,单是上身肤色黝黑这一点,就与大荣朝的人完全不同。 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从小喜欢赤裸着上身赛马之类。 而大荣朝的人脸上肤色再黑,除了渔民以及个别职业者,都几乎不会将上身晒成这种色泽。 “这人的头发还是卷曲的!” 又一人扯掉了黑脸汉子的包头束巾,顿时一头卷曲的长发滚落出来。 “这人还穿了单耳!”有人又有发现。 这就肯定连渔民都不是了,细作无疑! 黑脸汉子被压得惨叫一声,自知再强辩不过强挣着嘶吼。 “你们大荣这些弱鸡仔,不会是我们大番苍鹰的对手!放开我,不然就等着被我们狠狠地血洗报复吧!” “呸!” 一学子吐口浓痰在他脸上,然后,数不清的拳脚也砸了上去,直砸得什么苍鹰连脱毛的鸡骨架都不如! 曹嘉杰却面色尴尬。 这组织的公开考校,不但把想为难的人推上了荣耀宝座,还整出了个细作来! 若是被人趁机参一本组织不严?一顿板子总少不了他的。 他一拍惊堂木,立刻下令将细作押下去严审。 众学子们兴奋得不行,一边腾出道儿让兵士们进来,一边仍旧对番邦细作拳打脚踢。 至人被押下去后,就互相击掌相庆,激动难抑。 抓到个细作啊,了不起啊! 再又看向林焕,纷纷冲他扬起了两根大拇指。 “林焕,聪明!” “林焕,你是真强啊,这也能一眼看出来!” “林焕,你真棒!” “……” 赞声如潮。 但赞声后,是曹嘉杰阴沉的面色。 他心下大恨! 自己辛苦一场,非但没有完成太子交付的任务,反而在损失了刘承翰之后,反帮林焕搭了把梯子是吗?! 曹嘉杰面沉如水,一推茶盏就道:“不像话、太不像话!这还是考校学问吗?这都成了林焕的单人表演场了!” 看看台下热情如潮,看看台上林焕风度翩翩拱手谦虚…… 简直没眼看! 而曹嘉杰心里更清楚:林焕已一战成名! 不,不行! 曹嘉杰眯起眼睛,扫向台下。 台下某人顿时意领神会,立刻高喊出声:“林焕,咏战!” ------------ 第四十八章:今冬必来! 大荣朝重文轻武,文人都看不起武人。战事更是轻易不会被文人们给谈起。 因为没法谈,感觉像被煽耳光。 谈希望武人杀敌建功? 那不就是成瞧得起了吗? 而站在规州府这块儿地界上,战事更是曾经的大痛,怎么谈? 谈将士们没有用命守边关?还是谈以往的官员没有用命死守城池? 就算敢谈了,还敢深挖这样要命的话题吗?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要是沈坚裕沈县令说:“抽两成县税给边关送粮草吧?” 立刻就会被视为企图谋逆造反! 就算他敢偷偷地送,但边关也不敢偷偷地接。 因为仗难打啊! 打赢了吧?主将死;打输了吧?主将还不一定会死。 也怨不得畏战心严重了。 所以这是一个大的禁忌,没法谈。 曹嘉杰就是要用这个难倒林焕,打破林焕刚刚建起的荣耀光环。 “林焕,可以了,你且安静站去一边。” 就在那人喊出咏战之后、全场瞬间安静之时,舒容德拍了下桌子,中止了这场考问。 林焕听话地走回高台一侧,收声站定。 心下却在忍不住思忖…… 眼下是四月,十一月外敌就即将打来,要不要趁机提醒一下大家呢? 哪怕县令和知府都已与前世时不同,但他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都不做,心下难安。 此前对着谁提醒都没有用处,他才一直按捺着。 现下有整个规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乡绅等等,还有朝廷派来的重臣要员,这个时候提会不会效果更好? 林焕在考虑这些,而曹嘉杰那边也拍了桌子。 “舒大人,既是考校,怎能只谈风花雪月不论时事时策?这可是科举应试中最重要的部分!” “那你先抛砖引玉来谈谈?”舒容德笑眯眯,不轻不重回了曹嘉杰一句。 曹嘉杰一噎。 他谈?他还不想找死! 但他也不会就这么成了林焕成名的助力! 他起身就走出桌后,无视了舒容德,直接就对林焕下令道:“本官出题:论战!” 一个论字,就已经与时策相关,可不单单是个咏战那么便宜之事了。 而由曹嘉杰亲自考校,林焕避无可避! 众学子们不管此前来时心情如何,此时都已不知不觉间偏向了林焕。 见他明显被为难,都纷纷为他捏了把汗。 江修博面色铁青。 沈允的扇子都离开了脸面,一双剑眉拧结成团。 舒泰又想吹口哨了…… 被他老子狠狠瞪了一眼,才不甘地闭上了嘴。 林焕的手指也微微紧了紧。 日头已经偏斜,阳光依旧刺眼。有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干燥的春季暖意,却吹得人心头有点儿烦躁不安。 也让场中的气氛更加紧张。 众目睽睽之下,就在众人都以为林焕要认输之际…… 林焕松开十指,抬起一只手,指向了西境方向。 “依林某所见:今岁冬季,番邦必然来袭!” 一语惊起千层浪,令安静的场合瞬间翻腾如沸! 舒容德都忍不住拍桌而起。 这可是大事,关乎不知道多少人生死的大事情! 曹嘉杰则心下大惑:“这孩子是被逼疯了吗?岂敢这般胡言乱语?” 面容一板,厉喝出声:“竖子尔敢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喝完一摆手,大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来人,将此子打入死牢!” 不容半点儿分辨。 实则心里忍不住乐开了一朵大花儿。 “小子,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死去吧!” “曹侍郎果然心急!” 就在众人茫然无措、兵士们就要冲上高台之际,舒容德一拍惊堂木,严肃了面色,也断喝出声。 “曹侍郎你考校林焕时策,岂能如此妄下断言,不容许林焕将话说完?如此为官,你怎能令治下信服?!” 舒容德一句与时策相关,既堵了曹嘉杰的嘴,也替林焕解了围。 不等曹嘉杰再说什么,舒容德也越过桌案走到了台中,对着林焕道:“你好好答论!” 别再胡说八道了啊! 林焕认真揖手,肃容回道:“纵观大荣历二百年史、以及规州府二百年来的地方志,可以看出某些规律。” “远的且不论,单说近二十年来,规州府就受到外敌侵扰足有五次!” “每一次都与气候相关……” “胡言乱语!”曹嘉杰耳听林焕仍然没有以时策作答,心里快要笑疯。面上却是厉声喝止。 舒容德瞥了曹嘉杰一眼,刻板的笑眯眯都堆不出来了,心里对此人的烦恶已达至巅峰。 当真是一点儿为官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有论点、再有论理,是什么胡言吗?想必曹侍郎并没有参加过科举应试吧?” 舒容德索性当众就揭开了曹嘉杰的老底。 你个靠着祖上恩荫入仕的人,连一场科举都没有参加过,你知道个屁的论策! 当然,舒容德也知道自己有点儿“强词夺理”,谁让林焕就是管不住嘴呢? 但眼下,不管怎样他也要支持着林焕把话说完。 如果林焕当真能把话给圆回来、能够证明年底的确会有外敌入侵,那就不是过,而是功! 曹嘉杰被怼哑口了,一时脸都红了胸口去。 林焕则不受搅扰,也无视了曹嘉杰暗暗瞪过来的阴狠眼神。 “春雨贵如油,眼下已快近五月,年后至现在却仅仅只下过三场小雨。” “你们抬头看,晴空中只有淡云几许;你们细细闻,空气中的湿气丝毫不显。” “不下雨,不仅会影响到农作物的长势,更会让田间地头滋生大量的虫害。” “我们规州府挨着番邦很近,我也有查过番邦的气候图册。他们的也与我们的气候仿佛。” “若我们这边虫害滋生,那番邦那边也一定就会。加之去岁番邦的雪量较少,少于往年任何一冬……” 林焕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罗钟先忍不住悚然色变。 失声惊呼道:“番邦今冬必来!” 林焕点头。 只是老罗钟并没有将必来的细节道明,而是直接下了断语,林焕便没有接口,等着老罗钟自己解释。 曹嘉杰却听得莫名其妙。 根据他知道的朝廷收到的邸报,番邦、女金、东辽,大肆进入大荣朝境内劫掠之时,多为寒冬。 就是抛开正经战事不谈,但凡来侵略劫夺,几乎都是在那三边冬季粮草物资困乏之时。 在曹嘉杰的理解当中:那就是看老天爷怎么说的事情。 老天爷这一冬雪下太大了,人家难以存活就来抢了。 况且去岁番邦那边的雪格外小,今冬的雪按钦天监的查勘,也只比去岁的稍大一点点。 不多,就只会多下一场小雪而已。 那番邦怎会来抢? 就算与林焕说的虫害有关,可钦天监并没有查勘出规州府今岁会有旱灾,那虫害又能严重得到哪里去? 过不几日也许就下大雨了,虫害不就解了?影响得到什么? 想不通,曹嘉杰便一沉面色,威胁了老罗钟一眼,再斥责林焕。 “钦天监并未勘测出今岁规州府有旱灾,区区虫害形不成规模。且过些时日便会有雨,你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 ------------ 第四十九章:虫子孵化完成 曹嘉杰并不单纯是想堵住林焕的嘴,其实是更不想沾染战事。 如果林焕所言是真…… 是不是要提前做防范? 是不是就要大量输送军备粮草? 是不是就要多给银钱修筑城墙? 是不是就要多多练兵备马准备作战? 最重要的:边关的将士就一定要想打赢吗? 规州府及边隘南州府已经被劫掠习惯…… 自己一来就相信了个孩子的话,要朝廷大量支持两府防范抵御…… 就算敌军当真打来了,防范起到了作用,他曹嘉杰会被暂时记一功。 但事后,他绝对会被怀疑与哪位武将暗中有来往,说他不是相信的这个孩子,而是早已得到了线报。 那他死都找不到埋葬之所! 何况现在敌军根本还没有打来,还有几个月,如果他公然说相信了林焕的话,那么两府必先大乱! 曹嘉杰只觉后背的寒毛都在根根颤栗。 而台下众人的心绪,跟着台上人的言语起起伏伏,一时也茫茫然然。 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富家出身,麦子和韭菜都分不清楚。 想象中的情形就和曹嘉杰的想法也差不多。 但都没有出声,毕竟兹事体大。 他们此时更愿意相信曹嘉杰和舒容德两位朝中大员所言。 而舒容德,其实也有点儿不解全意。 冬雪小,番邦受灾小,就不会来抢;雨水少,目前有虫害,又说没旱灾,摆明不久后即有大雨缓解害情。 那…… 那就让林焕把话说清楚! “你仔细道来。” 舒容德抬手格下曹嘉杰明显想喊人拿下林焕的手,对林焕如是言道。 林焕还没张嘴,曹嘉杰先是要疯。 他反手一把扯住舒容德,往旁边带开几步,压低声音道:“不能惹生民乱!” 此刻不方便他说出之前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牵扯,但他相信仅就这六个字,舒容德也能分得清轻重。 舒容德却是笑了。 笑眯眯操起双手进袖中,笑眯眯瞥了曹嘉杰一眼,转身走回去,下巴朝林焕点点。 吐出一个字:“说。” 舒容德才不在乎那些个富贵之人在听说此消息后四散逃离。 他更在乎边关安宁、在乎逃无可逃的百姓安宁。 若是林焕确确实实能说服他,那他就希望百姓们能提前防备、提前储粮、提前应对等等。 而不是明明有机会,却最后导致他们眼睁睁地去死! 曹嘉杰气得面色铁青,却无计可施。 林焕则看向了台下的江老大人。 江修博此时头上的大斗笠已经摘下,正翘着胡须笔笔直站在人群之中,面容沉肃。 林焕又看了看老大人身前自己的家人们,见他们忧心满脸,遂对他们微微笑了一笑。 他还看到老村长和几位乡亲们,也看到了台下许多人茫然又担忧的脸。 最后再看向了舒容德。 朗声道:“瑞雪兆丰年。反之,必滋生大量虫害。三月至五月,虫害孕育之期,恰又逢雨水稀少。” “即便之后有雨水,孵化已完成,哪怕是多日连雨也已经无法将它们完全灭除。” “简而言之,今岁的农作物长势不会太好,番邦那边亦是同理。” “水草不丰茂,秋季牛羊马不上膘难以过冬。” “而根据历史气候记载能发现其中的变化规律,再对对今春情况的推演,今冬的雪也不会丰厚。” “恰好适合番邦来袭!” 雪厚,他们遇灾要来;雪不厚,如果他们的牛羊马难以过冬,更方便来。 全场一片静默。 有风吹过半空,即便此时日头已西斜,在场众人也仿佛能感觉到呼吸中的焦躁热流。 抬头看看,真的云朵稀疏淡薄,连晚霞估计都难以形成。 可这个时候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曹嘉杰是听得心惊肉跳,心里恨不能将林焕给撕成碎片。 “胡扯!全是一派胡言,纯属扰乱民心!来人,将林焕给押下去!” 曹嘉杰再顾不得任何颜面,也顾不得被舒容德阻止,立刻就大嚷起来。 “曹大人请慢!” 老罗钟上前一步挡在林焕面前,再面向曹嘉杰,手中的兔头拐杖拄了拄地。 “请恕老朽冒犯。曹大人,兹事体大,事关两州府悉数百姓们的性命和财产安全,还请慎重对待。” 言下之意:我就看你敢不敢当着我们规州府百姓的面,就这般置我们的生死大事于不顾。 一句话,把曹嘉杰的所有想法都彻底堵死在那里。 “让林焕说!” “你们当官的就是不把我们的生死放在眼里!” “你们还有谁能来说说、林焕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 台下,一片声起,又想听林焕提供详尽的信息,也就是想知道林焕凭什么做出的这些推测。 又想听有没有别的名流、乡绅、官员等能验证林焕说出的这些。 还是老罗钟先说了。 “老朽在规州府地生活了六十几年,依林焕所言,细细想来倒的确就是如此……” “十七年前有过这么一回;尤其是十一年前,那年春季雨水就少,虫害多,粮食收成不好,冬季里雪更少。我们满以为番子不会来了……” “那次,也是我们规州府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之后,又闹了粮荒、瘟疫……惨不忍睹啊!” 老罗钟将每次外敌入侵的年数、气候等等说出,说得人心底里沉甸甸的。 两边收成都好?还有可能互不影响;两边收成都不好?也不影响敌人来抢咱们。 而老罗钟说的这个气候和外敌入侵的规律,真实的佐证了林焕说的话。 这时,又有两名乡绅捧了两本厚厚的大册子上来。 这是他们之前才紧急让家奴给送来的。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也许一时不会想到什么。 但一受到林焕的点拨,便尤如醍醐灌顶一般。 他俩捧来了各自家族的大事记——每年会影响到土地收成的因素都有详细记载。 平日里记一笔不怎么翻动,此时当着大家的面翻开,再一一对照老罗钟所说的年份、气候、和外敌来的规律…… “林焕,你说对了。” 还有人也找来了地方志,五十年内的都找来了。 还有人又提到了之前细作之事。 “明目张胆出现细作前来查探情况,这也是敌人在做进攻前的准备!” 如此三番,当黄昏的光线都洒在众人身上的时候,林焕的话再没有受到任何质疑。 曹嘉杰冷汗如雨。 刘承翰瘫软在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完了,全都完蛋了。 他白白地做了牺牲品,还反推了林焕一把,他的前途不但尽毁,还有可能会受到太子的清算! “林焕,世上为什么会有个你这样的孩子?!” ------------ 第五十章:人品质疑 台下众人也议论纷纷,还有些已经想往外走。 站大半日了又饿又累还渴了。热闹看完了还得回家准备准备,事儿还多着呢。 舒容德向台前走了几步,喊住了大家伙儿。 也是时候正式给这场公开考校画上完满了。 舒容德扬声宣布:“规州府知府刘承翰,身扛压力,力保林焕,且认错态度良好,特不予追究!” “然则,到底是有两分私心,故:责令刘承翰将功补过,组织民力、提防外敌!” 说到这儿,舒容德见大家往外退的脚步站定,又望了回来。 便继续道:“面对外敌的突袭,我们一向是被动防守。但是这一次,我们有了准备!” “在场的诸位都是读书之人,都具有君子般金质品格,当此之际更应站在前方,用有限的力量,团结起全州府百姓们共同御敌!” “我们,不能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对吗?” “本官宣布:林焕,恢复县案首名誉、维持府案首声望。此二者,林焕实至名归!!” 众人这才想起:林焕的功劳最大。 遂纷纷向其投注了钦羡的目光,真心实意为其鼓起掌来。 “林焕,谢谢你的勇敢!” 或许,有人学识渊博、学富五车,但站在这样的场合、面对各种刁难,思路反应以及胆气也未必比得上林焕。 或许,有人早已猜到外敌可能会来入侵,但没有人敢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 毕竟只是猜测,且这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一个不好就是九族皆灭的结果。 林焕却义无返顾地说了,在被层层为难中仍然坚定地选择了大义在前。 “林焕,小小年纪心中有如此心胸气度,吾等佩服!” 很多学子揖手躬身,这一刻无比敬佩台上那道小小的身影。 此前有多想为难人家,现在心里就有多么的羞愧。 “慢着!” 却有一道最不合时宜的声音、尖锐地划破了这和谐的氛围。 召溪县私塾的邓茂实邓夫子,双手拍打着桌子,用力大喊道:“林焕纵有天大的胆子、机变的聪慧,那也不能掩盖他人品不堪的事实!” “朝廷重用人才,人品在前、才学在后,才学代替不了人品!林焕自小跟着老夫读书,老夫是最清楚他人品之人!” 全场静默一瞬。 立刻就有人高声反对。 “滚开!你早干嘛去了?林焕受到质疑的时候你不站出来?人家被为难的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 “就是,什么玩意儿嘛!要是你早点把林焕攻击倒,他还用遭这份罪吗?大不了回家睡觉也比被如此刁难的好吧?” “林焕好不容易挺过一关又一关,这个时候你又跳出来胡说八道,我看不当人子的是你才对!” “身为夫子没有半点舐犊之情,你的人品才最为不堪!” “……” 不少人都站在了林焕一边,怎么看邓茂实就怎么觉得此人才卑劣不堪。 但也有人心头迷惑。 “邓夫子说得好像也有点儿道理吧?” “哎我以前也听说过林焕坏事做尽的。” “对对对,我也有听说他就是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来着!” “还听说他干了最丢人的事情,居然欠束脩呢……” “……” 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议论,像两道对撞的海浪,将现场的氛围又撕扯成了碎片。 曹嘉杰的腰杆又挺直了。 他一指邓茂实,招了招手道:“你,上前来说话!把你所了解的,都一一说给学子们听听,也好让他们引以为鉴!” 邓茂实五十来岁了,比之曹嘉杰的年岁要大出不少。 此时闻唤,亦像被招呼到的小狗狗儿,哈着腰,颠着小碎步,堆着谄媚的笑脸,走上前来。 看得舒泰又吹起了喝倒彩的哨音。 看得沈允又轻踹了一脚自家的小厮。 小厮扯起嗓子就嚷嚷:“瞧你的人品也不怎么样啊?哈巴狗儿似的,你还像个为人授业解惑的夫子吗?” “哈哈哈,哈巴狗儿?好形容哦!” 笑声成片,邓茂实的身体僵了僵,但腰身却又更低了些。 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呢,要是能讨好了曹侍郎,那才是他飞黄腾达的开始! 在金银财帛和前途面前,这些算个屁! 接受到曹嘉杰的示意,邓茂实这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林焕。 大声道:“这个林焕,三岁至六岁时的确聪慧,且记性与悟性极佳,背书及解题都是全召溪县最棒的一个!” “但是他没有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天赋,他开始胡作非为!” “把老夫的笔扔进茅厕;把青涩的野果涂抹上墨汁骗其他同窗吃下;把同窗的书本藏起来……” “爬到树上掏鸟巢;爬上屋顶揭瓦片……三不五时就欺骗他家的长辈们,拿到银钱就胡乱请客……” “把束脩都花用掉了,去买新衣衫、新帽冠,处处装成个阔少爷买昂贵的点心诱惑同窗……” “最可恶的是他还迟到,甚至是逃学!老夫罚他站立,他根本不听还私自跑掉!” “还帮同窗们做课业,以此来收取铜钱……林焕的所作所为,简直令人发指、深恶痛绝!” “若他成了县案首、府案首,那就成了我们规州府的学子榜样,岂不引人人效仿?这绝对不行!” 台上台下所有人听得齐齐沉默。 听起来……好像都不是什么大错? 一个农村的男娃子,再淘气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左不过林焕是太淘气了些?还有些虚荣心作祟? 身为农村孩子,还乱花钱充阔气、浪费父母的心血和汗水,这的确有些过分。 但总的说起来也没有邓茂实说的令人发指、深恶痛绝这么严重吧? 就算崽卖爷田……比较败家,那也顶多算败家吧? 不过转念想想,若是从读书人的角度出发去看,邓茂实所说的那些也的确有损读书人的颜面。 身为读书人,行有规、卧有矩,走路都得风度翩翩,吃饭都得细嚼慢咽,张嘴就得曰乎哉也。 就算骂人都是斯斯文文保持形象。 林焕的所作所为,的确有违一位君子该有的。 身为林焕的夫子,邓茂实也的确应该气愤愤慨。 可怎么越想就越感觉越别扭呢? 想想自己小时候?呃…… ------------ 第五十一章:都来比比 听到邓茂实一一数落林焕的斑斑劣迹,林家人张嘴就想辩解,被林焕用眼神制止,一时眼泪都快气得要掉落下来。 而在场的所有长辈们,则对那些劣迹纷纷深有感触,频频瞪向在场的自家晚辈。 但凡被瞪到的都或偏头、或缩脑。 唯有被自家老子瞪到的舒泰,抓了抓鼻子后挺起了胸膛。 “原来这样的行为就叫令人发指啊?那巧了,小爷也上过树揭过瓦、打过飞鸟整过同窗,难道邓夫子你小时候没有吗?” “还是说邓夫子你现在也要来指责指责小爷,说小爷的秀才功名得之不实呢?” 邓茂实闻言老脸一红,窘迫得躲闪了一下眼神后,讷讷反对。 “……你、你是贵公子哥儿,岂能与林焕个村头小儿相提并论?孟子云:‘贫与贱,人之所恶也。’” “靠!原来那话还有这种意思在呢?你他玛纯粹是误导学子!” 舒泰白眼一翻,直接扔掉形象大爆粗口。 “你丫祖宗十八代就全是有钱人?你没吃过贱民们种的米?你他玛瞧不起谁呢这是?你才不是个人吧老东西!” 骂得邓茂实一口气上不来,那脸色红中透黑、黑中透紫……打翻了颜料盘一般煞是好看。 引得众人笑倒一片。 有不少人还冲舒泰竖起了大拇指,感觉这时候就是需要扔掉斯文骂人更加解气。 但更多的人是……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污言秽语!粗鄙不堪!” “……” 不过也就这些了,根本没办法攻击舒泰的论点。 舒泰哈哈大笑,还待再骂,见到自家老子嘴角都快绷成了一条直线,这才闭上嘴,笑着冲周围人挑眉毛去了。 那得意劲儿的哟! 给曹嘉杰气的嘴角快撇到了天上去。 真当他看不懂舒家这俩父子在唱什么黑白脸的戏码呢?哼! “肃静!” 曹嘉杰离远了惊堂木,想拍没东西抓,只能干着嗓子大吼了一声。 然后就赶紧接着道:“依据邓夫子指摘所言,林焕的确无法胜任学子们之榜样,刘知府仍有私心包庇之过错……” “虽然林焕的确才学过人,但本官不能糊弄朝廷、糊弄民心,仍要尊重以人品为最。” “故而,革除林焕所有应试功名,永不许其再参加科考!” “不过,念其提议防御外敌有功,特奖励其纹银百两,退场!” 曹嘉杰无视了所有人,以无比强烈强势的姿态宣布了判词。 人群轰然炸响。 “曹大人,你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什么错罚这么狠?” “曹大人,罚狠奖轻,这就是朝律吗?还是您一家所言?” “曹大人,你有失偏颇,强拗民意,你才有错!” “……” “可闭嘴吧你,这样的话你也敢喊?” “哎我说你们这么激动干嘛?林焕一个农村孩子而已,关你们屁事呢?” “我看曹大人就判得很好。如此一来,谁家的孩子都得从小好好管教了吧!” “……” 任何时候都会有不同的声音,甭管真实的想法是什么都影响不到这一点。 只有刘承翰,瘫软在地的身体就一直没能站得起来过。 他也是与林焕形成最鲜明对比的一个人。 面对起起伏伏、一波三折,林焕坦然自若。刘承翰却尤如冰雪赤焰、上上下下。 刘承翰几乎搭上了所有的一切要打击林焕、击垮江修博,却不料林焕过关斩将。 让刘承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牺牲成了林焕登高的阶梯。 也让他此前所设计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而就在刘承翰彻底陷入绝望之时,却被舒容德给狠狠拉了一把! 刘承翰心头百味杂陈、感慨万千,却又万分庆幸舒容德的人品贵重。 岂料,刘承翰还没高兴起来,就转瞬又被曹嘉杰给踩入了谷底! 被自己想攻击的人挽救了、被自己同一阵营的人给踏死了…… 刘承翰尤如跌进油锅,茫然不知所措。 眼见曹嘉杰说完判词就要急急下台,刘承翰再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甩开猝不及防没能来得及阻挡他的兵士,就冲到了曹嘉杰的面前。 “曹大人,林焕不畏风险,勇于大胆推测、敢于放胆提醒,这就是最贵重的人品……” “闭嘴!” 曹嘉杰怎么都没有想到阻拦自己的会是刘承翰。 顿时一立眉眼,吼了一句。 而后又压低声音,恶狠狠提醒道:“别站错了脚,想想后果!” 得罪太子,你九族都活得不耐烦了吗? 刘承翰哆嗦了一下,刚刚积攒起来的勇气瞬间被骇散。 此时他像溺水之人,唯一的救命稻草是舒容德,但抓住,可能淹死的就是他全家。不抓…… “以人品为最是吧?” 这时,一道老迈苍劲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江修博终于忍无可忍站了出来。 学子们一见其居然就站在自己身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纷纷让开。 江修博在护卫的帮助下跃上了高台,转身面对起众人。 “老夫就是被林焕所救的江修博江老致仕,但老夫现在不想和你们谈为何会被林焕所救。” “你们不是在质疑林焕的人品吗?” 江修博说着,侧身扫了曹嘉杰一眼,再看回台下,对向众人:“放心,老夫也不会为林焕申辩。” “既然要质疑人品,既然所有上榜的人才都是朝廷所需,那么,老夫也带来了一些人,大家伙儿听听他们怎么说的吧!” 说完这些话,江修博才转身走到曹嘉杰对面站定。 大高个子的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矮他大半个脑袋的曹嘉杰。 “曹大人不会不允许吧?” 曹嘉杰受不了这种眼神,扭过脸去,下拉着嘴角,不置一词。 江修博笑了笑。 他就知道曹嘉杰反对不了。 随即转身,一挥手,台下便有人将二十几人带了上来。 众人又疑惑、又好奇地看着。 他们都有听出:这些人是来说一说别的上榜考生人品的。 都会是些什么事呢?会不会比林焕的更精彩? 而台上仍勉强能站着的考生们,看见上台来的那些人,脸都绿了…… “噗通通!” 连晕三个。 这次舒容德都没让抬下去,直接就阻止了那些衙差、和想上前去护人的考生们的长辈们。 “法不则众,只要不是太出格就不用担心,只是让大家听听而已。” 你们不是喜欢听林焕的过往劣迹吗? 那也不妨来听听其他人的。 可有的人是真的不敢让人说出来啊! ------------ 第五十二章:与理不合? “舒大人,这于理不合,万万不可!” “舒大人,您就如此纵容江老致仕胡作非为,有失体统,太有失体统!” “……” 舒容德冲他们冷冷一笑:“事不关己你们非但不高高挂起,还想趁机落井下石踩林焕一脚。” “刀割到自己身上才感觉到痛了?晚了!” 站一边儿去吧! 舒容德反手下令衙差们将那些前来阻拦的人都给拉开,再用冷水将晕过去的考生浇醒。 顺便也让人将之前晕过去的考生全都如法炮制、唤醒后重新“请”上了台来。 县试四人、府试十人,一共十三个人整整齐齐! “这位大少爷带着下人来偷过我家的果子,老汉我不给,他还推倒老汉抢了就走……” “哎呀,俞家的这位二少爷更坏,非要骑走俺家的牛,俺不给,他们就扔给俺一个铜板,说是买了就硬给牵走了!俺去要,他家的下人还把俺给打了一顿……” “陈少爷、陈少爷你还老婆子的闺女来!你个杀千刀的,硬抢了我闺女进你家,人呢?老婆子再没看见过,还来!” “苍天有眼啊!王公子,你嫌弃我儿子哭闹吵了你读书,就放火一把烧了我家啊,可怜我未到中年已成孤寡……” “……” 一桩桩、一件件,在富家公子哥儿眼里根本算不上的小事情,直到此刻被扒出来曝露在阳光之下,他们才开始瑟瑟发抖。 偷、抢、杀人、放火等等,无一不是犯了大荣朝的重律。 反倒显得另两个考生所犯的:当街醉酒伤人和调戏姑娘家,倒算不得什么大事情了。 当然也不可能逃脱得了。 听得众人是震惊不已,却也有更多的人悄悄垂下脑袋看向了地面。 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纵然不是个个都犯下如此大的过错,但沾花惹草、招猫逗狗、踏坏农田、推翻贱民等等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有做过。 比起人家林焕做过的事情来…… 突然想溜了怎么办? “勿需惊慌!” 舒容德笑眯眯出了声:“你们身为书子,享有一定的宽松权利,除了这几位犯下重律者,台上另几位该罚罚、该打打、该赔赔。与台下尔等无关。” 台下众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过只松出一半,又听舒容德道:“当然了,本官还是劝诫你们,如果有已经做下违律之事的,轻者就赶紧自行找补;重者嘛……呵呵,祈祷别被发现喔?” 众人:“……” 真的感觉要被舒大人给耍死了! 舒容德的话却仍旧没有说完。 “为这些违律考生具保的,自己知道怎么做吧?府衙大门等着你们!” “列位书子,听本官一句:既读君子书、当学君子行。脚印如果踩歪了,早晚就会被人看得到!” 台上台下安静下来。 一只大鸟匆匆从天空中飞过,叫出极难听的嘶嘎声,像被撕裂的布帛,又仿佛在撕裂着什么。 “本官宣布:林焕为大荣历十一年召溪县县案首、规州府府案首,自此直升为秀才之名!” “可着盘领长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脚蹬平步青云靴;” “可享有一定的地方策政参议权;可见官不跪、不到堂、不承刑;” “家人均免除赋税、免除徭役,林焕本人可直入县学及府学免费学习!” 舒容德为了激励大家的向学之心,特意当众列举出了成为秀才的种种好处。 当然这也不是全部。 比如还有出门可坐轿、可以有仆从、可以骑马,包括出行有优待、文会必须得邀请等等。 就像这次的公开考校,秀才以上的书子们就有资格作为评审参加,并且有资格参与评议。 就连县试的考官中,往往也会邀请秀才参与评选。 至于其它的免税田以及银钱奖励,舒容德就略过去没有再详提。 只在最后补了句:“林焕,作为我大荣朝二百多年来的首位最年轻的秀才,奖励翻倍,荣登史册!” “哗……” 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响起,带着心悦诚服,也带着羡慕和敬佩。 此刻台上那道小小的身影,在斜阳灿灿的光线映照下,仿佛那般耀眼与光彩! 如果说林焕完成了一次烈火中的淬炼,那么,台下的这些书子们,则像是劫后余生般经历了一次蜕变。 林家人抱头痛哭。 太难了,这一切太来之不易了。 江修博则看向仍一脸淡然的林焕,胡子翘了翘,斜他一眼,又随即笑开。 曹嘉杰以最快的速度下去了高台,愤愤然又灰溜溜地离开。 如今,所设计好的一切全都打了水漂。 林焕证明了自己的学识,也证明了自己的胆气,和江修博的坦坦荡荡相辅相承,瞬间击碎了所有的流言。 曹嘉杰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去复命,但他知道可以推罪给谁。 而这件事情,并没有随着曹嘉杰的离去就落下帷幕。 舒泰跳到了台上,主动自觉地为自家父亲打起了下手。 他一把揪起已瘫软在台上的俞思敏,喝问道:“说,你能成为县案首到底有什么猫腻?!” 俞思敏的才学已被当场验证,比之林焕差之甚远。 如果没有在县试中做什么手脚,绝对不可能成为第二名,又在适时的时候顶掉林焕。 俞思敏本已颜面无存、心如死灰。 他曾经因为一时贪玩抢了别人家的牛,后来也懒得归还就干脆关在府里给杀了吃肉,还给潘景安送去了整条牛腿。 没想到事情就被这么揭发了出来。 未经官府批准,宰杀耕牛是大罪! 现在突然被人给拎起来问话,俞思敏连挣扎的心思都没了半分。 “是,是邓夫子收受了我家的贿赂,压了十道题并做好了给我。恰好有两道压中我就照着背好的抄写了……” 俞思敏一五一十交代了出来。 包括邓茂实在私塾并不是因才施教,而是因财施教等等。 因为林焕家里送不起私银,所以势利的邓茂实才处处为难林焕。 偷笔扔茅厕等有些事情,都是邓茂实指使别的书子所做再栽赃给林焕、企图逼退林焕云云。 随着俞思敏的供述,邓茂实也瘫软去了地面,两股战战间竟有液体打湿了地面…… 舒容德的宣布随后就到。 “邓茂实,不堪为夫子,从此剥夺其所有功名,贬为庶民,并赔偿私塾书子们的一切损失,罚银百两!杖责五十!” 邓夫子一听,吓得魂飞天外,拼着一口老命爬到林焕面前,抱着他的双腿猛摇。 “林焕,焕哥儿,不是老夫,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不愿意好好读书的,是你自己太淘气的。” “我也没有苛刻你,还教导了你这么多年,还允许你欠了束脩,你帮夫子求求情、求求情啊!” ------------ 第五十三章:别来无恙? 林焕抬手,握住了也已被请上台来的父亲的手臂,轻轻但坚定地抽出了双腿。 退后两步,避开邓夫子仍想抓过来的双手。 淡淡说了句:“你因利害人,咎由自取。” 林焕不恨邓夫子,但也不会原谅。 如此各自承担便好。 “林焕,你没良心啊啊啊啊……” 邓茂实撕心裂肺的喊叫着被拖了下去。 林焕挪开了视线,侧开了身形,看向了台下正悄悄往外挤的人。 出声喊道:“马光祖、程楠,别来无恙?!” 程楠腿颤颤地站住了,身体僵在那里,头都不敢回。 马光祖则一听被喊,立刻就加快脚步,硬扒拉人群就想跑。 他不相信林焕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宁愿相信林焕这一声只是打个招呼,想让他俩上台去见证其的风光。 可现在的林焕已经今非昔比。 就在林焕的声音落地,他俩想离开之际,就被周围的书子们给注意到了。 “哎你俩是林焕的小伙伴吧?上台去啊!” “对啊对啊,上去嘛,沾沾光也好,满桐村可出彩了呢!” “……” 不由分说、不让挣扎,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中,就把他俩给弄到了台上。 君子六艺,书子中有不少也是自小习武的,提着这两个半大小子上个高台完全不在话下。 甚至提人的书子们,还很高兴。 能更近距离地看到林焕了呢! 尤其是之前那个叫祖宗十八代都跟林焕没关系的那人…… 结果把人提上去一松手,程楠腿一软,先噗通一声给跪下了。 还把提着他的书子给吓了一大跳,刚想伸手搀扶,就听程楠哭出了声音。 “焕哥儿,对不起……” 书子:“???” 这什么情况?不是林焕的小伙伴吗? 马光祖则骇极怒生。 像只小鸡仔般挣扎不过被人拎上来,所有的恐惧顿时化为了怒火。 冲着林焕就大吼道:“林焕,你有什么了不起?一个连米粥都喝不起的要饭的,凭什么能学得比我们这些少爷公子强?!” “你交不起束脩的时候我大把给邓夫子银碇子;你在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我在大口吃肉;” “你在淘气胡闹的时候我在读书;你在上树下河的时候我在学习,你凭什么考得比我好?” 马光祖想起那些曾经,越吼越大声。 他真的比林焕努力百倍千倍都有,凭什么风风光光荣耀万丈的会是这个林焕! 林焕则挑了挑眉毛。 流言这东西虽然可以满天飞,但只要有实力的人想查,就一定追查得出来源。 江家族地就在召溪县,虽然在江老大人的约束下一直都很低调,但不表示没有实力。 流言被传开的第三日,林焕就已经知道是程楠在背后捣的鬼。 当知道的那一刻,说不痛心是假的。 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也愿意和对方一起进步,居然就遭到了对方狠狠的背刺一击。 林焕想不明白,就按捺着,只等着现在有机会能问问程楠。 直到此前在台上看到程楠和马光祖在一起…… “我没想通程楠为什么会那样做,在见到你俩一起的那一刻,我知道是你挑唆的他。” “可是马光祖,你对我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就因为我的家境不如你?我就必须得是个蠢笨淘顽不如你的人吗?” “你没考上县试,是你自己没能承受得住压力,你就要背后造谣生事、挑唆事端?” 众人都听得怔了怔,看向马光祖的目光也都有些震惊。 这人什么脑思路啊?这还是个正常人吗? 原来这一切的开端,竟然就是这两个孩子作的怪? 他们居然就被这样的两个孩子耍了个团团转? 还出了今日的各种丑…… “赶紧从实招来!” 拎马光祖上台的书子气不打一处来,想掐死马光祖的心都有了,却到底是对一个孩子下不了手,就用力将他朝着林焕的方向推了一把。 马光祖踉跄中没能站稳,正正跪在了林焕面前。 一时羞愤欲死,还待挣扎而起,就被人按住了双肩。 “林焕,你混蛋!你为什么就不肯好好做你的败家子?为什么要突然开窍还救什么老大人?” “如果不是你,潘县令已经答应县案首是我的,我的!!” 马光祖扭动着、嘶吼着,脸孔和脖颈上都蹦出了条条青筋,仿佛想要从林焕身上咬下块肉一般。 完全忽视了自己喊出来的是什么。 林焕看着这样的马光祖,摇了摇头,走去一侧蹲在程楠身边。 “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 明明程楠也想读书的,为什么不是追赶着和他一起并肩前行?而是非要将他一起拖进深渊? 这不像前世的程楠啊! 程楠埋着头,羞愧爬了满脸,完全不同与马光祖的愤怒。 听问也不回答,只将头埋得很低,有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溅在木质板面上,连水花都没有溅起就仿佛已被焦干的木头吸噬。 林焕不问了。 只是心下有些难过。 这是一条孤单前行的道路,他原想着有共同志向的人能砥砺前行,但是…… 算了,不勉强了。 林焕站起身走去一旁,看着马光祖和程楠被押了下去。 他俩造谣生事和诋毁官员已是不争的事实,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而马家收买邓夫子和曾经的潘县令,这些违律之事也会令马家万劫不复。 “林焕,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 马光祖仍在发了疯般的叫嚷,直到被衙差用破布堵住了嘴。 程楠依旧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尽力扭回头望向林焕的眼神中,带着绝望。 还有抱歉。 这一刻,让林焕想起了程楠的母亲魏氏。 “老大人,程楠的事……就不牵连他的家人们了吧?”林焕到底开口为程楠说了情。 江修博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不消江修博多说什么,舒容德自然领会得到,知道该怎么做。 只要江修博和林焕自己不追究,程楠不仅不会牵连到程家,还会保得下一条命来。 只是一个流放是怎么都逃不掉了。 但还有一个人可以逃得掉。 刘承翰。 刘承翰身为一州之知府,且将将上任并没有多久,其力挺林焕的背后根由无论是什么,展现在人前的,就是一个正面良好的形象。 舒容德办不了他。 那就拉他一把吧。 “刘知府,这一次,算你侥幸。只是,这份侥幸能保得住你多久呢?” 舒容德笑眯眯,在当众宣布刘承翰无罪释放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轻声问道。 刘承翰:“……” ------------ 第五十四章:荣耀 刘承翰注定会是个颗被抛弃的棋子,但身为知府,还得张罗如何防敌抗敌之事。 公开考校的事件结束后,规州府的人们热议着江老大人为公为民的高尚品德,热议着林焕小小年纪聪慧博学以及勇毅坚定的精神。 曹嘉杰火烧屁股般赶回了聚城。 以至舒容德也没法在规州府久呆,将一应事务交割完毕后,也回去聚城向皇帝陛下复命。 其实这件事,本来可以用一句“查实流言皆属有心之人作祟中伤”,再顺便吹捧江修博两句就可以轻松过去。 但曹嘉杰不甘心,更怕给太子殿下交不了差,画蛇添足向陛下狠狠告了刘承翰一状。 说刘承翰是出于一己之私,为了讨好江修博故意力捧林焕,才引发了有心人的不满、导致事端扩大和升级云云。 老皇帝并没有轻信曹嘉杰的一家之言,按压住等舒容德赶回。 在听完舒容德对整件事情的详细禀报后,转手就让舒容德彻查了曹嘉杰。 舒容德欣然领命。 他故意晚回来的目的自此达成。 他可太了解高高在上那位帝王的心思了,无关公正与否,已经三十八岁的太子,在步步逼进那个位置。 帝王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借口拖一拖太子的脚步。 而曹嘉杰绝对不是个勇于承担之人。 舒容德算得很准,自然会把这个借口非常完美地送给尊贵的皇帝陛下。 很快,自以为奸计得逞、等着升官发财的曹嘉杰,就被舒容德查了个底儿掉。 曹嘉杰至死都没有想通,“舒中丞,你到底是站在谁一边的?!” 舒容德笑眯眯:“身为朝廷命官,你不站国朝,所以,慢走不送喽?” 慢慢走吧,人头落地中,还能看得到你曹府满门被抄斩的下场。 谁让你站错队了呢? 你的太子殿下早已在发现苗头不对时,就将你给抛了出来,并且半分没有施以援手,你没有看到吗? 曹嘉杰,你死得不冤哪! 当然太子也没能好过得到哪儿去。 舒容德直直地捅了一竿子,将太子从桐油中大量收取好处的事情捅了出来。 有了证据为借口的老皇帝,将太子殿下给幽禁在了东宫。 就在太子砸碎一地物什却无可奈何之际,舒容德官升一级,成为御史大夫。 不仅是因为舒容德秉持了公正,更因为他支持了规州府百姓们提前防危。 南方有两地闹起了反兵,朝廷已派兵镇压。老皇帝也不想西南边境再出乱子。 而且舒容德也并没有向陛下要军费援助等等,大获老皇帝的好感。 而江修博因为获得了民心,其长子江亭煜也从从五品官职,提拔到了从四品的位置。 江家在朝中的危势得以缓解。 林焕则在榜单公示后,胸系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在沈县令的亲自陪同下荣耀返乡。 “焕哥儿,秀才,秀才啊,我们满桐村百年来的第一位秀才啊!” 老村长拉着林焕的手,一把鼻涕一把老泪,哭得就像是一个孩子。 在他这一代,终于一偿百年所愿,打破了满桐村不出人才的诅咒,怎能不让人激动万分? 林焕只能双手扶住人,笑得有些手足无措,求救似的看向自家阿爹。 阿爹阿娘和祖母却很忙。 林焕成了秀才,又因为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秀才而奖励加倍,名下的免税田就足有三百亩之多。 加上此前的三十八亩,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小地主。 村里都想租用他名下的那些田地,因此一边夸着,一边拉着林家的人道尽好话、送尽好礼。 林家人欢喜激动中怎么推都来不及,哪有空搭理林焕的小心思? 敲锣打鼓亲自送林焕回乡的沈坚裕,面瘫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像尊坐庙菩萨般被人避开着又参观着。 看得沈允打开折扇挡住脸,和舒泰二人笑得挤挤眉毛又弄眼。 可算是让林焕给瞥见了。 “老村长,县太爷还坐在那儿的呢,您是不是跟县太爷聊一聊咱们村的近况去?” 您别弄错了对象啊老村长? 老村长这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抬袖抹着老泪,近前去给县太爷行礼搭话。 然后…… 林家大开盛宴,由江修博和沈坚裕亲自主持。 席间出现了几个奇怪的人。 老同知、经历,还有通判…… 如果刘承翰在这里,就会知道他是怎么输的了。 林焕也是此时才知道…… 这些人只是和江修博打了个小赌:赌他们公平出题的话林焕会不会输。 这会儿江修博笑得非常爽朗。 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也都来赶喜庆,亲眼见证了林焕这个小秀才的成长和荣耀。 此后,不少的农村孩子也拥有了读书的机会。 因为邓茂实的倒闭,县里没了私塾,沈允就被父亲压着,开办了一家。 拉着舒泰一起作了教书的夫子。 免收束脩。 江修博也让江家族学敞开,接收真心想读书的学子们,并为沈允和族学提供了书册和纸笔等等。 满桐村的村民们,建议林家人将林家祖坟重修并扩大,他们愿意帮忙。 林焕拒绝了。 他还在想着拜师的事情。 因为他的梦想已不再是局限于养活全家人,而是更有了六元及第的野望,要成为有科举史来的第一人。 州府和县里奖励了他三百两纹银,他拿了一百两、和一百亩免税田,一并交给了老村长,用以资助村里的孩子们读书。 在这种时刻,林焕对于老村长曾提醒他的:他的根就在这里,有了更清醒的明悟。 朝中任何一位官员,都会在家乡支持族学。 因为族学里出来的书子,天然就是他们的后续有生力量,也是他们的底气。 “孩子,这样一来,你的压力将会更大你明白吗?” 老村长收下东西,感动之余仍旧没忘了提醒。 目前林焕才考上了秀才,未来的科举之路还有很远,就那么些银子,够不够且还两说着。 咋还是感觉这孩子有点儿败家呢? “老村长,我醒得。您还是赶紧招呼着乡亲们防祸吧。” 林焕微笑着点头答应,也没忘了回提醒一句。 现在热闹归热闹,还是不能忘了即将到来的种种危机。 ------------ 第五十五章:迷路 而在全规州府的军民都在积极防祸的情形中,江修博的大孙子江怀,终于姗姗来迟抵达了召溪县。 江怀年方十二,长得虎头虎脑极是讨喜。 但这一身骄矜之气着实……和林焕合不来。 林焕如今日日出入江府。 在老大人的盯学下,每日早晨跑完步就到江府报到陪老大人吃早餐。 然后就去江府书库学习,中午也是在江府用饭,直到晚间才回自己的家。 江怀来的时候,看见林焕正和自家祖父一道用午饭,就撇了个嘴,歪眉吊眼地围着林焕打转转。 “这就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小秀才啊?我还以为是个多么清雅的神仙样儿呢那么招我家祖父疼爱,原来也不过是个小泥腿子啊,啧啧。” “混账!” 江修博胡子猛翘,一拍桌子:“你在聚城究竟学成了副什么鬼样子?” “你俩一般年纪,除了出身好些,你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人家?” “不羞反骄,谁惯的你这臭毛病?!” 刚刚哄得祖父眉开眼笑的江怀小胖子,眼见祖父真的发了怒,却只稍稍有些收敛。 正回眉眼,又瞪了眼林焕,手中的马鞭指指他。 “小爷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祖父斥骂,你给小爷等着!” 江怀不忿。 祖父向来最是疼爱于他,毫不夸张地说:要天上的月亮都不会给星星的那种。 结果今岁两次去信聚城,都是在满口夸赞这个叫林焕的乡下小子。 江怀在路上游玩,都收到了父亲托信使转送来的祖父的信。 害得他都没有心思到处玩了,赶来召溪县就是想看看抢了自己祖父疼爱的小子、到底是何等模样。 果然祖父是真的偏心这小瘦子了,居然为了对方凶他了都。 “江怀!” 江修博耳听江怀如此口无遮拦,抄起筷子就朝丫扔了过去。 江怀轻松躲过,再冲祖父做了个鬼脸,然后就麻溜溜儿跑出了正屋。 气得江修博胡子直翘。 而林焕却明显看出:老大人望着江怀背影的眼神里充满着宠溺。 林焕低头笑了笑,起身再去拿了双筷子递给老大人,再坐下继续吃饭,什么也没有说。 吃完饭就告辞回了家。 新采买的十二岁小丫环还在江府学规矩,林焕得自己回家给父母帮忙。 无他,乡亲们若有谁进城便会给带些干菜来,不拘是家菜还是野菜。 现在家中吃得起肉,祖母最好用干菜炖肉那一口儿。 尤其是用腌肉炖的。 林焕买了些肉带回去,好让父母先腌着。 而江怀那小子实在是太过不消停,次日一早就带着江府的几个下人去了城外打猎。 然后…… 迷路了! 还把随从们全给甩丢了。 江修博气哼哼地不让管。 “让那小子吃点儿教训也好,别真当天老大、他老二!” 林焕知道老大人在说气话,笑着安慰道:“山里我熟悉,老大人您且安心,我这就去寻找。” 说完就放下书,出去马厩中牵出马匹,前往随从们回来汇报说江怀丢失的地方。 至山脚处就散了马,自己拔腿进了山。 他已经在江府学会了骑马,因为是秀才必须。 话说对秀才的要求还挺高,也挺多。 比如:如果穿着长衫出门就得坐轿或骑马,自己不能打伞,必须由仆从打着等等。 林焕也给家中采买了一名女婢。随从还没有找,反正非重要场合,他依旧是短褂类打扮更方便。 老大人也让他莫要过早地染上酸腐之气,挺喜欢他这样利落又自在。 五月末的气候已很是炎热,就月初下了两日小雨后就再没下过,此时山里的草叶仿佛都有些蔫蔫儿的没精神。 听说番邦那边已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蟥灾。 林焕自己进的山,有两个随从跟过来指了路,然后就被他给甩飞了。 实在是等不及,因为根据随从所说的方向,那里有条大峡谷,周围植被茂密、山势陡峭,若是江怀迷路闯进了那里面…… 生机将会十分渺茫。 本地的老猎人都不敢往那里面进,听说有狼群出没。 而江怀此时正靠近谷口。 此前,他看到一头漂亮的小鹿,担心随从们毛手毛脚给惊了,便强行命令他们停在原地,自己拿了弓箭就前去追逐。 江怀自小习武,自诩很有几分本事,丝毫也不畏惧深山的威力。 可小鹿是地主,到底比他更灵活许多,追着追着,鹿没追着,人倒给追得迷失了方向。 江怀起初还不以为意。 在聚城的时候,他就经常和三五伴当到郊外的山里去打猎。 如今这穷破地方的山,不就是多了些、陡了些、高了些? 他不怕。 真的越转越深,深到阳光都稀疏透不进来,听着山里传来各种猛兽的嘶吼,脚下已陡得几乎用滑着才能向下,他才真正见识到了大山的威力。 怕了,还不敢出声乱喊,怕招来别的。 “嗖!” 一只大鸟擦过树顶,吓得江怀脚下一软,骨碌碌就滚了下去。 直到撞上一棵粗大的树木才停了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只摸到一手的冷汗。 忽然就生气起来。 撑地爬起身,踹了大树一脚,想把大鸟射下来,才发现弓箭都不知几时已经丢失。 “哼,吓不住小爷的!” 皮惯了的野猴子没有哭,捡起根树枝东扫西荡,深一脚浅一脚继续朝山下走去。 “嗷~~~” 一身狼嚎在附近响起,惊得他顿时打了个冷战,立刻缩去了树后。 “嗷~~” 可身后不远处又传来一声狼嚎。 吓得江怀立马手脚并用就往树上爬去。 刚刚爬上两米多高的树杈,就见树下周围的草丛抖动,有四五匹大狼钻了出来。 其中一头,鼻子朝上耸动两下,就朝着江怀所在的大树扑了过来! 狼是协同作战的。 这头狼扑出就将两只前爪搭在树身上,整个身体像架起了一座狼桥。 另就有一头狼跟上冲出,跃上狼桥挥起一爪,就朝着江怀的腿部抓来! 吓得江怀立刻跃起,一把抓住了右侧前方的一根杈枝。 然后…… 真像只猴子似的荡在了那儿。 而那条狼在扑空之后落下地,打了个滚儿抖抖毛,没事狼一般。 第三头狼已经前赴后继,踏上狼桥,跃上了江怀此前蹲着的那根大树杈。 试探性地扒拉了江怀两爪,发现够不着,便缓缓在树杈上来回踱步,嗜血的双眼牢牢盯着江怀。 树下有狼在蹲守,还有几只狼又钻出了草丛,仰脖看了看树上挂着的两脚小兽,有的狼还舒适地打起了滚。 江怀:“……” 他想用力向上,可抓着的这根树枝只有婴儿胳膊粗细。 很有可能承受不住他坐上去的力道,但也更有可能承受不了他挂太久。 他的体力此时也已快耗尽,也挂不了多久。 当真是上天无门、落地有狼。 ------------ 第五十六章:虎尿 江怀想用力提起一脚将树杈上的狼反踹下去,他受不了背后被牢牢盯视的这种感觉,更怕那狼不顾一切扑到他身上。 可他才一提气,小树枝就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响。 江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祖父,您在哪儿啊?救救孙儿……” “林焕!林焕你快来救救我,我再也不讨厌你抢走祖父的疼爱了……” 哭着嚎着,可怜他仅来了召溪县一日,认识的人只有祖父和林焕。 什么情绪都顾不得了。 “啪!” 忽听一道奇怪的声音,紧接着有什么砸在了他一侧的树干上,瞬间爆裂开来。 潮湿的沙土如雨一般喷溅。 “呕……” 冲天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冲得江怀生死都已忘记,一瞬间肚腹内翻江倒海,张嘴就吐了出来。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瞬,奇迹发生。 随着那股腥臊之气,狼群短促而又狼狈地嗷了一声,就夹起尾巴飞一般地蹿进草丛逃跑了。 树杈上的那条甚至都不顾危险直接跳下,翻着滚儿滚没了影。 江怀有些怔愣间又吐了个昏天暗地,掉下了树杈。 他身上也被溅到了不少那些湿土。 一根藤条甩过来缠住了他的腰,及时将他拉偏了方向,才没让他的情况更加糟糕。 “多谢……” 江怀翻身爬起,飞快地甩掉外袍,跳远了些,拼命扒拉散落的头发。 然后,强行压下快要吐出肠胃的感觉,向恩人道谢。 却见——林焕! “怎么会是你?!” 江怀一瞬间涨红了脸,羞也不是、恼也不是、感恩又不是! 一日前他还在林焕跟前嚣张,这才过去了十几个时辰,他最狼狈的一面就让林焕给看到,还让林焕给救了! 没脸见人,干脆发火。 “你这扔的到底是什么?臭死小……我了!” 吼完又想吐。 林焕抹了把额角跑出来的汗,笑了笑,没有回答,只问道:“你还能走吧?咱们得尽快出去,太阳要下山了。” 林焕真的找了挺久。 要不是他熟悉山林,加上江怀一路上摸爬滚打的痕迹太重,时间又追得紧,他还真未必能这么及时就赶到了这儿。 不过也有稍稍拖延。 因为担心有狼,他在找到江怀的痕迹后又特意跑了趟另一座山头,包了一包虎大王的尿再又跑了过来。 虎大王总是喜欢沥沥啦啦地尿着标记领地范围,不是太难搜集。 “我自己能走!” 江怀此时也猜出了那些湿土是什么,一抹嘴、一跺脚,转身就走。 “走反啦江大少。”林焕无奈地提醒。 江怀身体一僵,绷紧着转回身来,眼睛看着地面,抿紧唇角两息,再朝着林焕过来。 林焕捡起根树枝递给他,让他撑住点儿,再去拾起江怀扔掉的外袍抖了抖卷在小臂上,这才头前带路。 二人就这样朝山外去,一路无话。 直到快至山脚时,已能在夕阳的斜光下看见召溪县城的城墙了,江怀才讷讷出了声。 “谢谢你……” 林焕回头看了眼江怀的双脚,确定对方还能强撑着口气继续走,才脚步没停、口中回了句:“你不怨我臭到你就行。” 贵人通常都不怎么讲道理。 哪怕他快渴死了,你让他喝一口你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尿,等他活下来,就很有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那么矜贵个江怀,此前有多羞恼难当,林焕可是看在了眼里的。 “你可不准说出去!” 江怀听到林焕提起臭字,胃里又有点儿难受起来,遂恶狠狠地警告道。 林焕的眼帘垂了垂,后背感觉到了几分凉意。 “我没那么无聊。” 他回了一句后就加快了脚步。 及至进了县城,江怀忽然撒了疯般拔腿跑向了江府,林焕才站住脚。 远远看到有江府的随从接到了人,转身回去了自己的家。 他什么也没跟家里人说,进院就去天井处清洗江怀的外袍。 母亲奇怪问询,林焕就随意回道:“下晌陪江少爷去山里转了转,他外袍脏了我给帮忙洗洗。” 母亲遂也没再多问。 倒是另外念叨起了家中的事情。 “我们一时闲下来倒是不惯,阿娘和你奶奶会做针线,想着是不是绣些什么去卖。” “还有你阿爹也是闲不住,日日里出县城去山里砍柴。有人也想买他砍的柴。” 听得林焕手中洗衣的动作顿了顿。 遂微笑着回道:“阿娘,您和奶奶帮咱家自己人做做针线就好。” “咱家都是有仆婢的人了,也别再让阿爹出去砍柴,不然会惹人笑话儿子。” 母亲的话让林焕的生存意识又绷紧了三分。 不过他不想让家人操心这些,他们将养身体更加重要。 只是劝是劝不了的,他便用自己的书子名头来说事。 果然,就见母亲忙不迭的点了头,但仍轻蹙着秀眉,似乎在为一家人闲着全指望儿子发愁。 林焕见状便出主意道:“阿娘,后院两块花圃明日就让阿爹平了吧?” “咱家自己种点儿瓜果蔬菜之类。能供着咱家吃,能给老大人送一些,还能卖点儿闲钱。” 他懂得自家人想为自己分担的心思,也了解忙碌惯了的人一旦闲下来反而不好。 母亲的眉头舒展开了,笑容浮上脸面,连声应:“好!” 说着十指还有些蠢蠢欲动,仿佛迫不及待就要去摧花拔草一般。 祖母听到从屋里出来,嗔林焕一眼。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老大人送的,你怎好瞎出主意去大肆破坏?别没得招了人家的不喜。” 林焕笑开来,揉搓着手中的衣物,笑着回答:“无碍。送了咱们就是咱们的了,老大人不会计较这些个的。” 老大人的心胸宽广着呢。 但是江怀那个小胖子的心胸呢?林焕可没任何的把握。 他暗暗提醒自己要多留意着些。 可接下来的几日,依旧日日去江府的林焕,却一次都没有遇上过江怀。 他也不方便问,只将洗干净的衣袍还给了江老伯。 江老伯接过时叹气的表情,让林焕的心神更绷紧了两分。 看样子,江怀果然心有介蒂。 倒是老大人敞敞亮亮给林焕封了个大红包。 内里装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 “老夫是个俗人,你小子也不是什么雅士,你缺银子老夫又正好有,就拿这个谢你救我家那不争气的臭小子了。” 林焕收下了。 老大人这才哈哈大笑,仿佛释然了一般。 给林焕的感觉就是:此前老大人可能有些紧张,生怕他会拒绝似的。 他才不会拒绝,否则就伤人了。 如是在林焕平静又紧张的学习气氛中又渡过了五日。 这日傍晚时分,林焕告辞老大人后出了江府,准备往自家走去。 半道儿上居然看见了江怀。 江怀挡着他的路,显然是特意在此地等他。 林焕掀起眼皮看过去,静等对方说出来意。 ------------ 第五十七章:暗伏 小胖子的眼神有些不自然,不和他对视,只往两边飘。 林焕的后背紧了紧,不过依旧未出声。 似乎他的沉默实在是没能让小胖子沉得住气,江怀轻咳了一声望过来。 “我父亲赐我的玉佩,那日让我给、给落在山里了。你陪我去寻回来吧。” 疑问的语气,不容置疑的口吻。 生怕林焕拒绝似的,江怀又加了一句:“那玉佩不容有失,我没敢让祖父知晓,且也只有你认得去那里的路。” 说得似乎非常有道理,林焕后背的皮却又紧了一分。 他微微偏头侧目,狐疑地看向小胖子,反问道:“这个时间?” 如果玉佩当真那么重要,为什么会隔了那么多天才来找自己? 这小胖子明明知道自己每日早起会去山脚下跑步却不说,非得选在这日头即将落下地平线的时候说? 此时若进山,只怕仅到半路天色就会黑下来。 今日又是五月二十八,连月亮都没有,黑灯瞎火的进山里找块小小的玉佩? 江怀却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前些日我在府里养伤,今儿个觉得好些了才偷偷溜出府的。” “实在是心下着急,你就当我冒昧了吧。我带足了火折子,你会做火把吧?回头我有重谢。” 林焕很想开口拒绝。 但心念微转间,遂点头同意下来。 “走吧,早去早回。” 他说了句后就越过江怀,朝城外走去。 耳听身后江怀忙不迭跟上来的脚步声,还有一声似乎没有压抑住的轻笑声。 林焕的一侧嘴角微微压了压,放慢了脚步。 …… 江府内。 江柏轻声向江修博汇报:“老太爷,小少爷带了人想要为难林焕。” 江修博的眼皮挑了挑,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江柏躬身束手,安静等待着。 “让那小子受点儿教训也好。”江修博饮下半盏茶,徐徐放盏,徐徐说道。 江柏的眼皮一跳,抬眼不解地望向老太爷。心下则微微叹气。 “老柏啊,你要不要猜一猜?江怀和林焕,吃亏的会是谁呢?”江修博笑吟吟靠进椅背,笑吟吟问向江柏。 江柏这才恍然老太爷是想让江怀受点儿教训。 可万一…… “要是给小少爷吓病了也不太好吧?”江柏小声提醒。 江修博哈哈大笑。 “林焕有分寸。再说了,那些随从跟着江怀出去,未必没有你的交代。” “那咱们就当是锻炼锻炼江怀,也试试这俩孩子。” 江怀老喜欢作弄人玩儿,这次也让其吃点儿苦头好了。 江柏束手躬身,点头应是。 “还是老太爷想得周到。老奴只让随从们吓吓林焕,总得让小少爷把那口臭气给出了,他俩以后才能做朋友,却没想到……” “哈哈哈,老柏啊,你还是小瞧了林焕啊。咱们等着看吧。” 江修博笑着拿手指虚点点他,转而笑容收敛,轻声再道:“富贵之人吝啬施舍同情和怜悯,他们只尊重更强者。” “今晚他俩怕是会回来得晚些。你去跟林家说一声,就说林焕晚间就在我们府上歇下了,也免得他们着急寻人。” “是。”江柏应承下来,这才放放心心地出去通知林家。 …… 而因为林焕压着脚步,和江怀二人磨磨蹭蹭才到山脚,天色就已黑透。 江怀紧紧跟在林焕身侧,“好、好黑,现在就点火把吧?” 似乎因为恐惧,有些结巴的声音里还带着颤音。 林焕不为所动,抬脚踏上了面前上山的小径。 那日,也是从这里出山。 “火把照亮的范围有限,反而会让周围显得更黑,更加看不清。”林焕道。 江怀并没有跟上来,理直气壮地道:“你不点火把我不敢走。” 林焕没理他,也没等,继续朝上慢慢走动。 周围,也不知是夜风作祟,还是有夜间动物出来活动,带动着茂密的草丛不断地发出阵阵异常响动。 “沙沙沙、沙沙沙……” 异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靠近之时。 林焕猛然发力,一把拽住右侧树枝上挂上来的藤条,飞快闪进了山林,快速遁进了黑暗。 而就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小径周围出现了十几道黑影。 一见目标消失,黑影似乎还怔了一怔,然后有人低低道:“追!” 顺着林焕消失的方向就追了上去。 悄无声息蹿上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林焕,看着那些黑影越过树下跑上了山,嘴角勾了勾,眼神冷了下来。 静等了几息,听到那些声音消失在远处,便溜到树下,安静而快速地接近仍等在山脚处的江怀。 江怀还正掂着脚尖、抻着脖子往山里看呢。 猛觉一侧肩膀被拍了一下。 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消失,吓得哇呀一声挥拳打去。 这倒让林焕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他本以为江怀会吓得大叫抱头蹲地,或者是带着尿迹撒腿就跑呢。 林焕一矮身,躲过江怀这一击,顺便再给了其后腿弯一脚,然后撒腿就往另一侧的山林里跑去。 “林焕,你、你!混蛋啊你!” 江怀一拳打空,侧后弯的身体又挨了一脚,一膝盖跪到地上。 偏开的脑袋正好看到林焕蹿跑的身影,顿时气得咬牙切齿,想也没想跳起来就追了上去。 那次山林遇险,被林焕看去了狼狈还被撒上了虎尿,回去之时江怀越想越不忿。 吃不香睡不好,仿佛老是能闻着自己身上的尿臊味。 气得他就暗暗招呼了十几个江府中的下人,想要揍林焕一顿。 然后再扔进深山,也让林焕尝尝被吓的滋味。 甚至江怀都让其中两名护院带上了白布之类,想要扮鬼吓吓林焕。 结果…… 没把人给吓着反被人给吓了一跳,还挨跪了一脚,江怀气得火烧脑门,不管不顾就追进了山。 也没招呼那些办事不利的护院们,感觉那样只会更丢人。 追没多远,正当江怀跑累了头脑恢复清醒,察觉到黑夜危机想停下来的时候。 又见前方不远处林焕的身影拐了个弯,似乎是要朝着山下的官道而去。 “原来你也会怕!” 江怀心下冷哼,顿时勇气爆棚,一咬牙又追了上去。 只要不是在山里,江怀自信以自己的身手,单打独斗对付林焕个小瘦子也绝不在话下。 追没多远,果见林焕跑上了官道。 不过?不是回召溪县的方向?还背离着召溪县城? 江怀不识路径,也不知道往召溪县更西南的地方会是哪里。 他有点儿不想追了。 就见林焕站住脚回过了头,双手还撑住膝盖弯腰在大喘气。 对他说道:“江少爷,多大仇多大怨?不就是点儿虎尿吗?洗洗不就得了?居然还好意思暗夜伏杀我,你的少爷脸还要不要了?” 江怀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指着林焕就道:“一点儿虎尿?你怎么不淋一下看看?” “你明明有更好的法子救我,哪怕乱吼乱叫吓跑狼群呢?非得用那么龌龊的法子作弄小爷?” “你别跑,小爷也不要你的命,揍你一顿出出气就好!” 林焕没回应他,掉头又开跑了。 气得江怀一跺脚,拔腿就追。 他还就不信自己个习武之人,还追不上个乡下的毛孩子了! 可追着追着,前方的人影就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江怀忍不住停下了脚,狐疑地看向周围。 再猛地一下转身看向身后。 他怕林焕又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背后来那么一下。 可是没人,什么人影鬼影都没有,周围静悄悄的…… 此前还在他面前一直若隐若现的林焕,真的彻底消失不见了! “喂,你给小爷出来!” 江怀朝着四下的空气挥舞了几下手臂,企图将林唤给刺激出来。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江怀听到了自己突突的心跳声。 转圈四望,黑暗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磨盘,仿佛在挤压着一切朝他压了过来。 江怀的后背不由自主冒出了冷汗。 他拔腿就朝来的方向跑去,一边不断地扭头四望回看。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只有他自己踉跄的脚步声安静地回荡在四周,听起来更加碜人。 ------------ 第五十八章:绑匪 林焕其实并没有跑远,他就蹲在路边的草丛里,看着江怀在那儿抓瞎慌乱。 直到看见江怀可能因为受不住恐惧压力捂住耳朵往回跑,林焕就想站起身跟上去。 却见江怀在跑出去之后又急急刹住了脚,站停一息后又跑了回来! 林焕保持住蹲姿不动,心下疑惑。 就听江怀冲着他这边大喊:“林焕你出来吧!” 林焕挑了挑眉毛。 却听江怀又道:“夜晚山林里危险,你出来,我不打你,也不生你的气了。” “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你快出来吧!” 声音里带着真诚和焦急。 这一刻,林焕心底所有的郁气忽然消散殆尽。 此前小胖子说今晚的目的只是打他一顿,他不相信。 现在眼见小胖子自己都被吓成这样了却还担忧着他的安危,为此宁可低下自以为矜贵的头颅向他道歉。 看来是他误会了小胖子。 林焕就准备起身出去。 忽然又听小胖子道:“你别乱跑,最好藏在树上。我去唤人来寻你,你自己注意安全啊!” 说完,小胖子就噔噔噔往回跑了,跑得那叫一个快。 林焕:“……” 黑夜中只有他们两个小孩子,在这偏僻的山道上确实不怎么安全,难为小胖子还能想得如此周到。 就是这小胖子的胆量不怎么样啊?自己都不敢进山里寻找一下的吗? 林焕好笑又无奈地站起身,慢慢悠悠远远缀在了小胖子的后面。 想着等小胖子唤来那些随从回头找自己之时,发现自己就在他们的身后,给小胖子个惊喜。 而走着走着,林焕闻到了路边传来的杏果香。 现在正是杏子成熟的季节,不过山里的野杏不怎么甜,个头儿小还比较酸几乎没人会摘。 林焕想起母亲倒是喜欢用这些腌制一些果酱,便站住脚,听了下江怀的脚步声,然后就拐了进去。 撩起衣摆摸黑摘野果。 及至江怀的脚步声消失,林焕停下手凝神细听。想着该不是小胖子跑累了在喘息吧? 可等了十几息都再没能听见,林焕心神一凛! 兜起装果的衣角打个结往腰带里一掖,就准备出去官道上追人。 就在这时,有两道比较沉重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林焕凝眉,轻手轻脚靠近路边。 …… 与此同时,规州城刘府内正鸡飞狗跳。 尤氏哭天抹泪骂刘承翰:“你这个知府到底是怎么当的?连自家的女儿都看顾不住,要你还有什么用?” 刘承翰畏妻如虎,后院内就一片清静。膝下唯有尤氏所生一女,年方六岁,被视为掌上明珠。 今日上街游玩就不知怎的失了踪,刘承翰发动府里的人都出去暗中寻找,找到现在却还没有丝毫的下落。 尤氏哭得死去活来,刘承翰焦躁地水都未喝就又带人出去寻找。 姑娘家丢了还不能大张旗鼓,以免坏了声誉。 更不敢封锁城门,生怕惊扰了本就在恐惧生乱的百姓们的神经。 而时间拖得越久,找回来的希望就越发渺茫。 刘承翰已经绝望地做好了失去女儿的准备。 …… 而林焕也在担心江怀出事。 召溪县与西南方向的青康县之间,除开满桐村之外,还有几座散落的村庄。 夏日炎炎,经常会有进城的村民连夜赶路。有时是空手,有时就会挑背些货物回来,脚步声重些也在常理之中。 让林焕起疑的是:如果这两位村民有碰到江怀,怎么着都该出声询问一二才是。 但他并没有听到交谈的声音,而且这两道脚步声有点儿奇怪。 落脚声很重,脚步却显得过于稳健,像是练家子。 就在林焕决定先观察一下又蹲进草丛之时,黑暗中官道上显现出了两道扭曲的身影,以及他们的交谈之声。 “这小胖子也太沉了吧?比那小姑娘可沉太多了,咱俩换换?” “换什么换?我都背了一路了你这才刚刚背上就叫唤,想想咱们可是要发大财了呢!” “嘿嘿嘿,说得也是。想不到咱俩的运气这么好,跑了趟州府弄到了个好货,哪知回来的半道儿上居然又捡着个更好的。” “嗯嗯,瞧这小胖子的穿着,其家人必定极是有钱。就是怎么没人跟着呢?这大半夜的让这么个娃自己晃荡在路上?” “管他的呢,许是偷跑出来的呢?该着咱们大赚,走走走,回去也让老大他们高兴高兴!” 二人一路走着说着,还往上耸了耸背着的大麻袋,路过了林焕的面前。 林焕看不清这二人具体的相貌,只能看得出他俩健壮的身形。 他,绝对打不过。 心念电转间,他悄悄地跟了上去。 直到跟进了青康县的范围,跟到了一处深山中的村落。 眼见那二人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进去,林焕才先隐藏起身形,急思起了对策。 这儿,他从未来过。 …… 而江怀呢? 被人扔进柴房后痛醒了。 还未及挣扎便又被人捆缚起了手脚,像条猪一样侧躺在地面。 心里忍不住又大骂起了林焕。 骂了两句又骂起了自己。 要不是他恩将仇报想收拾林焕,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可他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当时他已经意识到林焕在故意吓唬他,可他就担心的是生怕林中有野兽反让林焕出了事。他就想找人来着。 迎面见到两个村民模样的大汉还想上前问下路。 结果猝不及防就被人给打晕绑到了这儿来。 “蠢哪!” 江怀后悔不迭,用额头敲地。 敲两下又担心起林焕,不知道林焕有没有也被人给绑了来,遂挣扎着四下张望。 小小的、漆黑的柴房内什么都看不清,呼吸声似乎只有他自己的一道。 这让江怀多多少少放下些心来。 他扭动着身体靠向墙壁,努力想让反剪的双手能从屁股下面缩出来。 可惜,他有点儿胖…… 要不用后脑勺敲击墙壁? 静寂深夜里这样的声响应该能惊动得到其他人。 耳边却听到房门外似乎还有不少绑匪,正七嘴八舌热热闹闹的,说着要拿今晚的货换多少银子,还有要炖肉吃酒之类的话。 哎呀,这周围要么就是没有不知情的人,要么……这儿根本就是绑匪们的据点吧! 敲破他的脑袋都不会有用。 江怀瞬间泄下气来。 苦无良策便闭上双眼眯起盹来,想着先养足精力再说。 脑中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盼着林焕不会有事,盼着那些笨蛋随从在找不到林焕后能想到来找找自己。或是回府去报信自己的失踪。 上次不就报得挺快? 那林焕如果安全的话,会不会又来设法搭救自己? 不,不会了,林焕已经生了他的气,怎么可能还会再来救他? 江怀想着想着实在没能扛得住疲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第五十九章:保证又喂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有道小小的声音在唤他。 “江怀?小胖子?” 江怀猛地睁开眼睛四下打望,周围却仍是昏黑色一片,并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 是他太渴望被营救产生幻觉了吗? 可谁有那个胆子唤他小胖子? “小胖子?” 声音又再次响起。这次稍远了点儿,似乎因为没能得到他的回应,来人走开了些。 江怀瞬间清醒。 林焕! 林焕真的不计前嫌来救他了! 江怀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刚想回应才感觉到嘴被结结实实地堵着,心下顿时着了急,努力动了动手脚。 用后脑勺撞了撞墙壁。 没敢撞重,怕惊醒到绑匪。 林焕这么小声的前来救他,显然只来了林焕一个人。 江怀又忍不住担起心来,想让林焕赶紧先走去找人。 别自己一个人来冒险啊笨蛋! 可他不知道林焕是怎么想的。 林焕此前也听到了那些绑匪的欢呼吵闹之声,看见村里有不少人家打开了门。 有加入那些绑匪帮忙张罗置办酒菜的,有几个妇人也进了那座院子。 林焕也猜测到这根本就是一座匪村,是人拐子的窝点! 而且根据方向,这里离着西南边境线并不太远! 林焕趁黑摸进了村,快速围着这座有三十多户人家的村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 再绕到了江怀被绑进的那座院子背后。 这村里虽然都是绑匪,但是每户人家的院落结构也和其它村子的没有两样。估计就是防止被外人察觉。 因着山势的高低不同,每户人家并不紧紧相连,而是单独落座。 前院有灶屋柴房之类,后院是块小小的菜田,房院的左右两边种有一些果树。 听着院里的动静儿,林焕躲在果树下面,摸着墙根儿悄悄走着。 猜测被绑的江怀如果不是被扔在院中,那就是在柴房或者杂物房之中。 按照方位和窗户的大小,林焕先就在柴房下面轻声唤了两句。 没有得到回应,林焕走到柴房旁边的杂物房,又唤了两声。 还是没有动静。 就在林焕准备翻窗进去瞧瞧之时,就听到柴房的墙壁被撞响。 黑暗中,林焕笑了笑。 爬上果树顺着树枝翻进不大点儿的窗户,落地时差点儿踩着了江怀的脑袋。 要不是江怀唔唔了两声的话。 林焕站稳后就去门边,按照人们的习惯找到了把柴刀,再摸索着给江怀割开绳索,拿出他嘴里的堵塞之物。 江怀用力揉着腮帮,用古怪的眼神看林焕。 林焕不搭理他,蹲在窗户下面,示意他踩着自己的肩膀出去。 江怀懂了,也踩了,可是…… 小胖子卡在了小窗框内。 然后…… 被林焕用根粗大的木棍硬是给捅了出去! 要不是江怀身手好,铁定就吃了个狗啃屎。 气得他摸着屁股、鼓着两腮,生气地瞪撑着木棍又翻出来的林焕。 这小瘦子是属猴子的吗?明明没有习过武身手却比自己还好?! 林焕可没功夫顾着他的小情绪,落地后示意他轻着些,就拉着他先出了村,再让他爬到了大树上。 “还有个小姑娘要救,你在这儿等着我。” 林焕小小声叮嘱了江怀一句,不顾其的反对就溜下树,再次遁进了村子。 此前不是林焕不自量力不想去找人帮忙,而是他对周围的地形不熟悉,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二来也是生怕自己找到人后江怀已经又被运走。 人拐子通常都不会把货砸在自己身边,快速转运或者转卖对于他们来说才最安全。 等那些人吃饱喝足?可能就会赶在天亮之前这么做。 林焕等不得,也不敢等。只能趁着那些人在自己的地盘松懈之际,摸黑行动。 然而,救那个小姑娘却没有救小胖子那么容易了。 林焕倒是在墙外听出了小姑娘被关押的地点。 是东厢房。 可里面传出两个妇人正在哄骗小姑娘的声音。 “哎哟,瞧这女娃长得多水灵?不愧是大户人家养出的孩子,这娇嫩得哟,快别哭了,把小脸都哭花了。” “乖女娃,不哭了哈。婶子们不是坏人,就是稀罕你这漂亮劲儿带回来养几日,回头就给你送家去。” “……” 小女娃渐渐不哭了。 林焕却心急如焚。 这要是被人发现小胖子逃跑了,那这小女娃他可再也没有机会能救得出来了! 再跟着绑匪们看他们把小女娃卖哪里去吗? 万一人拐子要过境了怎么办?! 再者他还要送江怀回家。 林焕在脑子里拼命回忆所学书籍的内容,想要找出一条能用之策。 “喔喔喔~~~” 公鸡唱鸣,天将破晓。 林焕一咬牙,绕去西边墙后,捡起块大石头砸进了灶屋的窗户。 “哎哟!” 砸倒了个厨娘,砸得人抱着脑袋痛呼一声就倒去了地上。 顿时惊动了院中所有的绑匪,有人去灶屋查看情况,有人跑出了院子。 林焕再捡块石头扔向过来查看的头一人,然后撒腿就跑! 身后顿时呼呼啦啦就追出来了一群。 “哪来的小兔崽子?站住!” 林焕觉得喊话的人好傻,脚下飞快加速,左拐右绕,跑速如飞。 很快甩开那些人又绕跑回去,低着头冲进院子,冲进西厢房大敞的门。 果见里面只留下了那小姑娘一人。 林焕把人背起就跑。 在灶屋里忙着救人的妇人听声醒过神,也抄起家伙什追了出来。 “快来人啊,有人把小女娃抢走啦!” 小女娃轻瘦,林焕埋头飞奔,照着村外的高山上奔。 而村口外不远处,藏身在大树上的江怀听到这些吵吵嚷嚷的动静,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林焕个臭小子这是干了些什么啊?自己要不要去帮忙啊? 眼瞅着那些人追出村,朝着自己的对面方向追去,江怀咬住下唇溜下树。 张嘴就想喊两嗓子将那些追兵给吸引过来。 不,不能裹乱! 江怀意识到自己对地形没有追兵们熟悉,更没法在黑暗中于山里乱跑。 别没把追兵引开反而又落回匪徒们之手。 他只能悄悄后退,摸索着往山林的更深处避了避,再找了棵更茂密的大树爬了上去。 现在不添乱就是给林焕最大的帮忙! 只是林焕你背着个人跑得掉吗?江怀的心高高地悬在嗓子眼儿。 ------------ 第六十章:惊弓之鸟 林焕跑掉了。 即便再不熟悉地形,只要他熟悉大山就能跑得掉。 小女娃又不重。 可惜,刚刚甩掉追来的绑匪,小女孩居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可能是之前人拐子怕给这小姑娘堵太长时间出了事,也或许是觉得到了自己的地盘不怕她哭,便没再封嘴。 林焕匆忙之间也忘了这茬。 这下好了…… 哭声惊天动地,为绑匪们提供了最明确的追踪目标。 眼见许多晃动的火把朝着这边而来,林焕一把将背上的女娃放下。 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张牙舞爪吓唬了她一句:“再哭把你喂狼!” 小女娃的哭声戛然而止! 林焕这才把人再背上就跑,照着山中已成形的小径,跑向有官道的地方。 这样的路径更适合他提升速度,而且有人居住的地方对方才更应该害怕。 林焕还想找人。 最好是跑到青康县,找人去连夜端了那个匪窝。 后面的火把仍旧密集,伴随着骂骂咧咧吼叫的声音。 然后逐渐就被林焕统统甩得没了影儿。 前方左侧有条岔道,隐约可见有个村庄。 林焕站住脚喘了几口气,官道正前方一团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他想了想,脚下一拐,拐往了岔道。 贴着路边猫着腰小心前行。 这个村庄看起来也不大,安静地都在沉睡,只偶尔传来蛐蛐和蛙鸣的声音。 在村外靠近山脚处,林焕找到几处草垛,将小女娃藏了进去。 跑进村,想找口水喝。 就隐约可见一户人家的门脸又高又大。 随即改变主意跑过去,端详了一下大门铜环上的狮子头花纹。 “砰砰砰!”用力敲响。 似乎震得大门两边高挂的灯笼都轻微晃了晃。 不肖两息,听到一道怨气满满的咕哝声:“谁啊?” 紧接着,传来悌悌沓沓的脚步声。 高大院门靠近门闩的上方,一扇小窗口被猛地抽开,一双混浊的老眼、带着半张满是褶皱的老脸露了出来。 看了看没看到人,老眼再向下扫,才借着灯笼朦胧的光线看到了个小少年。 顿时来了气。 “谁家小娃半夜不睡觉瞎跑乱撞?” “大爷,小生被拐子拐卖逃了出来,请求见你家主人一面寻求帮助。” 林焕见人不容易看到自己,后退两步,揖手行礼回答问话。 “咔嚓!” 回应他的是小窗口被重重关上,然后就是老大爷的嘟囔之声。 “怕别是要给我家府上招来祸端,你还是赶紧上官道向西去,再有个十几里就能到青康县城。去那里报官吧,我家没有能帮你的人手。” 老人家显然耳聪心明,听懂了林焕的言中之意。 但是拒绝了! 林焕无奈,看了看大门上户对的数量,深吸一口气,大声诵句。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这些是【孟子】和【论语】中关于仁爱他人的语句。 林焕知道自己这有点儿过分,但既然以这家的门脸来看,至少是出了个举人的门第。 举人,科举应试中说是万中出一都不为过,考上即可为官,对国朝和百姓负有更多的责任与义务。 林焕想用这种方法惊动并提醒这家府邸的主人。 不过,却惹来老大爷生气的威吓。 “我家主人并不在此居住,小娃子休要无端生事,再不走就莫怪老头子我招人驱赶了!” 林焕闭上嘴走下门前的石阶,走去高大门脸旁的围墙一侧,跳起来透过围墙上的镂空花窗朝内看了看。 内里,似乎多了些光线,然而仅仅一会儿的功夫,便又重新恢复了昏暗朦胧。 林焕再回头看向自己来的方向,已能见到火把的光影。 黑暗的村庄里,林焕孤独地站在村子中央,仿佛要被周围无尽的黑暗给吞噬一般。 现在,也没有时间给他跑去青康县城。 林焕咬了咬下唇,随即笑了笑。 村民们用不起灯笼,又为了走夜路方便,会在各自的院门边外墙上插上根火把。 尤其是这些靠近边关的村子更是会插上更多。 林焕摸出火折子吹亮,将所有的火把、以最快的速度点亮! 村子里一时光线通明! 他继续跑动,不断变幻着位置,左手火把高举着乱晃,右手一根木棍见到会发出响声的物什就大力敲击。 尤其还扔了一些小石头进那户举人门第。 内里传出了一些骂骂咧咧的声音,更亮起了一些火把。 惊碎了夜的宁静,也惊醒了一些村民。 林焕故意大声喊道:“这边有人,快来抓啊!”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绑匪们被他的声音迷惑,以为村子里有埋伏。 再加上他们本来就做贼心虚,担心真的遇到村民的抵抗或者官府的人。 犹豫再三后,最终决定放弃追踪,朝着远离村子的方向迅速退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林焕悄悄吐出半口浊气。 对着迷糊中出来探看的村民们团团一礼。 致歉道:“晚生迫不得已惊扰了大家,抱歉则个,这便走了。” 时间紧,又在深夜带着个姑娘家,向村民们求救也不合适。 便跑开,跑进黑暗。 村民们揉着眼睛,还有些迷糊。 不过有之前被惊醒的见到村中火把都亮了起来,大约也猜出了是什么事情。 “那孩子是个读书人吧?这是遇到土匪了?” “嗯,应该是。可惜他求错了人。咱们村的那位举人老爷可是个最自私的。” “嘘……小点儿声。” “咱们拿上家伙什儿,在村口守一守,看看还会不会有土匪来,也算是帮帮那孩子一把了。” “行!” 各自进屋抄家伙什。 林焕在黑暗中转了一圈儿又绕到山脚处,背出草堆里的小姑娘,望了望村口的方向,笑着再次跑远。 朝着青康县跑去。 不过并未跑到地方,半路上就在官道旁边遇到个村子。 村里同样有户大门脸,匾额上大大的一个罗字让林焕改变了主意。 依旧藏起小女娃,林焕去拍了门。 一个驼着腰背的老者拉开了大门上的小门。 林焕行礼见人:“小生乃召溪县秀才林焕,有要事求见你府主人。” ------------ 第六十一章:啥匪一家? 老者闻言,驮着的背似乎都直起了一些。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面上有皱纹堆叠。 “原来你就是林焕小秀才郎啊?起这么早吗?来来来,先进来喝口水缓缓,家主还在睡着,老朽帮你去询问一声。” “多谢老大爷。”林焕礼貌地道谢。 老者面上的皱纹堆叠起更多,笑着将人请进门房,端了杯热水给他后,才去问询主人的意见。 很快,老罗钟就出现在林焕的面前。 …… 不得不说江怀的神经很是粗大。 被人绑了扔到柴房里能睡着,此刻躲在树上一边揪心着林焕的安危,一边也能迷迷糊糊就打了盹。 及至听到人拐子们骂骂咧咧着返回才将他惊醒。 赶紧溜下树,远远地藏着、偷听着、观望着。 发现他们并没有抓到林焕,这才放下心,准备等那些人全回村后再穿过村口、去对面的山林寻找林焕。 天边已有淡淡的光线出现,他不怕了。 但脚刚迈出去他又顿住。 拐子们没有抓到林焕,又发现自己和那个小女娃被救了,会不会就转移营地躲起来呢? 林焕顺利逃脱,肯定不会忘记自己,一定会带人回来。 “我得盯着这些人拐子们,争取配合林焕将他们一网打尽!” 江怀心里恨恨地想着,“不能让小爷白遭了这么一场罪。” 他选了棵距离村口稍近些的大树,尽力爬到最高处,盯着匪村里的动静儿。 不困了。 匪徒们却没有丝毫慌乱或想转移的迹象。 他们骂了一阵子之后就倒头呼呼大睡,似乎根本就不担心会不会有官兵来抓。 等得江怀颇不耐烦想学着林焕做点儿什么的时候,终于等来了林焕。 可是,只有林焕? 看到林焕一个人摸进树林,江怀从树上溜下去,忙不迭就问。 “你咋自己回来了?小女娃人呢?你自己一个人回来干嘛?我很好、很安全。” 江怀问着问着甚至都有了点儿不满。 林焕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无甚大碍,摆手示意他跟自己走。 等又跑进林焕来的方向时,离远了匪村,林焕才回答。 “得先送你和小姑娘回去。我找到了罗老乡绅,他亲自去青康县报官了。” 翻过这座小山头,再穿过一片山林,来到林焕之前跑的那条官道。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这是林焕管罗老乡绅要的,悄悄说了小姑娘的事情,不然马车夫也会知道。 罗老乡绅便安排了最信任的人赶了马车,也没见小姑娘。 还给了林焕一副幂离,将小姑娘的头脸罩住放进了马车。 “那我自己回去,你在这儿盯着点那些人拐子们。”江怀一听便自告奋勇地道。 林焕感觉这丫在说自己跟着回去多余。 笑着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路上机灵着些。” 江怀瞪他眼:“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头猪?” 林焕笑而不语。 江怀气哼哼一跺脚,跳上马车坐在车辕上,就吆喝车夫赶路。 忙忙乱乱了一夜的林焕,及至见到马车驶远,才去道山泉边洗了把手脸,爬上棵树盯着早已安静下来的匪村。 只是越盯心下就越多疑惑。 这些人拐子们为什么不逃跑呢? 他们依仗的底气会是什么? 这村子外围并没有设置什么陷阱,周围的山势也并不险峻高耸。一旦被围很难逃脱或抵抗。 那会不会是……官匪一家?! …… 老罗钟直入了青康县衙。 县令金飞光不失礼节的接待了他,但是又不失礼貌地委婉拒绝了他。 “罗老爷,县衙统共就十几名衙役,加上本官府上和你府上的护院,也凑不齐五十之数,如何能剿匪?” “即便是能,你也知道,此类事情都需要跟军方打交道,本官实在是没有那个能耐啊。” 遇到需要出兵的大事件,县里就由县令和知府沟通,再由知府去沟通将领,再让县令与将领合作指路等等联合进行。 老罗钟急得花白鬓发都已打湿。 他这么把岁数了还骑马赶来,就是因为事态紧急,岂容金县令如此推托? “县大老爷,兹事体大,您也有护佑本县的职责所在,请您立刻召集县里巡防人手前往剿匪!” 规州府因靠近边线,每座县城安置得有几百到一千的巡防兵士。 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 若遇重大匪情,负责巡防兵士的都头也能灵活自行处理。 老罗钟很清楚金飞光在敷衍自己,语气不由加重。 金飞光闻言,白得有些虚浮的面皮抖了抖,撇了眼老罗钟。 老神在在道:“罗老爷还是先回去吧,此事本官记下了,待本官通禀知府大人一声,由他安排下人手就会处理的嘛。” 老罗钟被气了个倒仰。 可也知道再歪缠下去也只是在浪费时间。 他一甩大袖愤然就走。 走没几步想起自己的兔头拐杖没拿,又转回身来拎起拐杖。 正待再走,见金飞光浑身舒适自在的端盏品茶实在是气不过。 忍不住道:“林焕林秀才还在匪窝,金大人您也要如此圆滑应对吗?” “什、什么?” 金飞光手里的茶盏砰然落地。 他猛地站起,震惊到有些结巴:“那帮子……匪徒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天?!” 绑一个官员家孩子的后果,都没有绑一个读书人严重! 何况林焕! 那是个荣登了史册的秀才,背后还站着江修博和御史大夫舒容德! 潘景安是怎么倒的?费晦是怎么倒的?曹嘉杰是怎么满门都被抄斩了的? 青康县也没出了规州府的地界! 金飞光后背的冷汗瞬间如雨水般滚落。 “你,你……本官这就去办!今日就让你看看本官如何英明布置、奋勇除匪的!” 金飞光失态一瞬后,强振起了官威,急匆匆跑出公事房,拉着书吏耳语了一句后就坐上官轿,找人去了。 急匆匆跟上的老罗钟终于长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匪村外,又累又饿的林焕还在眼巴巴盯着。 直到盯得眼睛发酸闭目揉了揉,再睁开之际,就看见打西边疾速飞来一只鸽子。 鸽子落在绑小胖子那户人家的屋顶上,梳理了几下羽毛,叫唤一声就落进了院中。 似乎对那儿的环境比较熟悉。 ------------ 第六十二章:谷中村 林焕的眸子顿缩,直觉要坏! 果然,未等他数到五息时间,匪村里突然就像炸开了锅一般吵嚷起来。 “风紧、扯呼!” 随着这一声大吼,在初升旭日的照射下,家家户户的院门打开,正值壮龄的男男女女几十人各自背着个包袱、牵着马忙不迭跑了出来。 然后翻上马背,打马便走。 无一老弱妇孺,行动相当利落干净,似乎随时都在为此刻做好了准备。 他们路过了林焕前方的官道,朝着东边的方向疾驰。 待村里再没马出,也再无动静,林焕缩下树,拔腿追了上去。 没得选了他。 大荣朝与番邦之间长长的边境线上,西南军大统领娄和平,正亲自带队在往来巡逻。 “今冬如果番敌必然会来袭扰劫掠,那这些低矮的山谷、断沟等地,就正是他们行进的首选。” 娄和平说着指向了西边的一条山凹,示意身边的谋士将此处更细致地勾画在舆图之上。 也是在说给跟随着的将士们听。 “娄统领,那我们只能被动防御吗?这一路上看过来有很多类似之处,单就兵力而言,我们很难首尾兼顾。” 一位负责边关军事防御、巡逻、警戒等任务的五品观察使郑烁,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郑烁是新提拔上来的。 此前,因为接受江修博私自调兵拿下潘景安和费晦等人,在江修博呈报朝廷之后不仅官复原职,还更提升了一级。 “所以,需要军民共同协作啊。” 娄和平长叹着说了一声,精瘦的黑脸上浓眉皱起。 依照往年番邦的路数,会安排大股部军假装冲击边隘吸引火力。再有几十至几百人不等的小股部队,摸过边线四处劫掠。 他们马术精湛、来去如风,难防难守还难以砍杀。 但反而因为没有大型战事,娄和平才幸存至今。 如今得到精准的推测,娄和平却一时踯躅。 有些乡绅和村民等等,已送来了粮草和物资,士气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也让娄和平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但他虽有满腔报国之心,也有兢兢业业练兵守土,可胜利的结果未必是他与家人承受得起。如今他几乎是在走一步看一步。 “娄统领请放心,自打林焕那孩子料准敌情以来,整个规州府上下都在积极防备,待得敌军攻来,断不会再让他们劫掠成功!”郑烁信心满满。 这让娄和平想起了林焕,心绪一时复杂。 那孩子一语惊人,从天上捞了个馅饼非要塞到他怀里。 “您大可放心,军民会团结起来的,届时不会只算统领您一人之功。” 郑烁见娄和平一副咬到了碎石子直硌牙的样子,了然地继续说道。 “这次是大好时机啊,形势所迫。若是百姓们都在积极防守了官员们可无法干看着,” 郑烁的意思就是军民同心下,官员就必须得被裹挟进来搅和成一团乱粥,最后朝廷就算不论功行赏,也不会忌讳杀将。 娄和平听着听着,眼神逐渐亮了起来。 不过…… “还是缺乏一些紧密联系的契机。” 现在百姓们还在各自设法防备,官员们虽然已开始提前招人服劳役修筑城墙,但文武之间还处于观望和避忌之中。 瞎耽误功夫,可就是没人敢先踏出这么一步。 郑烁眼角的黑痣动了动。 他想到了林焕,再由此想到了江修博。 江修博现在要民心有民心、要官望有官望,整个规州府的人提起江修博谁不敬畏三分? 郑烁很想说他可以找驻防军赵统领先联系江修博。 那次郑烁抓捕潘景安、保护林家人的命令就是受赵统领安排。 但郑烁心里清楚:赵统领和江修博的关系绝对不可以公开。 所以那次事件后,最大的功劳归给了郑烁这个实际出兵的。 那郑烁自己去联系江修博? 不行的,太出格了。 郑烁就想到了林焕,想着尽快找时间见见林焕。 而林焕呢? 跟着人拐子们跑啊跑,没跑出二里地就听出前方密集的马蹄声拐了向。 居然由东向北折了向。 一直向东会进入召溪县城,在那儿折向向北,是前往满桐村的方向! ??? 林焕大惑不解又心生警惕。 难道自己被歹人给认了出来? 不可能的! 林焕念头一转,脚下也一转,离开官道跑进山,抄起了近道。 满桐村地处偏僻,其右后两侧皆是深山老林,林焕更愿意相信那些歹人是想藏身于人迹罕至之处! 紧赶慢赶,林焕赶至山腰处将将能望见满桐村的虚影之际,就见到那几十名歹人的马匹跑过了山脚,朝着西边进发。 也就是说歹人们整整围着两座大山绕了大半个圈子,重新奔向了西面。 西南,再翻过三座山,就能过边! 林焕的眼睛眯了眯,摘了几颗野果,再扯了几根富含水份的葡萄藤,一边吃一边继续朝西边抄着近路。 山下,马蹄在狂奔;山上,一个小小的人儿在狂跑。 山下的歹人们在遁着山脚行进,山上的小人儿在山林间穿穿梭梭。 及至进入一处两座断崖夹夹之处,林焕居高临下看见歹人们驱马鱼贯进入。 他凝眉想了想,再悄悄靠近那边仔细瞧了瞧。 很快就发现:那种一线天地形的夹壁两侧的高处,似乎有人工开凿出来的曲弯小径,还有人影在那里晃动。 林焕退后一些距离,再往高处攀去。 待至攀到山顶,就见山顶上堆积着无数的巨石滚木! 显见得歹人们在利用一线天的地势。 那么,穿过一线天必有营地! 林焕小心谨慎地绕过那些阵仗,继续沿着山脊前行。 很快,经过一线天,来到高崖边,就想趴下身子往下瞅瞅。 有两只蜜蜂嗡嗡嗡地绕着他飞。 林焕四下打望,想找到个蜂巢扔下山谷,不过并没有找到。 也不愿意再耽误时间。他避开蜜蜂在崖边草丛内伏下身向下瞅。 眼前出现了一处繁茂的山谷。 谷底有棵棵大树,树上有间间树屋。一条小溪穿谷而过,溪边是一块块丰美的良田。 谷边两侧还有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山洞。 谷里,竟然还有几百人在此处生存! 匪村中见不到的老弱妇孺,在这儿比比皆是。 ------------ 第六十三章:想造反? 那些歹人回谷后受到了英雄般的迎接,有欢呼声冲上了崖顶。 林焕极目下望,也只能勉强看得清那些人的身形。 他趴在那儿脑中急思。 “咔嚓!” 忽听一侧有踩断树枝发出的声响。 惊得他小心收缩成团,谨慎地缩进茂密的草丛。 听着摩擦草叶发出的声响,林焕的心弦绷得死紧。 却是几个负责在山顶巡逻的歹人。 估计他们也是没有想到这山崖上会有人,大大咧咧地走着,大声说笑着。 但林焕的心神却并没有因此放松。 因为有条他们经常踩踏走出来的小径,就在林焕藏身的草丛附近。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每一步仿佛都踩踏在林焕的心脏之上,带来阵阵的紧缩感。 他尽量将身子伏低,恰好看到眼前有朵小黄花。 一股甜香之气也冲进了他的鼻尖。 “蜜黄,小而极甜,蜜蜂喜噬之。” 林焕顿时想起书中对这种蜜黄花的记载,心下一动。 撑在脸边的手慢慢伸出去,掐断蜜黄花的小细茎,然后两指用力一弹。 蜜黄花跌跌撞撞穿过草根间的缝隙滚到了小径之上,花蕊里的蜜细细小小地摔落出来。 没有人能注意得到。 但是,花香自此更加浓郁,瞬间吸引到了十几只小蜜蜂的注意。 “啧,这么高了还有蜜蜂这种讨厌的小东西,绕绕、绕绕。” 有个歹汉看到前方有蜜蜂飞舞,皱着眉不耐烦地说了句,就要朝崖边的方向错开脚步! “哎你往哪绕呢?那边是危崖不知道吗?真是找死!” 另一歹汉见状,一把将人给拉了回来,几人才朝内侧避开绕过了有蜜蜂上下之地。 透过草根看着这一幕幕的林焕,悄悄吐出半口浊气。 等到那些歹人走没了影,他才一骨碌爬起,快速离开此地,朝着西边飞奔。 再翻过一座山,就是西南边线! 于是,正在跟娄和平讨论林焕的郑烁,就真的看到林焕被兵士们押解到了面前。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松开!” 郑烁吓了一跳,快步上前,扒开兵士们的手将一脸泥水的林焕拉到面前。 “小秀才,你怎么跑边关来了?还这副样子?出什么事了吗?” 林焕抬袖抹把被汗绩浸疼了的眼睛,看到面前正是解救自己家的那名校尉,顿时感觉如见亲人。 对方利落硬朗的作风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常常引起他对文武之间深思的根源。 他一把握住对方的双臂,张了张嘴,再深吸一口气,将事情快速道出。 “江老大人的嫡长孙被拐……小生追踪到歹人聚居营地的山谷,请……” 请求帮助的话还没说完,郑烁的双眼已如东升的旭日般灿灿有神。 直接打断他就道:“你喘口气,本使这就整兵随你出发!” 娄和平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大步上前接话道:“有股子匪徒,专门偷拐我大荣朝的孩子们贩去番邦。本统领一直苦于找不到他们的下落,小秀才,你立功了,立了一大功!” 听得郑烁眼角的黑痣抖了抖,笑嘻嘻侧看向娄和平,揶揄他。 “怎么这会子就不怕啃馅饼了?不怕再有石头子硌牙了吗?” 娄和平的面容抽了抽,大手一挥下令道:“整兵备发!” 这是积压在他心头许久的大石块。 而这么一份与战事无关的大功劳,他不捞就是傻瓜蛋了! 要知道,边线上几个州府内、官绅富豪家中的孩子丢失过不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如果能全歼歹人。 不仅能断了那条犯罪的路线,还能从他们口中打听出番邦的更多细节。 另外,与军民团结协作的契机就找到了,军备物资也再不会令他发愁。 还有……也许可以趁机反渗透一把! 娄和平越想越兴奋,看向林焕的目光也越来越欣赏。 看得林焕鸡皮疙瘩都快冒出来了。 趁着兵士们整备之际,连忙提出要吃要喝的要求。 娄和平哈哈大笑,解下腰间的水囊,摸出怀里的胡饼,亲自递给了林焕。 …… 而另一边。 依凭山形优势的歹人营谷内。 壮硕如熊的匪头正在和另几名匪首议事。 “规州府这边已有防范的消息送回去了吧?听说南边有几地闹造反了,咱们是不是也能打下召溪县,做个反王当当?” 匪头抓儿挠腮,突发奇想。 匪二和匪三对视一眼。 匪二连连摇头道:“那个沈坚裕咱们可惹不起。再说了他也是个大好官,县里的孩子们都读得起书了呢。” 他们这些人以前也是平民,为什么会变成匪拐子?不就是因为穷闹的吗? 匪二和匪三就是从召溪县出来的,看到县里变好了,他们不想也不敢回头去祸祸。 匪四则拍桌反对:“二哥!咱都干这杀头的买卖有十几年了,你咋还长了副菩萨心肠呢?” “要我说,咱就打召溪县,只要拿下县城杀了沈坚裕,整个规州府就都是咱们的了,再没人敢反抗!” 匪三一听,一脚把匪四踹下凳子。 “滚你娘的蛋!你见过有谁掘自家祖坟的吗?敢情你爹的坟不在规州府是吧?!” 瞬间几人又吵闹成一团。 狗头军师摇着折扇出声提醒。 “二当家和三当家的,你俩昨晚拐的孩子被人给救走了。” “咱们要么先在谷营内休息一段时间,要么就转到玉州府去再找几个质子。” “山洞内才关了四十六个,赶紧凑齐六十之数给对面送去。” 一听正经事情,几名匪首也不闹了。 他们从最初上山为匪开始,就发现十几个只会种地的贫民什么都干不了。 抢劫?抢穷人等于白抢;抢富人就是找死。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就决定以拐带孩子或勒索赎票为生。 从拐孩子到拐年轻男女,就这样很快发展壮大。 为了免除后患,他们甚至还不惜跟自己的世仇番敌合作,将没法勒赎的人口贩卖去番邦。 “不就是缺十四个吗?简单!赶紧招呼大家伙儿磨刀备马!” “咱们把青康县打占了,要多少人口没有?有两个孩子不是青康县当官家里的吗?让他们配合打开城门!” 匪首一拍熊腿,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茫茫深山老林中,高耸的悬崖峭壁上,负责巡逻的十名匪徒们,一边溜溜达达地走着,一边议论着等打下县城要做的美事儿。 “我要住进杨家的那座豪宅!” “我要把县里的漂亮女子们都抢回家!” “我要讨厌的老罗钟亲自为我洗脚!” “我要……” “要命吧你们!” 草丛中忽然跳起几道身影,低吼着接了一句。 匪徒们愕然睁大的双眼中、只剩下了一道道雪亮的刀光! 一线天崖壁上负责看守的、以及来回在一线天内巡视的匪徒们,也在幻想着进城后要如何大肆享受呢。 脑袋就在不知不觉中被搬了家。 ------------ 第六十四章:剿匪 谷里的匪徒们还没被惊动,正磨刀霍霍,就忽听一线天方向闷雷如鼓、惊天动地。 他们辛苦堆放在一线天上的巨石滚木如雨而下,反堵住了他们逃生的通道! 就在匪徒们诧异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忽见崖顶出现了无数的官兵! 一道喝响如惊雷滚滚:“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官兵们一边连声喊着,一边就朝谷底快速地射出箭支。 飞矢如雨、疾速射下,顿时射得谷底一片狼哭鬼嚎! 匪徒们慌乱成团,侥幸逃得性命的躲进了山洞。 但这一次,娄和平并没有打算给他们留下任何生机。 箭雨变火雨,一桶桶桐油也泼天而下,滚石木头都被兵士们给推了下去。 谷底转眼间就成为了一片火海,无数凄厉的惨嚎声撕裂着峡谷的上空。 匪徒中不少人大声求饶:“大将军饶命啊,不是说好了缴械不杀吗?我们投降、我们投降啊!” 娄和平充耳不闻,连声催促着将士们加快攻势。 这种事林焕也插不上手,他只安静地看着、听着,心下悄悄地学习着。 匪徒们见投降也没有用,壮起胆子四散着冲向另一边的谷口。 那边没有起火,也没有多少官兵,可能会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于是…… 就在他们逃出谷底拼命往番邦方向逃的时候,郑烁率领着将士们从天而降! 战局从一开始就是一面倒的形势。 乌合之众的匪徒们面对守城兵士可能还有一战之机,但面对勇猛无敌的边关将士,他们连提起兵刃反击的机会都不会有。 一时间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弥漫在山谷里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之际,战斗就已经被单方面宣告了结束。 部分山洞内,传来女子或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泣之声。 有的声音听起来还很闷,似乎那几个山洞比较深。 及至火势变小,将士们又拎起木桶,就山顶的溪水打水朝下淋。 给崖壁降温,再攀绳而下。 娄和平身先士卒,率先降到了哭泣声最大的那个山洞前翻了进去。 里面还有匪徒,且有几名匪首! 匪老大知道跑出去也是死,就带着弟兄们先躲来了这个山洞。 因为内里都是拐来的女子和孩子! “你们退兵放了我们,等我们安全了就把这些质子还给你们!” 熊熊的匪首持刀对着洞口,冲着精瘦精瘦的娄和平喊。 娄和平的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拿过身边一名亲兵手里的长弓,搭箭上弦。 “嗖!” 昏暗的山洞中,匪首被洞口刺眼的光线遮眼,做梦也没有想到官兵居然并不在乎质子们的生死。 当场被射中脑袋,带着无尽的困惑坠入了地狱。 这些官兵到底怎么找来的啊? 十几年了,他们都在这里安然无恙啊? 还有那个谁、那个谁为什么没能提前通知他们? 而剩下的匪徒们一见老大身死,顿时慌乱成团,就要转身去抓身后的质子们。 但娄和平的箭支即到,箭雨也立刻跟到! 一支支利箭无比精准地穿过了一个个匪徒的身体。 匪二倒是机灵,老大一死,他立刻就贴向洞拐,双膝跪地,抱头趴下。 “我投降!我知道所有的内情,留我一命我全招!” …… 等金飞光带着巡城兵士,根据林焕留给老罗钟的舆图,急三火四才赶到半道儿的时候,就见到了那边冲天的火光以及喊杀之声。 金飞光吓得勒转马头、打马就跑! 在摇晃的朝廷、不宁的边县,他选择了敛财保命,以图贿赂上官脱离这里。 岂料他的财神爷们竟然绑架了林焕! 他本想加快速度先带人剿灭匪徒、以达到灭口还能立功之目的。 谁知竟然会有边关将士们抢了先! 金飞光只能逃命了。 可惜,被早已察觉到他不妥的老罗钟派人盯着的呢。 金飞光才一抢马转身,就被一箭射中大腿惨叫着跌下马来。 老罗钟晃动着手里的舆图,提起兔头拐杖照着金飞光的伤处就戳了下去。 “林秀才的画技实在不怎么样啊。这看得老朽我都头晕眼花,金县令你居然只扫了一眼就带路带得如此精准,啧啧,可惜了你这县太爷的本事了喽!” 金飞光:“……” 痛得一口鲜血喷出,狂吼道:“你以为本官到你们这鸟不生蛋的偏僻边远地区来是干什么?” “本官就是过渡,借你们艰难的光过个渡,你们的存在不就是这点儿作用吗?!” “本官不敛财走门路还等着在这儿下蛋呢?!” 金飞光越吼越不像话,但就像是揭开了深层的伤疤,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伤口。 老罗钟一拐杖砸了下去! “我们的贫困不是你们向上攀爬的阶梯,去死吧!” 金飞光的脑门瞬间崩出血花。 …… 被囚山洞内的质子们,安然无恙地被全都解救了出来。 甭管他们此前有多狼狈和受伤,但在重新见到阳光的那一刻,都犹如获得了新生,一个个喜极而泣。 看得林焕心酸又欣喜。 不枉他这么拼命了一晚上! 接下来也没他什么事了。 他辞别了娄大将军和郑烁,骑着娄大将军奖励给他的马匹,带着郑烁特意送给他的好刀,朝着召溪县城的方向赶去。 他得回家,还不知道江怀有没有安全抵达,也不知道自己连夜不归家里人急成了什么样子。 他还很累又很困,想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 翻过了两座山,就遇到了正铺在山里四处寻找他的人。 “林、林秀才对不对?你可算回来了!” 来人见到他,顿时比他还激动似的眼泪都流过了沾满灰土疲惫的脸。 “你跑哪儿去了啊?我们找了一整夜了!” 貌似还有点儿怨念。 林焕冲人抱歉地笑笑,揖手才道辛苦,那人就已掉头冲着山上大喊:“小秀才找到啦!林秀才回来啦!” 顿时,山上山下各处都响起了欢呼之声。 片刻之后便有不少的人涌来,然后…… 前呼后拥、夹道欢迎般将林焕带到了同样满身灰尘的江修博面前! 老人家一见林焕,儒雅的风度再难自持,快步上前一把将林焕紧紧揽进怀中,瞬间老泪如雨! 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头,只咕哝出一句:“谁家的孩子胆子这么大啊!” 吓死他了都! 林家人晚到了一步,就只能看着自己想拥抱和想责备的焕儿被老大人抢了先。 只好抹着眼泪站在一旁,心疼又嗔怪地看林焕。 倒是江怀无所顾忌,顶着熊猫眼,跳过来就给了林焕一拳头。 “不是让你盯着匪村吗?匪村都让我祖父给夷平了都没有找到你的人,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啊?不知道我们会担心的吗?!” 江怀长这么大从来没被如此吓到过。 他回去后还被正焦急想找人的祖父骂了一顿。 说他做人不讲义气,扔下林焕独自回家不配苟活云云。 要不是祖父忙着找林焕,估计还能被骂得更狠。 骂得江怀死的心都有了! 而在找不到人后就几乎彻底陷入了绝望。 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了想掐死林焕! 林焕:“……” 抱歉地冲江怀笑笑,看着对方那双红肿的眼睛,一把将对方也抱在了一起。 ------------ 第六十五章:正式拜师 规州府、左邻的玉州府、右居的尚州府,以及再过去左右两边的两座州府,集体哄动! 罪大恶极的、西南区域最大的人拐子团伙被连窝端掉了! 有些人喜极而泣、悄无声息地迎回了自家丢失的人口。 有些人得知自家失踪的人口去了哪里,对番邦的恨意达到了从所未有的巅峰。 军心可用,民心空前的团结,几大州府群情激奋,自发援军,令士气格外高涨,将边防战线浇注成了铁板一块! 几大将军首次联合,以雷霆万钧之气势迅速剿灭了西南区域内所有的悍匪、山匪、水匪等等。 让西南的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明朗! 刘承翰也在惶然无措后、又在不可置信中,迎回了自家丢失的宝贝女儿。 “噗通”一声! “邦邦邦”三声! 刘承翰跪倒在江修博的面前,用力叩下了三个响头。 叩到额头都溅出了血迹。 “谢谢您,谢谢老大人救了卑职。” 不但曾经救了他的命,现在还救了他唯一的女儿,刘承翰对江修博的感激之情、集数条江水都无法浇灭。 “你该感激的是林焕。” 江修博靠进椅背,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示意其别谢错了正主儿。 江修博不喜欢刘承翰。 一想到刘承翰对林焕使用过的针对手段,江修博甚至连多看此人一眼都不想。 要不是江怀正好带回了刘承翰的女儿,要不是那小姑娘身上正好有刘承翰官讳的锁牌的话。 “卑职知道、知道。” 刘承翰仍跪地未起,连连谦卑地点头回应。 此前突然收到人拐子团伙被打击掉的消息,紧接着再又收到江修博的赏画邀请。 他就猜到女儿已经获救,激动得一路跌跌撞撞而来。 来时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报答江修博。 可刚进江府的府门,就被江怀少爷提醒了一句。 不过并没有让刘承翰改变主意。 “老大人,林焕是您的学生,卑职感谢他不如直接感谢您,请您听卑职真心坦言。” 刘承翰紧接着说出了一件有关太子的大秘密。 太子如今尚被秘密幽禁,并没有公布朝野,这就是陛下仍对太子抱有信心的缘故。 刘承翰决定彻底忠心于江修博,这就是他要交给江修博的第一份投名状! 随着刘承翰说出这个大秘密后不久…… 太子的岳丈文相高惠渊,被查出卖官鬻爵、贪没军饷、私占良田等十条大罪。 其中最大的一条就是:挑唆南方那两起反贼造反并有资助。 老皇帝为了太子的体面按压下了这一条,同样也为了太子的面子留了高家的性命。 只令高惠渊致仕,高家身为官员的子弟罢官免职,高皇后被幽闭祥和宫殿。 太子被废! 二皇子阵营的参政知事齐学舟升任枢密院使。 江亭煜连跳两级成礼部右侍郎,补上了曹嘉杰空出来的位置。 江亭煜的弟弟江亭归,从给事中升任为了四品实职官员。 江修博也没有忘了刘承翰。 刘承翰检举有功,升任为了规州府与玉州府两府知府,正四品。 他终于有机会回归初心,对两府百姓尽职尽责。 同样因为这一系列的事件,西南区域共同御敌的事情被轻描淡写地轻轻放过。 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林焕呢? 小秀才与江怀冰释前嫌,家里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礼物。银子都用了小箱子来装。 而这日在江府学习完准备回家之时,被江老伯唤住。 “后日可是黄道吉日,你回去仔细研究研究。” 林焕没有听懂。 但江老伯什么都不再说了,只笑呵呵地将他给送了出去。 林焕撒腿跑回家,翻开黄历就只盯上了两个字:拜师! 瞬间恍然大悟。 他与老大人早已有了师生之情,却因为他的谨慎和老大人并未提起,而没有师生之名。 这是老大人终于松口了是吗? 林焕高高兴兴地告诉了家人,然后一起张罗拜师事宜。 至后日一早,林大辉领着林焕,挑着拜师六礼,前往江府。 六礼是芹菜(寓意勤奋好学)、莲子(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红运高照)、红枣(寓意早早高中)、桂圆(寓意功德圆满)、干瘦肉条(表达弟子心意)。 这些礼物既表达了学子对老师的感激之情,也象征着学子愿意为学习付出努力的保证之意。 而让林家父子没想到的是:江府中门大开,门前车水马龙,府内贺客如云。 江修博以最隆重的方式举办了这次拜师仪式。 林大群的腿有点儿软。 名流乡绅、官员书子们纷纷给他道贺,拘谨得憨实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林焕也感觉双腿沉重。 这是老大人在彰显对他的器重和疼爱,也是对他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师生之谊,关乎终生。是依傍也是责任。 林焕激动又感动。 正好衣冠,在众人的见证之下,跟随江修博去给孔子等先师上香拜祭。表达对先师的敬仰和传承学问的决心。 随后,江修博端坐正堂太师椅上,林焕躬身,双手呈上拜师名帖。 内里有林焕亲自书写的姓名、籍贯、家世背景、学习经历、以及对老师的敬仰之情和拜师的诚意等等。 江修博收下,认真翻看,遂露出笑容,妥善保管。 林焕双膝跪地,以最诚挚的态度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江修博满意地接过他呈上的茶盏,揭开杯盖便一饮而尽,随即哈哈大笑。 再敛容正色,拿起一套由自己亲笔题注的解义与释义集册,端端正正放在了林焕高举的双手之中。 “说起来,老夫也并非两榜进士出身,因此平生仅收徒三位。” “林焕,你是老夫正式收下的关门弟子。” “望你日后能秉持正心,坚守品格、勤奋良善、刻苦学习,努力成为国朝未来的栋梁之才!” “弟子谨遵师命!”林焕高声应答。 众人立时鼓掌庆贺,表达着亲眼见证这一幕诚挚师生情的欣喜与荣耀。 林大群抬袖抹起了眼泪。 儿子,这一日的到来,对你来说太不容易了! 而林焕却明白:这仍旧只是开始。 有了师徒之名,他虽然能更方便地出入江府,但他还是选择了进入县学。 恩师也很支持他的选择。 “与同窗们共同学习、相互切磋,你才能有更长足稳定的进步。” 恩师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一脚就把江怀也踹进了县学,和林焕一起读书去了。 ------------ 第六十六章:县学 召溪县的县学在沈坚裕的支持下扩大了许多。 也不拘是廪生、秀才还是童生,哪怕是只要有意愿想读书的无功名之人,都可以通过缴纳束脩进入学习。 占地就在原本的桐油铺子那一块。 内里窗明几净、宽敞明亮,分为不同班级与学级,还有间能同时容纳五十人就餐的大食堂。 另外还有乐曲房、棋艺课室、演武场和跑马场等等。保证君子六艺让书子们学全。 林焕入学的时候,引来了一些学子的羡慕与热情。 如今西南区域谁还不知道这位小秀才啊? 虽然为了防止被报复,林焕救被拐质子一事被有心人按压了下去。 但他被当众考校之事就已一战成名,已拥有了足够的荣耀光环。 可林焕头疼呢。 此前他更多精力用于专注学习,琴棋书画和射猎还真的拿不出手。 这日一箭就差点儿射中武教习,引起满堂哄然大笑。 武教习瞅了瞅自己险险避过、仍被划破了衣物的胳膊,歪个脑袋,无奈地看向林焕。 林焕冲他抱了抱拳,在同窗们前仰后合的笑声中,面不改色地提起弓箭,一夹马腹,继续奔向下一个草垛。 几乎所有人都飞快地躲远着他,就连马夫们都避了开来。 只有桂修禄反催马匹,赶到了他下一个目标草垛的旁边。 这要射偏?射中桂举人的儿子那麻烦就大了。 “快躲开!” 武教习见状,魂儿都快要吓飞,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朝那方冲去,对桂修禄大吼,再对林焕大叫:“停射!” 林焕倒是出奇能理解桂修禄的做法。 府试榜上第十名的桂修禄,因为他林焕的关系被拉出去当众考校时,第一个被考糊晕过去的就是桂修禄。 丢了祖宗脸面了。 桂修禄自打林焕进入县学后,就一直在设法找茬儿。 可惜林焕没给他那个机会。 这一次估计是觉得遇到了好时机,宁可拼着受伤也要让林焕吃一记重罚。或者害林焕考试失败。 “林焕,射他!射他!” 一直跟着林焕的江怀小胖子,眼见此状很是乐得起哄架秧子。 对付这种人,江怀他们在聚城之时就是把人射伤,等对方吃到了苦头自然晓得厉害。 林焕看着桂修禄在那儿得意的仰着个下巴,双手还抱着膀子,两腿在马蹬旁抖啊抖的,一副铁定自己不敢拿其怎么样的样子。 再想想自己这可是骑射考试,六月的月考最后一次机会。 举起了弓箭,夹紧了马腹,眯起了眼睛。 这一瞬间,看得桂修禄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正骑马朝着他侧奔而来的仿佛不再是林焕,而是一头冲出深渊的野兽。 虽小,但充满着凛然绝然的满满杀意! 林焕想杀他! 桂修禄全身的汗毛孔都在疯狂地敲响着警锣,吓得他一个哆嗦,摔下了马背。 一股尿意止也止不住地喷了出来。 “嗖!” 林焕松开扳指,箭矢瞬间离弦,一头扎进了草垛上的红团中心。 “好!” 江怀在马背上一蹦一蹦,大声喝起彩来。 学子们的嘴张大了。 武教习勒停马匹,低眼瞥了下桂修禄湿漉漉的裤裆,挪开视线催马去追赶林焕。 林焕还在继续。 还有三个草靶等着他射。 “嗖嗖嗖!” 三箭连中! 皆中靶心! 学子们的下巴都掉了。 这还是一刻前连靶都射不中、只会射人的林焕了吗? “果然是压力越大越强悍吗?”有个学子喃喃出声。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身上的杀意好浓,太吓人了!”有人接声。 “那咱们以后是不是别刺激他了啊?”另就有学子茫然着一张脸问空气。 还有学子扶起自己的下巴,听到他俩的对话忍不住道:“不刺激他你就能比过他了?” “嗐你这人!不会说话站一边儿去!” 这人就被其他人给推去了角落里呆着。 但自此之后,真的再也没有哪位不开眼的招惹林焕了。 即便是林焕把古琴弹得调儿跑出了八百里,学子们也都挤上笑容,纷纷上前耐心细致地指导于他。 如是终令林焕的六艺水平突飞猛进。 唯独刘承翰的女儿还是不肯见他。 刘承翰总想让女儿守个规矩、亲自感谢一下救命恩人。 但小姑娘一见到林焕就跟见到鬼似的哇哇大哭、拼命闪躲。 好像绑她的拐子就是林焕似的。 林焕和刘承翰对此也都很无奈。 好在人家是姑娘家,也不必与林焕打交道。 倒是刘承翰因为此事说服了妻子和其娘家人,将他们都拉回了正道儿上来。 尤氏和林焕的母亲打起了交道,三不五时就坐上马车、带着小闺女刘瑶,来召溪县林家找冯氏。 这日因为又担心林焕吓到刘瑶,冯氏一见到尤氏的马车,就将林焕给撵出了家门。 逗得江怀哈哈大笑。 “小姑娘倒是很感激我这个救命恩人。”江怀笑着揶揄林焕。 县学逢三休沐,平日里都要住在学院。 林焕本想趁着今日跟家人说点儿事情。 眼下已近九月,他名下的免税田在打击完人拐子后,又被刘承翰和沈坚裕给扩大到了五百多亩。 满桐村的村民们都种上了他家的田地,林氏族学也逐步壮大。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夫子数量严重不足。 林焕想跟家人商量多拿出一些银钱来,高俸禄聘请县里的一位落魄秀才前去教书。 哪知还没张嘴就被撵出来了。 不过他也没意见,尤氏纯粹就是出于感恩之心。 毕竟林焕已成秀才,未来大有前途,林家人也要多学学体面规矩和如何与贵人们交际。 江府没有女眷,这样的事情正好是尤氏擅长。 尤氏还有教冯氏和林祖母读书认字,顺便一块儿教学了刘瑶。 不得不说,尤氏很用心了。 林焕就由此在想:等明年院试如果顺利上榜,是不是要把家搬去府城? 真让人家尤婶子经常这么来回跑着也不像话。 “你还真要参加院试?想转廪生?当心挤占了别人的名额让人揍你。” 江怀在知道林焕的想法后,笑得小胖肚子都一颤儿一颤儿的。 县试府试年年有,院试是秀才试,三年一次。 参加院试的是童生、廪生、官宦子弟或者是秀才。 因为想转廪生、或者保持廪生享受朝廷待遇的秀才,都需要三年再考一次院试。 一旦落榜,就会失去廪生资格。 而每年秀才的名额少得可怜,明年的就只有二十个。 “我怎么记得……你好像也没考上秀才?” 林焕听江怀这么说,怪眉怪眼地看向他。 江怀:“……” 你丫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 第六十七章:院试 且不说江怀怎么因此被逼得跟着林焕苦读。 岁月淡淡流逝中,进入十一月,番邦并未来袭。 及至十二月,才突然分成数十股小规模部队,企图袭扰劫掠西南各州。 长驱直入! 然后…… 连根马毛都没能回得了番邦境域。遭遇了从所未有的重创打击。 其中作战最勇敢的村庄居然是喜宁村! 他们在尝到过一次联合退敌的甜头后,就打破了一直以来对番敌的恐惧。 仅他们一个村,就通过陷阱石块等等,灭杀了番邦整整一股小队! 此后扬眉吐气,说话都格外大声。 就再容不得村里那个混吃等死、冷漠对人的举人老爷,给撵了出去! 而番敌还不服,纠结大股部队想要强行叩边。 又在扔下近乎三分之一的折损之后,屁滚尿流地逃回了边城。 自此望西南而长叹矣! 西南百姓无比振奋。 朝中却有人因此弹劾娄和平,以致其差点儿性命不保。 好在有枢密使齐学舟的劝解。 齐学舟示意陛下看东南两地:匪患已经陡增。 再不扼制只怕再生反贼。 老皇帝只能将有限支援兵部的财力调转了方向,放过了娄和平。 反而因此使得东南两地暂时安稳。 但是,太子被重新起复。 世族门阀没有那么容易被一下子彻底掰倒。这是高氏一族和老皇帝协商的结果。 而老皇帝也更喜欢没有母族势力的太子和皇后。 …… 大荣历十二年五月。 十一岁的林焕,迎来了由朝廷委派的学官大人主持的院试。 院试的流程和府试时相差不多。 考生们同样只着衣物,被细细搜检后进入府城考试棚区,经过一系列唱名唱保向考官们行礼之后依号落座。 上品州府皆有贡院,内里会是考舍。 规州府以前是下品州府,也有个贪官知府,故而考区只是棚区,考生入内后是一排排桌凳,借着棚底的光线考试。 不过也因此能看到同考区其他的考生。 林焕被提座号,正对学官大人,非但没有紧张,反而还有空往左右两侧各瞟去一眼。 江怀受祖父的影响也被提座号,与林焕之间就隔着个高绍明。 十九岁的高绍明白白净净、肥瘦相间,一双细线眼仿佛天不亮。 他是盘沟县县令高泉的儿子,已是名秀才,故而也被特意提了座号。 林焕认得高绍明还是受了沈允的提点。 “高泉原是费晦的人,虽被降为县令但家势依旧雄厚。” “高绍明在府学内拉帮结伙势力不小,且其为人甚是阴险。” “几次都公开示众此次院案首非他莫属,你要多加小心。” 沈允提醒的目的只有一个:你林焕极有可能会是高绍明特意针对的目标。 十八岁的沈允和舒泰没有科举功名,他们只是在府学学习。 等到时机成熟,转进国子监读书,之后要么恩荫入仕,要么直接参加会试。 一路从县试考起的官员几乎没有。 林焕坐正身体,待考卷和稿纸发了下来,就准备给砚台点水开始磨墨。 忽听右侧的过道后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似乎有哪位考生又被考糊了想逃出考场。 林焕心下奇怪:这都考到院试了,还有如此不经事的考生吗? 遂和其余前排的考生们一样,侧转了身回头想看个稀奇。 就见一个几乎快胖成球的圆滚滚考生,满脸的畏惧与惊惶之色,圆润润地滚上前来。 连带着撞翻好几张长条书桌。 就在巡守衙差抓住他之前,他似乎更加紧张着慌乱躲避,一头扑倒了林焕的书桌。 林焕却在这一瞬间,注意到了他对自己匆忙投来的抱歉眼神。 圆润书生被带了出去,林焕矮身弯腰,捡起了自己的考具那些。 这时才发现,两支由府衙发放的毛笔被踩断,砚台被摔坏,考卷上被踩了个大大的脚印。 林焕盯着那个大脚印抿唇不语。 就听到右侧传来一声轻嗤。 他看过去,看到高绍明仿佛一脸同情可怜他的样子,不过那嘴角的弧度似乎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林焕的视线越过高绍明,冲着一脸焦急望着自己的江怀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关系。 然后望向了其他被撞翻书桌的人及物什。 没有被毁坏的,只有他的。 林焕沉默着将被毁掉的物什一一捡起。 就在某些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直直走向了考官们的席台之前。 递上去,出声道:“意外损毁,请求更换。” 把学官大人都给轻微噎了一下。 他摸了摸鼻子边一道小小的疤痕,提醒林焕:“其它的可以补换,但是考卷不能。” 说出这话的时候,学官大人的心里已经为林焕扣了两分印象分。 林焕看到了学官大人眼中的冷意,收回左手上拿着的试卷,只要求更换毛笔和砚台。 这个不会被为难,只是再被扣了一分印象分。 妥善保管好自己的考具,也是会被记入考试成绩中的一项。 身为副主考官的刘承翰,见状想为林焕求情。 以林焕的小身板,如果不是任由胖球弄坏考具,就得以身抵上。岂不受伤? 何况巡守衙差也有责任! 但刚要张嘴,就迎接到了林焕阻止的眼神。 刘承翰皱紧眉头。 眼睁睁地看着林焕拿着物什回到座位,一言不发地仔细处理考卷上的脚印泥迹。 奈何那圆球书子可能在撞翻他人书桌时有踏到水迹。 任由林焕如何清理,都无法完全保证卷面的清洁。 他只能作罢,看向考题。 院试只考一个白日,上半日为正场,答完即可交卷,考官们当场批改,宣布能进入下半日复场的名单。 复场考到黄昏上烛时分统一收卷,次日即可公布榜单。 考试范围依旧是四书文、经义、诗词歌赋以及时策,随主考官当场在其中选择一项或两项出题。 林焕看完考题后啃起了指甲。 这是一道几乎被有心的考生全都压对了的题。 时策【匪患乎、何以解?】 正常的回答方向是:出兵剿匪,严厉镇压。 毕竟朝廷一贯就是这么做的。 稍想得深远些的会回答:减赋税,安民心,从根源上解决匪患问题。 因为众所周知,匪徒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多半是那些活不下去的农民们组织起来。 农忙时他们是民,闲暇时他们是匪,被围剿时他们又回归成民,令人难以分辨更难抓捕。 或者据险为王,让官兵们损失惨重。 剿不完的,根本就剿不完。唯有让百姓们都吃饱穿暖了,才能解决。 但是怎么可能呢? 所以深深浅浅的谈一些,谨慎中带有自己一定深度的思量便可。 林焕则想到了此前西南的军民团结。 ------------ 第六十八章:八股文 不一定非得先吃饱了才会懂得思安稳。 哪怕只是给他们看到了安宁的希望,他们也会愿意先勒紧裤腰带子保卫家园,也不会轻易就铤而走险上山为匪。 骨子里,那是一条被逼着踏上的绝路,本能就有抗拒和厌恶。 不过这个希望还是要减轻税赋先。 像如今的规州府和玉州府,在刘承翰的治理下,田地税收等大大减轻。 商税虽然也被减轻,但反而经商的人群更多,以量充能,完全不用再压榨百姓。 当然了,前提是朝廷别再大肆增加税赋的额度了。 只是这个话要怎么用文字形容出来、而又不会触及到朝廷的敏锐之处呢? “强兵以镇之、善政以抚之、教化以化之、联防以制之……” 林焕从四个方面着手进行了解答。 二百零七个字即完,誊抄到考卷上后再仔细检查一遍,不前不后的时间段里交了上去。 考卷上的脚印没有影响到他的字迹,但依然扎眼得与别人的卷面格格不入。 因为是当场批阅,无需誊抄员,也无需弥封。 考生们将自己的考卷分别交给七位考官。 考官们看过后就分别放置于自己案前。 糟糕的、不过的、勉强过了的、通过的、精彩的……一一分类。 这些会等考生们全部交卷完毕后,再由考官们交换着重复审阅再分类。 若遇到有争议的,会挑出来最后七人一起讨论。 学官大人接过林焕的卷子,二百多个字几乎一扫而过。 看完轻轻捻了捻手指,再看了眼林焕,再看向了答题内容。 这次用时稍长一些。 眉头轻皱一息后,放在了通过的那一分类上。 林焕和交完卷的考生们并没有离场,就站在一侧的等待区,拿着衙差们分发下来的馒头和水碗,边吃边盯着考官们阅卷。 眼见自己的考卷被放在通过一类,林焕的心弦微微松了松。 而等到首轮审阅过后,就将每个考区、每位考官分类出来的分别堆叠在一起。 一撂撂放置到学官大人的案头上。 由学官大人先从糟糕那一类开始看起。 将有疑义的用红墨标个小圈。 及至看完再全部传给副主考官刘承翰。 刘承翰阅完后如果对学官大人标注出的无异议,就继续全部传下去。 如果反对学官大人的看法,就用蓝笔画个圈。若支持,同样用红笔再画个圈。 如此类推。 超过四个红圈的考卷,会被重新分类再次进入审阅流程。 看起来考官们阅卷的速度很快,实则为了保证公平,整个流程繁复得不行。 林焕就盯着自己那显眼的卷子,看到第一轮复审时学官大人没有标圈。 刘承翰标了个红圈。 然后…… 每当下一位考官拿起他的圈子时,那犹豫纠结的眉头,都让林焕的心弦越绷越紧。 任是此前他再有多么的坦然,哪怕被当众考校时的众目瞪瞪之下,都没有此刻对煎熬的感觉强烈。 直到看见出现了五个红圈,他才咽下了口中已经化成水渣的馒头。 他能进入下半日的复场试了! 顺便瞟了眼高绍明似乎有些气急败坏的面色。 江怀和高绍明,以及另外六十七名考生,也顺利通过了上半日的正场。 而正场时压中题有多轻松,就在面对复场试时出奇刁难的考题有多紧张。 【论德政之要】 八股文本难,而这更是难上加难。 答浅了肯定不过。但要答深了没准还会人头不保。 谁敢非议朝政啊? 还德政?指着朝廷官员和皇帝陛下的鼻子说教吗? 林焕啃了会儿手指甲之后,提笔作题。 破题:德政者,治国之本也。大荣之世,欲求社稷安稳,百姓康宁,德政不可不察。 承题:夫德政,非独仁民爱物而已,乃上承天道,下应民心,以成国家之治。 起讲:观今之大荣,四海升平,然不可忘德政之要。盖德政者,能使民有所依,官有所为,国有所强。 入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德政之施,当以仁爱为本。 起股:爱百姓则民归之,行仁政则国兴之。民为邦本,本固则邦宁。故德政之先,在乎爱民。 中股:又当以廉洁自律,为官清正,则能服众。贪腐之风,不可不除;廉洁之德,不可不树。 后股:且以公正为则,不偏不倚,方能得民心。赏罚分明,使善者得赏,恶者受罚。 束股:如此,则大荣之德政可成,国家可长治久安,百姓可安居乐业。呜呼!德政之要,不可不重也。 考卷交上去,林焕松口气,拉上江怀就走出考卷,不再担心考试结果。 “我考得不错喔,如果我拿到了院案首,你猜我祖父会是高兴呢?还是郁闷呢?” 走出来,江怀看着外头密密麻麻迎接考生们的亲眷们,没看到林家和江家的任何人,突然有些怪笑着道。 林焕瞥他眼,“你很无聊吗?” “嗯嗯嗯,” 江怀立刻将胖脑袋点成了小鸡啄米,追上林焕的脚步。 “我本来就不用参加这些个考试,都是你们非要为难我。哈,等到我把你的名次抢了?看我祖父怎么说!”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报还一报呢?真当他是笨蛋考不上啊? 想象着祖父届时会有的脸色,怎么感觉越来越高兴呢? “回家好好睡一觉吧。”林焕头也不回地道。 江怀却不消停,手不闲脚不闲嘴也不闲。 “嗳你怎么总是跟我大哥似的?你活泼点儿,有点儿少年郎该有的样子好不好?” “我们是踏风的儿郎,自由自在随意驰骋,轻松快乐无坚不摧……” 林焕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回去客栈,家人们都在等着他。 倒是都没有以往那般焦虑,父亲甚至还坐在桌边学习着如何品茶。 母亲见他进来,关切地打开桌上热好的饭菜。 及至他用饭时,才问了他一句题外话。 “今日刘夫人带我们去看了处院宅。三进的,内里都很齐全,价格便宜且离着府学不远。你看我们是买下来还是暂时租赁呢?” 林焕毫不犹豫地回答:“买。” 此次无论他能不能上榜,都对秀才功名没有影响。之后他就会转入府学。 “那咱们在县里的宅子要怎么办呢?赁出去吗?”母亲又问。 林焕一骨碌喝下碗里的汤,才再回答。 “以后我们搬走空出来的宅子,就留给族学里出来考试的学子们暂住吧。” “再采买稳重的老仆日常里负责看守和打理。” 祖母闻言叹了口气,放下正在缝制的秀才长衫,小声嘟囔了句:“也不知最终会安定在哪里。” 林焕正准备扒饭的筷子顿了一下。 然后笑了笑,埋头吃饭。 ------------ 第六十九章:雅墨显风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声滴答中,林焕沉沉睡着,不知时日。 忽就被敲锣打鼓的声音惊醒。 睁眼看到又是个陌生的地方,揉着额角坐起身来,趿上鞋走到窗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今日就会放榜,敲锣打鼓报喜讯的是为院案首、以及初次考上秀才的人。 锣鼓声停在了这家客栈的门前,林焕不由看向了自己的隔壁房间。 不会真让江怀考上院案首了吧? 就听客栈外传来大声的通报:“林焕林公子,院案首!” 林焕:“……” 懵了一瞬后,咧嘴笑出了一口的小白牙。 …… 林宅变成了林府,占地更大,环境更好,屋院更多。 仆从的数量也在增加。 有了门房老大爷,有了两个丫环伺候林祖母和冯氏。 另有两名小厮跟着林大群和林焕,随时听候差遣。 不过,没有请花匠,因为好好的花园之类又惨遭到了辣摧,成了菜园和果林。 府城离着召溪县三十里,林焕依旧卯时跑步,跑去和恩师共同早餐,傍晚再又跑回。 跑得江府也搬来了府城,和林府成了邻居。 “我就一个孤老头子,住哪儿不是住?滚去上你们的府学去!” 江修博虎着脸、翘着胡,把两个笑嘻嘻的少年郎给赶走了。 今日府学开学。 林焕身为院案首,一应全免。 江怀意外考中了秀才,感觉自己的前途要被走岔,一路嘀咕林焕。 “我本来混吃长大恩荫入仕即可。怎料自打认识你,就变成要受科举的苦了……” 林焕微笑着问道:“我拉住你衣襟了吗?” 不想入学随时可以走的啊。 小胖子翻他一眼,“我怕祖父又要说我不讲兄弟义气!” 林焕拍了拍他肩膀,恍然大悟状:“你是不是该称呼我为师叔?” 我是你祖父的徒弟,你比我小一辈了啊! 江怀:“……打你喔?” 林焕:“以下犯上,不循礼也!” 江怀:“……你别跑!” 林焕:“你追得上再说。” 江怀:“……” 二人说笑着,跑到府学门前,正准备去登记入学处核实身份。 忽有一团墨迹自右侧而来,洒到了林焕青玉色的长衫之上。 林焕低头看着那些格外扎眼的黑色墨点,绷了绷咬肌。 “哎哟,这事儿闹的,对不住对不住啊,无心之失无心之失。” 高绍明提着笔忙不迭过来,笑嘻嘻和林焕道歉。 “这怎么污了小三元大才子呢?抱歉啊,师兄这就给你擦拭干净。” 说着就摸出方手帕,回头招呼小厮。 “蠢货,还不快打些水来?!” 江怀皱起对眉毛,越看高绍明那双细线眼越不舒服。 就要上前推人。 林焕反手将他拉开。 此时府学门前有不少书子,人家高绍明已当众道歉,若执意要闹丢脸的只会是他俩。 林焕回了高绍明一个淡淡的微笑。 点了点头道:“无碍。正好林某稍嫌这长衫色泽素雅,沾些儿墨迹才更显文风。” 话音刚落,顿时就有人鼓起掌来。 “好一句雅墨显风!” 另有人也立刻接赞。 “轻描淡写,便将会导致丢脸的失误转瞬升华,又替肇事者解了围避免双方尴尬。可传为佳话是也!” “高,实在是高!” 高到高绍明面上的笑容在僵硬一瞬后,又更灿烂地笑开。 “不愧是能被称之为传奇的林家少年郎,当真思敏过人是也。” “这样吧,就由师兄另赔一件衣物以示歉意,只需师弟你在此多等候片刻?” 林焕连破三项历史记录,加之公开考校一战成名,他的故事已被编撰成画本为人称颂,无形中成了规州府学子们的榜样。 不过,高绍明用传奇来形容显然有些不妥。 书子中有人轻皱起了眉头,有人眼神中流露出不屑,还有人已经斜眼看林焕。 “绍明兄说笑了,林师弟再怎么样也不过贫寒出身,只怕当不起你高价赔偿的一件衣衫。走吧,咱们该进去了。” 高绍明的好友柳英才,说着话走了过来,轻蔑的眼神上下扫了林焕一眼,还背对了他。 “哎呀,柳兄你言语轻着些,大家皆为同窗,你怎好提及出身伤人脸面?” 高绍明嗔怪着接过柳英才的话头,又对着林焕赔上了满满的笑脸。 “林师弟莫怪哈,柳兄他素来直性喜说真话,并无半分恶意的。” “呕!” 回应高绍明的是江怀作势欲呕之声。 “高绍明你个大男子家家的恶不恶心?这么一副婊里婊气的样子是打花楼里学来的吗?呕!” 江怀一手捂胸,一边干呕一边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高绍明的假面。 “噗哧!”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高绍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阴狠,面上依旧维持着笑容,身形保持着风度。 “江怀,不要仗着你祖父有几分威望就到府学里来撒野!” 高绍明的另一好友陈东学一挥袖摆,拿出副府学师兄的模样儿来训斥江怀。 江怀一撸袖子就要撒个野给对方看看。 林焕淡淡问向江怀:“府学里的书子们,学识功名最高的可是廪生?” “对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怀被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侧头看向林焕。 林焕了然地点点头,眼神来回扫了扫高绍明三位,再冲他们点了点。 “如此,倒是让林某长见识了。” 再抱拳冲其他人环拱了圈儿手,道了句:“日后请多指教。” 说完就抬脚朝报到处过去。 江怀一头雾水的跟上两步后,忽就捧腹前仰后合大笑起来。 “哈哈哈,连破三项历史记录的是林焕,十一岁的林焕,成了你们同窗的林焕,贫寒出身的林焕!” “有财有势的师兄们,你们多大年纪了啊?学习多少年了啊?哈哈哈,居然还和林焕同为秀才!” 江怀简直要笑死过去。 高绍明几人的笑容和风度再也维持不住,面色瞬间难看至极。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高兄你这么能装腔作势呢?” 有个学子摇着头路过高绍明,口中啧啧有声。 另就有人接话:“这下好了吧?自找形秽!” “还是专心备考乡试吧,可别再被人家贫寒林焕给比了下去。” 高绍明面色胀红一瞬后、又换上了无奈满满的苦笑。 连连冲周围抱拳致歉道:“是高某无心之言,给师兄弟们心绪添堵了,见谅见谅。” ------------ 第七十章:忙不是能乱帮的 高绍明此举,瞬间又扭转回了部分学子们的看法。 “绍明兄不必介怀,恐是林江二位气量狭隘,误会了你们言之中意。” “呵,怕不只是气量狭隘吧?还睚眦必报呢,果然是贫寒登不得台面。” “就是说嘛,人家好心好意要赔他衣衫,尽遭他二人如此讥讽,果见难交也。” “哎依我看哪,就是被夸飘了吧?飘得不知几斤几两了。” “……” 而林焕他俩丝毫不受影响的报到、领书、清扫等等。 忙至最后领取了宿院号进去时,居然看到了个——圆润的学子! 是院试时毁掉林焕考具的人! 府学和县学相同的规矩:学子们必须住宿在学院,逢三休沐时方可踏出。 不准带小厮仆从,一应事务需得亲自操持。 宿院分正屋和东西二厢。 圆润的熊毅先到,却没有直接占领最宽敞的正屋,而是选了最不舒服的西厢。 一见到林焕二人进院,顿时噔噔噔躲回西厢,呯地一下关上了房门。 林焕似乎还听到其隔着房门发出的喘气之声。 “巧了不是?这是怕挨小爷的揍了吧?” 江怀见状揉搓着拳头,故意大声对着西厢说道。 西厢的门板与门框之间、发出了轻微的得得得声。 江怀叉起胖腰,哈哈大笑。 林焕心下却升起疑窦。 对着江怀耳语了一句:“你去打听一下。” 江怀的笑声卡住,随即看看林焕,再看看西厢,点点头,转身出去。 林焕则进到正屋,放下书箱,再走回院中打水,先把衣袍洗了。这可是祖母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新长衫。 正屋和东西两厢一样,正对门是吃饭待客的堂屋,一侧是书房,一侧是卧房。 院里有井,院门两侧屋角处分别是茶水间和杂物间。 林焕清洗晾晒后就先打扫起东厢。 正忙活着呢江怀就回了来。 一脸古古怪怪的表情,进入堂屋就先关上了那两门扉。 然后背靠着门,对林焕说道:“那个肥肥叫熊毅,年方十五,是盘沟县首富的儿子。” 不用江怀再说下去,林焕也听懂了。 “高绍明把熊毅当仆役使,还经常欺负他是吗?” 高绍明的父亲是盘沟县的县令。 “嗯嗯嗯,” 江怀用力点头,“高绍明在府学里结交了几个狐朋狗党,花用全是熊毅出的银子。” “还把熊毅当成出气的沙袋,挡罪的羔羊,使坏的长矛,哎呀,总之一言难尽。” 林焕看着江怀那同情中带着兴致的表情,将手里的抹布塞给他。 “怎么?你想帮熊毅打抱不平?” “当然啊,” 江怀嫌弃地闪过抹布,蹦到桌子对面瞅林焕:“嗳你就不想吗?” “既可伸张正义,又能让熊毅摆脱魔爪,还能打击到高绍明,多好啊!” 林焕收回抹布继续擦桌子,低着头并没有回答。 脑中在想院试中熊毅流露出的惊恐和害怕,以及对他的抱歉眼神。 “怎么样?你到底帮不帮啊?”江怀着急地催问。 林焕摇了摇头。 “我们是新生,才进府学就闹事会遭到厌弃。且耳听未必为实,多观望一下再定。” 万一是个陷阱就麻烦了。 再万一像有些习惯了被欺负的人一样,一旦有人帮他们出头,他们反而会掉头咬帮忙的人一口。 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林焕并没有看到熊毅被谁给欺负。 只有熊毅自己仿佛见不得光一般,无论是在课室还是哪里,都躲躲闪闪着每一个人。 包括林焕和江怀。 即便他们三个住在同一座宿院,只要林焕和江怀回院,熊毅就会缩在西厢再不出来。 早上林焕拉着江怀去演武场跑步时,熊毅才会急急忙忙离开。 从不和他俩打照面。 林焕也没有强迫人的喜好。 如今他每日也很忙碌。 课时之外,他和江怀,还有沈允和舒泰,经常会聚在府学内的小溪边、树林中、草地上,彼此交流和探讨学问。 这日,江怀拿出份自己熬了一夜精心写就的文章,请几人品评。 “哎你们可得帮我好好看看,我准备让我父亲帮我推荐出去的。”江怀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学子们日常里都会写一些优秀的文章,投递给有识之士,或者高官文儒,以期先获青眼乃至扬名在外。 “又写了一篇啊?不错不错。”舒泰先接过江怀的文章翻阅起来。 沈允则和林焕对视一眼。 他俩都知道:江怀的文章用词很华丽,也很细腻很优美。完全和小胖子的个人形象不符。 但江怀有个最大的问题,他只喜欢写他自己写的。 比如夫子出题:【论屋宇之扫】 这是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为论点。 如果这是在考试中所要求习作的论策文,那考生们就会按照主考官的喜好去写。 江怀就不。 他会用大量的笔墨去形容屋宇之美,会编织一段在这样的屋宇内发生的美好故事。 以此来衬托如果屋宇不扫将会多煞风景云云。 林焕发现江怀这个问题后,就曾问过他为什么会这么写? 江怀就总是会回答:“我自己高兴就行了。反正我又不靠考试挣银,又不靠科举做官,管它的呢。” 林焕只能尽力劝解:“你不希望你的文采被更多的人欣赏吗?” 江怀摇头,嘻嘻笑着回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欣赏不了我的人,我管他们怎么想的呢?” 林焕也毫无办法。 尽管每次看到夫子给江怀的课业上批个丙等很着急。 明明江怀的文采真的很好。 “写得不错啊,很有新意,就是看得我累眼睛。” 舒泰一目十行,看完后将江怀的文章递给了沈允,顺便嘟囔了句。 “话说江怀你的形容词藻就不能少一些吗?” 舒泰是最没有耐心细看江怀文章的人。 江怀翻他一眼:“谁像你大刀阔斧跑得快啊?” 舒泰的文风大开大合,能省十个字的地方他就不会多写一个字。 该细述的部分亦同样如是。 “总比你做绣活儿的好。”舒泰大笑着回翻江怀一眼。 沈允则细细阅览过江怀的文章,然后轻摇折扇,轻评一句:“尚可。” 就递给了林焕。 林焕接过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江怀写的是规州府上下一心团结起来的气势,但有些模糊不清。 “到底是谁教你这么写论策的啊?” 林焕终于忍无可忍,问出了压在心底的疑惑。 ------------ 第七十一章:喝药了吗? 江怀得意洋洋。 “听说过青竹先生没?国子监里相当有名的夫子。他很看重的一个学生寥弘文?就是我的启蒙先生。” “之后也是经过寥弘文的帮助,我才有机会投到青竹先生门下跟随学习。” 说起这个,江怀的视线飘移,面上也有了些许的窘迫。 林焕看着他,追问道:“你投给青竹先生的敲门砖文章,是寥弘文的手笔?” “嗯……不完全是。” 江怀支支吾吾,“只是寥弘文帮我修改过一部分。” 说着江怀又一拍胸脯骄傲起来。“青竹先生收下我后,我自己又改回来了,不算寥弘文的功劳!” “但你依旧十分感激寥弘文是吗?将他的话都奉为圭臬了是吗?”林焕听出端倪,继续追问。 江怀的视线彻底飘到了一旁的树顶上面,胀着张小胖脸,吭哧了半晌后方才点了点头。 “我一直希望能拜在青竹先生门下,寥弘文帮我完成了这个心愿我自然感激。” 林焕不问了。 沈允倒是很有兴致地问了句:“你和寥弘文还经常有书信往来?” “有啊有啊!” 江怀听沈允提到这个,笑容又回到脸上,用力点着头就从怀里摸出封书信递了过来。 “寥弘文一直很关心我的学业,常常有指导我进步。不信你们看嘛!” 沈允接过来,看完后反手拍给林焕,再快速地扇起了折扇,翩翩的风度几乎维持不住。 林焕看看他,再看看一脸期待表扬的江怀,低下眼目,阅起了手中的书信。 信中全是夸赞。 “你的用词很有进步,可以再华丽一些,争取做到满眼华彩。” “你的文章读起来十分有趣味性,很棒!你越来越优秀了,以后定是文学大儒!” “不要瞎听别人给你指点什么。你只需要写给懂你的人看,那些不懂你的又何必在乎?” “做快乐的自己,开心就好不是吗?” “……” 林焕攥了攥五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将信递还给江怀,实在没忍住说了句:“知己不是夸出来的。” “你这人就是讨厌!” 江怀一把抽过信重新塞进怀里,再瞪林焕一眼。 “我觉得他没有说错啊,我也觉得自己写得很棒。” 林焕:“……” 他张嘴就想说什么,却被沈允轻轻按住。 沈允冲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哎哎哎,来看我的。我昨日也写了一篇。” 舒泰的眼珠子在几人之间骨碌来骨碌去,见气氛有点儿怪异,立刻也掏出一份文章转移了话题。 傍晚的时候,林焕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望着河水沉思。 “江怀是个很讲恩义的好儿郎。” 这时,沈允轻摇着折扇走过来,说着话坐在林焕的身侧。 “可能我们都有着自己的一些任性和固执吧,你没必要纠结这些。” 沈允劝解着林焕。 可林焕就是如鲠在喉。 “江怀把寥弘文当成恩人,可你没有看出来寥弘文在当他是傻子吗?” “寥弘文指点和纵容江怀的那些,分明就是在把江怀的文路越逼越窄,这样下去江怀的未来又要怎么办?” 林焕不想看到江怀那么根好苗子、就这么的被人给毁掉了。 沈允却不以为然。 他指着河边的青草、石头、柳树,轻笑着道:“它们有它们各自的追求,我们亦如是。” “也许从寥弘文的角度出发,觉得只要让江怀快乐就好呢?” “诚如江怀自己所言,他又不缺银钱,也不缺仕途,干嘛非得为难自己学什么上进?” “焕哥儿,你和他的立场不同、追求亦不同,何必强求呢?” 林焕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沉默不语。 内心的纠结并未散去。 他总觉得:作为江怀的好友,他没有办法视若无睹。 “巧了,我也认识寥弘文,偶尔我俩也有书信往来。给你看看?” 沈允见林焕不出声,便从袖袋里拿出封信,说着递给了林焕,还贴心的吹亮了火折子。 林焕有些不解其意地接过来。 看完后直接给气乐了。 “原来寥弘文完全知道江怀文章的问题所在,也很清楚他在引导着江怀的文路偏离正确方向。” “更清楚江怀继续这样下去毫无前途可言!寥弘文原来想要的就是这样掌控他人的快乐是吗?!” 林焕磨着后槽牙说完,忍住想要撕碎信纸的冲动,将其原封不动塞回给了沈允。 沈允没接,轻轻挡开他的手,轻摇折扇轻笑道:“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江怀就是对寥弘文感恩戴德呢?咱们不好破坏的。” “不!” 林焕抓住信站起身来,“江怀当我们是好友,我们就有提醒他的义务。” 林焕不再纠结,转身跑回了宿院,将信递给了江怀自己去看。 也将刚才对沈允说的那些话,再次说了一遍给江怀听。 江怀的小胖脸上面色有些僵硬,转而又嘻嘻笑开。 搭上林焕的肩膀,摇晃着他道:“你别瞎操心啦,你看不惯寥弘文不搭理他就是了啊,我们各交各的嘛。” 林焕:“……” 再也不提与寥弘文相关的任何话题。 如是消停了数日。 高绍明却似乎终于憋不住了一般,开始找林焕说话。 学堂内,课间小休饮茶之际,林焕正在练习着书写。 高绍明就坐在了他的对面,趴在他的书桌上,眨着一双细线眼,有些委屈巴巴地道:“林焕,我们和好吧?” 林焕抬眼看过去,微微蹙眉。 可没等他说什么,就见高绍明又坐正了身子,十指交叉置于两腿之间,低垂了脑袋,像个做错事情的孩童一般。 “林焕,你看你,我每次找你说话你都爱搭不理。我知道你是小三元、最小的秀才,你学识好文才高……” “可我也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的啊,你别这么瞧不上我行不行?我能努力追上你的脚步的。” 林焕:“……” 他有些不懂高绍明的用意了。 只感觉浑身像长了毛刺一般不舒服。 他搁下毛笔轻敲了敲桌面,出声提醒道:“高绍明,你……喝药了吗?” ------------ 第七十二章:还好我们无话不说 高绍明的细线眼猛然睁大,眼眸中俱是单纯质朴的光芒。 转而又悉数化为了惊喜。“林焕,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你终于肯让我做你的朋友了是吗?” 肉眼可见的欢喜。 让周围的学子直感觉有些没眼看,也看不下去了。 一侧,另有学子张亭制走了过来,一手按在林焕的肩膀上。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高兄也是个坦诚的人,可能他之前当真是无意的呢?”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不搭理人还出口伤人,有失风度啊!”另有学子也说道。 没等林焕说话,这位学子的话音一落,高绍明先是连连摆手,急急为林焕分辨。 “赵兄你莫要误会,林焕并没有恶语伤我,他真的只是在关心我而已。林焕是个最善良的人。” 引来一片嗤笑。 林焕轻轻拨开张亭制的手,提起毛笔继续练字,顺便提醒了句:“夫子要来了。” 学子们顿作鸟兽散,乖乖地回自己的位置上去坐好。 高绍明扁着嘴,委屈巴巴起身,望向林焕的目光欲言又止,仿佛十分伤心。 林焕恍若未见。 至午休时,林焕没有看到江怀,便自顾自歇下。 殊不知江怀其实是被高绍明拦住。 “江师弟,我们同窗还不知几时,总这么僵着也是让别人看了笑话。” “我是真心想和林焕交朋友,能不能拜托你帮忙说和一二?” 高绍明满脸的恳切之色,细线眼中释放出来的光芒也是诚意满满。 江怀的嘴角微微抽了抽,点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然已经诚挚道歉了,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我帮你跟林焕说说。” “谢谢,多谢师弟。”高绍明喜不自胜,双手合十连连弯腰感谢。 再又看了看周围,提议道:“听说师弟正为如何书写论策烦恼?我比师弟多学几年,不若我们去那边坐坐,互相交流一番?” 江怀的小包子脸笑出了皱纹。“高师兄十八岁高中秀才,如今更是廪生中的佼佼之子。我正好渴望有所建树令家父刮目相看,如此有劳高师兄了。“ ”好说好说,师弟也太谦虚了。“高绍明笑得见牙不见眼。 于是二人就转去了假山后的凉爽之地。 高绍明在看过江怀的文章后,给出的评价和建议令江怀大觉受用。 江怀也看了高绍明的文章,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二人畅谈甚欢。 聊着聊着,高绍明忽然在兴头之上长长叹气。 “高师兄怎么了?”江怀好奇追问。 高绍明皱着眉,眼神忧郁,看着他欲言又止。 江怀面露急色,轻推高绍明一把催问道:“你别用这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后背寒毛都竖起来了。有什么话你直说行不行?” 高绍明晃了下身体,稳住后又长叹了一口气,满脸纠结,几息后才终于出声道:“其实林焕那个人吧……” 江怀:“???林焕怎么啦?你快说啊!” 高绍明:“唉,你让我个外人怎么说嘛。别说出来让你误会我在挑拨离间就不太好了。” 江怀:“不至于,我没那么小心眼,你快说!” 高绍明抬手捂住脸,从指缝间透出闷闷的声音。 “前日我在河边树林里,听到林焕在和沈允舒泰说你的坏话。” “林焕说你文章思路太窄,说你明知寥弘文在害你还偏不回头,太笨太任性。” “林焕还说你就是个傻子,单纯到令人发指。你是不知道他说那些话时候的语气……” “连我这个外人都听不下去了。我就想着:林焕明明和你是至交好友,怎么能在背地里那么说你呢?” “其实我今天和林焕说好话,也是想有个机会能帮你们问问他来着,可惜他太高傲了,完全不搭理我,唉!” 高绍明说完放下手抬起头来,十分担心地望着江怀。 “你别生林焕的气啊,更别说是我说的啊。这些事情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可不想因为我坏了你们的兄弟关系。” 江怀眨巴着眼睛看着高绍明,几息后才搓了搓脸,深吸一口气问向对方:“林焕还说我什么了?” “放心,我不生气,也不会去问他,你尽管说,都说出来让我听一听。” 高绍明再次长长叹气,伸手拍了拍江怀的胳膊,点头道:“你不生气就好,我是真的担心你啊,替你不值……” 接下来,高绍明就有些吞吞吐吐,似乎很是为难,又似乎很是替江怀忧心的口吻,说了下去。 全都是些林焕背地里如何瞧不起江怀之言。 听得江怀黑着张小胖脸,爬起来就跑,气哼哼甩下一句。“我要告诉祖父去!” 高绍明手忙脚乱爬起,追上两步,一只手伸得老长。“哎你别啊!” 江怀充耳不闻,一路跑出了府学,连下晌的课都不上了。 高绍明在他的背后,笑出了猪叫之声。 殊不知,江怀在跑出府学之后,一转弯又避开他人视线跑了回来。 跑去拉了沈允和舒泰,回到宿院就将林焕给拽了起来。 “哈哈哈,笑死小爷了!” 在林焕迷朦的双眼中,江怀还未说事,就先自个儿捧着小胖肚子笑了个前仰后合。 直笑得舒泰不耐烦踹了他一脚,他才将高绍明的表现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哈哈哈,高绍明也太自以为是了吧?真当小爷是蠢的不成?居然敢使手段挑唆小爷和林焕的关系?失心疯了吧他?!” “嗳我给你们说,从他一拦住我?我就知道那家伙没憋好屁。我就故意顺着他的话说,听听他到底想要怎样。” “怎么样?我的表现好不好?把那高绍明骗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哈!” 林焕:“……” 他突然发现江怀比自己还要淘气得多了。 沈允也是轻笑着无语。 舒泰则满脸都是嫌弃。 “我一看到高绍明就只觉反胃恶心。哪有男子是那般做派?是被后宅妇人给一手调教出来的吧?” 长于后宅、陷于后宅,高绍明是光明磊落半分没有,阴私细诡就层出不穷。 “没什么稀奇的。” 沈允摇着折扇,风轻云淡地道:“我曾见过一位举子,倒也不失为是一正派之人。可惜……” “日常里就陷于宅斗家斗,实在有失大气。” 与兄弟们之间算计也便罢了,家家皆如是。 但与府中女眷们也针头线脑的互相针对?这在沈允看来,不是男子应有的格局与心胸。 “不过,高绍明故意挑唆江怀和林焕的关系,只怕还想拉拢江怀对老大人和我们两家做些什么,不得不防。”沈允提醒道。 “不提高绍明了,恶心死个人。嗳林焕,你打算如何反击?” 江怀笑过之后,想想高绍明那个人就抖了抖鸡皮疙瘩,跳到林焕面前问他的打算。 “要不要我假装与你翻脸?看他后续还会怎么做?” ------------ 第七十三章:打击人的存在 “不必。”林焕摇了头。 “他这就是孤立之法,想引得同窗们都排斥我。因为只有通过打击我,才能打击到恩师的声誉,再牵连一片。” 江怀听得有些懵,没有完全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沈允倒是轻笑起来,轻轻提点了一句。 “林焕是召溪县的榜样学子。” 随着林焕与江修博的关系愈加紧密,稍有风吹草动牵连的就不仅是江家,还有沈家和舒家,甚至再有齐家和二皇子。 依旧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林焕也依旧是被攻击的最薄弱点。 江怀不忿。“对付我就不行吗?” “你不行!” 舒泰大大咧咧拍了江怀一下,“我们都是官宦子弟,有个什么臭名声不是很正常?” “要是被谁拿了这方面作筏子,那才只会惹人笑话,对敌人来说是得不偿失。” 江怀一巴掌捂在自己的眼睛上。 嘟囔道:“狗日的太子也太狠了吧?” 官宦子弟是纨绔还是才子都不稀奇,无论夸赞还是打击,影响都不会太大。 林焕则完全不同。他已名声在外,引得不知多少贫寒人家争相效仿。 挤压到了权贵空间。 权贵们会联起手来打压林焕,甚至无关阵营。 太子的下手点很准。 “那我们只能被动挨打喽?”江怀不甘心。 看看林焕这个“祸源”,想着自己好像既帮不上他、又保护不好他,江怀平生第一次有了无力之感。 “人言可畏嘛,堵不住的。只要林焕更优秀就行。”沈允不在意地道。 舒泰则直搓额头。“我一看到书本就头疼,你们努力帮林焕进步吧。我负责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就行。” 各司其职吧。 江怀一听高兴起来:“子雅兄你是文,子默兄你是武,我文武双全更有用!” 沈允字子雅,舒泰字子默。男子加冠时便会由长辈赐字。而林焕和江怀还未及十六。 “是是是,你最有用。”林焕点头。 江怀:“……你好敷衍。” “哈哈哈”,几人笑开。 …… 高绍明在发现挑唆江怀失败后,才知道自己被江怀给耍了,气得病了两日后又回来府学。 不是在人前对林焕示弱,就是在背后拐弯抹角抹黑林焕。 “我那天都看到李夫子给林焕开小灶了,唉,谁让我们学得没有林焕好呢。” “明明我和林焕回答的一模一样,可偏偏潘夫子就是要给林焕甲等,给了我乙等。唉,我这苦跟谁说啊?” “林焕总不搭理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人家那么优秀呢。” 诸如此类,高绍明以委屈柔弱的姿态极尽造谣之能事,引动了学子们最复杂的情绪。 哪怕他们以前也并不喜欢高绍明,都一样。 没过多久,林焕的身边就只剩下江怀、沈允和舒泰三人。 而这三人也不断被明里暗里的劝导,劝诫他们看清林焕的真面目。 被孤立的后果格外可怕。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会大受打击、学业一落千丈,甚至都有可能厌世。 林焕却不受影响。 “此次月考成绩的头名,依旧是林焕!” 李夫子在学院月考榜公示栏上,一边贴出林焕的文章,一边用“尔等如此不争气”的眼神看观榜的学子们。 学子们:“……”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这样。 夫子们有一个算一个,每回看林焕有多骄傲,就看他们有多垃圾。 “我前进了三名呢。”有学子弱弱地出声反抗。 李夫子瞥他一眼。“是进步了,值得夸赞。但你什么时候能考过林焕?” “……” “我们又没有您给开小灶。”一阵沉默后,有人小声哔哔。 李夫子怒目圆瞪:“谁在胡说八道编排夫子?站出来!” 学子们一哄而散。 李夫子沉沉叹气。 其实夫子们都知道那些谣言的编造者是高绍明。 他们也有私下里警告过高绍明,让其以学业为重,不要恶意中伤夫子和同窗。 可对于这种见仁见智的事情,高绍明死不承认,他们也拿其无可奈何。 他们就想通过更加卖力夸赞林焕的方式提醒学子们。 想激励起学子们学习的正心,刺激他们以林焕为榜样在学业上你追我赶。 可似乎也没什么作用。 富贵子弟向贫寒学子学习?那些人只会引以为耻。 好在林焕坚持不懈且依旧稳定进步,这是能让夫子们唯一感到欣慰的事情了。 却把高绍明气得暗中咬碎了磨牙。 他安排熊毅盯着林焕的一举一动,也因此才刻意放过了熊毅。 可熊毅每次都只回答不知道。 废物! 高绍明再次听到熊毅这般回答后,再也压抑不住怒气,一脚踹翻熊毅,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要把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的郁气都发泄在熊毅身上。 高绍明的好友陈东学和柳英才,还在一旁帮腔。 “用力打,把这肥货打惨一点,没准还能借他引起林焕的同情,帮他有机会接近林焕!” “我看这肥货就是皮痒痒了。放着舒服的日子不过,非得跟我们作对。打,用这个打!” 柳英才还给高绍明递上了根粗粗的木棍。 高绍明一把接过,想到要把熊毅打惨一点,眼神中闪过一抹狠戾。 照着熊毅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砰!” 高绍明反被人给一脚踹飞了出去。 这儿是在极为背人的学院角落处。高绍明三人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人从天而降多管闲事。 高绍明的侧腰被踢中,疼得蜷缩在地叫都叫不出来。 陈东学和柳英才则在惊诧过后看向来人。 “舒泰?” “正是本少爷!” 舒泰提着踹人的那条腿,用手掸了掸裤腿上不存在的灰,再挑眉撩眼的看向二人。 柳英才退了两步,转身去搀扶高绍明。 陈东学则缩了缩脖子后又伸了出来,强撑着道:“舒兄,我们几个好友在闹玩而已,你这么强行伤人很过分的。” “哦?过分吗?” 舒泰撇了他俩一眼,上前拉起满脸是血的熊毅,“本少爷过分也不止这一回了!” 说着就要将人带走。 “熊毅!” 高绍明咬牙扶腰站了起来,瞪着熊毅:“你自己说是不是闹玩?” 熊毅看着高绍明那凶狠的眼神,吓得快要缩成一个肉团,瑟瑟发抖。 ------------ 第七十四章:咋没踢死你 舒泰见状,冲着高绍明提腿再扬了扬。“看来本少爷最近心肠软了,高兄要不要再试一次?” 高绍明瞬间被骇得一把拉过柳英才挡在身前。 舒泰冲他轻哼一声,提起熊毅就离开了此处。 “谢谢。” 一回宿院,熊毅蚊蚁般向舒泰道过谢后,就又把自己关进了西厢房。 看得舒泰就直皱眉毛。 转头一脸郁气地告诉了林焕几人。 “难怪人人挤破了头都想做官,那是真威风啊,还威风的是上下九族。” 听得沈允轻笑不止。 赶在舒泰被笑毛前,沈允才道:“你不也是受益者中的一员?若不是你父亲位高权重,就你这喜好多管闲事的毛病,也不知早被人打死了几回去。” 舒泰翻了个大白眼儿。 虽然他总觉得自己是凭借实力横闯天下,可内心里也很清楚沈允说的就是事实。 “吃饭吧,老管家刚刚送来的美食儿,咱们趁热吃。” 江怀打着岔,将食盒一一打开,顿时,香气四溢,充满着这间小小的书房。 引人食指大动。 沈允再次轻笑,用折扇点着那些美食佳肴说道:“若不为官,岂有如此享受?便是想送进这府学来也是不能。” 舒泰挟起一筷子东坡肉,就塞进了沈允的口中。 “可我们真就这么看着啊?” 舒泰挺想帮帮熊毅。“要不我把高绍明的一条腿打断得了。” 简单粗暴、直接了当,反正高家也不能拿他舒泰怎么样。 “对对对,就这么干!”江怀小胖子吃得满嘴流油,也不忘了点头附和。 纨绔纨绔,只要不闹出人命,拼的就是家世背景。 沈允咽下口中食物,抬起折扇给了舒泰和江怀的脑袋一人一下。 “进入官场前,你们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轻易不得动武。尤其是不能自己动武。那是最下等的行事作风,且极易落人口实置自己于不利。” “那你说怎么办嘛。玩阴狠咱们又比不过那些个奸诈小人!”舒泰嘟嘟囔囔。 他就说应该做个武将嘛,非得憋憋屈屈做个文臣,他有那脑子吗? “且看看吧。” 这时,林焕终于出声。“高绍明吃了泰兄一脚,怎么着都不会善罢干休。咱们且见招拆招。” “嗯,我看行!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十倍还之!”沈允用折扇轻击掌心,支持林焕。 舒泰:“文人……麻烦死了!” 小胖子吃得不亦乐乎。 而接下来,学院内清静了不少。 因为高绍明请了病假,听说爬不起来了。 但是有流言悄悄传开。 “惹不起啊,高兄不过是受了委屈说了林焕几句,竟就遭到舒泰的好一顿暴打,唉!” “谁让人家舒泰的父亲是御史大夫呢?那可是直达天听的大官呢!” “啧啧,世风日下,舒泰如此仗势欺人,其父怎好意思做那直谏御史?只怕也不是个好的。” “可怜了高兄啊,被打得骨断筋折也不敢支楞一声,这得需要多长时日才能养好?” “哎呀,我说你们小心着些吧,那等大官也是你等能议论之人?当心吃官司栽满门!” “……” 议论声被压缩在极小的范围,但这样的范围多了,也等同于喧嚣尘上。 有些能力的人便上奏弹劾了舒容德纵子行凶。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将高绍明的伤说得很惨。 太子趁机大作文章。 宣景帝倒是没有明确表态,只隔了一日后,解禁了中宫,且提拔了太子阵营中的昌安轩高升为西南巡抚。 气得舒容德眼见大好局面又被太子扳平,写信怒斥了舒泰一顿。 幸好这在陛下眼中还只是件小事,也没有闹出人命。否则,舒容德只怕轻则被降职处理,重则罢官流放。 舒泰真正见识到了自己闯祸的威力。 忽然觉得远离聚城也不是那么方便了。 “这要是在聚城,打个四品官员家以下的子弟屁都不起!”舒泰恨恨。“明明那高绍明就没怎么样!” “你跟官场讲道理?”沈允轻瞥他一眼,再提醒道:“不拘在哪里,一旦我们被人特意给盯上,最好还是谨慎行事。” 如今不仅林焕被针对,他们也被算在其内了,一言一行都必须有所收敛。 林焕陷入沉思。 似乎每一次有事发生,都像是在阻止他继续前行。 而家中则有好消息传来:母亲有孕了! 林焕等不及休沐就首次请假跑回了家。 家里一片喜气洋洋。 父亲和祖母围着母亲打转,两个小丫环忙得不亦乐乎,母亲靠在软榻上,双手轻搭在小腹上,一脸温柔至极的微笑。 现在的林家人气色很好,肤色也不再那么黝黑,皱纹也随着日渐丰腴或壮实的身躯而浅淡,甚至消失。一个个已慢慢朝着当前年纪的正常状态发展。 年轻多了。 想想母亲也才二十八岁啊,看看此时母亲如被幸福光芒笼罩的模样,林焕心头的沉重也瞬间消散了许多。 就快要有弟弟妹妹了呢。 江府又送来不少昂贵的补身药材和两个婆子,尤氏又带着刘瑶来帮忙张罗。 在安排这样的事情上,尤氏有经验也更热情积极。连接生婆和奶妈都细细为冯氏张罗好了。 林焕用力地耸了耸肩膀。几日后带着愉悦的心情返回了府学。 才一进大门,就听到学子中有人说:“高绍明又在欺负熊毅了。” 朝廷的处治结果下来,高绍明就“恢复了健康”,又回到府学祸祸人了。 林焕担心舒泰又冲动,快步跑向课室。 而就在课室的外面,已能见到一圈学子围观看着热闹,已能听到熊毅压抑的哭泣和痛叫之声。 还能听到高绍明振振有词。 “打你都是轻的。你居然敢告状!舒兄不就是轻轻踢了我一脚吗?需要你多管闲事?你竟然敢让你父亲和其他人联名上书状告舒兄,看本少爷今天不打死你!” 舒泰一脸古怪的站在人群之中。江怀跃跃欲试状不知道想干什么,沈允是拦了这个又拉住那个,好像有点儿忙。 周围有不知情的学子还在义愤填膺。 “都是男子,有什么事自己不会私下里解决?居然告状拉踩这么不要脸?打他!” “难怪长了那么身恶心人的肥肉,这是把心肝肺都长满油虫了吧?半分男儿之气都没有,高兄使劲打!” “舒兄你也上去踹两脚,今日非得让这死肥子长长记性不可!” ------------ 第七十五章:羞辱谁呢? 骑在熊毅身上挥拳不停的高绍明更来劲了。 “够了!” 林焕拨开人群走进去,一把抓住高绍明的手腕,用力往旁边一推。 推得高绍明猝不及防间侧身翻倒。 一见是林焕,高绍明气恼的面色马上转为委屈。坐在地上揉着被扯推的那只肩膀,表现出几分痛苦的模样。 “林师弟,你怎好对我下手这样重?师兄这是帮你们出气呀!” “高师兄的好意林某心领了。”林焕客客气气回道:“不过这似乎是林某和熊师兄之间的事情,身为男子,让我们自己解决可好?” 此话言之有理。 在其他人的赞同下,高绍明的细线眼眯成了条缝。 他揉着肩膀站起身,带着几许担忧和关切的表情道:“那林师弟可别太心软了啊?这样的东西必须得狠狠给个教训才行!” 林焕听而不闻,弯腰准备搀扶起熊毅。 忽听陈东学道:“林师弟,都说你骄矜自负高傲难以容人,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高师兄好意为你出头,你非但不领情还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就因为你的学业比高师兄好些?就能这般瞧不起人了吗?” 话音未落,柳英才也接口就道:“谁还不知道你开小灶了?若论真才实学,吾等未必就不如你。不若咱们来比较三场如何?” 他二人的话顿时引来不少学子的支持。 可也有学子小声提醒:“林焕是被公开考校过的你们忘了?别再自取其辱了啊?” “就是,林焕瞧不起人有他瞧不起人的资本,咱们还是别胡乱掺和了。” “滚,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他林焕个破村子出来的就一定什么都强?” “对啊,瞧他一朝成名就飘给谁看呢?老子就看不惯!” “行了吧,你们也真是够闲的。人家需要你看得惯吗?不自量力!” “……” 一时争执成一团。 高绍明团团作揖说着劝和的话:“我本不如林师弟高才聪学,列位师兄弟的好意高某心领了,你们就别争执了吧。” 结果争执声都快变成了、一面倒支持高绍明和林焕比试的声音。 林焕觉得这些人都挺无聊。他拉起熊毅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舒泰他们过来帮忙。 等把熊毅搀扶起站稳,陈东学和柳英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三场比试而已,夫子们也鼓励吾等在学业上较劲争锋。林师弟还是不要推却得好。” “身为男儿面对挑战岂有不接之理?不过林师弟年岁还小……罢了,不敢接承也在情理之中。” 俩人一唱一合。 林焕真不想搭理。 谁知江怀已经高声答应:“比就比,输了你们爬出府学的大门!” 都说男子易赌。还经常赌些莫名其妙的存在。 “我赌你跳起来都够不着这片叶子。” “我赌你搬不动路边的这块石头。” “我赌你吃不了三碗干饭。” 如此种种,张嘴就赌,不在乎结果。 但眼下肯定是要有个结果了,毕竟江怀个小胖子已张嘴说了出来。 可能江怀就是想以此来吓退对方,谁知陈东学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好!输者不仅爬出学门,还得学狗叫!” “嗤,小爷怕你?!”江怀拍起了胸脯。 柳英才接话提醒:“又不是跟你赌。” 江怀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我应就是林焕应!” 如此…… 林焕只能点头答应。 学子们一听又有热闹可看,顿时连脚下的圈子都给画了出来。 “小心着些,高绍明分明是有备而来。”沈允悄声提醒林焕。 林焕微微点头。这个他之前就意识到了。 从一开始高绍明打的主意就是败坏他的声誉,那么仅仅是在背后败坏恐怕只是第一步而已。何况他还置之不理。 眼下明着打击他应该就是第二步了。 果然,就在江怀想先划出道道儿来的时候,高绍明先出声了。 “这样吧,林师弟毕竟年岁小,比太难的也是高某欺负于他。第一关,咱们就比论学如何?” 论学就是提出一个观点然后双方辩论。 通常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以能获得更多支持声的就算赢。 倒也不失体面。高绍明的这个提议显得很是光明正大,先获得了赞扬之声。 “那就论礼与学谁先谁后好了!”江怀终于抢到了先手。 高绍明笑容满面地反对:“知耻而后勇,学识方懂礼。你这个论题已被无数先学辩过。” “不若高某浅出一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贵足不踏贱地,贵地亦不应轻踏贱足。请林师弟反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本意,表达的是一种自我保护和对环境的审慎选择。 但在被高绍明加上了后面两句贵贱相关,其实就是在暗讥林焕的出身。 也是在说林焕个贱民踏上科举贵路,有违君子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是自我辨识不清,是对于高贵之地的失礼冒犯,是不谨慎的自取羞辱。 林焕扫视了一眼周围,见到不少学子仿佛被高绍明提醒到,面上露出赞许和对自己的鄙夷之色,淡淡笑了笑。 淡淡出声道:“《大学》中有言:‘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高兄以为何解?” 林焕引用这句话直接就在说:最贵为德。你们以财土出身来论德,已是品行不端也。 高绍明无法可解,总不能去攻击先贤的论点。 他的面色变了变,阴狠地瞪了眼林焕。 这小子果然狡猾至极,居然绕开了他的话题攻向根部。 他们本来的打算是林焕被羞辱之后会难以出言,谁知林焕居然如此坦荡,这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计划。 “快答快答,答不出来就认输!”江怀用手扇着风使劲儿催促。 催得高绍明匆忙间将自己出的论题重新拉了回来,依旧盯着林焕的出身猛攻。 “《孟子・梁惠王上》中有言:‘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谁给你的胆子挑衅吾等?!” 意思是你这样的贫寒之人,还妄想通过读书科举的法子跻身权贵?你懂不懂什么叫不切实际、自不量力?小贱民! 林涣不生气,看着高绍明淡淡笑了笑,冲北边抱拳拱着手。 不慌不忙出声道:“孔子赞颜回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圣人夸原宪:‘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孔圣人赞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 “子游云:‘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高公子既是出身富贵,又自诩是读书之人,却用那等言语攻诘这几位出身贫寒的先贤圣者,你已有违朝律,可刑也!” ------------ 第七十六章:你可刑也! 颜回、原宪、公冶长和澹台灭明皆出身贫寒,然而他们并未受贫寒所束缚,反倒更为积极进取,通过读书以明其志。他们一生都保持着品德的高洁与端正。 何况,孔子自身亦是在历经落魄之后崛起,最终成就千古圣贤之名。 你高绍明竟敢攻诘先贤,有违朝律,足以下大狱! 这就是高绍明口不择言的后果了。 高绍明顿时后退数步,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第一关:高绍明完败! “论学而已,林师弟还是莫要扯严重了为好。这样吧,就由柳某来与林师弟比比背书可好?”柳英才站了出来。 也不等会不会有人反对,柳英才直接就说出了比背的内容。 “林涣,都知你记忆极佳,在公开考校中也让众师兄们见识到了你背书的能力。” “那就当师兄我不自量力好了。咱们来比背【易经】中下经那34卦可否?” 【易经】分【经】和【传】两部分,【经】中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经】还分上下经,上经30卦,约2252个字,下经34卦,约2764个字。 难背之处还不仅是字数多,更是因卦象拗口晦涩,十分难记。 没人会死记硬背易经,考试中也是以整句的形式出现。 就是给出一副明确的卦象,让卜算天气等等。 有学子顿时对柳英才投去了夸赞其真高明的目光。 柳英才谦虚满脸,揖手冲周围团团拱手。 自信之情溢于言表。 江怀不忿,一把扒拉下柳英才拱着的双手,鄙夷他:“你们这是三英……啊呸,三学战林焕一人?车轮战吗?” 林焕拉住了江怀。 从一开始,高绍明他们就故意没有点明是单挑还是轮战。 林焕也知道柳英才必是早就背熟,也知道这是柳英才在故意转移注意力拯救高绍明。 不过没关系,林涣本来也没有天真的以为:仅凭高绍明那几句、攻诘贫寒之人身份的话就真的能入狱。 “可以。” 林焕拉住江怀后淡淡出声,“为防你们攻诘林某现记柳兄之背言,便由林某先来吧。” 没等他们反对或者再说什么,林涣接着出声,有条不紊、言词清晰、咬字分明地将下经部分一一背诵而出。 “【易经】下经咸卦开,兑艮相交,感应之意初呈……” 2764个字,一字不差、一字不落,如行云流水、似灵泉出润,声带韵律、自然流畅。 让听者仿佛醉身其中,颇有酣畅淋漓之感,浑然不觉枯燥乏味,不知不觉就听完了。 余音袅袅间,忍不住击掌赞叹:“好记性!” 高绍明面色铁青。 柳英才面容尴尬。 他输了! 他是特意背熟过,但绝对好不到这种程度!林涣用他最自信的一面打败了他! 他忍不住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向林涣,心头咆哮:“这还是人吗?是吗是吗?!” 却依旧躲不开旁人已投来的等待……以及看好戏的目光。 意思再分明不过:“该你背了,快背啊?有本事你背得比林涣更加流畅啊?” 柳英才张张嘴、再张张嘴,只觉后背全是冷汗,大脑里一片空白…… “呵,背书强又有什么稀奇?许是林涣老弟更有闲暇所致呢?” 这时,陈东学站到了柳英才身前。 眼见高绍明和柳英才都被林涣分别“斩于马下”,陈东学就以攻击之言强行给他俩的失败找了个借口,再一转话题。 道:“读与写二者为一体,不可分也。不知林老弟的笔力如何?可敢与在下一较高低否?” 林涣的眼神暗了暗。 无论他如何跑步锻炼身体,和这些成年书子们比起来,他的腕力始终是短板。而这一点,全府学的人都知道。 “林某字迹不如各位。”林焕拱手半圈,坦然应承。 “行了,三战你已赢其二,剩下来的一场比不比本就无所谓。”江怀说着得意地冲周围扬扬下巴,就要拉上林焕离开。 赌注他也不追究了。 “着什么急啊?” 陈东学一抬胳膊挡住他俩。“认输也得写出来啊?不然没根没据,再让别人说了我们以势压人去,本公子可不想白担着那名头!” 因着即便是废纸也不能随意损毁和丢弃,陈东学就是想让林涣留下失败的污点。 “欺人太甚!” 江怀抬腿就想踹过去。“你们已连输两场,小爷没让你们爬已经是看在同窗的情份之上。你居然还给脸不要脸是吧?” 林焕眼疾手快一按江怀的腿,对着陈东学坦荡应承:“好!” “好?好什么好?!棒槌吗你这就好?”江怀收腿张嘴,火气顿时拐向了林涣。 “来来来,麻烦师兄弟们摆张书案。”陈东学却已见机接下。 气得江怀鼓胀起了小胖脸,狠狠给了自己的腿一巴掌。 而看热闹永远不嫌事大的人,已飞快地将家伙什儿摆好。 陈东学自得的笑着上前。冲林焕意思意思拱了下手道:“师兄我虚长你几岁,就先写给你看看了。” 这句话,是陈东学还报之前背书比试时、林涣对柳英才暗讽的那句“为防现记柳兄之背言”而说的。 林涣安静站着。 陈东学明显也不想收到他的什么回应。 话一说完就站正身子,挽起袍袖、提起精细的狼豪毛笔,在铺好的宣纸上、一笔漂亮的小楷一蹴而就!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是挖苦林焕乃小人的意思。 楷体:强调笔画的规范性、标准化,和严谨性。对于横、竖、撇、捺等基本笔画的形态和写法,也有着明确的书写规则。 并要求字体结构匀称、端庄、比例协调、重心平稳。 例如,“中”字,竖画位于字的中心,左右对称,横画长短适中,使整个字看起来结构严谨。 小楷:由于字体较小,笔画要求更加精细,需要更高的书写技巧和精准度。每一个笔画的起笔、行笔、收笔都要细腻入微,稍有偏差就会影响整个字的美观。结构上也更讲究灵动变化。 比如王羲之的《黄庭经》,字体结构巧妙,笔画之间呼应自然,给人以灵动飘逸的感觉。 陈东学故意使用小楷字体,不仅仅是想展示其书写的功力,更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呼应其所写的那句话。 主点的就是一个“小”!可以说是嘲讽翻倍、且一翻再翻了。 “漂亮!” 缓过劲儿来的高绍明和柳英才,以及一些学子,见到陈东学的字,立刻开始大力鼓起掌来、夸起赞来。 陈东学得意的笑着冲自己人拱了拱手,谦虚地道:“还行、还行。” 再一转脸,斜眉吊眼冲林涣一抬手:“小读书人?请吧!” ------------ 第七十七章:爬吧!! 林涣面容平静,心下坦然。 他抬步上前,正身对桌,敛袖、蘸墨、悬腕、挥毫,无比认真地写下四个楷体大字。 “有教无类!” 然后搁笔,退步,轻掸了掸双袖,姿态一丝不苟、一无错处。 但是…… 满堂哄笑声大起! “哎哎哎,你们瞧这字?哈哈哈,这就是记入史册的小秀才的字?” “说什么呢你?人家写得挺规整啊!就是吧……这笔力不足的也叫字吗?哈哈哈!” “叫啊,当然叫啊!瞧这四四方方清清楚楚的大块块,怎么能不叫呢?!” “哈哈哈……” 学子们个个儿忍俊不禁,笑不可抑。 江怀瞪这些故意瞎起哄的。“又不是书法大家,字迹清晰工整、结构均匀就行,你们笑成这副样子,难道你们的字就有风骨?就能自成派类?” 哄笑声瞬间减弱下来。 仔细看起来,其实林焕的字完全符合楷体的要求,仅那份匀称紧致,就不是大部分人能做得到的。 林焕无谓去和人争辩这些,他冲着周围坦坦荡荡拱手环圈,然后挤出人群,朝着课室走去。 沉默的离开,是为了他日华丽的转身! 学子们有些安静。看着林焕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矮小。 唯有陈东学还举着林焕的字在喊:“哎别走啊,这输了怎么说?” 忽听一道轻笑声响起。 “挺得意啊?挺热闹啊?来来来,那就让本公子再给大家伙儿添点乐子,让你们再多高兴高兴!” 学子们一扭头看到了沈允,心下有些莫名。 高绍明则一看到沈允手里拿着的一撂纸张,就觉头皮一紧。 “师兄弟们都散了吧,该回课室读书了。”他赶紧劝起了众人。 沈允瞥他一眼,抬手摇了摇手中的纸张,轻笑道:“都别急着走,来品鉴一下这些字体怎么样?知道是谁写的吗?” 晃动后,沈允就高举着抽出一张,挡在想走的学子们脸前。 给人看得一怔一怔的。 “沈兄,你,你这是闹玩儿的吗?这叫字吗?” 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蚯蚓在爬! 众人不解沈允的意思,不过听到最后一句谁写的?在疑惑过后,眼神便都不由自主看向了纸面的落款之处。 陈东学! 偌大的课室门前空场上,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噼啪!” 有什么发出轻微的爆花声响,一股炙热的风吹来。 惊得陈东学率先回过神,跳起身就要去抢! 身高腿长的沈允,轻轻一摆避开陈东学抓过来的手,顺便将陈东学的那张字迹塞给舒泰。 再轻笑着说道:“别急嘛,这儿还有。来,看看柳英才柳大公子的!高绍明高大师兄的,看这张……” 一张张报、一张张转给舒泰,舒泰再以最快的速度,分发到每位学子的手中。 沈允忙着还一边啧啧有声:“高公子年方二十一、柳公子年方二十、陈公子年方二十二……” “林涣多大?十二岁!!” “师兄弟们好好看看,你们现在手里拿着的,是柳公子十四岁时所作、是陈公子十五岁时所作!!” “再看看这些剩下的,这些都是县里十三至十六岁少年所作!” 剩下的话不用沈允再说下去了。 眼力再不好的人、在这样鲜明无比的比对下,都能轻易就分辨得出:林涣的字体远超同龄,甚至超过了比他大好几岁的人!! 习字,是最讲究功夫的。 那一笔一画、一撇一捺,甚至是一个小点,都无不彰显着岁月及磨练的痕迹。 林涣虽然年仅十二岁,但每一个字,都稳健、均匀,转折处棱角分明,横平竖直清清楚楚,且具有一定的硬度和力度。 非苦学不可得! “噼啪啪!” 有花木持续爆开,在此时忽然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巴掌,打在之前笑不可抑的人的脸上! 打得火辣辣的疼,疼得火辣辣的烧,恨不能有个地缝可以裂开让人钻进去避避。 舒泰则冲他们点点下巴、再点点。 意思是:笑啊?怎么不笑了啊?! 他和沈允为这一刻已经准备很久了。 学子们低头,脚下蹭蹭地面。转而就瞪向了高绍明三人。 “高兄,你们仨车轮战也输给了林焕一人,这就别耽搁了吧?赶紧爬啊!” 要不是这三人作祟,他们至于出那么大的糗吗? 总得转嫁出去! 高绍明、柳英才、陈东学的面色瞬间在雪白中转为惨白,额角的汗珠清晰可见。 “说、说笑而已,怎能当真……”高绍明一边挤着笑说着,一边就想走。 学子们怎肯?一边围上,一边催促。 “君子当重信诺,输不可怕,赖才最可耻。你们还是给自己留点儿最后的体面吧!” 都是书子,谁的言辞又不犀利呢? 高绍明眼底恨出了血色,但最终还是…… “噗通!” 双膝跪地,以最仇恨的声音:“汪汪汪”,恨恨地爬向了府学的大门。 “汪汪汪!” “汪汪汪!” 其后,两道哀怨无比、有气无力的叫唤声,伴随着柳英才和陈东学爬动的身影一路出了府学。 “哈哈哈!”舒泰放肆地敞怀大笑。 随后,与高绍明三人扫落一地的名声相比,是林涣通达背诵、才思机敏、笔力不俗的名声,再次传遍了规州府城! 刘承翰和沈坚裕等官员,趁机公开表扬了林涣的苦学精神,引发更多的人家努力支持起了自家孩子读书,带动了规州府浓郁的学习氛围。 满桐村的村民们现在走到哪儿,都不等别人动问,就挺直腰杆极大声地报上村名。 江修博在听说林焕三战三捷的美名后,端起放下多年的酒盅,美美地喝了起来。 与与有荣蔫的人相反的是高绍明的气急败坏。 他爬出府学大门后回家又挨了父亲的一顿胖揍,揍得他忍不住惨叫着抗议。 “您是太子的人,太子已经被起复,您还龟缩着做什么?!为什么不努力把规州府替太子夺回来?父亲,您圆滑了一辈子有挡住儿子不被欺负吗?!” 高泉被气了个倒仰。 一板子一板子用力打下去,怒斥:“老子让你不消停!让你到处出风头惹是非!太子的事也轮得到你多嘴?你个不肖子孙丢人现眼的蠢货!” “父亲!” 高绍明惨叫着滚下凳板,跪地抱住父亲的双腿哀嚎:“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啊,您当着这个县令真的不憋屈吗?父亲啊!” ------------ 第七十八章:丢失的纸张 高泉岂能不憋屈? 想当初他身为费晦的人,霸占着整个规州府的桐油产业,再在各种税赋上吃香喝辣,位及五品,又眼看着要被太子提拔进聚城,那是何等的风光荣耀? 可就是江修博非但没有死成,还反手将他们全投下了地狱! 要不是高泉抽身及时,更及时地提交费晦的罪证舍车保卒,只怕高家满门也早随了费晦一同人头落地。 他这个盘沟县的县令也得到来之不易啊! “你懂什么?太子用人靠前、不用靠后,费晦和曹嘉杰出事他没有半分担当,跟着他还能讨得了一个什么好?!” 高泉恨恨说着一脚踹开儿子,坐去椅上气咻咻喘气。 “父亲,您竟然还没有儿子看得清楚?” 高绍明一不挨打又精神起来,膝行到父亲面前,眯起细线眼,压低声音道:“没用的棋子烫手了就得扔,这道理是您教给儿子的。” “父亲,咱们得变成对太子有用的棋子。儿子有个主意,不消您出头,一切交由儿子解决。” “滚蛋!”高泉一脚踹翻他,“狗咬爬门你遭一次还不够?你还嫌没把祖宗的脸丢够?为父的现在都没脸上衙了!” “父亲您听儿子说啊!昌巡抚不是就要来了?……”高绍明翻身重新跪好,低低地说出了自己的复仇计划。 …… “焕儿,你最近不是在苦心练字吗?怎么这次带回来的废纸少了十张?”林大群翻动着儿子的书箱,奇怪地问道。 每回去府学带出去多少纸张,回来时数量也是等同。包括被夫子批改后的课业、废纸和没用的纸张,林焕总是一张不少地带回来。 他一休沐回家,林大群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用过的都帮儿子收攒起来,放进几个专门的大木箱中。 林家人也开始识字写字,就用林焕写过的那些练习。 “少了十张吗?” 林焕听了也是一怔,随即笑了笑:“有同窗拿去给家中弟妹练习了吧?不打紧的。” “儿子你越来越厉害了。要是什么时候你的同窗们自己练习你的字就更棒了吧?”林大群欣慰之余不由畅想。 林焕:“……” 他沉默着放下水桶,交给没有用惯便感觉不存在的小厮林三,转头回屋安静练字。 “你这人,孩子好不容易回家来松散松散,你就又要催逼于他。看他现在还有个少年郎的模样儿吗?”冯氏扶着腰走出灶屋,轻嗔了林大群一句。 林大群讪讪地抓了抓头皮,赶紧过来扶住妻子,忙着嘱咐:“灶屋里味儿大,你正孕吐呢就少往里进。让丫环们张罗去就是。” “哎呀你这人……” 冯氏碎叨着,不好意思地推开相公。 “这才怀了不到三个月你瞎紧张些什么?咱们都是粗野惯了,哪有那么些个精细来着?” “儿子喜欢吃我做的饭食,孕吐不打紧,吐吐就习惯了。” 都还没有用惯下人,能自己做的事还是习惯了自己做。尤氏也忙,没法日日里盯着他们改习惯。 林焕在屋里听着,一时琢磨起要不要从自身先做起了。 就听呼喊他的声音。 “林焕林焕!” 江怀小胖子来了,脚还没跨进大门,声音就先传了进来。 “林叔林婶好,看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野猪喔,我亲自进山猎的呢!” 给林焕都听笑了。 搁下笔透过窗户就看到江怀指挥着护卫,将其肩上扛着的半扇野猪肉放下。 这还没完,江怀又忙叨叨地吩咐着:“江熊,别光会扛啊,去,帮忙切块剁骨给拾掇拾掇。” 护卫江熊答应一声,又扛起来径直去了厨房。 “怀少爷,您这……”林大群夫妻总是在面对小胖子的热情时,有点儿手足无措。 “怀什么少啊?叫我怀哥儿就行。” 江怀再一次强申,然后大咧咧摆摆手,就蹦蹦跳跳到林焕的窗台外趴在窗沿上。 “走啊,舒泰也猎了头鹿,请咱们去吃酒呢。等吃完了你自己再把他给的鹿肉扛回来。” 林焕不想动。他还想练字呢。就被江怀拉着、被家里人催促着出了去。 如是玩了一日,次日回到府学时,几人都还有点儿余兴未消。 午时也不休息,舒泰提议着就去府学内的小河里摸鱼烤。 这可是府学严令不允许的事情。 林焕却劝不住,本着有祸一起闯的心思,和他们钻进了偏偏角落里河水流出学院的下风头。 “没胡椒了,谁回去拿一下?我宿院里有。”舒泰正烤鱼烤得热闹,手下一个不稳把带来的胡椒都给撒没了。 “我去吧。”感觉最没自己什么事做的林焕,闻言起身就朝舒泰和沈允的宿院跑去。 宿院一排排,每排之间有林木,林木外围是花丛,其间有道道鹅卵石小径相隔,间或有凉亭或是长廊。 午时阳光正烈,学习半日了的学子们都在甜甜小憩,四下都无人影,只有蛐蛐在没完没了的聒噪。 林焕越过一条长廊,钻出树林已能望见舒泰他们宿院的时候,忽见内里摸出个人来。 张亭制? 张亭制就是和沈允舒泰一个宿院的第三人。 林焕往花树后站了站。 因为张亭制貌似十分鬼崇又心虚,贼头贼脑的还一脸虚汗,蹑手蹑脚溜出来还四下张望,又佝着腰匆匆跑走。 林焕心下起疑。 待张亭制的身影消失之后,快步跑进了他们的宿院,快速跑完了每一间屋子。 宿院内除了自己私密的木箱会上锁外,其余的都不会。 林焕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沈允是个喜欢好干净整洁的人,每次来都能看到他的物什摆放得整整齐齐,屋内也几乎是一尘不染。 舒泰则是个粗犷豪放的大懒虫,屋子里只要沈允不帮他收拾,脚都容易踩不进来。 昨日休沐,今日一进府学先上课,一下课他们就溜出去烤鱼,此时舒泰屋里的东西就堆扔得乱七八糟。 林焕实在很难看出他屋里有没有什么异常痕迹。 只得先翻找起了胡椒。 好在这个不难找,就在床头旁边专门放调料的小木箱中。 林焕拿起一小袋转身欲走,忽地又回头。盯着枕头外侧卷起一角的褥子。 他可不记得舒泰有喜欢往枕下乱塞东西的习惯。 他转回身,靠近过去,慢慢伸手,抓住那一角掀了开来! ------------ 第七十九章:犯忌讳了 州府分上中下,下中有一定的自我管辖权,在个别事务上也受上州府的管辖。 标州府就是西南区域的上州府。这日,知州大人迎来了朝廷特别委派的巡抚昌安轩。 而当晚,昌安轩就在下榻的驿站接到了密报。 “关老秀才的家中有禁书?”昌安轩的小胡须被震得抖了抖。 有些文人出于对朝策的不满,总爱拐弯抹角地写文或作诗抨击。引来一些相同心思的人抄录就形成了散布。 一旦被人告发,牵连甚广、后果惨重。 十年前就有这么一桩,当时朝中近三成的官员都万劫不复。 而这封密告里说的禁书,正是当年引发那起事件的【观宏论】。 “居然有人的胆子这么大,还敢私藏这本书!”昌安轩气愤之余又有些头疼。 查吧?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会牵连到谁?谁都无法预料。主要没功还拉仇恨。不查吧?谁再转身告他个失职?那他就先得带上全家去死上一死。 “大人稍安勿躁,不若就由属下先悄悄去查探一番再作决断?”忠心耿耿的师爷建议。 昌安轩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你去吧,如果当真有查到,当即焚毁并把他全家送去远处。记得问下他还有谁家私藏,一并如是办理。” 师爷领命而去。 几个时辰后就回了来,禀报道:“关秀才举发了江修博。” 睡得正迷糊的昌安轩瞬间清醒! “有点儿太巧了吧?” 他披衣下床,在屋中来回踱步。“观宏论事件已淡出人们的视野,那样惨烈的后果不会有人再明知故犯。” “本官才巡查到标州,就冒出那么个关秀才。再由其牵扯到了江老致仕……本官怎么觉得这就是个局呢?” “你可有详细问过关秀才?” 师爷连忙躬身应有。“他说与江氏族人江坚伟交好。二人一次醉酒后他泄漏了私藏之事。江坚伟也因此透露出江老致仕那儿也有。” 昌安轩微敛了双目。 在屋中又踱了十几圈后问道:“那书你烧了?” “不曾。” 师爷连忙摇着头从怀里摸了出来,“属下也觉得此事怪异,便将其悄悄带了回来。关秀才以及知情之人属下已经处理。” “嗯,办得很好。” 昌安轩展开笑颜,“看来是有人想送功劳给本官,咱们收拾收拾启程吧,去规州。” 这种事情只要有人举告,连搜不搜得出实证其实都没那么重要。否则以往怎么会牵连那么广呢? …… 林焕那边。 他在舒泰的褥子下面发现了五张纸,其上是他自己的笔迹,所作貌似也是他自己的文章。 林焕却不敢大意,拿着就去找了正在河边烤鱼的三位好友。 先递给了沈允。“允兄你先看看这个,我敢确定与我本来的文章不同。” 说着才看向舒泰,“从你的褥子下面找到的。” 舒泰怪叫一声:“我可没干过!” “知道,”林焕一点头,“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只是改动这几处再藏到你那儿?究竟有何用意呢?” “我看看!”舒泰急得鱼也不烤了,跑过来抻着脖子和沈允一起研究。 林焕则背诵出自己写的原文。 【心忧家国,心怀社稷。观科举选才,似有仍可完善之处,盼能更精准择贤。思及百姓诸事,愿能愈趋普惠,使有才者尽展其能。吾等当奋力学习,翼以微末学识,为家国献力,祈大荣繁荣昌盛。】 被改成了…… 【心忧家国朝,心怀社稷腐,科举选才弊,似有仍可完善之处,盼能更精准择贤防朽。思及百姓诸事天,愿能愈趋普惠子,使有才者尽展其能免昏。吾等当奋力学习除馈,翼以微末学识奉太,为家国献力求平,祈大荣繁荣昌盛继!】 沈允攥紧了手中的折扇,云淡面色瞬变铁青。“几个字一添加,犯了死禁!” 舒泰也只觉头皮发麻。 他不敢置信地抢过那几张纸反复细看,“可这分明就是林焕的笔迹!张亭制想通过我陷害林焕?” 几人都不敢想像如果没有被林焕及时发现…… 连江怀个小胖子都听懂了。 “林焕会死,林家九族会被抄斩,我江家,你沈家、舒家,还有……”说不下去了。 林焕深吸了口气,从舒泰手里抽过纸张,盯着那两句话。 “模仿我的笔迹一点都不难,我可算是知道丢失的废纸哪里去了。” “既然有人提前设了这么一局,相信绝对不仅仅只有这么一步。咱们还是再回去仔细检查一下,并向夫子告假,回家再找找,然后到我恩师那儿会合。” 因为涉及违禁类会导致后果严重,实际上查证的流程也相当复杂,并非一人之言就能断定。 除非有谁痴蠢到大剌剌明着书写,比如这篇添改过的文章。 可林焕一向着文谨慎,如果单只拿出这么一篇,但凡查察的官员带点儿脑子,再找几位名士大儒鉴别字迹,都不会轻易相信。 敢设计出如此毒辣之计的人应该还有后招。 几人立刻先回去宿院和家中仔细检查,又找出来六份,甚至宿院内的树上都有,也全都是林焕的字迹。 聚到江修博那儿说明情况后,江修博虽然也面色沉重,但还是安慰了几人不必忧心。 “如此简单的诬陷手段着实拙劣,林焕你保持书写习惯莫变,否则鉴定笔迹时反而会更说不清楚。” 江修博说着问向江柏:“我江氏族人可有谁不太正常?” 江柏摇了摇头。 族里几百号人他没有个个儿都记得清楚。 “倒是最微末的那支里,有个叫江坚伟的,听说好赌赢了钱,没打招呼就自顾自搬离了召溪县。” 江修博闻言摆摆手,听过就算。 一个家族良莠不齐,关照不到也是有的。他也不会去阻碍别人自寻生路。 “老太爷,还有一事。” 江柏想到了一事,凑前两步低声禀报道:“昌安轩任了巡抚一职,听说已到标州府。” 江修博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 几息后吩咐道:“勒令族人安份些,别让昌安轩抓到什么把柄。” 昌安轩是太子的人,此次突然被任命为巡抚,还直接就奔着西南区域而来,绝非善茬。 “恩师,您说昌巡抚的到来,会不会和学生的文章被改有关?”林焕思及此问出。 江修博轻轻颔首。 “肯定有。这样吧,你重新写篇原文,再把文章放回原处。别的都焚毁。对了,有找回这篇思国的原文吗?” 江修博其实更想说:你没事写这种文章作什么?这本身就挺敏感的。 林焕低下头,“学生只是有感而发随手写下,本当成废纸收存起来……” 没想到会丢,还正好丢的是那篇。 “静观其变吧。”江修博叮嘱一句就让孩子们散去。 他自己则在闭眼坐了一会儿后,起身去了自己的书房。 ------------ 第八十章:藏尾文 八月秋老虎的天气格外炙热又干燥,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晒得木桐树的叶子都微微有些卷曲,蚂蚱都有气无力。 江修博才在书房内呆了一日,随着炎热的风吹进来的,就是一个坏消息。 “族学书库被查抄,抄出了本【观宏论】!” 江修博推桌而起,须发怒张。“什么?!” 江氏族人中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私藏禁书?还是说时过境迁根本就没有人察觉? 但现在追究那些已无意义,江修博一甩大袖就往外走,却已闻兵刃甲胄之声四面而来。 “老致仕安好啊?” 昌安轩款款走来。“十年前,本官就已有所耳闻,您与观宏论著写者周禀慕略有私交。不曾想,那般血雨腥风之下,您居然还敢私藏大罪之作。” “如此,也怨不得本官不讲情面,要将您带回聚城交由陛下亲自发落了。” 江修博双手负背,胡须轻翘。 “江氏族学书库日夜有族人进出。且不论你是否真是从其内搜出,便是有,以你的为官聪慧怎没想想,老夫倘若真要私藏那等禁书,又怎会藏与公开之地?” “呵呵,大隐隐于市嘛。” 昌安轩皮笑肉不笑。“正好时过境迁,除了吾等还有印象者,谁又记得那是本禁书呢?倒正好成全了你散布之意。” “老致仕,事实证据齐全,你有什么话想说,等见到陛下后再说吧。徒与本官言这些无义。” 江修博看着昌安轩,胡子猛地翘了几下后又趋于平缓,抬步上前。“如此,走吧。” 对方有证据,他却拿不出证据证明对方栽赃。 对方这招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而且切入点又狠又准。 江家书库存在已有百年,无论经历过什么,都被族人们辛辛苦苦保存下来。内里的书没有万本也有千本。 但仅凭一本禁书就想栽赃成功?做梦! “呵呵,老致仕倒是坦然。不过呢?先跟你通传一声,你的府上、与你有关的人的一切都要被详细搜查,你没意见吧?” 昌安轩似乎早已料到江修博会有的反应,见他坦坦荡荡要跟自己走,笑呵呵就补了一句。 江修博瞥了对方一眼,轻哼一声:“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你等也不过尔尔了!” “呵呵呵。” 昌安轩只是笑,仿佛在笑江修博已是秋后的蚂蚱。“不如老致仕跟着本官一起观摩下搜查结果吧。” “哈哈哈,”江修博大笑,回了昌安轩一个看死猪的眼神。 看得昌安轩莫名其妙,心下竟升起了几分忐忑来。决定加快脚步。 本来还想着先装装样子搜遍江氏族人的。如此一来,那便先搜府学吧! …… “哎呀林焕,你说你,我早就劝过你不要作那些危险的文章,你偏就不听。这下好了吧?” “你说你总对朝廷抱有不满干什么?若不是朝廷广开科举,哪有你进学的份儿呢?竟然如此不懂感恩!” 在昌安轩的亲眼见证下,从舒泰的褥子下搜出了林焕的文章。 高绍明一见兵丁拿出那几页纸张,便颠颠儿的跑上几步,抻脖看一眼,然后一手点那些纸张,一边对着林焕痛心疾首。 林焕可算知道背后捣鬼的人是谁了。 他微微淡笑着反问高绍明。 “高师兄,我俩可没有能聊得一句的情份。莫非是高师兄对于狗叫爬门之耻竟不在乎?仍私心里自认我为好友?可惜了,我现在才知道。” “林焕,死到临头还敢猖狂,本公子就看你怎么个死法!”高绍明恼羞成怒,彻底不装了。 林焕淡淡撇了他一眼。 高绍明抬高下巴,趾高气扬。 只是在看到阅文后的师爷皱紧眉头时,心脏狠狠地咯噔了一下。 那可是藏尾文啊藏尾文!别是师爷没看懂吧?他又满眼期待着望向昌大人。 昌安轩的眼神瞟向了师爷展开在面前的文章。 遂即皱了皱眉又松开,皮笑肉不笑摆摆手:“走吧,搜检下一处。” 语气中颇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 高绍明一见着了急,大叫着道:“那是藏尾文,是鞭挞朝廷和圣上的大不敬之作!” “大不敬?”师爷气哼一声,一把将纸张拍到高绍明的脸上,“蠢货!” 高绍明顾不上被拍得鼻酸脸疼,抓住纸张还想指给师爷看不敬之处,眼神一瞟之下却如遭雷劈。 “这这这……这不对啊……” “哈哈哈。”江修博放声大笑。 高绍明被笑回神,手忙脚乱扑到昌安轩面前。“昌大人,这个不算。那边、那边还有。林焕的大不敬之作还有。” 江修博收住了笑声,看向昌安轩。 “太拙劣了。这出掩耳盗铃再唱下去,只怕巡抚大人难以收场要成笑话了。” 说着环指了大半圈儿,“做得好看点儿吧?府学所有人都搜一搜?” 昌安轩快磨碎了后槽牙。 他狠狠瞪了高绍明一眼,然后……不得不依照江修博所言,下令道:“搜查所有人!” “哈哈哈”,江修博敞怀大笑。 搜查结果很快出来了。 按照高绍明指点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搜出来。 相反的,随着高绍明的情绪越来越崩溃,在高绍明、柳英才和张亭制的宿院内,都搜出了他们的违禁之作。 “这不可能!”几人被当场押跪,挣扎着疯狂喊冤。“是栽赃、是诬陷,小生没有,不是小生所作!” 高绍明都快吓疯了。“是林焕模仿我的笔迹想要害我,昌大人!” 昌安轩撇开了脸,有些疲累地挥了挥手。“把他们先羁押入狱,待请人鉴定过笔迹后再做定夺。” 心里,则在大骂高绍明就是个蠢货! 昌安轩才到规州府,高绍明就托人递了密信到他面前,告知他有确实证据拿下林焕。 这也让昌安轩对付江修博更有信心。 毕竟单指一个人私藏禁书相当薄弱,若是其徒和其友等人都有违禁?才能夯实罪名。 只是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显然江修博早有防备! 但是嘛…… 昌安轩念头一转又笑了开来。“老致仕,你自己可没法脱得了身哦?” 江修博翘了翘胡须,“陛下乃圣明之君!” “大牢和运送的囚车是什么滋味儿?想必老致仕还没有品尝过吧?有机会了!”昌安轩终于绷不住笑容,眯起眼睛提醒道。 ------------ 第八十一章:劝你善良 江修博哈哈笑着反提醒:“有些事会随岁月流逝而改变,老夫劝你还是谨慎些的为好!” 昌安轩掀起眼皮盯了江修博两息,“先进大牢等消息吧你!” 但凡牵涉进此案中的人,都会被羁押进狱,等待昌安轩最后查察完毕一并押解入京。 江修博在狱中见到了作为举告人的江坚伟。 一个字都没有跟对方说。 言语有时很犀利,有时则没有意义。 昌安轩则在暗中吩咐多多制作观宏论。他先拿下江修博、先到处搜查就是为了造出个声势,也为了方便他能暗中做手脚。 一本不够?那十本够了吧?二十本呢? 这个都不用原著者的笔记,私藏者通常都是自己誊抄的。 即便陛下现在不想追究过往了,但要是知道观宏论在西南地区竟然如此盛行,必定会大发雷霆。 林焕他们探不了监,就连刘承翰等所有规州府官员,都无法靠近衙狱。 江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祖父年纪那么大了,怎受得了牢狱之苦?林焕,快想想办法!” 林焕在急思对策。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虽说也给了他一个教训,但牵扯禁书相当严重,他在琢磨着发动名流乡绅联名保人有没有用。 还是依恩师所言,等见到了陛下再说? “此类冤案中十有八九都是无辜者。但那又如何?全凭陛下的心意作主,咱们不能赌那么个万一。”更有见识的沈允从旁分析。 “以往遇到这类事件,有这么几种自救之法。” 其一:表明立场。迅速与禁书划清界限,并检举他人以表忠心。 其二:寻求庇护。要么依靠家族势力与官员的交情、和对地方经济所作的贡献等等;要么求助有权势之人,请求宽大处理。 其三:积极配合调查。如实交代情况,比如自己的社会关系,包括亲朋好友等等。并协助追查禁书来源。 其四:自我反省。写检讨书深刻检讨自己的行为,并表示日后会加强自我的约束。 “而以上这四条,明显没用对吧?你的恩师也不可能这么做,且明知是昌安轩想要陷害他。而身为弱小无力的我们,能做的也有四条……” 一:收集证据。理清涉事者与禁书的关系,和查找禁书案的疑点。 二:取得民众们的支持。把涉事者的冤情散布出去引发同情和支持。 三:寻求援助。请教有识之士或上书申诉。 “四:精神支持。要安抚好江氏族人和你恩师的情绪。” 沈允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不管有用没用的都说给了林焕听。 终于说得林焕眼前一亮! 他走到书案前,一边磨墨,一边看向沈允三人。 “一本族学书库里的禁书,绝对打不垮我们几族的人,昌安轩必然会伪造出更多,你们有人手,想办法拿到证据!” “江怀你去跟江氏族人们言明厉害关系。要让他们都清楚:你祖父是族长,若这罪名被坐实,九族无一幸免。” “把九族都算在内,发动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要去说服名流乡绅等等,要去宣扬你祖父高尚正直的品德和爱护百姓之心。记得施粥布粮。” “不要直接跟他们说让他们联名请愿,那样无用。只宣扬江氏族人对本地的贡献等等。” “可以拐着弯儿地承诺一下,若是江氏一族倒了,日子会怎样?若是帮着江氏家族撑过来了,江氏会如何回报云云。” 林焕的脑子转得飞快,语速也很快。 虽然远离皇城,现在在这西南区域昌安轩的官位最高,但优势不也正在此处? 他昌安轩想把人顺利带走?不可能! “那你呢?你这是要做什么?” 准备回京向自家父亲求救的舒泰,听到林焕给自己也安排了协助任务,看向准备写什么的林焕不解地问道。 林焕提着笔在深思…… 一日后,林焕的一首【秋韵时光】被传遍了大街小巷。 落叶飘飞绘秋图,金风送爽意何如。 枫林似火燃天际,菊蕊含香绽径隅。 岁月流金诗韵里,时光溢彩画情酥。 静听天籁心澄澈,笑看人生酒满壶。 “好诗!好句!” “意境满满,可堪传世之佳作也!” “笑看人生酒满壶……叹也、赞也!” “当浮人生一大白,此世幸遇林焕哉!” “……” 出彩的佳诗绝句总是容易引发文人的争相追捧,加之以前林焕已经闻名,此诗一出,更是将他的声名推至了西南区域的顶峰。 就连普通的百姓们,在闻听之后,也是对那样舒逸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更是对自己也曾听过或者见过林焕而与有荣焉。 而随之而来的,就是林焕的恩师被冤下狱的消息。 同时,人拐子团伙被消灭、也是林焕功劳的消息不径而走。 林焕已有不惧危险提醒军民防范外敌的功劳,和他学业上的出彩,以及屡破历史记录的声名。 种种加诸在一起,再辅以江氏族人、各州府名流乡绅的大力援助,使得民心再次被团结在一起,且是空前团结。 因为百姓们更知道一点:江老致仕归乡后,他们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现在更有江氏族人做了保证:只要江氏一族不倒,年年都会发放米粮以助百姓。 燎原之势吹遍西南大地。 随着第三日阳光的升起,规州府衙门被民众们冲开! 他们用最激情热烈的方式,迎出了江修博江老大人! “林焕的恩师岂会有错?!” “谁想让我们西南百姓活不下去,我们就不能让谁称心如愿!” “江老大人一心为民何错之有?搞本破书就想灭人九族,这是什么样的狗官?!” “我们不懂什么禁不禁书,我们只知道谁能让我们吃饱。你个巡抚行吗?” “有事儿没你,没事儿搞破坏有你!我们就是不依,你告状去吧!” “……” 群情汹涌,昌安轩连面都不敢露,缩在无人注意的废弃角落,生怕被发现。 “反了反了,这帮贱民居然敢造反,等本官回去上报朝廷,派大军来把他们统统剿灭!”昌安轩咬着牙暗自发狠。 师爷却在瑟瑟发抖中想到了更糟糕的。 “大人……那些正在抄书的恐怕已被发现……” 事情太突然了! 昌安轩激灵灵打起了寒战。“快,快跑……” 快跑吧,再不跑就会被踏成肉泥了! ------------ 第八十二章:逼反? 规州府离着聚城足有两千八百多里。 昌安轩非常清楚,这仅是民众们对禁书事件的反击而并非民乱。 藏起来等民众们救出江修博散离衙门后,他带着自己人狼狈地逃出了规州府,一路往聚城逃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十几匹六百里加急的快马,已在不同的时间段、不同的地方出发,急奔向了聚城。 有的带着江氏族人的自省和保证书;有的带着西南名绅们或文人们的联保书;有的带着西南各州府官员出具的证明江修博无辜的奏章…… 还有一份由陈东学亲自出具的自罪书!以及揭发高泉当年灭杀恩人满门、贪污各项款粮、高绍明如何制伪等等的罪行书! 最后一匹比昌安轩早一步离开规州府的快马上,驮着的是被昌安轩安排着抄了不到一半的伪禁书! 舒容德把这些一一等齐,挑着担子进了御书房,堆宣景帝一脸懵。 及至翻完,老脸如墨。 在如许多的自辩或他辩以及证据面前,事实真相非常清楚。 “宣太子进殿!” 老皇帝怒不可遏,一见到太子便抓起那些砸到其的身上。 “朕在给你机会!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朕一直劝诫你眼光放长远,可你呢?!” “你是完全没有体会到朕的心思!朕允你之意提拔昌安轩,并专门安排他去西南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让他缓和你与西南那边的关系!” “你倒好!好不容易全国朝就西南最令朕安心,你却非要逼得他们造反!怎么?全国朝都造反了朕没了你就能踏实承位并坐得稳了?” “短视!蠢货!居然还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你以为以旧事重新挑起朕的怒火,朕就能让你如意快活?愚蠢!!” 老皇帝越骂越生气,越砸越有力。砸得太子跪伏在地的身躯越伏越深。 “儿臣没有……不是儿臣指使的,父皇明鉴哪,儿臣也不知道昌安轩做了些什么啊……” “哼,你不知道?那就是你荐人不明、识人不清,包括高泉那样恩将仇报的大罪者,你更有大错!”老皇帝嘴都气歪了。 “太子啊,你当真令朕失望已极啊。若是你诚挚认错、真心道歉,说你一时蒙昧心智,这错还算不得什么你清楚吗?” “可你偏偏认了个识人不明!身为国之储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拟旨!昌安轩恶意制造禁书、妄图逼反西南百姓,实乃罪大恶极!着兵部派人将其及一干人等捉拿,押解至规州府地斩首示众以安心!昌氏满门即刻问斩!” “太子……” 老皇帝下着旨意,在想把太子再次废黜之前,念头到底一转,“太子自回东宫反省吧,无朕旨意不得擅出!” 舒容德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撇了撇。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其实陛下根本就没有让太子继位的心思,但就是要把其一直摆在明面儿上。 为的是什么? 平衡朝局和作为其他皇子们的磨刀石。 可舒容德当真是厌恶太子至极。 只要太子不倒,他们这些个人的头顶上就始终悬着把、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会以什么姿势掉下来的刀。 但能怎么样呢?先帮江修博拿个安抚吧。 太子连滚带爬地滚了,舒容德还稳稳站在殿中。老皇帝叹了口气后又换上了慈蔼的笑容。 “江老爱卿已致仕,其的两个儿子也是才升任不久。依舒爱卿所见,如何安排西南民心是好呢?” 一脚皮球踢过来。 舒容德揖手躬身:“陛下严明公正、处置妥当,已是西南之福、百姓之福。” 您看着给啊? 老皇帝的眼角抽了抽,“这样吧……减免西南各州府税赋三、不,减免一年税赋吧。” 说得有点儿肉疼。 “皇恩浩荡!谢陛下隆恩!”舒容德立刻高呼万岁。 就这就行了,再多该把陛下给逼急了。到底此事也擦着造反的边儿。 …… 旨意传进西南。 高绍明和高家满门、柳英才和柳家满门,以及昌安轩、关秀才满门、江坚伟一家老小等等,牵涉进制伪案的一干人,被押上了规州府高高的刑台。 围观的百姓们人山人海,振奋无比! 昌安轩看着监斩台上的江修博,拼命想要向其求饶求情。 是他没有听江修博的提醒,是他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林焕就翻了天。 “林焕,不要以为你现在拼命闯声名会有什么大好处!就算在西南可以,有他们护着你。” “等你到了聚城就会知道他们护不住,这就是你的催命符!老夫在地狱等着你个贫寒小儿,哈哈哈!”昌安轩疯狂地发出人生最后的声音。 林焕只看向了高绍明,看着对方眼里满满的绝望。 而人群中的陈东学泪流满面。 一念之差啊!要不是林焕不计前嫌给了他自罪和检举揭发的机会,此时的刑台上不仅有他,更有他陈家满门…… 而随着台上的人头滚滚,所有人欢呼雀跃、鞭鼓齐鸣。 他们赢啦!!又一次赢啦!!! 江氏一族说话算话。开放族仓,大施米粮! 各州府也控价调粮,趁机支持开荒,鼓励经商,让百姓们踏实种田、积极生活! 满桐村的族学迎来了一位新秀才——熊毅。 熊毅还带来了几位优秀的夫子,包括陈东学个廪生,以及最丰厚的银钱资助。 林氏族学,免费向全县渴望读书的学子们开放! …… 宣景历十五年。 “秀才公要赴聚城赶考了啊?这是我家赶早煮的鸡蛋,您带上。” 时光如梭,在一片繁华与祥和的岁月中,十四岁的林焕多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弟弟林耀,也迎来了自己即将参加乡试的时刻。 这日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才出府门,就已有不少的百姓们提着端着来为他送行。 “我家去岁多养了一头猪,这些腊肉秀才公你带着,到了聚城什么可都贵着。” “这是我家栽种的果子,您尝尝可甜!” “……” 一句句温暖的话语,带着殷切的期望和鼓励,伴随着那一份份的心意,送上世上最美好诚挚的祝福。 林焕连忙揖手行礼,团团感谢。 “多谢爷爷奶奶大伯叔婶们的心意,焕哥儿我此去千里迢迢,带着实有不便,你们拿回家多补补身子吧,谢谢了。” 忙不迭地拒,可怎么拒都找不动。只得收下塞进马车。 乡亲们见马车内外实在都塞不下了,才不些不甘地全都给塞进了林府。再陪着林焕走了一程,直到走出城好几里地后,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那么长长的送行队伍中,没有一个人说要让林焕必须考个举人回来之类的话。 都知道长路艰难,是不是金榜题名?都没有林焕能安全回来更加重要。 “啧啧,你这快被捧上天了都!”江怀朝天嘟着嘴道。 今岁的乡试在聚城贡院举行,沈允、舒泰、江怀都要下场,便一路同行。 也因为有他们在,林父才没有陪着林焕一起赶考。而身边没了长辈们,就数江怀最活跃。 “你把马车赶回去,我们要这劳什子没用。”舒泰翻身上马后,使唤江怀。 本来一行人全都骑马,是江老伯担心江怀和林焕年岁小,怕路太远他们的小身板吃不消特意安排的。 结果被塞满了物什,还是赶回去吧。舒泰嫌磨蹭。 江怀翻他眼,然后指了个护卫让送了回去。 “想到要回家了,有些儿小激动呢。子雅兄、子默兄,你俩亦如是吧?”江怀望着聚城的方向,想爹娘了。 ------------ 第八十三章:不听话?踹你 聚城在天子脚下,占地宽广,城楼巍峨。熙熙攘攘的人群热热闹闹,形形色色尽展大街小巷的风华。 渴望回家的江怀兴冲冲想去见母亲,可惜被父亲直接喊到了书房。 林焕有跟着。 一进去,就见作天作地的江怀瞬间变成了乖巧小孩儿,浑身上下仿佛每一根汗毛都在守着应有的规矩。 江亭煜严肃着张脸坐在上座,看着他俩。 “晚生林焕见过江大人。”林焕揖手见礼。 其实他应该称呼江亭煜为师兄。 世人最讲究礼节辈份,错乱不得。哪怕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可能唤一个仍在吃奶的娃子作姑奶奶。 只是江怀和他称兄道弟,江亭煜人到中年又官居四品,林焕与人家初次见面,若大剌剌就直呼师兄,会反而被视为无礼。 称呼大人或官职最妥当了。 江亭煜的眼风扫过来,冷峻的面色稍稍有些缓和。 “你就是林焕?不错,坐吧。” 林焕乖乖落坐。 这间书房的风格偏冷硬。线条简单,色泽偏暗,没有奢华的器物摆件,只有一本本书册,被整齐地撂在两侧高高的书架上。 江怀还站在屋中,缩头耷脑。 等自家父亲和林焕说过话后,才从怀中摸出封书信,低着脑袋双手捧着呈递上去。 “父亲,这是祖父写给您的书信,请过目。” 江亭煜一手抽过,没先展开,而是盯着江怀。 “你要参加乡试?” 语气里满满的怀疑。 江怀微微抬起眼皮看着父亲胸前的衣襟,讷讷地回答:“祖父让儿子下场试试。” “哦。” 江亭煜收回视线,从右侧桌上拿过裁纸刀,打开了书信的封口。 一目十行看完后,再盯向了江怀。 “你祖父想让你与刘瑶订亲。” 不是疑问,没有探寻,直截了当。 “哈?” 吓得江怀大叫一声,什么规矩恐惧都忘了,瞬间恢复成小霸王的态势。 口不择言。“祖父老糊涂了吗?” “啪!” 江怀被一脚踹跪在地上,脆生生的。 江亭煜面现怒意:“为父的同意了。你再敢捣乱试一试!” 江怀揉着跪疼的膝盖,犟脾气上了来,梗着脖子就是要反对。 “刘瑶年方八岁,你们要不要这么丧心病狂?那刘承翰又是个什么好的?墙头草,谁知道他以后会往哪边倒?” “父亲,别逼得儿子浪迹天涯!” 江亭煜:“……” 呼地一下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根皮鞭就要抽向江怀。 江怀梗着脖子就看着,每一根青筋都表示着绝不屈服。 “咳咳,江大人,” 林焕挡去了江怀侧边,迎着江亭煜抱了抱拳。 “江怀一直有刻苦学习,前途不可限量,请江大人观他日后发展,再做定夺如何?” 大荣朝说亲都比较早。女子一般在十二岁左右,家中就开始为其相看,十三岁时订下,张罗两年,至十五及笄后正好出嫁。 男子则分门户。农村贫寒人家,通常十六娶亲。富贵人家子弟就看各家想法。 林焕今岁十四,江怀临近十六,还有几个月江怀就要加冠。 现在若是说亲,等张罗置办两年,十八成亲正正合适。 只是刘瑶……再过两年也才十岁。 那等刘瑶十五及笄能嫁之时,江怀岂不就有二十五岁? 林焕觉得这就是一个试探。 江亭煜鞭头一转,指着林焕点了点,再指向江怀。 “乡试你若考不过,你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以后你长居规州府去!” 江怀哀嚎一声…… 犟强不见,小声嘟囔:“你这到底是有多嫌弃儿子?” 居然要给发配了都! 听得江亭煜抬腿,给丫轻踹到一旁,再对着林焕道:“我来考考你。” 林焕:“……” 感觉自己遭了池鱼之殃。 很想问一句:不是应该先考校江怀吗?怎么盯着自己来了? 不过他也没法反抗,只能站直身体,立身听考。 江怀滚到一旁爬起来,瞬间笑得十分幸灾乐祸。 “今岁秋闱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何哲茂,” 江亭煜坐回主位,并没有直出考题,而是说起了这个。 “其人的文作偏华丽浮夸,极尽褒赞之能事。你一路过来可有新作?拿来我看。” 林焕从怀里摸出,双手递上。 顺便说道:“华丽文风乃怀哥儿擅长,他亦在路上赋有新作。” 江怀个小胖子可太知道他父亲的行事作风了,在路上哪怕玩得再开心,都拉着林焕提前做好了准备。 江亭煜轻飘飘地瞟了江怀一眼,似乎对其的文章水平很是不屑一顾。 拿过林焕的看完,摇了摇头,抬眼问向他。 “家父时有将你的文章寄回。你的文风总是着眼框架和格局,粗中有细这很好,但细处偏少,且过于迫切地想要表达出你的思想,这一点始终未变。” “并且,你的文路也过于偏重务实,讲求实际,便略显平淡。若是考官不能耐心阅之,便难以生出兴致增添同感。” “我这收得有何尚书文作十几篇,稍后你带回屋中仔细研究。” “是,承蒙大人指点。”林焕诚挚感谢。 江亭煜递还他的文章,才再看向了江怀。 不客气地道:“把你的拿来!” 江怀对这明显的偏心对待撇撇嘴,摸出来递上去。 倒是把江亭煜看得严肃之气淡了一分。 “嗯,的确有所长进。看来寥弘文对你的影响已被减淡,不错。” 关于那个寥弘文,说起来也是江亭煜心中病结一块。 身为长子的江亭煜一直忙忙碌碌,虽说对江怀的学业也很上心,还特意聘请了名声在外的寥弘文为江怀指导。 结果疏忽之际,才发现江怀已崇拜上了青竹先生,更是跟着名不符实的寥弘文越跑越偏。 一时拉不回,江怀又有犟筋,怎么说都不听,还越说越反叛。 正好父亲致仕,江亭煜便将江怀扔去西南远离了寥弘文。 看来此招有效,且江怀的确有受林焕影响,文风已变,文路也开阔了许多,有尝试着向不同的方向发展。 “知道考举人的难度有多高吗?”江亭煜问向江怀。 ------------ 第八十四章:乡试 宣景历十五年八月初二,晨时。 负责乡试的近百位考官们,在参加过入闱宴后,由主考官何哲茂率领着进入贡院。 乡试前,大部分是进士出身的考官们,被选定后参加了培训学习。比考生们提前进入贡院,是要在封闭的环境内,准备考试事务并拟定考题相关。 “这次西南的考生居然有一万七千多名?” 众考官们在落座最大的议事厅后,副主考之一的翰林学士鞠永逸,翻了一下各区域的考生数量,忍不住好奇出声。 其他考官们闻言,也立刻翻起了名录总计,不由跟着啧啧出奇。 “以往不论是乡试还是会试,俱是南方考生数量远远大于北方的。今岁这西南倒是新鲜了哈!” “可不?本次乡试南方考生两万三千余人,西南居然就有一万七千多!西南这是刮了什么风?” “呵,别是把行的不能行的全凑来了吧?图什么呢?以为人多就能硬挤上榜吗?” “应该不是。我有听说这几年西南各州府的情况都不错,百姓们安居乐业,贫寒学子也有努力向学。” “贫寒学子?蔡兄说笑了吧?这和凑数有什么区别?” “哎本官就有听说:西南出了个贫寒小才子林焕,一首秋韵时光脍炙人口,已传入聚城。” “马大人,您想必也应该清楚,我大荣二百多年,出了不知凡几的名词佳句,然而作赋者却鲜有能高中进士之人……” “这倒也是。不过本官对于今岁的西南还是比较看好。” “呵呵,超十万数量的考生,今岁大概率能过者仅有两千之数。且看成绩吧。” 何哲茂一言打断了所有考官们的议论。 他们互相对视,俱在心内低低叹息。 每次录取的名额数量,都是依据陛下的心情所定。 如今外敌滋扰频繁,国朝内部又匪患严重,更有反贼不断冒出,谁都清楚这次乡试的题目要难上加难,争取大裁特裁。 而西南考生数量的猛增,更是将此次乡试的竞争力度推上了一个新高。 八月初八,考生们提着考篮,带上自己准备好的被褥、锅碗、吃食、纸张那些,在逐一被核实过身份后,接受搜身检查,进入考场。 林焕排在江怀的身后。 沈允和舒泰来得比较晚,排在旁侧队伍中比较靠后的位置。 舒泰冲林焕摆摆手。 然后一排排长龙般的队伍中,还有不少考生隔着距离也朝林焕摆起手来。 “好多西南学子啊,感觉我都特别有底气了。” 看到这一幕,舒泰有点儿兴奋。 沈允侧回头轻瞟了他一眼,轻笑着毫不留情提醒他。 “你是聚城人士。” 这才在西南呆了几年?就忘了根儿在哪里了吗? 舒泰撇了眼那些有些面熟的聚城考生,就收回视线仰起了下巴。 感觉跟他们有点儿格格不入。 而先他们入搜检关的考生中,有人竟然夹带被发现,给押了出来。 贡院外有兵士负责巡逻和秩序,也有一帮文臣负责核查,再有刑部左侍郎负责管理这些核查官员。 自然,对于处理夹带考生的轻重,也由左侍郎决定。 葛新贤正站在贡院大门与搜检门中间,见到又有违禁考生被押了出来,皱眉不悦,直接下令。 “二十大板,永久剥夺考试资格!” 陛下心情不好举朝皆知,考场内格外严厉,考场外违禁后果也格外严重。 被打板子的考生叫得撕心裂肺,吓得有些人议论着此人是谁,更吓得不少考生悄悄地赶紧往外丢东西。 总有人铤而走险以身试法企图蒙混过关。 但此次过于严厉的惩罚骇清醒了一些人。 江怀望着不远处的地面上、突然多出来的许多小白点点,嗤笑一声。 “心情不好拿我们撒个屁的气。” “嘘……”林焕拽了拽他。 瞎说什么大实话?要怨也怨那些考生糊涂好吗? 江怀哼了声不再乱说。 而轮到林焕被核实身份的时候,核查官反反复复比对着他考证上的相貌年龄那些,多问了一句。 “召溪县满桐村的林焕?” 林焕微有点儿疑惑。 正了正身子,确保自己的面貌都展现清晰,点头应是。 核查官却再问了一句:“荣登史册的那个林焕?” 声音有点儿高,高到搜检门边一名校尉的眼神都瞥了过来。 林焕继续应是。 核查官这才将考证还他,摆手示意他可以通过。 林焕的后背却感觉有点儿发紧。 他接过考证,排着队进到搜检房。 每十人一批次进行搜检,除了检查他们考篮的十名兵丁外,另有十名兵丁对应这十名考生,盯着他们脱尽衣物,再将他们的衣物细细翻检。 林焕和江怀正巧错过,他属下江怀后下一个批次的第一人。 可江怀的前面分明只有八人? 林焕感觉自己的后背在继续发紧。 考篮里的炒米粉被过了遍筛子,稍大点儿的干肉条都被一一剁开。 被褥被抖开挨着细捏,墨条被反复检查,笔管被拔出尾部用细签子捣了捣,蜡烛对光照了又照,水壶里被灌满水又慢慢倒出,一张张白净的纸张被透光或喷水检查…… 林焕终于真正体验到了考试的严厉性。 同批次的几名考生注意到了他,小小声道:“看林焕。” “哦?那就是林焕?看起来好瘦小啊。” “唉,咱们的压力更大了,居然和他同考。” “怕什么?他只在西南有名。” “不许交头接耳!” 刚说两句就被兵丁呵斥得闭了嘴。 林焕冲那几名考生笑了笑,微微点头示意。 对方赶紧悄悄抱了抱拳回礼,才再兵士的催促下脱衣不迭。 负责林焕的大胡子兵丁,将他脱下的中衣和外袍的边角缝缝逐一捏过。 “林焕?” 忽听检查考篮的那边有人唤他。 林焕偏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白净细皮的兵丁冲他举起了砚台。 “你这砚台有点儿浅了。” 林焕莫名,但也依礼拱手回答:“小生个人的使用习惯。” 那名兵丁点点头,放下砚台不再看他。 林焕的后背却更紧了,正回身来盯着搜查自己衣物的大胡子兵丁。 就见其在捏遍衣角后,抓起中衣的上衣用力抖了抖。 一个小小的纸团被抖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屋子正中。 滚进了屋里所有人的视野。 ------------ 第八十五章:大胆! “好大的胆子!” 大胡子兵丁鄙夷地瞪了林焕一眼,吼一声后捡起纸团一摆手。 “拖出去!” 被发现夹带的后果相当严重。轻则取消本次考试资格和一年内不得再考。重则永久取消考试资格,受到杖刑。 最主要是名誉受损,该名考生及家族上下都会受到耻笑,会被影响到一切。 “不是我的,请军汉仔细分辨!” 林焕头皮一紧,高声申辩中,抓起亵裤就要穿上。 一条裤腿却被那大胡子兵丁一脚踩住。 “敢做夹带之事还怕光着屁股出去见人?不用穿了,这样正方便打板子!” “你们不能这样,我相信林焕并无夹带!”一名考生仿佛心有戚戚焉,上前帮忙说话。 另有考生也出声:“至少让人把衣物穿上,你们不能如此肆意侮辱文人!” 其余考生也来阻挡。 挡得大胡子兵丁退后一步,拎起中衣衣裤甩到林焕身上。 “穿穿穿,让你穿!” 这些人能帮得到你穿衣,还能帮得到你不会被赶出考场吗? “拖出去,交给葛侍郎处理!”站在搜检门边的校尉催促着下令。 “放开,我自己走!” 林焕迅速穿好中衣,都来不及穿外袍,两名兵丁就冲他伸出了手。 他一把拨开,外袍也不穿了,自己朝外走。 外面,沈允和舒泰正悠闲自在地排着队,忽然间又听到搜检门内吵吵嚷嚷。 “这又是哪个倒霉蛋要被打屁股了?” 舒泰歪着身子,抻着脖子往那边瞧。 “林焕?!” 他怪叫一声。 居然是林焕?怎么可能?! 沈允一见也被吓到,立刻和舒泰脱离队伍就跑上前去。 而西南的考生们也听到了舒泰的这声怪叫,看没看到的都看到了,二话不说地也跑了上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可以为林焕做证,他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夹带!”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有这样明目张胆的陷害吗?”有人一不留神胡说八道出了真话。 “让开!”兵丁们要强行驱赶他们。 “不让!朝律有云:凡科举考试中发现有私自夹带者,可以允许其他考生为其做证,或可请高位官员、当地名流等等具有人品保证者,为其做证或担保!” “就是!吾等均可为林焕做证并担保,你们凭什么叫我们让开?!” “放开林焕!人犯尚有当堂自辩或请人辩白的机会,你们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毁人一生前程?!” “……” 吵嚷成一团。本就紧张的气氛,被刺激得像瞬间点起的炮仗。 眼见双方就要近距离摩擦动手动脚。 林焕冲大家伙儿喊了一嗓:“冷静!不要影响你们的考试!” 那校尉也是横枪一挥舞,划出大半个圈,逼得西南考生们后退。 “跟我们闹什么?找我们的将军去!” 跟他们一帮兵丁讲什么之乎哉也?他们也是有上峰的! 上峰到了! “吵什么?!若是每个夹带的考生都像你们这么吵闹,别人还要不要考了?考试还要不要进行了?散开!再闹就把你们全抓起来!” 京城巡检,侍卫亲军司中步军司的将领费志泽,满带威严、杀气凛然地边走边高声喝斥。 而西南考生们看向林焕,安静下来,但仍寸步不让。 沈允轻笑一声:“费将军倒是好口才!只是除了被冤枉的夹带者外谁会请人作证、请求申辩?” “这考生都快进去半数了,推出来的违禁者已有不少,却只有林焕引动了如此多愿意为其作证者,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费志泽听得浓眉一皱,大手一摆。 “冤不冤的和我们步军司无关。我们只负责查禁和保证各位考生们的人生安全。你们在此搅扰考场安宁就是不行!” 这话提醒到了林焕等人。 职司不同,和这些武人当真说不着。 林焕再次出声高喊:“左侍郎大人,考生林焕请求申辩!” 葛新贤听到吵闹就已往这边过来,闻喊只让兵丁们让开了道儿。 “各位考生请回去各自排好,准备入场考试。林焕,此时此地不是任由你申辩所在,请保持安静,待本官详查。” “可是,左侍郎大人,小生不能错过考试!” 林焕已足够冷静,却没法接受暂时被羁押等待调查。 葛新贤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林焕,你被搜检出夹带是不争的事实。你是不是被冤枉的必须经过查证。身为学子,这个你都不懂吗?” “小生要求先考试,考试完毕后任凭调查!” 林焕坚持要求:“有如许多的考生愿意出面证明小生的清白,小生就有权利先参加完考试。” “对对对,不管你们想怎么样,都不能耽误林焕的考试!”舒泰大声喊道。 他是故意喊给自己的父亲听的。因为今日他父亲也来为他送考了。 然后刚喊完,就见他父亲自人群后走了过来。 舒泰哈哈大笑。 舒容德瞪了自家臭儿子一眼,在护卫的帮助下通过人群,走到葛新贤面前。 “见过舒大人。” 葛新贤一见,连忙揖手见礼。 舒容德笑眯眯回拱了拱手,笑眯眯道:“这些考生们看样子学得不错,朝律的确允许考生申辩,以及在有份量的人的担保下,可以先参加考试。” “葛侍郎啊,若是你觉得这些考生们的份量不足,那么,由本官出面为林焕做证并担保,你意下如何呢?” “这……” 葛新贤犹豫了一瞬后就立刻点了头。“如此,有劳舒大人了。” 说完再冲费志泽摆了摆手,“允许林焕参加考试。” 费志泽便下令让兵士们各归其位。 考生们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沸腾之声! “赶紧入场!”舒容德操手进袖,笑眯眯催促。 “是!”考生们大大声地回应。 “师兄们加油考出好成绩!”林焕冲大家团团环礼。 “好!”西南考生们更大声地回应。 看着他们纷纷重新回去队伍中排好。 林焕看了看那名脸色灰败下来的校尉,以及眼神略有些慌乱的核查官。看都没看那个不知道躲去了哪里的大胡子。 正身冲舒容德深揖一礼,转身走回搜检室。 穿好自己的外袍和鞋子,戴好方巾帽,从头到脚整理干净,再拎着已被完全搜检过的考篮,迈进了考场。 而因着林焕现在负有舞弊的嫌疑,葛新贤到底还是向考场内的主考官何哲茂说明了情况。 林焕再次有幸被提座号。提到整个贡院正中的考场区域、正中的第一间考舍。 有两名同考官见状悄悄耳语。 “你说广开科举大门,允许贫寒之人有机会改头换面的现象,真的扼制不住吗?” “呵呵,我说你糊涂了吧?喊的和做的,想的和执行的,本就不是一回事嘛。千百年来对付的招数最见成效的就有两种。扩招和诱惑。” ------------ 第八十六章:考吧! 大荣朝各上州府与皇城所在,俱有贡院。 院内的考区不再是一张张矮脚书案和长条板凳,而是一间间砖石垒砌的考舍。 一列列考舍背靠背,中间有宽敞的过道,每间考舍十分狭小,不足四尺见方。内里两块木板。高处一块可活动。答题时放下,睡觉时铺平。 考舍的门一关,每场三日两夜的时间段内,考生的一切活动都在内里进行,包括如厕。 考舍里有小炭炉,发得有木炭,也有便桶。 如果考生非不想在考舍内解决,可敲响考舍的门,提交请求如厕的申请。待批准后可到该考场区域的最后面的大茅厕去解决。 当然,次数多了不但不容易被批准,还会被盖上屎虫的鉴章。 林焕今岁才刚刚开始蹿个儿,这般狭窄的考舍令人难受至极,对他来说勉强还好。 人一进去,身后的考舍门板便被用力关上、上锁。 林焕一眼就将这间转身都嫌费劲儿的考舍内里打量完毕,将考篮放在当床的低木板上,人也坐上去,再将半高处的活动木板放下。 那木板就顶着了门板。 明日发试卷就会从门板上的门洞内塞进来。那儿有块活动的小板,闩销在外面。 塞进来正好落在木板上,非常合理。 八月初,寒风已吹过门前的过道,在直行中吹出了呜呜声响。吹得考舍的草木顶棚簌簌作响。 此时天色已黯淡,林焕听着右边和后边考生发出的悉悉索索声响,似乎是在生炭炉准备弄饭吃。 他想了想,感觉不太饿,便缩起双腿,再将高处木板翻下与底板拼接,抖开被褥便蜷缩成一团养起了精神。 八月初九卯时,一声锣响,考官们再次鱼贯入场。 嘁哩咔嚓一顿乱响,一块块门洞板被拉开,一份份卷成纸筒的试卷被投放进来。 秋闱考试正式开始! 第一日第一场,居然不是经义而是时策。 果然不出所有人的预料,此次乡试的难度超过了以往。 林焕看向了考题。 《论“君子不器”于大荣之体现及意义》 “君子不器”出于【论语・为政】。 意思是君子不能像器物那般只有单一的用途。 得学习更多的技艺或才能;得拥有更高的品德和能力;得追求更高的精神品质。 果然不愧是礼部风格。 就是要考生们以个体看现象来论述这道题。 那就吹吧! 林焕啃了一会儿指甲后就提起了笔。 一:于个人修身之体现与意义。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心怀苍生,展现仁爱之博大;守礼而行,举止端庄,于日常言行中彰显礼仪规范,为众人树立典范;秉持义之准则,面对利益诱惑坚守正道,不为私利所动。 二:于为学方面之体现与意义 君子不器于为学,在学习方法上不拘泥于古。既要深入研读儒家经典,体悟圣人之道,追求内圣外王;又对佛道思想有所参悟,汲取其智慧以丰富心灵。 三:于经世致用方面之体现与意义 具备多方面才能,能胜任不同职务,旨在富国强兵,改善民生,促进国朝稳定繁荣,以君子经世之精神鼓舞更多的人投身国朝建设,为国朝发展贡献力量。 除了彰显主题外,林焕也用了不少华丽的词藻来形容和表述。 写完数数字数,612个字,符合考试要求的三百字至七百字之间。 一口气写完,再看天色都已至午时。 今岁的八月晚,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林焕搁下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揉和着手腕。却也在思绪从沉浸中抽离后,冻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赶紧点燃了小炭炉,架起小锅添上水,披上被子待热水喝下,就盯着煮米粉。 聚城离家远,林焕他们进京也早。如今的炒米粉就是江府的厨娘所做。 还是大米磨碎炒香。不过和母亲添加的不同。江府厨娘添加的肉丁多是牛肉和鹿肉,菜丁和调味料那些也更昂贵和丰富,还有将药材磨成粉一并炒进。 很扛饿,还能预防生病。 就是在林焕吃来,怎么都感觉还是母亲做得更香。 半稠不干地喝完一碗,听到外面有各种活动声,还有铤而走险被发现舞弊考生被拖出去的声音…… 林焕给锅里煨上水,将炭火掩了掩,就收好卷子,放下活动木板再次拼接,裹上被子休息了半个时辰。 下半晌至晚间,将稿纸上的内容誊抄到考卷上。 待吃喝过后研究了一会儿下道考题。倒头继续睡。 因为只要答得顺畅,三日一夜的时间是很充足的。 就是精气神容易疲惫,林焕要尽可能保证自己的精神不会被拖垮。 睡至卯时末再起,拨亮炭火添加木炭,蹲次便桶。 打湿布帕搓下脸,煮碗米粉喝下肚,天色已见亮,蜡烛都省了。 就是很冷。 林焕已在躺下时迷迷糊糊中不断思索,暖过手后披上被子,此时答起第二道题来比昨日要顺畅许多。 《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何解? 这是《中庸》中关于情感和道德修养的重要观点。 需要解释“中”和“和”的概念,探讨人的情感在未发和已发状态下应该如何把握,以及这种思想对于个人品德修养和社会和谐的重要性。 同时,考生还需要结合大荣时期的社稷风气、人们的行为规范等方面,来进一步阐述这一观点的现实意义。 林焕刚答了三百多个字,就听到左边隔壁考生哼哼叽叽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后鼻音。 应该是病了。 林焕捂了捂脸,再伸手在炭炉边烤了烤,闲着想了下那名考生能坚持的时间。 忽听隔壁门板上的小门洞挡板响了一声,然后有什么落在了活动板上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什么包着药丸发出来的声音? 考场这么好的吗?病了还给发药丸? 没听恩师和江亭煜提起过啊。 难道是他们觉得自己和江怀的身体很健康,能扛得住这秋寒的天气? 或许吧。 林焕不再胡思乱想,感觉手暖和过来后,再添了一小块木炭后,继续提笔作答。 ------------ 第八十七章:榜单出 “中”者,乃人之情未萌动时,心之纯然中正之态。如静水深流,不波不澜,无偏无倚。于大荣之时,士人以修身为本,当常守此中,不为外物所扰。若处繁华之世而不溺于声色犬马,临困境之际而不陷于焦虑颓丧,此即守中之道。 “和”则为情发之时,皆能适度而合于节度。恰似乐音和谐,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当喜则喜,然不过于骄狂;当怒则怒,却不至于暴烈;当哀则哀,勿至于沉沦;当乐则乐,莫至于放纵。大荣社稷,礼仪之风盛行,人若能于言行举止间发而中节,方能合于礼,成于德。 “中”为根本,“和”为表现。有中而后能和,守中方可致和。若人能于未发之时养其中正之性,发时自能合于节度,达于和境。于个人而言,守中致和可修身立德,成就君子风范。于社稷而论,众人皆能如此,则家庭和睦,邻里相亲,国朝安宁,天下太平。 吾辈当深思《中庸》此语,以之指导言行,践行于日常,为大荣之昌盛、万民之福祉贡献己力。 林焕答完还不到午时。数完字数,依旧是先养精神,然后誊抄。 第三个白日的晨时末,第三道题:赋五言六韵诗一首。 林焕提笔写下【秋岭逸兴】。 秋岭千林瘦,寒溪一带悠。 云深藏古寺,风静响钟楼。 霜叶红如火,山花灿若绸。 登高心自远,临壑意难收。 野径访诗韵,柴扉寻隐流。 暮烟横晚岫,落日满荒丘。 欲语凭归雁,相思寄远舟。 此中情味永,逸兴韵中留。 答完誊抄,抄完裹上被子,听着隔壁考生挺鲜活的声音,林焕再次迷迷糊糊睡着。 直至黄昏向晚,交卷时间到! 考生们像被羊群般赶出了考场,然后又像被伐了的木头般、倒着被亲眷们弄了回去。 如是一共考了三场、九天六夜。 直至最后一场考完出来…… “林焕,你考得怎么样?我猜你一定不如我!毕竟写这样的华藻文章可是我的擅长。” 江怀精神还好,一见到在考场外站着等自己的林焕,又激动又没忘了显摆。 林焕冲他笑了笑,然后让他先坐马车回府去。 听得江怀大惑不解。 “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去?没准我父亲已经亲自来接我们了。” 江怀说着看了看林焕身后,来迎接他俩的四名护卫,再望了望稍远处专门停放接送马车的位置。 林焕见他不走,想了下,决定告诉他实情。 “我在头场被搜身时栽赃了夹带。舒大人为我作保我才能先参加考试。现在考完了不能甩手就走,还有后续必须处理。” 江怀被吓了一跳。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说?” 继而又抓头不解:“你能考完九天六夜,能证明舒大人的作保有用,这考完等成绩就可以了啊,还需要做什么?” 林焕摇头,只回了一句:“这事并没有完。” 他不能任由别人栽害,也不能就这么考完便算。 事情必须处理得有头有尾,才能保证自己的考试成绩得到公平的对待。 “那我和你一起,还有我父亲也能出面为你作保!” 江怀将胖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林焕拍了下他的肩膀。“好,一起!” 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得到更多人的证明和支持。 隐在暗处的舒容德见到这一幕,笑眯眯堆深了面上的褶皱,再轻声问向自己侧后的葛新贤。 “怎么样?本官说了他不会白让你担风险的吧?” 葛新贤微微躬身,压低声音提醒。 “舒大人的风险更大。太子殿下的手已伸进了此次乡试,舒大人保重。” 舒容德笑眯眯。“本官的御史台本就是用来得罪人的。” 舒容德是御史大夫,管辖着整座御史台,建来就是为了跟所有人唱反调的。 葛新贤其实并不是舒容德的人,不过也是个希望国朝好的朝臣。 “走了,有空一起喝茶。” 舒容德笑眯眯甩了甩大袖,过去马车那边,回府去等林焕。 林焕需要继续申诉。 他连夜未歇,按照考试规定的申诉流程,准备好详细的申诉材料。 包括事件的详细经过、自己的解释说明、证据或线索,以及当时是如何接受的处理等等。 在舒容德和江亭煜的帮助下,林焕还联系了江修博、刘承翰,沈坚裕,以及熊逸、陈东学,包括满桐村和召溪县的罗乡绅等人。 让他们了解自己的遭遇,借助他们的力量和关系来支持自己的申诉。 同时,也通过西南考生们引起了书子们对事件的关注。 林焕过往成就名声的一桩桩事迹,就这样被再次一遍遍提起,传遍了聚城。 舒容德也再次甘冒风险,在葛新贤的帮助下,将那些事迹以及证明证据等传进了考官们的耳中。 并且根据林焕的指认,抓住了那名核查官、校尉和大胡子兵丁。 经过审问,三人供述出了受人收买栽害林焕的事实以及证据。 可惜,收买他们的人身份不明、下落不明,案子就交由了刑部彻查。 闹得很大啊,沸沸扬扬的。 老迈的宣景帝想当作听不到都不可能了。 不过他也只放了一句话:“按相宜事件的处理流程办理即可。” 这一次,太子和其余五位皇子都静悄悄的。 考官们在经过阅卷、审核等一系列忙碌之后,商量了一下,有了个一致的结果。 九月十五,榜单出! 此次参加乡试的考生共有十万出头,录取为举人的只有两千三百七十四人。 一地哀嚎。 而林焕上榜了! 第六名! 江怀、沈允、和舒泰,也同期上榜。分别为一百八十九名、一百九十一名、和六百四十三名。 江怀抱着林焕,冲着舒泰哈哈大笑。 而沈允则盯着榜单一直在蹙眉不语。 正当几人好奇之际,就听到了看榜考生们的议论。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次上榜的人有些奇怪?” “你是说西南考生吧?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人家西南此次参加的人数有一万七千多人呢!” “哈?居然这么多?那没什么好说的了,人多也能拼个上榜多嘛。” “哎你这话说的,我们南方考生可有两万多名,哪一次不是我们上榜的人数最多?” “就这次不是!” “……” 乱七八糟的声音里,是西南考生们欢呼一团、兴奋异常的雀跃之声。 这一次,他们不仅打破了南北方一直以来的大幅倾斜惯例,更是创造了北方考生霸榜的奇迹!就连落榜了的西南考生也一扫颓丧,加入到了庆贺的欢乐海洋。 而就在他们饮宴大醉之时,一则震惊朝野的消息席卷了整座聚城! “乡试舞弊!” ------------ 第八十八章:双刃剑! 落榜的力量也是磅礴的。 通常乡试都在各区域上州府内举行,避免考生们千里迢迢再拥拥挤挤。 但因着本朝近些年来颓废之势愈显,打着给聚城增添热闹再带动繁荣振兴气象的主意,此次乡试就在聚城举行。 十万多考生再加上送考的亲眷等等涌进了聚城,给聚城带来了不一样的繁华与热闹,并促进了各行业的盆满钵满。 但若有事发生,那推动的力量和造成的后果,也是如海啸般速度和汹涌。 有考生发现平日里学业一塌糊涂的人居然上了榜,就提出了质疑。 一石引起千层浪。引动无数考生开始观察、和比对身边上榜人的先后成绩。 在发现相差极大效果的考生只在寥寥之数过后,大家的情绪才稍稍缓和。 但就有考生酒后吐真言,言及考试前就已得到了考题!! 更有四名上榜考生也在悄悄议论同样的事情时,被人听去了壁角。 事件喧嚣尘上,一发不可收拾。 无数的学子涌去了宫墙门外,请求陛下彻查此事。 宣景帝龙颜震怒! “查!不给朕查个水落石出,你们所有人都讨不了好!” 宣景帝感觉闹出这样的事,就和直接煽了他的耳光也相差无几。 他一日日强调要广开门路、鼓励读书、选拔人才。 最最厌恶的就是在科举中舞弊弄假。 因为要想打破权贵垄断,开放科举选拔不同阶层的人才是唯一可行、且有效的手段。 但舞弊现象无论惩罚的力度有多大,因着实在利益牵连过大且过重而屡禁不止。 只分发没发现、曝没曝出罢了。 一旦有曝出,那就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文武大臣们心里也清楚得很,个个儿都低头听令,不敢多生半分言语。 彻查的任务就交给了大理寺正卿主要负责,由刑部、吏部和御史台协从。 林焕考试前被发现夹带,还能考试,且能上榜的事情再次被掀开。 而上榜的两千多名考生中,西南考生占了七百多名。被发现前后成绩相差很大的那五名考生中,有三人都来自西南! 还有考生曝出:本次近一百名考官中,二皇子瑞王阵营的人占了过半之数。 更有考生说出了惊人之语:“礼部尚书何哲茂就是瑞王的人!” 虽然这些考生说的话摆明是在转述某些官员之言,但两两联系之下不得不引人生疑。 再加上林焕过往事迹被人给注意到的西南官场与江修博,就这样彻底被串成了一条线儿。 让人无比轻易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此次乡试为瑞王所控,目的就在于提拔西南的人手。 而还没等彻查出结果,太子一折奏章将瑞王告到了宣景帝面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宣景帝翻着其中的三份证词。 就是六封考生的自罪书,言明他们有提前通过哪些官员买到了考题。 被老皇帝念出名字的三名官员,颤颤微微地跪去了瑞王侧后。 “陛下,微臣冤枉啊!” 礼部尚书何哲茂感觉自己最冤。 “陛下明鉴哪,老臣克勤克俭、战战兢兢一心为公,并不曾偏站哪一方的阵营,更不曾在乡试中有任何偏私与舞弊之事啊!” 大理寺正卿站了出来。 “陛下,有考生提前得到考题已是不争的事实。是从礼部给事中王殷森手中买得。但截止目前并未查到与何尚书有关。” 跪在何哲茂侧后的王殷森瑟瑟发抖,叩头泪流。 “陛下啊,微臣只是无意中押中了题告诉了家中小儿而已啊……” 不管是县试、府试、院试还是乡试、会试和殿试,每试之前,无论是官员、夫子还是文人名士,都很有押题的兴致。 这也是彰显学识智慧和头脑的一种方式。 若是恰好押中,不仅没错,反而还会是种荣耀。 但是! “王给事中,你家小儿承认有给题他人并接受礼物,你难辞其咎!”大理寺正卿直言不讳。 押题可以,押中也算你的水平高,给自家应举考生押题更在情理之中。但不管是谁买卖考题就绝对是重罪一件。 “微臣冤枉!” 王殷森磕头磕得额角渗血。 “微臣一共押了十道题,微臣小儿只是拿去与学伴分享,再接受了他们的宴请与赠礼而已……微臣只押中了一道啊……” 冤得祖坟上都在冒黑烟。 一起学习的小伙伴,你家长辈押了几道,我家长辈押了几道,大家拼凑拼凑找到个具体的学习方向,这本身完全没有任何毛病。 谁能知道有小伙伴得了什么失心疯,硬把赠礼行为说成是收买,硬把押题之事说成是买卖了考题? 可事实盖过了分辨,王殷森有苦难言。 “陛下啊,微臣与瑞王素无往来啊!” 一个问题解释不清,这个更严重的问题必须要解释清楚。 跪在瑞王侧后的另一人,正三品翰林学士鞠永逸,也用力叩头喊着冤枉,喊着自己与瑞王并无关系。 “你们都想撇清的仅有这个?” 老皇帝不阴不阳地拍了拍龙案道。 就在这些人喊冤的时候,一份份早已堆在他案头的证据,被他一一扔去了殿面。 “西南考生林焕在考试前就被搜出夹带,你舒容德做的担保?并协助林焕搜集了大量能证明他人品的证言证词,给考官们施加压力?” “别的官员可能不是瑞王的人,但你舒容德总是了吧?近几年来,你与西南出身的部分官员有所升迁,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与瑞王的推荐有关吧?” 舒容德上前跪下,据理力争。 “启禀陛下:林焕的人品有目共睹,他能收集到那如许之多的证言就与此有关。而瑞王的推荐在于他一心为国朝计,微臣等升迁是有功所至,也是得陛下您亲自扣印。” “陛下,微臣掌管御史台,时时事事处处为公正计,绝对无有半分袒私之心,请陛下明鉴!” 而话是这么说,舒容德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此番绝难善了了。 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出于平衡朝局的原因,借此趁机削弱瑞王的势力。 不管他说得有理没理,也不管他是不是瑞王的阵营,如果陛下真有这份心思,那结果都一样。 “父皇,仅有六份舞弊证言的力度、以及西南考生上榜的数量,就质疑本次秋闱的严肃性与公平性,质疑儿臣违律违心操控科举实有不足,请父皇圣心明断,还儿臣清白!” 瑞王跪得板板正正,说得梗直不阿。 “请陛下明查圣断!”江亭煜出列附议。 “请陛下明查圣断!”江亭耀出列附议。 “请陛下明查圣断!!”不断有朝臣出列附议。他们是本次秋闱的部分考官们。 ------------ 第八十九章:找了两头母猪吗? 偌大的聚城依旧人满为患。因着舞弊的声音吹起得太快,以致即便是落榜了的考生也并未离开。 林焕依旧卯时跑步,在江府的马场上绕着圈儿的跑。 平日里会拉起江怀一块儿,但这几日都没有。 好不容易上了榜,还没得到父亲的夸赞就先迎来舞弊的消息,想着极有可能此次考试成绩会被作废,江怀的心情不怎么好,还得操心父亲会不会被牵连,什么都不想做。 林焕就自己跑。尽管他的心头也是沉甸甸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有那种都是奔着他而来的感觉。 隐在暗中的敌手,还是企图以他为最薄弱的攻击点,想打击到他身后的所有人。 林焕望向远处。 在思索这次乡试会不会重开的问题。 “林公子?” 前方一侧忽然跑出位马夫,招呼着他。 林焕跑至近前,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对方。 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马夫的脚步却在往后退,一边满脸神秘地冲他招手。 “林公子请这边说话。” 马场的周围除了马厩全是树木,右侧树林外有一条穿过江府的小河流。 林焕困惑地跟着马夫走到了河流边。 “林公子,这是有人托小的代为转交给您的。” 马夫神秘兮兮,左探右望见四下确实无人后,塞了一个信封给林焕。 林焕皱了皱眉,接过来打开…… 一张全国朝通兑的银票,十万两!! 林焕抬起眼帘,深深地看向这名叫陈三的马夫。 陈三会意,脑袋朝林焕靠近了几分,小小声解释道:“对方也无需您多做什么,只要您能承认提前被舒大人透过考题即可。” 林焕笑了。 笑着将银票塞进马夫的衣领里,拍了拍,转身就走。 “哎哎哎林公子,您多考虑一下啊。读书不过为求做官,为了家里人能过得好日子。对方还答应事成之后让您直做七品!” 陈三追上来挡住他。 林焕站住脚笑看向陈三,笑着提醒道:“在我走到江大人正屋院门之前,你还有逃跑的时间。” 说着绕开陈三,头也不回地朝着正院方向走去。 在陈三企图再次阻挡说服他前,林焕转头补了一句。 “如果我收了又不承认,你猜你还有没有命在?” 陈三这样的下人在哪儿都有。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没什么大问题,反而也能证明其不是暗插在府中的钉子。 林焕不准备要陈三的命,但江府也肯定不能再留下这样的人。 陈三还想说这银票只有林焕能兑换,打死他都没有想过有人能拒绝得了这么多银子。 话在出口前才反应过来林焕所说的不承认,不是指没有接银票,而是指不承认对方让他承认的。 陈三的冷汗唰地一下流出来,掉头就跑。 以兔子都撵不上的速度。 “陈三活不了。” 同样也习惯早起的江亭煜,在听到林焕的汇报后,严肃的面容又冷了三分。 略带嘲讽地再道:“那些自认舞弊了的考生也是被收买的吧?收买了六个还太少,还会收买更多。但再多,也不及你一个人有用。” 江亭煜说着,对林焕指了指饭桌。 “坐吧,一块儿用早食。” 待林焕谢过后净手坐下,江亭煜才边吃边道:“在最终的结果未出来前,你不要落单,也不要出府门,一切谨慎仔细。” “嗯。” 林焕答应一声,再反提醒一句:“你也如是。” 买卖不成就有可能要下杀手了。 往死人的身上泼脏水还不会被反驳。对方这次下了大力气没准什么招数都会使。 “我估计要被降职调往外地了。” 江亭煜沉默一息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是在告诉林焕:此次事件的处理结果不会太好。 林焕紧了紧后槽牙,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不止一次地再次想到:如果最初他不曾和恩师遇见…… 恩师会死;他现在可能还在想方设法挣银钱读书;潘景安不会让他考过童生试;潘景安在对待外敌时弃城逃跑之后?可能会换个县去当县令…… 各种变数太大,也不知江亭煜和舒容德等人会是怎样? 也许比现在好过,也许比现在都远远不及。 但不管怎么样,即便有再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林焕还是会选择与恩师相遇。 至于以后会面对的?面对就是了! 有他的责任他扛,没他的他也不会胡揽,尽好本份足矣。 “如果重考,我会全力考下头名解元郎!”林焕跟自己说。 当他用考试成绩强势证明自己的时候,就是唯一有可能转变事情的契机。 …… 而他们这边冷静处理的时候,太子那边却在气急败坏。 “十万两他都没收?那他想要多少?五十万两?一百万两?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 太子摔砸了一地的宝贝物什。 幕僚跪地垂头,任由额角被砸出来的鲜血滴落在厚绒的白色地毯上。 “殿下,不仅是林焕……西南考生剩余的也没能被收买。” 这是让幕僚感觉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什么?!” 太子不敢置信地睁圆一双金鱼眼。 “你在跟孤说笑吗?官职、金钱、女子,收买不了?男子最渴望的无非如此,七百多人竟然一个都没有动心?!” 就算没有给林焕的多,但那也有几百两至一千两不等,再加上许诺的官职。 “说!是不是你们安排的人克扣了收买的银两?是不是许诺根本减轻了一大半?还是找了两头母猪过去?!你们好大的胆子!” 又一个摆件砸在了幕僚的脑袋上。 幕僚深深跪伏,瑟瑟发抖。 “殿下,是属下等办事不力。但真的不敢从中克扣啊!” 太子冷笑一声。 “呵,那就是孤看见鬼了。你说林焕收买不动那有可能,否则孤也不会出手十万两。” “可七百多……七百多个西南出来的考生没能收买动一个……你他玛的在跟孤扯什么淡呢?!” 太子气得粗口都爆了出来。 幕僚抖若筛糠,绞尽脑汁辩解道:“许是只有林焕一人乃贫寒出身。其余的……西南近些年安宁富足,他们……他们……对了!都是林焕,是江修博!” “西南已成铁板一块,没有人敢得罪林焕、得罪江修博。在家族性命面前,没有考生敢相信去收买的人!” 幕僚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结所在。 “江修博!” 太子提到这个名字就气得咬牙切齿。 所以说他当初就想除之而后快,偏偏潘景安那些个蠢货办事不力! “去,安排人悄悄宰掉几个!不拘是不是那些西南考生们的亲眷,也不拘是聚城还是西南。”太子虚眯起眼睛下令。 既然敬酒不吃,那么就杀鸡儆猴吧。 幕僚很想规劝,他总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只怕会更加激怒西南的百姓们。 可他再要挨砸一下,只怕小命也要交代在这里。 哦不,再不赶紧滚出去包扎医治的话,也要横尸当场了。 “是,属下遵命。” 他深叩一头,膝行退下,忙不迭地应声出去。 ------------ 第九十章:死结 “父皇。” 奢华辉煌的御书房内,二皇子深躬身面禀。 “儿臣收到消息,有人在暗中收买西南考生,企图让他们承认有提前收到考题。” “更有甚者,出银出官出女子的那些人,还想让西南考生承认是江修博或者江家人透的题。” 瑞王忧心仲仲。 老皇帝却不以为意。 他深靠进椅背,看着年轻壮实、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的二儿子,嘴角朝上推了推。 “任何事情一出,有人强行阻挡,有人会推波助澜,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你得相信朝臣们的判断,更要相信你父皇的头脑。” 别以为你父皇我是老糊涂行吗?连这个也要来说? “父皇,儿臣还听到消息:七百多名上榜的西南考生,除了那六人外,余者皆无有一人被收买。” 瑞王深呼吸稳住心神,直起腰身道明来意。 “这虽然让朝廷看到西南考生们真真学成了君子的典范,但只怕也会给他们带来杀身的危险。” 狗急会跳墙,收买不成之后必然就会跟着杀招。 事情已经被掀了起来,仅有六人眼见翻不起浪花,对方就绝对会设法将事情闹大。 人太多实在是护不过来,只能向父皇您求助一二了。 “那老二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理呢?” 老皇帝的嘴角继续往上推,要听听二儿子的想法和打算。 瑞王的眼皮微微眨动了一下。 思忖半息后,毅然决然道:“父皇,您不喜欢儿子们太有主见,也不喜欢儿子们太没有主见。儿臣是您的儿子,不想与您斗脑战智,更不想与您生份了去。” “依儿臣之见:唯有一法可以免伤无辜。就是乡试重开。” 不是说他们舞弊吗?那他们就重新考给世人看看。 不是想杀鸡儆猴吗?一旦乡试重开的消息传开,你们杀再多的人都毫无意义。 杀普通的西南考生?威胁他们不准好好考试?没用。 七百多人中只要在重开的乡试中能上榜三百以上,仍算是西南考生们学问踏实、成绩过硬。 除非有本事逼得林焕考不上榜! 因为西南考生中只有他目前与朝臣有所牵连,也只有他在此次乡试中为西南第一,更只有他是西南考生们心目的标杆和榜样。 “重开啊?” 老皇帝的嘴角垮了下来。 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才再出声道:“朕就不能警告一下吗?有了朕的警告,谁还再敢胡为不成?” 瑞王没有回答,只低头站桩。 御房内安静如呆、针漏可闻。 “罢了,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听话,也不会闹出如许事端了。就依你所言,乡试重开吧。正好考生们也都没有离开。”老皇帝再三权衡之后,开了金口。 “父皇圣明。”瑞王深揖到地。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老皇帝的手指轻轻点动着桌面。“之前朕让彻查舞弊之事,乡试一旦重开就等于将那些事全部抹除。这可不行。” “六人舞弊也是舞弊,不管那六人是被收买还是威胁还是怎么样,大理寺至今没有查到相关的证据,那么,此事就总得有个说法才成,总不能莫名其妙乡试就重开。” “礼部尚书何哲茂、王殷森和鞠永逸等十名主考官,暂时撤除所有官职回府待查;舒容德降为正三品,补礼部尚书之缺。” “调任江亭煜为南地品州上州为知府;降五品的江亭耀为从五品的秘书少监。” 老皇帝下完一连串的旨意后,起身走到瑞王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再用力按了按。 “老二,你也不要不服气,西南铁板一块让朕欣慰又让朕忧心,也是时候让他们动一动了。” “儿臣心悦诚服,愿为父皇分忧。” 瑞王行礼躬身,脱离了自己父皇的手掌。 …… 旨意被传开。 大抵意思是:也不等着开恩科了,趁着你们都还未离开聚城,那就重考吧。 至于究竟有没有舞弊之事,这个还需要时间调查,你们要体谅嘛。 且真金不怕火炼,希望你们能在重新一轮的乡试中,发挥出更优异的学识和水平。 消息一出,大部分考生精神振奋,尤其是之前落了榜的更是摩拳擦掌。 不用再等三年了,这机会当真是千载难逢,个个儿都跟喝了鸡血一般。 西南考生们则喜忧参半。 他们不怕重考,但江家明显倒霉了,也不知道林焕会怎么样? 如果林焕在新开的乡试中名次没能考过第六怎么办? 是不是就要被大作文章说此前就是有舞弊现象? 静不下心来啊! 林焕出面了。 “外界纷扰都不应影响我们的向学之心。乡亲们正在背后看着我们,我们要用更扎实的学识、和优异的考绩证明自己、证明西南,努力!” “努力!!!” 怕个逑啊,再考一次我们只会考得更好! …… 太子书房内才换上的新物什,又被摔砸了一半。一如他半阴半晴的心思。 乡试重开四个字,就粉碎了他所有的阴谋和盘算,这令他极为恼怒。 不过西南官员的被降被调离,又让他兴奋莫名。 因为这等于削去了与他竞争势头最大的、瑞王的一条右臂加一大块血肉。 瑞王会心痛吧? 哈哈哈,太子转脸又扬长大笑。 至于被牵连的王殷森?那是中立派。 而鞠永逸和另三名主考官则是他太子的人。 暂时丢官就丢吧,舍不得孩子怎么能套得住狼呢? “还是要安抚一下的。”幕僚及时提醒。 太子想了下后摆了摆手。 “暂时不能动,也不必动。先让他们安心在府里呆着吧。等最终的结果出来后,孤总不会亏待了他们就是。” 幕僚心底里长长叹息一声。 又听太子吩咐道:“为防万一,绝对不能让林焕顺利考试!” “是!” 幕僚也知道这件事才是重中之重,应声后立刻做下安排。 …… 而江亭煜要走了。 准确地说,是收拾行囊,一个人去品州府上任了。 此番被调任或降职的官员中,唯有江亭煜是平调。 正四品仍是正四品,只是从聚城调到了外地,从一位副职调任为了实权的一方大吏。 看似明降暗升,但脱离了聚城这个朝政中心,从长远看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 第九十一章:泪别 江亭煜有一妻两妾,嫡出儿女有一双,庶出儿女有两对。他一个都没带,仍留夫人坐镇府中。 江怀身为江亭煜的嫡长子,负有撑起门庭、协助母亲、教导弟妹之责,又面临重新参加乡试,自然更不会带。 “莫再淘玩了。风云变幻中起起浮浮,没有学识作资本,只仰赖家中背景必难以长远,更难将我江家发展壮大。” 江亭煜临走前,对江怀语重心长叮嘱道。 “为父的走后,你要支撑门弟,管教好弟弟妹妹。遇事要学习林焕的冷静睿智,别再头脑一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若遇为难事,可寻你小叔寻求解决之法。不过还是要尽量自己设法解决,你小叔如今也从实权变为了虚职。” 说是实职都是客气了。那个位置看似升了一级,实则被调去了当书库保管员类的存在。也从朝政中心被分剥了出去。 江亭煜想想也是皱眉。 看着自家还差两月就加冠的儿子,忽然有点儿心疼。 “你的加冠之礼为父的不能为你操持了。就且先赐字与你,便唤子宁吧。心静致远方得安宁。” “多谢父亲。” 江怀强忍着眼泪,一一点头答应。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都反应不及。 从来他只以为家就在背后,父亲就在背后,可以支撑着他肆意潇洒快活,放纵心性而为。 却突然间,转身已就要不见父亲的身影,哪怕那些严肃和打骂也即将远离他而去,而沉重的担子又一副加一副地压了过来。 “关于你的亲事,暂时不急。为父的也与你母亲说过,待日后风云平定些再议。” 江亭煜的话难得的多,总感觉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叮嘱,又感觉说不出来。 最后只道:“自身学到的才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文你要努力,武亦不可松懈。照顾好家中,也照顾你自己和林焕……罢了,且这些吧,但凡你能记住五分,为父的也深深感觉欣慰矣。” “父亲……儿子会努力的。” 江怀嗫嚅着嘴唇,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一颗。 他抬手用力抹去,再跪地拜别。 “愿父亲此去大展宏图、一应顺遂、身泰心安、早日归来!” 江亭煜用力将江怀扶起。 最后再叮嘱了一遍妻儿们,遂在他们的泪眼模糊中翻身上马,什么都没有跟林焕说。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便打马离去。 林焕深躬身行礼。 江怀蔫蔫儿了几日。 直到收到寥弘文的请柬,邀请他于明日去别院赏景。 重开的乡试在十月初一举行,离此时还有十日长短。 江怀不想去,但念及是寥弘文,又想起回来后也没有去拜见恩师青竹先生,便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林焕,一起吧。” 江怀想拉着林焕一块儿去参加。 林焕从书堆中抬起头,扫了一眼请柬上写明的可以携友带眷四个字,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阻你惦记寥弘文于你之恩义,你也莫令我去接纳不喜之人。你带你弟妹们去就好。” 江怀的嫡妹年方十三,庶弟妹们最小的也有八岁,都可以带出去见见世面了,总不能都跟他俩一样总在宅邸里窝着。 “我又不是蠢的,有些事我心里明白,只是不方便拉脸而已。” 江怀嘟囔着坐下来,懒洋洋趴去桌上,懒洋洋为自己申辩。 “你真要不去我也不去了。不想总听他那一套、让我远离你和沈允他们的话。” 寥弘文如鬼影一般,虽然江怀避着不与其见面,但其的书信总是不间断地送到。 这当口又邀他赏的什么景?他有那份心思吗? “行了,我跟你去就是了。” 林焕看着江怀那仿佛突然瘦下来的小脸,推开书本,点头答应。 “弦绷太紧容易断,出去走走也好。” 结交更多的人脉是必须必的事情。 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讨得了所有人的喜欢,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喜欢上所有的人。 林焕觉得自己也该更加清醒和包容这一点。 “太好了!” 江怀高兴得一蹦而起。 这下他终于不用两面为难了。 而次日出发时,林焕和江怀骑马,身边只跟着一辆马车,乘坐着江怀的嫡亲妹妹江芙。 那些庶弟妹们,江怀不想带,还嫌吵闹。 这些家事林焕自然不予置喙,由了他去。 其实这十月末的寒季冬节里,当真没什么景好赏。无非就是别院里的花匠们,端出了暖房中精心培育的花朵与果品。 寥弘文年方二十,也是今岁参加乡试的秀才之一。 其父是四皇子仁王的长史。 这次明为赏景、实为相看的诗会就是由其母张罗置办,邀请了不少四品官员以上的夫人,她们也都带着府中未订亲的子女。 泡泡温泉,吃吃喝喝,一帮子夫人看戏听曲聊聊家常;一帮子年龄相近的儿郎们在湖岸边谈诗论赋;一帮子千金闺秀们坐在湖中的船舱里,品诗下棋。 林焕和江怀来的时候,寥弘文正站在别院大门口亲自迎客,一见江怀就满脸热情至极的笑容,亲热地将人给迎了进去。 然后再对着林焕道:“这位就是西南第一才子林焕林公子了吧?久仰大名,有幸见过,非常荣幸能邀请得你来参加今日之诗会。” 说得客气至极,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林焕拱手见过,“寥兄客气了,当不得你如此夸赞,林某只是西南学子中的普通一员而已,叨扰了。” 谦虚谦虚。 而那边几位正在影照壁边说话的年轻男子,已经用不忿的眼神看了过来。 “说什么叨扰?你能来就足以令篷毕生辉了。林公子这边请,寥某为你引见几位高才。” 寥弘文像是听不懂林焕在说什么似的,依旧热情着、客气着,侧身摆掌,将林焕和江怀引到了影照壁前,向他俩介绍的正是眼神不忿的几位。 “这几位都是国子监的高才生,这位王元辉,父亲官居从三品;这位游昊穹,父亲也是官居正三品。” “这位余康盛,父亲官居从二品。他们三位也是聚城大名鼎鼎的三玉郎,以学识出色令人钦羡。” 寥弘文介绍着这三位青年才俊,仿佛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这种介绍方式的不妥。 还继续向这三位介绍林焕和江怀。 “这位是西南第一才子林焕,父亲是村民。这位是江怀,父亲官居正四品。” 故意提到林焕的出身,还故意先介绍林焕后介绍的江怀。 这摆明不妥加失礼,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乎显得有些尴尬。 林焕看在江怀的面子上不愿意与之计较,更坦荡于自己的出身,遂装作恍若未觉,抱拳一一依书子礼见过。 对方三人都半侧身对他,意思意思回拱了下手,点点头算是见过,没一个字出口,面色也不怎么好看。 江怀就直接侧身,侧拱拱手,眼神儿都不往那边飞一下。 气氛就更尴尬了。 那三位正要变脸之际,寥弘文笑嘻嘻站在中间打了岔。 “三位玉郎还在等人吧?那我让小厮奉上热茶来。这边我先请林公子与江少爷进去坐坐,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说着,连连拱手,再侧身引林焕和江怀进去。 这态度,让三位玉郎的眉头都堆在了一起。 ------------ 第九十二章:安乐公主 “这寥弘文是怎么回事儿?”王元辉有点儿生气。 是,他们三位的确在聚城小有名气,但寥弘文故意以各自父亲的官职来排论算几个意思? “无碍,估摸着就是想打击那个林焕一下吧。”余康盛的面色在变了变后又恢复了正常。 游昊穹闻言脸色更黑。 “这个寥弘文平日里看着还行,谁知竟然如此孟浪。在今日这场合请了江怀就不说了,居然还任由其带了个贫寒小人物来,岂不是在故意折煞吾等?” 这就好比一地的名贵花卉,本来极是赏心悦目,结果突然被人放入了一株杂草。 掉了名花的规格,还折了名花的华贵,等于毁了这场花景盛宴。 偏寥弘文还仿佛毫不自知,不但将他三位贵人晾在此处,还亲自迎了杂草入内。 怎么?以他们三位的名声和家世地位,居然还比不得那根杂草了吗? 王元辉也只觉浑身别扭,拂袖就要离去。 “元辉兄,” 余康盛伸出折扇轻轻将人阻住,笑着道:“莫要与小事计较,咱们今日又不是为他们而来。” 王元辉想想也是,便站住了脚。 倒是游昊穹仍就气哼哼的,余康盛便拉着二人往一侧的花木下站了站。 没有入内,他们在等人。 不消一会儿,寥弘文及其父其母一块儿迎了出来。 有贵客到。 今日客人里,男子中林焕的年纪最小,也只有他还未及加冠。女子中则有两个比他还小。 一个就是江芙,另一位居然是皇帝陛下最宝贝的小女儿,十九公主赵尔茜。 与江芙都是十三岁,也都到了能相看人家的年纪。 赵尔茜与寥家人见过之后,便由其母引领着,一路被人见礼、一路往楼船停靠的方向过去。 “安乐公主您这边有请。” 寥弘文竹竿似的身形弯了又弯,走在侧前,殷勤地领路招呼。 赵尔茜的桃花眼儿眨了眨,瞟向了湖池另一边、男子们所在的湖边凉亭。 看到个眉清目秀、气质淡雅的清俊少年郎,下巴朝那儿点了点。“那就是林焕?” 果然与传闻中一般不太合群啊? 独自一人坐在凉亭围椅转角处,左右两边都空出了至少两人之位。 寥弘文闻问都不用回头看,便立刻弯腰点头应是。 “林公子只怕是初次参加这样的场合,或有不惯未能顺畅地融入其他人中。多谢公主提点,倒是寥某疏忽大意、照顾不周了。” “哼。” 安乐公主的小俏鼻发出了一声娇哼声,令人听不出究竟是不满意谁。 “他既还未加冠,稍后你唤他至本宫面前,本宫有话问他。” “是。寥某记下了,公主仔细脚下。” 寥弘文应着声,一边提醒着。 至岸边时,寥弘文的妹妹寥美芊迎了出来,将赵尔茜接引上了楼船。 “参见安乐公主。” 赵尔茜一踏进被炭炉烧得暖融融的楼船,已先到的女子们立刻起身向她行礼。 赵尔茜正要叫起,眼神却瞟见了一位容色格外出色的姑娘。 年方十四,素有聚城第一绝色的齐家嫡长千金齐桐。 “都起来吧。” 赵尔茜随意了一句后,走到温温婉婉、端端庄庄起身的齐桐面前,娇笑着道:“倒是本宫来得巧了,竟然有缘遇见难得出门的齐家姑娘。” 被刻意点出来的齐桐,保持着面上端庄的笑容,再次蹲福礼蹲身。 “不敢有劳公主惦记,是齐桐有福,得见安乐公主之天颜。” “坐吧,都坐吧。” 赵尔茜抬手虚扶了一下,便对着其他人客气地招呼了声,自坐去了主位之上。 …… 而湖池凉亭里的林焕,则感觉有些无聊。 入目可见有二十几位年轻俊才,三五成群散落在湖岸这边。或吟诗作赋、或弹琴投壶、或散步闲聊。 凉亭另一边的六位男子,也聚在一块儿看另一位男子提笔作画。 林焕对那些事情提不起兴致。 江怀是一进来的时候,就被寥弘文拉了说是去帮忙。 林焕盯着湖面看着那些小鱼儿,就想找副鱼竿去钓鱼。 “别落单,入口之物也要谨慎。” 沈允看了会儿那人作画,便坐过来,脑袋偏向一侧,小小声提醒林焕。 林焕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神朝自己一侧的茶盏瞟了瞟。 他自打出了江府至此处已过去了一个时辰,连水都没有喝一口。 若是他已成为某些人特意针对的目标? 那么,那些人最不可能明目张胆杀害他。 而是会尽量用瞒天过海的手段,悄无声息的让他死于意外。 其实他觉得那些人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还挺愚蠢的。 动些手脚让他考差或者考不上岂不更有效果?非得弄死他干什么呢? “弄死了你,打击了西南士气且不说,单是能让外人看到我们的保护不力,就会对瑞王失去信心。” 沈允似乎看出了林焕的想法,用折扇挡住嘴,更小小声地分析道:“从龙最要的就是安全感。” “可说来说去你们也不是瑞王的人啊。”林焕最不解的就是这个。 沈允轻笑了起来。“谁对未来的国朝更有利我们便支持谁。” 这个都无须旗帜鲜明的表明站谁不站谁,有着同样志向的人天然就是同一阵营。 他们往往并非存心故意,但因为理念的相同,做下的事情往往就会不谋而合。看起来倒像是刻意安排了。 林焕恍然大悟,终于有了揭开迷雾的通透之感。 此前,他还一直为此极为隐秘的纠结着。 因为他从来就不想站入谁的阵营。 只是无奈何被一卷再卷,卷到他都差点儿以为自己偏离了努力的方向。尤其是在江亭煜和江亭耀这次调职之后。 他对瑞王很失望。 而听了沈允的这番话,他才明白:他们这些人在做的和想做的,只因为他们自己想做和愿做而已。 有什么结果都是自行承担。不仰赖谁,也不怨责谁,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目标而前进着。 林焕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好心情地调侃起了沈允。 “你总不会也是来相看姑娘的吧?” 沈允:“……” 他用折扇轻轻敲下林焕的胳膊,轻笑着道:“我和舒泰参加完乡试后就得入朝为官了。而官身不能是单身你总明白的吧?” 林焕怔了一下。 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 转念又明白过来:官员的家眷天然就是朝廷的质子,所以必须得有。 不过要让他现在就挑? 算了吧,他现在只是个秀才,楼船上都是千金贵体。 莫说别人会不会相中他,即便是他,也生不出半分高攀靠夫人娘家的心思。 他一向讲求有来有往。不白白收获,也不白白付出。 “再提醒你一句,可别被相成驸马。”沈允一脸坏笑。 林焕给了他一胳膊肘,起身道:“走,钓鱼去。” 可刚拿到钓竿,刚挂上饵料,就被寥弘文打断。 “安乐公主有请。” 只对着林焕一人说道。声音还挺大,引得其他年轻男子投来了复杂的视线。 沈允则笑着用折扇挡住脸。 话说文人都喜带折扇出门,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不例外。 因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遇到不想打招呼的人,便可用扇子遮脸。对方见之便懂,亦不会计较。 林焕也忽然觉得自己该带一把了。 ------------ 第九十三章:刁蛮还是刁难? 寒风吹过湖面,带动着楼船轻微摇晃。各处有护卫之流如松般矗立,顶着寒风。 二楼甲板上没有娇客,全都在一楼雕美精致的船舱之内。 林焕刚刚踏上船板,耳边就听到了船舱内传出的娇笑之声,鼻尖也闻到了微微复杂的脂粉香气。 他不想进,但公主见邀不得不进。 寥美芊出来接人。 林焕一进去,顿觉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垂下眼目,拱手团团一礼,头也不抬地跟着寥美芊的脚步,走向了正面主位。 眼角余光中,映入了一团绯红色的流丝华彩般的裙摆。 “参见安乐公主。” 林焕跟着寥美芊行礼出声。 绯红色的裙摆动了动,一道如黄莺出谷般的娇俏声传出。 “抬起头来。” 林焕皱了皱眉。 眼角见寥美芊行礼告退,他更垂了眼目三分,微微抬了抬下颌,反对道:“请公主见谅,这于理不和。” “咯咯咯,” 赵尔茜掩唇娇笑起来,声音却不柔和。“本宫让你抬起头来。” 林焕就抬了起来,视线越过了安乐公主的头顶发髻,看向其背后雕刻精美的楼板。 “你给本宫看下颌啊?无礼!”娇蛮公主又不乐意了。 林焕收回视线低垂,微收下颌揖手,“小生斗胆,不知公主唤小生前来所为何意?” 安乐公主的裙摆抖了抖,咯咯笑道:“听闻你是西南第一才子,本宫略感好奇。仔细见之也不过尔尔。” “这样吧,你且去甲板站上一柱香的时间,为本宫作出诗赋两首,本宫便放你离开。” 林焕摇头拒绝。“公主乃皇家贵体,小生不敢妄言,请公主见谅则个。小生愿站一个时辰,为公主保驾护航。” 说着就躬身后退出三步,转身出了船舱,立去了甲板一侧的船舷旁。 不敢妄议和情愿罚站,让安乐公主说不出话来。 而男子们从看到他被公主亲自召见,再看到他才进船舱没几息又出了来站在外面吹冷风,心情又变了变。 林焕倒觉得视野开阔、神清气爽。 随着楼船沿着湖池边缓缓朝前滑动,他饶有兴致地当真赏起了景来。 这可是几山环抱中的天然湖池,虽已成为权贵所有,但丝毫影响不到寒风落叶的别番意韵。 “林公子,公主请你进去。”一名侍卫打破了他的好心情。 林焕皱了皱眉,转身对着舱门,声音放高。 “男女七岁不同席。舱中皆是未出阁的千金闺秀。” “林某因召,一进尚算情理,二进就会与闺秀们名声有碍,烦劳侍卫大哥帮忙通传一声林某不敢见召。” 没见男女都要隔湖远望吗? 我这因为是被召见才不得不冒昧了一次,勉强不算唐突冒犯。 这要再进去?公主你这是要把一舱千金的闺誉都给毁了吗? 赵乐茜都不用侍卫通传就已听到,气得小脸板了板。 可这事儿还真不能由着她任性。 她索性自己提起裙摆出了舱来,站到了林焕面前。 呵退开左右,仰着张小脸,小俏鼻哼了哼。 “林焕你的胆子不小哇,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本宫没脸,还逼得本宫亲自出来和你说话,当真不怕本宫砍了你吗?” 林焕后退三步,贴向了半腰高的船舷,与安乐公主保持着距离。 “公主言重。无求故无惧。何况小生言行规矩皆在情理之中。” 你胡闹是你的事,你是公主也不能随意摆弄他人。你是公主自然也应该明白:有所求才有所畏惧的道理。 我对你没什么可求的,自然也不必怕你。只要我合理合规,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秀才已能见官不跪,哪怕你是公主呢?也不能想杀就杀。 安乐掩上红唇,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正当林焕被她笑得有些莫名之际,忽见她面色一变,伸出双手就冲着自己推来。 林焕脑中飞快转动一瞬。 “噗通!”应推落水。 “咯咯咯,”赵尔茜趴在船舷上,笑得花枝乱颤。 “林焕!” 对面一直观注着这边的沈允,情急变色。 一扔折扇,颀长的身形提气跃起,踏上折扇借力前跃。 折扇旋舞回到他的手中,他再一扔一踏一接一抛! 几个踩踏间,如鱼鹰掠湖,飞快滑过湖面,一把将水中的林焕提了起来,再一翻身上了甲板。 看得无数人轰然叫好。 看得赵尔茜双眼发直。 都疏忽了一根竹竿掷水,踩着竹竿仅晚了沈允两息跃至的舒泰。 舒泰怒不可遏,翻上甲板的双脚还未站稳,已拎起赵尔茜一把扔进了湖水之中! 沈允:“……” 林焕:“……” 不知道他现在说,是他自己故意落水的还来不来得及? 在赵尔茜推向他的那一刻,他在先避开然后反推赵尔茜下水、和自己下水避开赵尔茜顺便回府之间,选择了后者。 谁知舒泰这么毛愣啊! 可林焕不想下水救人,也不能去救,不然就真成驸马了。 他就看向了沈允。 沈允的折扇啪地一下打开,低着头围着他打转,一只手在他身上忙活,仿佛只顾着看他是否安好、忙得不行的模样。 本被呵退开的侍卫们,仿佛也被舒泰这一手也给整懵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呆若木鸡。 这可是道送命题。 赵尔茜带来的人还都被她自己留在了船舱内。 “救……救命!” 水中,赵尔茜扑腾呼救,起起伏伏。 一道纤细的青绿色身影自窗口扑出,跃入了水中,游向了赵尔茜。 一把将赵乐茜拨了个转身,一条胳膊自赵乐茜的背后伸出,越过其左肩,抓住其左腋,以最标准的救人姿势,将人给救了起来。 侍卫们这才赶紧扔绳子。 宫女嬷嬷、丫环婆子们这才大呼小叫着围拢来伸手拉人。有机灵的跑回船舱拿了毯子和大氅…… 总之,一团乱哄哄。 天寒地冻水如冰,救人的和被救的都冻得面目发青、瑟瑟发抖。 男子们在她们出水前的一刻,已全都背过了身去。 沈允扯过一条毯子裹住林焕,一手拽上舒泰,“低头!” 赶紧开溜。 溜出别院,钻进马车,沈允把卡在车厢角落的小炭炉里炭火拨亮,再找出套备用衣袍给林焕,一边催促马车夫快走。 林焕边换衣物,边叹气:“跑不掉的。” 舒泰那么大个子、那么壮实的身形、那么显眼的动作,在那么多认识他的人眼皮子跟前,跑再快也难逃被皇帝陛下追究。 还是先想想怎么善后吧? ------------ 第九十四章:闯祸 “怕个鸟蛋!” 舒泰丝毫不惧,还气愤填膺,“就兴他们皇家的人随意谋害他人,就不兴别人还手不成?她那就叫自食恶果!” 林焕和沈允同时抚额。 “想不到你个聚城长大的公子少爷,居然比我这个乡村出来的还要天真?” 林焕有些哭笑不得,穿好衣物用布帕擦拭着头发,一边再道:“别说跟皇家讲道理了。你见过低层的有能跟高阶讲通了道理的吗?” 要讲道理,江亭煜兄弟俩和舒容德等人,也不会被调的被调、降职的降职、赋闲的赋闲了。 “狗日的!”舒泰气哼哼砸了下小几,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行了,赶紧回府,让你父亲立刻带你进宫,赶在安乐公主告状前,将事情详细禀明给陛下再听凭发落。记得强调你平日里就无脑冲动爱闯祸。”沈允没好气地叮嘱舒泰。 林焕擦拭头发的手顿了顿,“我也一道去。” 他是引发事件的根由,有什么错他先担着。 “那你在进宫前把湿衣物再穿回去吧,头发届时再打湿一些儿。”沈允倒是不反对。 林焕思忖了一息后继续擦头发。 拒绝道:“不必那般刻意。虽然卖惨可能会引起陛下同情一时,但是……我就算断胳膊断腿,也赶不上安乐公主在陛下心里一根头发丝的重量。那又何苦折腾自己?” “也对。” 沈允点了点头,提起炉上小壶为几人斟上热茶,自己也端起一杯捂在手心。 又担忧地道:“可你……陛下才处治过舒伯父,舒泰的莽撞也是聚城人尽皆知,陛下的怒气很可能冲着你来。” “你想啊?最近的事情都与你有关,恐怕本已讨陛下的不喜,你再这么个领罪法……你还能有小命活着出宫吗?” 林焕笑了笑。 笑着塞给舒泰一杯茶,自己也往手心里捂了一杯。 笑着道:“正因为我处于风口浪尖,才有可能保得命在吧?” 要想平息乡试舞弊的风波,关键就在新开的乡试结果。 无论陛下是想证明乡试的确舞了弊,证明他处罚舒容德等人有理? 还是想证明朝廷很重视乡试的公平性,证明前一场并没有舞弊之事的发生,想保住朝廷的颜面? 林焕的重考成绩都至关重要。 毕竟现在可全都盯着他,会再次考出什么样的成绩来呢! “但愿如此吧。”沈允轻叹一声,将茶水饮尽。 林焕微笑着转移了话题。“那个救安乐公主的女子是哪位?” “怎么?你看上人家了啊?”舒泰瞬间丢开了自己的烦恼和火气,冲着林焕挤眉弄眼。 林焕:“……我只是没想到,千金闺秀也能那般勇敢和大胆。” “这不还是看上了吗?别不好意思承认啦!” 舒泰大巴掌拍去林焕的肩头,“哈哈哈,算你小子有眼光!那可是聚城第一绝色,齐学舟齐大人府上的嫡长千金!” 齐学舟,从三品同签书枢密院事,是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的左膀右臂,位高权重。 林焕听着这个名字总感觉有点儿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听谁提起过此人。 而沈允见他低着头沉默不语,以为他当真看上了齐大小姐,出声安慰他。 “想向齐大小姐提亲的人曾经不知凡几,连齐家的门槛都被快被踏平了去,你就别多想了。” 说着又突觉这话似乎有暗讥之意,沈允打开折扇掩饰了一下失言。 再解释道:“齐大小姐温婉端庄、才貌出众、诗棋双绝,有传言说是其日后怕是会进入宫墙,故而年方十四齐家仍未为其定亲。” 宣景帝膝下幸存至今的皇子有五位,除了太子外还有二皇子瑞王、四皇子嘉王、九皇子康王、和十五皇子信王。 按年岁看,十五岁才出宫建府不久、还未成亲的康王,正合适迎娶齐大小姐。 而有传闻说:因着齐学舟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儿,那谁能娶到齐大小姐,谁就有可能才真正的继位之人。 “据我看来,就是因为齐大小姐有可能被某位王爷、或者某几位王爷给相中了,齐家才不敢自作主张为齐大小姐定亲。呵,都是算计。”沈允最后补充了一句。 林焕抬眼看向沈允,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真相。 “莫非你也相中了齐大小姐?” 沈允一抬手,折扇敲去了林焕的肩膀之上。“又胡说什么?我家之前就准备向江府提亲来着,谁知江伯父又突然被调离了聚城。” 林焕扶住了自己的下巴,有些愕然地脱口而出:“你和江大小姐江芙?” 江芙长得…… 林焕为了避嫌也没具体地看过,只知道那也是个和江怀一般的小胖姑娘,圆圆润润、可可爱爱的。 和沈允站在一块儿? 像两首完全不搭调的曲儿。 “你这么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干什么?” 沈允轻轻白他一眼,面色有些惆怅着道:“联姻而已。” 世家门阀、贵胄子女,谁的婚事又能由得了自己心意来了? 全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互为联姻、互为支撑与有力。 当然男子的自由度要相对高些。 若是实在不喜,只要合适,大不了娶回来摆着,再由着自己的喜欢开房纳妾便是。 “可就江芙那样的也撑不起你沈家门庭吧?” 林焕还是感觉深深的不可思议。 在他的印象中,江怀好吃,江芙则更加好吃。似乎除了吃以外的事情,江芙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长房长媳,那可是撑起门户的所在,这个林焕还是懂的。 “谁也不是天生就懂。” 沈允轻笑出声,“为什么会在女子十二至十四岁就订亲?订了亲就会有针对性的学习和调教。我母亲看中江大夫人的规矩和教养,相信由其调教出的江芙不会太差。” 这复杂的哟,林焕只觉得自己脑壳儿疼。 他总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刘承翰的夫人尤氏,那么不辞辛苦地一趟趟往他家跑,努力传授他母亲各种规矩和礼仪那些了。 “还是农村夫妻简单纯粹一些。”林焕感慨。 村民们没有纳妾的资格,一夫一妻老老实实相守渡日,共同孝敬长辈、抚养儿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贫穷但相扶相携,没有那么多的鸡飞狗跳。 “夫人外交何其重要?” 沈允趁机给林焕灌输起了家宅中前后院之事,以及官场升迁中的不传之秘。 不知不觉就进了城,到了舒府。 听完他们三人简单的讲述,舒容德冷汗都下来了,带上林焕和舒泰就急急赶往了宫城。 ------------ 第九十五章:我想反了你信吗? 宫墙巍峨而森寒,长长的宫道中幽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在经过通传、得到陛下的允准、经过搜检之后,林焕首次进入皇宫、见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陛下当真已老迈了啊,眼神都已混浊,精力也已明显不济。 林焕在参见过陛下之后,偷偷觑了其一眼,就作如是想着。 不过陛下却在听完他们的讲述后,猛地坐起了身子。 声音倒还算洪亮。 “舒爱卿你在说什么?你的嫡长子舒泰把朕的宝贝安乐给扔进寒湖里去了?!”宣景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才降了你的职,你这就让你的儿子报复朕了是不是?!” “微臣不敢!” 跪在地上的舒容德,一拉跪得跟个桩子似的舒泰,忙不迭再次请罪告饶。 “微臣的愚儿出了名的莽撞,是微臣教导不严之过。求恳陛下看在微臣为国朝尽心、为陛下尽忠的情份儿上,宽恕犬子一回。” “宽恕?” 老皇帝气得一边的后槽牙都快斜了出来。 “舒容德你是怎么有脸把这话说出口的?皇家尊严就是让你如此儿戏的?来人!把这父子俩给朕拖出去!要是安乐有任何好歹,再让这俩提头来见!” “陛下!” 林焕见势不妙,忍不住高喊出声。“国朝社稷、朝臣肝胆。皇家威严高不可攀,陛下英明神武智聪谋断。您怎能因公主喜怒而轻一部之尚书性命?” 陛下您可别老糊涂了。论对国朝社稷之功,安乐公主远比不上舒容德这个礼部尚书。 何况完全是公主胡闹在先? 就算舒泰莽撞,公主性命也已无恙,顶多是受了惊吓可能再会生场风寒,打舒泰一顿板子也就是了,怎么能要了他们父子俩的性命? 这要让文武百官得知,岂不心寒? “陛下可还记得晏子劝马之典故?”林焕不怕死地又补上了这句。 唐太宗的爱马暴毙,其大怒要斩杀养马的宫人。长孙皇后便给太宗皇帝讲述过这个典故,太宗皇帝因此饶恕了宫人。这也是太宗皇帝善于纳谏的美谈之一。 而唐后,又有哪代帝王不想效仿唐太宗、甚至还想超越呢? 宣景帝的面色垮了下来。 他终于认真看向了林焕。“你,林焕!朕是未见你人、早闻你名啊,你好大的胆子!” 说着从龙案后走出,大几步走到林焕面前,瞪着他,“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秀才!” 再一指舒容德,再盯着林焕道:“你以为倚仗着他就敢跟朕如此说话?还敢把朕的女儿当成马匹?!” 说完一直身,双手叉腰,大声下令:“来人,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给朕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永久剥除功名!”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如此轻率啊!” 舒容德被骇了一大跳,膝行抱住陛下的一条龙腿,瞬间哭出来大声哀求。 舒泰一梗脖子就要站起来。 林焕其实听着皇帝前面斥责的话已在强忍,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无可忍。 他一把按住舒泰的肩膀,自己先站了起来。 “陛下,万物皆同理,哪怕不同形。小生并无贱踏公主之心,只是体察您与唐太宗出于爱心之一致而,您又何必非要牵强附会?” “陛下,就凭您一句只是个秀才,倘若传扬出去,让天下读书人如何理解您的渴才重才之心?!” 林焕说着长吸一口气,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再道:“陛下,公主再尊贵,吾等也是陛下您之臣之民。您之爱心、之气度,向来不是以臣民为之最吗?您是圣帝明君啊陛下!” 言毕,重新跪下,嗑头伏首。 舒容德立刻跟上:“陛下,冷静、冷静,公主声誉与性命完好无损,您千万不可因一时之怒,毁了千古英明啊陛下!” 老皇帝却一意孤行,抬脚还想要蹬开舒容德。 林焕眼疾手快,抓起老皇帝的袍角盖在了舒容德的头上。“陛下,龙袍庇身,舒尚书命不该绝。” 给老皇帝气笑了。 他一把扯回袍摆,却也是无法再斩杀舒容德。“把这两个大逆不道的小子拖出午门!” 舒容德瞬间如老了几十岁,老泪纵横,却为了身后一族人性命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林焕和舒泰被押了出去。 押到殿门外,林焕回头看向这代表天下至尊的地方,看了眼那代表权力和富贵巅峰的人,笑了笑。 “乡试之前杀考生,您是真的不怕重开的乡试再生波澜吗?”说完就被推着朝长长的玉石阶前去。 “慢着!” 老皇帝被点醒,心下悚然一惊,摆手阻止了禁卫军。 现在就杀了林焕,那重开的乡试就没有意义。 乡试重开不仅是安抚学子们的情绪,更是为了要证明此前的乡试并没有舞弊。 都在盯着林焕、盯着西南考生们呢! 这个时候为了个冒犯皇家之罪就杀林焕、杀考生?会激起民众对皇家更多的不满情绪。 “打林焕二十大板,撵出去!”老皇帝几番思量之下,改变了主意。“舒容德降为工部右侍郎,舒泰流放海南!” 轻飘飘一句话,决定着他人的生死与前途。 林焕的心底难过又愤怒。 可他也知道再多说无益,毕竟舒泰确实有谋害公主之嫌、伤害公主之实。于朝律、于皇家颜面,舒泰都难以全身而退。 林焕结结实实挨了二十大板。 汗如雨下,剧痛难忍。他一声不吭,最后被闻讯赶来的齐学舟安排人送出了宫。 江怀又被吓了一大跳,吓出了兔子眼,红红的。 他正在帮寥弘文安排诗会所用的物什,就听说林焕和舒泰出了事。赶回来又进不了宫,只能跑去找了江亭耀。 江亭耀就领着他来宫门外,和沈允一起等人。 等到了不幸中的万幸。 “舒泰,沉住气,等我把你救回来!”林焕对舒泰说了一句。 舒泰哈哈大笑。“你不用内疚,若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干。痛快啊!” 给舒容德气得抬脚想踹他,又舍不得。转脸叮嘱林焕:“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你得全力考出好成绩。” 考不过第六名?此前乡试舞弊之事恐怕会被坐实。舒容德及那些主考官们的结局难以预料。 ------------ 第九十六章:很深的问题 “你……很疼吧?” 江怀为林焕上药。看着那些绽开的皮肉,想说林焕太冲动了又说不出口。 林焕趴在床榻上写字。 还有十日下场,他要再熟悉一下自己悄悄练就的另一种字体。 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今江家的势力遭遇打击,舒容德也被一降再降,重开的乡试由谁主持到现在还没有公布。 想要避开有可能存在的麻烦,他就得先换字迹。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不过也会记得拉住舒泰。” 林焕没什么可后悔的。 就是屁股一疼,字给写歪了,看着有点儿烦。 “如果要我听安乐的话再次进舱?那之后想要对付我的就不仅仅只有太子了。” 损了一舱千金们的闺誉,别人只知是安乐胡闹,不敢记恨安乐,但绝对敢把怒气全冲着他林焕来。 他凭什么要背这个锅? 江怀听着也来了气,手下的力道又重了些。 “你们劝得对,那寥弘文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到别院时问过寥弘文还有谁参加,寥弘文根本就没有提起安乐公主。否则他们会转头就走。 因为安乐公主也是嫡出,与太子乃一母同胞! 而之后与安乐公主之间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个林焕怎么都避不开的局。 唯一能破解的就是江怀。 如果江怀当时在林焕身边,铁定会跟着被安乐召见的林焕一起去。 江怀才不怕。 所以一进别院,寥弘文才将他江怀调开! 江怀想起自己匆忙跑离别院时,寥弘文还在背后假惺惺地追着喊。 “子宁老弟,为兄的真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啊。” 江怀胃里一阵不舒服。 “嗳我可不是寥弘文,你轻着点儿!”林焕疼得写不成字了都。 “写什么写?好好养伤!”江怀反而瞪他。 林焕:“……” 忍着疼痛继续写。 十日转瞬过,上好的金创药让伤口好了一大半。 乡试重开,仍在贡院,一百二十名考官,主考官是正二品、位同宰执的参政知事孟承德。 这次林焕依旧被提了座号,依旧在正中考舍区、正对主考官的第一间考舍。 林焕的屁股无法久坐,比上一次的乡试要难受不少。 反倒刺激得他发挥更加出色。 九天六夜后,他又趴下重新养伤。 为人温和的江亭耀来看他。 “你要考春闱,我父亲以及我兄长教授你的那些,恐会有所不足。” “实不相瞒,我与齐学舟暗中交好。他是两榜进士,愿意悄悄教你,不沾师徒之名。” 这算是泄了大秘密了。 为着林焕的前景计,江亭耀有提前跟齐学舟商量了一下。 林焕自是感激不尽。 伤一好得差不多,就和江怀一起,悄悄住进了齐府。 齐学舟三十三岁左右,留着两撇八字胡,通身儒雅至极。 林焕见到人后,先行拜谢。 “晚生感谢大人府上千金的救助之德。” 齐大小姐勇敢地跳水救了安乐公主,林焕和舒泰才罪不致死。 “晚生也深深感激大人您的教授之恩。” 在这种人人都恨不能躲着江家人走的时刻。 “呵呵呵,” 齐学舟儒雅地微笑,抬了抬手,“称呼我为先生吧。该谢的江亭耀已经代你谢过。” “你真要谢,等你考上进士之后吧。” 林焕深躬身,再不多言。“谨遵先生教诲。” 齐学舟点点头,看向江怀。 “子宁,江府第三代儿郎中你乃最长,为前途计,你也须得收心好好学习你可知晓?” 江怀一吸小胖肚,学着林焕的样子,深躬身领命。 “多谢先生提点之恩。” 小胖脸上从所未有的严肃正经。 齐学舟再次轻轻颔首,示意二人直身。 微微叹息一声,“不瞒你们说,国朝已隐现倾覆之象,世家大族们几乎都加快了敛财的速度。” “你们可知原因所在?为何他们不是先设法救国?” 这就是考试了。 还考得很深入。 林焕为初次见面,齐学舟的话题就敢如此大胆而稍稍啧舌。 他沉吟了一会儿后,出声回答。 “考试中若逢此题,学生会从三个方面进行解答。” “一是国朝类人,只是偶感风寒,世家大族中人才辈出,定能成国朝梁柱,必不使其倾覆矣。” “二是世家敛财也是在为培养人才做准备,在催化人才的成长,以期能早日报效朝廷。” “三就是陛下已在广揽人才,令民心有所追求和看到了崛起的希望。” “三者皆为救国之策尔。” 齐学舟的眼皮耷拉下去,轻轻端起茶盏,徐徐吹着浮沫。 屋里只闻炭火发出的噼啪声响。 江怀上前一步,该他回答了。 他没有当此时是考试,只当作长辈在考校自己的想法。 直言不讳道:“陛下昏馈,猜忌心过重,其才是导致国朝难救的弊根所在。” “而大厦将倾,贪腐之风难以扼制,也正是世家大族们大肆敛财的最佳时机。” “毕竟国倒了他们又不会亡,有了钱财就不愁东山再起。” “而要他们现在就救国?那是要出大力气、花大价钱、得罪大人物更会令陛下不喜的。” “就像耗尽心力去救一个病入膏肓之人,还得不偿失,谁会肯?” 齐学舟笑着看向了江怀,笑着道:“果然后生可畏啊。” 他敢问,这小胖子还真的敢说啊。 不过能有这眼界,可以了! 转头,齐学舟面上的笑意敛去,问林焕:“是不是在你的思想里,只有考试这一个选项?” “你所学所习所想,全都在奔着这一个方向前进是吗?” 林焕低下头,想说不是。 可他始终记得恩师那句:远之存心、近之存念。 对于近处的目标,他就是要尽一切努力考上进士,进入官场。 所以他统统将所有的问题,都当作考试中的考题来对待。 而存于心的、属于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和远期要实现的目标,他不会说出来。 没有意义,哪怕让齐学舟给误会了。 齐学舟放下了茶盏,双手撑在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 语重心长道:“你可以试着像江怀一般敞开与老夫交流。” “老夫有听亭耀说过,你这一路走来格外艰辛,老夫也能看得出你十分谨慎。” “可是孩子,如果此次乡试你落了榜,就得再等三年;如果下个三年你春闱又落了榜?就还得再等三年。” “在这三年又三年中,你执着的考学精神会变成你的主念。” “老夫会担心长久下去你会迷失掉心之所存。” 很多文人皆是如此。 在如何迎合更好的考试答案的时候,渐渐地忘记了真正想回答的。 其实考试也是对心性和意志力的一种磨砺。 当你一次次在理想和现实之中,向现实做了妥协之后,会慢慢将这种妥协变为习惯。 所以,那么多怀抱报效国朝、壮志凌云的人进入官场后,轻易就能被墨色给浸透了呢? 早就被磨砺了啊! 齐学舟之所以一见面,就冒大不韪提出了这样深刻的问题,就是想看看林焕和江怀的心性如何。 “抱歉,是学生思虑过重了。” 林焕受教,再次深揖。 心下忽然像放下了一块巨石。 ------------ 第九十七章:不同路但同心 “学生若是与先生您倾心而论,那便是:任谁做帝王,都需要金钱和人才的支持。” “大荣疲病久矣,当今陛下不仅无法大彻大悟重头再来,反而一意蒙昧着更加轻视武人。” “在世家权贵们的认为中:无救矣。不若先存保和加剧充实自身,以期将来更有条件和筹码。” 齐学舟缓缓露出一丝笑意,眼神中掠过一抹赞赏之意。 “孺子可教,很好。说得也极有深意,你能看清这些殊为不易。” “难怪亭耀一力向老夫举荐你。那么,依你之见,我大荣尚有救否?” 这样的问题,把江怀都吓了一跳。 他的眼珠子,在齐学舟和林焕之间来回骨碌了两圈儿,闭上嘴,双脚朝侧后蹭。 感觉没自己什么事了。 林焕的眼角余光看见,嘴角微微抽了抽。 以为他是要躲懒或者是害怕。林焕侧前两步挡住他。 “先生,忧国忧民者不知凡几。随着等级的下降,越往下的人,越希望国泰民安,并愿意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想要扭转帝王及上等阶层人的观念?这不可能。” “垂死病中惊坐起,吾辈还有同蒿人。让科举做到真正的公平,让更多的贫寒学子参与进来,打破世家的垄断。” 后面这句话,林焕将了齐学舟一军。 朝廷里并不是只有贪官,还有像江亭煜、舒容德、齐学舟这样的好官。 但好官数量极少,还得战战兢兢在保存住自身的前提下,为国朝尽心。 想要打破垄断格局,就得有新的、不一样的力量加入进来。 从哪加?科举。 但是科举也在被垄断中,这些好官就得尽可能让科举更加公平。 齐先生,你,做得到吗? 齐学舟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容却尽显苍凉。 “小子,原来你看似性情稳定,实则内心竟藏着如许尖锐啊?” “你自己想想,为了护你一人科举,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他日你进朝堂,你想孤军奋战吗?那又能走得了多远?” “老夫不怕为国尽忠,但怕护你之人的心血白废。” 林焕怔愣一瞬后再次深揖到地,没有再说话。 他不会一拍胸脯盲目的去保证什么,也不会指天划地宣誓自己的理想和目标。 他会做,做给呵护他这棵独苗苗的人看,也会做给想砍掉这棵独苗苗的人看。 “咱们今日先学朝律吧,会试必考的类别。” 齐学舟看了他一眼,面容转缓,也转移了话题。 朝律,不仅仅考的是背诵功底,更考的是理解能力。 林焕拉了江怀一把,一起学习。 学至日上中天,雅清的书房门被敲响,齐大小姐携着下人送来了饭菜。 齐学舟一见女儿,便将手中的书本一扔,快速清理起了桌面,面色有点儿讪讪。 看得林焕好奇。 就见齐大小姐嗔了其父一眼,樱唇也嗔怪道:“父亲总是这般废寝忘食如何是好?书就在那里又跑不了。” 齐学舟挠了挠眉毛。 眼神飘忽间,看到林焕和江怀。 轻咳两声介绍三人彼此认识。 “这是老夫的嫡长女齐桐,那个……掌家理事学得不错。” 林焕微微笑着,跟齐桐见礼。 “见过齐姑娘,那日多谢你勇义出头。这几月还在府上叨扰,添增了齐先生的疲累,小生过意不去。” 齐桐眨着长睫,如清泉般的声音响起。 “林公子不必挂怀,我父体质欠佳却又常常疏忽。若是仅这几月,倒也不打紧。” 林焕没法接这话。 他不敢保证会试一定能考上。若是考不上只怕就得打扰齐先生三年。 略有些拘谨,感觉这姑娘美是美矣,也果见气质端庄沉稳,内里却分明是个有主意的。 不好对付…… 江怀倒是大大咧咧直言不讳。 “齐姑娘,你就说要如何照顾好你父亲也便是了,我和林焕会多注意着些。” 齐桐也没客气。 趁着下人们摆饭之际,便跟江怀絮叨开了。 “我父有消渴症在身,眼神儿不太好,看书已是费力,不可久看。” “要多喝水,不许饮茶。每顿饭食前要喝药汤,一不盯着他?他就做不到。” “……” 林林种种,竟达数十条之多,听得江怀目瞪口呆,深觉自己冒失托大了。 求救似的看向林焕。 见林焕微微点头,江怀这才放心跟齐桐拍起了胸脯。 齐学舟却是如坐针毡。 一口喝完药汤就催促女儿快走。 “跟这俩臭小子说得着嘛。” 齐桐浅浅微笑,款款行礼,“如此,拜托二位公子了。” 林焕认真还礼。“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都希望家中长辈能活得长长久久。 齐桐深深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告退离开。 这一眼,却让林焕感觉有些浑身不自在。 他每每想要看谁的下场不太好时,就会深深地看对方一眼…… 齐学舟的视线在他俩身上扫了一圈儿后,又收了回来。 “来吧,先吃饭。”招呼林焕和江怀。 席间,林焕一丝不苟地盯着齐学舟。 “先生,肥肉不可食;先生,汤水不能喝;先生,这青菜您多吃些;先生,米饭少食……” 齐学舟一脸的生无可恋。 “如此活法又有何意趣可言?” 林焕认真脸:“存在并非只在存在本身,您当为亲人计。” 别觉得生命和身体都是自己的,想怎样就怎样啊。 失去至亲的痛苦,谁懂啊? “是老夫任性了。”齐学舟诚恳认错。 本以为有这俩小子在场,不用再被女儿或夫人盯着,可以任性地敞开吃一回。 林焕的话点醒了他。 “嗯,先生知错要改。”林焕毫不客气。 齐学舟:“……” 这是报复吧?是吧是吧? …… 而另一边,东宫太子府内。 太子在细细地品尝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喝着西域贡献出的葡萄美酒。 “都安排好了吧?孤可不想功亏一篑。” 一口佳酿入喉,想起江家与舒家等人的下场,太子只觉浑身畅快轻松。 “是,请殿下放心。”幕僚弯腰回答。 十位副主考中有三位是他们阵营的人,还有两位中立派、两位保皇党,两位尚没摸清根脚。 主考官孟承德是保皇党。不过他一人说了不算,还得看副主考们的意见。 而林焕的字迹,该熟悉的都已熟悉了。 虽然考卷会被誊抄后才送到阅卷官们的手上,直到评出名次后,主考官们才会揭开姓名弥封。 但誊抄官中也有他们的人,包括收卷的。 将林焕的卷子收给自己人誊抄,只要在考卷上特定的某处,做个小小的标记,林焕就不可能上榜! ------------ 第九十八章:解元郎! 腊月初一,大雪不期而至。 贡院外,挤满了看榜的人群。 即便是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也没有人舍得离开一步。 “好冷!” 斜对贡院的一座酒楼二层包间内,江怀搓着手,在窗前来回踱步。 一边抱怨,一边又舍不得关上窗户,就这样吹着寒风焦急着。 齐桐果然是个会掌家理事的。 乡试重开前的一日,她就提前包下了这间厢房,才让林焕和江怀不至于挨挤受冻。 奈何江怀自己坐不住。 只有林焕考上榜,且考上比第六名更优秀的成绩,才能证明上次乡试并没有舞弊,证明陛下惩处错了。 “如果你考好了,我父亲能回来的吧?” 江怀问向稳稳坐在桌边饮茶的林焕。 林焕垂下了眼目。 良久后才轻轻出声:“陛下金口玉言。” 有错的只会是别人,怎么会是皇帝陛下?! 左不过会让那些暂时赋闲在家官员们回归朝廷。 而已经被处治过了的江亭煜和舒容德等人,即便是证明了他们纯属被冤,顶多暗中补偿一下。 比如随便找个由头,赏赐些财帛之物也便罢了。 反正懂的都懂。 “那你如此刻苦想要考得更好又有什么意义?”江怀气愤不解。 谁稀罕那些财帛?! 林焕拿起茶壶,慢慢给自己再斟了一杯。 徐徐说道:“能保住不少官员的身家性命。” 没舞弊了,自然就不会一杀杀一片了。 这一个多月来,在府中瑟瑟等死的那些官员们,之后会感激谁呢? 只要不是太子就行。 而陷害过林焕的那些人,就可以好好地去死上一死了。 江怀坐回椅中,沮丧地趴在桌上。 那些人怎么样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想自己的父亲能回家啊! 这时,门外的走廊过道上,传来道谄媚的声音。 “包大才子,此次解元郎定非您莫属,届时您可别忘了请同窗们一顿好酒啊?” “区区一个举人尔。” 另一道有些倨傲的声音,在表达了对那个解元郎位置的稳拿把掐、又有些蔑视的态度后,音调一转。 “瞧把你馋的,我几时少了你们的好酒?” “是是是,包大才子出手最是阔绰,小弟提前给大才子道恭喜了。”又一道恭贺的声音。 然后好些个纷纷提前恭喜的声音成片。 “包阳胜。” 江怀伸长脖子跟林焕小声耳语。 林焕点了点头,起身去将包厢的房门掩紧。 林焕有西南第一才子的美誉,那南方、聚城等地也有各自的第一大才子。 包阳胜就是国子监第一大才子。其的诗作与文章在聚城内较为盛行。 在上次乡试中,包阳胜就是头名解元郎。 “他的文采华丽,歌舞升平中歌功颂德,倒是与我此前的文风有些类似。” 江怀见林焕将房门关紧,放松了几分,笑着调侃自己的曾经。 林焕正要说什么,就听窗外一片喧哗。 榜单出来了!! 江怀猛地起身,不管带翻的椅子,扑到窗前努力朝外张望。 有护卫在榜前守着。 “我中了!” “呀,我也中了!” “……” 一片片哀嚎惨叹声中,一道道欢呼雀跃的兴奋叫喊。 “中了!公子中了!” 江怀只觉自己的脖子都快抻断了的时候,护卫也是一路兴奋地高喊着跑到了窗下。 “中了第几名你倒是说啊!” 江怀恨不能下去踹丫两脚。 “头、头名,解元郎!!” 护卫扯起嗓子,声竭力嘶。 林焕瞬间感觉整座酒楼都安静了下来。 “哇哈哈哈!” 江怀乐疯了! 他蹦回来就抱住林焕,又笑又跳又流泪。 “我中啦,焕哥儿你听到了没?我中了,中了解元郎!” 包厢门被敲响。 显然有人想要见见新晋解元郎的气度风光。 邦邦邦的敲门声将江怀的理智拉回,他手忙脚乱去拖筐。 今日他们有提前预备了一筐铜钱。 哪怕只是上榜,那也是荣耀,也要发发铜钱与君同乐。 “哎只有一筐不够啊!” 江怀拖了一下又发愁,跑回窗边想让护卫再去银号换铜钱。 却又听护卫跳着脚在大喊。 “公子,是林公子中了!……” “哎呀我知道!” 江怀不耐烦。 自己都中解元郎了,那林焕还能没上榜? 这个还需要特意来说? 哦,一筐铜钱就更不够了。 江怀打断了护卫的话。“赶紧去换铜钱!” “是!” 护卫应了声就要跑。 跑出两步又跑回来,大喊道:“公子第八十七名,是林公子中了解元郎!!” 江怀:“……” “咳咳咳!” 顿在那里张大的嘴猛地被灌进一口寒风,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护卫没感觉什么不对,欢蹦乱跳着抓紧时间跑远了去换铜钱。 江怀咳出了眼泪。 林焕默默地走过来,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背上。 迎来江怀无比幽怨的一眼。 …… 太子掀翻了桌子,砸破了金贵的琉璃酒盏,摔碎了难能可贵的葡萄美酒…… 揪住幕僚的衣领,无比的气急败坏。 “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为什么会这样?” “你知不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 吼着骂着,太子松开手,失落地跌坐在地,喃喃自语。 “我们完了,全完了……” 幕僚也一脸沮丧。 什么都安排好了,可为什么属于林焕字迹的考卷,明明已经被淘汰,而根本不是林焕字迹的考卷却荣获了头名?! 是林焕早有准备了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个乡下小子这么难对付啊? 杀、杀不掉;阴、阴不掉;什么做的?! …… 而不管太子这边有多懊恼,江府里收到了很多的礼物,堆都堆不下。 有明着送来的,比如陛下的赏赐。 有暗着送来的,比如那些重回朝堂了的官员们。 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些原本是太子阵营的人送来的。 也尤其是这些人最为感激。 因为心里都清楚:被牵连的一百名考官里,和江家同一阵营的几乎没有。 如果江家这次要破釜沉舟,就能以最小的代价、除去最多的对手。 能狠狠地报复他们,包括他们的满门。 而为了回报江家,当初陷害了林焕的那些人,被他们反手处以了极刑! ------------ 第九十九章:鹿鸣宴 上榜了九百一十六名! 占总上榜数量的三成有余! 比上一场的乡试更多出了二百零七名!! 如一记最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所有非议人的脸上! 聚城内但凡有西南考生的地方,皆欢乐如海洋。 林焕参加了“鹿鸣宴”。 鹿鸣宴是对新科举子的祝贺,也是一种励志的仪式,鼓励举人们在未来的仕途上继续努力。 由京兆府尹万鹏材主持。宴请的人除了新科举人外,还有正副主考官、内外帘官、学政提调、监试同考、以及持事各官员等等。 宽大的场地古色古香。朱门红墙,庭院里青石铺路,古树参天。大厅内雕梁画栋,桌椅分左右整齐排列,。处处张灯结彩,彩绸飘舞,洋溢着喜庆欢乐的氛围,尽显庄重与典雅。 重开的乡试,录取名额有所增加,为两千六百三十一名。 “解元郎先请!” 林焕身着深紫色长袍,丝绸质地,光泽流溢。领口袖口镶着精美的滚边,绣着祥瑞图案。 腰间系宽腰带,佩美玉,束出挺拔身姿。 头戴黑色方巾,嵌明珠,显端庄。脚蹬黑靴,鹿皮质地,简约干练,尽显科举佼佼者的非凡气度。 他当先而行,率领着两千六百三十名的新科举人,步入宴会大厅。 待新科举人们在中间宽敞的过道中排列整齐后,为首的林焕,带领大家朝上座的主考官们见礼。 然后,依旧是他起头,带领着举人们,吟唱着“鹿鸣”之诗,表演起了魁星之舞。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两千多人高声吟诵,摆舞着宽袖、踢踏着脚步,场面极其宏大与震撼。 至吟唱表演完毕,宴厅内的气氛也活跃起来,每位举子都激动难抑。 俱都身着朝服的、高座上的官员们齐齐走出,排列在高台外侧,而后转身,由主考官孟承德带领着,朝北面行感谢圣恩之礼。 随后,在鼓乐声中,林焕带领着举人们,由引荐人介绍着,一一谒见高台上的官员们,随后分左右落座。 舞乐声起,珍馐美味如流水般一阶儿端上,大家一起饮酒、作诗、唱歌、跳舞,主宾尽欢。 林焕和举人们一样受到了鼓舞和激励。 他也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努力奋进的意义。 次日,他和江怀提着谢师礼,悄悄地感谢了齐学舟。 三人相谈甚欢。 而接下来的几日,林焕的苦恼就来了。 与西南考生们一起大醉了三场后,还没完没了…… 喝得他头痛欲裂、欲仙欲死。 最后无奈只能躲了起来,和江怀跑去了江家温泉别院里泡着。 “感觉我都快成你的跟班了。” 江怀舒展开四肢,舒服地呻吟过后,就是一通子抱怨。 “大部分的酒几乎都我替你喝了,你怎么不把解元郎的风光分我一半?” 林焕闭上眼睛,身体朝温泉水中滑了滑,只露个脑袋在外面。 直接转移了话题。 “还需要一次契机。” 齐学舟有跟他俩说过:因为江亭煜才刚被调到外地,至少三年内不可能调得回来。 而要想三年后就调回来? 不仅需要江亭煜在任上做出重大的成绩,还需要一些推动的力量。 这令林焕改变了主意。 他原打算明年三月就下场春闱,但齐学舟认为太着急了,学识必须得再稳固一些才行。 何况目前已经把太子逼得太狠,为防狗急跳墙,可以先适当放缓。 林焕也感觉自己的弦一直绷得太紧。 那就再等三年,调整一下状态。 当然这三年里他也不能闲着,他还需要一次契机,能让江亭煜三年后顺利回来。还有舒泰。 “你终于学会主动出击了啊?”江怀揶揄他。 每次都是被动防守,以不变应万变,这回怎么就懂得变通了? 林焕笑笑。“我才不会主动制造麻烦。” 他又不是得了失心疯,还嫌太平日子少了不成? “那你的打算是?”江怀好奇地侧身问他。 林焕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迷蒙升腾的水雾之气,微笑着反问:“年后我们要去哪里入学?” 既然不参加明年的春闱了,那就得正正经经入学。 毕竟他俩跟着齐学舟学习是暗地里的事情,而师承、学习资历那些相当重要。 一个县学、府学、国子监等正经培养入仕学子的学院出身,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学、族学等出身的学子,在考试中被受到的衡量轻重也会大大的不同。 “国子监!”江怀扑腾着水花,来了兴致。 单独跟着先生学习,那一举一动都随时被盯着,让他想淘气一下下都不可能。 学府就不一样了。人多还热闹。 “你还是想想你的加冠之礼吧。”林焕提醒他。 林焕的生辰是腊月十九,江怀的则是腊月十一。 林焕今岁满十四,江怀则是满十六。 “无所谓,我爹已经帮我提前过过了。”江怀咕哝了一句。 女子的及笄礼主要由母亲操持,男子的加冠礼则是由父亲主办。 他爹回不来,他又去不了,那就这么滴吧,反正林焕的也不过。 “行。”林焕点头同意。 于是江怀回去后也拒绝了母亲想大办的主意,让自己的加冠礼就这么给滑了过去。 …… 宣景历十六年。 三月的春风拂遍大地,令冰雪消融,鸟雀欢唱,地面和枝头也露出了点点的绿意,见之心脾舒畅。 国朝最高学府,国子监大门敞开。 门前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学子们在核实过登记信息后,三五成群打着招呼,向内走去。 林焕和江怀在经过一系列的入学流程后,抱着领到的书籍去往分配的宿院。 学子们是真的有点儿多,宿院前宽敞的走道上也川流不息。 林焕正数着宿院门墙边的号牌,左肩一不留神就被人撞了一下。 “师弟没事吧?抱歉。” 一个长相俊美略显阴柔的年轻男子,拱着手冲林焕道歉。 言下似有未尽意。 林焕状似完全不懂,他回拱了拱手,“无碍。” 便与对方擦肩而过。 男子站在原地一息后,才继续前行。 江怀不时回头看着那人的背影。 被林焕拉了一下后,才小小声问道:“是国子监第一才子包阳胜?” 他俩虽然不认识包阳胜其人,但其的声音沙哑破裂,像是被撕破了一般,极有辩识度。 林焕轻轻点了点头。 江怀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我敢用脑袋赌:他刚才撞你那下就是故意的!” ------------ 第一百章:国子监 包阳胜的确就是故意的。 在昨日,他在家与父亲大吵了一架。 他的父亲是从六品工部员外郎,只懂得钻研恪物那些。 在包阳胜看来,就是没有出息不知进取之人。 也因此,包阳胜就想凭借自己的聪慧与学识,进入官场高升仕途。 可他生下来就十分俊秀,每每听人夸赞这个孩子真美他就火冒三丈。 尤其是越长越有些偏阴柔的时候,加上稍微尖利点儿的嗓音,就更是使他倍受嘲笑。 为此,在变声期时,他拼命用力嘶喊,直到将嗓子彻底喊哑。 所幸他学业有成,恩荫进入国子监后,迅速就凭借过人的诗才而获得了国子监第一才子的美誉。 可他的理想是做到聚城第一才子、国朝第一才子,再以两榜进士状元郎的姿态迈进朝堂。 他爹却说他在做梦! 他不服气,却被事实打脸。 头次乡试他中了第七十三名。 重开乡试,他,落榜了! 国子监第一才子落榜了! “我不回国子监了,请父亲帮我另聘明师!” 包阳胜感觉没脸见人,更没脸再回国子监读书。 可他父亲只一心在拼接着木头,拼得专心致志。 直到他再高声提醒了一遍,并拿走了其中的一块木头,他父亲才茫然地抬头回答他。 “什么?” 包阳胜:“……” 他压制住即将暴走的情绪,再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包章依旧茫然。“咱家虽不缺钱财,但为父的只是个从六品小官儿,能求到哪位名师的府上?” 包阳胜:“凭我聪慧过人,凭我学识上进,不行吗?” 包父:“哦,行是行。那等为父的过几日找人问问,你先去国子监继续读书。” 完全是不在意的状态。 包阳胜气极。 又是这样,还是这样,不管他成功还是失败,父亲永远都是这样不在意的态度。 包阳胜砸了父亲好不容易快拼接成型的模具,并用双脚狠狠地跺烂。 “有你没你都一样,你个废物!”他脱口而出,愤愤摔门离去。 背后传来他父亲依旧不在意的声音。 “这孩子,没有我哪来你的锦衣玉食呢?唉,害得我又要重拼了。” 包阳胜:“……” 他冲回自己的院子,抓出笼子里的兔子,狠狠地踩踩踩! 在兔子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中,他终于得到了释放。 收回脚,扫了一眼那些瑟瑟发抖的下人仆从,整了整玉色的长衫衣领,踏出一个个带血的脚印,回屋去了。 次日,为了不两头落空,他只得硬着头皮到国子监报到。 谁知又在出了宿院后看到了林焕! 现在满聚城的读书之人,还有不认识这个林焕的吗?! 看一个个经过林焕时,都冲其热情洋溢打招呼的样子,包阳胜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过去就撞了林焕一下,然后不在意地道歉。 想让对方认识自己,认识到这国子监是他包阳胜的地盘。 可谁知林焕居然不接他的茬,气死他了! 而林焕那边对他的感觉自然也不会太好。 “他撞了我,也道了歉,难道我就要揪着他的衣领大打出手吗?” “我们是学子,有的是机会在学识上较量。不用主动不讲理的把柄给别人。”林焕安抚着江怀。 江怀耸耸肩,提醒林焕。 “看样子你这解元郎的风头,压过了那位大才子,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从来都是你争我夺、奋勇争先。 林焕点点头表示知道,在进了宿院后,就开始了又一轮的清理收拾。 开学仪式上,国子监祭酒陈蕴楷在发表了一番激励言辞后,点名表扬了林焕。 “我们国子监说来是国朝最高学府,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在三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出过、更没有进入一位解元郎,五十年没有出过状元郎!” “说出来老夫这个祭酒都只觉颜面无光。但让老夫欣慰的是,去岁的解元郎林焕,主动报名申请加入了我们!” “学子们,这是一股非常强大的榜样力量!这是在证明我们国子监实力的时候!” “你们一定要努力向学,向林焕学习并多沟通、多交流,争取彼此的学业都能更进一步!” “……” 夸得有点儿天花乱坠,立意就是要竖起林焕这根标杆,刺激学子们的竞争之心。 毕竟以往国子监里的都是七品以上官员人家的子弟。 台下掌声十分热烈。 向林焕投来的不善目光也有很多。 林焕无动于衷。 吹捧也好,嘲讽也罢,羡慕也好,嫉妒也罢,无论什么样的声音,他都当成是对优秀人才的奖励,也只会争取做个更优秀的人。 国子监学习的内容更加广泛,也更加细致。 儒家经典、史学典藉、诗词歌赋、治国理政、君子六艺、书法绘画、天文地理、算法朝律等等。 除了正常课时外,学子们每日都会有一定量的时间,聚在亭廊湖池边畅谈交流。 三日后,林焕带着“小跟班”江怀,准备去学院内最高处绘画之际,被包阳胜那破锣嗓喊住。 “解元郎,祭酒大人都让我们跟着你多多学习,夫子们对你也多有夸赞。” “我们正在讨论【春秋】,你也来说几句呗?” 不同的思想会撞击出不同的火花,探讨交流是学习进步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这三日来,林焕倒是首次被这样的邀请。 之前学子们都像是在躲着他似的。 但林焕还是拒绝了。 他依礼团团半圈,“多谢兄台美意,吾等正要上山作画,便不打扰了。” 他可不觉得包阳胜这是好意。 虽然不惧,但明知是麻烦他也没有那个心思硬凑。 “呵,林师弟这是瞧不上我们哪。” 包阳胜身边十几个学子中,有人阴阳怪气了一句。 林焕当没听到,回身继续前行。 被包阳胜快步过来挡住。 “林师弟,吾等正为一个问题争执不下。” “春秋笔法微言大义,然不同文儒解读各异,吾辈当如何确定其真正之含义?” 包阳胜直接将问题抛了过来。 《春秋》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儒家经典,但因其文字简洁,含义隐晦,便各有各解。 这个问题挑战了对经典权威性的认识,要求对《春秋》的研究方法和不同解读进行分析,以找到一种相对合理的确定其真正含义的方式。 就好比在百花齐放中,他让林焕挑一朵最美的一样。 林焕掀起眼皮看过去,反问道:“包师兄乃第一才子,想必已有确定,不妨说来我也听听?” 包阳胜微微一滞,俊美的面容上飘过一抹阴云。 “我虽有想法,但众人之智胜于一人,还是想听听解元郎的独特见解。” 包阳胜故意将解元郎三字咬得很重。 “就是就是,林解元就说说嘛,夫子都夸你之文章对吾等有引导之用呢!”另有学子附和。 还有学子轻嘲:“算了,别勉强林解元了,学识是多宝贵的,岂能被吾等轻学了去?” 林焕点了点头,顺口接住这话:“正是道不可轻传之理。” 你们夸我,我受着了。你们说我不愿意分享,我承认了。还想怎么着吧? ------------ 第一百零一章:我以我学证我名 “别是林解元不知如何作答吧?” 这时,曾经在寥家别院遇到过的聚城三玉郎,走了过来。 其中的王元辉挑问了一句。 余青盛碰了他一下,再对林焕道:“林师弟莫怪,我三人只是路过,并无参与你们讨论的意思。” 游昊穹鼻孔朝天。 林焕轻轻朝余青盛点了点头。 这区别对待把王元辉的火气又挑了起来。 “不会答就承认,尺有所短没什么羞于承认的。” “我们是师兄,不会与你计较。” 林焕笑了笑。 缓缓开口:“《春秋》乃儒家经典之瑰宝,其微言大义,仿若深邃夜空之繁星,神秘而引人探寻。既言不同解读各异,吾以为,当从根源寻起。” 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说道:“其一,需沉浸于原文。《春秋》文字简洁,却字字珠玑。” “我们需如寻宝之人,在字里行间细细寻觅线索,感受其独特韵律与节奏,方能触摸到圣人著书时的心境。” 这时,有个学子急切地问道:“可若只看原文,难免陷入自身局限,又该如何?” 林焕微微点头,回应道:“此问甚好。其二,便要借助外力。三传犹如明灯,照亮《春秋》之幽径。” “《左传》详叙史实,让我们知晓事件之来龙去脉;《公羊传》深挖义理,引领我们探寻其中之哲学思考;《谷梁传》精解经义,帮助我们理解圣人之微旨。” “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运用之时,需保持清醒头脑,不可盲目偏信,要结合自身思考,加以辨析。” 包阳胜皱了皱眉,插话道:“如今世道变迁,圣人所处之境与今大不相同,依你之法,又怎能确保解得的含义适用于当下?” 林焕神色从容,不紧不慢地说:“包师兄所言极是,时代虽变,人性之根本却有相通之处。” “《春秋》所蕴含的道德准则、处世智慧,如璀璨明珠,历经岁月仍熠熠生辉。我们当以古为镜,映照当下。” “例如,其中的仁、义、礼、智、信,在当今社稷亦是为人处世之基石。” “面对纷繁世事,我们可从《春秋》中汲取智慧,判断是非善恶,做出正确抉择。” “同时,要与同窗好友多多交流探讨,不同的见解相互碰撞,或许能擦出意想不到的火花,让我们对《春秋》的理解更加深刻,更贴合当下之需求。” 众人听后,陷入沉思。 片刻后,有学子不禁赞叹道:“林师兄所言,令我等茅塞顿开啊!” 包阳胜脸色阴沉,虽心有不甘,但也无法反驳。 他冷哼一声,带着众人悻悻离去。 余青盛看了林焕一眼,也和王元辉二人转身离开。 江怀则满脸钦佩地望着林焕。 “林焕,你可真是太厉害了!刚才一番话,让我对《春秋》有了全新的认识。” 林焕笑着拍了拍江怀的肩膀:“走吧,我们去山上作画,莫让这些琐事坏了心情。”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两人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学院内的高处走去,身后留下一片或敬佩或嫉妒的目光。 而林焕,在这一场关于《春秋》的论道中,不仅展现了他深厚的学识,更在国子监的学子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但是! 月华附近没有星辰。 “新生诗会、老生论会、酒楼茶会……等等等等,他们都不喊你,你就不难受吗?”江怀有些着急了。 “抱歉,连累了你也只能和我一起。” 林焕笑着回了一句后,就继续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 国子监是旬日休沐,就是每月的初十、二十、三十,可以回家呆一日。 林焕的家不在聚城,他还一直住在江府,但也不影响他想回去的心思。 “嗨你这话说的!我又不稀罕跟他们赴这会那会的。” 江怀抓了抓肚子。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个小胖子了,但这抓肚子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 “林焕,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吧?时日久了,就连夫子他们也会以为你是孤芳自傲,不肯合群。” “那又如何?我对硬凑更没兴趣。” 林焕说着背起书箱,“走啦,你不是说明日要去过花朝节?赶紧回去帮忙准备。” 二月十二花朝节,是一个庆祝百花生辰的节日。人们通常会全家一起外出赏花游玩。女子们会剪五色彩笺,用红绳系在花枝之上,谓之“赏红”。 文人雅士们则会相聚在一起,饮酒赋诗,共赏春日美景,抒发出世人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 尤其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 一听游玩,江怀顿时将所有的烦恼抛诸到了九宵云外,一路和林焕商量着明日都要做些什么。 次日天色还未亮。 江府的大门和许多人家一样,大大敞开,一辆辆马车缓缓地驶了出来。 江夫人带着六位子女、以及林焕,还有丫环婆子和准备好的各类物什,出城往春花山的方向而去。 春花山属于温泉群山中较为平坦的一座,也因地底的温度开满各色鲜花,与繁茂的树林相映成趣。 男子们骑马。江怀拍拍马头靠近林焕,怂恿他。 “你的画技好,今日可要为我们多画一些,回头邮给我的父亲欣赏。” 林焕故作愁眉状,“你这是存心不想我游玩了。” “哈哈哈,能者多劳!” 看到林焕这副样子,江怀笑得前仰后合。 “话说你为什么几乎从不展示画作?藏着掖着岂不如锦衣夜行?” 江怀笑着想起这茬,问完又觉得有点儿小骄傲。 只有他和少少几人,知道林焕最擅长的其实是作画。 召溪县县学中,有位夫子,就是绘画大家曾正真。只是因为画作得罪了人后,就避去了召溪县。 被江修博认出来后,林焕就悄悄地跟着曾夫子,做着最有兴致的事情。 江怀自然知晓。 林焕夹了夹马腹,不搭理江怀这个幼稚的问题。 他又不是御兽园里的宠物,什么都要展示给别人知晓。 今日出行的人是真多。 他们赶了一个大早,还是被挤得速度缓慢。 等到了春花山脚,各处已有不少的人影走动。 山林、小溪、花丛、平石…… 护卫们先行进山,好不容易在山腰上的树林中,抢占了一块坡度平缓、绿草如茵之地。 向东可见朝阳缓缓升级,向北能望群山连绵,向下足见溪水波光粼粼。 林焕和江怀铺开几张毛毯,再摆上瓜果点心之类。 护卫们就去挖坑建灶、捡柴生火,煮茶或准备烧烤。 “我去找齐姐姐玩儿。” 江芙吃着也没能坐住,一眼看见附近齐家中的齐桐也来了,便抓起一把干枣,蹦蹦跳跳跑过去。 齐桐那次英勇下水救人的壮举,使江芙对其格外喜欢。 也是那日江怀个不靠谱的,急着回城找林焕,把江芙给扔下了。 还是齐桐护送着江芙回家。 江夫人没有阻拦,不过也没有招呼两家人并做一处。 明面儿上,他们两家人并无交集。 小闺女儿之间的手帕交,不算在禁忌内。 林焕也看见了齐先生,不着痕迹地躬了躬身,就自去准备画板那些。 “听说正在挑选王妃的康王也来了。” 江焕坐不住,四处溜跶了一圈儿回来后,悄悄跟林焕耳语。 林焕将手中的颜料那些塞给江怀,自己扛上画板就往山上去。 他觉得江怀有点儿闲。 不过转念之间,他又想到了齐桐。 ------------ 第一百零二章:好男风 齐桐各方面都很出色,胜任康王妃也绰绰有余。 但今岁十六的康王听说是个贪花好色之徒。 甚至……同时好男风。 男子风流是美名,出于联姻的目的,康王娶齐桐十分有必要。 但对齐桐来说,嫁过去的话,大约也就剩下个王妃的名头好听了。 可惜齐先生大约真是受到了什么压力,在皇家提亲之前,不敢为齐桐说亲。 林焕已是举人,有做官的资格。 不过都是些小官,攀升上去不知要耗费几时。 还有两年多才能考会试…… “哇,登高望远风景更出色,林焕,快画!” 刚刚凳上山顶,江怀就大呼小叫。 山顶上还有些其他人,或观望景致,或与林焕一样准备作画。 被打扰到,投来不愉快的注视。 林焕放下画架,抱歉地冲周围人笑笑。 然后…… 和余青盛三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林焕正要打个招呼,王元辉走了过来。 “林解元你这是?陪江少爷作画吗?” 不知情的人眼里,客居在江府,整日和江怀一起进出的林焕,是江怀的跟班。 瞧这么重的画架还是林焕扛着的呢。王元辉的语气有挖苦的味道。 “支在这儿吧,这儿的风景更佳。” 余青盛插进话来,指了指自己画架旁开的位置,招呼着林焕。 林焕今日的心情本来很不错。 对着自然风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放松心情、陶冶情操、怡然悠然。 哪知世界就是这般狭小。 先是被齐桐的事情给影响了,再被王元辉给打扰到。 他有点儿不舒服。 婉拒了余青盛。“不打扰余兄了,我们在这边就好。” 东边有日出,西边也有江山美景,互不干扰了吧。 “怎么?不敢与余兄并肩作画,怕江大少爷出乖露丑?”王元辉不依不饶地挤兑他。 江怀一手环胸,一指支着鼻眼之处,下巴朝林焕点了点。 提醒王元辉,“我可不会画画。” 林焕:“……” 他怀疑江怀在故意捣蛋。 王元辉的双目已瞪大,用十分怀疑的眼神看林焕,“你画涂鸦之作到山顶?” 丢人找个角落去啊!国子监丢不起这人! 这一瞬间,王元辉都想先走了。 余青盛也有些惊讶。 此前听闻过林焕诗才上佳,口才了得,文才不错,骑射凶狠,其它的均无风闻,应是平平无奇。 毕竟也没有谁能真正做到全面优秀。 不过转念一想,画得不好和喜不喜欢根本也不是一回事,人家有人家的自由。 便也不强求。只是也有了离开此处的念头。 心中那一直想跟林焕比较高下的想法,也瞬间淡了下去。 作为三玉郎之一的游昊穹,见林焕居然如此没有自知自明,也觉得自己三人此前当真是高看了这人。 自觉可笑地摇了摇头,上前帮忙余青盛收拾画架。 “涂鸦之作?” 江怀怪叫了一声。 正想说“若林焕画的是涂鸦,那你们画的是什么?尿图吗?” 被林焕捂住了嘴,拉到了一旁。 林焕用脚趾头都知道江怀想说的是什么。 这丫可太口无遮拦了! 咱不怕事,但也别胡乱惹事好吗?抬高自己用不着去踩扁别人。咱不跟无知之人计较。 王元辉却认为江怀就是死不承认在强撑。 “行行行,不是涂鸦不是涂鸦,你们慢慢画。” 他摆着手过去帮忙余青盛收拾,更想快点儿离开此地了。 偏有一道破锣般的声音响起。 “你们是要比作画吗?不如也多算上我和寥兄如何?” 包阳胜和寥弘文上到了山顶来。 江怀一见寥弘文,嘴角微微撇了撇,敷衍地拱了拱手。“师兄。” 寥弘文笑呵呵地走过来,拍了拍江怀的肩膀。 “长高不少了嘛,听说你的画画也有所进步,一起啊?” 长辈般的口吻,言下也颇有……你若不行,我可以当面指导你嘛的意思。 江怀后退一步,避开他留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刚想摇头拒绝,念头一转。 点头道:“师兄也知我最不擅长作画,但师兄见邀,我也只能献丑于人前了。” “好说好说。”寥弘文笑得相当宽容。 江怀撇开了视线。 感觉自己刚才幸好没有多吃东西,不然只怕当场就会吐了出来。 包阳胜则去邀请余青盛三人一起参加,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这三人本已想离开似的。 王元辉三人对包阳胜、这个国子监第一才子可没什么好感。 加之觉得和林焕比画有些胜之不武,会折了骄傲,便想拒绝。 又有人搅和了进来。 山脚热闹,山腰热闹,山上也同样热闹。该来不该来的都来了。 九皇子康王,喘着粗气,踏上山顶。 众人纷纷见礼。 康王气没喘匀,就急着出声。 “美景佳节,才子芸集,你们作画,由本王亲自裁证如何?” 这下,想走不想走的都走不掉了。 林焕瞥了对方一眼。 本是大好年华,本是英俊相貌,脸颊却有些浮肿,眼下还有些许青黑。说完话就坐去了侍卫抬来的藤椅之上。 而山顶由康王亲自裁证书子们作画的消息,很快吸引了更多的人上来,将山顶及周围能闻声之处都挤了个严严实实,包括树上。 康王眼见更加热闹,又站起身来。 “本王愿与民同乐,喜欢作画者皆可上前!” 再令侍卫们清空山顶平台这一块的闲人,让愿意参加比试的人都来参加。 喜欢作画的人不少,今日特意带了画架来的人也很多。 “我来!” “我来!!” “我也来!!!” “……” 踊跃者甚众。 这要是在王爷跟前露了脸?或者将那些个有名的书子比下去? 大好出头的机会啊! 康王最后挑挑拣拣,选了十三个他看着最顺眼的人上来。 加上林焕他们,正好二十人。 侍卫们帮忙架起画架,摆好颜料等等,积极得很。 “嗨呀,聚城三玉郎、国子监第一才子、青竹先生的大弟子、林解元……神仙比拼吗?” “这机会居然让咱们赶上了,能大饱眼福了!” “你们猜他们谁能拿第一?” “哎,那位穿灰色长衫的,是我游府二少爷,他作的画可神奇,定能拿第一!” “去,我家王三少爷才下笔如有神,第一名肯定是他!” “什么啊?我家包大公子,喏?就是那位黑袍玉树临风的,他画的鸟儿都会飞上天空!” “呵,那也没有我家余公子强。他画的女子都能翩翩起舞!” “嘁,我最看好林解元!他文才了得,画作也一定过人!” “切,不是我打击你,你瞧瞧除了你看好外,还有谁看好林解元了?” “就是,不仅我们没听说过他会作画,便是也不曾听哪位夫子夸过他的作画课业,你还真敢猜!” “……” ------------ 第一百零三章:比画 日头已跳出了地平线,正在缓慢地爬行。朝霞如披上了淡淡金色的外衣,带着羞涩的美。 群山起伏间,不同层次的绿意,焕发出浓烈的生命色彩。 康王并不拘他们二十人画什么、怎么画。 他为了更加热闹,在每人身边安排了一名侍卫,随时大声喊出该名书子的绘画情况。 很烦,还容易吓作画者们一跳,但围观者们喜欢听。 “余公子画完河流,已经勾勒出几位女子的线条,看样子是玉女游山图!” “王公子画完旭日,正在画山景,应该是春日山景图无疑!” “游公子别具一格,几位骑马的少年已经在密林中出现,明显是春猎图!” “包公子果然还是最喜作鸟,画完不同的树木后,枝头已有几只鸟儿在欢唱!” “寥公子的繁花已经铺开,色彩绚丽!” “江公子正在画山景,与此前的空中景色逐渐搭配!” “林公子……” 报图侍卫的声音奇怪地断了一下,使围观者们的脖子伸得更长。 之后才听到他报:“看样子应该是……全景图……吧?” 之前他报了林焕在画天空和几片云彩,还有远山淡淡的轮廓,河水。 这会子林焕又在画花。和之前画的一样,全都是些比较简单的线条。 他看不出来林焕想画的是什么图。 人群发出了哦的一声,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林解元本就不会作画,咱们也别为难人家了。” “切,凭什么啊?他都敢画还怕被我们笑话?” “哎呀你这人,他出身贫寒,哪像我们从小习画?怎么能比嘛。” “啧,他穷他有理了?他现在是我们的同窗,同一处比试,输了就得认!” “滚!人家还没输呢。” “呵,你就嘴硬吧,一会儿别跑太快!” “……闭嘴,听报!” 在这样的期待中,在不停地通报声音和人们不停的揣测中,时间悄悄过去。 江怀最先搁笔。 侍卫小心翼翼地取下他的画作,沿着山顶平台的边缘走动,进行展示。 “还行啊?” “嗯嗯,有几分功力,用色也比较柔和。” “嗤,这简约的风格和谁学的啊?” “同问,这也就比初学绘画者稍微成熟一些吧?不多。” “……” 江怀不喜欢作画,学习作画只是因为,哪个学院都有这样的要求。 就算是今日,在众目睽睽下比试,他也像交课业一般,差不多得了。 对于别人的议论,他早跟林焕学会了充耳不闻。 他走去看别人作画,挨个儿看了一圈,然后就去帮林焕打下手。 没见画架的一侧,卷着不少的画纸吗?那些是画架铺不开的部分。 压力越大,林焕越强。 看样子那些人终是惹得林焕不高兴了,林焕要大发挥一次了? 江怀期待起了那样的画面。 过了会儿后,寥弘文的画作完成。 近处大片的繁花,远处点缀的树木和青山间,各种不同样的花朵逐渐变小、淡去。拉出了一个由近及远的视觉空间。 色彩果然绚丽,近处的花叶上,仿佛还反衬出了阳光的色泽,还有点点的露珠,足见画功了得。 “真美啊,看着都跟真的一样。” “嗯嗯嗯,我刚都有了想伸手摘一朵的冲动。” “啧,我咋感觉只是还行?景色太单一了。” “切,你懂什么?人家这叫以角带片,使观者充满了想象和向往。” “……” 毁誉参半,寥弘文隐有得色的面容,在微微一僵后,又恢复了儒雅之风。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比试者们搁下了笔。 他们的画作,也被围观者们或褒或贬地议论着。 包阳胜也画完了。 “哟,这得有多少只鸟啊?一百只有没有?” “没有,顶多……四五十只?不过种类挺多啊。” “嗨我说你们看什么呢?看人家的画技!瞧这多活灵活现啊?我仿佛都能听到那些小鸟欢唱的声音。” “啧,是不是有点儿偏题了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画的是鸟节呢?” “哈哈哈,滚蛋吧你,损货!” “……” 包阳胜阴着一张脸,带着阴云的眼神,瞟过那些说他坏话的人的脸。 脚趾头在靴子里碾动着。 “哎哎哎,快看,游公子的画完成了!”众人转移了视线。 游昊穹的画,果然如侍卫通报的那般,是幅春日狩猎图。 山林中,小兽们的惊恐和慌乱清晰可辨,几位儿郎们骑在马背上正在追逐或射箭。 马与人都各不相同,却又处处彰显出了力量之感。 风格硬朗、对比强烈、冲击感十足。 “好威风的儿郎们,扑面而来的英姿勃发,好!” “不愧是聚城三玉郎之一啊。这线条、这色彩、这风格……好!” “看得我手都痒痒了,想骑马去大猎一场!” “这才是吾辈英气儿郎该有的气势!” “……” 一片倒的叫好之声。 游昊穹仰了仰下巴,眼神瞟过众人就望向了半空,依旧给人倨傲的感觉。 却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妥,仿佛他本就应该如此风范。 王元辉的画作则更让人眼前一亮。 从游昊穹的冲击感中,再转眼一看王元辉的旭日山景图,顿时就有了一种…… 狩猎归来,收获满满,被山景美色映衬着,颇为岁月静好的感觉。 拼搏为了什么?不就是过得更好吗? 二人各有出彩,却又相得益彰,相辅相承。 众人叫好声再次响成一片。 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偏向于他俩为并列第一。 这时,康王似乎觉得让人这么干看着、干画着不太合适,也似乎是才想起来,还有彩头那么一回事。 可他没有准备啊! 他摸了摸身上,然后弯腰从靴筒里抽出把靴匕。 爱惜地抚了抚,犹豫了下后就举起来挥了挥。 所有的神色都换为了骄傲与得意。 他把匕身从匕鞘里拔出来,双手高举冲大家亮了亮。 扬声道:“既然由本王亲裁的画作比试,那么,本王宣布:获得头名者,可得本王心爱之物——陛下亲赐的乌金匕一把!” 众人大叫着喝起彩来,巴掌拍得十分用力,却又悄悄彼此对视。 “那是什么匕首?能有用吗?” “大概……有用?哎你别光它的样子黑漆漆嘛。” “就是,皇家出手,哪有凡品?就我看它那朴实无华的样子,都相信它绝对是件宝贝!” “呵,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皇家之物,多为装饰尔!” “这倒是……不过这么简单得跟烧火棍似的,装饰什么啊?” “呵呵呵,你们哪,有眼不识金镶玉,浅薄了啊!” “哎那你说说,那是把什么匕首?有何神奇之处?” ------------ 第一百零四章:一画封神 都不用这人说。 正骄傲自得的康王一听众人的议论,顿时鼻子都快气歪了。 当下一扯旁边侍卫的头发,扯下几根,扔掉其余的,就剩下一根。 然后横过黑漆漆的匕身,对着头发轻轻吹了口气。 长长的头发丝微微拂过了匕身。 随后,断成两截,随风飘落。 四周雅雀无声…… 众人在震惊过后,无比炽热地盯向了那把匕首! 林焕的眼神动了动,本已准备搁笔的手,再次抬了起来。 已经画完了的,有些跌足叹息。 寥弘文、包阳胜、王元辉和游昊穹,反而自信满满的挺起了胸脯。 互相对视的眼神中,火花四溅! 仅剩余青盛和林焕还没有画完了。 余青盛本已搁下了笔,因着侍卫在取画时康王拿出了彩头而被耽误了一下。 侍卫的手再次伸过来时,被余青盛挡住。 他看了看林焕的背影,重新拿起了笔。 他得再好好地润色润色! 时间在流逝中却没有静默。 康王有点儿闲。 拿着那把匕首东戳戳、西扎扎,即便是脚下坚硬的山石,也被他一扎而没。 众人不断响起的震惊尖叫声,大大地满足了康王的表现欲望。 可惜…… 越看越不舍、越听也越不舍,这可是把绝世罕匕啊! 突然想换个彩头了。 就在这时,林焕和余青盛,大约察觉到了这一点,同时搁笔了。 一名侍卫拎起了余青盛的画。 康王一眼瞟去,忘了之前在想什么了。 “哇,余公子不愧是三玉郎之首啊,瞧这画!” “好美的女子……是神仙吧?”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眉目传情,风过裙摆,发丝舞动……好美。” “巧笑嫣然兮,我心悱恻;美目顾盼兮,我魂牵梦绕……” “第一!绝对是第一!” “当世好画,绝世佳作!” “喂,几位仁兄,口水流出来了!” “……” 面红耳赤中,眼神游移,见到两名侍卫正在拉展林焕的画。 瞬间恢复正常。 “林公子的画作那么长?这是画不赢想用长短拼赢?” “哎你说什么呢?又没规定画纸的宽窄,你倒管得宽!” “喂,林公子!同样的时间里,人家精雕细琢,你画出那么长长的一幅,别是故意在浪费画纸吧?” 比如分布均匀,每座山都画上,每棵树都画上之类,不要求细节,只要求全景。 对,之前那名侍卫不是报过了吗?全景图,那当然要长长的了! “哈哈哈,”不少人已有了画面感,笑得东倒西歪。 然后…… “嗝!” 噎在了当场。 所有想嘲讽笑话鄙夷之类的话,全都在看到画作的一瞬间,生生卡在了喉咙口! 画中……草地似柔软绿毯,五彩野花星罗棋布,树林郁郁葱葱,山栾起起伏伏,湛蓝天空,蜿蜒小溪…… 着墨不多,却层次分明、远近适宜、细节动人,尽显生机盎然。 然而…… 最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色彩,却不是在这些景致之上。 而是在那些景致之中,用简单线条勾勒出的、一个个形态不一、举止不同、身边物什不等的各色人物! 活灵活现! 这幅画不仅生动得描绘出了春日美景,更能令人感受到春天的温暖与活力。 是最美妙的大自然赞歌,更是以无比宏大与疏阔的方式,展现出了极至细微与奇妙的一面! “这……这些是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们在这儿,看我姐在河边净手……” “这是……我?” “好神奇……” 都没法用简单的神奇二字来形容。 事实上,人物都画得比较小,简单的线条里,几乎看不清每个人的相貌。 但就是通过画中人物的形态,点点不同颜色的区分,再思及此情此景,就不难找出自己的位置。 “神作啊……”有人喃喃出声。 “林公……不是,林解元,你、你……” 想夸,忽觉语言匮乏。 众人在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视线更是舍不得离开画作一丝半分。 不知不觉随着画作的移动,而挪动着脚步…… 林焕一画封神!! 此画被康王带走。 而最终,被挂在了帝王的藏书阁之中,与不少的名画名作并列在墙! …… 康王气了个头昏脑胀。 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遂又夜御数位男女,发泄着心头的郁气。 次日黄昏时分,乱葬岗多出了几具尸体。 不知是谁将消息传出,康王的名声一跌再跌。 齐学舟趁此时机觐见了陛下。 “陛下,微臣素来也知传言不可信,更知陛下乃圣帝明君,不会任由谣言坐实。” “是微臣一生谨慎慎微,浅识拙见,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没奈何近日来实是有喜林焕的表现,小女又对其情有独衷,故微臣只能冒死来询问陛下的心意。” “唉,为父母者半生都在为儿女操心,若荣华富贵换不来他们的安宁福康,便没有意义了,您说是吧陛下?” 朕说个屁! 老皇帝心中腹诽。 你话里话外都在挤兑朕,还提醒朕康王的所作所为不堪良配! 还说什么你女儿已心有另属,你这是连你女儿的闺誉都豁出去了,你还让朕说什么?能说什么?! 硬说不准,硬让你女儿嫁给康王吗?! 此前有这个意思,是不想让你卷入夺嫡之争,更是想让你女儿能管教好朕的康儿! 可你居然完全体会不到朕的用心,还说什么如果朕要强逼,你就要辞官不做? 朕又不能因这个杀了你!更没法承认谣言就是朕放的,更更不能说朕就是要坐实这个谣言! “陛下,微臣那桐儿小女已年方十四,耽误不得了。” “微臣也是无奈何了,看看微臣的眼光?竟然为她择了个贫寒出身的举人,唉!” 齐学舟浑身上下透着沮丧,不仅沮丧女大不由爹,更是在沮丧女儿下嫁得丢了王妃有多吃亏。 这把老皇帝都给气笑了。 张嘴想说:那你就等朕调教好了儿子……或者是把他的名声挽救一下,就会迎娶你的女儿,你且放心等着云云? 说不出口! 可答应? 做梦! 皇家的尊严还要不要了? 老皇帝一时踯躅,感觉有些左右为难。 毕竟齐学舟也是他倚重的朝中重臣,不是普通人等,硬要被他折损脸面的话,会令朝臣们寒心。 就在这时,二皇子瑞王来了。 一进来,也是浑身上下透着股子沮丧的味道儿,蔫头耷脑的,少了许多平日里精神奕奕、活力无限的模样。 这把老皇帝给看稀奇了。 “父皇,儿臣请求辞去一切官属庶务!” “儿臣想赋闲别院,种地栽粮、怡然心性。” 老皇帝:“……” 这是又闹得哪一出? ------------ 第一百零五章:说亲 御书房内,檀木书架林立,摆满古籍典册。书桌上文房四宝规整摆放,一方端砚墨香隐隐。 龙椅置于书桌后,威严庄重。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光影斑驳,静谧中透着皇家的肃穆与典雅,仿佛能嗅到历史的沉香。 瑞王沮丧个脸,双膝下跪,求恳道:“儿臣无能,掌管不好户部的上下人等,让父皇失望于心难安,便想去种田清静反思一二了。” 老皇帝靠进了椅背,视线飘到了窗棂的精美雕花之上。 户部啊…… 据他所知,户部尚书是高老太尉的门生。 高家满门被辞官后,看似太子的势力受到了重创,实则高家已在朝廷中经营多年。 这也是他此前,不得不重新起复太子的根由。 二来也是考虑到,平衡各皇子阵营之间的势力。 为此,不惜削弱了二皇子这边的江亭煜等人。 所以太子阵营的人,又跳起来了是吗? 不再听二皇子的调遣,明目张胆的挤兑二皇子,逼得其来找自己求个赋闲了是吗? 或许,自己真的是把二皇子的势力,一下削得太狠了吧。 老皇帝的眼睛眯了眯,重新坐下了身子。 带上慈蔼与亲和,笑着对齐学舟道:“朕自是不会轻信流言,你且回府安心嫁女。” “终究是康儿无福,别让他的颜面更加难堪就行。” 齐学舟听懂了最后一句。 这是威胁又是警告。 意思是朕的儿子都没那个福气娶你的女儿了,他林焕就敢有? 陛下这是心有不甘,也是不想康王被传得更加难听,更不想让他一个巴掌扇在帝王的脸上。 齐学舟很想装作没听懂,但那不可能。 “陛下,是小女福薄缘浅,承受不住皇家天威,无福伺候在康王身边。” “多谢陛下宽量海涵、体恤臣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皇帝瞥他一眼,给他个眼神自己体会去。 转脸对向瑞王嗔怪道:“都多大个人了,还动不动就撂挑子。” “行了,回去吧,有心种田,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调理户部朝官。都下去吧。” 烦死朕了都! 真当朕看不出来是怎么着? 江家是你瑞王的人,齐学舟要和林焕联姻,不就等于齐学舟是你瑞王的人?或者是想做你瑞王的人? 你俩这一唱一和的,是来提醒朕,瑞王的势力被削弱后,急需扶持一把了吗? 去吧去吧,朕如你们的意,总不能让太子过于张狂了去。 在老皇帝的心目中,始终要让太子与瑞王之间的实力,持平均的态势才更能拉扯。 这也是他让瑞王去掌管户部的原因。 瑞王和齐学舟悄悄对视一眼,行礼告退。 此次他们借着林焕的名声彰显、画作被陛下喜欢、康王再次自毁名声,谋定要向陛下坦白阵营。 一是表忠心,这会深得朕心; 二就是趁机能让齐桐摆脱苦难,也避免了齐学舟被划入康王阵营毁了前途。 可出来后,齐学舟却依然愁眉苦脸。 “我们的计策已成,可以过明路来往,但是小女的婚事却依旧被阻挡,唉。” 能不叹气吗? 陛下话里话外听着是允许了,是他们成功了,但是谁敢真的把这一巴掌扇到皇家的脸上去? “能暂缓,就还有转机,齐公莫急。” 瑞王出声安慰。“此事交给本王来办。不过……” 瑞王话头一转,“齐公可有问过林焕本人的意思?” 齐学舟怔了怔。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儿,谁不欢天喜地的双手来接,他林焕还有拒绝的可能?” “有可能。” 瑞王认真地提醒他:“我们都觉得会令陛下难堪,林焕聪慧,自然也晓得其中利害。” “齐公,还是问一下吧,这世上又有几个敢迎难而上之人?” “何况此事若是传出,康王又岂肯善罢干休?” 齐学舟重重地叹了口气。 回去后就找了林焕,在齐府书房里密谈。 林焕听完有些诧异。 他娶齐桐? “承蒙先生看重,学生愿意善待齐大小姐。” 他很高兴。 至于危险那些?他也不差再增加个康王。 本来他还忧心齐桐的前景未来,这下好了,由他自己来扛,他想给齐桐一份想要的生活。 但他需要时间。 “先生,学生想等到春闱过后。” 他要以更优秀的姿态迎娶齐桐。 这是保证,也是责任。 “如此也好。” 齐学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林焕慨然答应没有世故畏怯,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是,想到陛下的警告,这事确实又不能操之过急。 总不能前头陛下刚说,他这头就宣布出去与林家定亲? 那都不用他辞官,先就被陛下给惩治了去。 那就拖段时间吧,等陛下心中对此事淡了,应该就能成了。 “那你自己置宅吧,把你的父母家人接过来,也方便议亲。” 这个也需要一段时间张罗。再到议亲之后走完流程?至少也得三、四年。 林焕用力点头。 可走出书房的门后,他又思量起来。 在这寸土寸金的聚城,想要置办一座大宅子? 不拿齐府比,拿江府那等中上等的宅院来说,价值是一万两。 中等的是数千两不等;普通的是几百两不等。 他家人口简单,加上他现在只是举人身份,买座大约三千两的府邸就够。 因着重男轻女的风气日盛,时下更是盛行厚嫁之风。 就是男方嫁女,给的聘礼很重。 意思是:感谢你愿意娶我家的女儿。 娶媳的彩礼却并不贵重。通常为二十两左右。 林焕却很看重齐桐,也不想轻视了齐学舟对自己的看重。 这份彩礼,他至少也得为齐桐准备一万两左右。 综合起来算算,从购宅到置办,到迎娶,至少需要一万五千两。 有点儿多。 “你在发愁银两之事吗?” 林焕不知不觉站在树林旁发呆,忽然听到齐桐的声音响在对面。 他一抬眼,对方的如玉面颊、剪水双瞳、窈窕身姿,便被突然撞进了眼中。 这还是他首次细瞧了女子的容貌,更是正正打量了齐桐的好颜色。 一时有些不自然,偏开了眼去。 “大才子,我问你话呢。”齐桐轻声调侃着催促。 林焕一画封神后,才子之名不径而走,更是将包阳胜的国子监第一才子的名头,给夺到了自己的头上。 齐桐向来端庄稳重,突然这么调皮一下下,又给林焕整得多了点儿局促。 他侧了侧身,眼神无处安放,摇了摇头。 又觉得这样的表现,可能会让对方感觉有些敷衍? 遂又正过身来,盯着地面,一板一眼认真回道:“我有钱。” ------------ 第一百零六章:我有钱 “噗哧。” 林焕的呆样儿儿,逗得齐桐忍不住轻笑出声。 自打林焕住进齐府的那几个月中,她就有注意到,林焕记住了她的话,时时处处将她的父亲照顾得很好。 齐桐就有心林焕。 只是她从来也不敢有丝毫表现,生怕最后伤己害人。 等知道父亲要为自己和林焕说亲之时,齐桐高兴之余,又担心林焕不喜。 患得患失间,就在书房门外听起了壁角。 又见林焕眉心微蹙着站在此处发呆,她实在忍不住走了出来。 既愿为你妻,便愿与你分担忧愁。 林焕被笑得更加局促,且有一点儿懵。 他抬头飞快地看了齐桐一眼,又垂下。 摸了摸眉毛,眨了眨眼睛。赶紧解释道:“我真的有钱。” 随着他科举之路的步步攀升,又因着每每夺得的都是头名,许许多多的各种奖励不仅翻倍,还纷至沓来。 比如他中了秀才后,除了从村到州府的奖励外,还有富商乡绅等等,也送上了不少的贺仪。 都知道他家最缺的是银子,也多半送的都是这些。 再到他中举考中解元,整座规州府都得到了奖励,自然回报给他家的就更多。 具体的数目他自己都不清楚,还是母亲写了书信来告知。 林林总总加起来,再除去他花销的等等,母亲约摸存了都有五万两了。 难怪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考科举。当真是咸鱼翻身全靠学识。 齐桐婉尔一笑。 歪了歪头,眨着长睫好奇看他,“那你在发愁什么呢?” 继而低了低眼帘,面上浮起一抹红云,声音也轻了许多。 “三年……我等得。” 林焕摸了摸后脖梗,突然感觉三年好长啊。 “那个……我帮你画嫁衣,你绣?” 声音飘忽,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本能地想着,女子应该会喜欢这种方式的吧? “真的?” 齐桐诧异一瞬后,随即欢喜地睁大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 女子的嫁衣都是自己绣,花样子要么是衣料铺子买来的,要么是自己加点儿想象先画后绣,再由府中绣娘建议之类。 若是由自己的未来夫君亲笔画就……想想都感觉幸福出梦幻。 这可是聚城历史以来头一份儿啊! 不,或许是所有历史以来的头一份! 齐桐再顾不得羞赧,轻扯了下林焕的衣袖,“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她得找些花样子给林焕看看,以及绣线的颜色等等,哎呀,总之商量一下嘛。 林焕懵头懵脑跟了去,都不知道齐桐在欢喜些什么。 而此事过后没隔多久,江芙就去信给了沈允,把沈允训得一头懵,回信怪林焕什么事都敢瞎掺和。 林焕却产生过用画画挣银的想法。 无他,向他求画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越来越多。 不过被江亭耀压着,替他婉拒了所有求画之人。 江亭耀跟林焕说了。 “如今你再有作画神奇的名头,也不过是国子监的学子一名,充其量不过十两银子一幅,却白白消耗了你的精力与灵气。” 林焕遂深以为然。 现下他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也要努力提升最弱的乐器和棋艺。 连齐桐都说他的棋路太过被动防守,而恰好齐桐在这两方面都很擅长。 …… 宣景历十六年,林焕满过十五岁。 三月桃花儿开,处处粉蕊成片,落樱缤纷。 草长莺飞之季,国子监的年考大比即将到来。 国子监的授业方式,从不讲究入学先后,只考校学识水平。 每次年考,也都是所有学子们共同参加。 尤其是过去的这一年,因着林焕的加入和扬名,二月入学的人数增加了不少。 国子监祭酒陈蕴楷,更想再推动学院名声一把。 逢此年考,就盛邀了齐学舟等数名朝中的文武重臣,一同参与考试成绩的评选。 消息传开,学子们俱是感觉头皮一紧,却又紧锣密鼓着抓紧学习。 拿林焕来说,他的一画封神,其实有很多人心里还是不服气得很。 在他们认为,那就是一场不太正经的私下里比试,不仅是仓促之下的无备而战,还因为环境嘈杂等等因素影响着发挥。 更因为很多的人都未亲自参见,更没有亲眼目睹。 就连参加了的余青盛、包阳胜等人,私下里也是对那次的比试结果,不服气得很。 他们也都低调了那么久,受够了嘲讽。 这一次,他们会做足充分的准备,将失去的重新夺回来! 季考中,不仅考文识,也包括了全部所学。 儒家经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骑射武功、数算天文、地理历史、军事策论等共十五大项。 学子可任意挑选四项参加。 最后再与同类项目者进行复试和决赛,由学院夫子们、祭酒与两位副职、以及被邀请的五位官员们负责裁定。 “林焕,我不知道该选什么了……” 宿院内,江怀趴在林焕的书案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他样样都会,但除了骑射武功外样样不精。 可要用骑射和武功去跟武学子们比较,那就是在找被淘汰。 林焕抬手斟了杯茶放到他面前,奇怪地问道:“你又不是想争个第一,怎么选都可以啊。” 江怀现在努力了很多,但硬要说哪一项特别拔尖?也确实没有。 “哎呀,你帮帮我啊!” 江怀推开茶盏坐起身来,一脸希翼又沮丧。 “我想考出个好成绩,寄给我的父亲看。他会欣慰一些吧?” 他想让父亲为他骄傲。 如果这样的大比试结果,他却泯然与众,他怕父亲失望。 “那就报骑、射和武功,这是三项,再加一项天文。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林焕建议。 他的想法和做法一向稳健踏实,万事都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支撑点。 换言之,他的想法没有江怀那般天马行空,而天文恰好需要的就是足够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那你陪我一起!”江怀需要鼓励和支持。 林焕放下手中的棋书,不说话,只看着江怀。 江怀重新趴回桌上,咕哝道:“和你一样我还怎么出成绩……真要超过你得了第一,我父亲第一个先不相信。” 林焕:“……我只是不想输给你。” 他说的是实话,可惜江怀就是不信。 而如他们般各种努力的比比皆是,让此次季考受到了空前的重视,甚至比年考还要隆重三分。 康王那边却很不顺利。 各府的后宅之内都不怎么消停,许多女子能作出的花样精儿数不胜数。 瑞王放出了康王打算说亲的消息,让人们都看出了康王和齐府不再结亲。 顿时不少人家都活络了心思,更有女子自己创造出与康王偶遇的机会。 康王府的角门便总有小轿进出。 但没有一个女子,能诱惑得康王答应迎娶其为妃。 康王其实也是发了狠。 在知道父皇单方面不再让他有娶齐桐的希望后,就拒绝了所有人。 只占便宜收妾室通房,连个侧妃的位置都不给。 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人都收,起码四品官员以上人家的嫡出不碰。 老皇帝有点儿着了急。 这太难看了,太丢皇家祖宗们的脸了。 ------------ 第一百零七章:尚公主? “元辉兄,我打听到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怠。 在比试之前,各人都会打探别人报的那四项科目。 尤其林焕的更是被多方注目,夫子想帮忙隐瞒都隐瞒不住。 “是乐器、棋艺、军事和历史!” 三玉郎以及十几名与他们交好的学子,听得呆怔原地。 这和他们之前猜测的完全不一样啊。 历数从各方面打探来的、林焕从小到大的消息,其在儒家经典、诗词歌赋、骑射方面都有过一鸣惊人的表现。 再加上前不久的……绘画。 他们以为林焕为了把握起见,肯定是选择优异的方面进行比拼。 谁知怎么会全选的都是短板? 是短板吧?他们此前可没有听说过他精通那些方面来着。 “不过,以前咱们也没有听说过他画技了得啊?”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就被另一人给推了推,眼神往余青盛那边瞟了瞟,示意这丫别乱说话。 顺便解释了一句:“可见林焕此人年纪不大,藏得却深。” 顿时被接过话头。 “那你们说说,他现在报的这四项,有没有可能也是藏着没有示人的特长?” 这谁他……能知道了?! 王元辉七个不忿、八个不服。 游昊穹也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们三玉郎在聚城成名已有数年,走到哪儿不是各种逢迎拍马、吹捧夸赞? 这可好,大意失荆州,在春花山顶输给了林焕,这些时日若不是夫子们逼着,他们连国子监的大门都不想踏入!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了翻身的机会,偏这些个不开眼的还在吹嘘林焕。 “他有那么神吗?怎么可能样样精通!” 他才多大点儿啊?虚岁也不过十五,真当他们这些个人多长出来的几年是白长的?! “对,他不可能样样精通,咱们再分析一下,再派人从夫子那多多打探。” “别人不知道他有没有藏着掖着,夫子们难道还都不清楚吗?” 王元辉提议完,然后转头问余青盛,“青盛兄,你想好报哪四项了吗?今日是最后的期限了。” 准确的说:离提交的时间,只剩最后半个时辰了。 感谢林焕没有卡着最后的时间上交吧。 “我和林焕报一样的。” 余青盛回答了一句,就立刻提笔填上,递给了王元辉。 “行,那我们都一样!” 余青盛擅长的可不仅仅是这四项,特别是乐器和棋艺。 王元辉本就最擅长的是历史;游昊穹最擅长的是军事。 其他十几人也各有擅长,均可以和林焕做一对决。 彼此为鲜花,也彼此为绿叶,所以都报的一样。 包阳胜在踩死了不知道多少小动物后,选择也和他们的一样。 寥弘文自然也不在话下。何况他自认这四项都胜过余青盛。 还有不少的学子,在这四项上各有所长的,自然也不会为了林焕而刻意避开。 男子之间的争锋,时时处处。 夫子们因此频繁被打扰。 “您就说说呗,林焕的军事成绩到底怎么样啊?” “您悄悄告诉学生,林焕的历史是不是有藏着掖着了?” “……” 夫子们头疼不已,无奈苦笑着拿出林焕过往的课业。 “给,你们自己看!” 来来去去的学子们看过两批次后,夫子们终于清静了。 但夫子们认为这样对林焕很不公平,便翻出所有学子们这四项成绩中最好的那份,公然张贴了出去。 都了解了解吧。 学子们:“夫子好过分……” 却不得不受着。谁让他们不讲公平在先? 不过看到林焕的那些成绩都是中等,放心了! 于是,个个儿都摩拳擦掌着,要在季度考试上绽放光彩! 拼官员们的欣赏,没准能得个好的推荐。还拼彩头。 听说彩头很高啊! …… 大比的日子在万众期待中,终于到来。 偌大的演武场正中,搭建起了高高的平台。 平台的南向正中,是一排排考官们的桌椅。平台下方的周围,挤满了学子以及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群。 因着朝策的不断变化,国子监从最初的只收七品官以上人家的子弟,逐步扩展成为了多方面人才的进入。 包括富商人家的子弟,以及两种新旧不同思想中出类拔萃的学子。一共为三千人。 分为上舍生二百人,内舍生三百人,外舍生两千五百人。 林焕、余青盛等人均是上舍生。 比试顺序也是从儒家思想开始,就是笔考。有报名者同时开考,当场批阅,评选出名次。 次日就是诗词歌赋,同样是笔考。 第三日是书法;第四日是绘画。 如是这般…… 林焕等到第五日才会登场。 而乐器的考试就相当考验考官们的耳力了。 因为此次跟随林焕报名者甚众,三千名学子中,四项互相交叉错落着,这四项的报名人数,均超出了一千之数。 看得祭酒陈蕴楷笑容不断。 为了不增加时长,就每一百人上台演奏同一首曲子。 考官们再从中挑出优劣差异来。 林焕都为考官们的耳朵累得慌。 他吹的是笛。 余青盛是琴,寥弘文也是箫,王元辉是唢呐,游昊穹是鼓。 包阳胜则是琵琶,男子中比较少见。 他们也恰好是同场。 上百人同时使用不同的乐器,吹奏同一首曲子,场面十分壮观,震人心魄。 乐器类最高彩头是把凤梧琴,和别的彩头一样,均为皇宫宝库所出。 不过据说,谁若得了这把凤梧琴,便能为成为皇帝陛下的如意快婿。 皇帝未嫁的女儿还有三位,包括安乐公主。 众人就懂了。 左相余坚锐的嫡次孙就是余青盛,而余青盛又最擅琴,这摆明就是想招余青盛为驸马了。 齐桐站在台下,手中的帕子不知不觉绞紧。 她盯着站在第二排短乐器组中的林焕,宁神细听。 她希望林焕能拔得头筹。 因为出身贫寒的林焕,必须得用一次又一次的优异,去证明实力,并封堵上世人惯例的等级眼光和嘴。 她也最知道林焕有多刻苦和优秀。 却完全都不知道得了头名,就会被招为驸马一事。 她也没有注意到,在考官们的评选台后方,那一块被屏风绸幔给遮挡起来的地方,其实就坐着皇家的三位未嫁公主。 十七公主安宁、十八公主安喜、十九公主安乐。 她们都是为着挑夫婿而来。 尽管,并没有得到她们父皇的允许。 至少明面儿上允许她们出宫散散心。 算不算最后的纵容? 因为大荣朝历史以来,公主几乎都成了和亲公主。 就像她们前面活下来的九位公主,除了长公主被指腹为婚、得脱一劫外,其余的都无一幸免。 如今在外邦活着的一个都没有。 ------------ 第一百零八章:要去一起啊? 而如今外敌屡屡滋扰,甚至北边已有城池丧失,安宁这三位公主,急得晚上做梦都是惨死在了和亲的路上。 真要到了那种时刻,她们拒绝不了,也由不得她们拒绝。 享尽了荣华富贵,就该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唯一能挣扎的办法,就是赶紧招驸马出嫁。 虽然不一定有用也就是了。 但干坐着等死不如大胆地尝试。 而安乐的心里,甚至有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私奔!! 这就需要一个有足够胆量的男子。 此前她看中了舒泰。 结果还没等她恢复体温,舒泰就已被流放出城! 现在…… 她的目光透过屏风朦胧的光线,看向了林焕。 台上,林焕被选了出来,可以进入复试赛。 这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毕竟人家平日里都是中等嘛。 而林焕是出了名的:压力越强、实力越强。 超常发挥一下下当然也在情理之中。谁又不是如此呢? 余青盛自然也进入了复试,只是他心里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向来心高气傲,并不想尚公主自毁前程。 他的目标可是文官中最高的翰林大学士。 可他又不想在自己得意的方面,再输给林焕。 纠结啊! 林焕却浑身轻松。 下得台来,就站去跟齐桐说话。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和齐桐的丫环红柚换了个位置,离着齐桐足有三尺。 看了看日头,问齐桐:“热不热?” 五月初了,阳光热烈得有些张狂。 齐桐温婉地笑着摇头,反看到他额角有汗迹,想递块手帕给他,攥了攥又没敢。 反手塞给红柚,再由红柚递给林焕。 还有茶水亦如是。红柚带了水囊。 林焕感觉心底里甜甜的,像这掺了蜜的水。 一千一百多人参加乐器比试,他是第一场,还要听十首曲子,到下晌才进入复试。 林焕想让齐桐先回去。 却听齐桐问道:“你并不想争取凤梧琴?” 对于喜欢乐曲的人来说,无论是不是自己擅长的,都会渴望得到那样的稀罕之物。 齐桐却没听出来林焕有想得的意思。 他吹得留有余地,还不少。 林焕诧异一瞬,笑看向齐桐,“你最近总在帮我练习,我在学院之时,你也没有出去走动?” 齐桐疑惑望过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特别可爱。 林焕动了动手指,又负去身后,挪开视线看向那块被围起来的地方。 下巴朝那儿点了点,再回头轻声调侃道:“你是想我尚公主吗?” 齐桐的樱粉小嘴瞬间喔成了个圆形,随后以帕掩住。 粉颈轻摆。 看得林焕好笑不已又感动。 这姑娘当真是坦坦荡荡。 他喜欢! 可有人不喜欢了。 有侍卫穿过已松散不少的人群,打扰了他俩美好的氛围。 “林公子,安乐公主有请。” 语气说得比较客气,声音压得很低,脸上却是严肃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焕拒绝。 冲着那边拱了拱手,也压低声音回答侍卫:“我只想公平比试。” 知道的都清楚那后面坐着三位公主,我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登屏入内,算怎么回事? 岂不是引人非议我的比试成绩? 林焕再不计较流言蜚语、嘲讽暗谈,但也对动不动背污水这样的事情,烦不胜烦。 恩师来信之中也说过:“名声越是响亮,你的一举一动越是要特别谨慎。” 一个小小的喷嚏,可能都会被人解释出多种说法而议论满天。 何况在此时此刻? 何况他对尚公主毫无兴趣? “别逼本将动手。” 侍卫盯着他,冰冷冷地说道。 公主身边的侍卫,最低也是个从五品将军,林焕再是举人,也还没有一官半职。 林焕盯回去,就静静地盯着。 举人已有做官的资格,不入刑、不到堂,徙以下罪可豁免;免丁役、免税赋、见官不跪、身丁钱米。 出门都得被人唤一声举人老爷。你动个试试! 齐桐看得着了急,一步上前,轻福礼道:“臣女去跟安乐公主解释。” 侍卫眼风不动。 他接到的命令,就是带回林焕。 而这边剑拔弩张之际,已被附近的学子们给注意到。 余青盛只瞟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并不认为有林焕被看中,自己就能逃脱得了。 三位公主呢! 不过转瞬他的眼神又挪了回来。 林焕若是被挑中,他就不用再将林焕比下去了! 包阳胜和寥弘文却是心下大为不爽。 他俩是想尚公主的。 包阳胜的父亲虽然是侍郎,但他爹不管事儿,一切要他自己努力往上爬。 寥弘文的父亲官职不高,家族也没什么助力,所以他四处钻营,也是想要往上爬。 两人的念头一致:先尚了公主又如何? 先把好处给拿着! 没准啊,还等不到成亲的时候,公主就被送去求和了。 而为了弥补他们,陛下不得对他们再次重用一二? 那可不能让林焕给截了胡。 还有的学子也作如是想。 几人的脚步,就不约而同往这儿凑。 林焕伸臂将齐桐挡去身后,正待说什么,眼神瞟到凑过来的这些人。 随即冲侍卫挑了挑眉毛。 侍卫被挑得莫名其妙。 林焕揖手冲其微微行礼,高声道:“公主见召,小生本不敢不从。奈何男女授受不亲,无法单独应见。” “不如一起啊?” 说着招呼向那些人。 “合该如此,” 包阳胜摇着扇子故作公平状,“为避李下之嫌,想必公主也不会反对吧?” “公主何其大度?此会不允?” 寥弘文连忙接话,也放大了声音冲那方向拱了拱手,“小生听闻安宁公主诗文了得,想求教一二,请公主允准。” 其他人顿时也纷纷附和。 这个夸公主文才好,那个夸公主琴艺好,诸如此类。 反正是三位公主,反正是随便夸夸就是,不管真假。 公主们自然听得心花怒放,又生出怒气。 这般一窝蜂的挤进来?那还不如她们坐到外面去呢? 像什么话! 安宁倒是注意到了寥弘文那俊秀的脸庞,心脏微微跳快。 寥弘文、包阳胜、以及三玉郎自是声名在外,她们却瞧不上三玉郎。 不,是明知三玉郎家世丰厚,不可能会答应尚了公主。 今日,安宁本就是为寥弘文而来。 而安喜自然是相中了包阳胜。 包阳胜那张脸可是俊美不凡的。 安乐却觉得两位姐姐没有眼光。 不过嘛,她才不会出言提醒。 “去吧,让三玉郎、寥公子、包公子和林公子进来吧。” 她到底是改了主意,知道再闹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难看。 ------------ 第一百零九章:谦让 来了! 随着传话的又一名侍卫出了屏风,来了一位。 陈祭酒! 陈祭酒瘦削的面容上,面色有些难看。 三位公主一见,恨恨地瞪了守门侍卫一眼,均赶紧起身。 祭酒是从二品,她们大剌剌不得。 陈蕴楷见她们面色有些讪讪,遂低垂视线,老迈的花白胡子微微抖动。 出声道:“公主们见证了三日的比试,也是时候该回宫了。老臣安排人护送,得罪得罪。” 回去吧,该看的看了,该听的听了,再要大庭广众之下胡闹搅局,老夫可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三位公主无言以对。只得悻悻然悄悄离去。 安宁和安喜更讨厌安乐了。 本来安静听着看着不好吗? 这么灰溜溜被人赶走面子都丢光了! 安乐也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所恼,但更恼的是林焕给脸不要脸! 听召悄悄进来就不行吗? 非得这般丢了本公主的颜面才高兴是吧? 走着瞧! 寥弘文和包阳胜等人也因没能见到公主,恼怒上了林焕。 林焕是虱子多了不痒。 护着齐桐,拉上没能成功挤过来的江怀,出去酒楼用饭。 附近不少酒楼饭庄,唯有品香居最为清雅。 两层楼的门脸临街,后院却占地宽广,一座座别居一格的院子是吃饭和休息的地方。 每座院落风格各异,栽种着不同的树木和花卉,连每条通往的小径上那铺着的鹅卵石,都各不相同。 林焕选了一座竹院。 炎炎夏日,竹风送爽,临近湖边,惬意悠然。 在走往那个方向时,遇到了同窗池俊林。 十五岁的池俊林温和内敛,看似并不起眼。 但林焕知道,此人的总体实力其实远超余青盛等人。 “池兄。” 林焕主动打了声招呼。 池俊林温和地微笑,回拱了下手,点了点头,“林师弟。” 林焕便准备与对方各走一边。 因为池俊林喜欢独来独往,在学院的存在感并不高。 却被唤住。 “林师弟,君子慕强,若是没有尚公主一事,不知我二人可一较高下否?” 林焕挑了挑眉毛。 他也慕强,但尚不尚公主?池俊林说了可不算。 他回之以微笑,“我报的都非强项,就是并无意争夺头名。我志不在那些。” 名声?他足够有了。 吸引官员?不必了。 年度考试而已,顺利升级即可,何况又牵扯尚公主一事。 他也想低调三分。 “林师弟想错了。” 池俊林温和地提醒道:“皇家并不轻易拿出宝物做彩头。据我所知,并非是为了公主挑选驸马。” “那三位公主只是恰逢其时而已,且并不敢明目张胆,你不必理会。” 林焕微微一怔。 显然池俊林的意思是?头名的好处可能很大。 大到池俊林这样低调的人,都动了争竞的心思。 “我等着与林师弟一较高下。” 池俊林温温和和地说着决斗般的话语,然后朝着另一向走了。 林焕几人坐进竹院之后,他还在思考对方所说的话。 国子监里的学子们非富则贵,他们入学的主要原因却不是学习。 而是结交人脉。 优秀的人身边围拢的人自然更多。 恩师和齐先生却一直在劝林焕低调一些,因为他的人脉来源并不在这里。 简而言之,就是他与众不同。 不管他有多优秀,那些非富则贵的学子们,因着他的出身也不会愿意与他结交。 看看这一年来,他的身边还是只有江怀就知道了。 那他就无谓大出风头,去抢夺别人的机会,还拉来无谓的仇怨。 他也因此低调地过了一年。 但这次的彩头,如果真的另有深意…… “别多想了,或许只是池俊林为了刺激你跟他比试而已。” 江怀见林焕一直在出神,用递过来的茶水烫了烫他的手背,随意地说道。 齐桐温婉地笑着,也说出来了自己的想法。 “我父亲是主要裁定官呢,你总得要为他争个光吧?” 却不知林焕想到的更多。 恩师说,贫寒学子的数量有所增加,且每每他的名声越是响亮,那数量增加得也就越多。 在西南区域可控的地界儿内,仅规州府,去岁就有近百名贫寒学子考上了童生,更有十几名这样出身的学子高中了秀才。 林焕必须更强才行。 那就比。 就算什么都不为,拿到了皇家贡品的彩头,可以送回林家祖祠里摆着,应该也能刺激到更多人的向学之心。 “桐儿你不会介意吧?” 这个还是得先问一问的。 齐桐温婉摇头。 在被池俊林挑战的那一刻,齐桐就想让林焕接受了。 她喜欢她的未来夫君能更加耀眼。 “池公子说得对,公主的婚事可由不得她们自己作主,咱们无须顾虑避忌。” 听得江怀倒是脑中念头一闪,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拍桌:“林焕啊林焕,你说你要又把别人的风头给抢了,让那些一心想尚公主的人可怎么办啊?” 林焕挟起一筷子菜,塞进了他的嘴里。 …… 下晌复试时,分为同类乐曲奏同一曲目比试。 古琴类别的为头组,共有五十三人。 让人意外的是:余青盛只得了第二。 池俊林以一首明亮活泼的【小泉流水】,叮叮咚咚的打败了余青盛。 二组就是笛,共有十八人。 林焕众望所归,拔得头筹,顺利进入决赛。 下场之时,就见池俊林双眼明亮地冲他比了比拇指。 这是真要争啊? 林焕笑了笑。 而台下,又有了议论。 “林焕的笛声也没多出彩嘛,吓得我,我以为他又会一鸣惊人呢。” “嗨你人,这是有多自信啊?人家林焕也夺得了笛类第一的好吗?” “就是,这已经出乎咱们之类的预料了。” “啧,你们别瞎吹,决赛可是单独演奏,我觉得池俊林更强。” “哦,这倒是……” “……” 没人再提起余青盛。 这也让林焕深深地感受到:果然永远被注意到的只有第一。 他看向高台上摆着的、像被雷劈了般的凤梧琴,眼神逐渐热烈。 齐桐擅琴,而他貌似也还没有送过齐桐什么? 虽说未订亲之前,男女之间送任何物什都属于私相授受。 可他和齐桐,只差订亲的流程了不是吗? 可以送! 不过池俊林是真的强,就连齐桐都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池俊林的琴声几乎没有匠气,很是深入人心,你……” 齐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并不想问你行不行。 在她的眼里,林焕什么都是最好的,只看林焕有没有尽力。 复试很快结束,转眼就进入了决赛。 十名学子,十种乐器,分别上台,向所有人展示他们的所学成果。 池俊林第一个上台。 在被集体看好的期待中,也有了更加优异的表现。 十指或挑或按,琴声悠悠响起。 如丝如缕,萦绕耳畔。时而轻柔舒缓,似春日微风拂过花瓣;时而激昂澎湃,如夏日骤雨击打湖面。 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拥有了生命,跳动在空气中,带领你走进一个个或宁静、或热烈的奇妙世界,令人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好!” 琴声停,叫好声起,就连台上的夫子和官员们,也是频频点头,连连颔首。 池俊林温润起身,儒雅致谢,风度绝佳。 看向林焕的眼神里,却掠过了一抹挑衅之意。 并无恶意。 似乎只是想激起林焕心中更强烈的争竞之心。 林焕回之以一笑,提摆踏梯,步入台中。 ------------ 第一百一十章:一曲封神 “哟,林焕的自信似乎与池公子的也不遑多让啊?” “呵,你这话说的。你对自己没自信?你就能挺个胸脯说你比池公子强?” “嗨,听说过没?林焕是压力越强、实力越强,咱们拭目以待吧。” “切,我可不会为他个贫寒学子鼓掌捧哏。” “……” 议论声毁誉参办,都想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笛声忽起,直接将所有的议论之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林焕直接吹出了一个强烈的高音!! 仿佛静寂的战场上突然响起的一声重鼓,又好似冰封的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一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之后,一连串高亢激昂的笛音,将前奏直接推向了高潮,无比的振奋着人心,又似战争的剧烈爆发,悍不畏死的冲锋陷阵。 似乎都能听到那一声声金戈交鸣之响! 而后,缓缓低落……苍阳黄昏。 一声哀哭响起,再逐渐成片,泣泣诉诉……仿佛穿透着灵魂,感受着大战过后的鲜血淋漓。 伤痛,在不知不觉间流转,笛音,在人们的耳边讲述着一次次的生离死别。 当眼泪悄悄滑过面颊,笛音在跳动间逐次递进,转为了清脆悦耳,似山间清泉流淌,又似鸟儿在林中欢唱。 时而婉转低回,时而如喁喁细语,如一家团聚时的欢乐幸福,转为夜深人静时的安宁祥和。 笛音徐徐消失…… 数千人聚集的台上台下,一片静寂,雅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没有拿稳手中的物什。 一道碎裂声,才将众人的心神拉回了原地。 下一刻,掌声如雷,全场轰动。 考评台上,所有夫子们的下巴也被惊掉了一瞬,然后与官员们齐齐站立,激动鼓掌。 天籁之音,莫不如是。 许久之后,每每再提及此刻,都有无数的人,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此时心灵的震撼与感动。 林焕,一曲封神! 在一众热烈的视线中,他捧着凤梧琴,一步步走到齐桐的身边,双手递上。 高调宣告! 公主们咬碎了银牙。 齐桐羞红了脸蛋。 学子们善意的起哄。 引无数有情有意之人趋之若鹜…… …… 迎着铺满天边的金灿灿晚霞。 齐桐坐在马车内,一遍遍轻抚着腿上的凤梧琴盒,一次次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偷觑林焕。 心中甜意满满、醉意满满。 林焕却没有注意到。 他在这回家的路途上想到了别的。 他当真是觉得齐桐太难得了。 自他买了座宅邸之后,内里一应物什、采买下人那些,齐桐都帮他归置得整整齐齐。 林家人前几日一到,便有了安宁舒适的地方可住。 江修博没有来。 现在的江修博在地方上可是忙碌得很,比县令沈坚裕还要忙碌。 没办法,徒儿出息了,做恩师的有了比致仕老大人更实际的名头,那各种事情不问过沈县令?也得问问江修博。 江修博忙得很愉快,比在朝堂里更自由自在、如鱼得水。 反正徒儿也不需要他操心了,反正日常里也总有书信往来。 “先送我回府吧?” 齐桐掀开马车帘的一角,问向林焕。 骑在马背上的林焕笑着摇了摇头。 “直接去我家吧,你为我家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家人都早想见见你了呢。” 齐府有意提亲之事,家人们一到,林焕就有主动说过。 自然也没忘了为齐桐表功。 家人们自然就想见见,林焕觉得现在时机也不错,只当顺个便。 却是给齐桐听得放下了帘子,在马车内偷笑。 江怀则是丝毫都不留情面的哈哈大笑。 “林焕啊林焕,你读书读傻了吧?” 江怀笑得喘不上气,特别是看到林焕困惑的样子。 “林焕,见双方父母是非常隆重的事情,你为跟你见齐先生似的啊?” “哈哈,齐姑娘得由其家中女性长辈带领着,提前递拜帖,或者是你家中女性长辈带着你,提前递拜帖,上门去拜访时,见见齐姑娘。哈哈哈!” 林焕:“……” 原来还有这么多说道呢? 他在各类学院里是学过规矩礼仪,却没有学过订亲成亲这些相关流程啊。 “这都是世俗流传下来的礼教吧?”林焕问江怀。 “没错。” 江怀啧了声,收住笑,撇了撇嘴道:“世俗流传下来的只有越来越多,当真是繁不胜繁。” “比如:如果是你……不是,如果是我,家中准备给我说亲?就以进寺上香为名等等。” “我跟着我母亲,对方姑娘跟着她母亲,在公开的场合下见个面,俩母亲互相说说话。” “我与那姑娘就隔远些,静悄悄偷偷看两眼,顶多能说几句吧?” “若是我母亲中意,就插支簪子给那姑娘。” “若是对方愿意那就簪。若是不愿?便拒绝。双方也不会尴尬或难堪。” “……” 江怀叭叭了许多类似的。 听得林焕一个脑袋十个大,感觉读书学艺都没有这么麻烦。 江怀看到他眉头紧皱,遂又笑开。 “最累的其实是姑娘那边。咱这边有啥麻烦的啊?顶多是猎对大雁吧?” “尤其是成亲那日……” 又叭叭了一些。 给林焕都听得有些心疼齐桐了。 忍不住隔着车帘对内道:“果然多隔个几年是对的。届时你也没有那般辛苦。” “当然了,我会尽可能不让你如此劳累。” 什么世俗礼教?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就连儒家经典学说,在几年前,不也出现了两种新旧思想吗? 当然,冲突自然是有的。 就好比大家都习惯了右手用筷子,然后有人突然跳出来反对,并一力主张用左手持筷子。 那跳出来的人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社稷那些,不就因为总有人跳出来吗? 自家娘子自家心疼,管它别的什么呢! 关起门来又不是帮别人过日子是吧? “好想法!” 江怀用力拍了下林焕的肩膀,决定一力效仿之。 林焕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自己是习武的吗?这么大力想拍自己落马是怎么的? 如是说说笑笑间,先送了齐桐回府。 这个传统打破不得,是为了保护齐桐的闺誉。 林焕回去后跟家人商量,等年度考试比较完后,再和他们去齐府拜见。 林家人就伸长了脖子期待着,连林焕的比试结果都不关心了。 只催着林焕快比。 而踏着晚霞回府了的齐桐,为着林家长辈想见自己的心思,顾不上羞赧,去跟自己的父亲谈起此事。 齐学舟仍因林焕为自己争了光而兴奋着呢。 一听之下连连点头,甚至立刻就催促起来。 “去找你母亲,让她先写拜帖,届时由咱们主动上门就可。” 齐桐婉尔。 父女俩正欲起身之际,忽听急报。 “康王爷闯进来了!” ------------ 第一百一十一章:强闯? “齐老头,你给本王让开,别逼本王对朝臣动粗!” 康王提着马鞭,敲打着手心,从被侍卫强行闯开的大门外,得意洋洋地迈过门槛,对着匆忙闻讯赶来的齐学舟道。 齐学舟忍着气,依礼微躬身拱了拱手。 “康王爷,史上从无有当朝王爷强闯重臣府邸之事,还是在夜暗时分,请康王爷莫要无视法纪、罔顾纲常!” “哈哈哈,重臣了不起?本王就闯了!” 康王扯了扯衣襟,松了松腰带,一副土匪山大王的架势,螃蟹般左右摇晃着,冲着齐学舟就顶了过去。 齐学舟步步后退。 再次高声提醒:“康王爷请自重身份!否则休怪微臣无礼了!” “无礼?你无礼个本王看看哪?” 康王才不怕这些。 他是王爷,又不等着抢夺那把椅子,没准他哪位兄弟上位后,就会先砍了他。 他现在是能快活一时是一时,死了也不冤。 谁要挡他快活? 挡他带走心心念念的齐桐找回之前丢损的颜面? 那就死去吧! 他提起马鞭,照着齐学舟的脸,就抽了下去! “住手!” 避见外男,藏于影照壁后的齐桐,一见自家父亲要遭殃。 娇斥一声站出来,一把拉开了父亲。 马鞭抽空,康王正想再来一鞭,就看到了齐桐。 顿时两眼痴迷,嘴角半张,有哈喇子流了下来。 这是他的,这位娇美的女子必须是他的! “美人儿,夫君来啦!” 有什么虫分上下冲进了脑子和全身。 康王不管不顾,就张开双臂朝着齐桐扑了过去。 齐学舟就想阻拦。 康王却带来了五十名人手。 可不是来看热闹的。 纷纷扑上抢功,将齐学舟按住。 齐府赶来的护院和下人们不敢轻举妄动,迟疑间被纷纷按蹲。 只得眼睁睁看着康王追着齐桐,围着影照壁团团打转。 王府的侍卫们却看起了热闹。还起哄。 “王爷快追!” “哎呀王爷,就差一步了,您抓她头发啊!” “王爷王爷,从这边绕!” “……” 齐桐听得心慌意乱,逃得胆颤心惊,心头的恨意像野草般疯长! 可除了围着影照壁打转,她只怕自己一跑直线就会被按住。 “死吧!” 齐学舟的脸摩擦着地面,用尽全力冲女儿喊道。 就被踹了一脚。 嘴角有鲜血流出。 齐桐眼见,心头大恨。 不舍的望了一眼林府的方向,一咬牙、一狠心,就要朝着影照壁撞去! “桐儿!” 一声大喝如雷霆万钧,穿过空气落进齐桐的耳中。 是林焕的声音! 齐桐忍不住站住脚,泪眼朦胧中望向大门之外。 可还没等她看到人,以为是自己太期待在做梦,又想撞壁之际。 已被追上来的康王扯住了左臂! 齐桐想也没想,右手五指成爪,一把挖向了康王! “啊!” 康王往后一仰脑袋,却因虚浮没能完全躲开,保住了眼睛却也被挖破了脸。 疼得大叫一声又大骂:“臭娼妇,人前放浪还敢伤害本王。看本王不在玩残你后丢给兄弟们享用!” 骂着,用力就拽齐桐的胳膊,另一只手按向了齐桐的脖子。 齐桐正待挣扎之际,忽然放松了下来。 大门外,喊杀声大作! 门洞内,忽有箭支如雨射进! 一道身影,骑在马上,不停地三箭齐发! 林焕到!! 带着江府的护卫们到! 平时也不训练,只顾跟着康王鬼混的康王府侍卫们,一时被杀了个兵荒马乱、射了个措手不及。 齐府人趁机翻起反抗! 康王气急败坏,“林焕你敢造反?!” 回答他这个堂堂王爷的,是林焕正对他举着的、呈品字形的三支利箭。 康王吓得一个哆嗦,一把拉过齐桐挡在身前。 “林焕,你找死!” 林焕却两眼一眯,利箭离指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奔着康王呼啸而去! 齐桐一个蹲身! 两支箭穿透了康王的双肩,带动着他朝后靠向影照壁。 一支箭贴着他的头皮,穿过他的发髻,将他牢牢钉在了影照壁上! 没死…… 可康王吓尿了,挂在那儿屎尿齐流,痛呼惨叫。 侍卫们也吓呆了。 居然、居然敢有人射伤他们家王爷? 不行,得拼命了,不然他们也是个死! 可刀呢?剑呢?家伙什儿呢? 林焕带来的江府护卫,和齐府本有的护卫护院,甚至是下人们,疯了般地冲着来犯之人发泄着胸中的恨火。 江怀抡着长刀,刀刀致命。 可算有他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还有空大喊:“王爷不敢杀,小爷杀你们这些个狗腿子还有问题吗?不想死的抱头趴下!” 王府侍卫们却没有多少抱头趴下的机会。 以多胜少,以强战弱,齐府和江府的人,只不消多时,便除了王府及时投降的侍卫们外, 使其余的侍卫们皆身中数不清的伤痕,死得凄惨如一滩滩烂泥。 此前,林焕射完康王后就跃下马背,将齐桐护在身后,继续搭弓上弦,箭箭夺命! 齐桐看着他肖瘦并不高大的身形,眼泪哗啦啦直淌。 这一刻乃至永远,再不会有任何人的背影,如林焕般伟岸坚实! 林焕还抽空侧了侧脸问她:“可有伤到?” 这姑娘太勇敢、太机智,与他之间太默契了有没有? 他可舍不得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齐桐流着泪,摇着头。 又担心林焕看不见,赶紧出声回答:“我很好,你……小心。” 林焕笑了笑。 他可以承受和忍耐得很多,因为有太多的事情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但家人是逆鳞。他重生的意义就是保护好家人! 他刚才是真对康王起了杀心的。 只是康王拉了齐桐挡箭,他不敢大意,只能稍稍分开和抬高了箭支。 没把康王射死,不过齐桐没事就好。 这会子冷静了许多,没有朝康王补射。 而齐学舟也动手了。 他是文人不会武,但要是两名护卫架住一个让他补刀? 他可以的! 杀到手软了,带着满身满脸的鲜血,提着刀,走向了还在鬼哭狼嚎、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怕过的康王。 好想一刀戳下去怎么办? 擅闯他人府邸就是死罪,主人有权杀之! 可林焕都懂得的道理,齐学舟又岂会不懂? 皇权,不讲朝律,更不讲道理。他们,就是法。 用齐家和江家九族的性命,换康王个畜牲一条性命? 不划算!丫不配! 齐学舟扔下了刀。 对林焕匆忙说了句:“你带江府的人回去。” 就招呼齐府的人拔出康王,喊来大夫给止血包扎,再抬上那些王府侍卫们的尸首,押上还活着的侍卫们,去往皇宫。 一路上,慢慢吞吞,凡遇人动问就流着眼泪大讲特讲。 哭诉康王的嚣张霸道,哭诉自家不得已的反抗。 脸上的鲜血混和着眼泪汩汩而下。 令闻者莫不气愤填膺,又莫不狠掬一把同情眼泪。 ------------ 第一百一十二章:有命在就好 可类似的事件又不罕见。 无非就是这次升了级。涉及到了皇亲国戚和朝中重臣。 而民间遇到的是官员审判,他们则是由陛下亲自裁决。 人们盼望着心目的陛下是圣明英明的君王,盼望着齐家人能得到一个人们一直向往的公正结果。 但,希望似乎永远只是希望。 林焕在让江怀带着江府众人速速回去后,自己则劝住齐桐,自己追上了齐学舟的脚步。 康王是林焕伤的,林焕不会让罪名全被齐学舟扛。 也扛不住,也瞒不过。 坦然应对好了,他不后悔。 事情一经看守宫城的禁卫副统领通传进去,老皇帝直接都没见齐学舟和林焕。 一边让禁军关押他俩,一边急召太医院正,先给被禁军抬进来的康王医治。 太子听说后笑仰了肚皮。 瑞王听到后急急赶到宫城,却没有被允许觐见。 瑞王便用最快的速度,以更广泛的方式,使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官员和文人知晓了此事。 宫门外,很快聚焦了越来越多的人。 唇亡齿寒,淋漓尽现。 “陛下,莫让臣民们寒了心啊!” 一声声跪地呼喊,直达天宇。 老皇帝听到,满脸的阴云却并未散去分毫。 他只等待太医院正的医治结果。 两个多时辰过去后,太医院正跪地请罪。 “陛下,老臣已尽全力,康王爷性命无虞……” 老皇帝睁了睁双眼,盯着太医院正。“说!” 太医院正伏地叩首,战战兢兢。“老臣无能,保不住康王爷的两条手臂……” 这两箭射得很准,准准穿过了锁骨、扎透了筋脉。 其实倒也不是不能救,只是难度很大,风险更大。 在冒险一试、与先求保住康王爷的性命之间,老院正选择了后者。 老皇帝一脚踹翻了他。 怒火滔天地瞪了眼躺在龙榻上,昏迷不醒的九儿子。 转身出去,沉声下令。 “拟旨!” “降齐学舟为木州布政司经历,携眷赴任,即日离京!” “康王府侍卫统统杖毙!” 说到这儿,老皇帝想到了接下来要处置的林焕,感觉有点儿头疼。 从某个角度来说,林焕伤人有过,但也救人有功。 若不是林焕及时带人解救,只怕齐府上下,都会被老九那个蠢货给祸害干净。 届时,不严惩老九,他这个帝王的位置都别想能继续坐得安稳。 造反的人像韭菜,似乎越割越多了! 可不惩处林焕,皇家尊严又要往哪里去放? “陛下!公允啊陛下!” 外面的喊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频繁。 老皇帝混浊的老眼滚了滚。 “拟旨:林焕救人有功,且及时阻止了更大的恶事发生。有鉴于其的英勇无畏,特赏赐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旨意传出,宫门外的人群跪谢皇恩,兴高采烈。 没有好人因此而死,皇恩果然浩荡,国朝还有希望。 瑞王捏紧了双拳,一瞬后又慢慢松开。 先安排人去通知齐府家眷收拾行装,再站去了宫门前等着。 等到齐学舟和林焕安然无恙的出来,瑞王才轻松了半口长气。 木州是东北方向的边关城隘。 木州的布政司经历,从六品,负责处理边军与地方百姓之间的纠纷,和协助边军进行物资采备等等。 齐学舟从从二品,一下被降为从六品,还被安排在了那样一个位置上,还被勒令携家带口。 这是报复,想让齐家上下死于战火之中。 瑞王深觉自己无用。 “本王会安排人全力护佑你们的周全。”他只能这般保证道。 齐学舟笑了笑。 带着血迹的笑容看起来是那般悲凉。 “瑞王爷,您宅心仁厚,体恤百姓,请保护好您的这份宽厚仁德,微臣愿意在边关为国尽力,盼您安康。” 因为瑞王的真心为国为民,才让有同样心思的人,慢慢聚拢在了他的身边。 齐学舟不想让自己的事情,使得瑞王爷心中充斥进戾气。 他们这些人有事,瑞王从来都不避嫌,每每都尽力保护,这已经足够了。 瑞王苦笑了一下,心中依旧很自责。 越被夸、越自责。 他答应过会处理好康王与齐桐之间的事情,可惜没能完全处理好。竟反使得康王发了疯害人害己。 “林焕,今后你要千万留心。”瑞王提醒。 陛下现在不杀你,是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可别以为他奖励了你,你就放松了警惕。 康王还活着,不会放过你的。 林焕揖手行了一礼,笑了笑。 …… 未进子时,齐家人匆忙收拾后,由瑞王亲自送出了城门。 陛下给的时间很紧,从入夜到子时,就要撵了这一家人走。 林焕看着齐桐,抬手为她抿了抿鬓边的碎发,抹去了她的一滴泪珠。 “等我。” 千言万语只此二字。 “等你。” 千山万水永无阻隔。 “先生保重。”林焕单叩一头,送别先生。 齐学舟双手将人搀起。“学业不可懈怠,日后依旧谨慎从事。” 林焕做事向来谨慎有分寸,又很懂得轻重缓急,齐学舟只对他的安危不放心。 “齐府送给你了,可别等老夫回来时已成乱粥。” 齐家人走得匆忙,一应下人都尚未安排。老管家留守处理。 可用的人手也一并都会转送给林焕。 也算是提前送了一部分嫁妆了。 林焕却只叮嘱:“先生此去不可任性,多多保重身体为要。” “知道了。” 齐学舟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拉他与自己并肩一处。 看向前方,忽而笑道:“老夫也不算白在官场混迹多年,瞧,也有人来送送老夫了。” 前方十里亭处,已忽然亮起了一片火把,接天连日似的,照亮了沉幕似的黑夜。 三碗送行酒,千里不独行。 只盼他日早重逢,你我还是酒中人。 …… 之后的比试,林焕放弃了没有参加。 他病了几日。 待病好后,听说游昊穹为了不尚公主,将军事的第一让给了包阳胜。 历史则是寥弘文。 余青盛失了乐器第一,转拿下了棋艺的头名。 更有听说池俊林公开扬言:“没有林焕的比试,不比也罢。”弃赛了。 江怀自然更不用说了。 他直接放弃所有的比试,还以要照顾生病的林焕为由,向他的父亲交了差。 林焕接下来的日子琐碎又平静。 齐老管家料理好齐府后,就来找他请问之后的各项安排。 林焕就让其带着那些留守的下人们,安心继续在齐府生活。 月俸都有添加。 林焕并没有搬到齐府去住。 只在休沐之时,去那儿的书房,依旧坐在自己曾经的位置上看书。 或去齐桐的屋子里坐坐,弹琴、下棋、给齐桐回信。 交请老管家尽量让齐府各处都恢复原样。 唯一能让林焕感觉到高兴的,就是弟弟林耀了。 小小的娃娃,走个路还一摇三晃的像只小鸭子,却不肯让人抱,就喜欢自己哒哒哒地走这摸那。 看着他身后跟着的丫环婆子们紧张兮兮,围前堵后,林焕就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值得。 日子滑进深秋十月,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这日,林焕带了十名护卫,和齐府老管家一起,去往南郊外的齐家田庄。 要处理收成,比如分出种子后,其余的都要运往某处储藏起来。 或者秘密运往木州,减轻齐学舟的压力。 还要给庄子上的佃户们加盖房屋,看天气的样子,今冬的雪应该不小。 忙忙碌碌。 林焕还带了批羊来,交给佃户们饲养,因为田庄后面有齐家的山头,种了不少的果树。 午时,林焕正在山腰处,和佃户们一起给果树锄草。 忽听负责守在山边的护卫大喊:“主子快跑!有大队人马杀来了!” ------------ 第一百一十三章:属螃蟹的 林焕扔下锄头跑过去几步,就见山脚下冲来了一大队兵士。 甲胄整齐,兵刃闪亮,杀气腾腾,目标明显。 足有百人之数! 林焕立刻再向前了几步,立去显眼处。 大喝了一声:“你们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行凶杀人!” 喊完就跑,朝另一个方向跑。 顿时引得那些兵丁直接转向,呼喝着就朝他追了过来。 林焕见目的达到,这才开始撒腿飞奔。 越草、过石、拉藤、跃溪…… 多年来坚持不懈的锻炼,让他的跑步能力更加进步! 很快,在这座山上绕绕,在那座山下拐拐,就将穿着甲胄的兵丁们给甩得没了影儿。 林焕趴下听听声音,周围已彻底安静。 他起身攀上大树,坐下休息。 不用猜,就知道敢这么明目张胆来杀他的,一定就是康王的人。 只是林焕怎么也没有想到:康王的脑子究竟去了哪里? 转念又有点儿理解了:王爷嘛。属螃蟹的。 林焕在树上等了好一会儿,还摘了两个在树上风干了的枣果吃。 彻底没等到追兵出现后,就溜下了树。 没有急着回庄子,想着那些人肯定还在那边、或者是城门边转悠,等着将他捉成瓮中之鳖。 林焕就往更深处的一座山脚跑去。 他记得那儿的山腰上,有猎户居住。 他可以跟人好说好商量,再出点儿银子蹭人家一宿。 让追兵们等着去吧! …… 而此前,林焕生病放弃比试之后。 包阳胜获得了军事的第一名。 可他阴阴地盯着林焕本该出现的位置,非但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心中的暴戾之气疯长。 他听说了军事比试,他得的第一名是游昊穹让的。 现在他走到哪儿,都感觉周围的人在笑话他,所有的声音都是在嘲讽他。嘲讽他的第一得来不正。 可他明明就是凭实力夺得! “别多想,你也的确是实力过人。” 池俊林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好心好意地安慰他。 因着池俊林的温和,虽然处事低调,人缘却不错。似乎和每个人都有点儿交好。 自然也包括包阳胜。 包阳胜却看着对方温和的笑容,只觉刺眼无比。 他堆上亲切和善的笑容,拉了池俊林一起出去喝酒。 比试期间,国子监的课业自然都是停了的,可以在白日里随意进出。 池俊林本就温和好脾气,日常里也没察觉到包阳胜有何不妥,便应邀而去。 随后…… 被包阳胜下了蒙汗药灌倒。 包阳胜的护院们,也将没有防备的、池俊林的四名护卫给灌了蒙汗药。 没有杀掉他们灭口。怕尸体太多运不出城反导致池俊林被救。 他只想找池俊林的麻烦,不想多生枝节。 更何况他是侍郎的儿子,还怕个六品官找事不成? 包阳胜再把池俊林藏在了马车内带出城。 去到了一处深山中,疯狂地肆意折磨。 把比他优秀的人踩在脚下,比踩那些兔子鸡鸭之类的,才更能让他有成就感,也更能消解郁气。 池俊林的惨叫声让包阳胜更加兴奋,也传出了破屋,传进了山林。 林焕还没有靠近山腰,就听了个正着。 这是有人遇到了猛兽? 很像,像被撕裂时的惨叫。 并不是所有的猛兽都讲究一击毙命。 比如一些特别的狼群,或者是豺狗之类,就会对猎物采取虐杀手段。相当凶残。 林焕背靠大树,侧身向上张望,竖耳细听,心头暗数。 这惨叫声断断续续,时间却有点儿超长了。 没哪个人经得起猛兽这么长时间的撕咬。 林焕借着树木和更茂密的草丛,悄无声息地朝上靠近。 不是他爱多管闲事。 正如他救江老大人之时一样。因为前世被漠视而死,这辈子,他不会轻易地就漠视生命。 他谨慎地避免着发出动静,他得先观察一下情况。 如果情况不允许,那他也只能先撤为妙。 他也不会冒然冲上前去送死。 能看到猎户小屋了。 低矮的篱笆墙外,有六条人影在晃动。 皆是一身劲装,全是护院装扮。 惨叫声还在从屋内传来,还传来了诡异的兴奋之声。 包阳胜?! 这跟破锣似的声音,林焕一耳就听出是包阳胜的。 林焕的脚下悄悄朝后退,避免被发现。 对方人多,他可打不了。 他没有想到背地里,包阳胜居然有如此凶残的一面。 就是不知道被其折磨的又会是谁呢? 惨叫声已撕破了那人的喉咙,有点儿耳熟,应该就是学院的哪位同窗。 不过肯定不是林焕熟悉的人。 林焕慢慢退远,直到远离那处,才蹲在草丛中思索。 救?肯定要救! 不为别的,就冲能干掉包阳胜这样的畜牲,他也要救。 只是如何救呢? 林焕挑了挑眉毛。 …… 康王派来的人,追林焕追着追着就追分散了,还把林焕给追丢了。 领头之人气得脱下甲胄,扔去地上。 “卸卸卸,都卸!” 连个十几岁的文弱书生都追不上,就算康王不要他们的脑袋,他们也没脸回去交这个差! 都卸了,堆在一处让十人看守着,剩余的九十人再吹哨集合到一处。 分为五股小队,彼此间隔几十尺左右,在可视又可闻的情况下,分散向前不断推进。 没人去管林焕的护卫们,和那些佃户。 只要对方不来碍手碍脚的找砍,他们的目标就只有林焕。 其实本来他们也没有这么冒冒失失地,就直接冲杀过来。 但领头的觉得,收拾一个就带了几名护卫的小书生,还要制订作战计划、还要埋伏偷袭? 那不得把老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啊? 直接冲、直接杀! 可小兔崽子逃得飞快啊,果然是人小就灵活吗? 哼,出来的出口就在这两座山之间,再往里虽然山头较多,但有本事小兔崽子你别出来! 现在你可是一个护卫都没有了,不怕喂狼的话,就在里面呆着呗。 因此,领头的人搜索前进的速度,并没有多快。 直到越过了这两座山,面对群山的时候,他准备下令让兵丁们暂时休整。 之后再五步一个、十步一个,拉网式搜索就行。 就在这时! 前面一道人影晃动,从左侧的山脚处跑出。 领头的定睛一看,顿时乐了。 “抓住他!” 小兔崽子,看你这下能往哪里跑! 之前把人追丢了正感觉没脸的一群人,这会子为了抢功劳弥补一下,呼呼啦啦地、骂骂咧咧地,就照着林焕追了上去。 ------------ 第一百一十四章:营救同窗 山腰林深处,一座孤独的猎户居所。 背靠崖壁,三面环山,像个天然的、带着条缺口的天井。 缺口处,一条曲曲弯弯的小径通往山下。 三边茅草木材搭建的房屋,门前篱笆,篱笆外还开垦出了一小片菜园。 因着已近初冬,菜园里除了干土之外,还有些许碎落的干枯叶片。 篱笆上还挂着些晒干的菜蔬,屋檐下还挂着有了缺口的腌制野味儿。 这儿在两个月前一直有人居住。 后来被包阳胜无意中,发现此处的得天独厚。 便将这户人家的九口老小,给踩踏至死扔进了深山喂狼。 也是自那时起,包阳胜才发现踩人比踩小兽更能令他舒爽。 听着池俊林发出的惨叫,包阳胜却并没想那么快就将其给折磨至死。 他得多享受几日。 他是真的不怕那些护卫举告他。 只要没人找得到池俊林的尸体,就凭一个六品小官家里的护卫告发? 真当他的侍郎老爹是摆设吗? 包阳胜踩累了,开门出去,把篱笆外的护院都喊了进来。 让他们各自去准备烧水做饭。 忽见一道人影极快地跑过了篱笆院外。 包阳胜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感觉自己是不是花了眼,错把猴子看成人了? 正待细看时,又听到了呼呼喝喝好多人的声音。 他慌忙奔至篱笆墙边往那边望去。 只见树影幢幢间,大队的兵士手持兵刃冲了过来。 娘哎! 是他干的好事被发现了是吧?是吧是吧? 那些护卫醒得那么快吗?这儿是怎么被发现的? 池俊林还在里面,这下被逮了个现形怎么办? “快、快跑。” 包阳胜骇得亡魂大冒,想跑,腿却直接哆嗦。 护院只能扛上他跑。 追来的领兵小队长,抬头一见,吆喝! 难怪小兔崽子要往这儿跑,敢情这儿还藏着人手呢? 就这几个顶屁用啊? 上! 这地形可对他们太有利了! 呼呼啦啦就把人给堵了个正着。 包阳胜被小队长一把从护院的背上拽下来,扔到地上。 结果一看…… “你他娘的是谁啊?” 林焕为了干活方便,换上了粗布短袄。 包阳胜为了隐匿行迹,同样也是换上了一身粗布短袄…… 小队长一见不是林焕,鼻子都快气歪了。 包阳胜只觉对方凶神恶煞,顿时骇得肝胆俱裂。 “军爷,小……” 不等他说完,小队长就飞起一脚踹去了他的脸上。 直接将他踹晕。 护院们能喊却不敢喊。他们也以为这些人、就是奔着抓他们和自家公子来的。 只跪地一个劲儿地求饶。 没求两声,也被打晕了过去。 小队长烦躁得不行。 这怎么又把人给追丢了呢?这就一条上下的小道儿啊! 那林焕是属泥鳅的吗? “报告庞队长,屋里除了个被打得快没气的人,再没别人了。” “那人被剥光了打得很惨。” 小队长庞历,是康王府亲兵五队的队长。 一个王爷的亲兵数量,从五百至一千不等。康王有五百。 “把这几人统统杀了,咱们继续追!” 庞历本来不想多杀人徒增事端。 但听到屋里有被打惨的人,就知道这几个家伙也不是好人。 那坏人被砍了自然也不敢报官。 不会有麻烦的。砍了吧! 亲兵们就拎起包阳胜几人的后脖领,直接来了个杀鸡式抹脖。 鲜血四处喷涌。 可怜包阳胜活得憋屈,死得悄无声息,连后悔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队长,屋里那个呢?”有个亲兵指了指屋内。 “你瞧着他还有活路吗?赶紧追人!”庞历更不耐烦了。 这儿的血腥味一旦弥漫,屋里的死不死的都得死了,何必浪费力气和时间? 于是,在这天井似的各处搜索一番无果后,庞历只得带兵通过小径,再散开搜索。 却不知茅屋的柴火堆中,钻出了个林焕来。 此前他跑过篱笆院,拐个弯到了茅草屋与石壁的缝隙之中,钻穿而入,埋进了柴堆。 耳听追兵离开,他赶紧溜去下屋,先看看屋里半死不活的人是谁。 可这人已经被踩得面目全非,且已痛晕过去。 林焕只能小声地从水缸里提来水,安静地将其冲洗干净,再拖去一边。 估计这人是被冷水给刺激醒了,呻吟了一声。 林焕连忙凑近了问话。 “你谁啊?” “林……林涣?”对方倒是先听出了他的声音。 “池俊林?” 尽管对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这会子没在惨叫,就让林焕给艰难地分辨了出来。 池俊林闭了闭眼睛,就头一歪晕了过去。 林焕把人扛去了灶屋。 正好,也从灶屋的灶堂内,发现了池俊林的衣物。 估计就是被包阳胜的人塞进此处,准备引火用的。 幸好没被追兵给搜出来,不然一看这些衣物质地,那些人妥妥的会杀人灭口。 林焕也顾不得干不干净,先给池俊林全部穿上,再去找了两床锦被将人给包住。 一边感慨包阳胜的心思狠毒。 为了折磨池俊林,居然吃吃喝喝用用的都带上了,这是打算在这儿住几日? 林焕可没打算在这儿多住。 他继续打水去冲洗血迹,要不就挖土掩埋。 他也怕血腥味引来猛兽。 …… 而聚城之内,池府翻了锅。 被迷晕的四名侍卫醒来后,一见主子不见了,赶紧回府报信。 老总管吓得就是一个趔趄,尖声尖叫着给老夫人报讯。 还想往上通禀。 被老夫人拦住。 “少爷不让张扬,这事儿更不能张扬。” “派人去包家,不拘死活,一定要问出少爷的下落!” “如果三个时辰内还没有消息,那……再说吧,快去!” 老管家火急火燎地去执行了。 正在家中沉浸恪物的工部包左侍郎,直到被驱赶着和他的家人们蹲去了一处,才知道自家儿子包阳胜闯了多大的祸。 包老头欲哭无泪。 而老管家也欲哭无泪。 问了半天,没人知道包阳胜去哪里! 到底还是老夫人沉得住气,派人四下里打探消息。 就收到了一条:康王府的亲兵有出南城门追杀林焕。 包阳胜出的也是南城门。 老夫人就暂时压下没有上禀,想着如果康王府的亲兵能遇到包阳胜,没准就能救下池俊林。 再等等吧。 希望老大保佑池俊林平安无事。 否则…… 老夫人恨恨地瞪了包老头一眼。 ------------ 第一百一十五章:接踵而来的好消息 林焕也在等。 把池俊林包好后藏进柴堆,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防止追兵返回,一边四下里寻找药物。 猎户独居深山,其它的什么都可以没有,救命的伤药就一定有。 找到了!一大包! 林焕先放下,跑了出去悄悄打探追兵的踪迹。 追兵们已追往了右侧更深的方向,呼喝的声音已几乎微不可闻。 林焕这才放心跑回茅屋。 给池俊林清洗、上药、包扎。 不敢生火,只能不停地用冷水。 一大缸包阳胜的人不知从哪挑来的干净山泉水,把个林焕的手指头都冻疼了。 而池俊林冻冻疼疼间,也晕不下去,一直清醒着任林焕折腾。 哼都没有哼一声。 林焕觉得这人还挺聪明。 估计此前喊得惨烈,是希望有人能够听到。 就这样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林焕才把人背上,下山。 不敢生火的话,在这儿过夜就把人给冻死了。 追兵们都不知道追去了哪里。 不过站在高处,能远远地看到深处冒出的浓烟。 林焕担心齐家田庄外还有守着的眼线,便绕过田庄附近,直接回城,把人也给背回了林府。 家里人没事,康王果然不敢再明目张胆闯别人家的府邸。 没有两条胳膊可以废了。 池俊林在听到自己已到林府后,在再次晕过去之前,终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去……池府,报平安。” 晕了。 林焕笑了笑,打发了江怀去做这件事,自己则泡去了温暖的热水浴桶中。 累死他了都。 之后,听江怀说,池府安静地把人给接走了,林焕就睡了个香香甜甜。 醒来后,才听江怀跟他嘀咕。 “池府不太对劲儿啊!” “六品官的宅子能有那么大吗?” 当时江怀去了,就见大门敞开,守卫们进进出出十分焦急的模样。 他被拦住时,就说了声:“去通报一声,你家少爷安好。” 那里面的老管家就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迫不及待把他拉进花厅,打听详情。 江怀也不知道具体的,只说人在林府,有受伤,是林焕背回来的。 老管家就急三火四地出去了,把他一个人给晾在了那儿。 似乎不是失礼,只是顾不上。 江怀在打量了一圈儿后,就自顾自地回了来。 “那花厅的摆设看似普通,实则就连房梁上的一根木头,以我这眼力,也能看得出其材质的不凡。” “还有还有……那老管家说话尖声尖气的像个太监。” “嗳林焕,你说池俊林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皇家的人可不姓池,但太监一般除了皇宫外,只有皇家人的府邸里有。 会是谁呢?江怀快好奇死了。 不等林焕回答,他先有了个猜测。 “你说会不会是十五皇子?” “听说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听说过有那么一号人,但没听谁说见过他长什么样呢?” 林焕才不瞎猜。 他伸了个懒腰,起床洗漱。 顺便回了句:“要不是咱们和康王产生了矛盾,咱们谁见过康王长什么样了?” “皇家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再说了,哪有王爷出来建府后改个化名儿、做个普通人的啊?闲吗?!” 江怀一想也是。 掰掰手指头,念叨着。 “太子?和我们斗生斗死我们也没见过;还有四皇子嘉王和十五皇子信王,我们都没见过。貌似我们只见过了瑞王和康王。” 数着数着,江怀逐渐发散思维。 想想别说那些个王爷之类,就是朝中重臣,他俩又见过几个来? 遂就将这事给搁去了一边。 倒是对包阳胜就那么死了唏嘘不已。 真是轻于鸿毛啊。 俩人都不曾将池府会有的感谢放在心上。 次日,仅听说包家被封上了大门,内里似乎已空无一人。 这倒是情理之外的事情了。 包阳胜的父亲是工部左侍郎,其的孩子就算弄死了一个六品官家的孩子,也不至于罪降满门。 若是再用财权等等疏通疏通,估计自己家的孩子都不用赔命。 何况池俊林不是还没死嘛。 而半个月后。 就传来了包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 还有:康王被彻底贬为了庶民。 康王府中的亲兵,悉数被调往了北境战场。 林焕还没来得及挑眉毛,又有新消息传来。 沈坚裕在召溪县担任县令以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抵御外敌、教化子民,使得召溪县人才倍出、域泰民安、税赋超额…… 擢升沈坚裕为工部左侍郎! 林焕噌地一下站起身,将正在看的兵书都给掉去了地上。 而这竟然还不止! 舒泰在流放期间,勇救落水儿童,表现英勇。 特赦无罪开释!!! 林焕的一口气憋在了那里。 和江怀二人大眼对小眼。 再齐齐看向了、亲自来给他俩报喜讯的舒容德舒伯伯。 消息是真的! 俩人狠狠地对了一拳。 舒容德笑眯眯地看着他俩,笑眯眯地负手站立。 林焕的眉头顿时一跳! “舒伯伯您,您回升了?” 舒容德长长叹了口气。 “唉,老了,没用了,又干回御史中丞老本行喽。” 林焕喜不自胜,深揖躬身:“恭喜伯伯、贺喜伯伯!” 之前舒容德被降为从六品,现在好了,虽然还没有恢复到二品的御史大夫,但也恢复到从二品了。 这让林焕终于大大地舒出一口长气。 可疑惑也接踵升起。 “陛下这是?” 他可不相信是陛下突然就脑子开了窍。 舒容德却笑而不答。 林焕:“???” 难道是舒泰救了哪位了不得的人物家的孩子? 舒容德感慨地叹气,用力拍了拍林焕的肩膀。 扔下一句:“你的不放弃精神难能可贵。你的善良也感天动地。” 然后,走了。 林焕:“……” 关他什么事啊? 难道??? 江怀的猜测瞬间掠过心头。 不等他去求个真假,林府里突然热闹起来,似乎来了不少的人。 林焕出去看时,才与池俊林见了个正着。 十几大车的礼物小山般堆了进来,池俊林玉树临风般立于一侧,微笑地看着他。 林焕迟疑着上前,迟疑着扫了一眼那些搬货的、明显是宫女太监和侍卫们的模样。 迟疑地问了一句:“信王爷?” ------------ 第一百一十六章:舒泰归来 池俊林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敛容正色,深揖一礼:“多谢林公子救命之恩。” 林焕:“……” 他闪身避开,再深还一礼:“小生不知是王爷真身,此前有所冒犯,还请原宥则个。” 池俊林笑着拽了他一把,拽破了这个礼。 微带调侃地问道:“我的谢礼,恩公可还满意?” 林焕再次深揖行礼:“多谢王爷成全!” 他可算是知道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喜从何来了。 这才是真心实意的感谢吧?用你最需要的。 池俊林,哦不,是赵俊林,忽然叹了一口气。 言道:“可惜我再也装不下去了。” 普通富贵闲人的日子很好,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为了这样的日子,他冒了池姓,另置了宅子。 让奶嬷嬷充装了老夫人,和总管太监一起处理着家事。 却竟被阴险小人趁机暗算,哼! 让包阳胜就那般死了,太便宜了! “信王爷,为了咱们这些人的心脏着想,也为了您自己个儿的安危着想,您以后还是别假冒了吧。” 林焕故意苦着一张脸,趁机劝解。 这王爷是真把自己当富贵闲人了啊,跟谁都敢喝酒啊! “怎么?知道我是王爷的话,你是能救得更快?还是干脆不救了?” 赵俊林回了他一句调侃。 林焕笑呵呵玩笑回去。 “要早知道您就是信王爷?小生怎么着都得在救您的时候,赶紧提上上百条条件啊。” “哈哈哈。”赵俊林放声大笑。 笑完,又侧伸了脑袋,小声问了一句:“齐大人那边?” 意思是需不需要他再搭把手。 林焕犹豫了一息后,摇了摇头。 “先生说他喜欢呆在那里。” 这是实话。 齐学舟自打去了那儿后,虽然边关总有外敌滋扰不断,但因着西南那边悄悄地支援着他的粮草物资…… 他觉得在那儿更能大展一番拳脚,也希望能做成像江修博那样的成就。 暂时不回来了。 回来了这一涡漩流才够人烦,还束手束脚、谨小慎微。 齐桐也说很喜欢那里。 虽然环境艰苦,但她可以轻钗布裙,放下世俗规矩礼教。 每日里去教一些女孩子读书识字,除了思念外,很是轻松快活。 说是找到了真正存在的意义。 林焕有猜测到:齐先生大概有些什么自己的想法。 “不领我去你书房里坐坐?或许你还有没想明白的地方?”赵俊林忽道。 林焕这才察觉到自己失礼了,连忙笑着带路。 他还真觉得,赵俊林从跟自己说话,到现在的回报,有点儿牵扯不起来。 赵俊林坐在书桌前,端起林焕沏好的茶,捂在手心里。 眼神望向了窗外,缓缓敞开了些心扉。 “身为皇子,从一出生起,几乎就决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命运。” “活下来就挺不容易的。虽然父皇最宠爱我的母妃。” “我母妃被不知道谁害死之后,父皇也格外的疼我。” “但越是这样,我越是知道难以生存。” “十岁的时候,就让父皇给我改了个姓,悄悄放我出宫自己生活。” “那时起我才是快活的吧?后来进入国子监,那儿比跟着太傅们学习更加有趣,也能学习到更多。” “我努力想做到最好,从此摆脱皇家身份的束缚。” “但我也有争竞之心。你的画挂我父皇藏宝阁去了,你的优秀让我怎么能服气呢?” “我也有我的骄傲啊。所以我就想和你好好比一比。” 说到这儿,赵俊林的视线挪了回来。 看向林焕,沉重的表情变得轻松。 “你知道那些第一名的彩头,都意味着什么吗?” 林焕除了摇头,也只能摇头。 赵俊林温和地笑着道:“是一次做官的机会。” 林焕:“……” 朝廷渴望人才,国子监里的人才都是朝廷的后备力量。 但恩荫入仕时,若非有突出的成绩和表现,基本官职都不会太高。 赵俊林的意思大概就是:拿了那些皇家贡品的彩头,等踏入官场时,能得到一次自动的升迁。 比如本来给个从七品?然后就变成了正七品。 且那样的贡品,也能当成荣耀光照子孙后代。 不过,林焕还想到了别的。 “你能一次性帮我做了这么多事情,难不成也有那乐器第一的功劳?” “没错。” 赵俊林用力点头。“若非你得了第一,仅凭我去跟父皇求情,他顶多也就是开释舒泰和提升舒容德吧。” “沈坚裕的事情,单纯就是你优异表现的功劳。” “毕竟你出自召溪县,你都这般优异了,不提拔你的父母官,怎么都说不过去嘛。” 林焕这才明白自己险之又险、差点儿错过了什么。 转念一想,便问道:“那舒泰救人?是你瞎编的?就为了找个借口开释他?” “哈哈哈。” 这语气、这态度,给赵俊林逗得温润全无。 “我哪能找那般幼稚的借口?是他自己的确救了人,还不止一个。” “不过事情报上来后,被我父皇压着了。” 林焕点点头。 什么都不再说了,斟杯茶,以茶代酒,敬谢了赵俊林一杯。 而他救了信王的事,并无外人知晓。 赵俊林来送礼,打的幌子是陛下对林焕得了第一的赏赐。 赵俊林以同窗的身份来道贺的。 之后,也有同窗前来恭贺。 至于包家被满门抄斩、以及康王被贬的事情,皇帝陛下自然也给了理由。 有人猜测是不是因为陛下看重林焕,才惩罚了康王? 因此对林焕的态度也格外不同起来。 林焕自然一如既往,宠辱不惊。 …… 半月后,在十里长亭外,迎回了舒泰和沈允。 兄弟相见,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也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用力拥抱。 舒泰黑了,也瘦了,显得比以往成熟了许多,但也更壮实了。 爽朗依旧。 “哈哈哈,焕哥儿长高了嘛,这都快追上沈允了。” 沈允有五尺九寸左右,(181厘米),林焕这两年蹿个儿,已经有了五尺六寸。(175厘米) 舒泰最高。 江怀的蹿个儿速度已经放缓,现在也和沈允差不多高。 沈允依旧云淡风轻的范儿,摇着折扇,轻笑不语。 也黑了不少,瘦了许多。 看样子,即便是有钱财打底,聚城势力的起伏,也影响到了他们。 “太好了,以后再不是我一个人被林焕欺负了!” 江怀很高兴,捶捶这个,抱抱那个。 想到他俩之后也会进入国子监,也会成为被林焕的打击对象,就兴奋。 ------------ 第一百一十七章:加冠礼 腊月十七日,冬雪连绵之季,林焕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重要一刻。 满十六,加冠礼! 加冠礼标志着男子从少年步入成年,开始承担起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在这个仪式中,男子被赋予了新的身份和地位,也意味着他将拥有更多的权利和义务。 林大群为此紧张得准备了半个月之久。 筮日(占卜)也正好这一日就是吉日。 江修博也特意也从规州府赶来。 齐学舟无召不得入京,齐桐就带着贺礼,风尘仆仆地回来见证这一时刻。 林府大门开,邀请的宾客本来不多,谁知来者如云。 搭起的宽阔宴棚内,布置有席子、醴酒、脯醢等物品。 同时,准备好三种不同的冠。 即缁布冠、皮弁、爵弁,分别象征着男子不同的身份和责任。 各种器物按照一定的顺序摆放好,以显示仪式的庄重。 待宾客们都来到棚内后。 林大群站在东阶下,郑重诚挚地向立于西阶下的宾客们行礼,感谢他们的参加。 随后和江亭耀一起,引导着宾客们入座。 赞宾就是江修博。 “召溪县满桐村,林家有嫡长子林焕,孝顺知礼、刻苦勤奋、努力向学、善良坚韧、顽强上进。” “在短短的七年时间内,通过其坚持不懈的努力,夺得县案首、府案首、院案首、解元郎,四元荣耀、光照门庭!” “在召溪县县学期间,以射猎闻名;在府学入学期间,诗赋传扬,更心系家国、勇于提醒……” “在国子监入学期间,又以画作与乐器闻名朝野。” “为子孝敬长辈,为兄疼爱手足,为徒尊师重道,为友肝胆相照,为善怜贫惜弱,为民回馈故里,为学勤奋刻苦。” “此子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不愧为林家的出色男儿,更不愧为国朝未来的栋梁之材……” 江修博高声赞诵着林焕的过往成就,向所有来宾们宣告着林焕的优异表现。 声音里,充斥着满满的骄傲。 林焕跪直在席垫上,面对着江修博。 江修博赞诵完后,在来宾们热烈的鼓掌声中,开始为林焕加冠。 始加:缁布冠。 象征着男子开始具备成人的品德和行为规范。 林焕叩头拜谢。 二加:皮弁。 此冠通常用于军事等场合。 这表示男子开始承担起保卫国家和家族的责任。 林焕再次叩头拜谢。 三加:爵弁。 爵弁是一种较为隆重的冠,通常用于祭祀等重要场合。 这象征着男子已经完全成年,具备了参与社稷重大事务的资格。 加冠后,林焕也第三次向恩师叩头拜谢。 之后,就是林大群,向林焕敬酒。 此为“醴冠者”。 林焕接过醴酒,象征性地饮用,表示接受父亲的祝福和嘱托。 江修博再次站去林焕面前。 无比庄重地为他赐字。 取字通常会结合被赐字者的品德、才能、志向,或者是针对对方性格中的缺点等方面来进行。 也有特例,就是带着某种特别的期望和盼望。 “林焕,今为师为你取字:靖平。” 这是期望国朝安定、和平安宁之意。 是大荣朝所有人的期望。 林焕深叩头拜谢。 江修博再次将位置让给了林大群。 这是该林大群对林焕进行教诲、讲述家族的历史、家训,以及对林焕期望和要求的时刻。 林大群写了很久,修改过了无数遍,还请人帮忙修正了无数次。 此刻,他双唇颤抖,激动难抑。 最终只说出了一句:“儿子,希望你安乐无忧。” 林焕泪湿眼眶,一头叩下,“多谢父亲!” 林大群伸出双掌,用力将儿子扶起。 之后,林焕再向江修博、祖母、父母双亲,舒容德、江亭耀,沈坚裕等,行长拜礼节。 感谢他们在加冠礼中的参与和祝福。 再团团感谢前来道贺的来宾们。 待大家举起酒杯之际,又有贺礼来。 “召溪县县令熊毅,携县衙一干官员、及满桐村村民,送礼道贺!” 熊毅去岁考上了举人,加上钱财之力,沈坚裕一调任,他就补了缺。 “规州、玉州两州知府刘承翰,携府衙一干官员,送礼道贺!” “品州知府江亭煜,送礼道贺!” “木州布政司经历齐学舟,携家人送礼道贺!” 一声声道贺,引动一浪浪庆贺热潮。 林焕和家人们在门外接礼不停。 直至停下,待回宴棚之际,又有贺礼送到。 “瑞王爷,贺礼到!” 知情的眼神互视,笑而不语。 不知情的掉了下巴,而后若有所思。 林焕才谢过送礼太监。 “信王爷,贺礼到!” 林焕微怔。 明明赵俊林不是说过为了不张扬,等过后悄悄儿送他一份吗? 怎么这是改变主意了? 那好吧,收下了。 而宴棚内,除了极个别的人外,下巴都掉了…… 不过转念已能猜测到:恐怕信王与瑞王乃同一阵营。 今日算是来值了。 随即掌声更加热烈。 …… 再进学院,关系亲近些的,已经称呼林焕为林靖平。 江怀江子宁,沈允沈子雅,舒泰舒子默,终于可以长松一口气。 再不用被林焕整日里瞎胡叫了。 他们的交友圈子也逐渐扩大,有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加入进来。 又是三月百花开。 好友们相邀出游,或狩猎,或架烤、或钓鱼,或就在河边草地摆上棋谱。 比如林焕和沈允,就在微风徐送中,惬意对弈。 河对面又来了一波出来游玩的人。 是寥弘文及其一干好友。 林焕这边便隔着不宽的河水,彼此打了声招呼。 说到底寥弘文也没和他们撕破脸面。 寥弘文依旧是那副热情洋溢的笑容。 江怀跟其打过招呼后,就蹲在林焕他们的棋盘边,假装看棋看得很入神了。 “不必如此。” 林焕笑着劝慰了他一句,“以后若入了官场,多的是令你讨厌的人呢。” 江怀有时候性子还是蛮极端的。 好则极好,厌则极恶。 “我才不喜欢忍耐,像乌龟似的。” 江怀盘膝坐下,小声咕哝。 都十八岁的人了,还是希望做个快乐自在的孩子。 林焕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干脆转移了话题。 “最近何建昂怎么没见人呢?” 何建昂是舒泰在流放期间交的朋友。何父是八品官,有多照顾过舒泰。 舒泰被免除所有罪名,同时档记恢复清白,重回国子监时,就拉了何建昂一同进入。 何建昂年岁比他们稍长,已经二十,学识成绩优秀,也是名举人。 如果不以林焕来比较的话,何建昂的成绩可以傲视一多半的学子了。 人也比较健谈,还特别喜欢指点他人。 “唉。” 沈允听林焕提起何建昂,折扇就挡了挡脸,手中欲落的棋子都收了回去。 轻轻叹了口气,“前几日,不是又跟温绍辉生了场气?他俩还互相不搭理呢。” ------------ 第一百一十八章:不同的想法 温绍辉,滤州一个县里的良商之子,是林焕他们都挺喜欢的一个朋友。 性格直率、单纯纯澈,像一汪没有被杂质污染的清泉之水。 可坏也就坏在这一点上了。 许是家中保护得太好,十五岁的人了,嘴比脑子快,又不懂得委婉,尽得罪人。 文人的心肠都比较拐,还有些敏锐。特别是何建昂。 何建昂属于骄矜自负型的,还很敏感脆弱,半分儿容不得人批评他的不是。 这不,俩人就三天两头闹别扭。 “回头你帮忙劝劝吧。”舒泰抓着头皮,也是为此烦恼不已。 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是林焕他们的朋友,左右为难。 林焕笑笑,落下一子。 “他俩自己会和好的。” 说起来那俩也还有懂事的一面,每次闹几日,又跟没事人儿一样。 正说着呢,果然他俩就一块儿也来参加了游玩。 还有说有笑的。 林焕耸了耸肩,笑吟吟把沈允给下败了。 沈允一推棋般,拉起他就去吃烤肉。 “下不过你,总吃得过你。” 原是沈允在他们中棋艺最优秀,现在……风水轮流转了。 林焕坐去火堆旁,添了根木柴,顺便回了句:“是你这几年太忙了。” 心有旁骛,习难寸进嘛,又不是沈允的错。 “嗨,你好歹谦虚着一些。” 沈允轻笑着用折扇戳了他一下。“我还用你安慰了不成?” 林焕就摸出小刀,在正烤得滋滋冒油的整只羊身上,片下一片肉来,塞进了沈允的嘴里。 烫得沈允不说话了。 温绍洋眼睛亮亮的坐过来,不客气地拿过林焕手里的小刀,也片了肉自己吃。 就被跟过来的何建昂说了。“你这样不行,容易烫着。” 温绍洋眨了下眼睛,含含糊糊回了句:“不会啊。我又不是傻的。” “你还不傻?你要不傻就没人傻了。” 何建昂抢过他手里的小刀,切了一大块肉放在盘中,再切成一片片薄肉,再撒上调料那些。 然后用筷子夹起一片,放进口中细细咀嚼。 “食而雅,你得学会像我这样吃。” “这也就是跟我们在一起,兄弟们不挑剔你。” “要是你出去跟别人吃饭,就你这样子,岂不干落个被人笑话的份儿?” 说得温绍洋有些不好意思,嘴里的那口肉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沈允见状,拿起搁在盘子上的小刀。 轻笑道:“吃个烤肉而已,随个人喜欢就好。” 自己也上手片肉,片了直接放在口中。 心里则是叹气。这俩人一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一个吹毛求疵追求完美。 再让他俩说下去,就又要吵起来了。 “是啊,各有各好嘛。” 林焕也出声搅和,“兄弟们在一起,自在些好。” 舒泰则不以为然,插话进来。“建昂兄说得也没错啊,绍洋你总要与他人交际的,建昂兄也是为了你好。” 温绍洋用力点头,面上又重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林焕悄悄抚额。 沈允则不客气地批评舒泰。 “你属墙头草的吗?尽会瞎摇晃。” 不止一次了,舒泰有意思得很。 何建昂说温绍洋的时候吧?如果温绍洋不在,舒泰一准儿帮温绍洋说何建昂。 反之呢?舒泰就会帮何建昂说温绍洋。 或者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说说那个,没立场得很。 沈允也不知道为此说过舒泰多少回了。 林焕倒是觉得,这也许就是舒泰心思简单的缘故吧。 反正就看明面儿上谁有理,就帮谁。 但谁又会绝对无理呢?就显得舒泰摇晃了。 温绍洋不介意,灿烂地笑着,学习何建昂的吃法。 一时因着不习惯,反别手拧脚的。 “你咋这么笨呢?”何建昂数落着,给他帮忙。 林焕揉了揉额角。 总感觉要出事。 吃完饭大家一起去骑马散散。 何建昂跟舒泰等人比射猎,输了,情绪有点儿不太好。 温绍洋就去逗他。 “贱不贱哪你?”何建昂被逗得不耐烦,扔下一句后,打马直接先回城了。 之后几日,温绍洋就没怎么接何建昂的话茬。 有时候见到何建昂过来找林焕他们,他就找个借口走开了。 林焕也只当不知道。 又过几日,就见他俩又有说有笑,兄弟哥俩儿好了。 进入了月考前夕。 温绍洋难得的出现了焦虑情绪。 论策是主要的学习目标,偏偏也是温绍洋的短板一块。 为了能补上这块短板,所有人都看得到他有日夜努力。 一篇又一篇,一遍又一遍,逐字逐句地反复修改。 给林焕他们都看着替他累得慌。 经问才知道,温绍洋家里出了事。 他大哥为了证明自己能行,经商过程中,不慎跌入了别人的圈套。 赔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温绍洋就想写一篇足以拿得出手的文章,去打动当地的县令,以求得祖屋别被没收。 不然他一家人无处可居。 行商行善了几辈子,说起来也是人情冷暖、出事方知。 “有事你不早说?银子我们帮你凑,算借你的” “你还了债,再把你家祖屋买回来。”林焕跟温绍洋这般说道。 没提是给,怕伤人自尊。 也没提让他家人们都搬来的话,祖乡祖地一般难离。且牵扯也较多。 温绍洋还是摇头拒绝了。 “欠了,朋友之间的那杆秤就歪了。我自己能行的。” 他怕欠下了,以后说话都难免多顾忌三分。 林焕能理解,便改口道:“那我陪你一起修文吧。” 如果这是对方想努力的关键,那他能帮自然会帮。 温绍洋再次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不过,在林焕想接过温绍洋递来的文章时,文章先被何建昂给抢了过去。 林焕便收回手,拿了纸笔铺给温绍洋,好让他随手记下何建昂的提点。 自己也帮忙磨起了墨。 何建昂一目十行看完,然后往桌上一扔。 “你这不行,在我看来,全是屎。” 四月桃梨之花粉白相间开满园。有风一过,如雨飘落。 林焕书房敞开的窗户里,也吹落进来,轻飘飘地落在了书案之上。 屋内死一般的静寂。 林焕从短暂的震惊中回神,拂开花瓣。 淡笑着道:“绍洋的文章有其独到的优点,在我看来他进步了很多。” 说着拿起被扔下的文章,放去兀自怔愣、胸膛起伏不定的温绍洋面前。 侧身歪脑,手指点动。“这儿、和这儿,你都描写得非常细腻,这是你的长处……” 温绍洋回过了神,冲他笑笑,低头准备细看。 何建昂嗤之以鼻。“男子行文,讲究干脆利落。靖平老弟还是别瞎夸了,他那不行,娘们儿叽叽的。” ------------ 第一百一十九章:会试 林焕有些生气了。 他看向何建昂,淡淡道:“你习惯的表述方法是跳跃式前进,我习惯的则是阶梯式。” “绍洋的是流水孱孱式。每个人的方式方法都不相同。” 林焕尽量将话说得委婉。 不仅是看在朋友的情份上,更是不想将话点透伤到温绍洋。 何建昂依旧不屑一顾。 “我们写文又不是给自己看的?喜欢我的人多如过河之鲫,喜欢他的则寥寥可数。再怎么流水孱孱有什么用?” 是这个道理没错。 林焕点头,“所以我们才需要进步不是吗?你这样挑他的刺只会打击到他的成长。” “不能因为你的更被喜欢,别人的就应该都被扔进废纸篓了吧?” 这次,林焕说得就没有那么含蓄了。 如花绽放,各展其美;如叶各绿,自得阳光。 没有什么都完全相同。 若都一样了,真的还能美吗? 何建昂坚持自己的想法。 “盛行之所以盛行,如你林焕的画风。你一画封神,学者无数,都是在追求更美好以及更快扬名的方式。” “他若学我,向我靠拢,岂不才能更快成长?更能被别人喜欢?” 千里马不常有,为什么? 看窗外那一片桃梨混种的果林,有些树上开着的花格外繁盛,大家就都爱看。 有些则枝条稀疏、花朵寥寥,大家就都不爱看。 只有有特别眼光的、类似伯乐那般的存在,才能发现那些稀疏的枝条中,其实孕育着更繁茂的花芽。 可说给大家听有用吗?没有。 来赏花之人,又不真心爱花,偶尔经过看一眼。 悦目则已,谁静得下心来细细赏鉴? 何建昂的这些话,让林焕想起了自己最初接受恩师指导时,也想起了初入县试时面对的第一道考题。 他微微笑了笑,赞同何建昂说的有道理。 “但是何兄,他的根事实上已经深扎土壤,花苞也已蓄满枝头。” “只需一夜春风,他便能满树绽放。” “只因不如你,你就想挥起锄头,一下给它挖倒吗?” 否定这个人的部分可以,但你别轻易一张嘴就全盘否定行吗? 你也别故意拉歪话题,我们争论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何建昂抬了抬下颌,瞟了眼温绍洋的文章。 “如果不能繁茂生长,等于浪费土地养份,留之何益?” “你与我的看法各不相同,他的那篇文章在我看来,当真没有可取之取,重写吧。” 一直有些怔愣的温绍洋,此时却跑了出去。 且以最快的速度,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退了学,离开了聚城,不知所踪。 何建昂也为此生了气。 感觉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和对兄弟的情谊被辜负,消失出了所有人的视野。 林焕遂安排护卫,带了兄弟几个一起出的一万两银子,送去了滤州。 同时林焕送去的,还有他们几个的名帖。 送给温家所在县的县大老爷。 不是让对方循私枉法,只是希望温家能得到个公平公道的处理。 比如追查事件的源头,追查那位坑人的行商,争取打击不良商贩等等。 “如果那位县令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怎么办?” 江怀望着二十名护卫骑马远去的背影,还是打消不了想亲自去处理的心思。 “那县令又不是傻的。”沈允轻笑回答。 舒泰双手叉腰。“我就不服,我们都是仗着家世背景,给那县令施压。” “凭什么靖平你是靠的你自己?” 林焕笑出一口亮白牙。“子默你要夸我就好好地夸,我接得住。” “哈哈哈,”几人笑得捧腹,也笑去了淡淡的忧愁。 其实林焕本来也想亲自去一趟,他有点儿斗奸商的兴致。 但一来是那奸商是行商,坑完温家后已经下落不明。 二是还有不到一年,他就要下场会试。 国子监也不允许他断学那么久。 …… 岁月荏苒,似河流般湍急,一去不回头。 大荣历十八年。 十七岁的林焕,踏入了聚城东南方的贡院。 会试的考场在这里。 三月初的天气,本已开始回暖。 可老天突然就翻了天,似乎就是要在考验学识之外、考验一下考生们的身体强度似的。 忽而降下鹅毛大雪,刮起凛凛寒风,进入了倒春寒。 考舍的草木棚顶,像要随时被掀开一般。考舍内,寒风也是无孔不入。 贡院紧急给每次考生补发了炭火,但仍旧杯水车薪,使不少考生得了风寒。 包括林焕。 “啊嚏!” 林焕一歪头,几个喷嚏一连串而出,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用手帕捂了捂鼻子,再拨了拨炭火。 不敢使劲儿烧,听说因着这场倒春寒,全聚城的木炭价格陡增,还供不应求。 贡院更不可能无条件再提供更多,还是省着些吧。 更冷了…… 林焕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从来没有间断过对身体的锻炼,怎么也会难逃一劫? 记忆里,九岁后他就生过两场病。 一次就是齐先生走后;一次就是现在了。 “啊嚏!” 又连打了三个。 耳中也能听到考场内四处响起的喷嚏声,此起彼伏,仿佛呼应一般。 林焕此次依旧被提了座号。 每一片区的考舍,四边都有围墙。前方的一道,与考舍中间的过道,用月亮门进出。 每个月亮门之就是四尺高、五尺宽的大水缸。 林焕怀疑自己也生病的原因,就是饮用了那水缸中的水。 贡院三年一开。开前杂役那些才清理水缸,重新拉了水车来灌满。 等一批考生考完离开,贡院关门,那缸里的水就一放又是三年。 就别指望那些杂役会清理得有多干净了。 反正主打的就是有虫当肉、喝不死就继续考。 林焕喜欢喝温水。每次考试期间,都是煮开了水后放温了喝。 但在感觉不舒服的前期,有一次没来得及煮开。 林焕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继续埋头考试。 此次会试报考的人数多达三十一万。 录取的名额只有三百五十名。 主考官们也是绞尽了脑汁出题。 因为只有考题越难,他们审阅评次的时候,才不会太艰难。 【论“经世致用”与“道德修养”之关系,及在治国理政中的实践】 包含了论策,历史,军事等多部分学识。 不仅需要分别阐述明白,还得结合起来,以大荣朝当下的背景进行分析和表达。 结构要严谨,字数不能超过八百。 林焕撑着闷痛闷痛的脑袋,答完后未先誊抄,就又申请去外面取水。 被批准后考舍棚门开,因着他的考舍就在第一个,出去后右拐,就出了月亮门。 抬眼看到横过道对面的考官们席台。 负责盯着考场的考官们,坐在三面透风的草棚下,冻得搓手搓脚,也没法围拢一团烤火,怕失了体面和威严。 有两位也在打喷嚏了。 看着也都挺受罪。 不过他们能四下里走动。还有轮值,还有药汤。 “林焕?” 有个考官喊住了他。 ------------ 第一百二十章:强者之姿 林焕放下水囊,过去行礼。 “你为何频繁取水?”考官问道。 这频繁得都有点儿烦了。 水牛也喝不完这么多水吧? 林焕心下一动,随即回道:“如染风寒,无药材的情况下,可徐徐但持续地多饮用煮沸过后的水。” “频繁排尿可减轻体内的高热。” 考官们都怔了怔。 他们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方法。 问话的考官在一怔之后,刚想呵斥他胡扯,遂又想到他的才学之名,以及与两位王爷的关系。 便多问了一句:“你从何得知?” 林焕揖手回答:“【黄帝内经】有云:‘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 “强调了水与身体循环代谢的重要性。” “故学生想来:体内如曲水流觞,进出往复,那如果多饮水,使代谢加快,排出时,自然会带出更多的杂质和人体不需。” “之前有试,风寒症状的确有所减轻,因此取水频繁。” “只是学生个人的浅见而,未经大量实践,不敢多言。” 林焕将原因和思考,以及顾虑,一并道出。 “你去取水吧,之后再若要取水,敲敲门即可,不必频繁申请了。” 考官冲他摆了摆手,然后回头看向那两位也感染了风寒的同僚。 “要不你俩也试试?” 他们取水更方便,还喝的不是大缸里的水,炭炉上坐着的水随时被煮沸着。 就是上茅厕都比考生们方便多了。 两位考官想了想,决定试试也无妨。 不就是喝水嘛。 喝了一天,跑了不知道几趟茅厕,确实感觉有所减轻。 遂上报给主考官,向外申请了许多水桶。 再由每条过道内的兵丁们,将水桶装满,分发给每一位考生,叮嘱他们多喝。 反正便桶也在考舍之内,什么时候尿满了? 申请出考舍,自己拎去倒。 如是三日两夜后,第一场考试结束。 林焕走出考场后,甩着脑袋之际,收到了来自不少考生们的感谢。 是他传授此法的消息,到底不径而走。 “不谢不谢,都赶紧回家喝药请大夫吧。记得将药材绞碎了添加进食物之中!” 脑袋都晕乎乎的,想必你们亦是如是,先回去医治睡觉是正经,明日还要考呢。 更多出来的考生们,揖手感谢后,这才有气无力地靠进了接考人的怀中。 林焕却在被父亲搀住时,暗暗夸赞考官们的聪慧。 由他们帮忙传播喝水知识,带着命令性质和天然的被考生们信任。 若是考官们说:“林焕说的。” 大概率很多考生都不会予以理会。 会试与乡试一样,也是九日六夜。 风寒与大雪一般来势汹汹。 但有了饮水之法,加上带有药材的食物,在考场内被多煮几滚后配合下肚。 还有期间短暂的两夜休息,使得本该会被大幅度减少的考生,居然大部分都支撑了下来。 尤其是远方赶来、不惯聚城气候的考生们。 “哎呀,这次真的算幸运了。每次的春闱,不知道有多少人就倒在了生病上。”有曾经考过的考生这般说道。 就有很多考过的考生连声附和。 “多亏了林焕的大度能容。他有方法却并未藏私,虽然这几日饮水饮得我腹胀难受,但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也是!” “我也是!” “哎你们说林焕傻不傻啊?他要不说,不知道能淘汰掉多少竞争者呢。” “我可去你的吧!你以为个个儿都跟你似的呢?那可是林焕林大才子!” “就是!据我所知,林焕从拿下府案首后,就对家乡贫苦之人颇为照顾。” “不止。在他考上院案首后,更是建了族学,免了贫寒学子们的束脩!” “还有还有……” 一桩桩、一件件,关于林焕的过往,又被扒了出来。 即便是在这大雪弥漫的日头下,仿佛也被晒出了灿灿的金光。 “嗤,我可不看好这样的人。有什么自己藏着掖着不好吗?” “这倒是。我也挺讨厌那些乐于分享的人。” “……” 有反对声自然而起。 “哎我说你们怎么说话的呢?他又没分享财帛、女子等私人所有,有何不可?” “就是。你们的见识太浅薄了。人家分享学识,互相交流,那叫海纳百川!” “啧,什么嘛。分享了学识,不是给自己增加了竞争力?我看你们的见识才幼稚可笑呢!” “滚蛋,你自己捂在被窝里学去,看你能学出个什么好儿来!” “嗨呀,我说你们吵什么啊?林焕是贫寒出身,出息了以后照顾弱势群体,这叫仁慈。看你们都给扯哪儿去了?” “啧,他又不是什么高官厚爵,仁慈个什么劲儿啊?做人自私点它不香吗?” “你这话不对。我认为的男子,应该就是宽宏坚定有力量感的。对弱势有仁爱之心、不畏强不避险、尊重他人、自强不息、情绪稳定、有情有义、有礼有节。” “……” 一席话使在场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想想林焕曾经走过的点点滴滴,做过的许多事情,不正如这人描述得一模一样吗? 特别是林焕名声大作之后,依旧如往日一般。 并没有趾高气扬、嚣张跋扈,也没有趁机去反踩曾经嘲笑过他的人。 反而是曾经的那些人,后悔不迭。 “这就是强者之姿吧。”有人不禁深深感慨。 “那你们说他能考上会元吗?”有人不禁浮想联翩。 有人摇头并不看好。“十万里取一百之数……悬啊。” “唉,如果他能考上,起码我是服气的。” “哎哎哎,他要真得了会元的话,是不是就五元及第了?” “哇!那状元岂非已是囊中之物?” 按照人情世故还是什么的,如果已经拿到了解元和会元? 除非特大事故,否则陛下也不会轻易改变再给个状元。 就像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这次的会元也应该是林焕莫属。 毕竟他已经拿了小三元和解元,只要他考得确实很好,考官们也会偏向将会元给他。 “喔喔喔,那林焕岂不就是史上第一个六元第???” 好多人都感觉有些梦幻起来,也格外的期待。 “喂,醒醒,天还没亮呢!”更多的人感觉这就是个梦。 …… 林焕在听说后,淡淡地笑了笑。 反倒是三岁的弟弟林耀,努力着四脚往他膝盖上爬。 一个劲儿地不知道在瞎高兴些什么。 “哥哥,哥哥,他们都说你好厉害喔。”奶声奶气的。 林焕抱起他抛了抛,感觉有些重。 遂抱了去矮矮的木桩,让他多多练习如何站得更稳。 小林耀:“……” 感觉自家哥哥是大坏蛋怎么办? 而他俩的母亲,已再次有孕。 他们的父亲却比以往繁忙很多。 林焕自家在郊外也有了田庄,与齐家田庄挨着一起。 他父亲闲不住,还就喜欢种田,感觉在家做个闲散老爷浑身不得劲儿。 林焕也只能由了他去,有时自己也会去帮忙。 “哎靖平,听说了没?” 江怀急三火四地跑了来。 “因着今岁气候有异,听说国朝各地雨水增多。” “我父亲信中也说,恐怕雨季还会有暴雨山洪。”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 ------------ 第一百二十一章:山洪暴发 能,当然能! 林焕立刻喊来了朋友们,一起张罗筹备事宜。 各府都有不少的人手。 粮食和相关药材是首选,还有被褥、衣物以及雨布和牛车、生石灰。 不仅要从聚城内大量采买,还要往别处去,尽可能快、尽可能多的采买,也分别存储于不同的地方。 同时写信告知远处的亲朋好友和族人,也让他们多多筹集和准备。 不要大张旗鼓,以免引起骚乱和价格暴涨。 几位好友没觉得他在小题大作,他们也深知未雨绸缪好过临阵慌乱。 而就在他们忙得人仰马翻之际,暴雨迟迟未至。 会试的榜单在四月初一这日,公布了! 林焕正在田庄粮仓内,指挥下人们,给粮架最底层的空余部分,添撒石灰。 “这些石灰一旦够潮,要记得及时清理出去晾晒透干。” “千万记住别往石灰堆上放容易燃烧的物什,附近也不要有。” 林焕说完再爬上满满当当的粮食堆。 爬到最高处,观察仓顶,检查是否有孔洞或者漏雨。 聚城也连续多日的小雨。 “大少爷!大、大少爷!” 小厮林三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 林焕仰着头,答应了一声,并没有朝下看。 耳边也听到了仓外有欢呼乱叫的声音。 只是他站得太高,听不清,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些什么。 “这边的棚顶有点儿薄了,等下记得加固一下。”他指向斜角的一处。 “哎呀大少爷啊,您中会元啦!” 林三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嚷嚷。 林焕都忙得忘了时间,林父跟着在忙,只有祖母和林母日日惦记着出榜。 昨晚就安排林三和另三个名人,去了榜单外盯着。 榜单一出,林三就飞跑着前来报讯了。 “会元?” 林焕的脑子还懵了一瞬。 会试第一? 他刚抬脚,想起自己还站在装粮食的麻袋上。 便缓缓坐下,缓缓躺下,摊成一个凹凸不平的大字。 从县试、府试,再到院试、乡试,从九岁走到了十七岁。 唯有这一次的考试,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渡过。 这种感觉真好。 谁也不是铁打的,反复煎熬那么久了,即便是他胸有学识敢于坦然面对任何变化。 但谁又不期望一切平安顺遂呢? 不过,即便到了此刻,他仍然不敢完全地放下心来。 担心会如乡试那般,再起什么波澜。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波折惯了,反而对于顺利就不踏实起来? 林焕自嘲地笑笑,望向仓顶。 科举之路对他而言,还有最后的——殿试大关! 他坐起身,顺着长梯和横向长杆爬下去。 抖抖身上的粮尘,拽起林三,出去与大家伙儿一起庆祝。 要派红封了! …… 江怀满脸纠结着,到林府来道贺。 收到红封的时候,脸上的五官就扭动得更加奇怪了。 林焕理解他落了榜的心情,就悄悄跟他耳语了一句。 “我这是在前头为你趟路呢。” 不管风霜雨雪,我们是永远的好兄弟。 谁快一步、谁慢一步?都不要紧,只要我们的目标相同。 江怀的眼眶红了红,反手给了他一拳,才接下红封,笑了起来。 “子雅和子默也都落榜了,其实我不难过。” 还自我安慰了一句。 然后被他俩给同时捶了。 夜晚,林焕陪着他们,喝了个酩酊大醉。 月光与日影下,总有深深浅浅。 每时每刻,都有人欢喜有人愁。 沈允喝得趴在桌子上,还在不服气地嘟囔。 “林靖平,要不是我耽误了三年,会元郎一定就是我的。” 都喝到桌子下面去了的舒泰,听到这话,闭眼嚷嚷。 “你比林焕大五岁!你可赖不到我头上啊,我这不也陪你落榜了嘛。” 沈允随即笑得傻乎乎的。 他陪舒泰天涯海角,心甘情愿。 就是不服当年还需要他暗中看顾着的孩子,居然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需要他仰望的参天大树。 只是不服不行啊,真的再给他三年,他也考不过林焕。唉! 林焕已经睡着了,什么都没有听见。 四月十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沈坚裕板着那张面瘫脸,带着嫡长子沈允,抬着长长的聘礼。 在舒容德夫人为媒证下,正式与江亭煜的嫡长女江芙订亲。 同一日,舒泰也与刑部尚书的嫡长女毛芷兰订亲。 这是毛尚书亲自找舒容德提的亲,提得舒容德想反对也反对不了。 舒泰是直到这一日订亲之时,才隔着屏风,看到姑娘家模糊的样貌。 还行吧,挺合适。 听说毛家的规矩教养都很不错,做为嫡长女,更擅掌家理事,这便行了。 舒泰都二十一了,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江亭煜没有回来。 品州的小雨断断续续,各地水势持续增长。 为防水患,他日夜不停地奔波在各条河道的堤坝之上,吃住都在那里。 再说也不需要他回来,沈允与江芙的亲事,本就早已说好。 而沈允和舒泰解决了人生大事后,就继续去张罗筹集之事,连林焕即将到来的殿试都没怎么关心。 反正大家都知道,已五元及第的林焕,几乎可以说就是状元的不二人选。 三月初一的会试,四月初一时出榜,五月初一本来是殿试。 但就在四月二十五日,朝廷接到紧急奏报:品州府、古州府与江南部分地区突降暴雨。 山洪暴发! 皇帝立刻下令:瑞王赴品州等两州府赈灾;太子赴江南赈灾。 这,既是一场继位较量,也是老皇帝再次给予太子的一次机会。 上次重开的乡试过后,太子的势力在没被老皇帝削弱的情况下,他自己丧失了人心,势力逐渐跌落。 而随着舒容德等人的被提升,瑞王的势头猛增,更显得太子的地位摇摇欲坠。 老皇帝期望太子能在此次的赈灾中,有突出表现。 可国库没钱啊! 这也是对太子和瑞王的一次考验。 太子丝毫也不着急。 为了做出更好的成绩给父皇看,他自掏二十万两的白银。 又让阵营中的官员们,根据品级的不同,一共捐出了四十万两来。 皇后自然也是支持太子。 积极在后宫中筹措,凑了两万两银子。 瑞王呢? 掏空了家底也没翻出十万两来。 信王捐了十万两给他。 舒容德等人,七拼八凑给了五万两。 让太子知情后,差点儿没把后槽牙笑掉。 而殿试,被无限期延后! ------------ 第一百二十二章:紧急救援 大雨滂沱,山道狭窄,且不时有碎石滚落,滚进山脚下的浊流之中。 林焕摸着脸上的雨水,抬手下令停止前进。 不远处,又有一块巨石轰隆隆滚了下来。 江怀和两名护卫探路后返回。 建议道:“跑快点,冲过去吧要不?” “不行!” 林焕静下心来,越听前方越危险。 “掉头往回走,去山脚外扎营!” 长长的、搭载着物资的队伍,立刻原地调头,快速朝后退去。 江怀急得直跺脚。 好不容易才翻过三座山,又要退出去? “万一巨石封路了怎么办?咱们就堵在这儿了!” 早知道一收完物资,直接运往品州就好了! “子宁,别着急,只退出这一座山。” 林焕按住江怀的一边肩膀,加重声音的力道提醒他。 “品州有提前准备。子雅和子默,还有瑞王和信王,他们也兵分两路在日夜赶路。” “我知道你着急,但不能因此就盲目把运夫的性命填进去。” 因着他们这条路最近,但也最险,需要翻过连绵的群山。 不能用马车、牛车和板车,只能用那种三条腿的独轮手推车。 此次他俩雇佣了足有四百名运夫,加上一百名护卫,推了五百辆手推车,运送的是药材和被褥。因为轻。 虽然也都是急需用品。但林焕清楚急也没用。 江怀一抹眼睛,转头扎进雨幕,继续探路。 却只在走出二十几步后,就见前方几十尺之处,已有泥石流滚滚而下。 “快退!” 他撒丫子跑回来,疯狂大喊。 好悬啊!如果没听林焕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撤撤撤! 长蛇般的队伍,顶着大雨,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了这座山峰。 左侧一溜儿山,右侧一溜儿山,曲曲弯弯间,留下了一片较为平缓之地,左侧就是混浊不堪奔腾的河流。 四百辆手推车,尽可能挤地放在一片。再搭盖上一块块大大的雨布。 另有一百辆搭载着他们沿路所需物资的手推车,围成圆形。 护卫小厮们搭起了十个大帐篷。 他们去一个大帐篷中烧火做饭。 运夫们也分别躲进其它的帐篷避雨休息。 林焕不想歇着。 他看看天色,还有活动的时间。 “子宁,你守好营地,我去看看右侧山峰的情况。” “我去!”江怀自告奋勇。“我会武。” 林焕笑看着他,揶揄了他一句:“忘了我俩怎么‘化敌为友’的了?” 论爬山那些啊,江怀你老实呆着吧。 江怀:“……好汉不提当年勇。” 但嘴硬归嘴硬,双腿好歹是站住了。 四百名运夫必须要有人管的,这个责任更大。 否则,万一要是有运夫担心受怕过度,撂挑子跑了怎么办? 一座座山阻挡着人们的前路,却也挡不住人们的脚步。 山上有猎户,还有靠山吃山的人,和翻山去往不同方向的人踩出的小径。 林焕带了两名护卫,要去找一条能安全些通行的山道。 江怀顾不上避雨,抻长了脖子焦急地等待着。 又暗骂老天爷不长眼,越是外患多,越是内灾重。 怎么就不想着给人活路呢? 回应他的,是更密集的雨点。 等到几百人的晚饭都已做好,林焕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能走吗?”江怀冲上前焦急地问道。 林焕摇了摇头。 “有几条看样子都能走,没有泥石流和坍塌的危险。但是有雷电。” 暴雨中,电闪雷鸣。 他选了树最少的位置走,但同样因为树少,找的几条路都可能有危险。 树多的看着很安全,却容易挨雷劈。 “向后传消息,暂停休整。”林焕下令。 此时天色已黑,只能等一晚,等明日天亮再视情况而定。 晚饭啃干饼,喝了口热菜汤,运夫们的呼噜声便混进了雷电声中。 林焕的一块饼一直没啃完。 他在琢磨着如何避免雷击。 可想来想去也没有任何的办法。 “那一边砍树一边上?反正我们人多。” 江怀突发奇想,“只要不从树下经过,那不多远只需要砍倒一棵就够了吧?” 他们需要的路也不需要多宽。 林焕低头啃了口饼,嚼几下,噎住了。 端起菜汤喝,菜汤已经放凉。 看得江怀冷静下来,自己思考了一下…… 砍树和拖树的更容易挨雷劈,前进的速度只会更慢。 算了,等吧。 似乎雨夜都格外漫长,卯时都过了,仍然黑沉沉的。 江怀终于扛不住,睡死了过去。 林焕安静地爬起,穿戴好蓑衣,再次冲进了雨幕之中。 没有雷鸣电闪了。 …… 另一边,沈允和舒泰也被洪水所阻,一车车粮食急得都想发芽。 “官道都被冲毁了,咱们这下怎么办?” 舒泰看着前方一片水茫茫,急得抓耳挠腮。 “劈车、造筏!” 沈允盯着那茫茫水域,咬牙下令。 他们有一百辆牛车马车,卸下板车改一改,再用草绳互相连接,就能当木筏使。 只是牛马也要运走。 这儿是洪水泛滥区域,用木筏也并不一定能直接抵达他们的目的地。牛马还有用。 而瑞王那边。 因为出发最晚,又带着最多最重的物资,便走的水路。 但沿路都遇到不少灾民,瑞王需要边走边安顿,行程缓慢。 品州的江亭煜,四处视察水情。 “江大人,河水泛滥,通往聚城方向的道路都被淹了,咱们品州的粮草和药材,估计撑不了几日了。”通判程阅禀报。 江亭煜动了动满是燎泡的嘴唇,久久地盯着聚城方向。 这一次因为提前有防备,大雨连绵之际,百姓们就基本已经完成了转移。 没有被如注的暴雨祸害,目前伤亡情况并不严重。 就是那么多人要吃要喝,又有那么多人感染了风寒,本来储备的物资足够再撑三个月。 但是比他们品州更东方向的古州,却出乎意料的毫无防备。 他早就知会过的,但对方知府根本没放在心上。 江亭煜深深地痛惜和无奈,却没法见死不救。 古州的灾民涌进品州,江亭煜储备的各类物资都已快见底告罄。 官仓都让他给打开了。 可古州知府却死活不肯开仓放粮,逼得更多古州百姓朝着品州而来。 同样,本来已有防备的品州区域内水道河道,应该能扛过这次暴雨侵袭。 但古州的堤防一溃千里,古州知府更不敢开闸通水,逼得品州这边的江河之水无处可泄,反向倒灌! 压力山大,形势严峻。 “无论如何要撑住。援救百姓的行动一定不能停!” 品州府城的地理位置较高,不少人都被安排在城里。 但大部分百姓都采取就近避险,避去了周围的山上。 山上却并不是完全安全。且运送物资给他们也极为不易。 驻防军的将士们,已经连日连夜都没有得到像样的休整了。 江亭煜能做的都做了,能尽的力也都尽了。 只希望聚城方向的支援能来得快些、再快些! ------------ 第一百二十三章:风雨同舟 蜿蜒曲折又陡峭的山路上,湿滑泥泞。 如注般的暴雨中,长长的一行人,腰系草绳,草绳系车,再系人系车…… 如同一条长长的不起眼的小蛇,在山林草丛间艰难地移动。 林焕走在最前面,一步步稳稳踏动。 江怀紧跟其后,一边给大家伙儿鼓励攒劲。 “快了,大家加把劲儿,到了地方,再多给你们加一倍的工钱!” 疲惫的运夫们却是笑了。 “这趟我们不要工钱!” “对,公子你们出银,我们就出力,一起去救人!” “就是,救人还要什么工钱?我还有亲戚家在品州呢。” “我也是……” 其实大家伙儿想说的是,这两位公子少爷所作的一切,在这一路上,他们都看在了眼里。 见过有危险的时候,富贵之人冲在前头的吗? 见过他方有难,富贵之人自发地组织起来运粮运物、前往支援的吗? 这两位公子可不是官府组织的,他们看得出来! 可也就是这两位年轻公子,尽管一路凶险又赶路很急,却没有对他们又打又骂,更没有苛待过他们半分。 吃的一样、喝的一样、住的一样,就连穿着都一样。 以前见到过吗?没有。 以前听说过吗?也没有。 以前是啥样? 比如这样的山路,只管让监工们催促,用鞭子驱赶。 有那滑下山崖去的、摔倒起不来的,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甚至还会推下去,再催促后面的人立刻跟上。 运夫们来时,真是奔着那最高的工钱来的。因为这是很有可能送命的活计。 现在……看着自己腰间和车上、和前前后后连在一起的保命草绳,还怕什么呢? 就冲那顶在危险最前头的人,想想急需救命的品州人。 工钱什么的,不重要了! “哈哈哈,” 江怀放声笑,“该给的一定会给。只要咱们快一点儿,也许就能多救一个人!” 不冲工钱,就冲人命吧。走! …… 三日后。 “江大人,水涨上来了,咱们得往后撤一撤了。” 朝着聚城的方向,一条被搭高的小路,分离着仍不平静的水面。 江亭煜指挥着人,堆沙袋、堆石块,尽量将这条路往那边延伸。 这也是条堤坝。 他知道林焕带人走的就是山路。 也知道沈允他们走的官道,更知道瑞王走的是水路。 但不管是哪条路,如果他搭高了这条堤坝,不仅能有效的阻止洪水倒灌,更能最快的迎接到物资支援。 百姓们已经撑不下去了! 江亭煜看了眼又涨上来的水面。 “不撤!让后面的人尽量再快一些,再去多找牛车和马车!” 给牛车和马车上装上砂袋、石块,固坝的行动能更快一些。 因着这片已经完全被淹成了水域,涨幅反而就不会太快。 可以的,能行的! “江大人,南边又决口了!”有人过来报讯,挤得跑不过来,便跳着脚大声呼喊。 江亭煜眼睛闭了闭。 一咬牙,轻声朝程阅下令。 “打开古州那边的遥江闸门。不惜一切代价!” 品州的下游是古州。 古州向下游的闸门一路全开,再加上古州大多数百姓都已经避险、或者是挤入了品州。 古州那边的灾情并不严重,且已逐渐减缓。 但古州与品州之间的闸门,却死死不开。 而品州上游的蜜州府,如果再被品州府的洪水倒灌,也将芨芨可危。 必须泄洪! “这……” 这命令给程阅吓了一大跳。 “大人……硬开闸门纵然不会再导至古州加重灾情,您……事后您的命也保不住了。” 开仓放粮、接收灾民、与军队合作,都是会掉脑袋的死罪。 要是再加上个强开闸门泄洪……天王老子来了都保不住他们江知府的命了。 “快去!一定要快!” 江亭煜斩钉截铁。 如果用他的一颗脑袋,能换来无数百姓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他,可以! 程阅抱拳,深躬身一礼,转头决绝而去。 他要亲自执行这个命令,与知府大人共存亡! 午时三刻,闸门开,连开三道! 洪水瞬间倾泄而下,顺利通过古州府数条河道、和此前已经被冲淹的地区,朝着下游奔腾而去。 品州府的水面,肉眼可见的在缓慢下降。 蜜州府的知府,长长地松出一口浊气。 古州府的知府,连夜写好了弹劾奏章,只等有路通行,便要狠狠地告江亭煜一状! 百姓们也松了一口长气,但腹中的肌鸣之声,伴随着喉间的痒意,阵阵响起。 还有吃的吗?还有药吗?还有盖的吗? “大人,什么物资都没了……”没死的程阅又急匆匆跑来禀报。 江亭煜望着被雨点激起的片片水花。 再次下令:“砸开那些不肯支援的富贵人家的大门!” 一条也是死罪,两条也是,再多几条更加无所谓。 很多富商参与了救援,甚至打开了大门允许灾民入住。 但仍有一些,眼见此情此景,至死都不肯支援一星半点。 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程阅接到命令,毫不犹豫,深施一礼后拔腿就跑。 他娘的,死就死吧! 可这也没能缓解得了几日。 五月初十,就在江亭煜已经束手无策之际,林焕终于赶到! 一车车药材和被褥很快被发了下去。 “你没带粮食?” 江亭煜却在高兴过后,狠狠皱起了眉头。 “你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吗?!” 千里万里,千艰万险,爬山涉水,没有先送来最救命的粮食?咋想的?! 林焕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微笑解释道:“我们负责探路。” 探路不能带最救命的粮食。 “师兄,你再看。”林焕指向后方。 江亭煜抬头,极目远眺。 远处,逐渐出现了一个黑点。 很快,一个、一个、再一个……又一条长长的蛇形队伍出现! 原来,林焕为了探路,却又不想空跑,就先运送了药材和被褥。 而与他们隔着十里地的后方,由江亭耀和信王爷,亲自运送着三千车粮草,紧随而至! “你这小子!” 江亭煜瞬间红了眼眶,一把揽住林焕。 江怀:“……阿爹,我也冲在最前面的。” 很委屈啊! 江亭煜瞪他一眼,刚想斥责,转手也一把将他揽住。 用力夸赞:“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 从四月十五日雨势不断增大,江亭煜的奏折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了皇帝的案头。 四月二十五日,林焕等支援队伍就整备出发。 至五月十五日,历时二十日,终于将首批支援物资安全送达! 六日后,就在物资再次即将告罄之前,沈允和舒泰披着雨水,星夜赶到! 六十万石(72000000斤)粮食,无一减损! 一个半月后,瑞王的一百万石粮食,及时保障了后续的稳定。 百姓们擦着脸上的雨水,领完药汤和食物,转身就迅速而又积极地投入到了灾后重建的工作。 就连走路都在摇晃的小孩子,也抱起一根小木头,跑过来递过去。 希望的光,永远能让人有使不完的力。 从头至尾,江亭煜的身影都立在他们的心里。 从始至终,因为这道身影,他们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努力,更从来都没有彻底地绝望和沮丧。 其中,有太多太多的人表现优异。 在自救的同时,他们积极地拯救着别人,及时地挽回了一条又一条的生命。 江亭煜有感他们的伟大和奉献精神,亲自为他们颁发银两奖励。 这更加激励了人心,鼓舞了士气。 而这些人中,竟然有近乎两成都是读书人! 江亭煜感慨之余,又有两个人被其他人给推着搡着,后来硬给抬着举高到了台上来。 辅助江亭煜的林焕,见到这二人,双目微微睁大。 “温绍洋?!” “何建昂?!” ------------ 第一百二十四章:绍洋建昂 温绍洋被放下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侧了侧脸。 再又转过来行礼:“见过知府大人……见过林师兄。” 何建昂用胳膊肘捣他一下后,也连忙施礼。 林焕听周围人夸赞他二人,这才知道,原来是他俩救的人最多。 “林大才子,原来他俩是您的同窗啊?难怪也这么英勇!” “林大才子,你可不知道,为了救人,他俩都被洪水给卷走了。” “要不是正好有树挡着,他俩命都没了。” “就那么惨了,他俩还扒着那棵树救人呢,救了四个,还有个孩子!” “……” 英雄壮举被述说。 林焕用力抱了抱他俩,再用力捶了捶。“好样的!” 温绍洋笑容灿烂。 何建昂依旧自负满满。 “没给你林大才子丢人就好。” 此前,江亭煜日常教化民众之时,就常常拿林焕来进行宣讲。 所以品州府上下,无不知道这个贫寒出身的孩子,如何通过自身的努力,一步步崭露出头角,踏上了高阶。 等林焕亲自带人送来支援的时候,百姓们更是在钦佩的同时,感受到了榜样的力量。 所以当何建昂无意中泄露出国子监生身份的时候,大家也反过来帮助了他们二人。 “林师兄,多谢你提醒。是我对温绍洋的态度不好。” “虽然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没有视他为平等的兄弟,只把他当作了不懂事的孩子。” “他又不缺爹……” 何建昂自负的一面里,也包括了承认错误的坦荡。 “别说了,都过去了。”温绍洋打断了他,再次感谢林焕。 “你们帮了我家大忙,我家一切都变好了。谢谢你和兄弟们。” 温绍洋的笑容里,除了纯真的灿烂,也多出了许多的自信。 他也主动向林焕道歉。 “我们没有回去,也没有和你们联系,是因为……” 林焕微笑着打断了他。 提醒他俩:“还不快去找江知府要个能重回国子监的荐书?” 别忘了你俩可是一个退学、一个偷跑的呢,还想不想回去了? 当然想! 二人忙不迭推拒了赏银,要到了江亭煜的承诺会推荐后,才心满意足地和林焕告辞。 转身加入了重建的工作中去。 与此同时,各地也赶来了很多前来支援的人,包括不少的的学子们。 他们纷纷解囊出力,不辞辛苦。 众人拾柴火焰高,各项进度都肉眼可见的在飞涨。 在这样的积极和努力下,洪水以更快的速度离开了肆虐后的土地,让它们迎接向万里无云的灿灿睛空。 而与这一切相反的,是太子那边。 那边有四地闹了洪灾,但在时不时就泛滥一下、作妖一下的江南地界,并没有使它们能达到肆意放纵的地步。 灾情并不太严重。 但因着南方人口众多,灾民的数量也实在不少。 太子却躺在行宫,吃喝玩乐。 按照赈灾的流程,将沿路采买的粮食掺上大部分沙子,一次性按人头发放给灾民。 再给各级官员们一些好处,太子再将大部分赈灾银两收入囊中。 所以他愿意自己掏呢?这不就全回来了吗? 还回来了更多。官员们自然也有孝敬他啊。 还在父皇那儿有了好名声。 还收获了这些官员们的力捧之心,以及百姓们的欢呼爱戴,太划算了。 “太子殿下,灾民们闹起来了,您看?”有官员前来禀报。 躺在软榻上,正品尝着被娇艳女子喂食的太子,眼皮都没睁一下。 “这种事还要来问孤吗?你们以往怎么处理的?就怎么处理吧。” 以往,若是某位官员前往灾地救灾? 陛下若批了二十万两,户部就只给十万两甚至更少。 再到了地方。就算该位官员不贪,但也总不能由其亲自下去发放吧? 不还得要地方官员们积极配合吗? 就被一层层克扣下去。 真正到了灾民们手中的,沙比粮多都算是好的了。 很多时候都只有几个铜板,敷衍了事。 灾民们活不下去,自然会闹。 可闹?就是造反,就是…… 反正太子不担心。 来禀报的官员自是了解。 不过,这次可是太子亲自赈灾啊。 他讷讷了几声,硬着头皮劝解。 “太子殿下,若仍按以往的流程,只怕对您的声名并不多么有利……” “不若您就真心赈灾一回?卑职们也愿出银出力,不就能使您的声誉再上一个台阶?” 不是这位官员想要割肉掏银,实在是他并不看好这么样的一位太子殿下。 若是太子回去后,被人暗中弹劾,那太子讨不了好,他们这些个更是会成为背罪黑鱼。 “行啦,孤肯亲自来这破地方赈灾,闻着这些臭水咸鱼的味道,就已经足够有好名声了。”太子极不耐烦。 官员只得讪讪退下。 出去后,见到正围拢着期待结果的其他官员,黯然地摇了摇头。 便有官员急切的建议道:“那我们自己出银出力,把这事儿办好不就得了?” 不求个有功,先保个无罪怎么样? 如果他们自愿自发,太子总不能还会给强行拦着了吧? 没准儿干好了,太子得了夸奖,他们也能飞黄腾达了呢? 此前他们没有这么做,是想等别的赈灾官员下来的时候,趁机从中捞把油水。 谁知道会是太子呢? 当真是有利也有弊了。 “不行的。”有官员摇头否决。“忤逆上意的罪名更大。” 太子万一发疯嫌他们多事怎么办? “最怕的还不是这个。” 再有官员瞬间想到了更多。“让太子发现我们有钱?” 此前他们可是按照惯例,都哭过穷了的。 否则他们没有提前赈灾就说不过去。 这时候他们一出钱,让太子一见,说:“好啊,原来你们哭穷都是假的。” “好啊,原来你们宁可把银子花给那些草民,也不肯给孤?” 那让他们怎么办啊? 罢了,洗洗睡吧,天塌了还有太子顶着呢。 那好歹也是个太子不是? 而太子呆了几日后,见事情已平息下来,便坐上大辇,悠哉游哉地拖着时间,一路欣赏着风景,享用着美食美人儿,回往了聚城。 六月二十七日,顺利抵达。 觐见陛下,狠狠地表达了一番自己此次赈灾的辛苦。 然后拿着陛下的赏赐,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东宫。 一进门就听说瑞王还没有回来? 便令幕僚整理消息禀报。 一听可把太子的鼻子给气歪了。 瑞王那个蠢货,赈个灾而已,用得着干那么实诚吗?! 谁不知道赈灾就是个既捞银子、又捞名声的大油水活计? 有瑞王那样出银又出力,还下死力气干活的吗?愚蠢!愚不可及! 可人家又实实在在干出了实事,非但没让一个流民流进聚城,还让好名声在聚城被传扬了开来! 快将他个太子比得啥也不是了。 这如何能行?! “太子殿下,殿试应该可以开始了。”幕僚小声建议。 “据属下所知,林焕携带了大量物资去往了品州。还没有回来。” 太子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此次能参加殿试的人里,可有他阵营里的人! 本来是要拔得头筹会元,谁知竟让林焕的饮水之法,给另避蹊径抢夺了去。 那现在就开殿试的话,林焕赶不回来。 “不止。” 幕僚见殿下仍未能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遂再躬身上前一步。 “听说林焕等人早已察觉天况有异,却未上禀而是偷储物资。” “此次更是有大批的物资运往了品州。殿下,这是居心叵测啊。” “或许他们早就开始储备了呢?储备用来干什么的呢?” “还有,听说陛下已收到了古州知府弹劾江亭煜的奏章,足足有三份呢。” “另外,品州的富商乡绅中,很有人也递上了弹劾江亭煜的奏章,足有十几份之多……” 幕僚说着,便将弹劾的内容,细细禀报给了太子。 太子越听越兴奋。 ------------ 第一百二十五章:星夜兼程 彻底坐不住了,站起来,双手叉腰,满屋子转圈。 “太好了,这次江亭煜一定保不住。不,江家九族都未必保得住。” “那瑞王那个蠢货一定会救他!瑞王完蛋了,哈哈,哈哈哈!” 真是天助他这个国之储君是也! 太子兴奋完,立刻就赶去觐见了皇帝陛下。 “父皇,殿试也拖太久了,如今灾情都已稳定,可以开始了吧?” 太子还是想要殿试赶紧开,不仅是让自己人有机会拿下状元,更是想引开瑞王阵营的人的注意力。 却没有趁机再告瑞王一状。 有些话,不适合他说。否则后果会恰恰相反。 相反,他在建议完后,还大夸特夸起了瑞王。 甚至不惜自贬,说自己处处不如瑞王。 老皇帝什么都没说,打发走了太子。 御书房内光线昏暗,烛影摇曳间,空气似乎都十分压抑和沉闷。 老皇帝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龙案的左上一角。 许久之后,抬手,从那里拿出了一份密折,打开。 “江亭煜对驻防军如臂指使,两者配合无间。” 老皇帝死死盯着这一行字,眼睛越眯越窄。 对于密折中后续奏报的…… 如古州府仓名满实空、古州知府王彬化强行驱赶灾民涌进品州、蜜州知府隔岸观火、品州伤亡可忽略不计等字样,视而不见。 次日一早,旨意宣布:“七月初一,殿试开始!” 旨意还公告了太子与瑞王赈灾有功云云。 大概意思就是:灾难都平息了,国朝一切稳定,该开的殿试就可以开了,安心来考试吧。 国子监内,有些学子着了急。 “林焕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我昨天才去林府拜问过他的父母。” “那可怎么办啊?错失了状元好可惜!” “我这就安排人骑马往东边迎迎。” “我也让人去!” “……” 寥弘文等人却是偷偷儿地高兴着。 “寥兄,这下心情好了吧?” 寥弘文会试落榜,感觉没脸见人,就以照顾生病的父亲为由,躲在了家中。 正好他的父亲,本来要被安排跟着太子前往赈灾,装病避过。 耳听殿试无限期搁置,寥弘文才找到了点儿心理平衡,重新回了国子监。 现在听说殿试这么快就要开始,心情正又低落间,又闻林焕没有回来! 寥弘文的嘴角,怎么压都压不住。 虽然殿试也没有他参与的资格,但只要林焕能被打击到,他就高兴! 何况他高兴的还不止这一项呢。 安宁公主啊,与他订亲了呢! 等殿试一结束,陛下恩赏新科进士之时,就会给他也封官授赏。 真是好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啊! “多派人东北打探!” 寥弘文为了稳妥起见,立刻安排。 他的这个安排,私底下还有一句:“若是林焕回来的人少?干掉他!” 再好的时机也没有了。 而东城门的内外,不知道增加了多少等待林焕消息的人。 无论是盼望他快点出现的,还是不希望看到他身影的。 林焕还在催马赶路。 旨意没有这么快传到品州。 六月二十四日之时,瑞王想到了事态平息后,陛下为了安抚和振奋国朝上下,一定会开始殿试。 每三年的新科进士出现,伴随着新科状元的打马游街,都像是过节一般的热闹。 “我父皇不仅想要借此提升民气,更想要用这样的喜庆之事,压过太子赈灾不利的影响。” 瑞王都不用消息打探,用脚趾头都知道太子会怎么赈灾。 可惜那些受灾百姓们了,只是他也实在不便插手过问。 林焕星夜兼职。 赶路中,有时候他甚至都在想:是不是殿试已经过了? 殿试只有一日,而他离开聚城都两个多月了。 不过因为各种原因,聚城方面的消息断断续续。 他只能安慰自己:没有已经开始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稀泥烂道上,十一匹马的马蹄,溅起泥水阵阵。 一路换马不换人。 六月二十七日黄昏时分,赶到距离聚城还有五百多里地时。 正在驿站更换马匹。 “七月初一。” 有个马夫悄悄说道。 林焕微怔后,点头,“多谢。” 想塞碇银子过去,被推了回来。 马夫不着痕迹地朝他施了一礼,“小人的祖父母在品州。” 林焕这下明白了。 他收回了银子。 这要再给就是羞辱人家了。 他翻身上马,告辞离去。 一离开该处县城,他立刻拨马转向。 “怎么了?” 护卫队长卫一,差点儿没能跟上他的马步,反应了下后催马赶上,连忙问道。 林焕侧头望了眼聚城的方向,马鞭用力空挥,发出道空裂声响。 马儿加快速度前冲。 “安全第一!”林焕回道。 他很庆幸殿试还没有开始。 但他也深知自己拉仇恨的能力。 为避万一,宁可绕路而行,虽然会增加行程。 可六月二十九日下晌,距离聚城,直线还有一百二十里路时。 绕不过去了,除非翻山。 林焕毫不犹豫把马匹扔给护卫们,背上干粮袋和水囊,一头扎进了深山。 看得卫一直抓头皮。 “一百多里的山路啊,只剩七个时辰,林大少爷他,能赶得上吗?” 殿试是辰时(07:00)开始。而此刻,已是申时末(17:00)。 “队长,别哎呀了,有空担心那些?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卫二提醒。 别以为林大少爷自己跑了,他们就轻松了。 卫一一拍额头,跃上马背,打马飞奔。 七月初一。 五更鼓(05:00),各处城门吱吱呀呀重重地开启。 一队人马就冲至了东城门门口。 “林焕林举人到!” 打头的一人在马背上,冲着横枪拦路的守城兵丁们,就大喝了一声。 而后,亮出了林焕的身份令牌。 顺便用左手举着的火把照了照。 兵丁们看了一眼后,冲队伍中间,明显疲惫不堪、却穿着富贵的人行了一礼,让开了道。 十匹马风卷残云般呼啸而过。 可刚跑离城门并未太远,两边街道的暗影中,突有两箭疾速而至。 “嗖!嗖!” 直奔马队中间的那富贵之人。 就在袭击之人等着听到惨叫之时,却见那人竟然忽地一个蹬里藏身,整个吊去了马腹的一侧。 双箭落空! “上上上!” 眼看马队要跑出伏击范围,已经超出了箭支的射程,埋伏之人拔刃冲出了黑暗。 卫队们千里奔行,当真已是疲惫不堪。 且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伏击。 此前在距离聚城一百里范围内时,就至少有三拨人马想阻挡住他们的去路。 他们拨打着箭雨打马飞奔,才一路强闯到了这里。 说起来,卫队们也当真是感慨林大少爷的聪慧。 要不是其提前警觉、提前抄小道绕开,只怕带着他,想要冲回来的难度可想而知。 现在都进城了,又来袭击他们? 随着那两支暗箭的嗖嗖声响,卫队们身体里的某些血脉仿佛被瞬间唤醒。 十人的眼睛都瞬间晶晶亮起来。 在火把光线的映照下,仿佛天边的星光般璀璨。 把挡路之人都给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究竟谁是伏击者? 管他的,上! ------------ 第一百二十六章:殿试 卫队们卸下了马鞍下贴着马身的长枪。 杀! 杀杀! 杀杀杀!!! 挑枪、震枪、抖枪、劈枪、刺枪、回马枪…… 枪枪勇猛、招招毙敌! 转瞬便有十多具袭击者横尸街头。 他们可是瑞王的贴身侍卫!! 而他们强悍的反杀方式,令其余的袭击者们,只敢远远绕着马身打转,不敢靠近。 “废物!” 卫一轻蔑地鄙视了他们一眼,长枪一挥,率队冲杀而去。 袭击者们:“……” 面面相觑间,忽觉有哪里不对。 似乎没有看到林焕……吧? 林焕也不会使枪吧?还使得那么凶狠? 可正狐疑间,耳边已经能听到另一边,有巡逻兵士们重重的马蹄声传来。 袭击者们急忙抬起同伴的尸体,迅速地逃进了黑暗之中。 而林府附近的黑暗中,一直如毒蛇般蛰伏着的人,听到马蹄声也动了起来。 马蹄声却没有停。 自街道的另一头响起,却在仅奔进来几十丈之后,忽又拐进了巷道,右转向离开。 并未靠近林府。 已经亮出家伙什,随时准备动手的黑衣人:“???” 林焕不回家?这是要去哪儿? 不管了,追! 跟着马蹄声追。却渐渐被甩远,渐渐的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还险些被巡逻的兵士们给发现。 “奶奶的,晦气!你赶紧回去禀报。我们往去宫城的沿路候着!”黑衣人头领恨恨地道。 还就不信林焕你不参加殿试了?! …… 卯时三刻(05:45)。 皇宫正门大开。 护城河上的玉石桥外,左侧,考生们正在慢慢排成两队。 右侧,一溜儿的考官们,已经开始上桥,进入皇城。 许多来送考的亲眷们,还在对着自家的考生殷殷嘱托。 卯时五刻(06:15)。 三百多名考生分成两列,在礼部官员们的带领下,鱼贯踏过玉石白桥,穿过高大幽深的城门门洞,进入皇城,前往保和大殿。 黑暗中的人影,没有等到想等的人,只能悻悻然准备收队。 卯时六刻(06:30)。 站在桥头两侧,一一核对考生身份的两位官员,待考生们悉数通过后,却同时发现,还有一名考生未到。 林焕! 二人抬眼,彼此对视一眼。 又同时转身,缓缓抬步,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入场的时间已经结束。 卯时最后的两刻时间,是给考生们进入保和殿、以及整理等待待考的时间。 林焕没能来得及,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 两人走过了桥,再回头看了眼,再走过了门洞。 回身,示意禁卫军关闭城门。 “慢着!” 内城城门内,急匆匆地跑出个太监。 一边快速穿过两道城门之间偌大的空场,一边尖声尖气地嚷道:“等一下!” 禁军们认得出,那是德妃娘娘的太监总管伍量。 两位核查官也是对视一眼,往旁边站了站。 得,一定是要阻止他们关城门,让他俩等林焕的。 那就等吧,谁让德妃娘娘是瑞王爷的生母呢。 可还没等那太监总管跑到跟前,东宫的太监也来了一位。 让关门! 东宫太监尖着嗓子,甩着拂尘,指着那些禁军们的鼻子。 “你们一个个儿好大的胆子!关城门的时候到了不知道吗?还傻杵在这儿干嘛?等着挨板子吗?” 禁卫军副统领谷楚业,一个脑袋十个大。 这神仙打架,非得让他们这些池鱼遭殃是吧? 转念又一想:管神仙们咋打呢,只要自己按照规定准时关门就行。 “关门!” 抬手下令。 东宫太监,得意地飞了小伍子一眼。 伍量不搭理他,眼看又要关城门,急得一跺脚,干脆跑去用身挡着。 有本事你们就夹死我! 禁军们无奈只得停下手。总不能真的要夹死这位。 何况瑞王本就更得人心。 东宫太监见状,亲自上手拉人。 你们不敢动,咂家敢! 他肥胖有肉,两臂有力,没几下,就把身形瘦削的伍量给拽进了门洞,挪开了地方。 “哎哟喂,你们这是干嘛呢?拉拉扯扯的不是惹人笑话嘛。” 又来了一位。 皇帝陛下最疼爱的淑妃娘娘的太监总管。 魏图娇笑着,上前一手一个,就把人给拉开了。 还把伍量拉得和他并肩,正卡在了即将关闭的两扇大铁门中间。 禁军们就更别想关门了。 两位官员操手进袖,老神在在。 这门关不关的,眼看只差一刻钟就要到辰时了。 就算林焕此时赶到,从这儿到保和殿,也来不及了。 东宫太监也不急了,甩着拂尘看起了热闹。 魏图和伍量急得不行,转身扒着铁门往外瞅。 …… 保和殿。 宽敞的殿中空场内,已摆放有三百五十张案几和木椅。 其上笔墨纸砚俱齐,还有一撂空白纸张和茶盏等物。案几旁,是泛着微微水光的洁净笔洗。 一侧的殿宇内,一名名考生再次被核实身份后,走进殿中空场。 按照坐号,一一站去相应的案几之后。 而最前排、最中间的位置,却在他们都站进来后,仍然空着。 林焕没来! 有些考生焦急地攥紧了拳头,却又不敢东张西望。 有些考生眉眼微弯,面容放松。 有些则带着轻微的得意表情,嘴角微翘。 …… 宫门外,魏图眼看时间已经来不及,再挡下去也没有意义,便准备让开道儿。 忽见一道人影倏忽跑至玉石桥上。 魏图老眼圆瞪。“林焕?可是林焕?” 林焕用力点头,跑过去,递上瑞王爷的身份令牌。 “快走!” 魏图一手接过令牌冲禁卫军们亮亮,一手抓住林焕就通过了门洞。 两位核查官上前了一步…… 犹豫半息后,又退回了原地。 有瑞王爷的身份令牌在,还有他俩什么事儿啊?别碍事了。 魏图用力看了这二位一眼,点点头,拉着林焕继续跑。 “保和殿在哪里?” 却听林焕急问。 魏图有些莫名,但也没犹豫地回答。 一手指着左侧,“那个,顶端是蓝宝的那个。” 话音未落,林焕已经拿过令牌,撒腿飞奔。 甩掉了他…… 魏图:“……嗳你没咂家领着,会被撵出来的啊!” 喊了没用,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林焕的背影都快看不到了。 魏图只能咬牙猛追。 直行,左拐,直行…… 空旷的宫道内,只听得到林焕那急促的脚步声。 魏图实在追不动了,就喊:“林焕到!” 还让避到道旁的小太监,喊着跑,跑着喊,见人就拉着一起喊。 而辰时已到! 保和殿内。 主考官看了眼沙漏,率领众位考官们起身。 抬手示意锣官击鼓。 正当此时…… “林焕到!” 一声声尖利的嗓音,穿过了保和殿的殿墙,传进了众人的耳中。 主考官郁集容看了眼锣官。 锣官就假装鼓锤掉了…… 正弯腰想慢慢捡呢。 一道人影一路高举着瑞王爷的金色令牌,如风般跑进了空场, 跑到了唯一空着的案几前站定。 林焕! 浑身湿透,长发凌乱,短衣短褂,头顶草叶,两脚泥巴,到了。 众人怔了怔。 有考生立刻举手反对。“时间已过,林焕已没有参加殿试的资格!” “对,他不能再参加了。考官大人您得公允!” “……” 马上也有考生举起了手。“考官大人,锣鼓未响便还没开始,不能算林焕迟到!” “考官大人,吾等愿与林焕公平一较!” “……” ------------ 第一百二十七章:齐心协力 郁集容皱了皱眉,喝斥:“闭嘴!” 有你们什么事儿啊?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就敢瞎吵吵。 待全场安静后,主考官又看向其他的考官们。 时间虽然到了,但鼓还没响,这…… “同意林焕入场的往左挪挪,不同意的往右动动。” 主考官,位同丞相的天子近侍,翰林大学士郁集容,此刻也无法搞一言堂,只能小声征求列位的意见。 一位主考官,两位副主考官,三十位考官,共三十三人。 最前方三人,后方站成两排。 立刻便有九人往后退了一步,往左站了一步。 另有三人后退一步,往右站了站脚。 其余的还在中间。 转着脑袋,左后看看,右后望望。 又有两人站了左,四人站了右。 郁集容嗟了嗟牙花子。 这时,兀自气喘吁吁的魏图,被两名小太监给抬着,终于到了。 脚还没落地呢,就尖声喊了一句:“林焕因赈灾延误些许,请郁大学士高抬贵手。” 这话,魏图不仅仅是说给郁集容听的,更是说给考官们和考生们听的。 目的……除了对郁集容外,就是有点儿威胁的意味在内。 否则他也不用急三火四地赶来了。 郁集容点了点头,“林焕为国为民,功在社稷。” 这也是他愿意等林焕一下下的原因。 只肯定了这么一句,并没有直接说原不原谅这样迟到的行为。 副主考官中,一位站去了左侧,一位仍旧没动。 考官中有八人,反而因为这话站去了右侧。 左侧十二人,右侧已经十四人。 右侧只要再多出两人,林焕就丧失殿试的资格! 林焕垂着眼帘,不断地深吸气调整着呼吸。 他尽力了。 剩下的无论是什么结果,他都会坦然接受。 “哎哟喂,怎么开考的锣鼓还没有响呢?” 东宫太监坐着小轿,也赶来了。 一下轿,甩着拂尘,就尖厉个嗓音提醒着考官们,也提醒着列位:他可到了! “太子爷可听着响儿的呢。” 话音落,就有两位考官和另一位副主考官,站去了左侧。 中间只剩下了郁集容。 难题又给他踹了回来。 郁集容看了眼脸色瞬间败坏下来的东宫太监,挪开视线,看向负责最后核查身份的核查官员。 “把林焕带去偏殿洗洗,验明了正身再让进来。” 这满身上下又是灰又是土又是泥的,像什么样子嘛。 殿试可是皇帝陛下亲自出题、亲自督考的。 林焕抬起了头,眼神中漾起感激之意。 他深揖一礼,然后跟着核查官去往偏殿。 东宫太监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悻悻然闭上嘴,悻悻然离开。 开考时,可不允许有闲杂人等在内。 魏图乐呵呵地也出了来,追上东宫太监。 “小瓜子啊?要咂家说啊,其实您就不该来的。” “您瞧瞧,本来郁大学士还不想打破规矩呢,您这一来?” “哎哟喂,把人给硬是逼得呀,秉持了公正不是?” “要不然哪,不得让人说大学士偏向了太子殿下?您说是吧?” 魏图叭叭个不停,那五官在脸上到处乱飞。 “滚!!!” 瓜辞用尽全力贴着他的脸吼了一声。 魏图一抹脸,一甩手。“哟~~,讨厌~~!这唾沫星子。我说小瓜子,您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继续叭叭。 瓜辞飞一般地跑远了。 魏图一甩拂尘,回淑妃娘娘那儿请赏去了。 他家娘娘还把皇帝陛下给绊着的呢。 可以放人了。 …… “duang!”锣鼓声响! 三响过后,皇帝还没到。 考生们便齐齐整整向金銮大殿方向,赞拜。 再朝大殿内的圣人画像赞拜行礼。 最后再拜谢主考官们。 坐下,等皇帝。 一炷香时间过后,皇帝姗姗来迟。 下了龙辇进了殿。 全场赶紧下跪参拜。 而皇帝似乎是想掩饰自己晚到的尴尬,边往主位上走,边就说出了考题。 “北境女真攻势凶猛,已再夺城池一座。当战亦或当和?” 众考生们:“……” 心里齐齐叫苦。 这样的题要怎么答? 这显然是朝廷目前最为难的问题,就这么扔给了他们这些考生? 主战?未来堪忧矣。 主和?他娘的憋屈! 不过,事实上也不用纠结太久。 众所周知,陛下主和。 但答在考卷上,肯定是不能这么作答。 得讲得委婉一些,柔和一些,只要立场表现明确就可以。 把战说得有多危险,付出将有多大;把和说得有多保稳,能换来多久的喘息云云。 林焕也磨起了墨。 心里再次想起了县试之前。 “远之存心,近之存念。” 当初的那个远,已经一步步在变近。 心与念,逐渐变得有了统一和结合的条件。 如果这次他考得顺利,这也将是他科举之路上的最后一战。 奇怪的循环吧? 最初为这样的问题犯难,现在又是。 不过,他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纠结和犹豫。 磨好墨,他提起笔,认认真真阐述起了战或和的利与弊。 就是搭配上四书五经、以及历史、地理等等书本中的话语,非常不明显地算了一笔账。 战?所需消耗是几何。 和?也要赔银割地,所需几何。 而战,除了财帛之外,消耗人命的大概率数; 而和,除了财帛和土地外,所耗人命大概率又是多少。 和的情况下,女真也未必答应吧?万一狮子大开口了呢? 但战,都需要什么条件;和,必须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总之,林焕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 林焕很清楚:如果这是他科举之路上的最后一战,那么也是他踏入官场的第一战。 不能在踏进官场之时,就高举着主战或者主和的牌子,旗帜鲜明的告诉所有的人。 就像每一粒种子,在破土之后,不会急着先展开叶片,让人轻易就能分辨出它是个什么一样。 事实上,他相信几十年来的风雨飘摇,朝中的文武百官和两代皇帝,早已有了或战或和的偏向。 而考试看的是什么?学识的深浅,以及立场和思想。 即便他扬扬洒洒八百字,力主战斗,那也不可能就让这帮子人的骨头硬起来了。 要想改变什么? 等他进了官场后做起吧。 林焕答好题,誊抄好,安静等着。 日暮时分,受卷官收卷,交给掌卷官检查和整理,再由弥封官弥封,分交阅卷官轮流传阅。 林焕退场的时候,往大殿内看了一眼。 老皇帝打从进殿伊始,就再也没有出来走动过,没有亲自看看考生们的答题情况。 到现在,似乎人影儿都看不见了。 果真是老了吗?精力不济了是吗? 还是这次的考题,并不是空穴来风? 女真真的又让大荣失了一座城池,且仍在挥兵南下,边关告急,让老皇帝坐立不安了是吗? 朝廷一向主和,老皇帝是在担心赔银从哪里出吧?又有一位公主要被舍出去了是吧? 林焕心底叹气。 虽然他不喜欢那些个皇家公主,但每赔出去一个,都像打在国朝男子们脸上的重重巴掌。 感觉就是在靠着她们的牺牲保命一样。 林焕慢慢走在长长的宫道内,看向遥远的天边。 他要做官,做大官。 做到有一日他能大声地告诉所有人:永不赔银!永不求和!永不割土! ------------ 第一百二十八章:死士 林焕一走出宫门,就见到了来接他的家人们和护卫队。 不,是侍卫队。这十名侍卫,是瑞王的贴身侍卫。 瑞王特意安排他们,一路护送林焕回京。 “林大少爷,我们抓到了几名想袭击你的人。” “不过他们自尽的速度很快,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此前,林焕一路狂跑着去考试,侍卫们就去林府附近晃了一下。 晃出不少黑影,侍卫们就又杀了个回马枪。 宰了四个,活捉两个,逃了四个。 当然,逃也是故意让他们逃的。 好把林焕身边实力强劲的情况,带给他们的主子。 而活捉的两个,二话不说就咬了毒牙,死了。 侍卫们沿路从林府赶往了宫城附近,再次发现一些鬼鬼崇崇的黑影。 这次只活捉了一个,杀了十几个,也只放跑了一个。 活捉的还是自尽了。 “全是死士。还不是一方的人手。林大少爷,我们只能留在你身边继续保护你了。”卫一说得有点儿无奈。 那般凶险的一次又一次,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随意说了说。 “辛苦你们了。”林焕揖手道谢。 想杀自己的竟然有两拨人,还全安排的都是死士,这也太瞧得起他了。 一方不用问,自然是太子。 另一方又会是谁呢?是瘦死的骆驼康王? 还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出来的仇恨? 果然地位越高、手段越狠。 要是在召溪县时,潘景安和钱记不是仗着他们是地头蛇,或者不是在地方上横行惯了就大意了,或者不是太子想杀鸡儆猴要江修博死于公开场合? 要是也派出死士刺杀江修博? 那林焕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了。 …… 而林焕回家睡觉的时候。 保和殿内的烛火燃了一宿。 因着都知道此试殿试的象征意义,也知道结果越早出越好。 阅卷官们连夜阅卷、批改、和挑选。 而如此尖锐的矛盾考题,阅卷官们自然也是头疼不已。 “这份的主战意识太强烈了,不行!” 户部尚书汪云昌,说着就给手中的考卷划个叉,丢去了淘汰的那个箩筐里。 大理寺右寺丞万英豪,也画了一份,丢了进去。 口中说着:“求个和还能夸出繁花遍地的感觉,淘汰!” 汪云昌不悦地抬头看他,“你故意的是吧?” 万英豪虚拱拱手,笑道:“下官怎么敢呢?就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汪云昌警告地瞪了万英豪一眼,再继续低头阅卷。 谁知一看,又是份洋洋洒洒主战的。 汪云昌只一眼扫过第一页,就将整份考卷扔去了淘汰筐中。 万英豪也紧跟着扔进去一份。 还说了一句:“这是想讨谁的欢心呢?没骨气的主和还主得如此理直气壮。” 汪云昌这下能肯定万英豪就是在跟自己作对了。 拍了下桌子,“阅卷就阅卷,保持安静!” 万英豪撇撇嘴,低头一扫卷子,又扔进去一份。 他和汪云昌,本就一个是主战派、一个是主和派,尿不到一个壶里。 上座主位的郁集容,看了他俩一眼,叹口气。 所以说科举艰难、考生难为呢。 考官的喜好与主张,就决定了考生们答题的思想和方向。 每次考试前,考生们都拼命研究主考官的喜好。 但阅卷官又不止一位。 喜欢华丽的,看到朴实的?扔了。 喜欢朴实的,看到华丽的,扔了。 这般扔来扔去,最后能到主考官手里的还有多少? 主考官最大的影响力是在名次。 当然不是绝对。 若是阅卷官存心想讨好主考官,那么,若是知道主考官喜欢华丽的? 就会放弃自己的喜好,专留华丽的文章呈上去。 所以研究主考官的喜好又变得很重要。 比如……这次。 都知道皇帝主和。 这三百五十份的考卷里,主和的就占了大多数。 有那么几十份主战的,估计要么就是梗直脑,要么就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吸引注意力。 全是心眼。 因为这是殿试。 阅卷官们不会选出清一色偏向陛下喜欢的文章。 “主战类写得好的,挑十份。主和类作得妙的,挑十份。余者挑十份。” 郁集容不咸不淡地定了调子。 最后会由他与两位副主考官,从这三十份中选出划圈圈最多的十份,呈上去由陛下裁决名次。 只是,当这十份甄选完毕,揭开弥封后,所有的阅卷官们都怔了怔。 因为放在最上面的那份,名字是:林焕! “不行!” 汪云昌一伸手,就将林焕的卷子拿了过去。 反对道:“他考试迟到,本已没有应考的资格,不能参加评选!” 万英豪眼疾手快一把抢回来,瞥汪云昌一眼。 “既然允许了别人考试,凭什么又再不允许别人参加评选?” 说着把卷子放回去,还放在最上面。 汪云昌又想拿。 卷子被郁集容按住。 “你们是想故意把卷子抢坏吗?”郁集容不悦地道。 这时,翰林学士柯速,也出声反对。“林焕出身贫寒,我们不能开这个先河。” 多少年了朝中也没有一个这样的官员,必须反对。 新上任的工部左侍郎沈坚裕,瘫着一张脸,看向柯速。 “柯学士果然文识壮胆。就是不知您这话若是传扬了出去又当如何?” 这种话只能私下里说说,然后暗地里做做手脚,谁敢真的传出去啊? 不怕被骂到老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吗? “你……” 柯速气得瞪沈坚裕。“你这是要跟世家做对!” 汪云昌也出声提醒。“都知道林焕是你沈大人的人,沈大人,依本官看来,你还是莫要胡乱插言的好。” 沈坚裕依旧瘫着脸,冷声反驳:“吾等乃为朝廷用人取士。若是分阵营?你们的人又当如何?” “沈坚裕你果然不适合在朝廷当差!”柯速揭人伤疤。 “你还是这样什么话都敢说,当心你这左侍郎位置也坐不长久!” 汪云昌也感觉这沈坚裕真的像是刺头儿一般,哪疼扎哪。 沈坚裕冷哼一声。 场面一时又有些火药味儿十足。 郁集容也懒得做个劝和佬了。 他抱起那十份考卷,自顾自就出去了殿门。 你们要吵尽管吵吧,我呈递上去,让皇帝陛下亲自定夺。 …… 晨时,随着天边第一抹曦光的出现,十份整齐的试卷,便摆在了老皇帝的龙案案头。 又是一日的好天气。 老皇帝的面容却有些疲惫和憔悴。 就是为着女真仍在猛攻北境城池一事。 战?似乎无将可用,且所需物资耗费极大。 和?女真谈和的条件是:割让三座城池,不包括已经被他们攻打下来的。 还有一位嫡亲公主、未嫁女子一千名,二百万两白银,茶叶五万石,丝绸一万匹。 当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老皇帝愁肠百结,不知道做出个怎么样的决定,才能用最小的损失,达到个最好的结果。 朝臣们已经为此争执不休两个大朝会了。 女真那边催促得很紧。 被他们兵围的城池也在不断告急求援…… ------------ 第一百二十九章:只看想看的 “陛下,殿试的十份考卷已经选了出来,请您做最后的裁决。” 郁集容站在殿中,假装没有看到陛下面上的愁容,不紧不慢地出声催促。 老皇帝混浊的老眼微微睁了睁,也亮了亮。 没准有哪位考生的见解独到、能拨云见日呢? 抬手拿起最上面一份,被默认为是状元的那份,打开来。 一看名字,就晃了晃考卷,说郁集容。 “你们这是给朕上眼药呢是吧?” 明知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林焕这个名字,居然还给放在了第一? 至于为什么不想听到? 关于品州那边赈灾情况的各类奏折,他这龙案上都快堆不下了。 林焕的胆子不小哇! 提前储粮,亲自支援,还没入朝堂,先跟瑞王和信王打得火热。 其心可诛! 老皇帝看也没看试卷内容,就将林焕的卷子扔去了右边。 再拿起第二份。 郁集容在下方束手站立,对于指责充耳不闻。 眼皮随着陛下的动作,偶尔抬一下。 注意到了陛下的面色,越来越不好看。 郁集容依旧老神在在。 做为主考官,他只单纯地分辨考生们答题的好坏,没毛病。 老皇帝一目十行看完九份,看完后扔到右边的,就有六份。 手边只剩三份。 再次细细看一遍……全给扔了。 一推龙案靠进椅背,眯起眼睛瞪郁集容。 “这就是每三年,从整个国朝优中选优、精中选精出来的优秀学子?” “是从数十万考生中,不断筛选出来的朝廷人才、未来的国之栋梁?” “朕看最不合格的官员就是你们了!” 老皇帝生气地说着,又坐直身子,把扔出去的十份考卷又抓了回来。 “这个,主战?让朕号召国朝百姓积极支援边关?” “想造反吗?还是想让所有人都指责朕的无能?!” 朝着郁集容扔过去。 “这个,主和?让朕安排一位能言善辩者出使女真,用嘴皮子去说服女真降低谈和条件?” “做梦呢?!人家挑起战争的目的是什么他先弄清楚了吗?!” 再朝郁集容扔过去。 “这个,主战又主和。让朕一边积极支援边关,一边与女真谈和。” “扯淡呢?!朕要是肯劳师动众、劳民伤财、大动干戈,还用得着又打仗、又求和?” 又朝郁集容扔过去。 十份,一份份挨着说,挨着骂,挨着扔。 越看越操淡,越骂越生气。 只是扔到最后…… 因着眼神一直盯着试卷的内容,不知不觉就扫了一眼。 顿住手,再扫一眼。 放下手,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份内容,把所有的账帮他算得明明白白。 老皇帝忽然就找到了说服主战派的理由,还是条非常清晰的理由。 看吧?不是朕不想打,也不是朕想挖空了心思去赔。 而是朕打不起! 这试卷关键在于还有一点提醒到他了。 打吧?国库出银出力;赔吧?权贵们出银出力。 至于割土? 老皇帝假装看不懂试卷内容中,要和女真扯皮、且坚决不退让的这部分。 更假装看不懂,增加赔银,以避免送公主去求和的内容。 当然他也尽量会让和谈使臣去做这两部分的努力。 但成不成? 不重要。 老皇帝欣慰地看向了试卷上的姓名。 一看之下,又噎住了。 林焕! 阴魂不散的林焕! 念头一转,还是将试卷朝郁集容扔了过去。 试卷内容并不会公开,他可以用林焕的点子,却不是一定要给林焕个状元。 不过没骂。 指了指主战意识最强的那份,出声说道:“就那个是状元吧。” “主和意识最强的为榜眼,又主战又主和的为探花。” 名字老皇帝是一个没记住,只记住了内容。 郁集容没捡卷子。 他上前一步,拱手揖身道:“陛下,林焕已有五元之名。本朝即将出现首位六元及第。” 别不按套路出雀牌啊?林焕的卷子又没有问题,且已名声在外。 您突然这么别具一格,要没个实实在在说法的话,会引起公愤的啊。 “陛下,国朝需要士气。” 郁集容见陛下沉着脸不说话,便又不怕死地再提醒了一句。 一个新的记录的产生,绝对能令国朝上下振奋不已。 老皇帝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遂又闭上。 依旧冷着脸不出声。 …… 七月初三,是殿试的放榜日。 有关的、无关的,如潮水般拥挤在皇城外的空场之上,翘首抬脚、或登屋爬树,只等着新科进士榜的荣耀出现。 金榜是否有望题名?是否能官袍加身?是否能光宗耀祖? 就等此刻了! 或者,与他人分享此刻。 虽然明明都知道,三百五十人,不出意外的话,俱会上榜。 但一、二、三甲的区别,太大了。 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又称“三鼎甲”。 二甲一百人,称“进士出身”。二甲的第一名称传胪。 三甲二百四十七人,称“同进士”。 一甲通常是: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二、三甲进士如欲授职入官,还要在保和殿再经朝考一次,综合前后考试成绩,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即俗称的“点翰林”。 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职。 二甲进士百分百会被分派职务。 三甲进士如果朝廷并不出缺,就闲着。或者分派的官职很低。这就需要自己活动了。 其实能从数十万人中考中进士,已是殊为难得。 但同进士就是不太好听,有些人还会过三年再考。 “出来了!” 有小太监偷溜出角门提前报喜讯。 为了红封,宫城内的一些底层人士,也是拼了。 要么溜出来自己报讯。 要么就提前与人约好守在墙外,内里再扔了纸条出来。然后红封平分。 总之又热闹,又喜庆。 给的兴高采烈,拿的踏实快活。 喜报官和张榜官们也乐意多等一会儿,让大家伙儿都沾沾喜气。 随着越来越多的喜讯被提前报出,空场上的人群也越来越喜庆欢愉。 恭贺道喜之声,喧嚣尘上。带给了聚城不一样的欢乐氛围。 或许,这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与民同乐吧。也是除了节庆日外,少有的热闹喜庆。 林焕并没有来。 明知自己是要被刺杀的对象,还硬要往人群里挤的话,不是对方死,就是他的侍卫们受伤。 或者哪怕只是打起来了?那也会成为今日最扫别人兴的那一个。 还不如就呆在家中,教二弟启蒙呢。 只是府里人都很着急。 ------------ 第一百三十章:等榜 母亲也快要生了。府里增加了不少的人手,还特意准备了干净的生产房间。 稳婆和奶娘也已经备好。 为着这些,江夫人、沈夫人、和舒夫人,可是操碎了心。 就连瑞王府和信王府,都派了得力可信的嬷嬷来,事无俱细的都盯着。 没林焕的什么事儿。 他坐在树下,守着小弟咿咿呀呀着,像模像样的跟着他一句句背诵。 顺便看着母亲在几位嬷嬷和夫人的陪同下,缓慢在花丛中散步。 今日是放榜日,林焕自己不着急,她们可都紧张着呢。 但又没有表现出来。 只慢慢散着步,散到了前院来。 侍卫们则已抬着一箩筐一箩筐的铜钱,摆在了府门外面。 不管是几甲进士,也是喜讯。 只等报喜官一到,就开始分发给所有人。包括过路的。 林祖母则坐在院门侧边的石椅上。 石桌上也摆着个扁圆扁圆的大笸箩,里面全是提前准备好的一个个大红封。 林祖母一会儿擦擦石桌,一会儿摸摸大红封。 隔会儿就喃喃一句:“也不知道准备得够不够。” 府里的下人们,有事没事也全都挤来了前院。 个个儿都装得很忙碌的样子,眼睛和耳朵就一直都向着外面。 心焦啊! 林焕笑着由他们去。 这也好比在皇城外等榜。但在家等不用和谁挨着挤着。 满城锣鼓喧天,似乎处处皆有鸣锣报喜之声。 “来了来了!” 华寿街的那头,转进了一队红衣红装的报喜衙差们来。 敲着锣、打着鼓,喜气洋洋。 后面还跟着一大堆,跟着他们准备讨喜的人群。 卫一整了整领口,大上前几步,然后抱着刀站定。 卫队们站在他的身后,个个儿脸上笑开了花。 林府下人们挤去卫队们的后面,个个儿探头探脑,议论着自家大少爷得了几名。 “依我看哪,肯定是二甲,七十名往前!” “嘁,你咋能这么小瞧咱家大少爷呢?我猜肯定五十名以上!” “啧,你俩大哥别说二哥,这猜得都挺瞧不起人的。要我说啊,就是二甲前十!” “哈,依我看,大少爷一定是状元!” “……” 不是他们要乱猜,更不是他们不想去宫墙外观榜,更不是不想提前安排人拿到喜讯。 这不是林大少爷不让他们去呢嘛。 唉,干等着急死个人! 可总算是把报喜官给盼来了。 “哎不对啊?这报喜官的人数怎么只有三个?” 待那行人走近一些,侍卫们眼尖先看了个分明。 只有三个报喜官,说明要被报喜之人,只在第一百名之后、二百名之前。 他们家大少爷,能考得那么差吗? 侍卫们面上的笑容没了。 身后仆从们也叹气的叹气,跺脚的跺脚。 “一定又是考场不公!” 他们家大少爷一定是被人给阴暗了! 斜对面,也在候榜的钱府两个下人,听到他们的声音,冲着他们就嚷嚷了一句。 “是我们钱府的报喜官!” 林府众人有点儿蔫蔫的了。 心下都有所猜测:大概率也只有他们林府,没有提前派人去打探喜讯了。 众人的脚下,纷纷往墙边靠去。或者直接就又迈进了府门,不看了。 林府从不苛待下人,那些个铜板他们也是真的不缺,就是想沾沾喜气,沾沾大少爷的荣光。 这下,喜钱都不想领了! 贴去墙边的,果见三名报喜官,走进街道不多远,就在钱府的门前停了下来。 “恭喜你家钱水亮,荣登金榜第一百二十八名!” 声音嘹亮。 钱家人欢天喜地接喜,散铜钱,给报喜官们塞红封。 没拉人进府喝茶。因为报喜官们并不单单只是报他们一家。 报得越多,红封拿得越多,人家忙着呢。 报喜官们也是欢欢喜喜转了身,原路返回出了长寿街,敲锣打鼓往别的地儿去了。 林府众人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长气。 有些就跑去钱家凑热闹,也各自领了几个铜钱,再又跑回来等着。 “话说,咱们就不能去街口等着吗?”林三忍不住问出声。 他这个大少爷的贴身小厮,在仆从中是进了林家最久的人。 但实在是派不上用场,几乎没有发挥出什么作用。 为了不吃闲饭领闲钱。不跟着大少爷的时候,那时林家还不富裕的时候,他就跟个打杂的也差不太多。 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别的仆从也挺尊重他的,但是他真觉得自己闲得快长毛了。 后园子里的菜地,他都挖出了两亩来呢。 今日,特别特别想发挥一次贴身小厮的作用。 “等着也没用。不到地方,报喜官不会报名字。”卫一回了他一句。 不报名字的话,报喜官穿梭往来,感觉哪哪都是,别又像刚才那样闹了笑话。 长寿街里,对面对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呢。 林三想想也是,只能蹲去地上,抱住膝盖,眼巴巴地歪着个脖子,左瞅瞅、右望望。 不知道给自家报喜的报喜官,会从哪头进来。 “来了来了!” 之前是街东头,这次是街西头,又来了一对报喜官。 林三往前跑了三十几步,眼睛顿时就亮了。 “五个!五个报喜官!” 又跑回来大声报告。 “太好了,是五个。那就是进了前一百名,是二甲了对吗?” “对对对,一定是我猜得对,七十往前!” “唉,可惜不是十八个报喜官……” 十二个报喜官,是探花! 十六个报喜官,是榜眼! 十八个报喜官,就是状元! “行了,别戳大少爷的心。我看五个就挺好的。” “对对对,进了二甲就行!” “……” 林府众人又高兴起来,齐刷刷等着报喜官的到来。 之前跑进府去的,又跑了出来,挤成一堆,掂起脚尖望着。 近了,近了,更近了! 却再次停下了。 停在了林府这排的第三户,就与林府隔了一户。 “恭喜府上刘纯木,荣登金榜第八十一名!” 刘府的反应却没有那么热烈,虽然也都非常高兴,但显然,他们早已得到了消息。 所以门前并不拥挤,内里听着倒是热闹得不行,像是主子们正在给仆从们派发红封。 而跟着报喜官们的人群,再为刘府更增加了几分喜庆。 林府众人干脆也跑过去,凑凑热闹、领领赏钱。 无他,都是邻居,有好事儿了捧捧场非常有必要。 而且他们也期盼起来。 一个个的名次越来越高,是不是等到他们家大少爷时,会更高? 好激动啊! 可等了好久,各处的锣鼓声都逐渐稀疏下来之后,似乎往长寿街方向过来的锣鼓声都没有了。 “不会落榜了吧?”有个小厮忽而喃喃。 立刻就被几人捶了好几拳。“会不会说话你?” 虽然但是吧……并不一定会试考上多少个,金榜就一定会上多少个。 惯例是惯例,但谁也没法排除会有特例。 以往也有发生过殿试后居然有落榜的事情。 “不,一定不会是我们家大少爷!” 林三坚定不移。 “我家大少爷一定就是状元!就是!” “嗯嗯嗯!” 一堆不那么有力的附和之声。 “快听,有锣鼓声传来了!”卫二耳尖,赶紧通报。 众人又往街道东道跑了十几步。 果然就见一大队报喜官转进了街角。 “十二个,十二个!!!” 十二个报喜官,探花郎! “我家大少爷长得俊美,一定是他莫属了!” 林府众人兴奋地个个儿跳起了高高儿来。 探花郎啊,想想就挺梦幻的。 “哎?我们长寿街,以后就可以改叫探花街了吧?” “对对对!” 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哪条街上的人,若是做出了什么突出的贡献,比如春闱中了三甲,那就能换个名字称呼。 当然不是真实的改名。 毕竟那个会牵扯到很多东西上都得改,所以就是人们口口相传。 但那也是荣耀。 走出去跟人吹牛,都能拍着胸脯说:“我是某某坊状元街上住着的!” 除了四品官以上府邸区域。他们容易出一甲,更容易有成绩。 其它坊市里的街道,通常人们口中,就用这条街上官职最高的那个称呼。 长寿街,原本就因这儿出了个长寿老人为名。 ------------ 第一百三十一章:六元街 林府在长寿街北向的第五户。 左侧斜对面的第二家,门口也是挤满了仆从们。 有个小厮飞一般的从林府门前,抻着脖子在高兴的喊。 “鲁少爷,我们府上的鲁少爷,探花、探花!” 鲁府的人顿时欢天喜地,笑抱成团。 林府众人彻底蔫头耷脑,靠向墙边,眼睁睁地看着十二个报喜官,欢天喜地的敲着锣鼓。 从他们面前经过,走去了鲁府门前! 鲁府上下就别提有多欢喜了,一挂挂鞭炮点起来,一个个二踢脚飞上了天。 有两个鲁府小厮,还冲林府这边张牙舞爪比划了几下,笑得前仰后合。 话说因着和林焕在同一条街上,此前被林焕的名声给打压得的啊…… 不管是钱府的、刘府的,还是他们鲁府的同考少爷,进出府都是宁愿走后门。 出去了也不提和林府在一条街。 这下,可扬眉吐气了! 就连三甲的钱府,眼见探花的榜单都已出来,那林焕已明显落榜。 甚至还派出了几个丫环小厮,前来安抚林府众人。 林府的人:“……” 这是安慰吗?这分明就是打脸吧,是吧是吧? 可被打也只能生受着,谁让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 他们不想再搭理这些想看热闹的,转身进府。 将府门给重重关上,还插上了粗大的门闩。 林母冯氏的眼神,暗了又暗。 瑞王府白嬷嬷见状,连忙轻声提醒:“林夫人您放宽心,千万别动了胎气。” 信王府的应嬷嬷则赶紧将人扶紧,“去那儿坐一会吧,深呼吸,再深呼吸。” 临产之际,千万别胡思乱想,再别紧张焦虑啊! 冯氏过去坐下,用力一次次深呼吸。 可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做不到完全舒缓。 其实她真不在意林焕的名次,她只是担心林焕的情绪。 “阿娘,儿子没事的,您放宽心。” 林焕眼见,抱上弟弟过去安抚。笑得灿烂又温暖。 弟弟林耀什么也不懂,但也知道跟着哥哥学,冲阿娘笑得…… 口水直流。 看得冯氏好笑,摸出手帕为其拭嘴,倒也真的安心了许多。 林父一直在后院挖地。 不这么干,他也紧张焦虑。 闻听妻子差点儿动了胎气,忙不迭也跑了来安慰。 一团乱之中,忽又听到远远的锣鼓声响,似乎还是多人敲响,声音很大。 “听着像是状元郎的报喜官啊?” 林府下人还是小声议论起来。 “应该是吧?探花都出了。不知道这状元是哪家的啊?” “行了,管他哪家的呢,去给夫人斟杯温水来。” “……” 个个儿都不想出去看了。 林三却越想越不服气。 之前回来的时候就蹲在大门内里,这会子起身就去抽门闩。 “状元一定是大少爷的!” 可没人帮他,他一个人抽着费劲儿。还有人拦着他。 正争执间,就听报喜官们那很响的锣鼓声,停在了他家的大门外面。 门里的人齐齐一静。 想听报喜声,却听到报喜官疑惑的声音:“这怎么还关着大门的呢?全出去看榜了吗?要不咱们再等等?” 等什么啊?! 大门内的人齐齐尖叫一声,“有人!” 手忙脚乱拉门闩,出去先数那人多得像是片彤云的报喜官。 还没数明白呢,报喜官一见有人啊,便嗽嗽嗓子高声吟唱。 “恭喜府上的林焕,荣登金榜头名,新科状元!” “恭喜林焕,六元及第,荣登史册!!” 三十六名报喜官,扬起嗓子,齐刷刷再重复了一遍。 唱诵之声传遍四方。 钱府和刘府的人,下巴都掉了一瞬,又收了回来。 意料之内…… 林府的人欢喜疯了! 林祖母差点儿将那一笸箩的红封,全塞给了报喜官们。 要不是林焕提醒的话。 林焕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红封,一封封递给报喜官们。 每封封着三十两银子的银票。 一般状元郎给的最多的是十贯钱,挂去报喜官们的脖子上,让他们多沾些喜气。 他们也会晃荡着脖子到处走走,帮忙炫耀一下。 但林焕这个是给的三倍。 不是故意要将前人给比下去,而是他还多了个六元及第。仅这四个字,就得是双倍。 还得取最高封的三倍。 报喜官们连连揖手道贺,再将大大的红封卡在腰带里一些,露出大部分对外展示。 这可比挂着三十千钱铜钱轻松多了。 当然这还没有完。 林大群激动得流着眼泪,又去给他们每人的脖子上,各挂了一串铜钱。 林府,成筐的鞭炮抬出去,或铺地、或挂竿,或悬柱,满满当当到处都是。 二踢脚跟不要钱似的往天上蹿, 炸得那叫一个响亮,那叫一个欢实。 无数人蜂拥而来前来道贺,林府下人抓着散装的铜钱就到处抛洒。 林焕微微笑着,看着。 这一刻,终于有了第一个拼命阶段落地的踏实感。 回想曾经,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走到哪儿,周围充斥着的都是嘲讽和鄙夷,还有唾弃。 再看今朝,华服美食、敞院宽亭,周围充满了一张张的笑脸,全是羡慕和钦佩。 曾经一度是街头流浪的乞儿,形单影只,仿佛多活一日都像是欠了谁的。 如今,长辈康健,人口增加,仿佛每一分都在回报他的努力和付出。 都是最令他骄傲的战绩! 今后的每一日,他会让他们更加为自己感到骄傲! 却总有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给别人添堵。 林家正欢喜热闹着,突然来了一队侍卫和几名太监。 林府下人以为也是上门来道喜的,或者是他们的主子安排他们来表达贺意的。 忙不迭帮忙让出条道儿来,请他们进府。 谁知他们一进府,竟然扛上林焕就往外走。 给林焕也扛了个懵。 卫一抽刀就要上前。 就听那名领头太监尖着嗓音道:“安乐公主榜下捉婿,看谁敢阻?” 榜下捉婿啊? 外面来讨赏的人群顿时笑得直跺足打跌。 这是惯常以来就有的风俗,没人会觉得奇怪,当然也都不会强行阻拦。 在人们纯朴的想法中,这也是美好事情的一种,也是被捉婿之人的荣耀。 所以很多考生自己并不会往前凑了去看榜,就是害怕前眼还在看榜,后眼就被人抬起来望天。 当然,刻意想被捉的除外。 毕竟人家也不是乱捉的,都是提前看好,保证自家的身份地位,能比这位新科进士本身及家世要强才行。 还得提前知道人家有亲事与否。 等都打听合适了,才会锦上添花的做出榜下抢婿一事,添添喜庆,传段佳话。 卫队们还真不好阻拦。 安乐无夫,林焕无妻,安乐是公主,捉个新科状元也不是特例。 卫一又把佩刀插回了腰间。 ------------ 第一百三十二章:榜下捉婿 而被举着的林焕,挣扎不过,眼看要穿过门洞,耳边还全是庆贺之声。 赶紧喊了声:“卫一,拦住!” 而林大群才不管什么公主和抢婿的美谈,快跑上前,拽住了如风来扛人、如风就想走的太监的衣袖。 “我家林焕有婚约,你们不能把人抢走,放下!” 林大群气得脸红脖子粗,觉得什么皇亲国戚都是最最不讲道理的。 领头太监用力甩了两下衣袖,没能甩开。 笑着的脸拉了下来,没好气道:“你当公主是街边的野菜吗?若是没有打探清楚,咂家又怎会前来抢人?” “你家林焕可连亲事都还没定呢,哪儿来的婚约?” “我有!” 被卫一毫不犹豫执行命令抢下来的林焕,整了整衣袍,用力说道:“不但有,我的婚事还明禀过了陛下!” 林焕有些生气。 安乐明知双方并无好感,甚至只有恶感,却仍然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对他做出此等的事情。 这纯粹就是故意来恶心他的! “哎哟喂,您跟咂家提陛下呀?” 大太监一扬拂尘,再挣脱开林大群的手。 阴阳怪气对林焕就道:“赐婚旨意呢?没有吧?只是口谕吗?那可是陛下,您让咂家有那个胆子去问陛下吗?” “您说您已有了婚事,那三书六礼走了吗?三媒六聘下了吗?订亲婚书呢?在哪儿呢?” “什么都没有啊?那您就是想给安乐公主难看了是吗?” 人群都安静下来。 到处弥散的烟火雾气中,似乎又多了些火药的味道。 林焕微微笑了笑,笑容里不含一丝儿温度。 他伸手入怀,取出枚玉佩,指着花样图案正面的焕字,再晃了下背面的桐字。 “林家长辈,已与对方长辈说定婚事。我俩也已有订情玉佩交换。” “陛下亲口口谕允准,你家公主虽然金贵,然林某对未婚妻子情有独钟,更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之事。” “请这位公公回去转告安乐公主,公主的厚爱,我林某无福、也不愿消受!” 没订亲,双方的确不能互赠物品,否则就是私相授受,会被世人耻笑。 但没正式订亲,却已有双方父母同意,只差走订亲环节的流程。二人互相交换信物,也算订亲。 比如双方的父母指腹为婚时,便互相交换个信物,那就作数。 林焕加冠时,齐桐赶回来。 除了贺礼外,齐桐还送了他一根亲自缝制的腰带。 之后齐桐再要离开之际,林焕就将亲手雕刻好的一对玉佩,给了齐桐一枚。 当着林家长辈们的面给的。 大太监看到玉佩,一时有些麻爪。 他们其实清楚齐府有跟林家说亲,但也知道订亲文书都没有办理。 便想有心算无心,先抢一个先,量林焕不敢反抗公主的意思。 谁知林焕居然就敢这般硬刚…… 大太监还想再硬抢,但面前这位可是新科状元。 抢婿中其实双方都有那么点儿意思,否则不会明抢。更不会硬抢新科状元。 即便是公主相中了状元郎,那也得报批陛下恩准并下旨赐婚。 皇家人的婚事,轮不到他们自己说了算。 但安乐抢的也是一个机会,一个万一能让陛下同意这门亲事的机会。 “林公子,您就当帮帮我们家公主。” 大太监改变了主意,凑近林焕,躬着身小声求恳。 “她要去和亲的话,命就没了。您就帮她过个明面儿,对外面有个说道儿。” “您心地善良,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还不止救的是她一人的性命,是好多人的呢。” 包括他这个大太监的。 林焕看着这个前倨后恭的大太监,笑了笑。 “你们若真的害怕死,满大街都是男子,不用非得是我。” “男儿存世一言九鼎,林某更是对安乐公主从无心思,公公请回。” 你们恶心人的意图达到了,可以滚了! 想用什么道德良心绑架我?做梦! 大太监叹了口气,退后一步。 突然大声道:“状元郎,枉安乐公主对你一片痴心不悔,你竟然在高中状元后弃她于不顾,你好狠的心肠!” 众人:“……” 这是个什么惊天大消息? 原来林焕中状元还有什么内幕不成? 原来林焕竟是个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林焕笑了。 笑着道:“林某此刻才知道,原来安乐公主竟有着足以操控殿试的能力。失敬,失敬啊!” 话音未落,大太监的双腿就是一软,差点儿跪倒。 这这这……这样大的罪名,安乐公主会完蛋的啊! “林焕、林焕你、你你你……” 还你个屁啊! 林焕一摆手,“送客!” 卫队们顿时一拥而上,像拎小鸡仔儿一般,将这帮太监还是啥的,统统给扔了出去。 大太监带来的侍卫,屁都不敢放一个,也无需卫队们动手,自己个儿就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再带上小太监们,麻溜溜儿地跑回安乐公主府。 将将才把事情的经过禀报完毕,传旨太监就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爱女安乐公主,贤良淑德、端庄稳重、容色绝佚、心性纯良……” “社稷有难,朕心甚痛。为国朝长乐久安计,特改安乐公主为和硕公主,远嫁女真……为两国和平贡献出一份皇家力量。” 老皇帝最后也没忘了吹捧皇家一把。 这份诏书也向世人宣告了朝廷求和的主张。 安乐、不是,是和硕公主府内,顿时一片惊慌流涕、鸡飞狗跳。 和硕公主砸碎了所有的物什,也没能想通:为什么林焕要对她如此心狠! 轻飘飘一句她有操控殿试的能力,就会让她的父皇无视掉对她所有的疼爱,亲手送她去往那绝命之路! 而这一句,却是将她想加诸给林焕的莫须有,瞬间冲击得全然了无了痕迹。连一丝涟渏都没能漾起。 林府,双喜临门。 就在这一夜,冯氏诞下了一双嫩嫩软软的小闺女! 金榜公布后的第三日晨时。 身高已近五尺九寸(185厘米)的林焕,身着华丽的状元服,头戴乌纱帽,帽上插着金花,十字披红,骑着皇帝亲赏的高头大马,带着榜眼和探花。 自皇宫的正门起,一路沿着聚城的各条主街,跨马巡游。 马前有仪仗队鸣锣开道,马侧两边是七名皇宫侍卫清道欢呼,马后有随从人员欢喜跟随。 沿途高低各处,拥挤着数不清前来观看掷花的人群。 不是年节,胜似年节。 这不仅是林焕个人的荣耀,更是林氏族人上下的骄傲,更更是家乡父老们的骄傲! 同时激励着学子们更加奋发的精神,引动不可计数的人们心生羡慕与向往。 林焕看到了自己的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弟弟,还有一双新出生的妹妹。 还看到了……齐桐! 就站在酒楼二层的一扇窗户前,一身仍似风尘仆仆。 然眼里含着泪,脸上带着笑,骄傲满足而又蕴含着无尽的幸福,深情地望着他。 这一刻,周围仿佛所有的声音和场景都已淡去…… 林焕被不知道哪儿扔来的一朵花给砸回神,才又看到了恩师、江亭耀和舒容德等人。 他在马背上,连连冲几位揖手躬身,感谢他们来见证自己的荣耀时刻。 “焕哥儿,接住!” 左右另外敞开的窗户上,趴着江怀、沈允、舒泰、温绍洋、何建昂等好友的身影。 他们都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远千里赶了回来。 纷纷呼喊招呼着,打破了这一汪温情的池水。 煞着风景且不算,还一把把地将手中鲜花,照着林焕就掷了下来。 林焕:“……” 人家一朵朵的扔,你们这一把把的扔算什么? “哈哈哈。” 庆贺与愉悦的笑声,响彻在他经过的每一处、每一步。 游街结束后,便是琼林宴的开始。 这是皇帝特意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隆重宴会,也是科举之路上最重要的庆贺仪式。 皇帝亲自接见并一一赏赐了新科进士们,并让他们与朝中大臣们一起饮酒赏舞,品茗佳肴,以此庆祝他们的金榜题名。 林焕被封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官职。 ------------ 第一百三十三章:新官上任 翰林院修撰,主要职责为掌修国史、掌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章。 由于翰林院修撰的职责涉及到国朝的历史、文化和政治等方面,因此对任职者的要求也比较高,通常授予新科状元。 一般来说,需要学识渊博,能够精通经史子集等各类书籍,具备扎实的文学基础。 需要才华出众,具有优秀的文学才华和书作能力,能够撰写出高质量的文章。 需要具备高尚的品德和操守,能够对国朝和皇帝忠心耿耿。 需要了解国朝的朝策制度以及形势,能够随时为皇帝提供有益的建议和意见。 翰林院修撰的品级并不太高,但实际地位却较高。其乃皇帝的近臣之一,并享有一些特殊的待遇。 比如:如果他们成为某阶考试的主考官或者考官,一旦该阶段考试顺利展开并收尾,他们会优先得到晋升等等。 史上有很多著名的人物曾经担任过翰林院修撰,如唐朝的刘知几、宋朝的欧阳修等等。 热闹过后,日子恢复正轨,各部衙门也开始应卯上衙。 翰林院内,从四品翰林侍讲学士之一的林全敏,刚迈过议事厅高高的门槛,就迎来了几声轻笑。 “林大人,恭喜您荣升为老林大人了啊!” “老林大人,恭喜你们的林氏家族,再添一员文才高人啊!” “老林啊,可以可以,你们林家真是后继有人了啊。” “……” 在琼林宴上,林焕被陛下当众亲封了翰林院修撰。这么一来,翰林院中就出现了两位林大人。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因着世袭承继等等代代流传,朝廷官员们,一门几人比比皆是。 称呼上自然就以老、大和小,或者是官职区分。 翰林院的官员们,明知林焕与林全敏无关,更不是林全敏那一边的林姓家族之人,但就是要故意扯到一块儿去说。 无他,林全敏此人向来清高自傲,在翰林院中的人缘儿并不太好。 又因为林焕乃贫寒出身,这几人故意如此说,就是拐着弯儿地在贬损林全敏。 “哼!” 林全敏重重地哼了一声,坐去自己的位置上,一撩袍摆翘起个二郎腿。 刚想出声回怼。一见自己又露出了靴面,连忙又放下腿,将双脚往椅子下面缩了缩。 他身高足够,体重足够。却偏偏生了一双与身高有些不符的小脚,每每都被人笑话头重脚轻。 “本官是林侍讲,列位还是以官职区分为好。” 说完,林全敏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本官林氏一族,从未起始于末流。” 这个可关乎家族名声,必须申明。 他们可不沾什么穷家破户。 厅内传来几声轻笑。 这话可真的敢说啊?谁的祖上敢说不是平民? 不过肯承认的,的确没有几人。 正说着呢,郁集容领着林焕走了进来,介绍他给列位官员认识。 正四品以上的其实都有在琼林宴上见过,而正四品以下的官员,占了多数,所以这也算是林焕与大家正式见面。 彼此见礼,说些个客套话语,明面儿上都不会有失礼数。 林全敏与林焕见礼时,敷衍地随意拱了拱手,顺便提醒道:“你虽然也是姓林,但还是莫要指望会多得老夫提点为好。” 林焕笑笑,一丝不苟地行礼后,继续下一位。 他对这位没兴趣。 而且他的注意力也并不在这些人的身上。 关于江亭煜等品州一干官员、以及品州驻防军被弹劾的消息,他有收到。 这事却被老皇帝给按住了。既没处罚,也没奖赏。 不知道是按将功补过不会处理、还是只因处治的时机未到。 而作为修撰官,事务之琐碎与繁忙,也超乎了林焕的想象。 才刚与众位同僚见过,刚回去了分给自己的公事房,不仅案头上堆满了要处理的事务,就连案桌旁边的地面上,都摆了两筐的旧书册。 就这还没完。 林焕刚刚想先熟悉一下事务,林全敏就推门而进。 修撰没有直属上官,只要是翰林院中比修撰官级别高的,都可以直接指挥。 林焕站起身,还没绕过桌案迎接。 就听林全敏毫不客气地道:“陛下要求起草求和文书,你来草拟吧。” 林全敏说完也没走,踱去左侧首位上坐下,翘起个二郎腿,两肘交错搭在膝盖上。 “陛下急等,本官就在这儿看着你写。” 林焕笑了笑。 伸出一只手,问道:“请问林侍讲,女真的国书呢?陛下的意见草纲呢?和谈条件的规程和幅度标程呢?” 什么都没有,你就让我写? 林焕再是初次为官,也深谙文字之险的要义。 在翰林院这种全靠文字和嘴做事的地方,稍有偏差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何况这种事情本来八竿子都轮不到他做。 他不会盲目地逢迎上官,更不会因为是新官上任,就任由别人欺负。 “嗬,那些嘛,本官口述,你随记一笔便可。” 林全敏斜着眼睛瞥了瞥他,再又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 “好歹都姓林,本官好心提醒你几点。放眼整个朝廷,你的年纪最小。” “再是初初上任,得多学多写多看多听,得有一颗谦虚学习的上进之心。” “官场首先要练的是什么?人情交际。你总这般毛毛愣愣的可是不行。得罪上官之事更是千万不能沾碰。” 林焕扫了一眼此刻只有自己与林全敏在的办事公房,揖手拱了拱,道了声:“受教。” 然后绕过桌案,走向门口。 边道:“下官初初上任,从无有写求和国书的经历。” “既然林侍讲您是空手而来,那下官便去典册书库,寻找一番过往的此类文书存档。” “或是去求问郁大学士,好好学习一二。请林侍讲稍待。” 你想欺负我年轻不知事? 新官没有经验?新官想巴结上司和讨好同僚的心理? 还以上官之姿压我?想逼我犯错?做梦! “慢着!” 一听林焕要去找郁集容,林全敏立刻站了起来喊住他。 “你如此忤逆上意,还动不动一点儿小事就要求问主官,本官就看你能在翰林院呆好几日!” 林全敏带着威胁与警告,擦过林焕的肩膀,重重地摔门而去。 林焕深深地看了对方背影一眼。 继续抬步,出门,去敲开了郁集容公事院房的大门。 他不告状,他去求份经验。 ------------ 第一百三十四章:数典忘祖 翰林院大学士,又称翰林学士承旨,位同宰相,更高于宰相。 因为在任命宰相的过程中,翰林大学士有参与并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力。 此职,属于文职之最。 翰林院的位置,是离皇帝御书房最近的公事衙门,也在皇城之内。 占地宽广,内里分别有不同的大小院落、平屋院宇、凉亭长廊等等。 郁集容的公事院居于大门的左侧,进出最是方便。 但内里,简洁干净。公事房内也与林焕的差之不多。 无非就是书架更多、案桌前方左右两侧排列的太师椅更多。 郁集容正在埋头书写着什么。 林焕被允准进来后,立于两列太师椅中间过道,正对着郁集容行礼见人。 郁集容揉着额角搁下笔。 双手置桌,十指交叉,抬起了须发花白的老脸来。 “可是有事不明?” 新来的官员,还是这么年轻个孩子,那般琐碎的事务下,想很快的上手绝无可能。 这是来找自己求助的吧?郁集容如是想道。 可他真的不是导师或是幕僚,这种事情必须得林焕自己适应才行。 不过来都来了,听听吧。 “有禀大学士:林侍讲十分看重下官,向下官布置了起草求和诏书的任务。且愿意通过口述的方式,为下官帮助。” “下官受宠若惊。不过下官并无与之有关的相关经验,唯恐有失。又不便反复询问。” “故特来向大学士求取过往的档记一份,以便能更好地深刻学习。” 郁集容闻言,花白眉毛皱了皱,颌下的花白胡须也微微地翘了翘。 这个林全敏是怎么回事? 竟然拿起草国书这样的大事去整人?胡闹! 郁集容松开十指,看向自己正在起草的求和诏书。 忽然眉头松开,微微笑起。 对林焕道:“初来便得上官的看重和照顾,是你的福气。不过这件事本官正在处理,你就回去做自己份内的事情好了。” 林焕行礼告退。 还没走出院门,就听到郁集容使人传见林全敏的声音。 林焕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回去自己的公事房。 起草这种诏书,是非常耻辱的事情。 本来就没人愿意干,林焕相信郁集容也不愿意。 这下,郁集容可以彻底交给林全敏去做了。 不是熟悉规程和条程那些吗?那你去写吧! 果然不久后,林三就颠颠儿地跑来汇报:“听说林侍讲快气死了,摔碎了好几个茶盏呢。” 官员上衙,自是能带贴身小厮与随从。 人数根据品级决定。随时待命听用。 林焕就感觉:朝廷挺省俸禄的。 而官场给他的感觉,就像一汪深潭。 “别得意,他肯定会报复回来。”林焕淡淡地说了一句。 林三趴在桌上小声而好奇地问道:“那您干嘛要得罪他啊?” 林三是真觉得自家大少爷的胆子也太肥了,才上任的第一日…… 哦不,是半日都不到,就把上峰中的一位给得罪死了。 林焕推开林三的脑袋,拿过一本史书,依旧淡淡地回道:“我不得罪他,他也照样会为难我。” 就冲林全敏那句不认老祖宗的话,即便林全敏不来找林焕的麻烦,林焕也不会放过找林全敏的别扭。 虽然往上数十八代,可能林焕的老祖宗、和林全敏的老祖宗也挨不着边儿。 但谁让林全敏那么否认老祖宗的贫寒出身呢? 这叫数典忘祖! “那达官贵人们不个个儿都是这样?大少爷,您这是想得罪多少人啊?”林三担忧地小声嘟囔。 林焕才不去想这么操淡的问题。 “去,倒茶去。” 把林三撵出去。 林焕翻开手里的史书。 这是新编的大荣朝二百年历史的开篇首本。 经过编撰官等修正之后,所有这类的旧史新史等国史,林焕都要负责二次核查和修改。 任务量极大又极重,还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一丝丝瑕疵都可能会有掉脑袋的危险。 林焕又翻开上一轮被修订过的版本,再翻开修正意见集册,以及原版,逐字逐句进行校对。 房门被敲响。 编撰官霍智,又抱了一撂书册进来。 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地方放了,便索性放去了右侧、四把太师椅的其中一把上。 再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揖手行礼道:“林修撰,刚才林侍讲交代了,这十本需要您今日就修正完成。” “林侍讲说了,近日陛下对宣景史新编很有兴趣,喜欢多听他讲讲。” 林焕瞟了眼那十本厚厚的书册,点了点头。 “本官知道了。” 再一推桌角的一盘家中带来的点心,“霍编撰辛苦了,尝尝?” “好嘞。” 霍智也没客气,上前就捻起一块点心放进口中。 一抿之下,眯了眯眼睛,连连点头夸赞好吃。 “这盘都赏下官了吧?” 说着,笑嘻嘻连盘子都给端了起来。 三十多岁的人了,看着还挺淘气。 林焕故作嗔怪。“本官早食尚且未用,你给留下点儿。” 抬手把盘子拿回来重新放下。 霍智笑嘻嘻,再捻起一块放入口中,这才行了行礼,退了出去。 一回去和另两名编撰共用的公事房,就被他二人给围住打听。 “怎么样怎么样?那林修撰的为人处事如何?” 霍智左手环胸,右肘撑在左臂上,右手三根手指托着腮,站在二人中间,一副智计在胸、又老谋深算的样子。 “行啦,眼睛本来就小,再眯都看不见了。” 马编撰说着就抬手推掉了他的右肘。 霍智的脑袋一歪,随即敛容正色。 神秘兮兮地小声道:“依我看来,那林焕林修撰?精于世故、相当圆滑,且一定会睚眦必报。” “咱们可小瞧不得,更别没事儿就去招惹他……” “我可去你的吧。” 马编撰一把推开他,手指虚点点他。“你就不正经吧你。” “那林焕才多大啊?还没咱们三人府中最小的儿子大呢,还圆滑世故?还小瞧不得?” “就是就是,” 刘编撰连连点头,接口道:“别说最小的了,想想咱们府上大小各一、嫡庶各异的那些儿子吧。” “就算他林焕成器,看着很是稳重成熟。但那年纪的大小子,能有个什么样儿咱们还不清楚?” “想来他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何况新官上任,哪个底气不虚?” “你故意表示与他亲近,你这么淘气,他自然也会跟你淘气一二,你就当他是圆滑世故,你啊。” 刘编撰说着,就摇着头,踱回自己的桌案之后。 感觉这事儿没什么意思了。就不该让霍智去打探的。 马编撰也坐回了原位,端起茶盏细品。 霍智一见自己说了他俩不信,拍了拍肚子,慢悠悠儿地道:“咱们都出身官宦。” “在府中之时,打小就常受为官长辈们的多方面提点。” “你们想想初初踏入官场之时,遇到个特意来与你表示亲近的下官,你会舍不得一盘子点心?” 屋里瞬间沉默下来。 想想那种情况,别说是一盘子点心了,就是两盘、五盘,甚至是连上好的茶叶都会匀点儿给人。 这可是站稳脚跟的第一步,拢络人的最好时机。 那还不赶紧表现出份待下的亲近?温善亲和来? 谁知林焕居然把霍智给拒了! “圆不圆滑我不知道,” 马编撰放下了茶盏,分析着道:“至少,此人十分谨慎。” 以后别故意给人找麻烦了。 刘编撰向来唯马编撰马首是瞻。 既然马编撰都这么说了,他也连连点头。 赞同道:“入口之物离了眼前,不怕出事,还怕别人故意栽害自己出事。” “确实谨慎,此子深不可测矣。看来传闻无误,只怕林侍讲真的是被其给摆了一道。” 真的,做得比一些官场混迹多年的人,都要强出一头。 ------------ 第一百三十五章:对下官的关爱 霍智没有反对。 他也坐去椅上,支起两肘捧起腮,细细琢磨起与林焕之间那一幕幕的细微之处来。 “哎你们说,咱们要不要提醒一下隔壁那三位?” 不知过了多久,刘编撰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霍智激灵灵回过神,和马编撰同时低吼了他一句:“你有病啊?!” 这也就是他们三人的关系较好。 换了是旁的,这可是在背后非议上官,找不痛快呢?! “而且就算我们不说,他们也会去试探的。”霍智补充道。 比修撰品级低的官员多的是,仅编撰官,目前常驻的就有三百六十有余。 若是需要编修大型国史之时,四处借调各级官员临时充任,这人数就能达到一千多人。 更何况那几百名检讨官呢?谁对林焕不好奇啊? 六元及第、状元郎、最年轻的官员、唯一一个贫寒出身的官员…… 还别说,头衔还挺多,听说荣登史册的就有好几项。 但是吧,之所以这些人都敢去试探一下摸摸深浅,不仅是因为林焕的出身,更因为他没有家世背景。 而江家、齐家、舒家和两位王爷? 外力终究是外力,算不上的。 “我还真挺好奇他们去试探会是个什么结果。” 霍智想想又站了起身,将公事房的门开了一条缝,偷偷摸摸朝外面观看。 可惜,出去的人不少,但都没能再见到林焕。 听说林侍讲突然给林焕增加了大量且紧急的任务,林焕根本没时间接待他人。 那些不管出于什么样心理的人,去了就都被林焕的小厮给挡了回来。 霍智突然还有了一种……自己挺特别、挺荣耀的感觉。 “这个林侍讲,是不是也太欺负人了?”霍智喃喃自语。 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没人敢随意接他这个话茬。 关系好也不行。 林焕的公事房内也很安静,只有他安静翻看书页的轻微声响。 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他就发现需要自己核校的,可能不是这一时间段的最后修订版。 编写和修正朝史,是意义非常重大且深远,而且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事情。 从编写完毕到最后走出翰林院,进入世人的视野,其中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次的反复改写和修正。 修正可不是他想怎么修就能怎么修的。 会有一本修正意见集册发下来,那就是上头的意思,甚至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由翰林学士们整理后记录在册,再发到修撰官们的手里。 修撰官们再照着那些进行修改和调整。 然后交上去,翰林学士们再一一比对,再在意见册上添加或者删减。 可林焕正在翻阅的这本,他都发现的一个问题,但意见册里却没有这一条。 是翰林学士们没有注意到?忘了添加? 还有人故意想要坑害他呢? 林焕没有急着下结论。 他直接根据意见册里的那一条条,比照着去翻动另几本史书中该修正的对应部分。 却又完全能够比对得上。 这也就是说……他发现的那处,是翰林学士们没有发现的吗? 还是明明已经改过了的呢? 他看的这本,就只错了这么一处。 这就很有可能他看的这本,是之前的。而另外的,是之后的。 如果是老编撰,可以直接把这一条补在意见册上,再等动手修正完后,一起递交上去。 因为修撰干的就是,这种骨头里挑刺的活计。 或者找来哪位编撰,示意他们给自己拿错了书籍。 可林焕不能这么干。 目前编写出的《大荣史记》,有本纪五十八卷。志二百一十三卷,表六十二卷,列传三百九十五卷。共计七百二十八卷。 他正在翻阅的是本纪第一卷。 去告状?那是扯淡。 假装没发现?说明他实力不行。 直接修正? 那他修正好的,在被递交上去之后,会被批评:没事找事,你很闲吗?把已经修正过的再修正一遍? 他想了下,把这卷书册放进了未阅的箩筐之内。 他这连本纪,带志、表和列传,共有三百卷。其它的应该在别的修撰那里。 这么大的工作量,那他没有看到那一本,没问题吧? 等什么时候需要看到之前,他会找回原本该有的那本。 看看谁会来催他看一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了。 “大少爷,该用午食了。” 林焕刚想换本志册来看,就被林三提醒到了时辰。 这么快啊? 林焕偏头望眼窗外,伸了个懒腰,撑桌站起了身。 “走吧,去饭堂用食。” 每个公事衙门都有个大饭堂,环境整洁,桌椅清爽。也方便官员们之间多一些交流。 饭都是白米饭,一粒粒晶莹剔透,闻着就香。还有胡饼。 菜式没得挑,统一的…… 旋鲊、白肉和腌菜。 旋鲊就是腌制后晾晒而成的鱼肉干。可以直接吃,也能和别的菜一起煮了吃。 白肉就是水煮出来的猪肉,然后蘸葱姜蒜那些调汁吃。 林焕端着摆好饭菜的托盘,回头扫了眼已坐满大半的饭堂。 先观察了一下。 没发现有显示的官级圈子划分,另有几名翰林学士和修撰也分散着在内用饭。 林焕便随意走向了一个空位。 谁知一个人突然插到了他前面,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还点头哈腰冲他道歉:“抱歉抱歉,这是提前就给下官留的位置,我们几个……在一起用饭习惯了。” 在坐的那几位,也是连连点头附和,表示是给这人特意留下的空位。 林焕笑了笑,继续抬步往前,左转,再朝另一个空位过去。 这次他走得比较慢。 果然,还没到地方呢,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个人,又把那处给占了。 还都当没有看到他似的。 饭堂内响起了低低的窃笑之声。 林焕的眉眼都不多动一下,转身去到打饭的地方,将托盘搁在空桌上,先离开了饭堂。 本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端回公事房,一个人吃着还比较清静,吃完了还能靠在椅中小憩那么一会儿。 可转念又一想:都是有小厮和随从的人,如果能够端回公事房,那么其他的官员,为什么要挤来这个大饭堂? 是小厮和随从之类的人不能进吗? 刚才确实没在里面看到这类人。 以往,官衙里也包管这类底层杂役人的饭食,有他们专用的饭堂。 现在朝廷不是穷吗? 就由官员自掏腰包让他们出去吃饭,或者从府里自己带饭出来。 但是也不耽误他们提前帮主子打好饭,送去公事房,再自行找地方用饭吧? 如果他能端饭回公事房,那些人又何苦故意想要让他出糗? 想让他看清自己的不讨喜? 想让他一生气就把饭倒了,然后告他浪费粮食? 所以林焕也没生气,也没倒饭,更没端走,就只把托盘放在那儿,空着手走了出来。 饭堂内传来更大声的低笑。 林焕思考一息后,转身回去,拿起托盘,一手持筷。 热情地笑着朝之前第一个抢占座位的桌子走去。 那一桌全是编撰。 一见他靠近,长条桌两边的人,神色都莫名有了点儿紧张。 屁股也都不自在地挪了挪。看样子是想再次向他证明,真的没有位置了。 “你们坐,本官就是看你们的饭菜都盛得比较少。” 林焕说着,就拿起筷子,往人家的碗盘里添加饭菜。 “得多吃一些,事务多繁忙呢。本官还需要你们多多的支持和帮助呢,来来来,别客气。” 在他们的目瞪口呆中,林焕飞快地分完了自己托盘内的食物。 最后,拍了拍抢自己位置的那人肩膀。 笑着鼓励道:“你块头大,更该多吃一些。” 说完,转身走了。 饭堂内一时安静如呆。 ------------ 第一百三十六章:一棵树的森林 直到林焕将空托盘放去洗涤处,人都走出了大门,饭堂内才轰地一下,议论起来。 当然都是彼此之间小声议论,但人人都在议论,声音自然就大了。 “此子居然如此蛮横。” “然也。睚眦必报,断难相处也。” “我倒觉得他是个机智聪敏的,不愧是六元及第的状元之才。” “呵呵,就他这般的为人处世之法,岂不连月余都难以煎熬?” “啧,要我说啊,他倒是给了你们几分颜色瞧瞧。你们的排挤之法,对他可未必有效。” “嘁,那不可能。没有人受得了被冷落和排斥,更别说他个年轻的新官员了。” “走着瞧吧。” “……”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这位新官员。 翰林院里,三十至五十岁的都没几个,多半都是五十以上的。 这突然扎进来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年轻,还是贫寒出身,还是个从六品官职,能指挥起他们大部分人来。 关键是这样的人大有提拔升职的机会,比他们更有向上升的竞争力。 这谁能受得了呢?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有志一同的就想将人给孤立,逼着人家请调或者被派发去外地。 有更阴险的,就想让人家出错,被逼辞官或者降职。 仅有寥寥数人,类似霍智那几个年岁较轻的编撰。 家世背景雄厚,同样也受过排挤看不惯那帮老头子,又和林焕不存在竞争关系的,对林焕倒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作为少数派,他们也不会硬为林焕出头去跟多数派做对。 犯不上,看热闹就好。 比如此刻,就看着那几个被加了饭菜的人,个个儿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似的脸红如血、腹胀如鼓。 “林修撰这招可以啊,都吓了我一跳呢。” 霍智瞅着那几人的狼狈,笑着跟马实波耳语。 马实波也是忍俊不禁,赞同道:“果然没有一个状元是白给的。我就说那小子心机深沉吧?” 刘本计立刻连连点头附和。“换了是我,我把能用的招数都想了一遍。” “要么就跑快点,硬抢个座位;要么就让哪个低级官员给我让座;” “要么盘子一摔、桌子一掀,我不吃你们也都别吃了。” “想不到他来了这么一出。笑着就把想整他的人给反整了,还整得人家撑死不敢说、丢人只能认。笑死我了。” 霍智也笑。 笑完一手撑脸,忽然感慨。 “都说独木难成林,他给我的感觉,却像是一棵大树,把自己就活成了一片森林。” “去,你这也太夸张了。他无非就是机智些而已。”马实波反对。 刘本计自然也跟着反对。 “就是,他这才上衙了还不到一日,咱们且观察着吧。” 顺便再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一个人。 “看郭修撰,三年前的状元郎,家世背景也都有。” “来的时候多骄傲自负的一个人呢?那雄心勃勃不可一世的样子。再看现在?” 郭飞贤是真的惨。 虽说不是两榜进士,但好歹也是状元郎一枚。 却在进入翰林院后,就算已年近四十,也是官宦子弟,但还是因为不会做人,被同僚排挤、被下属排斥、被上峰打压,很快就沦落为了边缘人。 苦活累活少不了他的,功劳成就没有他份。 想外调,上头不放;想辞官,又谈何容易? 状元郎又不是路边的小青草,任他想考就考?再说上头怕难看也不会允许。 何况翰林院是多清贵高雅的衙门呢,那福利待遇也是各衙门中相对较好的。 郭飞贤就成了一个升职无望,只求无过,做事只为能保住俸禄的人。 “要我说啊,其实郭修撰还算是好的,毕竟他的家世背景摆在那里。” 马实波接过刘本计的话头。 “每隔三年,翰林院得进多少新人?想想那些个庶吉士,进来了呆得长久的又有几人?” “就拿我们三人来说,要不是霍老弟的背景谁都招惹不起,要不是他跟咱们两人交好,我们还能保持得了现在这种心性?” 霍智的父亲,是大理寺正卿。 霍智也不白白受着这份夸赞。笑着回夸道:“那也是您二位家风清正、心性踏实。” 没夸心性纯良。 在官场那不是夸而是骂。 “哪里哪里。” 马、刘二人连忙谦虚一二。 三人再互相吹捧了一小波儿,又将话题转回到了林焕身上。 他们更好奇林焕的心性究竟如何。 毕竟撑一时可以,能撑多久可太难说了。尤其是头一日,就被压了那么多繁重的事务。 他们可没忘了,林全敏还等着要书册给陛下讲读呢。 林焕也没忘,但是他不着急。 出了饭堂后,他就 从翰林院南向的一个角门出去,穿过一条不长的宫道,走出皇城。 在城门口没等一会儿,林三他们三位吃好回来正好遇上。 林焕又拉了他们返回街道,随意找了家小饭馆,坐了进去。 “大少爷,大饭堂的饭食太差?还是太难吃了?”林三好奇地问道。 这个卫二倒是知道,抢先一步回答。 “翰林院的不算太差,但一样难吃。一样除了喜庆之日外,其它日子内的菜式永远不变。” 每个衙门的菜式不同,但每日里统一的也都保持不变。 官职低没油水的,就忍着;官职高有银钱的,就上街来吃,或者自家小厮送饭。 林三一听,顿时都心疼起了自家的大少爷。 “大少爷,以后还是安排人午时给送饭吧。连我们的一块儿都送。” 他们家大少爷不挑食,但谁也受不了顿顿吃一样的、还是难吃的饭食吧? 而且他们三个出来吃,倒显得他们更像大少爷了似的。 林焕想想也行。 他不抠门,也不吝啬,更不会节衣缩食为难自己。 再加上从衙门走出来的这条路,也确实是有点儿远了,白白耽误功夫。 “卫二,那你知道,那些官员为什么不让小厮帮忙,从饭堂端饭回公事房吗?”林焕问道。 卫二却被问得怔了一下。 “没听说过有哪个衙门不让的啊?这哪个当官的要是忙起来,谁还有空去挤饭堂啊?” 林焕这就明白了。 敢情今日就是那些人欺负他新来,有志一同地想给他个下马威看看。 不过,卫二的话也还没有说完。 “饭堂倒是有这样的规矩挂在墙上。说是担心有人会浪费粮食,不让端走。” 林焕无语。 这卫二哪哪都好,就是说话爱大喘气。 卫二见大少爷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无奈,立刻补充解释。 “当然那些规矩是规矩,当官的才不会在乎,饭堂的人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其实真的愿意吃饭堂的,也没几个会浪费的。饭堂应该是怕他们包纳回府吧。” 不是所有的官员都腰包鼓鼓,底层人数最多的那些官吏,很多就靠着那点儿俸禄养家糊口。 而饭堂的饭菜是免费的,自然也就会有人打主意了。 饭堂其实也不管,反正又不是他们自己掏钱。 规矩挂在那里是为了向上有个交代,也能让一些懂得自觉的人自觉一些。 因为底层的就是遵守规矩的。上官们也不会去吃饭堂。 再说了,别人少拿一点儿,自己不就能多拿一点儿? 衙门管账的,谁还愿意苦了自己不成? 林焕听着卫二絮叨,自己埋头吃饭。 脑子里就在想着:要想改善这种到处是蛀虫的情况,是不是可以把饭堂包给别人去做? 像把田地租给别人去种一样。 可又仔细一想,貌似也不行。 为了利益,绝对会以次充好、以劣冒优,更不会允许把饭端出饭堂。 会闹矛盾的。还很容易把人给吃出问题。 最肥的依然是账房和上官。下面的人只会更苦。还极有可能导致饭费让所有人自己掏钱。 那他岂不就干了一件坏事情? 关乎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应该变成私有化。 至少菜式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想贪也有点儿费劲。 “大少爷,受排挤是正常的,您不必往心里去,等时日久了,您融入进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卫二见林焕只顾埋头吃饭,想想衙门内的那些糟心事情,便好言出声安慰。 林焕笑了笑,依旧不说话。 他又不是属乌龟的。更不觉得他的忍耐和让步,会让那些人忽然长出良心待他客气。 ------------ 第一百三十七章:救命稻草 吃完饭,一路慢吞吞地走回去。 刚刚走进公事房,坐到桌前,还没端起茶盏,就又有人来催了。 是林全敏的小厮。 “林修撰,我家老爷可说了,今晚就得为陛下讲读。” “不过,我家老爷也是个心善的。他体谅您,让您只把宣景史整理出十卷就好。” “不知陛下会想听哪一卷,所以十卷都不能少啊。” 小厮说完都不等林焕回话,用力拍了拍桌上的那三十二卷宣景史册,然后匆忙一行礼,掉头就跑了。 宰相门前三品官。 贴身随从的地位,也随着主人身份的高低而自恃有所不同。 林焕也不至于跟个小厮计较。 将军赶路,不斩小兔。 他看向那些宣景史册。 今岁是宣景历十八年。 每代帝王登基伊始,关于其的一举一动,就开始被记入史册。 负责记录的翰林修撰,被称史官。那真是一丝一毫都不会放过。 比如:陛下这顿吃了什么,吃了几口,擦了几下嘴。 比如:陛下这次尿了多少,颜色是什么,尿了多久,状况如何等等。 事无巨细,只求真实无遗漏。 可这些只会作为皇家秘档,归于密库,非常官可以调阅。 一年后,由翰林学士经过反复筛选、编写、修改和润色,经皇帝本人同意后,形成正规对外的史册。 两年后,再将前一年的综合,再次撰写与编写。 如此类推。卷数也会随时变动。 林全敏要求林焕在一个白日的时间之内,就整理出十卷…… 真当他林焕一个人说了算了? 就算他能整理出来,不还得提交上去,由上面的翰林学士们再次经过核对后,才能拿到陛下的面前去? 陛下又不是木头人,只会听不会看的。 林焕想了想,留下第一和第二卷。 再吩咐林三道:“把这三十卷,分给下面的编撰们去。一人一卷,修正意见册就交给那位郭飞贤郭编撰,让其他的编撰们去他那抄录相应卷要修正的部分。” 林焕是修撰,上面有上官,下面也有更多的下官。 上官能分配给他任务,他当然也能分配给下面。 他傻了才会大包大揽。 林三听得有点儿奇怪。 “大少爷,这可是能在陛下面前出头的机会,您就这么给让出去了?” 不管是科举还是官场,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抓住往上爬的机会? 更何况是在陛下面前露脸? 哪怕只是被陛下记住一个名字呢?那想不到别人的时候也会想到您了啊。 就算是林全敏想用这招来整您,但以您的能力又不是处理不了。 反而还能处理得漂漂亮亮。 既抓住了机会,又能反要了林全敏的好看? 林焕笑了笑。 “我现在只巴望着陛下不要想起我来。” 瑞王赈灾还没有返京,那边的事情就一直悬在林焕的心头。 他又是个新人,瞎出的什么风头? “对着一个赏识你的上官,你可以尽量多地表现出自己的能力,这样他才会对你委以重任。” “但对于一个只想整你的上官,你表现出的能力越强,他给你的任务就越有可能远超过你的能力,直到把你压垮。” 林焕淡淡地说着,端起茶盏徐徐饮了一口。 科举之路上,他始终就奔着最高的目标前进,那就是要表现给所有的人看,他能行。 现在初入官场,最好的就是循序渐进。 要做一颗漂在水面上的浮球,不要轻易地就让人摸出深浅。 他可不想变成郭飞贤那样。 作为修撰,在同僚见面认识时,林焕就有注意到那个胡子拉碴、满脸颓废,都已经把郁郁不得志写满了全身的人。 至于林三认不认识? 鼻子底下就是嘴。 别人的小厮能狗仗人势,相信自己这个从六品官身边的小厮,也没法让衙差和杂役们抵抗。 打听一下自然就知道了。 林三满面愁容地招呼进卫二,帮忙抱着那三十卷,出去分发了。 林三是真的有点儿替自家大少爷累得慌。 而三十位编撰好端端的又被加了任务,还要去跟郭飞贤说好话,争取更早地抄到修正意见,毕竟下衙前就要处理完交上去的。 就都对林焕有了更多的怨气。 不敢对林全敏有怨,只敢对林焕。 郭飞贤则对突然而来的被重用,受宠若惊。 看着一张张平日里对他极为冷漠或疏离的脸,听着那一张张平日里只会对他嘲笑讥讽的嘴突然就变得甜蜜无比。 郭飞贤好想拿捏一把,把素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气趁机发泄出去。 不过最终也没有。 因为他不知道这次的重用,是林焕真的看好他了,还是林焕给他设下的一个陷阱。 如果他趁机嚣张起来了,等把这次任务做完,这些同僚们就会一边加倍报复他,一边对林焕有了同立场的好感。 郭飞贤在这三年的低谷中,学会了谨慎地保护自己。 也学会麻木地应对着周遭的一切,只求平平稳稳地过好每一日,不愿意再起无谓的波澜。 林三把郭飞贤的反应汇报给林焕后,林焕觉得郭飞贤此人可以接触了。 不过不着急。 “林三,你去打听一下,林全敏和谁的关系比较交好。”林焕吩咐道。 林三就又好奇了。 “大少爷,您这是?想找那人跟林全敏说和说和?” 比如他跟林四有矛盾了?林四想跟他化解这个矛盾、或者重新和好,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一个人来,对他和林四说道说道。 这样和头酒一摆,过往都能烟消云散。 林焕不欲多说,摆了摆手示意林三赶紧去办。 林三是不会知道:他和林全敏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快到下衙前,三十卷修正好的宣景史,摆在了林焕的案头上。 郭飞贤是来交还意见集册,态度毕恭毕敬的。 “林修撰对郭某委以重任,然郭某经验尚浅,也不知给您办事得力与否。” “若有差池,还请林修撰海涵则个。郭某愿改。” 作为同僚,郭飞贤的这个态度可是有点儿过了。 像下官对上官了。 林焕却看得出,他在试探自己究竟有没有给他挖陷阱。 林焕还了他个不冷不热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想拉拢、或者想排斥的意思。 “郭修撰言重了。林某这还要选出十卷交给林侍讲,就不招呼你了,你自便。” 林焕没有说日后还会不会找郭飞贤分担重任的话,也没有表达出特别的热情或感激。 这让郭飞贤的心里生出了几许失落。 这三年来,他就像水面游泳的健儿,然后被拖着压着不断地下沉。 林焕却突然给了他一根救命稻草,他想抓住,无比的想。 虽然仍旧害怕,却抱有一丝希望。所以才亲自来送还集册,又在试探中期待着希望之光的降临。 他恭谨的态度,就是想来表忠心的。 可他既没试探出来,也没有看到希望。 “那林修撰您忙吧。郭某这便告辞了。” 郭飞贤耷拉下脑袋,拱了拱手,转身出去。 林焕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勾了勾唇角。 拿过宣景史卷,一卷卷翻阅起来。 他不可能现在就和郭飞贤有太多的接触,那样只会遭遇到更多更狠的排挤和对付,郭飞贤也一样。 林焕能承受得起,他可不确定郭飞贤承不承受得起。 林焕可不想再次被背刺。 不过郭飞贤此次来的态度,倒是说明了其还没有彻底沉沦,还有想起飞的愿望。 那就行了。 稻草也得扔给想挣扎的人。 下衙时分,林全敏没有亲自来拿宣景史册,只派了那名小厮前来。 ------------ 第一百三十八章:有的规矩没遵守 小厮的面色不太好看,悄悄瞪了林焕一眼,抱上那十卷就快速离开。 林焕就知道:林全敏现在的心情,一定是不会怎么好的。 “收拾收拾,下衙回家了。” 林焕背起双手,迈着四方步子,心情愉快地回家去了。 一回家,就被弟弟抱住了腿。 口齿清晰地一连串喊着哥哥哥哥,一边手脚并用着就想往林焕的身上爬。 林焕一把将人抄起放在一侧的肩膀上。 听着他咯咯咯的笑声,林焕将人扛回了正屋。 按照规矩,前院正屋应该是他的父亲居住。 但林家不讲究这些。 再者林焕维系着全家的收入,父亲便死活将正屋让给了他,其自己则搬去了左侧的另一座院子。 为此,父亲还总跟他抱怨。 “在农村多好?一家人就在一个院子里,做什么都方便,随时也能看到人。” “这儿可烦。我要想见你阿娘,还得走出那么远一截道儿去。” “就是一日三顿饭,都不总在一块儿吃了。我在前院对付对付,她在后院对付对付。” “我要想看我的那对小乖闺女,还不能时时见着……规矩太多了。” 给林焕说得也很无语。 大户人家就这样。男子住前院,女眷住后院。夫妻也并不是夜夜都同房。 男子随自己的心意去哪屋吃饭和睡觉。基本去后院也就是为了吃饭和睡觉。 处理事情都在前院,要是想赏景什么的,就从前后院的侧边,去后花园。 前院的建筑不多,景致也简单。后院的院落多也比较散,其间的假山长廊那些也多。走来走去确实有点儿累腿。 可林焕也没有办法说:让母亲带着妹妹们住来前院。 毕竟前院都是男丁。 他也没法说让父亲直接住去后院。 同理,后院的丫环婆子们多,容易惹是非。 且传出去都不会好听。 林焕也有点儿怀念在农村的日子了。 这要一回家,热热闹闹一大家子围上来,多温馨。 现在他要去看祖母、母亲和妹妹们,走一段路且不说,还不能久坐。 但他是家人们的支撑,家人们也是他的体面。有些规矩不得不守。 用晚饭时,也是一家人最齐整的时候。 林焕跟母亲说了以后安排小厮送午食的事情。 母亲一迭连声地应下,又问起他初入衙门是否顺利。 林焕说好,都挺好。 “上官都挺亲和,同僚们也都客气,下官们很积极配合,一切都挺好的,让我对上衙充满了热情。” “我还交了新朋友呢,下晌的时候,他们还帮我分担了不少事务,搞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林焕说得很认真。 林家人听得很是满意,也终于放下心来。 “那你休沐之时就多与人家走动,请人家吃吃酒听听曲儿什么的,也可以邀请人家来家里坐坐。”祖母交代。 林焕用力点头。 随后就听家人们聊起了家常。 饭毕,林焕逗了会儿软包子样的妹妹们,就扛上弟弟又回去了前院。 教弟弟读书认字小半个时辰,再让下人带弟弟回去其自己的院落里睡觉。 林焕这才静下心来,翻开朝廷各官员的人物关系图册,边看边记。 这本图册,是舒容德给的。 有利于林焕能更快地了解官场形势。 …… 而林全敏当晚并没有为陛下讲读。 翰林院每上三日的衙,便有一日的休沐。 上衙期间,由谁负责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除了陛下特召外,都排的有轮值班表。 这三日轮值的其实是柯速,根本也不是林全敏。 他就是想整治一下林焕,谁知却让林焕给轻松化解。 林全敏喊上了交情最好的翰林学士汪隐标,一块儿去了城内最奢靡的花楼饮酒。 结果酒过三巡,美过两女,汪隐标还笑话起他来。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那林焕能从贫寒中崛起,并一路杀进了翰林院,肯定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之前我就提醒你别小瞧他了,你就是不听。” “如今可好?那些编撰们今日不恨你,明日你要再给林焕加任务,再让他给分下去?那就肯定会记恨上你这个罪魁祸首了。” 因为明知林焕会分派下去,还给林焕加重的话,那就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林全敏其实是想给他们加重工作。 “林兄,换个招数吧。” 汪隐标一边劝说着,一边将花娘抱到腿上。 喝着花娘樱桃小口喂的酒,手也毫不避忌地当着林全敏的面,活动了起来。 林全敏挪了挪视线,心底忽然对这个老色痞生出两分不耐。 虽然他也好色吧,但也分场合、分时候。 这两人正谈着糟心的正经事儿呢,这汪隐标却丝毫不把他的烦恼放在心上。还挖苦他。 “你有什么好招数吗?”林全敏反问。 顺手推开也想坐到他腿上的花娘,自己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汪隐标自顾自活动,半点儿没把他的不高兴放在眼里。 看也没看他一眼就道:“咱俩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跟个毛愣小子计较什么?” “依我看哪,你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别一个不小心在阴沟里翻了船。” 林全敏一听,更来了气。 只是不便发作,强自按捺着道:“那不可能。汪兄你可不知道:如今我走到哪里,哪里就在恭喜我。” “恭喜我什么?恭喜我林家出了个贫寒人才!” “那是恭喜吗?那是最大的嘲讽。是嘲讽我有眼无珠没有提前关照林焕?” “还是在嘲讽我这个林家世族的族长,自己以及儿孙辈们享受着富贵,却还不如一个贫寒出身的远族同姓?” 林全敏越说越生气。 汪隐标忙着活动心情愉悦。就顺口安慰了一句。 “要我说啊,是全敏老弟你想的太多了。若是你不针对林焕,反对他从现在起就关照一二?那不也是你林氏一族颜面有光嘛。” “哗啦!” 林全敏再忍无可忍,一把掀了桌子。 “我林家上下,不需要沾那个贫寒草民的光!” 汪隐标的话就像一个巨大的巴掌,扇得林全敏脸颊生疼。 他怒斥一句,甩袖而去。 汪隐标却对他的这个狗脾气早已习惯。 何况他也是真的无法理解,林全敏这别扭劲儿从何而来。 虽然他也不喜欢林焕。 他哈哈大笑着抱起花娘就去了床榻,丝毫也不在乎林全敏的心情是好是坏。 而隔壁包间内。 被林全敏掀桌子的声音给惊到,悄悄开了一条门缝来看。 就听了那么一耳朵,见到林全敏愤愤然离开的身影。 “要我说啊,这林全敏也真是小肚鸡肠,毫无雅量。” 霍智关上门,坐回桌前,挟起一只鱼眼睛吃进了嘴里。 闭上眼睛享受一下,而后再道:“老林大人,小林大人,如果心胸放宽,这得是多好的佳话美谈啊。偏偏要闹了一个水火不容。” 一门多人同朝的现象多了去了,但这样不同门却同姓的,还进了一个衙门的,还不是提前有关系的,极少。遇到了其实也是缘份。 马实波提壶为霍智斟酒,边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事儿吧,也是林焕自己做得差了点儿意思。” ------------ 第一百三十九章:“史官” 考生们提前进京,与同考生互相交流是其一。 其二就是主动向一些官员文儒投递自己的文章,以期先得青眼。 而投给同姓官员,更是上上之选,也是头一件就要打听的事情。 尤其这个同姓官员的级别还比较高的话,那简直就是捷径一条。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林焕进了京后,即便不投文,也该提着礼物,上林全敏家拜候一下。 哪怕人家不收礼物不见人,那也是全了礼数。这叫拜山门。 特别是林焕考上了会元之后,更应该主动去拜访一下林全敏,让对方知道举子里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 那现成的关照不就来了?好歹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若是再趁机攀个亲什么的,那就叫互相锦上添花,肯定皆大欢喜。 可林焕没去。 这在外人看来,就是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了,那林全敏能不生气? 林焕落榜了还好,偏又一转头考了个状元,又进了翰林院。 这一巴掌就给到林全敏的脸上了。 那意思仿佛就是在说:“看,我不靠着东拉关系西攀亲,我也能行。” “你们也莫挨老子。” 那林全敏不收拾林焕才奇了怪了。 “可林焕就是个农村出来的乡下小子,不懂得这些规矩也很正常吧?说到底不还是林全敏小肚鸡肠?” 霍智就是瞧不上林全敏的做法。 换了是他,在林焕考上会元后听说了这么号人物,就会理解理解对方,安排个人去提点一下,不就成全了双方的脸面? 总好过现在闹得这么僵,还闹成了个大笑话。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林焕瞧不上他。 “嗐,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全敏那个人?惯常就会拿乔摆谱自重身份。他怎么可能会去主动提点?”马实波好笑地回道。 刘本计就用力点头,附和出声:“林全敏自重身份,那林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依我猜测啊,林全敏从任务上整不了林焕,就该想法子阻止林焕高升的机会了。” 林焕年轻有冲劲,又有头脑会办事儿,这要多在陛下面前走动走动? 没准什么时候就升了翰林学士,那林全敏的脸才彻底不用要了呢。 林全敏必须必得全力打压林焕才行。 “那咱们?” 霍智再饮一杯酒,抬手示意唱曲的姑娘们都下去。 等屋里没外人后,他才小声道:“我觉得林焕那人可交,你们认为呢?” 马实波听到这话笑得不行。 更小声地问他:“你是不是想帮大理寺拉拢人才呢?” 新科状元郎,如果在翰林院三年期满时表现上等,又没有升任成翰林学士的话,便有机会被调往大理寺,担任负责审理案件的实权官职。 霍智笑着微微点头。 “好的人才,谁不想抢?不过不着急,且看看他接下来的表现再说。” 次日,林焕先没怎么样,林全敏先挨了训。 他起草的诏书被皇帝扔给了郁集容。 郁集容反手就训斥了林全敏。 训得那声音之大,都传出了其的公事院外。 “林侍讲,你不是全都熟记了条陈条件吗?这就是你草拟的诏书?” “咱们是求和,不是卖祖!不是奴隶!你写得这么卑微干什么?骨气呢?!” “你还把底牌都给人家亮了个一干二净,怎么?你觉得女真那边不会讨价还价?” “还是觉得咱们给得太少?人家如果再多要一倍的数量,是不是都由你来给?!” “林侍讲,你起草诏书也不是头一回的事情了,你怎么能犯下如此低级且愚蠢的错误?” “知道陛下是怎么骂本官的吗?本官这就还给你。你,你把我们翰林院的脸都给丢尽了,滚!” 一个滚字,气壮山河。 林全敏一声不敢吭,狼狈不堪地退了出来。 外面听热闹的,赶紧转过身去,假装路过,脸看风景。 林全敏的脸色更加难看,用铁青形容都不足为过。 其实他挨骂挨得不冤。 他想用草拟诏书一事为难林焕,林焕反手却把事情甩给了他。 他就想拟得漂漂亮亮给林焕看看自己的本事。 谁知道忘了这是首份草拟,并不是最终盖章前的草拟。 中间还没有经过拉锯谈和呢,怎么能这么写? 特别是他还没有让郁集容检查一下,同样抱了让郁集容看看自己本事的想法,抱了在皇帝面前亮一手表功的机会,自己就给呈递上去了。 事情若是办好了,就会步步如他所愿。 但却心急吃了热豆腐,给办砸了…… 虽然看热闹的人里,并没有林焕。但这也阻止不了林全敏对林焕更增添的厌恶之心。 其实不是林焕不想看林全敏的热闹,而是没空。 郁集容在把林全敏喊去开骂之前,先见的是林焕。 安排林焕去陛下身边,做今日份的“史官。” 郁集容在将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交代清楚给林焕后。 又叮嘱道:“你别当真什么都记,尤其是陛下说的有些话、有些表情,你要学会装聋作哑。” “陛下但凡对女子有了动念之时,你就要退到殿外。那些事会由内侍省管理。” “陛下呵斥朝官时,你也要退出来。这个不需要记录。” 郁集容事无巨细的都叮嘱到位。 林焕感激地一一记下后,告退之前出声问道:“是陛下特意点名要下官前去的是吗?” 说完就见郁集容那张疲惫的老脸僵了一僵。 林焕便懂了。 他不等回答,行礼告退。 回去自己的公事房,带好空白专用的记录册,去向了皇帝陛下的御书房。 半道儿上,听到了郁集容骂林全敏的声音。 林焕却没有任何情绪。 他在想:陛下非要点自己个新官,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真不怕自己刺杀他是怎么着啊? 林焕一路经过各道关卡的身份验证,第二次跨过了御书房高高的门槛。 陛下正歪靠在软塌上眯盹。 林焕正要行礼拜见,被之前在这里的修撰官给悄悄摆了摆手阻止。 顺便给林焕指了指一个位置。 林焕便无声谢过对方,走去右侧贴墙角的一张矮桌之后,盘膝坐在蒲垫之上。 这儿,就是史官们呆的地方。 悄无声息地存在着,又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记录着。不注意找,还真不容易发现这儿有人。 御书房十分宽敞,此刻也十分的安静。 有四个宫女跪在软榻四边,有六名宫女分别跪在六根殿柱前方。 另有小太监跪在软榻斜侧,和殿门内外两侧。 太监总管手挽拂尘,闭着眼睛侍立在软榻边角。 这些人都跟泥塑木雕的一般纹丝不动。 太监总管也只在林焕进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就又闭了起来。 这也让林焕敢肯定,悄悄不见礼不打扰的做法是对的。 大概率:皇帝陛下也知道他这个时候会来。 各处巨大的烛盏不分昼夜的点亮着,林焕却仍然觉得这儿压抑沉闷,还不好闻。 他数起了老皇帝的呼噜声。 提笔记录下:“宣景历十八年八月初二巳时二刻,陛下精力有些许不济,正在眯盹。” 记完又看了看之前史官记录的。 顺便想了下:不清楚陛下的呼噜有几声,是不是也要全都给详细地记录下来? “陛下,京兆尹杭越荣请求觐见。” 殿外一声通禀,打破了殿内的闷静。 京兆尹,正三品。是京兆府的最高官员。主管聚城范围内除了皇城外的一应地方事宜。 太监总管的眼睛睁开了,脚步快速朝前,靠近软榻床角,躬身听令。 老皇帝的眼皮动了几动,却没有睁开,只抬了抬一根手指。 太监总管立刻退后两步,再直起腰身,转对殿门。“宣!” 殿门内的一名小太监,扭脖朝外喊:“宣!” 殿外,就传来禁卫高喊一声宣。 十息后,杭越荣的身形便出现在了殿门之外。 分明是早就在旁边侧殿的静宣室里等待着。 林焕便知道翰林院的官员有多特殊了,难怪叫天子近侍,招人嫉妒。 可杭越荣一张嘴,林焕的心里就咯噔了一声。 “启禀陛下:微臣已查明,此前几地闹洪灾之际,聚城以及周边各县镇的物资也遭哄抢,物价被哄抬,给各地地方的安全治理,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 ------------ 第一百四十章:帝王心术 这种事,其实屡见不鲜。 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天灾人祸,随时战战兢兢的百姓们,就会拼命储备粮物,以备不时之需。 奸商们抓住的也正是百姓们的这种心理。 就算是风平浪静之时,有时为了清出囤积已久的货物那些,也会故意散播谣言,引发哄抢。 每次朝廷也管。等那些物资清空得差不多了就会出面管管。 当众罚抄几个打头的奸商,关掉几家店铺,让百姓们看着出出一口恶气。 但罚银以及背后那些分好处的事情…… 所以林焕他们收购物资储备的时候,安排了很多人,去往了很多个地方,不显山不露水,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但此刻,林焕觉得杭越荣提起此事、绝对和老皇帝突然要求自己这个新官前来记录有关。 皇帝每日会接见哪些官员、处理哪些事情,分别都在什么时间等等,都是一早就有定数和安排好的。 林焕只当不知道。 提笔记录:“宣景历十八年八月初二,巳时正刻(10:00),京兆尹杭越荣觐见。禀报……” 就听陛下老迈的声音回响在殿内。 “可查到源头从何而起?乃何人优先所为?” 林焕眼也没抬,一个字一个字飞快地记录下来。 殿中,杭越荣则揖手躬身继续禀报道:“回禀陛下:微臣查到,最初乃一伙神秘人所为。” “再经追查,发现聚城以南的为首之人,正是江亭煜江知府的嫡长子江怀。” “而以西的为首之人,正是今岁的新科状元林焕。” 林焕搁下了笔,双手搭去了腿上。 这些尚无陛下亲言定夺的、正在处理中或者正在等待处理意见的事情,不必记录。 否则会改来改去,混淆视听。 “林焕吗?” 老皇帝轻轻重复出声,望向了史官一角,“林焕,你自己过来给朕说说清楚吧。” 语气听不出轻重,像是想要和林焕聊家常一般。 林焕的心里却很清楚:他悬着已久的雷霆风暴,就要来了。 他收腿起身,迈开四方步,稳稳当当走到殿中。 揖手微躬身,回话。 “回陛下问话:微臣出自农村,因为穷饿怕了,故向来都有存储急需物资的习惯。” “丰年了,不敢吃饱要防荒;荒年了,更要勒紧裤腰带提防会更荒。出日头了,要防下雨;下雨了,要防返潮或暴雨突至。” “五月初,微臣就听闻各地绵雨不断,小民之心便再也按捺不住,央了江怀江公子帮忙,在各处帮忙收集药材粮食储备。” “陛下,微臣可以保证,此举并未惊动地方,更未引动物价高抬。微臣有账册记录,无有一笔高出当时市场价格。” 林焕知道陛下并不喜欢听他说那些个穷事儿,更不喜欢听在其的治理之下,百姓们还过得如此提心吊胆。 但他就是要说。 说情理、说人文、说出底层人的心酸与无奈。 就算陛下不想听、不在乎,但这样至少有可能帮江亭煜减轻点儿罪责。 老皇帝果然只当没有听懂。 “即便是你习惯了储备,但在洪灾来临之前,进行如此大量的采买与储备,实乃居心叵测啊。” “也不要说朕冤枉了你。有实际的数字表明,你们采买的那些,都够支撑四十万军队吃用三个月的了。” “林焕,朕不曾亏待你。在殿试后给你们评定名次时,是朕力排众议,钦点了你为状元。” “就是因为你们支援赈灾的善举感动了朕。可这个数字实实在在震惊到了朕。” “若是人人效仿、户户如此,我大荣前景无比堪忧啊。” 老皇帝说着慢慢坐起,浑身上下透露出悲哀与愤怒、担忧与失望。 仿佛林焕就是个丧心病狂的忤逆之臣一般。 林焕觉得陛下演的戏有点儿过了。 他抬起头,看着陛下胸前的金色飞龙。 缓缓地出声道:“陛下,史书可以经过各种润色和修改,但地方志和地方上的百姓们,会一代代地都能记住:在危难来临的时候,他们仰望和倚仗的存在,都做了些什么。” 您可以治我的罪,也可以治江亭煜的罪,甚至可以治瑞王的罪。 您是帝王您说了算。史书上如何记载您也可以说了算。 但您要百姓们给后代人讲述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您说了,不算。 希望您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中,能是位圣帝明君。能让他们说瑞王此次赈灾也是有您在背后支撑,是你的英明神武拯救了百姓。 而不是瑞王赈灾成功,却被您给反手制裁。 您为何不能就坡下驴呢? 您应该明知我们并没有私心存在的。 老皇帝却笑得古怪。 冲林焕摆了摆手道:“你是朕将将才钦点的状元,朕不能自打脸面把你给怎么样了。” “你下去吧。朕希望你日后能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忠心君主。” 老皇帝说完,盯着林焕。 眼见林焕满脸急切分明还想要狡辩,老皇帝竖了下手掌阻止他。 林焕只能“谢主隆恩”,告退离殿。 老皇帝舒服的又靠回软榻。 他知道林焕读懂了他的意思。 是,林焕懂了。 懂得老皇帝要对瑞王和江亭煜下手了。 懂陛下喊他林焕来,跟他说这些,就是想留下他这个小虾米,用以安稳住瑞王和江亭煜的情绪。 看,朕没有把你们的人赶尽杀绝。 你们最好也别轻举妄动,要乖乖听话,别逼得朕把你们全部都给一锅端了。 是你们自己做的事情太过了,朕必须得向世人表现出一个态度。 朕是留了手的,你们日后还是会有机会站起来的。 好好感谢感谢朕吧。 这,就是帝王心术。 永远在拉拉踩踩间,踩向最想踩的,拉起最无足轻重的。 轻易不会把人彻底逼入绝望,也不会让人随随便便就能一振冲天。 林焕成了棋子。 瑞王应该就要抵达聚城了。 大抵老皇帝就是这么想的:只要看到林焕安然无恙,瑞王就会放松戒备。 老皇帝担心江亭煜和驻防军穿成了一条裤子,那可是五万驻防大军。 走下长长玉石台阶的林焕,回头深深地望了那座大殿一眼。 父子离心、君臣离德,大荣朝,要如何才能在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 林焕回过头,垂下眼帘,看向地面。 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陛下:不仅微臣懂你,瑞王也懂你,我家恩师和齐先生他们更懂你。 林焕走得很慢,慢到引路的小太监都以为他走得睡着了,却没有催促,只安静跟着。 林焕在心里微微笑了笑。 他很清楚,这名小太监一定是领了陛下的意思,要跟着他,防止他通风报信之类。 那就跟吧,正好他也需要这么样的一份见证。 林焕走得更慢。闭上眼睛,走一步停几息。真的像个走路在睡觉的人。 刚刚走到通往宫道的大门处,就听到安静的宫殿群中,传来急促马蹄声的连连回响。 还有急报。 “陛下,瑞王在城东百里处遇袭,身受重伤,生命垂危!” ------------ 第一百四十一章:瑞王命危 老皇帝正舒服地躺靠着,听杭越辉禀报是如何处理的那些地方治理事宜。 忽听急报,翻身就想站起。 却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 太监总管连忙上前搀扶,被他甩开。 老皇帝勉力站稳,急声下令。 “快宣太医院正。不是,是立刻让太医院上下出城去接,快!一定要保住瑞王的性命!” “陛下您莫急,一路急报过来,太医院的人应该已经在迅速行动中了。” 太监总管赶紧出声安慰。“您的龙体要紧,千万急不得啊。” “朕不急?朕要怎么才能不急?除非朕的瑞王安然无恙朕就不急!” 转脸,又对杭越辉怒吼:“去,给朕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抓到凶手。无论是谁!” “朕要好好看看,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设伏袭杀当朝王爷!” 杭越辉立刻忙不迭地行礼告退。 老皇帝则挥开太监总管再次伸过来的手,双手叉腰,急得在殿中来回踱步。 似乎混然忘了此前还对瑞王起了杀心。 踱了两圈后,老皇帝眯了眯眼睛。 低声跟太监总管道:“小霁子,去,通知嘉王准备进宫,让他别再种他那个什么破地了。” 四皇子嘉王,为人低调谦逊,十分内敛。 自打出宫建府后,就一心沉迷买田建庄、种地养桑。什么职务都不接,什么事情都不管。 儿女都生十几个了,也不让他们享受荣华富贵,天天带着他们下地挖山。 年头久了,世人都快忘记了陛下活着的儿子中,还有那么一位。 而老皇帝其实最嘱意的继位者,就是这位四皇子。 老皇帝把太子和瑞王放在明面儿互相争斗,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再暗中安排了各方面的人才教导嘉王,顺便也让嘉王悄悄地观摩学习。 渐渐的,老皇帝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他准备好安排瑞王为和亲使臣。 只要有了这样的名头,就等于在告诉所有人,瑞王已登基无望。 所以,为了防止瑞王那方阵营的人提防,老皇帝既表现出了讨厌林焕,又表现出了顺应民意,钦点了林焕成为状元。 盘算着才十七岁的林焕,一路考得顺风顺水的林焕,突然官职加身、进入全是心眼的翰林院,必然会出错不断。 那再由其扯到本已登基无望的瑞王,轻轻松松就有罪名将瑞王拿下。 品州等地却突发洪灾,老皇帝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更直接地实施自己的计划。 于是,便让太子和瑞王分开赈灾。 太子不负所望地一如既往、一塌糊涂。 瑞王不负众望地表现优秀、收获民心。还附赠了江亭煜犯下大错。 计划极为现成的就给到了老皇帝的眼前。 利用江亭煜犯下十大死罪为由,指责江亭煜是受瑞王指使。 是瑞王包藏祸心。不但早已存储军资,还提前安排江亭煜与驻防军勾连。 只是瑞王运气不好,品州突发洪灾,才在无意中暴露出了瑞王的想造反的底牌。 老皇帝甚至都已经想好、给瑞王冠以一个什么样的名头了。 天谴之子! 至于太子?随便一掀就全是罪名。 等把瑞王和太子送进宗正寺,老皇帝就可以重用嘉王,让嘉王闪亮登场了。 路,他都给嘉王铺好了。 他太了解朝中那帮文武大臣了。 只要让他们看到太子和瑞王倒了,自己又其实中意的是嘉王,那他们就立刻会一面倒地支持嘉王。 在他们的帮助下,嘉王很快就能做出成绩,然后就能被封太子,正式接受国之储君的教育。 等自己大限归天,嘉王就能顺利登基。 老皇帝将一切都盘算得明明白白。 却不料,他还没有动手,瑞王居然就已遇袭! 这让他还如何下重手处置了? 人家辛辛苦苦赈灾,颇有成效,朝野皆知。 你说人家与武将暗中勾结,可如果人家真的那么做了,又岂会轻易遇袭? 还是在快要回到聚城时遇袭? 朝野上下都不用猜,就会认定是他这位帝王想暗中除掉瑞王! 偏偏他还真的就有这种心思。 不过是方式不同罢了,但在朝臣们的眼里却是一样的。 他总不能宣诏明说:“朕才不会做得这么明显?” 老皇帝越想越是烦躁。 他希望瑞王活着,更希望能逮到袭杀者,更更希望能揪出凶手背后的指使者。 如此,他才能对朝野上下有个交代。 若是…… 什么都没有抓到,瑞王还死了? 那就由太子顶包吧。 只是嘉王出现的形式和方式就得变一变了,先回来露个头,接手瑞王掌管的户部。 路……变得漫长且充满变数了。 老皇帝越想越多,没法冷静。 念头转动间,再次下令:“去,宣召六部尚书,左右二相、翰林承旨,大理寺正卿、枢密院使,来御书房议事。” 先让这些朝中重臣见见嘉王,领悟领悟自己的意思,考虑考虑要不要重新站队。 八月的风,炙热干燥。 阳光肆无忌惮地穿透过稀薄的云层,将大地晒烤得热浪蒸腾。 已近午时,十一位朝中顶级重臣,抹着汗珠,前后脚地、又似故意你等我、我等你的,同时急急地赶到了御书房。 以为是要商议瑞王相关,和擒凶一事。 谁知迈进了那高高的红漆门槛,先见到的就是侍立在陛下一侧的嘉王。 嘉王爷啊。 别人能忘了得这位,这十一位重臣可没敢一时或忘。 只是以为其完全没有登基的希望,而并不怎么留意罢了。 “微臣参见陛下,微臣见过王爷。” 十一人在微怔之后,上前依序见礼。 心里,已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只是陛下不说,他们也就装傻。 右相罗复煦,嘉王的老岳丈,此时其实也有点儿懵。 他曾无数次表示愿意支持嘉王夺嫡,可嘉王每次都是笑着避开话题。 他都已经彻底对其失望之后,这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 还连提前支会他一声都没有? 但他丝毫也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不悦。 “嘉王爷仁孝可赞、兄有弟恭,老臣佩服之至矣。” 意思是:嘉王爷是关心瑞王,又担心瑞王出事陛下伤心,特意进宫来安慰和陪伴陛下的。 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在表明:他知道嘉王会来。 另几位重臣不着痕迹地看了罗复煦一眼。 心里越发觉得这就是一个坑,是陛下、嘉王和右相一起给他们几人挖的坑。 老皇帝的眼神瞟过他们。 动了动屁股,点了点龙案上的十几分奏章,带着几分悲痛,沉沉出声。 “你们先看看这个吧,再商议一下如何处置。” 太监总管徐霁上前,将那些奏折一一分发到几位重臣们的手中。 他们打开一看…… 全是弹劾江亭煜的。 ------------ 第一百四十二章:压压压 御书房内,无数烛火被钻进殿内的风,吹得胡乱摇晃。有些甚至都被吹灭。 大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干燥得有了焦灼之感。就连四角硕大的冰盆中散发的凉气,都无法带给人一丝舒爽。 十一位朝中顶级重臣,接过太监总管递来的奏章。 安静地一份份看完,一份份再彼此交换,其间无人出声。 直到十几份全部传阅完毕。 郁集容揖手出声道:“陛下,老臣以为:人命最大。” 人命当前,江亭煜做出任何举动都在情理之中。 他没贪没腐没趁机祸害百姓,反救黎庶于水火,无罪。 “若官官效仿之,朝廷规矩又何在呢?” 罗复煦老神在在地反对。 国朝大了去了,每一年都有地方上闹出这事那事。 那就能与武将勾结?能开仓放粮?能抢夺富商?能砸开水闸? “左相爷此言谬矣。” 工部尚书沈坚裕,面瘫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出声。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为国为朝为天下黎庶之安危,想效仿和敢效仿的官员自然是越多越好。” “陛下,朝廷应当鼓励此种抛个人生死于不顾、置百姓国朝于顶格的正当思想和行为。” 若官官舍生忘死、不畏艰险、勇于承担,那国朝何愁不兴盛矣。 “胡闹!” 兵部尚书柯鹏煊,板脸斥责。“任何情况下,军队都不应该接受当地文官的随意指挥!” 即便是剿匪等行动,那也得经过层层报批,得到该区域统兵大都督的同意后,方可协同行动。 不能直接指挥,更不能如臂指使。 若各地方皆学习效仿,那不是说反就能反了? “柯尚书言之过激了。” 大理寺正卿霍宏毅,双手负背,神情肃然。 “若遇天灾匪祸,便宜行事,达成军民同心,戮力以抗,有何不可?” “军队存在的意义,是保家卫国。柯尚书的格局还是要再放宽些为好。” 殿内一时再次安静。 没人敢和霍宏毅讲规矩。 用霍宏毅自己的话来说:如果遇到每件案子,都按照朝律中的条条规规进行判罚?那十有六冤。 且霍宏毅身为文官,却也是一个有权利随时调动军队支援的官。 霍宏毅不跟柯鹏煊扯江亭煜的事情,只单就柯鹏煊的话头来说。 意思就是:就算地方官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利,那军队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暴民作乱、匪祸乡野、天灾丧民? 自然是不能。那军队自愿插手,再自愿与江亭煜合作,有什么问题? “江亭煜抢夺富商就过了。这消息传开,连聚城内的富商都有被吓到,最近关了不少铺子,举家南迁。”汪云昌忽道。 “这种风气总不好长的。朝廷总得让他们安心经商,国库才能有税收对嘛。” 汪云昌跳过了有关江亭煜的前两个问题,直接逮着后面的两个问题说了起来。 “违反异地知府的意愿,强行开闸泄洪,为了自己治下的百姓,就去祸害别人治下的百姓和田地?” “这也不是什么大格局嘛,此风可不能长。” 吏部尚书刘澄寿闻言,瞥了汪云昌一眼,随后操手进袖,两眼望天。 “若是国朝处处都有这样想干敢干的官员,本官倒是能省下不少的心肠喽。” 说着再又把脑袋放下,侧脸问汪云昌:“要论江亭煜这两条的话,是不是得先论论古州知府的所作所为?” “咱们判断事情,得追根溯源嘛。” 这是他吏部的特点。 任命一个官员,首先就是查清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以及过往行为。 单看一面最要不得。 汪云昌瞪他眼,再朝上位斜了下眼珠。 意思是:有本事你找陛下要啊? 陛下可还没给他们看弹劾古州知府的奏章呢,陛下什么意思你不明白? 汪云昌能想通这几位唱反调的人,都是基于本职职务的根本表现。 毕竟这可是当殿奏对。 若是不能从自己的本职角度去回答问题,那就是不合格兼失职了。 可也别这么没有眼力劲儿行不行? 顺着陛下的心意说说怎么了? 非得对着干,就不怕陛下把你们全当成是瑞王阵营的人? 嘉王爷可是出来了哈! 陛下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为嘉王爷培养和扶持人手,你们就非得现在撞这颗钉子? 汪云昌的思路越想越远。 其他几位也已经争执一团,剩下几位跟事不关己似的一声不吭。 老皇帝就听着,顺便观察着嘉王的反应。 他希望嘉王能适应适应这种朝廷上的常态。那是放个屁都得争半宿的惯常。 嘉王一脸兴致勃勃地听着,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支持哪位、或者反对哪位的意思。 这令老皇帝很是满意。 看来啊,这个四小子,当真是在农田村头里锻炼出来了。 等到重臣们争执声停止,齐齐望过来的时候。 老皇帝坐正身子,双手置桌,十指交叉。 “朕知道江亭煜辛苦了。但祖宗规矩不可废,朝廷法度不能废。” “念其有功,朕决意网开一面,只斩其满门,九族为其保下,列位爱卿可有意见?” 重臣们都低下了脑袋。 霍宏毅上前一步。“陛下,微臣有一案不解。” “一名将军,为了安全护送百姓们转移,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一队兵士兄弟。其有罪否?” 不等谁反应过来他在扯什么。 霍宏毅继续道:“还有一案。女子私养两名外男,被当场识破。一名外男怒杀另一外男,此外男有罪否?” 这两个案例,把所有人的嘴都给堵住了。 因为没法回答。 依据朝律来断:将军与那杀人外男都有罪。 可问题也都在于:无法宣之与众。 第一件就不说了。 第二件错在那名女子。按律却是只会惩治那名杀人外男的。 两件案子若都宣告与众的话,民众们岂能心服口服? 殿内众人也都明白了霍宏毅的意思。 若为民众口碑考虑:江亭煜无罪。 若是毫不在乎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怕千夫所指,那你们随意。 这话谁敢接? 敢想敢做也不敢明着接。 老皇帝面带微愠,看向嘉王。 他想看看嘉王会如何处理如此棘手的问题。 嘉王察觉到父皇看过来的视线,微微垂了垂眼帘,表示自己正在思考。 其实心下早有定论。 几息后,才抬起眼皮,看向众臣。 带了几分威严,以无可辩驳的语气道:“民意固然为重,却不可左右朝廷法度。” “谨遵嘉王爷训诫。” 众臣揖手躬身,齐齐回答。 各自心里怎么想不要紧。 要紧的是得给嘉王爷这个面子;要紧的是事情已经上升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霍宏毅微微撇了一下嘴角。心里暗骂一句:“不要脸!” 可当皇家真的不要脸了,他也只能听着。 嘉王爷看向了郁集容。 郁集容拽了拽自己花白的胡须,朝陛下和嘉王拱了拱手,走去一侧的另一张桌案。 他是翰林大学士,也是翰林承旨官。现在也没别的翰林学士在场,提笔拟旨的事情只有他自己来做。 落笔如千斤,轻墨似铁水。 郁集容为天子近臣几十年,草拟过的旨意不知凡几。 却从来也没有哪一刻,觉得下笔竟然如此艰难。 不是没有写过违背自己良心的诏书,不是没有作过会令天下人耻笑的圣旨。 可是…… 那时朝基稳固、百姓安泰、国朝繁荣。 偶尔的一个荒诞,不会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 当然了,郁集容也心知肚明,正是一个个曾经的荒诞,组成了今日的摇摇欲坠。 而他即将写下的这一份旨意,就极有可能是抽走了这座殿宇的一根梁柱。 他老了,不知道还能在这座殿宇下站立几年。 耻辱,却越来越多了,他快背不动了。 “启禀陛下:御史郁书益有要事求见。” 殿外,忽然传来了奏禀通传之声。 ------------ 第一百四十三章:抬抬抬 老皇帝看了一眼郁集容,再看了一眼嘉王爷,然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 全权交给嘉王爷处理了。 嘉王领会,随即点头,“宣!” 殿门开,郁书益进。 看到嘉王爷后微怔一下,再瞟了眼老皇帝的态势,便收回视线,依序拜见。 呈上弹劾古州知府的奏章。 “陛下,微臣弹劾古州知府王彬化:疏职怠务、玩忽职守、草菅人命、逼离治下、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欺上瞒下、卖官鬻爵、贪生怕死、诬赖推诿这十条大罪!” “启禀陛下:洪灾降临古州与品州之前,暴雨之势就已提前显现。” “品州知府江亭煜,有去涵不止一封提醒王彬化早做防备。信涵在此。” “王彬化置之不理,置治下百姓的生命财产于不顾。” “洪灾初发时,处于江河下游的王彬化,封死与品州之间的闸门三道。” “洪水激增时,古州一江两河的堤防几乎都毁之一旦。冲出大量的劣质堤材。” “古州一溃千里,造成近七成的农田房屋被淹。古州府城内涨水几近两尺。” “王彬化不但没有积极组织营救,甚至乘船逃离,躲去黄州。” “在黄州期间,王彬化还遥遥指挥,令古州衙差杂役守城兵丁等,强行驱赶古州百姓涌入品州……” “……” 一条条、一桩桩、一件件…… 郁书益一边说,一边呈上相关物证,以及古州部分官员的弹劾信书、和古州百姓们的万民血书。 将王彬化所作下的这些令人发指、骇人听闻、罪大恶极的所有事情,摊开在了陛下和重臣们的面前。 老皇帝都给听得站了起来。 这可不仅仅只是简单的民意高不高兴的事情了! 他眨巴着老眼,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好了。 尽管十二万分地想下令说、把王彬化的九族统统都给朕处死。 但这就等于承认了郁书益弹劾王彬化的罪名成立。 而只要这些罪名成立,江亭煜则无罪! 那…… 就无罪? 如果瑞王救不活了,江亭煜活不活的也无足轻重了。 可瑞王现在还不能死,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嘉王还需要时间成长。 且如果瑞王死了,现在就不能废掉太子,否则牵动朝廷局势太大,嘉王会受到无可计数的排斥。 但如果瑞王不死…… 倒是可以废掉太子,为嘉王除掉一层最大的阻力。 可瑞王阵营的实力十分强劲,尤其以江家为最。 瑞王不死,还留下了江亭煜,嘉王想要掌控局势的时间就会被无限拉长。 老皇帝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得了那一日。 是,他是帝王,他能毫无理由地撤掉哪个官员、提拔哪个官员。 但无理由动江亭煜,还是在目前的态势之下动掉江亭煜,瑞王不死就必反! 现在的瑞王可是深得民心啊! 老皇帝怎么算,反复算,反反复复在心里权衡着太子和瑞王、谁对嘉王的危害最大。 那肯定是太子。所以瑞王不能死。所以江亭煜就必须死。 老皇帝决定孤注一掷。 殿外又有通传声禀进。 “启禀陛下,御史中丞舒容德有要事求见。” 舒容德! 老皇帝心下就是一惊。 他怎么把舒容德给忘记了呢? 看看看看,瑞王阵营的势力究竟有多强? 要是瑞王死了,这些人都会倒向谁?反正不会倒向嘉王。 老皇帝为嘉王培养的人才,还在孕育当中,瑞王却早成长成气候。 “不见!” 老皇帝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舒容德。谁知道丫又想弹劾谁呢? 但殿门还是被打开了。 一名小太监顶了份厚厚的奏章。 一名小太监双手捧着两样似乎是血迹斑斑的布帛,躬着腰小跑着递了上来。 徐霁上前接过,先接过最上面的布帛抖开。 万民血书! 为江亭煜求情的万民血书! 再抖开一块布帛,是蜜州百姓们为江亭煜求情的万民血书! 老皇帝面色铁青,牙关紧咬,瞪着那些血淋淋的字眼,只觉眼前泛起一阵阵黑晕。 这是在明晃晃告诉他:如果他要斩了江亭煜,这么多人都会造反是吗?! 而那奏章,则是弹劾太子在赈灾期间的种种言行的。 可这还没完。 捧血书的小太监转达了舒容德想说的话。 “启禀陛下,舒中丞有言禀明:袭杀瑞王爷的歹人已有十二人落网,均已招供。” 意思就是:您是要见见凶手亲自问问呢?还是问问凶手是谁安排的呢?还是只看一下供词就可以了呢? 老皇帝的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舒容德这样一副态度,很明显是在告诉他:幕后真凶是太子。 老皇帝只觉心口隐隐作痛。 他努力支撑着,端起茶盏饮了一杯水。 他倒要好好看看,为了救江亭煜,瑞王的人还能干出些什么事情来。 时间慢慢流逝,冰盆里的冰全都化成了水。 重新坐回椅中的老皇帝等啊等,却没有再等来任何人的通传。 而这么长的时间之内,老皇帝都愣是没有想明白一件事。 这一切和瑞王受重伤有什么关系? 老皇帝忽然想到…… “如果瑞王的遇袭是场局?”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老皇帝就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王爷的身体何等金贵?瑞王岂会用他自己的生命轻易犯险? 太医院可是有人来回禀过了,瑞王生命垂危,不能轻易挪动,已在城门口就地治疗。 老皇帝一抬脚,拉着这些个重臣以及嘉王,亲自出了皇城,去往了聚城的西城门附近。 远远一见,就能看到,那儿有座客栈,已被兵士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门前的瑞王府侍卫们,个个儿面容紧绷、佩刀出鞘、如临大敌。 是……真的? 老皇帝感觉自己的老心脏更痛了,眼前的景物也越发模糊。 好歹是自己的儿子啊,又是最乖巧、最懂事、最听话、最实诚的孩子啊。 他没想过要瑞王的命,他只想让瑞王先进宗正寺,最后再交由嘉王处理。 这谁居然下这么狠的手?要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皇帝下去龙辇时的腿,都险些没能站稳。 在徐霁的搀扶下,有些浮浮着、又有些踉跄着,经过兵士们让出来的道路,经过桌椅都被扔丢在一旁的客栈大堂,经过满地都像是被泼了血水的天井后院。 终于看到了…… 瑞王面色如纸、气息奄奄。 腹部和肩膀上的两处刀伤,在太医们的全力施救下,仍然在丝丝缕缕地渗着鲜血。 独属于瑞王特有的、左胯下的一小块胎记,清清楚楚。 是……真的! 老皇帝两眼一黑,向后仰倒。 ------------ 第一百四十四章:倒了吧? 宣景历六月初九。 品州。 瑞王召集信王、江亭煜、程阅、林焕,以及江怀、沈允和舒泰等人议事。 二十五、六岁的瑞王,和其他人也一样,穿着无袖的短褂、挽着裤腿,露出双全是泥巴的腿。 本来就高的眉骨,因这些日瘦下去了不少,显得更高。 等人都到齐后,他先看向林焕。 “你先别急着回京,等太子那么的行踪结果报上了再说。” 林焕点头应好。 江怀不解。抓了抓肚子问道:“那殿试要是开了怎么办?” 错过殿试,就得再等三年。下一次林焕还能考中会元吗? “你闭嘴听着就好,别说话。” 江亭煜瞪儿子一眼,训斥道。 在座的十几个人里,不是比这小子地位高的、就是比其年纪大的。 这小子怎么就看不明白呢?什么话都敢问。 江怀扁了扁嘴,放下手,往椅子靠背里缩了缩。 他就问问怎么了?不懂就问才有机会成长不是? 可他最害怕的就是他爹,顿时像个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是因为只要太子没有回京,殿试就不会开始。” “还因为,我们出来赈灾的消息,有心之人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如果我回去了,他们就会认为品州这边的灾情并不严重,且赈灾情况已经安稳。” “太子那边,有可能会为了抢功,人为的加重灾情。” 林焕主动跟江怀细细解释了一下。 其实关于官场上的事情,以及很多人情世故方面的事情,恩师以及齐先生,每每都会在来往的书信上提及很多。 尤其是林焕考上会元之后,信纸上的内容几乎通篇都是。 就连舒容德和江亭煜,也是从多个方面细细指点。 林焕还没入官场,就已经知道官场的点点滴滴里,可能都全是文章。 且他不管在哪儿,脑子都几乎没有休息过。 以往是科举相关,以后是官场相关。 在品州赈灾的这些日子里,他也早就琢磨过自己不能过早回京。 “那我明白了,” 江怀一个激动,又忘了他爹的存在。 “太子和瑞王爷只要没回京,就表示赈灾还没有结束,殿试就不会开始。对了吧?” “对。”林焕微笑点头。 瑞王欣慰地看了他俩一眼,再扫了眼大家,说出此次会议的主题。 “亭煜在此次抢险救灾的过程中,表现极为出色,可堪该项事务的榜样第一人。” “但是,因此所犯下的朝廷禁令也有不少,任何一条都足以要了江氏九族上下的性命。” “我们必须集思广议,商量个相应的对策来。” 瑞王都曾经想过不止一次,愿意放弃王爷的一切尊荣,换江亭煜满门上下的安全。 这样的官员,值得保。 但往往也是这样的官员,最难保。 瑞王担心自己付出什么都保不住江亭煜。 “王爷不必忧心。” 江亭煜惯常冷肃的面容微微松了松。 “微臣在做那些事之前,就已经考虑好了后果。微臣并不后悔。” 既然敢做,就敢担着。 做为江家满门的人,既跟着他享了富贵,那么灾难降临时,也应该能与他并肩一处。 江怀用力点头。 看得林焕则在想:这就是世族的力量了吧? 因为荣辱相关、性命相连,所以才能劲往一块儿使,力奔一个方向儿去。 这也是世族难以被憾动的原因。 “属下有个法子不如说来试试?” 通判程阅出声道:“闸门就说成和古州那些堤坝一样粗质滥造,自己被洪水给冲开的。” “百姓们肯定支持咱们的说辞,哪怕是古州百姓也一样。” “那些被抢的富商就说是、百姓们实在饿急了的自发行为。” “要不是知府大人在百姓心中颇有威信,只怕当真都轮不到他下令去砸。” “兵士们也都是自愿的,毕竟他们保家卫国的职责里,就包含有抢险救灾。” “那总不能乱哄哄的吧?受知府大人统一指挥,就在情理之中。” “至于开仓放粮,那就更正常了。官仓本就是为应急储备。” “那洪水都下来了,总不能还有时间先写折子向上禀报吧?一来一回得饿死多少条人命呢。” “最后,百姓们肯定会送万民伞,陛下不会视而不见的。” 程阅言辞凿凿。 这儿是仍在灾区中的一幢、没有完全倒塌的房屋。 十几人坐在能找到的能坐的东西上,脚下还荡漾着未能完全退去的水花。 外面稍远处,还有很多人在搜检还能用到的物资,以及动物们的尸骸。 四周站岗的侍卫们,时不时也弯腰捞一把飘下来的什么,扔到一旁的板车上面去。 水面没脚踝,一漾一漾的仿佛永远不想停歇一般。 破屋内的十几人,在思考着程阅所说那些话的可行性。 听着其实很扯淡,就这么奏禀上去,肯定也像是在把皇帝陛下当蠢蛋。 但糊弄糊弄,不就是精髓所在吗? 如果陛下愿意,就有糊弄得过去。 反之,无论怎么实事求是、严谨认真,在陛下的眼里,还不如扯淡。 “我可以写自罪书,之后的结果就随便吧。” 江亭煜还是一副认命的样子。 “我现在只想要更多的时间,先把灾后重建的事情全都干完。” 等看到老百姓们都能重新安居乐业的时候,他死也瞑目了。 为人为官,与其一生碌碌无为,不如就做一件轰轰烈烈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就算没有白活一回。 “阿爹,您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儿子以您为傲,来世还做您的儿子!” 江怀冲他爹竖起两手的大拇指,激动得眼中泪花闪闪。 江亭煜瞪他一眼,突觉鼻子发酸。 扭开脖子,闷斥道:“谁要你个不长进的再做我儿子?还嫌为父的这辈子没有为你操够心吗?” 江怀哈哈大笑,笑着一抹眼睛,踩着水花跑过去,抱住父亲的双肩摇晃。 “父子同心,共上刑场。断头刀落,同死共生。阿爹,您摆脱不掉我的。” 江亭煜仰起脑袋,用力拍了拍江怀的后背。 林焕按住了眉心。 可是听来听去,也没有更好的意见。 不过,林焕听来听去,渐渐地抓住了一个重点。 生死只在帝王一念之间尔。 “王爷,不如您死上一回如何呢?”林焕出声。 所有人:“……” 江怀的嘴喔成了圆形,惊得都成他阿爹的身上掉了下来。 这小子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啊? 这样的话也敢说?这样的事情也敢想? 敢拿王爷的命换他们江家满门的命? 江怀跑过去,就想拉林焕,赶在王爷发飙之前道个歉。 腿刚动,却被父亲给一把拽住了。 而已经跳起来的舒泰,也被沈允给一把按住。 能听懂的人,都听懂了。 不过,懂的是林焕话里有话,却不知道背后都有哪些深意。 “详细道来。”瑞王看着林焕,笑着鼓励。 林焕起身,先说了在采买物资粮草时发现的事情。 “聚城南郊偏东南外,有千里良田属于嘉王。过往我们也已听说,嘉王沉迷种田,借以怡养心性。” “那次无意中到他隔壁的田庄收粮,见到嘉王的田庄外围,都拉上了铁丝拦网,内里,也是一眼就看得出戒备森严。” “以他是王爷的身份论,这不稀奇。但我总觉得不太寻常。” “之后每日跑步之时,就从东门出,绕过东南,绕到南门进。” “竟意外遇见三次,有辆黑漆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城门刚开之际入城。两次是南门,一次是东门。” “守城的兵丁也不闻不问,似乎一见那名车夫就放行了事。” “第二次时,我悄悄跟过一段,发现从车内出来的人是,青竹先生。” ------------ 第一百四十五章:别怪我心狠 太子有专门负责教授其不同技能的师傅。其中就有位列三公的太师、太傅和太保。 皇子们因为不是储君,不是跟着太子一起学习,就是由太傅太保偶尔教教,其他时候多数由翰林学士或指定的朝臣等教授。 青竹先生是文学大儒,同时,也是当朝太师。 太师一职是官职,并非固定的为太子祖父担当。 如此,身为太师,为何突然频繁出没与嘉王所在的田庄? “看来,父皇是要启用四弟了。” 瑞王明白了林焕的意思,面色有了些许的失落。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太子的磨刀石,也一直知道自己与太子两两相争之下,绝对就是两两出局的结果。 可他并不是盯着那个位置,他一心只期盼着国朝能够更好。 他看不惯太子的所作所为,且二人的行事思想等等根本就是两个方向。 只是瑞王没想到那么快,他的父皇就要弃太子与他这个二儿子了。 “王爷,且莫着急,听小生继续道来。” 林焕起身,走去瑞王爷的正面。 他可不是白白的啰哩啰嗦说那么多话的。 除了特定的规矩:特别的事情下,要将根由交代得特别清楚这一条外。 他还有后续建议要提。 “不想让嘉王顺利出场的话,您得拼着重伤一回。” 这话很严重的,所以林焕的言语铺垫也比较多。 “只要您生死未卜,陛下就没法先行处治亭煜大人。” “当然,陛下也不会立刻就处治太子殿下。” “而毕竟父子连心,陛下近些年来……身体已经不是太好。” “若是陛下……那个,病倒了……” 林焕将自己的计划一一道出。 当然,林焕也有担心皇家无亲情。 所以,其中还需要一些人和事的配合。 比如适时出现弹劾王彬化,适时出现提到凶手、弹劾太子等等。 一来拖延时间;二来增加老皇帝的压力、烦躁和猜忌。 密集一拨再稍稍缓缓,老皇帝极劳心神,又起起伏伏下,会先抛开纠结的事情去探望瑞王。 那么…… …… 八月初二,陛下见到瑞王受伤的惨况后,痛厥晕倒。 被紧急抬回宫中救治。 皇宫立刻重重封锁,大殿之外更是布满了禁卫军队。 十一位朝中重臣仍然守在皇帝的福宁殿之内。 除了这十一位,还有皇后,以及太医院一干太医,和原本福宁殿的太监宫女外,就连皇子与嫔妃等人,都无法靠近福宁殿半步。 满城风声鹤唳。 嘉王很想留在陛下的身边侍疾。 他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在准备了二十年之后,将将迈出了这么一步,就眼见要夭折在摇篮里。 陛下是他唯一出头的指望,他不想离开。 可惜,被皇后下令不准进宫。 皇帝有事,在没有亲自下令让太子监国之前,一应事宜由皇后撑管。 皇后并无亲子存活,乃太子的嫡母。 太子十岁时生母去世,由皇后抚养。 其实皇后早在自己的两个亲子都夭折之后,确定了自己再无生育的希望,便一心向起了佛事。 后宫诸事由四位妃位娘娘共同打理。 此刻,皇后依旧很佛。 靠在躺椅中,捻着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为皇帝祈祷。 太医们抹着额角的汗珠,抖着两条不那么笔直的双腿,忙进忙出进行医治。 十一位众臣呆在外殿,面面相觑,又各怀心思。 一日一夜后,皇帝陛下终于在太医院上下的不懈努力下,悠悠儿的醒转。 迷迷糊糊、昏昏胀胀中,还记得晕倒前的最后一幕。 “运儿他……如何了?” 从齿缝中挤出声音。 瑞王,赵锦烁,字逸运。 皇后斜坐去龙榻边,一手执帕擦拭眼角,一手握住陛下的一只手,语中微带哽咽,只当没有听见。 直到陛下再次声音稍大些的重复了一遍之后,郁集容上前。 “陛下,瑞王还在抢治当中。” 您这一晕倒,把太医院的大部分太医都给弄回来了,瑞王那边只剩了一位其的常用太医。 这……看瑞王的命数吧。 老皇帝长叹一声,一手捂胸口,只觉仍旧心痛难忍。 “罢了,去告诉他一声,就说朕既往不咎。” “希望能带给他一线生机,挺过这次难关。” 老皇帝心里很清楚,恐怕瑞王的难以醒转,是因为感受到了自己要对其下手,从而绝望所至吧。 换了是他,他也绝望。 儿子的性命要紧,老皇帝愿意先将事情转回之前的稳定局面,徐图后来。 就算他不愿意这么做,现在他躺倒了,如果还执意处治江亭煜、拿下瑞王的话,那朝中局势就该太子一家独大了。 太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陛下,需要命太子监国吗?”皇后询问道。 监国? 老皇帝混浊的眼珠动了动,看向皇后,眼里掠过一丝愧疚。 他对不起皇后,也对不起他们的嫡子,所以他才会对太子格外宽容一些。 他反捏了捏皇后的手,“抱歉梓童。” 既然不用动瑞王了,太子就可以动一动了。 “让丞相等人进殿。”老皇帝勉力撑着一口气道。 太子没那么好动,得跟朝中重臣们商量商量。 太子阵营的人感觉天都要塌了。 户部尚书汪云昌和兵部尚书柯鹏煊,声泪泣下的齐声反对。 “太子不可废啊陛下,此乃动摇国本之举啊陛下。” 但仅他二人反对没用,且在大量的证据面前,更显得他们语言的无力与苍白。 十一位朝中重臣,九位支持老皇帝,皇后也一言不发。 老皇帝再不犹豫。 …… 次日,第一道圣旨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赵锦乾,屡教不改、变本加厉……为民赈灾,竟然中饱私囊、收受贿赂、逼反灾民……手足相残、暗害瑞王……” “今朕秉持祖先意志,废太子于庶民,关入宗正寺!” 这已经是二废太子了。 之后的圣旨就是如何惩处古州知府王彬化,以及随太子那边贪没了赈灾款粮的一干官员。 也有褒奖瑞王和江亭煜的,却不过是口头夸夸,让人们听个好听顺耳。 外加赏赐了黄金布帛那些。没提追究责任,也没有加官晋爵。 用老皇帝的话来说,就是功过相抵了。 且带有警告,言下不为例,以免后官效仿。 同样,林焕等人也无功无过。功劳抵给了私自囤粮。 …… 林焕今日休沐,就去看了瑞王。 其实瑞王的伤并不危及性命。 有下手很准的侍卫,让这两刀都精准地避开了要害。 不过也是受罪,加上赈灾过程中劳心劳力,本就瘦了黑了一大圈儿,看起来就格外的惨。 至于太医们,则根本不用收买或是怎样。 受伤的可是王爷,一见这样的伤情,没危险也会被他们形容成有危险。 因为越危险,由他们抢救成功后,他们的功劳就越大。 而发现瑞王真的没危险,他们反而会松出一口长气。 装成更忙碌、抢救更辛苦的样子,将情况说得更凶险,只等着事后拿现成的功劳。 这些事林焕不懂,但瑞王懂,瑞王身边的常用太医懂。 陛下说不追究了的话一到,半个时辰后,瑞王就醒了,然后抬回了瑞王府。 这倒让陛下给欣慰了不少,觉得自己特别英明神武,救了二儿子一命。 因此,处治太子的速度也就比较快了。 林焕看着精神仍旧不太好,靠在床头被喂药汤的瑞王。 一肚子话想说,又不知说些什么。 “靖平,你是在担心,我的心里会对你生出芥蒂是吗?” 反倒是瑞王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在喝完药汤后,徐徐出声。 瑞王用了最亲和的交谈方式。 ------------ 第一百四十六章:家人是逆鳞 这一系列计划环环相扣、步步行险,却又将人心人性给算到了极致。 特别是谋算陛下的那一份心思,不但令人脊背生寒,更是犯下了大不韪的死罪。 林焕也是拼了。 拼出了杀伐果决、拼出了狠辣绝决。 当时不仅连瑞王很是震惊,就连江亭煜都被骇了个不轻。 而眼见计划一步步成功,连一国储君之太子都被扳倒。 林焕自然知道,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自己人,会用一种怎样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可他不想解释。 “王爷,微臣最看重的是家人。” 瑞王微微地笑起来。 心下明白:林焕这句话从小的方面去看,就是林焕极其爱惜自己的家人。 他救江亭煜,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人。 但从大了讲,林焕的这句话也是在说:自己人,也被其视为了家人。 “为了自己人,你什么样的想法都敢拼,是吗?”瑞王微笑着问道。 “是。” 林焕毫不犹豫地承认。 他不矫情说自己会分情况、会怎么怎么样。 要帮就是要帮,帮了就是帮了。 说他心狠也好,说他护短也罢,他都认。 “靖平,你很相信我们不会做事情啊。” 瑞王感慨。“说实话,你很是令我惊讶。” “想想你的年纪和出身,你能在我们都束手无策之际,竟然想出了绝地求生的方法,当真是令我们对你刮目相看矣。” “回头一想,也许正是因为你的出身,想想你这一路科举上的挣扎与艰难,我又似乎懂了。” “但你不必有心理压力。你说得很对,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和事,身为男儿,拼搏一把又如何?” “底线和原则,那是对着外人和敌人用的。” “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良善。” “在这些年与太子的争斗之中,我也有不少次使出的都是绝户之计,狠辣程度不亚于你。” “若不努力奋进,就连挣扎都会显得毫无意义。” “看看这次就知道了,我要对自己下手都没有这么狠,只怕此次事情都会再生变数。” 林焕闻言,抬起双目看了眼瑞王身上包扎的白布,又垂下了眼皮。 是的,瑞王挺狠。 本来他的意思是让瑞王肩膀或者腿上,不那么重要的位置伤一伤就好。 大不了多弄点鸡血猪血啥的,能起到吓唬住老皇帝的作用就行。 就像那些万人血书。 那还真能让那么多老百姓,都咬破手指流那么多血啊? 血很金贵的。 就都端了一盆盆掺了盐的猪血去。 谁知瑞王就让卫一狠给了自己两刀,直接洞穿! 而百姓们也更实诚,一听自己流点儿血能救江亭煜,二话不说就干了。 这件事深深感动到了林焕,让他觉得哪怕再狠一些,哪怕因此被瑞王等人厌弃,也是值得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想瑞王? 有些人能对自己狠,见不得别人狠,更见不得身边的人比自己狠。 林焕还想过:或许瑞王对其自身的狠,并不单纯只是想搭救江亭煜。 不过不重要了。 既然王爷已经这般剖心敞般的说了,林焕只管接着就是。 “慈不掌兵,王爷。”林焕回道。 却见瑞王面色整肃,竟强撑着坐了起来。 林焕上前一步就想搀扶。 瑞王却冲他揖起手来。 “林修撰,若得空,请为逸运讲读学问。” 说完,又有些抱愧地笑了笑,“请恕逸运有伤在身,无法行完全礼,待伤愈后一定补过。” 林焕:“……” 这可是拜先生之礼! 论官职、论年纪、论哪哪哪,他都完全不够那个资格。 虽然他的职务里包括了为陛下讲读,那自然也能为王爷讲读。 但陛下可不会对他行礼,王爷自是根本不必。 这是瑞王特别看重他和尊重他的意思,不仅是要他讲读,还要向他学习。 林焕笑了笑,后退一步,深揖还礼。 “承蒙不弃,愿倾囊所讲。” 讲,而不是授。 他不谦虚地愿意为王爷讲学,但不担太傅之实。 想要有名有实?现在还不是时候。 “王爷,您心中可是有事?”林焕主动问道。 这个礼,总不会白来。 瑞王那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 回答道:“余家突然向我投诚。” 余坚悦,左相。中立派。 余青盛就是余坚悦的嫡长孙。 林焕的手指动了动。 走去一旁,端了个锦凳,放在床旁,坐下。 “可以试试,正好用得上。”林焕道。 二人相视一笑。 …… 回去时,坐在马车里,林焕的思绪又飘向了嘉王。 太子倒了,陛下不会允许瑞王一家做大,肯定就会大力提拔嘉王。 林焕只希望,嘉王那埋藏已久的野心不要太大。 林焕只想安安心心上个衙,领个俸禄,让家人别整日里跟着忧心。 才一回家,就见到了正在门口候着他的江怀。 赈灾事宜结束,该回来的都回来了。 “靖平,户部尚书汪云昌和兵部尚书柯鹏煊,被人弹劾。已撤职查办。” 林焕丝毫也不意外。 太子倒了,太子阵营的人就会逐一被清算。只是陛下做得有点儿着急。 “这就是从龙之功啊。要么争赢,要么一起下地狱。” 见林焕没有回答,江怀自顾自地唏嘘上了。 林焕知道江怀在担心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已经搭上了从龙之路。 若是瑞王倒了,他们的下场,不一定会比汪云昌他们更强。 “良禽择木而栖。”林焕淡淡道。 太子是那些人的梧桐木,瑞王是他们这些人的梧桐木。 哪怕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站队,但就冲瑞王那么样的一个人,就冲着其带有明主之相。 他们身为忠心国朝的臣子,自然而然也会落栖上去。 “嗳靖平,翰林院很快就有空位出来,你说你有没有机会更升一级?”江怀跟在林焕身后叭叭。 那想法是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天马行空似的。 林焕停住脚步,回过了身。 岂料江怀差点儿一头撞到他。 林焕眼疾手快将江怀的脑袋给顶住,提醒他:“你该上衙了。” 江怀、沈允和舒泰,又不用非得考上进士才能入仕。 太子一倒,上上下下空出来的位置就会有不少,他们这三个,可以恩荫入仕了。 这次也会是个好时机。 陛下既然没有奖赏瑞王和江亭煜,那么,也不会好意思给这三位的官职太低吧? 江怀一听却是低下了脑袋,半点儿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我怕被调往外地。”他小声嘟囔。 给林焕都听乐了。 “你还真敢想得这么美啊?” 恩荫入仕,一般皆是从虚职起。就是所谓的拿着俸禄混日子。 有上进心的、背景实力雄厚的,自然升迁快,也能很快转为实职。 “外调上任通常都是实职,你别做梦了。” 即便是成为一名县衙的书吏,那也是实权官职。 江怀一听高兴坏了。 “这下我就放心了。” 之前他见自家的父亲那么忙累,又有大事当前,他没敢问。 现在得到林焕肯定的答复,一颗心也踏踏实实放回了肚子里。 只是…… “嗳靖平,你觉得衙好上吗?没听到你说结交了什么新好友啊?” 林焕:“……” 一抹脸,扭头继续走。“好上。只要你记住多听少说、不是你的事情别做就可以。” 随着瑞王的势力崛起,再加上江怀就是个虚职,别人只会捧着他,不会为难他。这个衙就肯定好上。 就连林焕自己的处境,应该也会有所变化。 ------------ 第一百四十七章:不消停是吧? 读书科举既然是贫寒出身、或者出身不太好的人,改天换命的机会。 那相应想读书上进的人其实就并不在少数。 但是…… 一路的艰难险阻太多。 尤其是会受到权贵们的打压。 为了垄断,那些人有志一同的无所不用其极。 林全敏就是其中的一个。 身为翰林学士,经常有机会成为考官身份阅批试卷,更有机会在最后评选名次上出言讷谏。 曾经有一年,林全敏提任了院试的主考官员。 在最后揭开弥封之后,一言堂将所有的贫寒学子剔除。 包括了复考秀才转廪生、或者是想继续保持禀生的人。 林全敏破坏了科举考试的公平性,还在事后回到聚城洋洋得意地跟人说起。 反正这种事别的官员也做,只是没有他做得这么明显、这么过分而已。 谁也不会揭发他。 江亭煜就有听说。 所以林焕初次入聚城,就没有按规矩去拜会林全敏的山门。 林全敏记恨上了林焕。不过目前拿林焕没有办法。 太子前脚被押入宗正寺,后脚,就像台风过境,将朝廷上上下下给刮了一个遍。 翰林院空出了不少的位置。 林焕收到打探来的消息,说翰林学士汪隐标是林全敏最好的好友这一条,也没有用了。 汪隐标是汪云昌的儿子。汪家已阖府下狱。只等彻查清楚罪行之后,估计等待他们的就是被满门抄斩。 这就是朝堂。忽而平地起,忽而坐山崩。 林全敏不是太子阵营的人,不过也因此暂时没了什么小动作。 林焕上衙时,有不少人都冲他热情地露出了笑脸。 但似乎…… 私下里就更排斥他了。 不管有什么样的聚会,都不喊他一起。 林焕连多听一耳朵都懒得,依旧做好自己的事情。 这日,有库管,也就是翰林院仓曹司的司长前来寻他。 “林修撰,帮帮忙吧。” 冉司长一进门就连连合十躬身,求恳道:“上官要求将史籍库房中的书重新整理一遍。” “下官实在是没了法子,只能求您前去帮忙掌掌眼力。” 史书从编写直到成册,再到正式入库,其中经过的人手,尤其是重要的人手,都会在首页上标上名姓。 而一旦被注明的人出了问题,首页上就得重新进行调整和更改。 这是因为:曾经有很著名的文学大儒,写出不少脍炙人口的佳作名篇,引无数人效仿追捧。 最后却查出,此人实乃大奸大恶之徒。 朝廷要将此人查办。 无数追捧他的人打死不信证据,一味地不择手段想要捞人。给朝廷带去了不小的麻烦。 而后,又发现有不少著过名书的、写过名诗的人,同样也是劣迹斑斑。 每一次处理,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朝廷因此干脆颁布了新的法令。 但凡被查出有罪的人,其所有著写过的文字,一律封存,再不出示于人前。 可当明镜以鉴后人的史书,为最。 总不能让后人指着史书上这人的名字问:“原来这人还偏写过国史呢?那这国史还可信吗?” 或者:“那这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吧?其是不是被陷害的啊?” 为了不让史书的威严和正统性遭到质疑,也为了不引起更多人的盲目追捧。 所以,该封封、该换换、该改改! 林焕身为掌修、掌录的修撰,遇到这种事情自然责无旁贷。 毕竟司仓可说了不算。 “冉司仓言重了,身为修撰者,可不止本官一人。”林焕淡淡推拒。 翰林承旨一人,翰林学士十二人,翰林修撰一百二十人,翰林编撰三百八十人。 干嘛非得来找自己个新官儿? 还用这么求恳的态度?仿佛他要是拒绝了就是罪大恶极了似的。 “哎呀,林修撰哪,您是不知道啊。” 冉司仓抹着额角不存在的汗水,一脸急色的解释道:“下官去求过他们了。” “哦哦,不是下官求了别人不肯才来求您的,您别误会……” “下官的意思是说,下官担心您事务繁忙,就先去找的别人。” “可他们不是推说太忙没空,就是要求我们将史籍仓库内的书籍,全部都搬出来堆放。” “这……这任务量也太大了。而且万一有了损失或损伤,下官也实在是吃罪不起啊。” 大荣历二百年史,已有三千多卷。 再加上那么多前朝史记,想想都需要特意建造一座大仓库来存放就可想而知。 那些修撰想得倒是轻松。 全部搬出来,他们翻一页分两类归两堆,不用站着,还能边吃茶点边分类,多惬意? 可如果在仓库内,修撰们就得站着,自己一本本翻看。高处都需要攀梯而上。 谁都嫌累。 再说了,一百二十名修撰中,超过四十岁的就有九十多名…… “本官可以帮你这个忙,” 林焕想想那些同僚们的岁数,就点了点头。 不过话头一转,“仅本官一人可不成。你再去找三十位修撰官来一起吧。” 凭林焕的年纪和资历,他再拒绝就不合适了。 那就多叫点儿人吧。他又不是属牛的。 冉司仓的脸苦得不能再苦,脑袋都快垂到了胸口。 他真的求完所有的人了,但那些人似乎就是想要林修撰的好看,个个儿不是不搭理他,就是一口给回绝了。 冉司仓最后才来求林焕,其实也是不想得罪林焕。 可别人那儿都求了,不来求林焕不行。 没想到林焕居然真的答应了! 但他可怎么再去找别人啊? 林焕看出了冉司仓的为难,想了下后帮他出了个主意。 “你去找些编撰来吧。三十人就足够。” 反正由林焕挑选完后,也要交由那些编撰们重新编写首页,再由修撰们审核,再由编撰们装订。 就不用仓库那边人再转一道手了。帮忙搬搬抬抬就好。 “可时间估计很长……” 冉司仓的眼睛在亮了亮后,又黯淡下去。 “还得回收呢……” 各地的官衙都要张罗起来负责回收,然后全都押运到冉司仓那儿。再经鉴定核实等等。 相当繁重而又琐碎的事务。 会影响到林焕都不用干别的了。 林焕摇头笑笑,“你自去吧,本官稍后就到。” 冉司仓千恩万谢的离开,再去找了三十名编撰官。 不是这些编撰官不能自己分辨非得要修撰官不可。 只要是个认字儿的都能分辨一二吧? 但事实上是,目前太子阵营的人并没有被清算完,谁知道下一个被清理的又会是谁? 这事得需要懂内情、且官职更高的官员来担当主事人。 冉司仓边走边叹气,跟自己关系交好的人碎叨。 “也不知道上头是咋想的。事情都还没个结果呢,就先让我们整理上了。这万一……” 今日把这人整理出去了,明日又一个进大狱了,又得再整理一遍? “呵呵呵,你啊,你就看明白吧?这事儿,就是有人想修理林修撰呢。”好友回答。 “提前整理,出错的可能性极大。万一再有人入狱,而林修撰没有整理出来,你又抱怨需要二次整理,上头的人就有话说喽。” 至少:没有朝政眼光和嗅觉、不懂得分析朝策时弊、没有牢记以往的历史人物这三条,就会扣给林焕。 而这三条,恰好是科举中每环的考试都会必考的内容。 林焕要是被人质疑了这三条,从头到尾的科举成绩都会被受到质疑。 冉司仓生生打了个寒噤。 极小声嘀咕:“这些人疯了吧?林修撰又没挖丫们的祖坟,至于嘛。” 这事也会牵连他的啊,林修撰的人不得在事后把他也给恁死喽? 好友搭上他的肩膀笑起来。 小声耳语:“十二个翰林学士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三个……” 懂了吧? 三个看似不少了,但多少人挤破了头的想抢呢? 别看林焕的背后有重臣、有两位王爷,但人家背景拼不过,还不能让你自己出错了? “老冉,你放心,牵连不到你的。” “说句只有咱俩心知肚明的话,跟着那两位王爷的人,心肠可不算坏啊,正直着呢。” 心怀正义的人,不会胡乱地伤及无辜。 他们更懂得明辨是非、更讲道理。 “老冉,你跟我说说,这任务是谁交代给你的?”好友忽而好奇地追问。 以冉司长的地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指使得动,让他违反规矩提前整理史籍仓库的。 ------------ 第一百四十八章:来,这儿有坑。 朝廷上上下下忙碌的这些时日,老皇帝在养病,但事情并没有因此而停滞下来。 这边有了求和之意,北境外的女真也放缓了攻势,撤回了之前被他们攻打下的那座城池。 朝廷这边在不断地核定人数,安排和谈使团,以及赔银赔礼赔出去的女子。 还有安乐公主的嫁妆…… 礼部是忙得人仰马翻,朝会上为了定谁当这个和谈使臣,也是争执不下。 而安乐公主又在这个时候,增加了新的要求。 她要带史书。 除了特殊的、不允许出境的史书之外,大荣二百年史、以及宣景十年史,她都要带。 说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怀念国朝与父皇。 要求很合理,就是时间上太寸了。 老皇帝才不管寸不寸的。 本来按照年龄论序,此次应当和亲的是安宁公主。 但因着安乐自己闯祸不可收拾,才被提前给和硕了出去。 老皇帝是心疼安乐公主的。对于她的要求,自然是有求必应。 这就把冉司仓给忙翻了。 …… 史籍仓库,位于翰林院最偏僻的一角,四周五、六十丈的范围内,寸草不生,皆是石板。 再往外,是高大的树林,严严实实将这片地方,给围得轻易就让人看不到在哪里。 林焕穿过树林中的小径,来到此处。 “哎呀,林修撰您可算是来了,请进请进,喝盏茶先。” “这可是下官好不容易,才从承旨大人那儿讨来的一点儿好茶叶。” 冉司仓一见林焕真的来了,格外热情地笑着、招呼着,迎了上来。 跟见到几十年未逢的老友一般。 “冉司仓客气了。”林焕回拱拱手,眼神瞟过也在朝自己行礼问安的那三十名编撰。 没有熟面孔。 这是冉司仓特意挑选的,起码不会跟林焕作对的人。 林焕微微笑了笑,环拱了一圈儿礼,迈过了仓库高高的门槛。 入门,前方二十步远处,就是一堵严实通顶的墙壁。 左侧,一张桌案、一把椅子。是仓吏书记官的位置。用于登记出入库信息那些。 椅子背后三尺处,就是一道宽宽的铁栅栏。 透过栅栏的空隙,打眼就能看到其后还有一道栅栏。 两道栅栏之间,还有一位书记官的位置。 可谓是层层封锁、严格把关。 林焕一一走过,至二道栅栏后右转,又见一道铁门。 仓库的屋顶很高,没有窗户,一排排宽大结实的书架直通到顶。 到处黑乎乎的。 需要找书的时候,由旁人端着烛盏跟随。 人走在这里面,跟蝼蚁一般显得那般渺小。 “快快快,再多找几个人拿着烛盏进来!” 冉司仓见林焕的面色平静,生怕其调头就走似的,赶紧催促着杂役,争取能让这片地方再明亮一些。 没见跟进来的那三十位编撰,都有人受不得这黑暗与高大的压力,掉头想走了呢。 “先从宣景十年史册开始吧。”林焕淡淡出声。 冉司长立刻忙不迭接话。“好好好,您这边请。” 上前领路。 因着年份近,就在大铁门左侧的、不知道第几排的书架上,位置也靠下。 十年史,其实并未走出皇宫。 此前林焕还在修正这三十二卷来着。 已经送进仓库的这部分,其实就是为了皇帝陛下的面子好看,也是为了先应付一下差事。 免得被催催催不是?老皇帝自己都觉得其的身体不行了呢。 所以,三十二卷整套的,只保留在仓库内两套。 林焕把两套共六十四卷的每卷首页挨个儿翻了翻,再次确认上面都有不该出现的名字后,就转手都交给了候在一旁等待的编撰们。 他们会再次翻一遍,然后收入箩筐,再由把守仓库的兵丁们给抬出去。 林焕再走去更里面一些,摆放有大荣历二百年史的位置。 这可有三千多卷。 拿下第一卷,翻开首页,打眼一扫,就看到个名字:于沉渺。 此人是郁集容的前任,在宣景帝继位之前,就已因罪被惩。 但没人会轻易提起此人。 因为他的案子中有不少的疑点,哪怕把人家满门上下都给砍了。 不少人都在暗中猜测:是因为宣景帝要继位了,该腾的位置就该被腾出来了。 于沉渺本来是保皇党,后来因为不喜欢宣景帝,而在其继任之路上设过阻碍。 林焕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于沉渺被罪后,为什么史籍仓库没有被整理呢?为什么他的名字还会挂在这上面呢? 封换不会再出现的书籍,这条规矩是从前朝宣简帝八年就开始的。 宣简帝在位十年,如今是宣景帝十八年,中间已有了二十年之久。 为何没换? 就因为他的案子,不能彻底将真相公布于众吗? 毕竟于沉渺的口碑一向很好。 那自己要不要将其给选出来呢? 林焕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神继续下扫。 汪隐标? 妥了! 林焕将书卷合上,递给了旁边的一位编撰。 顺便说道:“本官说,你们协同找。” 甭管于沉渺名字出现得合不合理,只要有其他已定罪之人、比如汪隐标名字的出现,就都可以先整理出去。 “林修撰,还请您将需要整理的名字标注出来,以便下官等人更方便查找。”编撰殷恺明道。 林焕侧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回道:“只要有一个人的名字不合适,整张首页就得重新编写。” “至于究竟谁合适、谁不合适?由不得你们说了算,也由不得本官说了算。自有翰林学士们鉴别定夺。” 编撰们不说话了。 仓库和皇宫藏书阁自是不同。 藏书阁里基本只有一套,仓库里足有十套。会在合适的时候发放出去。 比如给和亲公主;比如作为奖励赏赐给谁。 皇亲国戚家也都各有一套。 它是荣耀的象征。 林焕看着摆放整齐的十套,把编撰们每三人分一组,共三轮。 因为每卷的编写者都会有所差异,所以每卷都得看。 他说完第一卷后,三名编撰就去将另外九套的第一卷拿起来,小心放进箩筐内。 他再说:“第三卷。”二轮的三名编撰上。 如此类推。像滚波浪。他看得快,他们也拿得快。 另外的编撰就负责把每卷的箩筐拖到铁门口,再由兵丁或者差役们接手。 他们再跟着到书记官那登记出库。 仓库这边再叫一人,陪着一名编撰,跟着抬筐的差役,直接送去九名翰林学士那里。 那九人什么时候看?就不关林焕的事情了。 而他这样的分配法,从所未有,还挺效率又新鲜。 但是…… “林修撰,这样个整理法,下官等也太累了吧?” 以往吃吃喝喝就把活儿给干了。 现在累腰累腿还累眼睛,还受不了这黑沉沉的闷地方。 连空气仿佛都不那么畅通,憋闷得很。 “那你们就再找一百个编撰来吧。每个人搬把椅子坐在这里。” 林焕不反对他们说的累,但想要不累?行啊,自己找人去分担。 编撰们一时语塞。 有个人就小小声嘀咕:“您反正是没人爱搭理,也不怕得罪人。我们可怕。” 这人从跟着出库、再到送去翰林学士那里,再到回来,都跑了两趟了。感觉老腿都要跑断。 但要他去找人来干这种苦力活? 他们可个个儿是文臣哪,那不是得是往死里得罪人吗? 林焕笑笑,只当没听见。 原来这些人也知道他们在排挤他啊? 那有份做那种事,就有份辛苦辛苦做这种事了。 林焕加快了审卷的速度。 他啊,最年轻,可以多站站。 ------------ 第一百四十九章:全埋了吧 一日下来,三十个编撰,身娇肉贵的文臣们,都是被自家下人给抬着下衙的。 次日,皆都告了假。 放赖了。 郁集容将林焕喊去谈话。 “林修撰,你这是在报复谁吗?翰林学士们都在跟本官告你的状了。” 以往整理,主要由一位翰林学士负责。 修撰们挑出来,那名学士就再审核一遍,没问题就发给编撰们修改。 改完再给修撰们掌修,再由那名学士审定,然后入库。 时间可以很长,一日审一百本就行。 可林焕倒好。 也不管那些翰林学士接不接,一筐筐的就给人堆进了公事院房里。 人家还没有地方扔,因为确实要负责审核。只是没有被确定由谁来负责罢了。 于是互相推诿,互相想往对方的院子里搬。 又互相吵起来了。 就都告到了郁集容这里,说林焕简直是愣头青在瞎胡闹。 又让郁集容选定一人来负责。 可郁集容也没法定。 照林焕这么个做法,九个学士都未必够,还一个? 一个不了。 郁集容知道林焕有受到排挤,所以他就怀疑林焕是在借机报复。 林焕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承旨大人,下官冤枉。据下官所知:和亲使团下月初十便要出发。下官也是想效率能快着一些。” 说着站直身子,认真揖手,诚恳认错。 “是下官没有顾虑到上情下意,没有体谅到同僚们的身体辛苦,是下官莽撞了。” 郁集容:“……” 追求效率有错吗?没有。 和亲使团的确还有十五日就要出发,生怕女真那边等不得又打过来。 郁集容相信林焕知道这就是给其挖的陷阱,但林焕就是跳了,还跳得这么光明正大,还把翰林院上下都给坑了。 却没有告冉司仓的状。 甚至谁的状都没有告。 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的样子。 郁集容还能说什么呢? 各衙门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只有官职的高低,没有上下直属的区分。 比如一件事,郁集容可以交给某位学士去做。 他做得好坏,郁集容可以批评。 但他什么时候做?怎么做?郁集容却指挥不了。 顶多能给出一个期限。 如果对方没有完成,或者是没有做好,郁集容也不能拿对方怎么着。 要么打回去让重新做过,要么就在此人的官绩履历上给记着一笔。 官员们想要直接指挥谁? 就是从属的那些随从下人、幕僚师爷、或者衙门里的差役之类了。 要么就是想讨好巴结上官的人。 所以从根子上看,林焕做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他就是把该属于谁的职务、交给了谁而已。 还不偏不倚,人人有份儿。 只是林焕没有权利给限期,所以他也没给。就等着那些人自己找到郁集容面前来说事儿。 郁集容是哭笑不得。 事实上他也没法说什么,就给那几位翰林学士定了日期。 “林修撰哪,这件事你别做了。接下来由本官来处理。” “你……就算你不怕得罪人,本官也希望翰林院上下一团和气。” “没有哪个上官愿意看到自己的衙门内,被搅得一团乱的,你明白吗?” “你要尽力缓和与同僚们的关系。每个人都有弱点,你可以尝试着从各个方面去接触他们。” “事实上只要他们与你不存在利益冲突,还是很快能接受你的。” “最起码,大部分的人都属于隔岸观火那一类,或者是有几分盲从。” “你还是可以从他们那边,争取打开融入翰林院的缺口的嘛。” 郁集容苦口婆心。 林焕诚恳道谢。“多谢承旨大人用心指点。” 就这样,一场几乎处处是陷阱的风波,就被林焕给反手挖了个大坑,填进很多人后,自己脱身站了出来。 告辞前,林焕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 建议道:“承旨大人。请恕下官操心过多。下官是想着:汪隐标在翰林院多年,只怕由他会牵扯到无辜之人。” “都是翰林院中的老臣,股肱之臣,下官真心盼望着,卷进去的人越少越好吧。” 说完,拱手退下。 郁集容看着林焕离开的背影,沉思良久。 以他宦海沉浮几十年看人的眼光,他都无法看出林焕是真的莽撞,还是太年轻了没经验。 还是真的太有心机下有故意为之。 想到最后一点,郁集容缓缓地摇了摇头。 林焕才十七岁,从未踏入过官场,怎么可能? 如郁集容自己这般的人物,面对此种状况,都做不出此等之法来。 想不到。 更想不到林焕居然没有借着太子倒塌的风浪,借着背后有瑞王撑腰,趁机报复一下之前整过他的人。 这胸怀,可以啊! 看来真是林全敏过于小肚鸡肠了啊! 也罢,这个建议提得很好,正好也解了自己和陛下的烦扰事儿一件。 郁集容收拾收拾,就去了皇宫。 向陛下建议:“由林全敏担任和谈使者。” 想要让林全敏避开这场太子倒塌的风波,就必须得先离开聚城,且还要立功。 不是郁集容想要保下林全敏。 实际上林全敏那人虽然心高气傲、相当的势利眼,但很懂得明哲保身之道。 即便是与汪隐标交好之时,也没有站去太子一方。 起码明面上没有,起码查察太子阵营人底细的大理寺,没有查到林全敏的头上。 那身为翰林院首官,郁集容自然是希望翰林院中,被卷入的官员越少越好。 否则他也难以摆脱曾经有站队的嫌疑。 而林全敏突然被这么个馅饼砸中,吐血三升后却又暗自庆幸。 虽说要连祖宗十八辈儿都被人戳脊梁骨吧? 但好歹真的是避开了被清算的可能。 就是他又想把林焕给拉上,毕竟还有副使者之位呢不是? 安乐公主就更想拉了。 老皇帝病病歪歪中也不想反对。 他始终是想拆弱瑞王的势力,多多扶持一下嘉王。 此次朝廷中被空出来的位置,都填上了嘉王的人。 可老皇帝还是觉得不太够。 因为那些人啊,此前一直被暗暗培养者。 就是在那些人最骄傲的时候,找个理由把他们给按下去了。 老皇帝原本的打算是:等到嘉王登基之后,再把那些人给提拔上来。 起于微末,饱受摧残的那些人,会格外的感激和忠心嘉王。 谁知现在还不到时候呢,就不得不给提了起来。 以后忠心与否,大打折扣啊。 那就继续削弱瑞王好了。 老皇帝就准备同意林焕为副使。 林焕病了! ------------ 第一百五十章:天花 病了? 老皇帝不以为意。 反正离使团出发还有十几日。 “陛下,太医院有两名太医前去为其诊治过,说是……天花。” 徐霁缩着脖子禀报。 差点儿没给老皇帝吓得“精神抖擞”。 “快快快,全城做防御,翰林院和皇宫,还有……还有朕这儿,快撒石灰!快熬药汤!” “不许走漏消息!如有疑似者统统送出城!” “林焕也送出去,快!” 病中的老皇帝急急下令,又急急让徐霁招呼太监们抬着他,换个林焕没有去过的宫殿呆着。 一时间,宫内宫外,城内各处,都飘起了石灰水的味道儿。 没有引起恐慌。 官衙宣布了:是担心那些经历过洪灾的人进城后带来瘟疫,在做防范处理。 死死捂着关于天花的消息。 而林焕,不用人送,他就在城外。 正在自己的庄田别院的小池塘边,悠闲自在的钓鱼。 “靖平,你搞这么一出,只是为了躲避出使女真?” “但你这也太夸张了吧?整得城内好难闻啊,听说宫里都乱了套了。” 江怀静不下心钓鱼,就一个劲儿的问问题。 同样不是块钓鱼料的舒泰,就一个劲儿地负责点头。 他也很好奇相关。 沈允则一手捧书,一手持钓竿,悠游惬意的自在闲适。 许是嫌弃他俩把鱼儿给吓跑了,沈允往小椅后一靠,替林焕回答。 “洪灾过后我们为什么要组织打捞动物尸体?” “瘟疫是有可能存在的。” “而且聚城都有多少年没有进行过消杀处理了?” “咱们只当顺便做做好事儿了。” 江怀却仍然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抓了抓肚子,小小声、小小声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不会是想把那位吓死吧?” 手指朝天上指了指。 沈允:“……你有病吧?” 林焕都忍不住扭头看了江怀一眼。 话说江怀和沈允他们已经入仕。都是从八品的闲职。 “子宁,你做了官,思想愈加开阔了。”林焕道。 这都开阔得快没有边儿了。 做官能壮胆不成?……好像能。 “嘿你们,这什么语气?” 江怀不服气地道:“现在可没太子,真要是那啥,瑞王爷不就一切顺利了?” 到底还是懂事了不少,说话注意避忌着一些了。 思路真的是开阔了许多。 其实江怀没说的还有更多。 比如:嘉王正在培植势力,趁着丫此时立足未稳,又无太子。 就算老皇帝没被吓死,现在也是瑞王造反的最佳时机。 还能阻拦那个什么狗屁、丢祖宗脸的求和事情发生。 求和的银子都是硬被老皇帝给摊派的。 那些个只知道贪进,一个铜板都舍不得拿出来的朝臣们,正抱怨连天呢。 江怀越想越生气。 银子他家也出了,虽然不多但是心疼,感觉还不如丢了喂狗。 再有那什么割地、一千名未嫁的女子…… 这操蛋的宣景帝,倒就倒了吧! 林焕和沈允第一时间扫视周围。 舒泰都被吓了跳了起来。 第一时间四周跑了一圈儿,确定再没有第五个人以外,回手就给了江怀的脑袋一下。 “不要命了啊?尽瞎说!” 江怀一捂脑袋,不忿。“就咱们四个人,说说怎么啦?” 自己人凑一堆儿还不能说点掏心窝子的话,那叫什么兄弟? 一这么想,江怀彻底就撂开了顾忌,就是追问道:“为何不反?” 又不差瑞王一处了。 各地目前都有三处反兵了。 朝廷的兵都顾不上打外敌,都忙着在镇压兵贼呢。 随着江怀的年纪越大,经历得越多,听听看看分析得越多,尤其是在进入官场之后。 他对老皇帝的怨气也与日俱增。 “如果没有一个明帝,感觉我们头顶上就像随时悬着一把刀。”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也不知道掉下后会割到肩膀还是脑袋。” “反正它动一下,我们就得疼好久。真他娘受够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还是儿时好啊。 年少不知珍惜,转眼已拖家带口、劳心劳力。 江怀简直混身上下都想发泄不满。 忽而念头一转,从小椅上跳起来,跳到林焕身边。 瞪圆了那双本就挺大的双眼,满脸震惊地问道:“你假装得了天花,其实并不是想净街对不对?” “你想阻止和谈使团出发?” “对,肯定有这个意思。女真要是听说这边出了天花,打死都不敢接触和谈使团。” “还……还有……” 江怀突然结结巴巴了起来。 “你、你想将消息散开,引起慌乱,再、再、再……” 再不出来了。 再怎么都不敢说出来了。 抱怨和发泄的时候,因着完全不靠谱可以胡说八道。 但真的感觉极有可能实现的时候,反而不敢再说、不敢置信。 “疯了吧你?” 林焕把江怀的大脑袋给推开。“我只是单纯地想拖一下时间。” 能做的只能这么多。 搅乱和谈是不可行的。 把女真惹毛了再打过来的话,没有强兵抵挡在边境,这就是在给国朝招祸。 他在为瑞王讲学的时候,两人已有商议。 让瑞王埋伏下人手,先把那一千女子解救了再说。 银子?能抢就抢。 反正没了也是那帮子朝臣再凑。 用那银子从西南采买物资,送去北境边关。 之前那些将女真的脚步,给死死挡住三个月的将士们,需要源源不断的支援。 这,才是林焕和瑞王,敢搅和和谈使团行程的底气。 不过,事不密,则不会成。 林焕什么都没有跟江怀他们说。 江怀就给听懵了。 “你拖延时间干什么?试试有没有可能拖到那位病亡?” 林焕:“……嗯,对!” 随你怎么理解吧。 江怀高兴了。“我果然成长了不少,这都被我猜到了!” 沈允两指支额,瞟了林焕一眼,就看向了水面。 许久后,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安乐可以死一死了。” 沈允猜不出林焕究竟想要干什么,总觉得事情并不像林焕承认的那么简单。 那做为兄弟,沈允就想加把火了。 “交给我来干!”舒泰不加思索、毫不犹豫地拍了胸脯。 “算我一份!”江怀也激动得和舒泰勾肩搭背。 林焕没有出声。 这沈允可以啊,这天马行空的都让其猜了个大不离。 林焕给鱼钩上挂上饵,再将鱼线甩进了水中。 安乐想用修正史书的法子整死他,林焕也不想再留着对方活蹦乱跳了。 ------------ 第一百五十一章:自寻死路 八月十七。 寥弘文蔫蔫儿地趴在自家的床上,不想起来。 因着他的才学之名,以及身为青竹先生的得意爱徒。 曾经,他风光无限。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逢前捧后。 可现在…… 他是成功地与安宁公主订了亲,也成功的入仕为官,且直升从五品驸马都尉。 捧着他的人就更多了。 毕竟这虽然是个闲职,但作为驸马,到底是陛下的女婿,影响力和可操作的权力还是不小的。 寥弘文很是风光了一时。 他只想等安宁被许出去和亲,再由陛下补偿他,将他再升三级后转为实职。 谁知和亲的对象居然变成了安乐。 寥弘文的算盘打空了。 他可不想一辈子就做个抬不头来的、没用的驸马! 何况安宁也不是盏什么省油的灯。 此前,安宁也以为铁定要出去和亲了,就算订了亲,也和寥弘文心里一样清楚,这个订亲,是随时可以变动的。 就……夜夜换新郎。 纵情无度,自坏名声,把个寥弘文也不放在眼里。 寥弘文头顶的草原,比大荣朝版图还要宽阔。 他要怎么样才能有脸出门? 在府里快要憋闷死了,连那些下人们都似乎在到处嘀咕他。 寥弘文只能呆在屋里,每日打发小厮们上街收集消息,回来说给他解闷儿。 “少爷。”有小厮回来了。 寥弘文精神了一点儿,盘膝坐在了床上。 “少爷,你知道王元辉吧?”小厮神秘兮兮,又满脸兴奋。 这话问的…… 寥弘文白他一眼,再伸腿踹过去一脚,催促:“快说!” 小厮没敢躲,笑着揉揉被踹的腿,赶紧将自己打听到的一一道来。 “王元辉闯大祸了。他不是整日跟余青盛和游昊穹混在一处吗?” “在外眠花宿柳,经常也不着家。” “前些日,突然有事回去了,结果就逮到了他家夫人红杏出了墙!” 小厮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的。 寥弘文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个什么样的表情。 又一个头顶大草原的。他是庆幸好呢?还是觉得……更难堪了? 瞧瞧这些人,说起个这些事情,怎么能就那么带劲儿呢? 寥弘文狠踹过去一脚。“然后呢?!” 小厮被踹得倒去了地上。 疼痛中才想起自家少爷最忌讳的是什么。 连忙双膝跪好,收了满脸的兴奋劲儿,诚惶诚恐回话道:“小人把话说反了。” “昨日,王元辉的夫人突然暴病而亡。其家人闹去王家,说其是被王元辉害死。” “这才揭开了王夫人红杏出墙一事。” “今日刑部彻查此案,但没有找到证据。” “只查到,王元辉有宠妾灭妻的征兆。坊间便传开:说王元辉……” “说王元辉是为了让妻子给妾室腾位置,才、才弄死了妻子,还说妻子是红杏出墙被抓后,羞耻自尽的。” “目前刑部还在调查……” 寥弘文听懂了。 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他本和王元辉几人并不对付,这下好了,看到王元辉出糗又被查,他都感觉浑身的毛孔在叫嚣着舒坦。 “少爷,小人、小人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厮观察着他的观色,忽然又跪前两步,靠近他道。 寥弘文诧异一瞬。“说!” 小厮抻了脖子再靠近一些,小小声道:“只有空出来的位置,才能填补进去不是?” 寥弘文听得一头雾水。 转而见小厮的眉眼一个劲儿地朝南边挤堆…… 寥弘文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他唯一能摆脱草原、能重新找回发展前景的方法,就是恁死安宁! 可如果他直接对安宁下手…… 嫌疑可太大了。 寥弘文反复琢磨起了这件事情。 …… 八月十九。 城内各处还在喷撒着石灰水。 为恐生变,和谈使团…… 不是,是为了对外能说得更加好听,已变成和亲使团,被搬往了城外的皇家别院。 成为和硕公主后的安乐,再也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和肆意妄为。 短短时日,已是憔悴不堪。 心里对林焕的恨意,如野草般疯狂生长。 都是林焕毁了她在国子监比试中招亲,都是林焕不肯接受她的招亲反害得她成了和硕公主! 都是林焕破坏了她太子哥哥的好事,害得她现在想找人求个情都没有! 她想报复林焕。但从太子哥哥那借的死士都给折了。 她想借要史书坑死林焕,谁知林焕就像甩掉件破衣服般、就把事情给解决了。 她想让林焕成为副使,等出了聚城就把其剁成肉酱,陪着她一起去死。 谁知林焕居然闹了天花,还反把她给闹出皇城、闹到了这空旷得仿佛到处都是鬼的地方! “林焕,你到底和本宫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不就是本宫推了你入水呢?你个奴才秧子还敢记仇并报复本宫?!” “林焕,你放心,就算天花要不了你的命,本宫也一定会带你一块前往女真!” 安乐还就不相信了,父皇想要自己安心和亲,连这么个小小的奴才臣子都会不舍得了! “随时盯好林府的动静,只要林焕有好转的消息,立刻通报给本宫!”安乐下令。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林焕如果命大,她就会寻死觅活,逼着父皇将林焕送给她,或者直接宰掉林焕。 不,还有林府满门! 可是三日过后,城内有消息称:得了天花的人数在增加。 可依旧没有林焕有关的任何消息传来。 林府跟铁桶似的,鸟飞不进、针扎不透。 唯一能让安乐好过一些的,就是女真拒绝了现在就和谈的请求。 这可是女真自己不愿意现在就谈的,因此,女真也没有再次大肆举兵南下。 说是愿意等大荣朝这边安全了之后再谈。 安乐焦躁不安。 突听安宁到访。 安乐的眼泪水都瞬间涌出了眼眶。 无论怎样争斗,尤其是和亲前的你我算计,可到头来,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来看她的,依旧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十七姐!” 安乐冲出去,一把抱住安宁,转眼就将自己哭成了个泪人儿。 发泄着心中所有的郁闷和委屈。 看到安乐这个样子,安宁也是于心不忍、悲从中来。 她们的命啊,永远都没有掌握在她们自己的手里。 好一会儿过后,姐妹俩才收住悲声,进屋叙话。 “抱歉,十九妹,本来应该是姐姐我去和亲才对,却叫你顶了这场祸事。” 一坐下,安宁就诚心诚意地道歉。 安乐却是摇头,执着安宁的手不肯松开。 是,最初的时候安乐很恨安宁。 恨对方没有主动提出要去和亲,还使了手段订下了门亲事。 可随着对林焕恨意的疯长,安乐就不再对安宁有恨,反而在听说对方毁了名声之后,同情起了对方。 都是皇家苦命人,谁又想去跳和亲那个大火坑呢? “十七姐,你怎么会突然来了?父皇允准了吗?”安乐问。 因着闹天花之事,人人都恨不能断亲绝友,安宁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卡在这个节骨儿上来了? 安宁叹了一口气。 轻拍了拍安乐的手道:“十八妹,坦白说,之前姐姐怕见你。” “一想到你是在为我吃苦,我这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昨儿还是你那未来姐夫跟我说:我这么逃避是不对的。” “他让我来看看你,让我们好好地说说话,解开彼此心里的心结,不要让你带着更多的遗憾离开。” “十八妹,是姐姐不好,你……原谅姐姐吧。” 安乐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又急又猛。 终于彻底释怀了。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想让安宁帮忙出出主意。 ------------ 第一百五十二章:死吧 安宁听罢,诧异反问:“你要寻思觅活?” 安宁本以为安乐已经认命,却不料还有企图用这招来逼迫父皇的法子。 “没用的,十八妹。多少公主连和亲的路都没有走完就没了……” “没有哪位帝王会在意我们是死是活。已经定下的事情,哪怕是具尸体,他们也会送给敌国去继续和谈。” “姐,我知道没用。” 安乐恨恨一抹眼睛,“我只想完成我的复仇计划,我要林家满门也不能活命!” “如此……” 安宁沉默了一会儿。 做为从深宫中走出来的女子,特别能理解安乐的想法和做法。 “那就现在开始吧,由姐姐看顾着你更把稳着些。” “父皇的病已经大有起色,城内也没再传出有人新得了天花。” “不管林焕现在是死是活,只要你能通过寻死的方式,让父皇看到了你的想让林府陪葬的决心,这就够了。” “不过是只出了一个从六品官的贫寒孤门而已,给你陪葬,都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为了能安稳安乐的情绪,安宁也很是愿意在这件事上搭一把手。 否则安乐自己闹死,真的给闹死了怎么办? 和硕公主岂不就又变成了安宁自己? 而安乐也是这么想的。 为了有个见证人,为了事后能和安宁一起把事情闹大,这个世界上,她也只相信唯有安宁不会害她。 “那……悬梁?毒酒?还是跳湖?”安乐想选一个最把稳的。 “跳湖吧。” 安宁给她拿了主意。“悬梁容易弄假成真,又不是没有先例。” “毒酒会损害你自己的身体,别命保住了身体又完了。” “跳湖不会立刻就死,且你也会水,届时只要你能挺住太医的银针保持住装晕。” “我会立刻挡开所有人,把你送到父皇的跟前儿去。” “好,听姐姐的!”安宁立刻点头。 八月末的天,湖水已经有些儿冷。 安宁提前让人在屋里点好了火盆,二人就假装受不得风吹,披着大氅去别院中的湖池边散步。 “你们都退远些儿的吧,本宫姐妹俩有休己话要谈。” 安宁驱赶走了跟着的下人们。 见他们都远远儿的了,安宁再小声叮嘱安乐一遍。 “打湿就好了,沉一下你就浮上来,我会立刻下水救你。” 宫中最常出的就是溺死之死。她俩打小就学会了游泳。 当然,这样的底牌,知情的只有贴身服侍她们的人。 安乐用力点头。 拉着安宁再走了小一会儿,走到了一处临湖的假山石上。 安乐突然发脾气,用力大喊:“安宁,你别劝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们都不能让我如意,那我凭什么要让你们快活?!” 吼完,朝着湖面一跃而下! 安宁状似惊慌失措,跪倒在假山石上,一只手伸长。 “十八妹、十八妹,你别寻死啊,你不能寻死啊!” 眼见安乐扑腾了两下就沉了底,安宁叫得愈发凄厉,声音仿佛都被撕裂了一般。 心里,却在数着数。 直等数到五时,在宫人们惊慌喊叫着跑过来时,她做出一副拼命狠决的模样儿。 大喊一声:“十八妹,姐姐来救你了!” 甩掉大氅,一跃而下。 可是…… 她找不到她的十八妹了。 水底似乎也长了许多超出她们预料的水草,张牙舞爪地缠绕着她。 她撕着、扯着,水面却离她越来越远。 安宁慌了。 最后的意识里,只有一个:是安乐故意在设计她、在报复她,对吗? 而她就永远也没法看到…… 当会水的婆子们将她从水底捞出来的时候,她的旁边,躺着她十八妹的尸体。 …… 老皇帝又吐血三口,再次病倒。 他简直没有办法相信:享尽了顶级荣华富贵的两个女儿,为什么宁死都不肯承担应有的责任! “查!朕不信安乐会突然发疯!” “还有安宁,为什么会突然去找安乐?” 老皇帝宁肯相信是安宁挑唆了安乐,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乖女儿会杵逆不孝! 安乐身边的宫人们被打了个皮开肉绽。 可他们知道什么啊? 只知道是安宁突然来了,然后安乐有些反常,然后安乐发疯跳水,安宁跳水救人把自己也给淹死了…… 事情似乎很明显了:安宁导致了安乐自尽。安宁假装想要救人摆脱嫌疑,却不幸被水草纠缠,死于非命。 老皇帝想不通:安宁为什么会做出此等自掘坟墓的事情。 她又不用和亲! 她把安乐弄死了,她才会去和亲,她疯了吗?! 再查! 刑部被逼得六神无主,视线就瞄向了……安喜。 因为既得利益最大者,只有安喜。 刑部的猜测就是:安喜唆使安宁去弄死安乐,安宁再去和亲,最后就剩安喜独享尊荣。 目前陛下还活着的女儿,就只有大长公主与安喜了。 但是……安宁和安乐都没了,安喜不就要去和亲了吗?图的是什么啊?! 想不通,也不去想了,刑部准备先盯着安喜,再等陛下清醒后看如何处理。 …… 安喜在听说自己被怀疑后,连夜改头换面,悄悄潜出自己的公主府,找上了寥弘文。 就在寥弘文自得以满,以为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从此能安枕无忧的时候。 安喜找上了他。 “王元辉逼死王夫人的主意,是本宫给他出的。” “你应该知道本宫中意的是余青盛吧?” “余青盛也与本宫暗中情愫互生。” “你与余青盛他们不和,你们平日里也会互相关注和打探。” “所以,你和王元辉身边的事情,本宫知道得一清二楚。” “王元辉一出事,你身边被本宫买通的小厮,就帮你出了个利用安宁、除掉安乐的主意。” “你没有想明白吧?你在湖水下安排的人,只弄死了安乐,安宁是怎么死的?” “现在可清楚了?你能在水下藏人,本宫也能!” 安喜说着,在寥弘文逐渐失去血色的慌乱中,慢慢踱到了桌前。 仪态万千地坐了下来。 仿佛苍鹰看着即将被捕食到口的小兔一般。 “你还不清楚吧?安宁纵淫胡为,也是受了本宫的提点。” “本宫想她俩都一块儿去死。” “你很奇怪本宫为什么会这么想吧?” “安乐死了,就由安宁顶上,她俩都死了,就会由本宫顶上。本宫是疯了吗?” “不,余青盛提醒得对。她俩一死,父皇绝对不敢再让本宫去做那个什么和硕公主。” “父皇赌不起了。他会压住她俩身死的消息,再找一个女子去顶替安乐的身份。” “所以你看,想要达成吓唬住我父皇的目的,只死一个安乐又怎么能够呢?” 安喜将一切事情说得风轻云淡。 仿佛被她弄死的不是她的姐妹,而是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一般。 听得寥弘文肝胆欲裂,恐惧如斯。 安喜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就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样! “你……你想怎样……” 寥弘文被骇得腿软站不住,跌坐在地,瑟瑟着往后缩,从齿缝中硬挤出了自己的声音。 他相信:安喜绝对不是无缘无故来对他说这些的。 没人会自揭底牌这么蠢。 甚至,明明安喜能对刑部把他给供出来的。 而他此前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还当真以为全是他自己做下的。 安喜,为什么?! ------------ 第一百五十三章:公主请上路 “余青盛说了,本宫已被刑部给盯上。” 安喜看出了寥弘文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 终于在牵扯到自身安危的时候,表情有了变化。 “等他们把本宫请到父皇面前回话之时,任由本宫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你身上,但始终有一条是说不过去的。” “那就是,你做下的事情,本宫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余青盛他们,可是与你不和得很哪。” “你也不想本宫供出你吧?所以,本宫思来想去,只有你能毫不起眼地,帮助本宫逃出聚城!” “啊?!” 寥弘文忍不住惊呼,“你、你要逃?” 他知道公主虽然尽享尊荣,但实际却被限制了很大的自由。 想要出城?报备陛下亲自批准才可以。 更别说甩掉所有人,私自奔逃了。 “用不着这么吃惊。” 安喜再次恢复了仪态万千的样子。 “谁愿意呆在金丝笼里呢?而且,如果本宫不逃,父皇也不会允许本宫嫁给余青盛。” “你在猜想:就算本宫不能亲口把你供出去,也可以安排别人来做这件事吧?” “本宫不想。在把你卖了、本宫依旧是金丝雀之间,本宫选择了让你助本宫逃出聚城,远走高飞!” 寥弘文摇头,疯狂地摇头。 “你为什么不让余青盛帮你?” 他想知道这个。 安喜甜甜美美的笑了开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啊,他和本宫之间的事情,外面已经隐有听闻呢。” “刑部要盯着本宫,又岂会不盯着他、不盯着余家呢?” 说着,安喜站了起来,将斗篷的兜帽再拢了拢。 “走吧,事不宜迟。我的人和余青盛安排接应的人,已经在城外等着了。” “别想着拒绝,你没有那个资格。” “否则,真把本宫给逼急了的话,卖卖你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不会只有你自己逃跑这么简单了。” 谋害两位当朝公主,九族难保。 和安喜公主一起亡命天涯,是寥弘文唯一的选择。 而寥弘文哪怕是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心里也很清楚。 安喜对他说的话,至少有一半都是在撒谎! 安喜是想把他诳出城,再来个杀人灭口,再找其他人把谋害安宁和安乐的事情,彻底推到他的头上。 如此,一切才会完美,才真的不会害怕被查。 所以,为了防止他心生戒备、防止他狗急跳墙,才会催促得如此之着急! “我和你拼了!” 寥弘文骇极生勇,跳起来就扑向安喜。 一把抓起了砚台! “砰!” 一道人影自窗外闪进,一把将砚台反拍向了寥弘文的脑门。 寥弘文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来人是安喜最忠心的侍卫之一。 …… 夜已静,城门就要落钥之时,守城的兵丁们,看见了一辆马车。 “停车,检查!” 有兵丁就循例持枪,挡住了去路。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小厮的脸。 只是小厮细细嫩嫩的皮肉上,有几个红中透白的小点儿。 小厮仿佛还不自知,趾高气扬地发火。 “滚开!这可是咱们寥府的马车。” 兵丁们在看到那些红中透白的小点儿后,其实已经吓得脚步在往后退。 一听这么喊,有兵丁就弱弱地出声询问。 “可是寥家哪位主子,要出城、出城养、养病?” 别是天花吧?是吧是吧? “问那么多干什么?赶紧让开!” 小厮揭开车帘站出来,双手叉腰。 而就在他掀开车帘的一瞬间,兵丁们已能看到,内里躺着寥弘文! 躺着满脸都是红疹、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了的寥弘文! 兵丁们立刻以被雷劈般的速度,让开了道路。 马车一路疾驰而去。 “难怪只有这么单薄的一辆马车了……”有兵丁后怕的喃喃。 “可惜了,寥家那么一位风流有才的大公子啊。” “切,心疼心疼你自己吧!” “……” 城门附近的黑暗中,刑部安排盯城门的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而仅一个时辰后,他们才后悔得肠子都发青发青了。 城外巡逻的兵士,在距离城外五里远的树林内,发现了几具尸体。 还有一辆马车。 马车内,是安喜公主与寥弘文的尸体! 以及,寥弘文的一封供罪书。 很快,根据这封供罪书,刑部就查出了事件的原委。 安喜公主与寥弘文暗中勾连。 为了能够顺利在一起,寥弘文设计除了安乐与安宁。 但安喜被怀疑了。于是二人决定连夜私奔。 想等事情过了,等皇帝陛下的气消了,二人已将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回来。 那时,荣宠更甚。 寥家,九族被斩! 寥氏的一些女子,正好填补了和亲所需女子人数。 还有财产。 其中一名女子被选出来,顶替了和硕之名。 因为要压着消息,故而,死的死的都悄无声息,活的都将嘴死死闭紧。 …… 当刑场上人头滚滚之际,刑场附近的一座酒楼二层包间内。 林焕正与瑞王爷下棋对弈。 窗外的风,带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吹进了静谥雅香的房间之内。 瑞王动了动鼻子,端起茶盏,徐徐嗅着茶香。 顺手搁下一子,问道:“余家可信?” 太子倒塌后,原本是中立派的余左相余家,向瑞王示好。 关于想整林焕去处理史书一事,就是余家给出的消息。 余家也想向瑞王“求救。” 安喜公主一直缠着余家第三代接班人余青盛,如果逼得余青盛尚了公主,那就等于毁了余家未来的一半。 左相余坚悦,有跟陛下透露过不想尚公主的心意,只是陛下并没有理会。 再加上朝廷局势的变动,余坚悦一咬牙,就投了瑞王。 不过很显然,仅这么一点儿消息可还不够。 在林焕制订计划之时,瑞王的意思就是交由余青盛去执行。 余青盛便假意与安喜和好,利用安喜挑动了寥弘文,除掉了安乐与安宁。 反手,余青盛便将安喜与寥弘文一起除掉。 也将这个把柄,实实在在送到了瑞王的手上。 瑞王问这句余家可不可信的意思,貌似是在问林焕要不要除掉余青盛了。 “王爷,您是觉得余青盛太狠,还是觉得微臣太毒?” 林焕也落下一子,头也不抬地问道。 林焕最初的计划,只是除掉安乐。 后来是真的考虑到,只死一个公主,可能达不到让陛下不再和亲的地步。 那就两个。 想除掉两个,就有了更大的可操作空间。就想到了寥弘文。 余青盛是瑞王提议加进来的。 所以瑞王的这个问题有点儿奇怪。 因为根除余家那不可能。 而这么做的目的,如果杀人灭口的话…… 林焕就坡下驴,直接说自己太毒,想看看瑞王是会害怕呢?还是会怎么的。 国朝是需要一位明君,但不需要过于仁慈的君王,尤其是要挽大厦于将倾的君王。 林焕与瑞王之间的每一步,都是在试探彼此。 “靖平你想多了。” 瑞王再下一子,笑容展现。“上回我就跟你掏心掏肺地说过,能和太子争斗到现在,我并不是一个心地多么良善之人。” “说实话,你设计的计划,令我有些惊讶。” “这比一个成熟的、伴随我们皇子身边多年的谋士幕僚,都还要强出不止一筹。” “够狠,够绝,够隐蔽!你再次令我刮目相看。” “我对你只有更多的欣赏和尊重。” “我问这话的意思,是想知道余家可不可信。毕竟他们投诚过来了。” 瑞王剩下的话没有说。 ------------ 第一百五十四章:我狠吗? 林焕也听得懂。 如果可信,以后会多用用;如果不可信,那就由林焕再设一计,扳倒余家。 朝中左右二相,右相罗复煦是嘉王的老岳丈。 那左相的位置就非常重要。 至于瑞王的老岳丈? 瑞王妃和太子妃一样,都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出身。助力不到各自的夫君。 这就能看出陛下的偏心来了。 “我早就知道我是未来国君的磨刀石,甚至早已猜到就是嘉王。” 见林焕沉吟不语,瑞王就继续说道:“只是我不得不争。” “有时候,有被利用的价值,也好过被丢弃的垃圾吧。” “因为我和嘉王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虽然我比他大,但他母妃受宠,他一出生就应有尽有。” “而我……他对我极尽欺负之能事。就连我最心爱的一只小鸟,他都给抓去,当着我的面烤着吃了。” “我就知道,如果我不争,一旦他上位,我和母妃的下场,绝对会连那只小鸟都不如。” “而撇开我和母妃的性命不谈,国朝如果交到嘉王的手中……” “大荣朝亡了不可惜,天下子民又要经历怎样的惨痛和损失?我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们,已经活得够艰难了不是吗?” 瑞王说着,放下了茶盏,望向了窗外。 他真的对那个位置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他觉得他的父皇,从来没有一刻是真正舒心自在过的。 如果他能选择赋闲在家,甚至做个云游浪子,都好过被无形的枷锁捆缚在那把高高的龙椅之上。 他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都非常优秀,很是互相友爱亲和。 他真的不想看到有朝一日,夫妻不像夫妻,父子不像父子,母子不像母子,手足不像手足。 就像他这次,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的三个妹妹一样…… “王爷。” 林焕察觉到瑞王的神情似有不对,开口唤了声。 待见瑞王转过脸来时,林焕微笑说道:“您知道微臣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瑞王好奇看过来,不解地问他:“不是做到翰林院大学士,让家人与后代无忧,让你想照顾的人顺遂吗?” “不止是。” 林焕执起茶壶,为瑞王添上。 “从恩师第一次告诉我:科举其实已被权贵们给垄断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想法。” “他们垄断的目的,是不想一只烤全羊被外人刮分。” “我想做的就是成为高官,有更多的银钱让更多的外人读得起书。” “等我有机会成为考官,我会真正还科举一个公平,让更多的外人有机会能分到一口。” “如此一来,当权贵们的空间被打破,他们自身占有的不该占的很多东西,就都会被分出来了。” 既然瑞王和他交心,林焕也就和瑞王交交心。 权贵们在科举中做手脚,不但是让自家子弟拥有机会,更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东西被别人抢走。 比如:土地! 国朝大部分的农民,却只拥有极少部分的土地。 大部分土地,都被那些权贵们给霸占了去。 而想要他们吐出来? 曾经大刀阔斧这么干过的,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但林焕看到一个缺口,一个能够缓慢撬开这种格局的缺口。 就是科举! 其实不知道有多少代帝王,看见过这个缺口。所以才会一力支持科举,想要大力地发展和挖掘人才。 但权贵们也有看到。 他们就反过来操控和垄断科举,把科举变成了自家人入仕的阶梯。 所以他们才会不遗余力的,打击林焕这样的分羊肉者。 林焕闯出来了。 但他闯出来的模式是不可复制的。 那他就做官,做高官,做考官,再用一己之力打开这个缺口,让更多的林焕出现在朝堂! “你的野心原来这么大啊。” 瑞王笑开来,笑得格外愉悦和爽朗。 有野心就好,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给对方什么。 而一个无所求、又毫无弱点的人,没有人能接受得了。 林焕点头。 “大部分人读不起书的原因,是笔墨纸砚那些,被权贵们也给垄断了。” 以往,林焕就好奇过:如果说墨和砚难得,是因为需要制作的时间长,那笔和纸呢? 笔有上乘的狼毫毛笔,也有下等的猪毛兔毛笔等等。 纸张有上乘的宣纸,也有最粗糙的便房用纸。 这说明国朝的造纸技术并不落后,可纸张的价格一直稳稳的,就在那个区间浮动。 后来慢慢地发现,尤其是在进入翰林院后,查阅了各类的资料。 知道这也是被权贵们给垄断造成的。 普通人不能开办相关作坊,不能自己制造和贩卖等等。 权贵们还是一个目的:让大部分读不起书。 就像放羊。 作为羊倌的他们,不想让任何一只羊跳出羊圈,不受掌控的自己去发展羊群。 肥美的草场就这么大啊。 那就得把羊看得紧一些,把羊圈围得牢一些。 “翰林院有座废纸仓库,建在离护城河最近的地方。” “每日的废纸都会被拉到河边焚烧。看得我极是心疼。” “我想王爷继位。这样您就能放开这些物品的制造,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价格自然就降下去了。” 读书变得容易,读书人自然就会更多。 那时就像洪流吧,再不能被权贵们给轻易堵得住口子了。 “这个不能急的。” 瑞王听完林焕的畅想,苦笑了一下。 “不少帝王都有这么想过,却极是难以达成。” “帝王还真的不是自己说了能算的。触及到权贵们的利益,他们会拼死将帝王给拉下龙座。” “所以,你还是得做官,做大官,并培养出和你一样的更多的官员。” “再以……西南为试点吧。” 西南偏远,目前也在江修博等人的掌控之中。 瑞王这话,就等于是同意了林焕的想法。 林焕可以让江修博等人,以林焕的名字,建造一些相关的作坊之类。 先慢慢来吧。 林焕要的就是瑞王的一个支持。 等西南那边慢慢开始了,到时候瑞王登基,哪怕触及到了西南权贵们的利益,他们也反对不了了。 之后再…… 而在那之前,林焕还是要升官,成为考官。先让更多的贫寒学子有机会加入进来。 “但你现在急不得。” 瑞王也猜到了这一方面,提醒道:“你这才入仕多久啊?” “那把修撰的椅子都还没有坐热呢吧?” “暂时没办法升。还有,你是不是也得跟同僚们交好关系?” “免得等你有机会升职的时候,他们齐齐反对你啊?” 瑞王的语气里,认真又带着调侃。 屋外的惨叫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屋内的气氛也因此活跃了不少。 血腥味,正在逐渐地淡去。 林焕却在次日上衙后,去做了件小门小户的事情。 ------------ 第一百五十五章:我要借这些打开个缺口 废纸仓库边,一条宽宽的过道通往宫城角门,出去了,就是护城河。 角门边也有禁卫军看守。禁卫军们也负责看着仓库的人,焚烧掉废纸后,将纸灰倒进护城河。 “仔细一些,不要有遗漏了。” 每日下衙半个时辰后,会有一名轮值的修撰官过来负责守着。 也是过最后一道眼,防止该烧的没烧,不该烧的烧了。 如果当日的烧不完,则堆进仓库,次日的修撰官再继续。 “唉,看着这些烧了好可惜。金修撰,您说为什么就不能拉了去卖钱呢?” “或者漂洗泡泡,再做成白纸呢?都是钱啊。” 负责看守废纸仓库的万司仓,为金修撰摆上桌椅、茶点,顺便问道。 万司仓是补上来的空缺。 “字迹岂能轻易流出?” 金修撰不欲多说。 一筐废纸抬过来,两名差役将其倒在金修撰的面前,再用木棍扒拉一遍。 金修撰就要眼明心亮的盯着。 若发现有不合适的,就让差役们挑捡出来,再次审定是否要做销毁处理。 再往前一些,就是大火堆。 扒拉过的会被重新装筐,倒去火上烧。 “这倒是。不过浸泡过水后再卖,不是也行?” 万司仓不介意金修撰的态度。一边继续问着,一边也帮忙抄起根木棍扒拉。 金修撰盯着那些碎纸、废纸团团之类,没有回话。 “本官觉得可行啊。” 这时,林焕微笑着走了过来。 万司仓急忙起身与他见礼。 金修撰也站起身,意思意思拱了拱手,又坐回椅中,继续盯着废纸。 态度很敷衍,林焕不介意。 只跟万司仓说话。 “不介意本官试试吧?万司仓?”林焕顺手捡起一团废纸。 “试试?” 万司仓懵了一下,然后立刻点头,“好好好。” 上面的“神仙们打架”,挨不着下层小官吏们的事。 万司仓知道衙门里都在排挤林焕,但还轮不着他们这些人对林焕有不好的态度。 而有上官支持自己的想法,万司仓就来了精神。 去仓库外的水井边提来一桶水,再接过林焕手里的纸团展开,泡进了水中。 一沾到水,墨迹便有些糊了。不过渗出的速度并不很快。 想要得到一张全新的白纸? 林焕伸手进桶,轻轻拂动着纸张的表面。 不行。 估计墨迹没了,纸也糊了。 这纸张的质地还不错。 林焕再去翻出张上好的宣纸,泡进去。 轻轻拂动后,过了好一会儿,墨迹散透,纸张微微有点儿带黑,但完整,可以在晒干后再次使用。 “这晒干后应该能用,只是得摊平了来晒,还得防着粘连。不过也肯定会起皱什么的。唉,浪费。” 万司仓积极地帮忙,但结果却让他比较失望。 倒是让林焕好奇了一下。 “万司仓你怎么也对这事有兴趣?” “嗨,下官这不是在瞎琢磨嘛。” 万司仓被问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下官是家中的庶子,侥幸考上个举人,从从九品的小官儿做到现在……” “那时为了纸张这些的耗费,当真是……” “让林修撰您见笑了。” 万司仓知道林焕是贫寒出身,想着自己说出这些应该能获得理解。 也特别乐意对林焕说这些,像是终于在这片富贵满地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难得的可以共情之人。 林焕倒是觉得:这万司仓还挺纯朴的。 科举考试中,真正出身农门的很少。 以往基本都是官宦子弟。 宣景帝后,允许商人子弟参加,才让简单的成分增添了更多的色彩。 而那些官宦子弟的背景,大部分是庶出,或祖辈们官职并不高的。 他们比农门子弟的条件稍好一些,但也要通过科举付出努力。 不过到进入官场后,几乎没人愿意再提自己的那些过往。 生怕被人瞧不起。 这万司仓坦坦荡荡的说出来,心性倒还不错。 就好比那个金修撰。 林焕可是知道金修撰其实也是庶出,其父官职仅为正七品。 金修撰考了三甲同进士后,娶了个商人女为妻,再重礼拜到了一位四品官的门下。 然后…… 金修撰就最讨厌被人提起自己的过往。 “林修撰下了衙没有回府?若是你喜欢呆在这里,那便帮金某替个值如何?” 果然,一听他俩说起那些话题,金修撰就一脸不耐烦地打断。 像上官布置任务似的语气吩咐林焕。 林焕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样的人。 但面上,微笑着点头,“金修撰既然有事要忙,那便自去吧。” 答应了。 林焕其实先来这儿走一趟的本意,就是换走金修撰的。 不然在哪儿用纸试水不行? 他自己在公事房内一日之间产生的废纸,也不在少数。 金修撰一听自己能提前走了,立刻朝林焕拱拱手。 “如此,有劳。” 甩甩袖子当真便走了。 万司仓瞅着其的背影,悄悄翻了个大白眼儿。 看得林焕微微好笑。 拉了对方一把。“来,帮我个忙。咱们把上好的纸张都挑出来先泡上。” 语气和措辞都换成了平级一般。 顿时令万司仓仿佛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笑得见牙不见眼,很积极地挑选起来。 “万司仓,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是你想拿了去卖钱吗?家里的日子不好过?” 林焕一边挑拣,一边状似随意地和万司仓聊起天来。 “嗐,也没有。” 万司仓万实茂,又被问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其实下官就是单纯的看这么给烧了有些可惜。” “也不图什么,想着要是能二次利用,就给送到慈幼司去。” 说着,脑袋靠近一些,小声道:“到处仗打个不停,孤儿可多。” “俺也不图别的,想着给了他们,他们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卖了换钱,也有希望能吃饱饭不是?” “其实那儿的孩子都不是全乎的,全乎的都轮不到去那儿……嗐,说这些干啥。” “俺就是觉得吧,俺们这些当官的不多关照关照,还当的什么官嘛。” 万实茂话多手速也快。 对各种纸张质地很熟悉的他,挑拣的速度比林焕还快。 林焕轻轻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挑拣。 “万兄,我去找人帮你说道说道,争取帮你促成此事。” “当真?!” 万实茂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像那边的火堆一般。 林焕微笑点头,小声道:“我也是觉得这些烧了可惜,所以过来看看的。” 他原本想着:自己在田庄那边建个造纸作坊。 把这些废纸能二次利用的晒干,不能的就重新制浆。做出些普通纸张,先帮助田庄以及附近村子里的农门孩子读书。 但显然,万实茂更加需要,也更加实际和迫切。 读书和填饱肚子之间,肯定是后者为先为重。 “好好好,多谢林修撰、多谢林修撰!” 万实茂起身整袍,深揖一礼。 然后,笑得跟个孩童一般。 “我也来帮忙吧?” 角门处,走出郭飞贤来。 那次林焕去整理史籍仓库之时,郭飞贤正好休沐。 次日听说后,懊恼不迭。 多好的能再次接触林焕的机会呢。 可惜错过了。后来又听说林焕得了天花,郭飞贤扔掉顾忌想上门拜访,又没能进去。 郭飞贤平日里就多多留意着林焕,每日要看到林焕下衙,他才会走。 今日,就跟到这儿来了…… 只是金修撰在,他躲了一下,然后又猫过来,正好听到后面的话。 没忍住,也想搭把手。 “我可以出银子的。” 郭飞贤突然出现,引得两人看过来,顿时给他看得有点儿手足无措。 摸着鼻子,讪讪小声。 万实茂不富裕他知道,但是他富裕啊…… ------------ 第一百五十六章:争吧争吧 林焕看到郭飞贤,唇角微微勾了勾。 也没跟他客气,仍旧蹲在地上,朝他招了招手。 “来,帮忙一起挑拣。” 要把不同质地的纸张区分出来,方便后续用不同的方式处理。 “我可以出银子的,真的。不用你们这么辛苦。” 郭飞贤还以为林焕不相信自己的话,顿时有些着急了。 林焕停下手里的动作,看过去,微笑着问道:“郭兄不用老是怀疑自己,我信你说的话,也信你能轻易做得到。” “不过,郭兄,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你觉得呢?” 给银子慈幼司,还不如给材料他们,再教会他们自食其力的方法。 “对,俺也就是这个意思!” 万实茂用力一拍大腿,再用崇拜的眼神看林焕。“就是没有林修撰说得这么好。” 林焕:“……你这个马屁拍得可不怎么样。” 你好歹也是个举人出身,至于闭上眼睛这般吹捧我吗?好尴尬的。 万实茂哈哈大笑,连连作揖。 “俺是真的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当真没有林修撰您这么思维敏捷。” “行了,干活吧。”林焕好笑地摇了摇头。 二人说笑间,将郭飞贤的尴尬给悉数冲淡了去。 他自然而然地就蹲了过来,一起帮忙。 “林修撰,那不用我出银子,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家父是工部左侍郎。” 过了会儿,郭飞贤主动请缨。 他太想能帮林焕做些事情了。 林焕自是无有不允。 “那辛苦你了。” 表扬表扬。 郭飞贤立刻像得了糖的孩子,“不辛苦不辛苦。” …… 次日早朝,还没完全养好病的老皇帝,恹恹地歪靠在龙椅上。 简单的处理完一些朝事后,听到了工部左侍郎郭锡的提议。 “陛下,宫中的废纸浪费了实是可惜,完全可以交给工部再次利用和制作的。” “微臣建议:仍由各部监管,最后由工部回收,别再烧了。” 郭锡昨晚狠狠地夸赞了自己的儿子。夸赞其想得周到。 至于工部回收? 工部的作坊才不乐意做这事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郭锡一早就向工部尚书沈坚裕请示过。 沈坚裕的回答是:“你自己安排一些人每日负责回收。以工部的名义。” 意思就是:回收之后你想拉去哪儿?随便。 郭锡兴致高涨地就在早朝时提出了建议。 老皇帝立刻就想点头。 心里还在埋怨:这么丁点大儿的破事,也值当的在早朝提出。 但是有朝臣反对。 新任兵部尚书房继武站了出来。 “陛下,各部的文字涉及机密,不可随意外泄。” 这就是各部的废纸处理,都有专门的人监管和焚烧,并且焚烧地点,也在各部地盘之内的原因。 “房尚书言重了。” 郭锡的好心情被破坏掉,有些生气道:“虽然朝律不允许个人轻易损坏或销毁纸张。” “但是这并不包括各位大臣们会涉及到的机密那些。” 但凡涉及到机密,都不用走出各朝官的公事院房便已被处理。你当我不知道呢? 能交给焚烧处处理的,都不是很机密的事情了。 “郭侍郎此言差矣。” 房继武动了动满脸的络腮胡子。 “就拿本官的兵部而言,即便是只有一个数字的废纸,都有可能泄露军机。” “必须在本部处理焚烧,不能运送出宫。” 工部的衙门在宫城之内,但工部的作坊可不在。甚至都不在聚城之内。不行不行。 枢密院使牛厚烨,也站出来反对。 “一些废纸而已,能省下多少银钱?却极有可能泄露机密。不可不可。” 话音落,又有十几位朝臣站出来附议反对之声。 郭锡:“……” 他以看有病之人的眼神,看这些反对他的人。 “你们倒是都吃饱肚子了。还小钱?你们知道我工部连一块木片都舍不得乱烧了吗?” 他姥姥的,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自家儿子好不容易有了点儿上进心,还想多做做好事。 拯救的也是被这些人给祸祸出来的孩子! 老子就是不能明说而已,不然你们只会以为老子在揭你们的丑陋,会反对得更加厉害。 结果绕了一个大圈儿,你们还是反对。靠! 郭锡在肚子里骂骂咧咧。 可反对的人更多了。 “郭侍郎,何处不可省得?” “郭侍郎,你以为能省出个国库来啊?” “郭侍郎,是不是泄了机密由你负责?” “……” 嘲讽、反讽、推责等等,一时间全都冲着他来了。 郭锡可算是看出来了,除了枢密院使牛厚烨外,其余反对自己的人,全是新任补位上来的人。 嘉王的人! 这些人在下面还没被磨砺够时间就被提拔了上来,迫不及待地就想要表现一二,更是在跟着房继武表现。 呵你大爷的! 郭锡撸起了袖子。 “这样吧,本官有一个建议,与各位商量。” 沈坚裕面瘫着一张脸站了出来。 “我工部最近在研制一款新型的守城器具,诸位都清楚其的重要性吧?” “奈何工部账房,实在是再也拿不出一枚多余的铜子儿来。” “国防事大又最重。本官请诸位高抬贵手,允许本官每日里去各位的公事房里去走一圈儿如何?” 你们都有钱,你们都不在乎小钱,那就让我去走走。 我要是看中了什么呢?我可就带走了。 敢不同意? 你敢将国朝军防事业不放在眼里? 试试看! 郭锡放下了袖子,下巴高抬,用睥睨的眼神扫视这圈儿人一眼。 以往吧,郭锡对于突然从县令跳到自己头上的沈坚裕,七个不愤八个不服。 尤其是沈坚裕那张脸,他是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 死活觉得陛下的眼神儿不怎么太好。 明明沈坚裕这样的脸,更适合刑部或者大理寺才是。 怎么会扔到工部来呢? 可随着之后的相处…… 真香啊! 沈坚裕虽然面部没有表情,看着就像铁板一块,但人家是真的一心一意为朝、时时处处为工部啊! 工部现在的官僚气氛都已大大的减少,变得更加务实和踏实起来,奋进了不少呢。 看看,这会子也这么护犊子。 就是吧……郭锡自己个儿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这事他没有提前跟沈坚裕商量。 谁让他也以为是小事儿一件呢…… 却不曾想沈坚裕还是坚定地站在了他这一边。 情何以堪啊…… 想着想着,郭锡又撸开了袖子。 这波子集火要冲着沈坚裕去了,不行,他得挡在前头。 果然,就听刑部尚书顾浩广反驳沈坚裕。 “沈尚书,你这是明抢啊?” “要你们给一些伤不到你们皮毛的废纸都不肯,那本官也只有硬抢了。”沈坚裕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是出了名的、全因为这张嘴得罪人而起起落落了。 才不怕,只要能让这伙子人别针对他们工部就行。 其实他也觉得,这帮朝臣当真是闲着吃饱了没事儿干。 那他就不介意,给他们找点儿事情做做。 “你们是真闲哪。” 舒容德双手操袖,笑眯眯道:“以往需要你们各部安排人集中收捡,再送去焚烧处,再安排官职较高的人员轮值看守。” “不嫌过于浪费人力物力了吗?还耽误人家下衙。” “依本官之见呢,你们不是怕泄密吗?那就由原本负责收捡的人,将废纸统统泡水后搓团。” “工部的人来收走时,就收废纸渣团,然后直接拉走。也免得你们的人再跟着。” “还省了焚烧的人手和废纸仓库的人手,以及你们各部的运送人手。” 舒容德知道,这么做,会导致好纸的二次利用率被大大降低。 但除了这办法,也没有可能说服这帮人了。 可是…… 依旧没能说服。 “不行!” 这次遭到了除沈坚裕外,其它五部尚书们的齐齐反对。 “猛地增加那么多多余出来的人手,没法安排。不行!” ------------ 第一百五十七章:你们不肯给是吧? 各部内的差役、杂役、厨娘等等底层之人,俸禄那些都是由各部自行承担。 这类人的数量,自然是越少越好。 但又因为需要,所以基本都是最低限度的安排。 当然,名额有限,为此抢破头、走关系的也大有人在。 于是安排好了,也都平衡了。 本来一切运转得好好的,突然让工部这么一搞,就会平白空闲出来不少人手。 往哪放?一个萝卜一个坑。 辞退吗?人家进来的时候可是花了些代价的。 就这么无缘无故地突然就把人给撵走了?会闹出来的。 “依本官看哪,你们工部的人才是闲得可以。” “就是,尽给我们添乱了,还嫌我们不够忙吗?” “罢了,既然你们非盯了那些小钱钱,不如这样吧,我们各部别的垃圾不少,正愁收垃圾的人手不够,交给你们?” “哎本官看这个主意可行!” “可以可以,我部的垃圾也经常是得不到及时的清理。” “……” 各部尚书都站出来发话了,各部的个别侍郎自然也站了出来。 郭锡一听这些话,照着吏部左侍郎的脸就打了过去! 他与对方平级,打了白打。 不知道的都以为朝会是多么正经严肃的地方。 但其实正经严肃的时候相当正经严肃,不过吵吵争争是必须必的事情,也经常上演全武行。 郭锡四十来岁,又经常搬搬抬抬做体力活。打不过武将,他自认还是拿得下别部的文臣。 吏部左侍郎猝不及防之下,挨了重重的一拳。 “哎哟”痛呼一声,就与郭锡扭打至一处。 顿时拉架的打架,边拉边打的边打边拉,气咻咻呵斥有辱斯文的人气咻咻的,看热闹的看热闹…… 这要让外人见到朝中重臣、居然有如此街痞的一面,估计打死都不会相信。 老皇帝是见惯不怪,就是感觉有点儿莫名其妙。 什么时候他的国库缺钱缺的…… 需要工部捡垃圾才能研制器具了? 他看向了嘉王,交给其处理。 嘉王其实早就想站出来了。 但是具体的要怎么处理,他没有经验…… “咳咳”两声,嘉王让禁军们将混乱成团的人都给拉开。 然后双手负背,立于玉阶正中,面对朝臣们。 “无谓的争端伤情份。本王决定:每月拿出自己的一半俸禄,交给工部。” 瞧,本王多大气! 为了不让你们胡争乱吵伤了感情,也为了支援国朝安稳,本王愿意省吃俭用,资助工部。 这下你们能消停了吧? 大殿内,忽然就安静下来。 房继武低了低脑袋,无声地叹了口气。 让嘉王这么一搞,那他们这些朝臣们,岂不是也要捐出三成的俸禄给工部? 虽然他们的收入里,俸禄是占比最少的部分,但苍蝇蚊子也是肉啊。 而且捐出去了,会让外人怎么说? “哟,你们的俸禄都不剩多少了,怎么养活得那么大一家子人啊?还天天喝花酒吃狗肉的。” 这不找查呢嘛! 嘉王还是太嫩了啊。 房继武感觉自己的前途,也不是之前想像得那么把稳了。 而就在嘉王以为殿内的安静,是被自己的伟大壮举给震惊所致时。 有朝臣终于忍不住反对出声。 “嘉王爷……微臣就指望那点儿俸禄过活了。还是让工部回收废纸吧。”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 突然之间,就齐齐统一了口径。 嘉王愣了又愣,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一时白净的面皮都有些胀红。 “不是,你们听本王解释!本王只是想自己捐献而已!” 你们这些蠢才,别破坏了本王的光辉形象啊!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属于他阵营的人,个个儿低垂下了脑袋。 老皇帝拍了拍龙案。 终于吐了金口。“就依工部的意见办理吧。各部自己掌握,如有泄密之事发生,必被追究。” 收吧收吧,想怎么收就怎么收。 各部:“……” 得了,叮嘱下面的人谨慎些着,该泡水的泡水,该扯碎的扯碎。 至于多出来的人? 都去帮工部搬运吧。反正工部也没有那么多的闲人。 事情就这么绕了一个大圈儿后,解决了。 郭锡下衙后,只扬着个下巴,志得意满、很随意地跟自己儿子说:“小意思。为父的一提,陛下就通过了。” “父亲您真厉害!”郭飞贤用力夸赞。 然后转头就像出了笼的兔子一般,找林焕去了。 却不知道他那很厉害的父亲,在他跑没了影之后,将自己关进书房,破口大骂了不知道谁半个时辰。 林焕已经收到了消息。 不过,看到郭飞贤这么高兴,这么有成就感,林焕也很捧场地夸赞了一番。 然后拉上他和来报消息的舒泰,去请冉司仓喝了顿酒。 林焕收废纸还有一个目的…… 此前他在仓库里发现了不少旧书。 那些都是再次被修正后废弃了,又不合适焚毁的。占了仓库近半数的位置。 “林修撰你要那些做什么?不太好办啊。” 冉司仓听林焕说想要那些,吃惊一瞬后,感觉这酒都有点儿喝不下去了。 舒泰一把按上他的肩膀。 “我说冉老哥儿,堆在那里也是发霉长虫。那些废纸都允许工部收走了,那些个旧书……” “难不成你想自己攒着卖钱?那妥了,你卖给我们,我们还自己负责拉走。” 冉司仓:“……” 他侧了侧身子,没有回答舒泰,而是再次问向了林焕。 “你究竟想要那些做什么?” 林焕察觉到他话里有话,便也不瞒着了。 “送回西南,给人当字帖。” 史书都严格要求了格式。和考卷上的差不多。 每页纸张上都印有红蓝条格,考卷上是每页二十个字,史书的纸张因为更长一些,每页是五十个字。 字与字之间,都有空档。 可以让贫寒学子们照着写也好,仿写也好,盖习也好,都成。 毕竟那些可全是翰林编撰们的字体,而且是非常统一的小楷。 再加上其中的内容学识…… 林焕的恩师如果不是江修博,只怕他直到进入翰林院,才会发现自己没学的还有多少、没见过的字体还有多少。 这些,对于西南,不是,是全国朝的贫寒学子们,都是异常珍贵的宝贵知识。 还一举数得。 当然,还是得从西南开始。 只是林焕不好直接就打那些书的主意。 没被焚毁还被收藏入库,总有这么做的理由。 他才想借着回收废纸的机会,打开这个契机。 冉司仓沉默不语。 林焕也没再催促,抬手推下舒泰还搭在人家肩膀上的手,偏头和舒泰以及郭飞贤说起话来。 好一会儿后,冉司仓终于有了动作。 端起酒盏仰脖倒下,带着股子豁出去了的劲头儿道:“成!” 什么理由都没说。 林焕就好奇了。 “冉司仓,你究竟有何难处,不妨说说?” 林焕可不想逼得人家抹了脖子。 “是这样的……” 冉司仓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解释。 “其实林修撰你也知道,那些本来应该有好多,只怕是十个仓库都堆放不下。” 林焕点头。 他也为那个数量感觉到有些奇怪。 就算那些是印刷版前的最后修正版,因着出错部分已是极少,那数量年复一年下来,也不应该只有那么少少。 “别的官员拿去了呗。很多人需要的。” 冉司仓终于道出实情。 “那种已经是最后一版的手抄版,比推向外界的印刷版其实要更加珍贵一些。” “林修撰你想拿了去给贫寒学子们当字帖,别人也想拿了给自家后辈们学习和练字。” “买的印刷版多贵呢?还限量,还不准在上面涂涂改改。” “坦白讲……下官也是收了些好处,然后……” 冉司仓坦诚地揭了自己的老底。 林焕听得出来,那些其实也是被人给订走了。只等时机合适,再来运走。冉司仓不好食言而肥。 ------------ 第一百五十八章:实职大理寺正! 舒泰大手一摆。 “嗐,我以为多大的事儿呢,我给你双倍价钱。” 在舒泰这里,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儿。 冉司仓:“……” 双手捂脸,没法回答。 林焕思忖了一下,问道:“那你能跟我说说,都有哪几家订了吗?” 那些数量可不少,又没有及时运走,显然是需要得并不太急,只是当成了储备。 或者是忙得没能顾得上。 这个冉司仓就有底气回答了。 他放下手,抬起头,快速地报了一遍。 一共有五家。 果然不多。 “我知道了,不为难你。” 林焕没再说什么,端起酒盏和冉司仓碰了一个。 临走之际,不容冉司仓拒绝,就塞给了其一张银票。 “如果有谁家退订了,你都给我留着就行。” 冉司仓这才收下,告辞离去。 舒泰看着他的背影,摸着下巴问林焕:“靖平,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那五家,可不好惹。 右相罗家、吏部尚书刘家、枢密院使牛家、礼部右侍郎王家,还有御史大夫滕府。 这五家都是大世家。估计拿了就是送去给各家的族学。 就连舒泰都给听蔫儿了。 想从大世家手里掏什么? 哪怕是人家不要的垃圾,都不会愿意施舍给乞丐。 右相罗家还是嘉王妃的母族……这操淡的! “先挑王家吧。他家现在是二流世家,势力最微弱。” 舒泰建议。只是他还是琢磨不出个主意,要怎样才能让人家让出来。 “给钱?” 舒泰就这一个法子。“订金加贿赂冉司仓的,顶多二百两。咱给五百。” “反正那些书他们也不是拿一次两次了,不在乎少这一次。” 说着说着,舒泰自己都觉得不对了。 “不是,咱们要的也不能只有一次吧?以后都得全部归咱们才行了吧?” 西南多少学子呢?如今的向学之心浓重得不得了。只有一批怎么能够? 而全部包圆?这可是动了权贵们一块不小的肉饼啊! 冉司仓肯定是各大世家都给了。 那些人为什么想要那些书?还有一个作用也是为了垄断! 从各个方面垄断,还包括书法。 舒泰感觉林焕又要捅一个大篓子了。 “话说,你就不能等到瑞王登基以后?” 他附在林焕耳边小小声提醒。 却不知林焕想的是…… 这也是打开垄断缺口的一条路。 “我……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眼巴巴站在五尺外,眼巴巴看着他俩嘀嘀咕咕,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却又一副面色很沉重的样子。 郭飞贤感觉有点儿慌。 之前冉司仓说话可没避着他,他知道自己被林焕当成了自己人。 非常感动又激动,就想再能多做些什么。 “你帮我再把那些校对一遍吧。” 林焕倒是真的需要郭飞贤帮忙。 毕竟那不是最终版,错误的地方再少也还是会有。不能流出去误导了学子们。 “不用重新誊抄重新装订,就把错误的地方涂掉,把正确的补充上就行。”林焕再道。 郭飞贤把脑袋点成了小鸡啄米。 这可是大任务,很大的任务……那么多书呢! 而林焕,却被动了! 就在林焕和郭飞贤二人,每日一有空就扎进仓库修改书册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惊动到了谁。 吏部一纸任命书,将林焕给调去了大理寺任职。 正六品,大理寺寺正! 是大理寺中直接审理案件的官员,是审案官中品级最高的一种,掌审理具体案件或出使到地方复审案件。 若五品以上官、爵之人犯罪应处斩时,由大理寺正担任监斩官。 实权官职! 但是,林焕有点儿懵。 从一个纯粹文学的文官,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去纯粹做朝律的…… 是怎么跳过去的呢? 老皇帝怎么会想到如此重用提拔他了呢? 林焕去找了瑞王。 瑞王倒是知道些内幕。 “是大理寺正卿霍宏毅点名要你。” 瑞王又安慰了林焕几句。“不用多想,原本状元郎出身,就有几个职位可以选择。” “或是翰林修撰官、或是大理寺评事,或者外调任实职官员。” “你在翰林院估计做了什么吧?还是没有与同僚们处好关系吧?” “有人肯定到处去夸你了,至少夸到了霍宏毅那里。正好前一任大理寺正随太子倒了。” “此前霍宏毅一直拒绝吏部往里填人。所以这次他自己主动要,吏部也不敢反对。” 霍宏毅霍家,出过两位皇后,三位宰相,五位重臣。也是大长公主的驸马家。没人惹得起。 陛下都不惹。 因为霍家不仅是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更是家风清正。 曾经出过的一任皇后,就在前朝。曾力挽狂澜,扶持小皇子,也就是宣景帝的父皇登基。 总之,腥风血雨中,霍家付出很多,也牺牲很多,但人品,就是被人挑不出刺儿来。 他们,值得被敬重。他们的地位,也无人可以捍动。 “霍家永远不会站队。谁对国朝有利,他们就支持谁。这是他们的祖训。”瑞王说得很通透。 林焕则突发奇想。 “如果当朝的皇帝昏馈,如果有哪位王爷得了民心,那霍家其实也是会支持那位王爷的喽?” 这问得赤裸裸的…… 就差没把宣景帝和瑞王爷给标出来了。 瑞王有些牙疼。 “事实上,我也不太清楚。” “依据他们的家训和百年间的行事作风来看……” “他们也不会旗帜鲜明的站队。他们会就事论事。” “诚如我与你私下所言,我也有坏的时候,也有偏私的时候。” “那他们也还是会批评我的……” 瑞王实话实说,直言不讳。 林焕就彻底明白了。 这很好,非常好,霍家真的就是他想要达成的那种家族楷模。 毕竟是人都有私心。 林焕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护短。 当然,他是在有理之下护的短。所以霍家才会是他的榜样。 只是…… 林焕在告辞后回去的路上,还在想:史籍仓库里的旧书,得让郭飞贤一个人慢慢儿改了。 不过不着急,正好,他也没有思考出、一个切实能让那几家放弃的法子。 以往的他,近之存心;现在的他,可以近之存念了。 很多事情,都在随着他的念头,有了逐渐靠近和改变的机会。 但有些事情,还是没变,甚至还有了点儿变本加厉的意思。 正六品大理寺正,看着官职并不高,几乎都处于天上掉下来一块砖,都砸不中的那种。 可真的是实权官职,实打实的。 那一个个案件在其手中、由其主宰着别人生死的滋味儿,谁做过谁懂。 大理寺有大理寺正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左断刑寺正、右治狱寺正,司直、评事、主簿等。这些官员共同构成了北宋大理寺的组织架构,负责处理各类司法案件。 寺正的位置一共就两人,林焕为左断刑寺正。 寺丞品级虽然比寺正的高,但只负责复审案件,最后还得由五位寺丞一起签字,该案件的判罚结果才能生效。 寺正负责直接审理涉及官员的案件外,还要与评事一起,审理普通的刑律案件。 多少人想抢这个位置而不可得。 从天而降的林焕,再次招来不知凡几的人眼红。 不服气,太不服气了。比翰林院的那帮人更不服气得很。 彼此见面的介绍会上,这些一个个手握实权的官员,正眼儿也没瞧林焕一下。 不过是给霍正卿面子,表面上意思意思就行。 而林焕觉得…… 人数真的不多,比翰林院可差太多了,这一眼扫过去就全记住了。 从始至终,他的面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一副底气十足、又摸不清深浅的模样。 给除了霍正卿以外的人,都看得更加憋气了。 见面会一散,伍评事就抱着一个案宗匣子,敲响了林焕的公事房门。 ------------ 第一百五十九章:被案刁难 大理寺位于皇城之外偏北处,占地比翰林院更加宽广。 内里的整体线条,包括各座建筑、衙狱、景致等等,却比翰林院简单了许多,硬朗了许多。 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没有那么多的曲回婉转,就连可用于散步散心的假山湖池、花丛柳榭,也快简单到令人发指。 林焕的公事房内部布置,也是简单到严谨的风格。 一面墙边全是书架,一张宽大的桌案位于左侧的窗边。 两把椅子隔桌对摆,再没多一把椅子。 不过比翰林院的公事房,内里多出一个侧间,用于休息。 可见,熬夜加班的情况很是频繁。 林焕刚坐下,伍评事就送了案宗来。 “林寺正,这是一起还没有判决的案子。” “因着此前您这位置空缺,故而一直拖着,苦主与被告都很着急。” 伍评事放下案宗匣后,还用手轻轻按了按,表示了急切的意思。 林焕十指交叉于腹下,靠进椅背,下巴点点。 “说说具体情况吧。” 放下就想走?真当我不知道你们是想来为难我的? 你们想试试我办案的能力,我还想试试你们的水平够不够资格。 可别让我抓到你们能不配位哦? 伍评事的小八字胡,向两边垮了垮。 就差没把:你自己不会看吗的意思写在了脸上。 林焕保持姿势不动,面色淡淡,盯着他,下巴再次朝着案宗匣点了点。 伍德友的两腮鼓了鼓。 他很想扭头就走,但林焕是上官,他要敢忤逆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大荣朝可是等级分明且严苛的。 伍德友只能憋着气一屁股坐下,一把拉过案宗匣打开。 先拿出来文档记录那些,再一一摆放物证那些,语速很快。 “八月二十七日,从六品官罗忠全的十五岁嫡次子罗横,在晶秀坊的华丽街被杀。” “根据罗横随侍下人的供述,凶手是七品官刘本轩的嫡长子刘航。” “刘航拒不认罪。并与他的随侍下人指证,说凶手是华丽街上的一家包子铺的女儿梁灵儿,十岁。” “从七品牛哲的嫡幼子牛言墨为人证,证实刘航的证词。” “梁灵儿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梁灵儿被抓时面部、胸前、与右臂、右手上都是鲜血。” “凶器为一把一尺五寸左右长短的剃骨尖刀。” “罗横下人却认定刘航为真凶,言其是拉梁灵儿顶罪。” “罗忠全告到大理寺,目前案件的相关情况已经基本调查完毕,只等您审理了林寺正。” 伍德友说完后,下巴微微晃了晃,看着林焕。 桌案上摆放着的染血衣物中,有成年男子的,也有小女孩的。 凶器上血迹斑斑,整把刀、包括刀柄上都有血迹。 看起来触目惊心,甚至仿佛还能闻得到,这些物证上散发出的淡淡血腥之气。 林焕注意到了伍德友的脸上,那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站起身,林焕拎起最上面的男子血衣,抖开。 顺便说道:“从此刻起,你随我跟进这个案子。” 想凭着这个先吓唬他一下?开玩笑! 因着霍宏毅那人的行事作风,即便是众同僚对林焕有着排斥的态度,林焕也能轻易分辨得出,大理寺的务实作风远胜其它衙门。 伍德友的用词与语法其实是很精准的,这展示了他的能力与水平。 但恐怕是为着想故意刁难林焕,在精准中又掺杂了些漏洞,以及添加了官员身份部分,和一些不那么精确的说法。 从伍德友的言语中也不难听出,伍德友是一个断案多年的老手。 那就跟着吧。林焕不介意带着这个被人当成傻长枪使的伍德友。 毕竟伍德友真的熟悉案情,也熟悉大理寺,还熟悉很多东西。 脑子不复杂的专精人员,林焕可太感谢其能主动送上门来了。 林焕在科举过程中,是熟记了过往的朝律,经常变化的朝律等等。 但真正上手由他自己来断案,这是首次。 他的确没有经验。 不过可不怕血腥。 前世外敌们的入侵、家人们的惨死、流浪生涯中的所见所闻,以及这一世参与的剿匪、观看刑台上该死之人的下场等等。 死人,他见过得太多。 伍德友见没有吓到他,表情有些意外。 再听他让自己跟着,伍德友的面色变得错愕与不满。 “林寺正,下官手上还有案子,您另外找人跟吧。” 大荣朝所有的衙门几乎都差不多,分上下级别,但只分职责,不分上下直属。 林焕要查案子,能直接指挥的人里,只能是林焕自己的幕僚、师爷、随从,以及衙门内的衙差等等。 不包括其它官员。当然也不包括特殊情况。 “那本官就去跟霍正卿申请,调你跟案并协助本官吧。”林焕淡淡地道。 别跟我说,我个新人新官新上任的头一日,什么都没熟悉呢,你们就拿这么复杂的案子拍过来是合情合理的。 既然你们不讲道理,又想试探我的能力和底线,那行啊?霍正卿一定就不会拒绝我的申请了。 放心,我不告状,就是合情合理的申请协助。 伍德友被噎了个正着。 他的手头的确还有好几件案子。 结果他让人给一怂恿,就对林焕会如何出糗而兴致勃勃…… 林焕才不管他有多憋闷。 放下血衣,仔细翻阅了一遍所有人的供词之后,起身,虚指了指桌面。 “收拾好,拿着跟上。” 然后抬步先行走出公事房,再对院门口值守的衙差吩咐道:“去将八二七罗横杀人案的相关之人,带到审讯院。” 审讯房有的是单独存在,比如就在林焕的公事院内就有。 而基本的都在另一区域。 两排坚挨着的一座座院落,每座院落内就是一间间的讯问房间。 差不多一个案子进一座,分为人犯、人证、苦主等等分开看管。 此案涉及的下人人数估计不少,林焕的公事院内可放不下。 衙差听令便走。 林焕侧头瞟了眼跟在自己身后,还有些儿走神的伍德友。 问道:“审讯院在哪里?” 他是初次来,不熟悉地形非常理所应当,该问就问,没什么不好意思。 “哦哦,在西南向。喏?就那儿。”伍德友回过神后本能地回答。 离得很近,穿过一片小空场就是。 林焕边走边再问:“哪座审讯院还空着?” “除了一号和五号,全都空着。” 伍德友的果然专精,脱口而出的回答令林焕再次肯定了这一点。 林焕很满意。 进入二号院,同样跟着林焕的卫一和卫二,立刻就守在了院门的两边。 话说这卫队十人,被瑞王彻底送给了林焕。 他们也乐意跟着林焕,因为……乐趣无穷。 审讯院内空荡荡,一间间房间看起来像停尸房,即便天空中的光线明媚,一踏内这里面,就是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林焕走进正屋,坐去主位上等着。 伍德友似乎此刻才被那种压迫感给带清醒,喃喃了一句:“我咋真跟着了啊?” 然后蔫头耷脑,又往外走。 还生怕林焕误会似的,解释了一句:“下官去喊名书吏来。” 碰触案子的过程中,必须有书吏随时记录。 走到门口,伍德友突然站住脚回身,眼眸睁大。 “不是开堂审案吗?” 案宗匣内,此前相关的一应审讯过程都有记录。 该有的都有了,按规矩是直接开堂,然后在你拉我扯中,一堂堂的开,最后审结。 “本官想先一一问过。”林焕淡淡道。 他喜欢也更习惯谨慎更谨慎。 且他认为,此案在办理的过程中,少了极为重要的一项:路人们的证词。 比如:刘、罗、牛三府中其他下人的说法,以及这三家,尤其是刘家和罗家周围邻里街坊等人的说法。 还有包子铺老板娘的呢?其他客人们的呢?行人们的呢? 统统都没有。 是办案人员懒得进行此类海量的走访? 还是认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走访那些已经毫无必要。 只是因为没法让罗家心服口服,才迫使案子被搁置的呢? 林焕还觉得这案子有点儿意思。 之前,他还在琢磨着如何接触垄断书册的那五大世家的人,这突然就被调任了。 调任后接手的第一桩案子,苦主就姓罗,被告就姓刘,最有身份与证言力量的人证又姓牛。 五进其三。 巧合吗? 还是有谁知道他们那日的对话内容,特意泄露给谁知道了呢? 这肯定不是帮忙。 是想让他得罪这三家中的其一还是其二? 除非……他能让这案子中的苦主与被告都很满意。 ------------ 第一百六十章:审审吧 相关人员被衙差们分开带进、再分开关进各个房间之后,书吏姗姗来迟。 林焕未与其多言,先传唤了罗横的贴身小厮之一罗明。 罗明坐在与桌案相距六尺的铁椅之中,整个人的情况看起来是说不出的糟糕。 林焕从案宗匣内取出罗明的曾经供词。 “跟本官详述一遍案发时你的所见所闻。” 罗明一听,都快崩溃了。 他抱住脑袋,蜷下身子,又猛地坐了起来。 “小人说过很多遍了,真的很多遍了,为什么还要问?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处治凶手,为我家少爷报仇雪恨?!” “注意你的态度!” 伍德友上去就是一脚,“让你说你就说,再敢不恭不敬胡说八道,刑具伺候!” 听到刑具伺候,林焕瞟了眼罗明周身。 脏乱差,有血迹,应该是从死者的身上沾染到的。但罗明没有受过刑的痕迹。 这能初步证明:罗明证词的真实性。 不过伍德友这一脚…… 林焕移转了视线,只看向了罗明的眼睛。 罗明被踢得瑟缩了一下,仿佛才找回了理智一般,又像被拔去了骨筋,瞬间瘫在了椅中。 茫然机械式地回答。 “那日,二少爷说府中憋闷,就带了小的们上街随意走走。” “路过那家香香包子铺时,二少爷闻着想吃,就过去买。” “老板娘给二少爷包包子时,一个小姑娘从包子铺里出来,手里端了盆脏水。” “没留神,那小姑娘端着的盆碰到了二少爷的腿,盆里的脏水也泼溅到了二少爷的袍摆上。” “二少爷向来喜洁的,就很生气地踹了小姑娘一脚。” “就被路过的刘家大少爷跳出来阻止。” “刘大少爷和我家的二少爷素来不和,刘大少爷骂得也很难听,还想揍我家二少爷。” “我家二少爷也想打他。就让我们冲上去。” “刘大少爷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牛家的四少爷一起,他们的随从就和我们扭打起来。” “乱哄哄的,小人正跟刘大少爷的小厮撕扯,就听到喊:刘大少爷杀人啦!二少爷死啦!” “所有的人都不动了。小人回头一看,就看到二少爷倒在地上,肚子上一个劲儿地冒血。” “刘大少爷就站在二少爷的旁边,外袍的下摆上都是血。” “那把尖刀,就在刘大少爷的手上!” “小人被吓坏了,扑过去抱住二少爷,就去找大夫。” “那条街上就有药铺。可是,大夫说救不了、救不了了……” 罗明说着说着捂住了脸,埋下了脑袋,小声啜泣起来。 林焕一一比对着罗明此前的证言。 有出入。 不多,也都不在关键的地方。 “罗明,” 林焕抬头盯着对方,声音里带上威压,“你家少爷平日里的作派如何?” “可有贪花好色?可有嗜酒如命?可有赌性成瘾?除了爱洁,还有什么?” 旁听的伍德友双眼微微睁大。 他不理解林焕为什么会这么问。 这与本案有关系吗?有吗? 难道说:如果罗横有那些恶性的话,就要将罗横定性为该死之人? 哪有这么干的啊?! 而罗明在被问到后,双肩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抽噎声加大了两声。 不过听起来这两声就很假。 “你不说,也有别人会说。但减罪的机会也是别人的了。” 林焕没有催促,声音转为淡淡。 “小人说!” 罗明似乎也意识到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立刻抬起头来,快速地回答。 “二少爷喜欢女子,府中不少丫环都成了与他暗通款曲的人。” “但是他不沾染外面的女子,也从不强迫哪一个。都是那些女子自愿的!” 罗明强调了后面一句。 林焕依旧盯着他的眼睛,再次提醒:“你是罗府的家生子吧?” “但隐瞒、或者撒谎,以企图掩盖事情的真相,你的主子也保不了你和你的全家上下。” “你,想清楚了吗?” 罗明的眼神飘去了左侧,又耷拉下去,再又抬起看了回来。 用力摇头,摇得很用力。 保证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小人没有撒谎,一个字都没有!” 林焕靠回椅背,摆了摆手。 “带下去吧。带罗亮进来。” 罗亮,是罗横的另一名贴身小厮,当日也在案发当场。 罗明被带下去时,伍德友奇怪地问林焕。 “林寺正,您觉得罗明在撒谎?是指罗横对待女子态度的那一部分?” 伍德友身为评事,审断过的案子虽然多为普通的刑律案件,但该有的敏锐早已锻炼出来。 从林焕问话的角度和语气,他发现林焕在提醒罗明的时候,是在说到罗横是否好色的问题之后。 那就是怀疑这一部分无疑了。 林焕侧了侧身,看向伍德友,不答反问。 “伍评事,你能不能帮本官回答一个问题?” “罗横身为少爷,还带有仆从,还向来爱洁,为什么会突然想吃路边摊的包子?还是他自己亲自去买?” 伍德友:“……” 他刚想说这不是很正常吗? 他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但他有时候忙起来也会顺便就在路边摊吃了。 也不是时时刻刻要随从们帮忙付钱之类的。 可是被林焕这么正正经经地问出来,再仔细一想…… 对啊,罗横为什么会?! 伍德友会这么做,是因为来了大理寺上衙之后才养成的习惯,可他在家当少爷时确实不会的啊?! 更别说罗横还是个爱洁的了! 爱洁这个词,通常被常人理解就是爱干净。 但在大理寺查案人员的理解中,这不但指爱干净,还指那种高高在上的人,不会接触贫贱的人或物什,甚至连靠近都不会。 因为在那样人的眼里,那些都很脏。 大漏洞啊! 伍德友用力拍了下脑门。 靠近林焕一步,眨巴着眼睛。 “林寺正,那罗明从第一句就开始在撒谎?” 林焕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抬眼看向门外,下巴点了点。 罗亮被带进来了。 伍德友摸摸鼻子,走到罗亮的面前。 主动问道:“你家二少爷喜欢吃路边的小摊上什么?豆汁?油果儿?馄饨包子?饼子馒头?” 罗亮刚坐下就被这么一连串的追问,有点儿懵。 而林焕的眼神却微微动了动。 这个伍德友果然是有些能力在的啊。 证言上,罗亮回答的和罗明的差不多。 罗明说经过了多次的询问,那罗亮应该也是。 罗亮走进来的时候,都比罗明的状态强得多,起码有股子无所谓和已经习惯了的态度。 那么,罗亮应该以为又是例行询问,已经做好了如何回答的准备。 而伍德友打了罗亮一个措手不及。 还没有直接问包子相关,巧妙地将包子这个词眼儿,藏进了一堆的吃食词语当中。 这会大大降低被问话人的心防。 接下来,伍德友就该催促了,不会再给罗亮反应的时间。 果然,林焕刚刚这么想到,就见伍德友一巴掌按在罗亮的肩膀上,厉声催促:“说!” 罗亮被吓得狠狠打了个哆嗦。 眨了下茫然的双眼,近乎本能地摇头否认。 “我家二少爷为什么要吃那些东西?” 又近乎本能地撇了伍德友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当我家金贵的少爷和你们这些小官吏似的粗鄙呢? 林焕放松地侧了侧身子,微歪地靠向了椅背右侧。 都说奴仆肖主。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现在可以确定一点:罗横根本就不会吃路边小摊,甚至是小铺小馆。也根本不会亲自付钱。 那么,问题就来了:案发当日,罗横为什么会那般反常呢? 是有什么诱因在吗? 是什么样的诱因,能使得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突然间打破了自己的习惯呢? 还违背了本心? ------------ 第一百六十一章:开堂审理 伍德友问向了罗亮。 罗亮的眸子一缩后,立刻闭紧了嘴巴,扭开了脖颈。 显然,是反应过来了。 “啪!” 伍德友给了罗亮的脑袋一下,又捏住其下颌,迫使其转过头来。 伍德友咬牙切齿地逼问:“居然敢对本官爷撒谎,你们好大的胆子!” “说!那日究竟谁去买的包子?谁付的钱?罗横为什么会靠近卖包子的笼屉?!” 林焕:“……” 貌似他有点儿过高地看待伍德友了。 这水平是有,但也有限啊! 罗亮则在害怕一瞬过后,死死闭上眼睛,咬住下唇就是不发出声音。 气得伍德友又是啪啪啪地给了其脑袋几下。 “再不说实话,大刑伺候!” 伍德友是真怒了。 因为寺正的位置空缺,这案子本来就是他经手办理的。 否则,他也不会那么清楚本案的详情。 他以为最难之处只在最后的判罚而已。 凶手梁灵儿已经招认。 难在苦主不认,还在借着罗氏世家的大背景朝大理寺施压,非要置刘航于死罪。 可刘航背靠的也是刘氏世族,还外加一个牛氏世族。 罗家和牛家更是顶流世家。 都在给大理寺压力。 伍德友才把这个难题踢给了林焕。 哪知,问题根本就还出在案子没有审理清楚上。 他居然被几个仆从给撒谎戏耍了!! 亏他此前还信誓旦旦地跟林焕骄傲地说…… 伍德友只觉自己的面皮烧得慌。 在见到罗亮死活都不肯再开口后,就要让衙差拿刑具来用用。 林焕抬了抬手,阻止了他。 “伍评事,稍安勿躁。咱们还有别人可问。” 林焕虽然是第一次接触刑案,且是初次负责审理案件。 但他记住有三条基本准则。 第一:凶手的行凶根由。 第二:凶手行凶时的条件。 第三:证据与性质。 此案中,根据案宗内各方面人员的供述,行凶的根由被推结为…… 刘航不愤罗横粗暴野蛮的对待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为此与罗横发生摩擦。不忿之下失手杀人。 行凶时的条件也由此形成…… 包子铺里有剃骨尖刀,打着打着打不过了,跑进去抓起刀子就出来捅人。 这儿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林焕记下一笔。 再看证据。 染血的尖刀、血衣、人证们的供词,以及梁灵儿的认罪。 结合行凶根由,再从凶手与被害者的背景分析,此案从明面上看,就是刘航激情杀人后,买通了梁家人,说服了梁灵儿认罪。 为什么要梁灵儿认罪呢? 如果使用威胁收买等等手段,以那些人的做法,最应该且最常见的,不是让某一个人下人顶罪吗? 是因为……罗家的下人们当时也在场?让刘家的下人顶罪不了? 所以才找了唯一一个在场、且距离他们最近、又最不会说话、又最容易被恐吓收买的梁灵儿吗? 还是说,当时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梁灵儿? 所以她就成了最容易被推罪的对象? 林焕再记一笔后,仔细地再从头细览了一遍所有人的证词。 果然,不管是罗明的、还是罗亮的,还是刘家下人陈述的,都没有提到罗衡被刺时,梁灵儿的位置和言行。 只有梁灵儿自己的供词有说明这一点。 梁灵儿的大致意思是:她被罗横羞辱,罗横还想强行将她给抱走。 幸好有刘航出现阻止。梁灵儿很害怕,就抄起了尖刀,扎死了罗横。 所以,林焕才会问到罗横是不是好色。 也很怀疑罗明说的罗横不会强迫女子是在撒谎。 再看刘航的供述 刘航也说的是见罗横要强抢民女,故而出头阻止。 罗横却骂他多管闲事云云,还要和他动武。双方就打了起来。 刘航说:他看到梁灵儿用刀扎进了罗横的肚子,想阻止,一把就握到了刀柄上。 这看起来就有些匪夷所思。 就算刘航和梁灵儿说的都是真的,林焕也仍有怀疑刘航隐瞒了部分实情。 比如:握住刀柄用力向内,帮了梁灵儿一把。 而又怕梁灵儿承担不起如此严重的后果,就把刀又拔了出来,握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刘航又何必供出梁灵儿来呢? 还是要从行凶根由查起,再顺线捋下去。 且听听刘航怎么说的吧。 林焕看到刘航被带了进来,注意到其也并没有被用过刑具。 便招手招呼伍德友靠近。 吩咐道:“去安排人查访罗家、刘家和牛家的下人、以及邻里街坊,打听一下罗横、刘航和牛言墨素日里的为人。” 诚如林焕之前所言,罗明等人不说,没关系。多的是人知道。 伍德友抬起眼看着林焕,听完吩咐后,二话没说就是一点头,转身去院外吩咐衙差,通知大理寺捕头做事。 伍德友现在已经没了反对林焕的心思。 他一个老评事,被个新来的小年轻文弱寺正,给打了脸! 他现在只懊恼一件事:为什么自己会理所应当地认为,案件已经清晰明朗化了,没必要去安排人走那些个流程了呢? 而看见伍德友站在门外不停地拍脑袋,林焕微微勾了勾唇角。 这就是与头脑相对简单的人相处的好处。 他们的爱憎更加鲜明。 “刘航,不妨先跟本官说说,为何你会与罗横素日就有积怨吧。” 林焕故意用稍微严重一些的词话,问向刘航。 刘航一身也是皱脏不堪。头发乱糟糟的,衣袍前摆上,腰部以下的位置还有不少的血迹。 显然,大理寺扛住了压力,对待这些人均有一视同仁。 这很好。 但刘航半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好。 被问话,依然神色忿忿。 十日过去了,被关押了十日了,他的态度依旧激烈,连椅子都不肯坐。 “你是新来的寺正大人吧?这么年轻?新被调入聚城的?” “罗横是什么样的人还用问我吗?聚城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我刘航堂堂正正男儿一个,怎么会和那种渣滓垃圾有什么仇怨?” “有他在的地方,我都嫌周围的空气都被他给熏脏了,怎么可能靠近他?!” “啪!” 林焕拍了下惊堂木,威严地打断他并提醒他。 “你要清楚地回答本官的问话,明白了吗?!” “罗横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你素来见他便绕道,那日又因何突然出现阻止他的行为?!” 刘航被惊堂木拍得惊了一下,这才显得稍稍冷静了一些。 只是仍然一副看不上林焕的表情和语气。 “你们大理寺是不是怕了罗家?毕竟罗氏的族长可是当朝右相!” “没法断这个案子了是吧?明明凶手就是梁灵儿,非要说成是我?” “还派了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新官员来。嗳我说,你就真的不怕判错了,会受到我们三家的报复吗?” “醒醒吧大人,你被当成替罪羊了你知道吗?” 刘航就是不想回答关于罗横的问题。 他一想到罗横那个人,就打骨头缝里的厌恶。 而且他就是觉得这位新官员在明知故问。 满大街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还一遍遍地非要自己说。 怎么?是非要他承认与罗横有旧仇,所以才借机杀了罗横是吗? 这就是想冤枉他激情杀人还不够,还想冤枉他就是处心积虑地故意杀人是吗?! 真当他是傻的! ------------ 第一百六十二章:本份尔 “如果本官判刘航和同样见义勇为的牛言墨有罪,那么试问:以后谁还敢仗义救人?” “朝律,它是约束和规划出人们的言行与准则,不是断绝良善和正义。” “同样基于朝律本身就是建议在正义公道的基础之上。” “本官宣判:梁灵儿突遭羞辱、与面临被抢走可能会因此产生的生命危险,在有机会摆脱、却不敢完全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的情况下,扎向罗横的行为,乃正当防范!” “胡扯!” 罗忠全再听不下去,跳脚怒斥:“你个狗官,在胡言乱语什么?不会判就滚下来!本官一定会弹劾你!” “啪!” 林焕一拍惊堂木,厉喝:“搅扰公堂,带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胆儿肥了! 之前都让你们吵吵过了,还敢在宣判的过程中出言打断,还敢威胁主审官,挨打去吧! “你敢!” 罗忠全指着林焕的鼻子叫嚣。 林焕看向他,“当堂恐吓主审官员,再加三十大板!” 这已经是因为罗忠全乃官身的份儿上了,否则,老命都别想保得住。 罗忠全气得两眼上翻,有进气、没出气。 反了、反了天了,居然有人敢这么干! 但更敢干的还有大理寺的衙差们。 林焕的命令一下,他们便上前拖人。 拖着已快气死的罗忠全下到堂外,当着所有看热闹的众人们的面,按在长凳上就啪啪啪地打了起来。 引来看热闹的人就是一阵阵叫好之声。 “肃静!” 林焕再拍了下惊堂木,让衙差们堵了罗忠全惨叫扰堂的嘴后,继续自己的判词。 “朝律有云:行为人应当在事发之前、之时,就要有预见自己言行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这一条很重要,因为它直接关系到所承担结果的轻重。” 林焕的语气不疾不缓。 按照之前的步骤和节奏,解释了如此判罚的根由。 “我们如果突然遭遇不可抗力的羞辱,乃至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都要受到威胁的时候,是会丧失预见能力的。” “本官自己就有设想过。如果我是梁灵儿,在遭遇这些之后,眼看要祸害自己的恶人,和帮助自己的好人打了起来,会怎么做?” “有些人会不知所措,有些人会躲去一边,有些人甚至会转身就跑……” “梁灵儿很勇敢。年仅十岁的她,没有扔下救命恩人只顾自己逃命,她选择了帮忙。” “可她那么小,能怎么帮忙呢?何况她还对着恶人有滔天的恨意与惧意。” “弱小时借助外力,何错之有?她本能地抄起了刀子,扎向了那个恶人的肚子。” “谁能来告诉本官:当时的她,如果当时的你们是他,你们是否能够预见这一刀下去的结果?” “或者说,是否能在拿刀前就预见会捅死人的结果?” “以梁灵儿的角度来说,即便当时罗横恰好被刘航一拳给打了出去,她能预见到罗横还会不会反抗吗?” “然后再判断自己如果捅过去那一刀,会不会就给捅死人了呢?” 违律,通常都是因为失去了理智。 哪怕是谋害,预谋犯罪,人犯也是有一部分丧失了常人应有的理智和判断。 否则,违律之事就不会发生。 林焕将自己套用在梁灵儿的身上,去理解的就是…… 估计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也只会有一个念头:恶人不死,就是自己死! 或者是恩人就会死! 林焕做不到判决梁灵儿死刑。 诚如他自己问向众人的一样。 假如你遇险,在别人帮助你的情况下,你就逃跑吗? 最应该做的:不是与对方一起合力将恶人给制服吗? 在这样制服的过程中,在恶人还在不断反抗的过程中,捅对方一刀有错吗? 如果硬要让梁灵儿有预见,那就是梁灵儿能预见、自己一刀下去绝对捅不死人。 所以后续的一切,皆属意外。 “本官宣布:仗义勇为的刘航,精神可嘉、行为该奖。且一度在事情发生之时,有过想阻止造成恶果的言行。” “主观无意、客观无意。故:无罪释放!” “牛言墨亦同理,故:无罪翻放!” “罗横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还是幼女。故:死得其所、咎由自取!” 不需要有任何人为这样的恶人付出代价,更不需要由受害者为其做出任何赔偿。 这,就是林焕的判决! 堂内堂外,掌声雷动! 在左右两位寺丞的震惊中,霍宏毅也拍起了手掌。 于情、于理、于法…… 林焕,干得漂亮! 掌声雷动中,梁家人跪地感谢,抱头痛哭。 刘航和牛言墨,深躬到地,无比感激。 林焕走下高台,走到刘航面前。 问他:“有什么想法吗?” 刘航抹把眼泪,再次深躬。 “仗义之心不可丢,然而需要更多的谨慎,不能一味地莽撞行事。” 他错了,他真的知错了。 但是在这样出乎意料的裁决结果下,他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和沸腾! 然后……脑袋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刘本轩恨铁不成刚地给了儿子一巴掌,再冲林焕深深揖手弯腰。 “多谢林寺正!” 这真是峰回路转,美梦成真。 不,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无事! 林焕抬手虚扶了一下,也扶了一把同样过来行礼感谢的牛父牛哲。 对他二人轻声道:“罗家可能不会自此善罢干休,你们自己要多加小心。” “还有,梁家人的日后,你们要负责照顾,不可令他们有事。” 刘本轩和牛哲连连点头,保证懂得也省得。 刘航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小梁灵儿为了帮助他,都勇敢地拿刀捅人,他要是再让梁家人有任何闪失,他就没脸再立足这天地之间了。 牛哲则再深揖到地。 “林寺正,您在判决之后,还考虑到当事人后续的处境与安危,不惜出言提醒与安排……” “卑职,佩服是五体投地矣。” 林焕轻轻摇了摇头。“为官之本份尔。” ------------ 第一百六十三章:大结局 在林焕的理解当中,判罚永远不是那么简简单单和轻轻松松。 要注意事前的根源,还要注意事后给世人以及后官们造成的影响,还有对当事人后续生活的影响。 “林焕,你给本官等着!” 案子审结了,板子也打完了,允许嚎叫的罗忠全,却只瞪着林焕,咬牙切齿地威胁。 林焕走过去,弯下腰,附在其耳旁。 微笑着道:“你以为罗横死了就完事儿了?” “他以前犯下的累累罪行,本官,会一究到底!” 此前没有在宣判时当堂说出,那是因为没有实证。 罗忠全:“……” 你敢两个字,在看见直起腰后的林焕眼中,那抹无比坚毅的眼神后,死死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去。 林焕,真的敢! 罗忠全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 而霍宏毅为了保护林焕,与瑞王商议之后,调任林焕为海边益县的县令。 那儿出产珍珠。 摸珠人的辛苦带着生命难以承受之痛。 但前去收购珍珠的商人却将价格压到难以裹腹。 林焕上任,伍德友非跟着去做了县尉。 郭飞贤留守聚城,仓库里那些旧书已经成为林焕的。林家建行了废纸再造的作坊。也归郭飞贤打理。 舒泰被调任门州知府,沈允去做了司马。要学习江修博的做法,让百姓们吃饱,从根子上解决当地匪患猖獗的问题。 在益县,林焕给出了个商人无法给出的价格,以官衙的名义收购珍珠,并阻止商人私下里收购与运输。 林焕建立了官衙渠道,运给瑞王,由瑞王以聚城的收购价再转卖出去。 赚取的银两再用于贫困的益县建设。 林焕建起了公开的学堂,走过路过别错过,识字的人都上去教一教,想学的都在沙地上划一划。 如此新颖且没有任何门槛的学习方式,使无数的人都热爱上了学习。 即便是摸珠人、老渔民,在回岸之后,也会去坐一坐、听一听,划两下。 及至有学习出色者,便可进入县学。一应也全免。 海上风浪大,那就划区域,建水产,造新船,制大船,远航启程,看看新世界。 一年后,益县以东南区域考上最多童生的成绩,进入到面州州府的视野。 三年后,又以秀才最多的成绩,闯入了聚城。 林焕获得升迁,成面州知府。将数十座新发现的岛屿,划入了大荣朝的版图。 四年后,殿试后的金榜之上,东南区域的进士数量达到一百零八个。 其中,六十五人出身农门! 他们分赴各地,以林焕为榜样,带动更多的贫寒学子纷纷崛起。 嘉王的势力彻底被根除。 齐先生的兵权起到了关键重用。 老皇帝在弥留之际,不得不看着瑞王接过了传国玉玺。 瑞王正式尊林焕为帝师。 林焕名动天下! 齐先生被调回聚城为太傅,林焕也终于和齐桐喜结连理。 长达十数年的分别,待花开结果之时,格外香甜。 西南、东南、齐先生所在的南域…… 越来越多的区域到国朝上下所有之境。 贫寒出身的官员陆陆续续进入朝堂并步步高升,在有形与无形中瓦解了世家的垄断。 税赋减轻,百姓们的田地逐渐增多,也不再愿意做佃户。 新帝鼓励农耕,奖励读书,重用人才。 在林焕的出谋划策下,最终以入仕为奖励条件,使得世族权贵们放松了警惕。 再逐步取消了免税田以及土地的奖励。 再调整朝策策略等等,通过更多的贫寒官员的加入,分薄和削弱了世族权贵们的权势。 土地大部分回到了农民的手中,权利逐渐集中到了帝王的手中。 被取消了世袭制的世家们,每一个人都要和别的孩子们一样,需要通过自身的努力学习,才能为家人们挣下一份未来。 科举的考题被更改近半,会面向更多知识,包括技能、包括创作、包括琴棋书画射猎等等全面展开。 思想不再单一,也不再僵化,文人们敢于发表自己的新理论、驳斥旧思想。 读书不再是贫寒之间的门槛,而是人人都触手可及的通天之途。 被改动的一本本典籍书卷,被一次次修正,重新焕发出了它们应有的光彩。 有一技之长者,可得重用。 匠人的地步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越来越多的新技术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 文与武,学与技,并肩同进。 武将们得到了重用与提拔,士气大振,将来犯之敌统统挡在了国门之外。 新帝颁布新的祖宗规条:文尽忠、武战死。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子死社稷! 大荣朝恢复了元气,并迈向了新的征程与辉煌。 至版图扩大十倍有途之后…… 新帝殚精竭虑、尽心竭力后,终至五十五岁时龙御殡天。 林焕辅佐第二代新帝,将大荣朝扶正走稳,在稳步前进去,开疆拓土。 以最强势的姿态,横扫所有大陆与海洋! 终于天下一统,海晏河清。 直到这一刻,林焕才敢欣慰地跟自己说:“你做到了。” “林焕,两任帝师,农门崛起,你觉得,天下之大,未来你的家人们,会不会再出现什么状况呢?” 年迈的江怀,站在白须飘飘的林焕身后,感慨地问道。 很多人来了又去,在生命中都仿佛匆匆的过客,最后只剩下他们几个,感觉人生如梦。 林焕抬起苍老的手,揽住妻子的肩膀,望向苍茫茫的远方。 “富贵的其实是种精神。如果只盯着财帛,这种精神就很快会被消耗怠尽。那么,他们也终将轮回到贫困之时。” “然后再次崛起。如生命的轮回一般,我们总是在失失得得之间得得失失。” “不必畏惧那些天下大势,只看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做过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我希望每一个人的后辈们,在念叨起自家老祖宗的时候,能不止是有那一位的名字。” 如果不能让老祖宗重新现世,不如就拼了一代又一代,去努力成为别人惦记的老祖宗吧。 (全文完)